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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隨宇而安 -【寡人有疾】《全文完》 [打印本頁]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2-8-26 04:15 PM     標題: 隨宇而安 -【寡人有疾】《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5-2-23 09:28 PM 編輯

【書名】:寡人有疾

【作者】:隨宇而安

【內容簡介】:

  據說,寡人是個淫君。

      十三歲那年,我始登基,恩科取士,瓊林宴上,那探花郎只因被我多看了兩眼便悲憤跳了太清池,表示寧死不辱。第二日,我的荒淫之名便遍傳朝野,至十八歲,朝中凡有抱負之才俊,莫敢與我共處一室……

      其實瓊林宴那夜,我看的不是探花郎,而是太清池那畔的狀元郎,君子端方,溫潤如玉,月華溢滿太清池,也堪堪蕩漾了我的心湖。

      裴錚卻倚在一邊笑曰:「陛下,病又犯了。」

      是。

      寡人有疾,其名相思,唯愛可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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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2-8-26 04:28 PM

1淫君

      據說,寡人是個淫君。

      顧名思義,就是荒淫無道的君主。

      這話寡人活了十八年也不是第一次聽到了,但又一次聽到,仍是惆悵得很。

      小路子義憤填膺,作勢欲起。「陛下,那些人太猖狂了!天子腳下竟敢如此非議君上,讓小的去將他們拿下!」

      我無奈地擺擺手,扯出一絲看似不甚在意其實還是有點內傷的大度微笑。

      「罷了,防民之口甚於防川,讓他們說去吧,寡人無愧於心就是了。」說罷垂下頭,別過臉,看向窗外的街道,摸了摸自己的手背,自我安慰道,「昔日鄒忌勸齊桓公納諫,曰能幫謗譏於市朝,而聞寡人之耳者,受下賞。以此說來,外間那些謗譏寡人的,也該受賞。這樣吧,小路子你去跟茶館老闆說,今日的茶錢都由我們付了。」

      小路子憐憫地看了我一眼,道了聲喏,出了門去。

      門一打開,那些聲音瞬間放大了數倍風湧進來。

      「所以說啊,龍生龍鳳生鳳,明德陛下是個明君不錯,不過將滿朝文武凡有點姿色的青年才俊,都納入自己後宮也是不假,你們說當今聖上還能是個吃素的?」一男子高聲笑說。

      人活著,難免為聲名所累。

      我活著,卻是為母親的聲名所累。

      她身為陳國第十八任女皇,有五個夫婿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只不過她不知低調,給五個夫婿都封了官擺朝堂上去,旁人不知內情,卻只道她是將朝堂上有姿色的才俊都攬上龍床了,紛紛譴責她有辱斯文。

      其實那也是她的事,又與我何干?偏偏還有一群人附和。

      「就是就是。五年前,咱聖上才十三歲是吧,瓊林宴上就將探花郎逼得跳太清池以求清白。□未遂後還將人調離京城貶謫邊疆,你們說這真是伴君如伴虎啊……」

      □未遂……

      寡人在心裡嘆了口氣,低頭扯著衣袖,剎那間有些無語凝噎。

      想當年,寡人荳蔻年華,天真少女,那探花郎二八少年,芝蘭玉樹,寡人心未動手未動不過眼皮一抬,那俊俏少年便舉身赴清池了——寡人連他長相如何都未曾看清,離他也有十步之遙,大庭廣眾之下,這□之說也未免太怪力亂神了。

      「如今朝中才俊,當屬裴相蘇卿,你們說,陛下會朝哪個下手?」

      然後便是齷齪的笑聲……

      所幸小路子攔得及時,沒讓我聽到後面不堪入耳的猜測。

      難得微服出訪一趟,想聽聽民間疾苦,誰知聽到的卻儘是這般荒唐鬼話,想來我大陳的百姓在寡人治下都幸福得很……

      小路子回來後將門帶上,彎腰問道:「陛下,這地方三教九流,我們還是快點走吧。」

      我憂鬱地點點頭,起了身來,跟在小路子後面從偏門出茶館,回到南門大街上。

      正是午後光景,太陽半倚在崇德宮上方,影子拖出短短一截,因是春末時分,天氣回暖,街上行人也多了起來,穿著五顏六色的春衫,一看那花俏的款式便知是出自我母親之手。

      我大陳繁華屬帝都,帝都繁華又屬南門大街。南門大街直達宮門,大臣們上朝都要經過此處,五里長街,人行人道,車行車道,井然有序。街道兩旁開滿了店舖,是帝都出了名的銷金窟。南門大街中段左拐,過了通天橋卻是另一番景象。

      安靜。

      一種沉穩低調的奢華,不動聲色的高貴。

      通天橋這邊的白衣巷雖然只有短短三里,卻住滿了當朝權貴,四品以下官員皆沒有資格住在此處。

      也是,五品官員誰受得了左邊住著當朝丞相對面住著鐵面國師。

      到了國師府門口,小路子上前拍了拍門,立刻便有人應門了。

      「誰啊?」那人開了門,狐疑地打量了我們兩人,目光從我面上掃了一眼,頓時呆住了。「陛、陛下……」

      我微笑點頭,「聽說國師臥病在床,寡人特來探視。」

      不愧是國師府的下人,看到是寡人親臨也沒嚇得方寸盡失,稍稍定了心神便弓著身子把我們領了進去。

      「老國師是得了什麼病?」我問那小廝道。

      「回陛下,國師大人感染了風寒,太醫囑咐要多休息兩日。」那人恭恭敬敬答道。

      「我這是微服私訪,你們無需拘謹。國師既然身子不適,就不用出來迎接了,帶我去看看他就是。」

      國師也近七十高齡了,四朝元老,德高望重,將一生都獻給了大陳江山,母親退位前便對我說過,待國師要如祖父一般尊重,祖父病重,我這當孫女的自然要來問候一番。

      早已有人先去通知了國師,我到的時候國師已和衣起身,方要拜倒,便被我雙手托住。

      「國師帶病在身,不必多禮!看座,看座!」

      後面小廝機靈地鋪上軟墊扶國師坐下。

      我細細看了國師幾眼,心中慨嘆歲月催人老,記憶中,他還吹鬍子瞪眼睛罰我抄著四書五經,誰知一轉眼我長大了,他也衰老到這般地步了。或許也有還在病中的原因,但看他面色蒼黃,手也微抖的模樣,只怕也是到了離休的時候了。

      就因為他一心為國,從未為自己考量過,這話我才始終說不出口,怕說出口了,反而激怒他。

      「陛下日理萬機,來探望老臣,老臣不勝惶恐……」國師激動地說了一句,喘了兩口氣,又問,「陛下,奏章都批完了嗎?」

      呃……

      我有些不自在地笑笑。「國師染病,應安心休養,朝中諸事先放一放,不急不急……」

      「不急?」方才還有些渾濁的老眼這時陡然瞪了起來。「陛下怎可如此說!北方春旱未過,南方又有大水,這些事如何能不急?京杭漕運修繕費用虧空八十萬兩白銀,賑災糧草未能及時到位,責任未究,公款也沒追回,這也不急?陛下,老臣年事已高,不能時刻輔佐陛下左右,但明德陛下將您託付給老臣,老臣自當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如果為了探視老臣而耽誤國家大事,那老臣百死難辭其咎!老臣,老臣……」說著左右張望一下,認定了門柱,起身就要撞柱子!

      「快攔住!」我嚇得跳了起來,下人急忙圍了上來把他拉回座位上,我哀嘆了口氣,站定了身子走到他跟前,低頭認錯。「國師說得是,是寡人疏忽了。事有輕重緩急,大事急事寡人自然不敢貽誤。春旱已發了糧草賑災,又讓工部派了人去興修水利。南方洪澇也已派了官吏去堪災救災。漕運虧空一案,廷尉府正在審理,糧草暫時改由陸路運輸,漕政改革之事,交由內閣草擬章程。」

      聽我將事情一一解釋一番,國師的臉色這才緩和下來,滿意地點點頭,微笑道:「陛下勤政愛民,乃百姓之福,大陳之福。」

      「哪裡哪裡,這也是為君本分。」我也客套地謙虛一下。

      國師上下打量我兩眼——本來作為一個臣子,如此打量君上實屬不敬,但他看我那眼神就像看著外孫女,我心頭一暖,也不會多計較什麼。

      「這一轉眼,陛下也已……十八了吧?」國師欣慰地看著我,「如今的陛下,終於可以獨當一面,老臣也能安心去見大陳列祖列宗了。只是在老臣去見列祖列宗之前,還有一個未完心願,希望陛下成全。」

      我心裡瘆得慌,忙道:「國師的心願,寡人自當滿足,只是別說不吉利的話。」

      國師嘆了口氣,緩緩道:「陛下已是雙九年華,後宮卻仍然空虛。儒家有云,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如今天下已平,陛下卻尚未成家,六宮無主,則陰陽失衡,乾坤不正,怕會危及社稷。陛下為萬民表率,切不能有一絲一毫的行差踏錯。」

      我早該想到,會是這一件事……

      訥訥住了口,收回手負到身後,我踱步到門口,背對著眾人。

      「國師所言極是,寡人也明白其中道理。只是……良緣難覓……」

      我姓劉,名相思,從我十三歲那年登基為陳國第十九任女皇開始,就注定了是「寡人」。

      當皇帝,不是「孤家」,就是「寡人」。

      我大陳有過一段內外交困的日子,但自從我的母親登基後,對外平亂,對內革新,到了我接手之時,已是一派昇平景象。北方涼國退避三千里,年年納貢,南方閩越俯首稱臣,歸入版圖,朝中百官忠心耿耿,賢能輩出,才俊不少。

      只是有一點不盡如人心,凡是賢臣、能臣,皆怕與聖上有不清不楚的曖昧關係,被史官大筆一揮,打上佞臣的名號,能力再強,最後也免不了落個以色侍君的不良記錄。

      想崇光元年那屆科舉的一甲進士,因出了探花郎那出鬧劇,自此以後,但凡想在政事上有所作為的莫不蓄起長鬚明志,到後來因有長鬚的人多了,沒長鬚的便成了異類,彷彿是有心要攀龍附鳳一般,難免的受了長鬚黨的歧視,為表清白,結果滿朝文武都蓄起了長鬚……

      只除了百姓口中的「裴相蘇卿」。

      「陛下此言差矣。」國師反駁我說,「陛下有傳承皇室血脈之責,豈能顧念兒女私情?老臣沒幾年好活的了,無論如何,一定要為陛下將此事辦妥,方不負明德陛下所托!」

      有句話在我心頭翻來覆去了許久,我嘴唇動了幾下,終於還是沒勇氣說出口,只有嘆了口氣,一揮袖道:「罷了。此事他日再議。」

      身為女皇,也有萬千痛苦難以對人說。

      男人娶妻,可以娶賢、娶美,寡人擇婿,卻不能只看外表。一個徒有其表的男人,縱然有傾城之色,時間久了也會看膩。但是有才能有才華的男子,多半有些清高,又有誰願意入宮門,活在女人名下,埋沒一生?

      我母親能有世間難覓的五個男人相伴一生,那是她的福氣,我卻不是她。

      我鬱鬱寡歡地從國師處離開,走到中庭便遠遠看到迴廊那邊閃過一抹墨蘭,不由站定了,看著那抹墨蘭穿過迴廊,走到我跟前停下。

      「陛下金安,微臣有失遠迎。」來人微笑著見了個禮,雖是請罪,卻是不卑不亢。

      我亦微笑以對。「看蘇御史行色匆匆,似乎是有要事在身?」

      「回陛下,漕銀虧空一案又有新進展,微臣正要前往廷尉府。」

      我點頭道:「今日旬休,也難為蘇御史仍為公事操勞。寡人正好出得宮門,便與你一同去廷尉府看看。」

      他微有些詫異地看了我一眼,隨即恢復常態,點頭道:「是,陛下請。」

      我與他一同朝外走去,隨意道:「既在宮外,你也不必拘謹。我不以寡人自稱,你也不必一口一個陛下。」

      他雖也答了一聲是,也沒有再稱呼我「陛下」,卻同樣也沒有說出我想聽的那兩個字。

      相思。

      我希望他喚我的名字。

      累世公卿之家,書香門第之後,國師的得意傳人蘇煥卿。

      十三歲那年的瓊林宴上,隔著無數青年才俊,我卻只看到了太清池那畔的一抹淡綠剪影,方知何為真正的芝蘭玉樹。

      蘇昀,字煥卿。

      滿朝文武都蓄起了長鬚,他卻不甚在意,笑曰:「心中無鬼,何必白日貼符?蘇家家訓,不結朋黨,即便是『長鬚黨』。諸位雅興,恕蘇某不能相陪了。」說畢搖頭淺笑離開,留下一群臉色不善的長鬚黨人。

      年少揚名,十八歲高中狀元。有人說他君子端方,溫潤如玉,有人說他孤高自傲,目下無塵,可在我看來,那都不是我心目中的蘇煥卿。我心目中的蘇煥卿,是我十歲那年,陪我在太學府外罰站的那個少年。

      國師說,陛下該成家,該立鳳君。

      我只想問一句,可否立煥卿?

      煥卿,相思……

      若能聽他喚我一聲相思,那該多好。



2為難

      廷尉府離國師府不遠,但因趕時間,便派了兩頂軟轎出來,不過片刻穿過長街便到了廷尉府,一下轎,看到停在我們前方的馬車,我心裡咯噔一聲,暗叫不妙。

      蘇昀亦是眉頭一皺,回頭向我看來,用眼神請示我。

      我既怕裡面那個人,又喜歡外面這個人,既不想見裡面那個人,又捨不得離開外面這個人……

      罷了罷了,我硬著頭皮笑道:「今日真是巧了,打了商量似的都來了廷尉府。」說著先提步進去,蘇昀跟在我右後方道:「是因為這裡有值得來的好處。」

      於他而言,好處是漕銀虧空案的證據。

      於我而言,好處是他也在這裡。

      於裴錚而言,好處又是什麼?

      目光在接觸到堂上那人似笑非笑的鳳眸時,膝彎如有所覺似的麻了一下,讓我幾乎向前撲倒。

      鳳眸的主人今日一身紫黑直裰,紫色尊貴,黑色莊重,滿朝俊才說少不少,但也只有他一人能完美詮釋這兩種顏色背後的含義,讓人知道何為——當朝一品!

      見我和蘇昀進來,那人手中一柄玉骨扇就半合起來,頗有節奏感地輕敲著左手掌心,那一下下倒像是敲在我心頭,讓我心跳猛地沉重起來——這人我是知道一點的,算計人的時候未必敲扇子,但敲扇子的時候定然在算計著人。

      我強壯鎮定裝出一個「帝王式」高高在上的淡定微笑,「裴相也在這裡?真是巧啊。」

      「是巧啊。」那邊不冷不熱,不卑不亢回了三個字,俊美得有絲邪氣的笑容讓我不寒而慄。這人明明是白衣出身,卻比蘇昀還多了三分渾然天成的貴氣——果然是窮奢極欲的奸臣、貪官!

      裴錚見我和蘇昀同來並沒有表現出驚訝,事實上,我記憶裡似乎從來沒有見過他對任何事情表現出驚訝之情,彷彿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陛下。」裴錚坐在內堂上首,此時緩緩踱到我跟前,行了個禮。「陛下今日怎麼得了空來廷尉府視察?」

      我乾笑一聲道:「聽說漕銀虧空一案有了新進展,證人已然落網,寡人便跟來看看。」

      「跟?」裴錚眉梢一挑,目光從我面上滑過,掃了蘇昀一眼,客套笑道,「原來是去了蘇御史府上。」

       蘇昀微笑回視裴錚,「裴相日理萬機,竟然連廷尉府的內政也要過問,實在讓下官慚愧。」

       豈止是廷尉府內政,便是寡人的私事,他也要干預的。我悲憤心想。

       我朝到如今算是太平治世,但難免還是有一些不和諧音,用民間百姓的話來說,就是君是淫君,臣是權臣。

       寡人這個淫君委實是被冤枉的,他這個權臣卻是實至名歸。寡人十三歲登基之時,他在九卿裡還只是初初嶄露頭角,當時的丞相仍是我父君,內閣是由母親欽點的四位顧命大臣組成。到十五歲及笄,父君隱退,他便以丞相高足的身份上位,發起了「崇光新政」,曰革除舊弊,反腐反貪。彼時我仍年少天真,只當他還和小時候一樣處處為我著想,便給他放了特權,誰知這權力就和出了閣的閨女,一放便收不回來了。一年內,四顧命大臣盡皆歸隱,兩年間,朝堂大清洗,元老幾乎都下了台,全換上了他的門生。如今的內閣,雖說有五人,卻只有兩個聲音,一個是國師,另一個就是他。

      可以說,崇光新政之後,偌大朝堂,再無一人能與裴錚對抗了,包括寡人。

      每想到此處,寡人便惆悵得很吶……

      此刻,裴錚要到廷尉府提人,蘇昀兼任廷尉一職,漕銀虧空一案本也是由他全權負責,自然寸步不讓。我很是欣慰地在一旁看著,心道我看中的人,果然不畏強權,剛正不阿,比寡人這個淫君有擔當得多了。

      「此案由廷尉府負責,犯人理當留下,裴相要強行帶走罪犯,眼裡可還有陛下,可還有王法?」蘇昀雙目如炬,直直盯著裴錚。

      被點到名的我心上抖了一把,果不其然,裴錚向我看來,似笑非笑道:「那陛下如何說?」

      我被看到心裡發毛,蘇昀也同時轉眼看我,若然平時他能這般凝視我,我定然心神蕩漾、遍體酥麻,他要我做什麼我都不會拒絕。只是此時此刻,另一人也同樣望著我……

      我左右為難,搓了搓手,沉思片刻道:「其實吧……這犯人的供詞只有一個,在丞相府提審和在廷尉府提審又有什麼差別呢?」

      「陛下!」蘇昀眉心一皺,眼中閃過失望,看得我心上一揪。我真真怕極了他的眼神,午夜夢迴都告訴自己,便是為了他的欣慰,我也要當個明君。

      阻礙我當明君的奸臣——裴錚唇角一勾,眼底的笑意又浮上三分。

      我嚥了嚥口水,繼續道:「既然在哪裡都沒有差別,那還是由寡人帶回宮審問吧……」

      蘇昀一怔,隨即嘴角笑紋緩緩盪開,看得我的心也蕩漾了一把,忍不住嘴角勾了起來。

      「陛下所言極是。」

      裴錚不置可否地瞥了我一眼,雙手攏回袖中,唇畔笑意不減,只是含義有些許不同。他走到我跟前,在高大的身影籠罩下,我登時有些呼吸困難,下意識後退了一步,忽地手腕一緊,卻是被另一人拉著護到身後。

      「裴相,君臣有別。」蘇昀將我護在身後,擋在我與裴錚之間,我愣愣看著他的後背,又低下頭來,看著他握住我的那隻手——被握住的地方,彷彿被火點著了,那溫度直燙到了心頭。

      寡人這趟出宮,值了……

      沒有聽清他二人說了什麼,待聽到裴錚冷哼一聲,我才反應回來,揚起頭越過蘇昀的肩膀看到他的眼睛——似乎不怎麼愉快。

      「時候不早了,陛下也該回宮了吧。」裴錚淡淡道,「既然陛下要親自審問犯人,那微臣自當從旨。犯人自有蘇御史押往崇德宮,至於陛下……還是由臣親自護送安全。」

      呸!就他被行刺的次數來看,被他護送走鬼門關的幾率還大些。

      但他既已退讓了一步,我若再得寸進尺,激怒了他,只怕後果不堪設想。

      見好就收,寡人還是懂的。

      這時蘇昀已鬆開了手,我有些失落地暗自嘆了口氣,又有些回味地摸了摸被他碰觸過的地方,這才自蘇昀背後走出,對裴錚道:「既是如此,便有勞裴相了。」又轉頭對蘇昀道,「那罪犯便由蘇御史押運了。」

      蘇昀躬身道:「微臣遵命。恭送陛下。」

      裴錚在一旁看著我,笑得有些意味深長。「陛下,請吧。」

      我勉強點頭微笑,跟著他上了馬車。

      裴錚的馬車極好認,談不上極盡奢華,但卻是我坐過最舒適的馬車,不同其他馬車那樣顛簸得我暈眩痠痛,噁心想吐,這馬車行進平緩,裡間又儘是軟墊,還熏了寧神香,讓人舒適得昏昏欲睡。

      我背靠在軟墊上,幾乎整個人陷了進去,眯了眯眼睛,開始有些犯困。

      可是對面坐著那人卻讓我如坐針氈,難以安眠。

      「陛下今日微服私訪,是為了看國師,還是為了看蘇御史?」裴錚倚在一邊,挑著眉看我。

      我打了個激靈,坐正了身子,扯扯衣袖淡定道:「國師為國操勞,臥病在床,寡人理當前去探望。」

      雖然明知他絕不會相信,但我仍是要這般回答。

      當年瓊林宴上,誰都以為我是在看那探花郎,只有裴錚發現了我的秘密,在瓊林宴因探花郎落水而亂成一團時,走到我身邊,似笑非笑附到我耳邊說:「蘇煥卿確實一表人才,陛下可是犯病了?」

      當時嚇得我手一抖,酒灑了一身,他卻施施然遠去。

      國師蘇秦,四朝元老,累世公卿,往上數還有開國功臣。別人家死了人都埋在土裡立個碑,他們家的卻要掛在牆上供人膜拜,便是所謂的一門忠烈。到如今只剩下蘇昀一人身繫蘇家的使命,蘇家家訓裡赫然兩條,不結朋黨,不媚君上,蘇秦指望著蘇昀當個賢臣、能臣、忠臣、名臣,我又哪裡敢流露出一絲不軌,讓他落為佞臣……

      滿朝文武,近身宮人,無一人猜得到寡人心意,卻讓裴錚一眼看穿天機。

      寡人怕他,是真怕,只因他的師傅強過我的師傅。

      我的師傅是國師,他的師傅卻是我的父君。我有五個爹,行一的是前任丞相,行二的是我的親生父親,也是武林盟主。他是我生父收養,又由父君培養成才的。父君乃明德朝中第一文臣,卻還說裴錚文武雙全,青出於藍,能得父君如此誇讚的人,我怎能不怕。

      本來,我也該認父君為師,但母親和幾個爹爹後來都覺得父慈女惡,須讓我交由別人管教,這才讓我拜了國師為太傅。對此我倒也沒有怨言,若非如此,我又如何能遇得到煥卿……

      只不過,一個是我的師傅-國師的孫子,一個是我的父君-丞相的徒弟,茶館裡那些人說什麼「裴相蘇卿」,哪一個,都不是寡人下得去手的。

      裴錚說:「陛下早已過了適婚年紀,蘇御史今年也二十有三了,聽朝中同僚說,說親者幾乎踏破了蘇家門檻。」裴錚頓了頓,斜睨我,輕笑道,「陛下難道就不擔心?」

      我正襟危坐道:「個人事小,寡人一心為國,無心婚事。蘇御史光風霽月,國事為先,寡人甚是欽佩。」

      裴錚又道:「可惜啊,蘇御史至今仍未點頭,聽說是早已心有所屬……」

      我被他那意味深長的尾音震得心口一蕩。

      心有所屬,是誰?

      我偷眼看他。

      他卻作勢撩起車簾,看向車外。「已快到宮門了。」

      我捏了捏自己的手心,裝作隨意問道:「不知蘇御史心屬哪家閨秀?寡人若知曉,自當為之賜婚。」

      裴錚眼角瞥過我,嘴角噙著抹意味不明的微笑。「陛下真想知道?」

      我輕輕點點頭,心想反正他都知道我的心思,承認一下也無妨。

      他放下簾子,俯身向我靠來,我附耳過去,便在這時,馬車忽地剎住,我重心不穩向前撲去,感覺到一絲涼意擦過我的臉頰,心下顫抖了一把,整個人滾進他懷裡。

      聽到頭上傳來一聲低笑。「陛下這是在投懷送抱嗎?」

      我慌慌張張從他懷裡掙了出來,扶了扶髮冠,乾咳兩聲,感覺臉上有些發燙。

      「裴、裴相說笑了。」

      「陛下,大人,到宮門了。」外間通報了一聲。

      「我、我走了!」我急急忙忙跑下車去,帶著小路子左腳趕著右腳往宮門裡走去,待走到宮門口,才想到還沒來得及聽那個答案,於是回過頭去,看到馬車還在原地等著,裴錚倚在車門邊上,雙手環胸向我這邊看來,我眼力並不算太好,但隱約察覺到了他嘴角那抹戲謔的笑。

      我心裡一慌,又是一惱。心想罷了,另外找誰問不是一樣,明知道他最愛戲弄於我,結果還是著了他的道!

      想及此,更加迅速地逃離此地。

      回到御書房已是日落時分,小黃門通報,說廷尉府那邊把人送來了。

      「可是蘇御史親自帶人來的?」我問了一句。

      「回陛下,蘇御史將人帶到便離開了,只留下了罪犯的資料。」說著讓人呈上來。

      我有些失落地哦了一聲,擺擺手讓人退下,又吩咐道:「先把人收押好了,寡人明日再審。」

      今日身心俱疲了。

      我攤開卷宗,看了一下資料。這資料是蘇昀親筆書寫的,字體一如其人清雋,讓我看了也精神。

      漕銀虧空八十萬兩,追究下去涉案官員達三十個以上,從九品到當朝一品均難逃干係。主犯據說是賀敬,賀敬原是大司農,掌管國家財政和均輸漕運,後來外放當了兩州刺史。案發之後便不知所蹤了,而現在自投羅網的證人兼罪犯,卻是他的小兒子——賀蘭。

      「小路子啊……」我心煩地捏捏眉心,小路子彎著腰上前來陪笑道,「陛下,您累了嗎?」

      是累了。

      裴錚和蘇昀都在找賀敬,現在找不到賀敬至少找到賀蘭了,可是事情會不會變得更麻煩?

      不管了,這等麻煩事還是交給國家棟樑去做吧,母親說過,一個皇帝能力的標準不是看她有多聰明,而是看她能讓多少聰明人盡心為她做事。顯然她在這一點上做得比我好,不過她可是用了感情和婚姻作為交換誒……

      說實話,其實我不在意□煥卿的。

      可是想想都覺得羞澀啊……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2-8-26 04:39 PM

3斷袖

     咳咳,我打斷自己那些齷齪的念頭。

      「準備一下,寡人要就寢了。」我收了卷宗,伸了個懶腰,明日還要早朝呢,到時候肯定所有人都關注這個問題了。

      小路子應了聲喏便下去了,走到一半又停下腳步,回頭道:「陛下,蓮姑姑進宮了。」

      我一怔,隨即跳了起來,怒道:「怎麼不早說,蓮姑在哪?」

      小路子慌忙跪下:「蓮姑姑剛才進宮,先去了內府庫,說馬上就來。」

      「去去去!」我一揮袖子,往外跑去,沒跑到門口就看到我蓮姑了。

     「蓮姑!」我迎了上去挽住她的手臂,親暱地蹭著她。「蓮姑你來了怎麼也不讓人通報一下。」

      蓮姑笑著摸摸我的腦袋,「你有事要忙,我便沒讓人攪擾了你。」

      我陪著她在一邊坐下,問道:「你怎麼得了空進宮了?我母親那邊沒事吧?」

      「沒事,就是嘴饞了,你二爹讓我進宮來取些涼國進貢的瓜果,你五爹也要些雪蓮靈芝,我便去了一趟內府庫,也幫他們來看看他們家豆豆過得好不好。」

      豆豆是我的小名。大名相思,小字紅豆,乃稱豆豆。

      我母親不但是個懶鬼,還是個饞鬼。女人嘛,做得好不如嫁得好,她有五個好夫婿,什麼事都有別人幫她想到辦到,她這個明德皇帝當得已是清閒了,卻還不滿足,非要翹了位去當太上皇,還把我五個爹一起拐跑了,跑到雲霧山建了別院,一年裡也難得回來一兩次。

      蓮姑原是我二爹身邊的得力幹將,後來天下安定,她便被派來照顧我,她待我如己出,我亦喚她一聲姑姑。

      這個姑姑,比母親靠譜得多。

      「蓮姑,你留下來陪陪我吧。我一人在宮裡,很是孤單。」我抱著她撒嬌。

      蓮姑微笑道:「既如此,便納幾個男寵吧。」

      我猛地嗆了一下,不敢置信地抬頭看她。「蓮姑,你、你怎生說得出這般話?可是我母親讓你這麼說的?」

      蓮姑輕輕捏了下我的臉蛋笑道:「你幾個爹都這麼說。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你都已經十八歲了,正是女子最好的年華,一個人守著崇德宮,未免太寂寥了。你母親為你的親事沒少嘆氣,說是既然朝中沒有你看得上眼的,那便在民間找也可以。她正閒來無事,便開始為你選秀男了。」

      我輕輕嘆了口氣,別過臉看向那桌上的燭火,幽幽道:「其實母親為我擔心是次,閒來無事,才是真吧……」

      蓮姑輕咳兩聲,淺笑道,「你幾個父親也說了,該找幾個男人伺候著你,早日開枝散葉。」

      其實,原本立男帝的時候,後宮裡為防嬪妃出牆,這才將宮人們集體閹割。到了女帝之時,便無所謂男女了,只是我五個爹爹也是醋性大的,後宮之中便仍是沒有正常男子,到我之時,也是一般,除了女人,便是不完整的男人。

      我扯了扯嘴角,假笑道:「讓父親大人們操心了……蓮姑,所以你這次來,是當說客的?」

      「是來看你的。」蓮姑笑了笑,「畢竟就你一個乖女兒。」

      聽了這話,我太陽穴上突突跳了兩下。「可是阿緒又搗蛋了?」

      只有我那小弟阿緒搗蛋,他們才會想起我這個女兒是多麼溫柔體貼、老實可愛。

      蓮姑無奈道:「阿緒把你三爹的煙火搬出來玩,炸了火器庫,又把你五爹的百草園燒了,你三爹、五爹氣得要殺人,你四爹攔著,好歹關了禁閉,他又偷溜出來,拿了你二爹幾千兩銀票,跑到民間去……最後是在倚紅樓被抓到的。」

      倚紅樓……

      阿緒,我的寶貝弟弟,今年不過十歲,卻已有這般大氣派,若讓他當了皇帝,那夏桀商紂哪裡還稱得上昏君暴君?跟他一比,我這個淫君還算是好的——而且還是被冤枉的!

      「你母親說了,劉家就指望你了。」蓮姑沉重地拍拍我的肩膀,「你身為長姐,要多擔待些。」

      「我省得。」我嘆了口氣,讓人把蓮姑的房間收拾好,她住上兩天也就回去。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啊……

      送走了蓮姑,我惆悵地托腮沉思,又招了招手讓小路子過來。

      「小路子,寡人問你件事。」我斟酌了一下,開口道,「你可知蘇御史心儀哪家姑娘?」

      小路子驚詫道:「蘇御史有心儀的姑娘嗎?」

      「沒有嗎?」我一怔,「可寡人聽說他拒絕了別人的說親,這是為何?」

      小路子在宮裡東奔西走,耳目也比較靈通,什麼小道消息都有。他回道:「蘇御史拒了說親是不假,聽說連姑蘇翁主都被他婉拒了。」

      姑蘇翁主,素有賢名、才名和美名,年方十六,多少男人夢寐以求的女子,蘇昀他……

      「連姑蘇翁主都看不上眼,難道不是心有所屬?」我疑惑道。

      「可蘇御史從未與任何女子有過接觸,一心撲在朝政上,連煙花之地也未曾踏足,哪裡有女子讓他心儀?」小路子也是托腮沉思。「難道他心儀的女子,在朝裡?」

      我心口一撞,心跳加速。「那你說……可能是誰?」

      朝中女官是有好幾個,不過年紀大多是上了三十的。

      「這小路子就猜不到了。」小路子搖搖頭,「不過一個好男人大齡不婚,也未必是為了另一個女人!」

      我愣道:「不然還能是為什麼?」

      小路子露齒一笑:「可能是為了另一個男人。當然,也有可能是因為自己不行。」

      我猛噎了一下,連連乾咳。

      「算了算了,不說了。」我連連擺手上床,心虛補充道,「寡人本來還想,若他真有心儀女子,便幫他指婚,再想還是算了。」

      小路子笑道:「陛下,您對臣子們可真上心。不過蘇御史是還沒成親不錯,裴相不也是至今一人?」說著一頓,喃喃自語道,「可不是,裴相可還比蘇御史長上一些,今年二十有六了。」

      對啊……

      裴錚,他又是為什麼至今未娶?

      他位高權重,帝都人說「裴相蘇卿」時,還將他放在了前頭。以他的相貌人才,想必更多女子擠破頭想入他的府,為什麼他那裡也沒傳出好消息?而且也不像其他人府中設了諸多姬妾解悶,難道 ……

      他是為了另一個男人?

      第二日一上早朝,小事先解決了,朝堂上靜默了片刻,也是時候談昨日的大事了。

      我本想這事可能會是裴錚或者蘇昀開的頭,卻不料眼角瞥到一人出列,稽首道:「陛下,臣有本要奏。」

      我皺著眉頭看他,隱約有種不詳的預感,吞吞吐吐道:「說、說吧。」

      這人……好似是國師身邊的狗腿子,諫議大夫龐仲……

      龐仲乾咳兩聲清了清嗓子,隨即開始朗誦道:「聖人有云,修身、齊家、治國而後天下平,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聖人又云,陰陽合而萬物生,乾坤定而天下太平。聖人還云,男大當婚女大當嫁……」

      我扶額心想:寡人是不是太不拘一格降人才了,這等呆子竟然會是寡人的諫議大夫……

      「(此處省略三百字)……陛下早已成年,後宮空虛,膝下無子,天下雖平,卻有隱憂。臣以為,應廣開後宮之門,納天下俊才,繁衍我大陳後嗣!」

      朝堂上靜默了片刻,隨後一人緩緩走出,低聲道了句:「臣,附議。」

      這人開了個壞頭,幾乎是在下一刻,「臣附議」這三個字就成片響起,年歲在四十以上的大臣響應尤其熱烈。

      廣開後宮之門——這聽著怎麼那麼淫、邪呢……

      繁衍大陳後嗣——這聽著又像隻豬……

      這班臣子都巴望著寡人當只淫、邪的、只會下崽的母豬吧。

      昨日國師才說起這事,今日諫議大夫就來提,顯然是國師授意的,怎麼每個人都在關心我的婚事?

      我攥緊了拳頭如臨大敵,不動聲色地用眼角瞟蘇昀的反應,他沒有跟著說「臣附議」三個字,只是靜靜立於一旁,聲色不動,濃長的睫毛掩住了雙眸,讓人看不見他眼底的情緒——我真不知該欣喜還是失落了。

      「那個,眾愛卿啊……」我望瞭望天——看不到,看房梁好了,「今天天氣很好啊……此事改日再議吧。」

      不知哪個老臣嘆了一句,「明日復明日,明日何其多。陛下已經十八歲了,臣等有負明德陛下所托,罪該萬死啊!」

      於是一片回聲:「罪該萬死啊罪該萬死……」

      又來了又來了!都跟國師學的吧!母親說得對極了,這班文臣就跟怨婦似的,動不動一哭二鬧三上吊,不弄死他吧,他就哼哼唧唧,弄死了他,還成全了他的忠義美名,倒落了寡人一個昏君之名!

      我大義凜然回絕道:「眾愛卿,先人有云,涼國未滅,何以家為!寡人亦如是說!」

      下面一人涼涼回道:「陛下,如今涼國乃我友邦,此言有損兩國邦交啊……」

      我被噎了一下,瞪著眼睛看向下方說話之人,眾臣早朝均是壓低了腦袋,只有他敢這麼肆無忌憚地揚眉挑目直視我。

      「裴相……」我磨著牙,恨不能拿玉璽掀他前臉兒,這件事我想做很久了,但……我忽地想到一事,喜上眉梢,變臉微笑道,「諫議大夫說得是,男大當婚,裴相今年二十有六了吧,我大陳男子多半是十八成家,裴相為國為民殫精竭力,至今未娶是寡人之失。不如先將裴相的婚事辦了吧。」

      說這話時,我原是盯著裴錚的眼睛,看著他斜飛入鬢的劍眉在我開口之初詫異地挑了一下,深不可測的鳳眸裡閃過異光,隨即泛上點點笑意,待我說完最後一個字,那笑意已溢滿了雙眸——我說錯話了?

      他甚至看似欣慰地微微點頭,柔聲道:「陛下體恤微臣,微臣銘感五內,只是微臣早有婚約,不敢有違。」

      「呃?」我狠狠呆了一下。

      裴錚有過婚約?我怎麼沒聽說過?

      我疑惑地看向八卦高手小路子,後者回我一臉迷茫。

      「既有婚約,為何仍不成婚?」我問道。

      裴錚微笑道:「此中內情,不足為外人道。望陛下恕罪。」

      外人……

      這兩個字聽得我心裡不大舒服。我與裴錚的關係,在母親陛下這一層是君臣,在丞相父君那一層是師兄妹,在生父二爹那一層還是義兄妹,結果竟然連他有婚約的事都不曾聽說,果然是見外得很。

      我撫了撫袖子,淡淡哼了一聲,道:「既然如此,寡人也就不多事了。諫議大夫,你說採選之事有何規矩?」

      龐仲聞言精神一振,咧了嘴笑道:「依照祖例,一等秀男必須是出自五品之家的良家子,五品以上官員,家中有適齡子嗣者必須上報朝廷,由女官署審核。二等秀男為清白人家的良家子,由各地採選,入宮審核。」

      明白那些四十歲以上的大臣為什麼熱烈響應了吧,當什麼不比當國丈好,既有美名,不落佞臣之流,又可以當皇親國戚,合情合理地享有權勢財富,正是名利雙收啊。

      我看到那些連孫子都有了的老臣一臉恨不得晚生幾年,兒子未滿十三歲的又恨不得早生幾年的悔恨表情……

      我手肘支在龍椅上托著腮,心裡很是難過,當皇帝真的有太多的不自由,尤其是要當一個明君,如果我能像母親那般沒臉沒皮,也犯不著處處委屈自己……

      ——一等秀男必須是出自五品之家的良家子,五品以上官員,家中有適齡子嗣者必須上報朝廷……

      等等……

      我心頭咯噔一聲,眼前彷彿看到了一絲曙光。

      國師乃當朝一品,符合五品之家的要求。

      蘇昀乃國師嫡孫,又符闔第二個要求。

      所謂良家子,也就是不曾與女子發生過肌膚之親的男人。

      蘇昀他……一定是吧……

      國師,我的長輩,難道我誤解你了?

      其實你早已發現寡人對煥卿深深的愛,早已打算將煥卿交與寡人,只是因為寡人臉皮薄遲遲不敢開口,眼看煥卿年紀也大了你也坐不住了,終於動手了嗎?

      想到此處,我的熱血都沸騰了,直燒得我頭暈眼熱,方才什麼不快都忘記了,只是痴痴看向階下的男人。

      眉如遠山含翠,色如春曉生輝,我的煥卿啊……

      便在那時,他忽有所感似地微掀起眼簾向我看來,四目相觸,我右手一抖,嘴角沒忍住抽了抽,將「嘿嘿嘿」的笑聲盡數壓抑在胸腔內。

      我很是羞澀地別過臉,輕咳兩聲,細聲道:「既如此,便交由女官署負責吧。二等秀男採選勞民傷財,採選一等秀男即可。」

      雖說採選一等秀男,但其他人只是來陪襯的,到宮門口一遊也就可以回家了,帝都官二代少有傑出俊才能與煥卿一較長短,沒什麼威脅。

      寡人忍了這麼多年,憋了這麼多年,終於要撥開雲霧見青天了啊!



4秀男

       我喜上眉梢便要揮袖退朝,卻見蘇昀上前一步出列,那一步好似踏在我心上讓我猛地抽了一下。

      「陛下,漕銀虧空一案已有新人證,臣請提審人證。」

      我收斂了心神,輕咳一聲道:「對對,昨日賀敬之子賀蘭已然投案,這人是人證也是人犯,寡人便將他押到禁宮大牢看守,審問犯人之事,還是交由蘇御史和大理寺卿負責,寡人旁聽即可。」

      底下眾人面面相覷,最後把目光投向裴錚。

      裴錚站在群臣之首,雖然與我離了好一段距離,但他狀似隨意低頭撫袖的那一瞬間,我分明感受到了一絲壓迫感。

      「不過這件事……茲事體大,還是請……丞相……也一道旁聽……」我心虛地補充一句。

      裴錚淡淡一笑,道:「臣,遵旨。」

      蘇昀瞥了他一眼,出列道:「臣以為,不可。」

      我愣了一下。「為何?」

      蘇昀俯首道:「主犯賀敬任大司農時,與裴相『過從甚密』,後調任兩州刺史,一應文件亦通過裴相。裴相身為涉案人員,理應避嫌,不宜參與審問。」

      我看向裴錚。

      「蘇御史此言差矣。」裴錚從容道,「本官素來與人為善,加之身為丞相,理內外政務,事必親躬,賀敬任大司農時殫精竭力,凡所決策盡皆上報天聽,如此自然要經過本官。不說賀敬,便是朝中文武百官,但凡盡心做事者,哪一個沒有和本官交往?」說著一頓,斜睨蘇昀,微微笑道,「便是你蘇御史,也難逃與本官『過從甚密』之嫌。」

      那抑揚頓挫、意味深長的「過從甚密」四個字聽得我眼皮一跳心頭一蕩,呆呆看向兩人……

      蘇昀眼神一冷,但隨即恢復正常,轉而攻擊道:「丞相大人『總攬朝政』,『權傾朝野』,只怕威勢太盛,屆時在場,恐罪犯迫於壓力,不能給出詳實供詞。」

      裴錚神色一正,認真問道:「蘇御史是說本官會逼迫罪犯做假供詞?」

      蘇昀淡淡道:「下官不敢,也沒有這麼說。」

      裴錚點頭微笑道:「如此便好。有陛下在場,想來那罪犯便能放心說實話,也不必擔心大理寺諸人逼供了。」

      被點名的大理寺卿瞬間漲紅了臉。

      我不忍心地看了大理寺卿一眼——此人作為裴錚與蘇昀之間的炮灰時日已久——又看了看冷然對峙的兩人,緩緩出聲打斷道:「既然如此,就都去吧……」

      裴錚勾了勾唇角,抬眼向我看來,一雙狹長的鳳眸微微上挑,那眼底的情緒和心思,我這輩子怕都是讀不懂了。

      其實方才見他與蘇昀針鋒相對,「過從甚密」之時,我都懷疑那所謂的婚約,是不是他為了掩飾自己其實……早把袖子斷在煥卿懷裡的事實……

      提審之事便在崇德宮的地下囚室進行。崇德宮乃是我幾位爹爹送給我的成人禮,登基後我便搬到了崇德宮。三爹出身唐門,機關之術少有人能及,四爹出身皇室暗門,訓練的暗衛潛伏四處,二者將崇德宮圍成銅牆鐵壁,不但防著別人偷潛進來,也防著我偷溜出去……

      提審賀蘭之事負責的是蘇昀和大理寺卿,我和裴錚旁觀而已。裴錚從頭到尾一言不發,也不知他跟來做什麼,看蘇昀還是看賀蘭?

      對於蘇昀的提問,賀蘭似乎是有問必答,但出了囚室,蘇昀卻同我說:「賀蘭的供詞不盡不實,顯然仍有所隱瞞。」

      裴錚被我打發走了,宣室內只有我和蘇昀二人,自我發現了老國師的心意後,便真正將蘇昀當成自己人了,心裡越發甜蜜起來,走近了兩步低聲道:「他既然來了,為何還要隱瞞?」

      賀敬作為虧空案的主謀已經失蹤好幾個月了,如今賀蘭的出現證實賀敬已死,是被同謀害死,但同謀是誰,賀蘭卻說他也不知道。只是希望朝廷還他父親一個公道,就算死也不能枉死。

      「只怕他仍有顧慮……」蘇昀眉心微鎖,彷彿沒有注意到我的靠近,「因為他知道一些足以致命的秘密……陛下,」蘇昀忽地抬頭,把意圖不軌的我嚇得後退了一步,心臟狂跳。

      「什、什麼?」我驚魂未定地瞪著他。

      蘇昀神色古怪地看了我一眼,「陛下受驚了?」

      「沒沒沒!」我不該為美色所迷,險些做出些禽獸事來,煥卿定然不喜歡女子太過放蕩,我還是矜持些好。「你剛剛想說什麼?」我調整了面部表情,柔聲問道。

      「陛下,賀蘭命懸一線,放眼帝都,也只有崇德宮安全了。請陛下務必派人保住賀蘭。」蘇昀正色說道。

      我嚴肅地點點頭。「這是自然,崇德宮守衛森嚴,沒有人能動他,你放心吧。」

      蘇昀這才微鬆了口氣,淺淺一笑,頓時滿室春光蕩漾……

      這春光久久不散,直到蓮姑姑抱著一堆畫捲進來時,我仍托腮痴笑,被她在面上輕捏了一下,我才回過神來。

      「豆豆,為何笑得滿面春情?」蓮姑在我對面落座,眼神微動,「難道是對誰家兒郎動了芳心?」

      「姑姑……別取笑人了……」我窘迫地低下頭,隨手撥弄那些捲軸。

      我父君最愛字畫,我原道是蓮姑幫我父君帶回去的名家字畫,結果畫一攤開,我傻了。

      一張,一張,又一張……

      我捏了捏眉心,苦笑道:「蓮姑,這是什麼?」

      蓮姑衝我一笑:「是你母親為你挑的秀男畫像。」

      我頓時如遭雷劈。

      「你母親說了,十八歲生辰前定要為你將親事定下。朝中既然沒有合你眼緣的,便從民間挑選。這是你母親為你選的二等秀男。」蓮姑將七張圖畫一一展開,撲在書案上。「雖說二等,卻不見得比帝都那些二世祖差。這個,是你三爹的表弟的外甥的結拜兄弟,是蜀中一帶有名的劍客,劍眉星目,年輕英俊。這個,是你父君學院裡的弟子,溫文爾雅,品行端方。這個,是你四爹介紹的,據說聰慧伶俐,一點就透。」

      「蓮姑。」我扯了扯嘴角。「這個看上去還不到十歲。」

      蓮姑不甚在意地笑笑。「你四爹說了,夫婿也可從小養起,這樣才會忠心不二。眼下看著年齡差距大,但過上十來年,他十八你二十六,這差距看上去就小了。」

      簡直……禽獸……

      我右手壓在那畫像上,嘆氣道:「蓮姑,今日早朝,我已經讓女官署去採選一等秀男了。」

      蓮姑挑了挑眉,拉長了尾音。「嗯?你什麼時候改變心意了?難道誰家有子初長成?」

      我面上一熱,「其實……蓮姑,我告訴你,你別同母親說,她那人靠不住……」

      蓮姑笑著點頭,「自然,我何時同她說過你的秘密?」

      老實說,蓮姑確實不曾將我的秘密出賣給母親,不過她都告訴了二爹,然後母親纏著二爹,二爹又告與她知……

      不過我正高興著,便也沒有去想那麼多事,拉了蓮姑的袖子,在她探究的目光下,那人的名字,在我舌尖上輾轉了幾遍,還是——沒有說出口。

      蓮姑見我難開口,也沒有逼供,眼睛一轉,隨即笑道:「不如我來猜,你來答?」

      我紅著臉點點頭。「也好。」

      「那人可是稍長你幾歲?」

      我點點頭,煥卿長我五歲,我十八,他二十三。

      「那人可在朝中任要職?」

       我繼續點頭。朝中官二代少有出色的,如煥卿那般年紀輕輕就居御史一職者更是少之又少。

      「那人與你,師出同門,自幼認識?」

      我看著蓮姑嘴角的微笑,紅著臉道:「蓮姑,你怕是都知道了吧……」

      蓮姑笑道:「原只是猜測,如今算是證實了。豆豆,你是何時喜歡上的,為何拖到如今?」

      我捏著衣角垂眸道:「這麼多年,他一直陪在我身邊,我心裡也一直有他,只是他態度曖昧,讓我猜不出他心中所想,不知他對我……是否有半分情意。」

      「如今做了決定,可是什麼事讓你確定了他的心意?」

      「今日諫議大夫提出採選之事,他亦在秀男之列卻沒有反對,回想這些年來他做的一切,或許他對我並非無情。」雖是這麼說,我卻還是有些忐忑。恍惚想起年少時與他相伴讀書,那是春日午後的杏花樹下,暖風熏人,我捧著經典睡倒在樹下,被吹落在眼皮上的杏花瓣驚醒了美夢,迷濛間睜開了眼,感覺到一絲溫涼的觸感點過眼瞼,修長白皙的手指拈著一瓣杏花,那人就坐在我身邊,淺笑如春風裡吹落的杏花,讓我心口酥麻痠軟。

      我仍記得他那時望向我的眼神,從未見他那般看過別人,也從未見別人這樣看過我。

      怎能不動情……

      「豆豆。」蓮姑輕輕揉了揉我的腦袋,拉回了我的思緒。「你這些年來的改變,可是為了他?」

      被蓮姑瞧出來了……

      我點點頭。

      蓮姑失笑道:「你小時煞是活潑可愛,比你母親少了幾分粗野,多了三分靈秀,古靈精怪,惹人疼愛。這些年來卻漸漸變得中規中矩,似乎一直在壓抑著自己。你想做個明君,是不是?」

      他是賢臣,我自然要做明君才配得上他。他君子端方,我自然也要賢良淑德。

      蓮姑卻道:「豆豆,或許你想錯了。他本是喜歡你活潑的本性,他想當個能臣,無非是想為你守著這天下,寵著你,讓你可以像你母親那樣當個袖手閒君,做自己想做的事,做自己想做的人。豆豆,你無須委屈自己。」

      蓮姑何以這般瞭解煥卿?我愕然看著她,回想這些年來,我越是循規蹈矩,煥卿好像就離我越遙遠,不似十二三歲之時,縱然我對他有些……無禮的舉動,他也是溫和一笑。如今他雖對我微笑,但多數時候沒了少時的溫暖與真心。

      那些年歲裡我跟著三爹遊走江湖,性子不如帝都女子溫婉,也不在乎男女之防,與他時常有些肢體接觸,他倒從未排斥,只是白皙的面上染了層薄薄的粉色,看得我一次次失神……

      龍生龍,鳳生鳳,這句話,真沒錯吶……

      我四歲起便「不小心」看到母親「不小心」遺落的春、宮圖,字還沒認全就先看全了《金X梅》、《玉X團》,小時候看得迷迷糊糊,長大了自然就知曉了,又如何能裝成純白無垢?方才靠近煥卿,隱約聞到他身上傳來沁涼的淡香,看著他俊雅的側臉,我險些把持不住親上他的唇角……

      唉……其實我本性並非純良,卻總努力在他面前裝出一副高潔傲岸、不可侵犯的聖女模樣,或許是我錯了?他並非不喜歡我放蕩,甚至會喜歡我只在他一人面前放蕩,就像爹爹對母親那樣,這些年是我自己先選擇了與他保持距離,如今想再與他親密,可還能夠?

      「蓮姑,我錯了許多年,錯過了許多年……」我悶聲說,心頭一陣酸楚。

      「還不遲。」蓮姑的笑容很是溫暖,撫著我的發心說,「其實,你母親與幾個爹爹都是為你著想,捨不得看你為了旁人委屈了自己。女婿再好,終究是外人,哪裡比得上女兒親?只是你父君和二爹他們都只會疼女兒,對自己的寶貝女兒狠不下心來教誨打罵,只好教誨打罵外人,讓他們來輔佐你,保護你,省得你一個人在這朝裡受那班臣子欺負。」

      想起父君的溫柔,二爹的寵愛,我忍不住眼眶發熱,我有時怨著母親將五個爹爹都拐走了,連阿緒都不給我留下,只讓我一人孤零零留在帝都,陪著我的,只有煥卿了。

      蓮姑捏了捏我的臉頰,嘆氣道:「作為一個皇帝,你年紀還小,不懂的可以慢慢學,但是作為一個姑娘,你可就快老了。幸虧你醒悟得早,不然再過兩年,只怕你回了頭,那人也等不下去了。」

      他二十三歲了,身為蘇家嫡孫,身負開枝散葉的重任,確實等不得,我也一樣……

      「你爹娘一直掛心你的親事,其實他們對裴錚那孩子也很是中意,畢竟是看著長大的,樣貌人才都算配得上你,我也看出來了,他們幾個都是把裴錚當你的童養夫教養著,只等你長大便將親事了結,只是你一直沒什麼表示,我們都以為你心裡不喜歡他,若不歡喜,你爹娘也不會逼你……」

      「停!」我抬手打斷蓮姑,直瞪著她,「說啥裴錚呢!他關我什麼事啊?」

      蓮姑愕然,「你不是說你喜歡裴錚嗎?」

      「我說的是蘇昀蘇煥卿!」

      裴錚,童養夫……

      我一陣暈眩——這算什麼?包辦婚姻?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2-8-26 04:51 PM

本帖最後由 haoanna 於 2012-8-26 04:54 PM 編輯

5蜀黍

      蓮姑神色古怪,「原來是蘇昀……我還以為是裴錚……」

      我失笑,擺擺手道:「怎麼可能是他。」

      不過仔細一想,他也確實是長我幾歲,與我師出同門、自幼認識、官居一品。

      蓮姑道:「我原想你與他自幼相識,也算是十幾年的緣分了,這些年你身邊也沒其他男人,卻不料還有個蘇昀。」

      我與裴錚……

      我失笑搖頭:「他長我八歲。」

      蓮姑亦笑:「你父君也長你母親十歲,只要歡喜,什麼都不是問題,若然不歡喜,什麼都成問題。你既對他無心,那也就罷了。」

      我輕輕道了聲嗯,心頭頗有些異樣感覺。

      我與裴錚相識,算起來比蘇昀早上許久。

      那年我六歲,母親帶了我去二爹的白虹山莊。裴錚是二爹從戰場上撿回來的孩子。那時他還不叫裴錚,叫裴箏,有一個妹妹與我同齡,喚作裴笙。二人出身低賤的樂籍,父母親是樂師,兵荒馬亂的時候失散了,後來跟了我二爹才有了新身份。

      那年的事,因時間久遠,我已記不大清楚了。後來我隨著母親回宮,便再也沒有見過他,只知道他有心為官,便拜在父君門下,當了丞相門生,聽從父君的意見改名「裴錚」,十八歲上中了狀元,瓊林宴時我才又一次見到他。

      那年我才十歲,仍是母親執政。母親牽著我的手夜宴群臣,指著裴錚低頭問我:「還記得這是誰嗎?」

      我仰頭對上他含著盈盈笑意的鳳眸,面頰微熱,嫩生生喊了一聲:「蜀黍。」

      他那時內傷的樣子,我至今仍然記得。

      還有父君忍笑的神情,母親誇張的笑聲。

      可這一轉眼,都已經又是八年了……

      蓮姑方才說,待年紀長些,一人十八一人二十六,好像也相差不多,她心裡想的是裴錚吧。原來母親他們看中的是裴錚,但裴錚從未在我面前提起這件事,思量他對我的態度,或許他心裡並不認同別人的安排,之所以未婚,怕也是受我爹娘所迫。今日朝上他所說的婚約,又是指誰?

      是我嗎?

      蓮姑又道:「你既然不喜歡裴錚,我便去跟他說了,讓他徹底死心了吧。他也二十有六了,再拖不得了,以後你還是將他當臣子,心裡也無需不自在,這本就是他欠你們劉家的恩惠。至於蘇昀,確實也是個人才,你是皇帝,只要你喜歡,搶來就是了,快點成親了開枝散葉,省得你爹娘掛心。」

      我支支吾吾應了兩聲,一會兒想起裴錚,一會兒想起煥卿,想得腦仁發疼。夜深人靜的時候一個人在床上翻來覆去,輾轉難眠。

      裴錚……

      我從未考慮過他,為了什麼原因,卻也說不大清楚。有一件事,我不曾同爹娘說過,不知裴錚有沒有外洩出去。

      那年雲霧別宮剛剛建成,我們陳國第一家庭八口人直奔別宮過暖冬。別宮人手不多,不像宮裡到處都有宮人來來去去,冬日裡靜悄悄的,只有積雪落下青松時的簌簌聲。

      我獨自一人去了後山泡溫泉,待要起身時才發現不見了衣服,心想是被林子裡的動物叼走了,那地方平日少有人去,我身上僅覆一層薄布,真正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只有在池子裡坐以待斃。

      也不知過了多久,熱氣蒸得我頭暈腦脹,恍惚聽到腳步聲,心頭一喜,卻發不出聲音來,只感覺到一雙手探入池中將我撈了起來,那人衣服上傳遞過來的寒意讓我清醒了三分,我微抬了眼皮向上看去,頓時嚇得徹底清醒過來了。

      「呸呸呸……」我口齒不清地喊他的名字。

      裴錚低頭掃了我一眼,鬆了口氣的樣子,卻目含戲謔,笑道:「豆豆,我不叫呸呸呸。」

      他將我放在軟榻上,又取來衣物給我,我一看,氣得雙目赤紅,一把搶過衣服,「無恥,你偷我衣服!」

      他挑了下眉,也不辯駁,竟自取了乾布巾來給我擦拭濕法,動作輕柔。「下次出來記得帶兩個下人。」

      我披上外衣,心安理得地接受他的服侍,又聽到他猶豫著說:「你怎麼……」

      「我怎麼了?」我閉著眼睛問。

      他低笑一聲,「我原以為,讓男人看了身子你會不自在。」

      我悠悠道:「一開始是嚇到了,後來想想也沒什麼,又不會少塊肉,三爹說過,江湖兒女不拘小節。」

      裴錚動作一頓,聲音一沉,「不拘小節?你也讓別的男人看過你的身子?」

      我不悅地拍拍他的手,「繼續繼續。母親說了沒什麼大不了的,被男人看了就看了,喜歡的話就搶回家,不喜歡的話挖了眼珠子。」

      裴錚忽地避開我的手,勾起我的下巴仰視他,柔聲問:「那你想挖了我的眼珠子,還是搶回家?」

      我愣愣看著他異光流轉的鳳眸,咧嘴一笑。「你別擔心,我不會挖你眼珠子的。」

      他眼底閃過驚喜,顫聲道:「豆豆……」

      「我沒拿你當男人。」我安撫地拉下他的手,低下頭扭了扭脖子,「你是我的家臣嘛,就跟母親身邊淳公公一樣吧。繼續幫我擦頭髮。」

      那落在我發上的手似乎抖了兩下,最後又輕輕順起我的長發。

      「豆豆啊……」裴錚輕輕一嘆,「女子太隨便,總是不好的,男人多半是喜歡端莊嫻雅,知書達理的女子的,試想一下,你能忍受自己喜歡的男子和其他女子有肌膚之親嗎?」

      那時我腦海中閃過蘇昀對其他女子微笑的畫面,心口一酸,悶聲不答。

      「你登基為帝,更需注意自己的言行舉止,不能留人攻訐之口實。為帝要有威嚴,與臣子保持距離。女子要潔身自好,與男子保持距離,如此方是正道。」

      我原是背靠在他懷裡,聽了這話立刻躲閃了出來,回頭看他。「我是不是該與你保持距離?」

      裴錚眼中糾結了一下,隨即笑道:「我與他們不同,是家臣,即是自己人。明德陛下也不曾與淳公公保持距離。」

      彼時我將信將疑,後來又聽了國師說出類似的話,國師自然是不會騙我的,那裴錚的話應該也沒有錯。自那以後,我便開始循規蹈矩起來,當一個端莊賢良的女帝,可能是早年頗有些劣跡,與男子「過從甚密」「不拘小節」,以至於十三歲那年不小心「□未遂」了探花郎,我到底不是完全無辜的。

      裴錚時時在我身邊提醒著,每當我為美色所迷,他便打開扇子掩住唇畔,低聲笑道:「陛下,病又犯了。」

      寡人有疾,寡人好色……

      這清湯淡水的日子一過就是五年,如今想來,寡人定然是叫裴錚那奸臣給忽悠了!或許便如蓮姑所說,煥卿喜歡的是我的本來面貌,我這強裝出來的溫良恭儉讓分明是畫蛇添足!

      不成,寡人得改過自新!

      白白讓人叫了那麼多年淫君,白白讓人冤枉了那麼多年,不做點什麼出來名副其實一下,那也太委屈自己了吧!

      隔日上朝,我已做好了給裴錚一個下馬威的準備,結果左右一看,愣道:「裴相何在?」

      小路子回報道:「裴相染了風寒,臥病在床,不能來上朝。」

      昨日不是還好好的?

      我壓下心頭疑惑,例行早朝。女官署的裴笙讓人呈上秀男名冊供我過目。

      五品以上官員本就不多,適齡男子更少,因此名冊上也就寥寥十幾人,我掃了一眼,皺了皺眉,又仔細看了兩遍,然後抬眼看向裴笙,認真問道:「裴學士,所有符合條件的男子都已在名冊上了嗎?」

      裴笙點頭道:「凡五品以上官家子弟都已記錄在冊,非良家子,有婚約在身者皆已剔除。」

      什麼?

      我愕然張大了嘴,低頭看向蘇昀。

      那他是有婚約了,還是……

      我的心像被車輪碾過一樣支離破碎,泫然欲泣合上了冊子,對裴笙道:「選秀男之事且先擱著,寡人還得再想想。」

      此言一出,群臣譁然。我沉痛地擺擺手,說了聲退朝,就捂著心口離開了。

      難道我這守身如玉十幾年,最終卻是便宜了別人?

      小路子體貼地問:「陛下身子不舒服嗎?」

      我哀傷地仰頭望天。「小路子,寡人喜歡一個人,那人不喜歡寡人,怎麼辦?」

      小路子眼睛一亮,隨即又低下頭,「陛下是陳國最尊貴最美麗的女子,怎麼會有人不喜歡陛下?」

      「如果有呢?」

      「那……陛下是九五至尊,想要誰誰敢抗命?先擄進宮了再說。不是有那句話叫做……日久生情?」

      日久生情啊……

      小路子真是個淫、蕩的小宦官。

      「普天之下,沒有人能拒絕陛下的恩寵。」小路子笑嘻嘻得拍龍屁。

      蓮姑說的是,強搶民男也沒什麼,寡人貴為一國之君,強搶個民男也沒什麼嘛!千萬不能委屈了自己,讓別人的快樂建築在寡人的痛苦之上。

      我一揮袖,揚聲道:「小路子!走,擺架國師府!」

      小路子問道:「陛下是去探望國師嗎?」

      我摸了摸下巴,嘿嘿笑道:「不是。」

      「是提親。」

      「啊?」小路子仰起臉,張大了嘴看我,「提、提親?」

      「不錯!」哼哼……藏著掖著一輩子,就只能看他成為別人的男人,先下手為強,是我的就是我的,不是我的搶來就是我的。我喜歡他那麼多年,搶一搶也不過分吧!

      我是淫君我怕誰!

      想到就要做到,我準備回宮換身衣服再出門,結果還沒走到門口就聽到小路子跑進來通傳:「陛下!蘇御史求見!」

      媽呀……

      我腿一軟,險些跌倒。

      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

      我嚥了嚥口水,嗓子眼發緊,發覺自己收斂了許多年,一時之間那股「江湖兒女不拘小節」的豪放勁不太能收放自如。

      「宣……」

      蘇昀仍著紫黑官袍,同樣的官袍,穿在裴錚身上顯得貴氣逼人,蘇昀穿來,卻有種淡淡的柔和感。

      「提親……」話一出口,我差點咬到舌頭,心裡想什麼,一不小心就溜了出來。蘇昀疑惑地看我,「陛下方才說什麼?」

      「呵呵……」我仰頭看房梁,「我說今天天氣很好啊……」

      蘇昀怔了怔,嘴角笑意漾開,「春暖花開,是很好。」

      我瞅著那抹淺笑發呆,看著那淡色的薄唇一張一合,心口一陣陣發緊,蘇昀說了什麼,我也聽不進心。

      「陛下……」蘇昀無奈笑笑,停下來不說話了。

      我終於回過神來,尷尬地干咳兩聲,又用眼角瞄他。「那個……你說得很好。」我鄭重地點點頭。

      蘇昀眼神柔和,微笑道:「微臣方才說了什麼?」

      我僵住了……

      我哪裡知道他說了什麼……

      於是我認真地說:「無論你說什麼,都是很好的。」

      他微微愣了一下,垂下眼瞼,濃長的睫毛顫了一下,雖掩住了眼底的情緒,卻藏不住唇畔的笑意。

      我那句話,算不算是調戲?

      看他神色,沒有皺眉,沒有嫌惡,沒有不以為然,嘴角噙笑,面上微染——他是喜歡的?

      他喜歡我調戲他?

      母親說過,這世上只有兩種男人,風騷的和悶騷的,看樣子,蘇昀是後者了。

      我壯起膽子,上前三步,與他僅存三步距離,徐徐仰起臉看他,柔聲道:「你方才說什麼,再說一遍好不好……」

      他望向我,有片刻的失神,隨即恢復常態,微笑道:「方才微臣是說,再提審賀蘭一次。」

      這一次,沒有裴錚在場,或許供詞會有所不同。

      我理解地點點頭,又有些失落,不過想來也是,不說正事,難道他還會對我說甜言蜜語?

      他不說,我說就行了。

      我說:「今天天氣真是好啊,萬里無云的空中飄著朵朵白雲……」

      他忍著笑道:「山抹微云,確實極美。」

       我面紅耳熱。「我們去囚室吧……」



6酥麻

      這一回提審賀蘭,在場的就只有我和蘇昀了。

      我坐在蘇昀身後的椅子上,聽蘇昀審問賀蘭。賀蘭是賀敬的小兒子,和帝都裡那些二世祖沒什麼太大差別,長相清秀偏陰柔,很難想像會有勇氣投案自首。

      蘇昀緩緩道:「賀蘭,你會投案自首,只怕不是良心發現想協助破案,而是擔心被人追殺,想尋求庇護吧。」

      賀蘭臉色一白,顯然是被蘇昀說中了真相,抬起頭驚恐地瞪著蘇昀,好像追殺他的人就是蘇昀。

       「你說過,賀敬是被同謀追殺,何以你能肯定那些人是他的同謀?他們說了什麼話?」

      賀蘭咬唇不語。

       蘇昀淡淡一笑:「你雖沒有回答,但也已經給了答案。他們必然是說了什麼,而你能聽見,顯然當時你也在場。賀敬被追殺,你卻安然逃脫,想必是當時他將你藏在角落裡,但事後被那些人發現你已經聽取了他們的秘密,因此天涯海角地追殺你。當然還有另一種可能,就是你不但知道他們的秘密,而且掌握了這些證據。他們不但要殺你,還要奪回這些證據。」蘇昀驀地向前傾身,目光溫和望著賀蘭,面帶安定人心的微笑,放柔了聲音低聲問:「賀蘭,陛下就在這裡,你把實情說出來,我們能保你平安。」

      他若用那種聲音對我說話,我定然骨酥肉麻地任他想怎樣就怎樣了。

      賀蘭眼眶泛紅,下唇咬出了淡淡血痕,最終啞著聲音道:「我只能同陛下說。」

      呃?

      我愣了下,下意識地看向蘇昀,恰好他也回頭看來,四目相觸,我面上一熱。

      「陛下……」蘇昀似有些擔憂,他方才那句「我們」已然讓我龍顏大悅,這時見他為我擔憂,我這心跟浸在花蜜裡一樣甜得分不清東西南北……

      「無事。」我笑眯眯地對他揮揮手,自己走到賀蘭身前,蘇昀猶豫著走開一段距離。

      賀蘭看了我好一會兒,才壓低了聲音說:「我聽到那些人說,是裴相派來的。我藏在父親書房的地下密室裡,那裡面有有一些賬目和書信,我匆忙逃離沒有細看。出事後我曾想回去拿些東西,但發現房子已經被燒了,但密室在地下未必會被發現。我被一人追殺,僥倖學過武功逃脫,輾轉數地才來到帝都。裴相不倒,主犯不除,我難以容身。請陛下嚴正法紀,肅朝綱。」

      我聽得心裡拔涼拔涼的……

      裴錚這人不怎麼好,我是知道的,但父君說過,一個官很難用好和壞來衡量,只能分有用和無用。畢竟人在一定位子上,有很多的身不由己,便是父君,也是雙手沾滿了鮮血,但他說無愧於心。

      裴錚他有愧嗎?

      我亦低聲問他:「你為何不讓蘇御史知曉,他定能為你討回公道。」

      賀蘭苦笑。「知人知面不知心,朝中群臣,因私利相互利用相互勾結,今日朋黨,明日仇敵,只有陛下的利益是江山社稷,不會包庇國之蛀蟲。」

      我聽了他這番話,頓覺得壓力很大,只能囁嚅著為蘇昀辯駁:「蘇御史與其他人不同……」

      賀蘭迅速掃了我一眼,苦笑了下,「既然陛下信得過他,小人無話可說。知道的,已經都說出來了,至於如何定奪,都在於陛下。」

      我直起身,輕聲道:「你放心吧,寡人會秉公辦理。這裡隨是囚室,但是通風透氣,絕對安全,你現在這裡待一段時間,我會讓人照顧你的飲食起居。」

      賀蘭俯首道:「謝陛下仁慈。」

      我轉身出了囚室,蘇昀尾隨而出。

      「賀蘭都招了吧。」我們一前一後,邊走邊說。

      「他招了,是裴錚的人殺了賀敬,罪證在賀敬別院的地下室。」我有些悶悶不樂。

      「微臣改日便去搜查。」

       「有人守在那裡,你要多帶些人去。」我想了想,仍覺得不妥,又道,「我讓宮中派暗衛保護你。」

      宮中暗衛的身手都是一等一的強,隱匿功夫更好,不會讓人發現,也避免大張旗鼓。

      蘇昀也明白這一點的重要性,因此沒有拒絕。

      出了地下囚室,重見天日,我眯了眯眼,轉頭看向身邊的蘇煥卿。他凝眸沉思著,側面輪廓柔和俊秀,薄唇微抿,唇線勾人。

      都說唇薄的人,眸色淺的人涼薄寡淡,最是無情,但蘇昀顯然不是這樣的人。

      「煥卿……」我低低喚了一聲,他睫毛顫了一下,目光滑落到我面上,帶著絲疑惑。「陛下方才叫我?」

      我緊張地攥了下袖子,一鼓作氣把話問出了口。「昨日諫議大夫說的話是有幾分道理啊。」

      「龐仲?」蘇昀一怔,隨即失笑,「陛下覺得有道理?」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難道你覺得不是?」我試探著問他。

      「寧缺毋濫,若沒有遇到真心喜歡的人,寧可一輩子不娶。」他沒有多想便說出了口。

      我心頭一跳,眼睛直勾勾盯著他,「那你至今未娶,是因為還沒有遇到那個人嗎?」

      蘇昀身子一震,眸中閃過苦澀,目光極快地從我面上掃過,淡淡道:「遇到過,只不過我真心喜歡的人,未必能真心喜歡我。既然如此,也不必強求。」 我心口像被人狠狠捅了一刀,聲音也沙啞起來,乾笑道:「原來你已有喜歡的人了,難怪秀男名冊上沒有你的名字。」

      蘇昀愕然看向我,眸中閃過異光,隨即柔聲問道:「陛下,希望微臣也在其中嗎?」

      這聲音……像極了方才他在誘供之時……

      糟糕,腿麻了!

      我膝彎一軟,站立不穩向後倒去,蘇昀沒料到有此一變,慌忙伸手攬住我的腰,另一隻手握住我的手腕將我拉向他懷裡。

      我踉蹌撞進他懷裡,鼻尖頂在他胸口,聞到沁涼的淡香,像是墨香,又想是山中蘭草的芬芳,簡直比催/情香還厲害,讓我臉紅心跳,骨頭都酥了……

      寡人真的病了,這次沒裴錚在旁作梗,寡人就一病不起好了。

      我索性賴在他懷裡,額頭抵在他胸口,閉著眼睛哼哼唧唧,「哎呀,寡人的頭好暈呀……」

      蘇昀忽地放開了握住我的那隻手,我心下一空,又是一輕——他竟然將我打橫抱起!

      我目瞪口呆看著這事態發展,還來不及品味這騰云駕霧的感覺,他已經我放在庭中的石凳上,右手手背貼上我的額頭,目露憂色。「陛下可還頭暈?除了頭暈還有其他病症嗎?」

      我見他不作偽的擔憂,忽地也有些不好意思了,拉下他的手,又捨不得放開,便這麼握在手中,指尖滑過他的掌心,感覺到他的手輕輕顫了一下。

      這一刻,我算半個淫君了吧。

      下一刻,我要當個淫君完全體!

      我抓著他的手,繼續閉上眼睛靠在他胸口哼哼唧唧。

      「現在好一點了,我眯會兒眼就好。」

      他也不敢推開我,便這麼由著我靠在他胸口,抓著他的手有一下沒一下地摸著……

      如果可以,我真想吹聲口哨調笑道:「愛卿,給寡人笑個……」

      他不知會有什麼反應。

      這麼多年來,我二人頭一次這麼靠近彼此呢。

       十二歲以前,我們有過更親密的接觸。那時我正練書法,一直不成氣候,他在帝都素有鐵畫銀鉤之名,便親自給我開小灶,將我納在懷裡,握住我的右手,一筆一劃帶著我寫。我十二歲,他十七歲,那時我心裡還沒那麼多亂七八糟的旖旎,他卻已是知人事的少年了,在帝都,也算是成年男子了,對我不曾有過半點想法嗎?

      還是當時我太乾扁了……

      我幽幽嘆了口氣,心裡有些遺憾,忽聽到頭頂上傳來他的聲音,輕輕的,像在自言自語。

      「五品以上官家子弟,若入朝為官,居三品以上者,可自行選擇是否入秀男之選。」

      我想了好一會兒,才明白過來,他是在回答我之前的話。他身為御史,三品之上,可自行選擇。

      我鬆開了握著他的手,從他懷裡退開,訕笑道:「原來,是你自己不想入秀男名冊的。不想就早點說嘛,寡人還以為你不是良家子了,你不想,寡人又不會強迫你……」

      以前是不會,以後就難說了。

       蘇昀一噎,緩緩道:「微臣以為陛下知道。」

      「寡人不知。很多事情都不知道。」我別過臉,不再看他,強裝不在乎微笑道,「我們幾乎自小一塊長大,何時你有心上人,寡人竟不知道。你蘇卿名滿帝都,又有什麼人能在你之上,還不買你的賬?不如寡人幫你做主指婚算了。」

      「那人……」蘇昀失笑,嘆了口氣,「她若不願意,陛下也無法強迫她。微臣……也不願意強迫她。能如現在這般遠遠看著,微臣已是心滿意足。」

      母親說過,做人別太自作多情,不然下場會很難堪……

      我顫著聲音問:「你怎知那人不喜歡你?她同你說過嗎?」

      「有些事情,並非一定要說出來。這些年來,我們已漸行漸遠,她不再如原先那般與我談笑閒聊,一日日的疏遠有禮,已是她的表態了。微臣何苦還自取其辱?」

      母親,我想我沒有自作多情,煥卿他口中的人,是我吧……

      「你有沒有想過……或許她只是選錯了表達方式,畢竟各自身份差異,她怕走得太近,讓你為難。」我的心怦怦直跳,恨不能直接告訴他,我是喜歡你的,真心喜歡你的,你別想太多了,入宮當鳳君吧!

      蘇昀苦笑著嘆了口氣。「或許吧……微臣,不如自己以為的瞭解她。」

      「你願意同寡人說心事,寡人很高興。」我捏著衣角,背對著他,細聲問道,「你願不願意告訴寡人,那人是誰?」

      「陛下……為何執意想知?」蘇昀聲音裡有淡淡的疑惑。

      我故作淡然道:「畢竟女人最瞭解女人,或許,寡人能幫你出主意,讓你們有情人終成眷屬。」

      蘇昀笑了,輕聲道:「多謝陛下關心,可能微臣確實薄情了,以為有無皆可,緣分二字,不強求,不強留,無心便休。眼下還是國事為重,兒女私情且放一邊。」

      我忙轉過身,急急道:「那怎麼行,你等得寡人可等不得了!」

      蘇昀挑了下眉,「什麼?」

      「我是說……」我幹咳,「那諫議大夫不是說了嗎,男大當婚女大當嫁,裴相是有了婚約所以不算,那你呢?你若不娶,寡人也不嫁了。」

      蘇昀笑道:「陛下真是孩子氣。」

      我今天非逼著他說出心裡話不可了!再耗下去,寡人的青春就連尾巴都不剩了!

      我跪坐在他懷裡,拍拍他的肩膀,平視他的眼睛半開玩笑道:「你若不實話實說,寡人可就把你的名字寫在秀男名冊上了,到時候你可別後悔了!」

      蘇昀深深看著我,溫聲道:「陛下今日和往日有些不同。」

      「是嗎?呵呵……別轉移話題。」

      他無奈笑了笑,「卻像回到了小時候。」

      「那是往日看著好些,還是小時候看著好些?唉!別轉移話題!」我惱怒地瞪著他。

      他唇角勾了勾,「無論什麼時候,都是好的。」

      這話聽得我心神舒坦,忍不住彎了嘴角,繼續說:「別轉移話題!寡人問你呢,你到底喜歡哪個?」

      他被逼得緊了,終於合上了眼睛,兩扇纖長的睫毛在眼下掃出淡淡的陰影,秀挺的鼻樑下薄唇微抿,勾出了一抹帶了三分苦澀的笑意。

      「那人,陛下也識得。」

      「她小我五歲,卻極是伶俐,我自負聰明,在她面前卻常顯不足,這些年來所做的一切,也不過是希望她能多看我幾眼罷了。我心想,站得夠高,她大概也就只能看到我了吧。」

      「每日上朝都能看到她,但也只是一聲招呼罷了。這麼些年過來了,我想感情大概也漸漸淡了,或許再過些時候也就徹底放下了。」

      他睜開眼睛看我,眸中笑意苦澀而柔和。

      「陛下何苦逼我說出來呢?」

      「那人,是裴笙。」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2-8-26 04:58 PM

7失戀

  裴笙……
  
  恍惚想起十歲那年在太學府,我讓宮人代我抄寫作業被國師發現,國師震怒,讓我在外罰站,是煥卿站了主動陪我,那時我自是對他感激得緊。如今仔細回想一下,當時我的伴讀是裴笙,她便坐在煥卿身旁,那時本是她要站起來陪我受罰,卻被煥卿拉了一下坐回去。
  
  煥卿不是要陪我受罰,而是代她陪我。
  
  我到此時才明白。
  
  我心疼得很是難受,耳中像是有什麼東西爆炸開來,一陣陣的嗡鳴聲。原先裝暈,現在卻要裝沒事,咧嘴笑道:「裴學士啊,確實配得上你了。只不過她哥哥是裴錚,如果她不願意,寡人還真是不敢跟裴錚作對呢。不如我們聯手扳倒了裴錚,把裴笙搶過來給你當媳婦好了!」
  
  「陛下真是孩子氣。感情的事,怎能用搶的?」蘇昀笑著搖搖頭,「望陛下為微臣守著這個秘密,微臣感激不盡。」
  
  「自然自然,寡人很有信用的!」我用力地說話,說得牙根都疼了。
  
  「那微臣,先行告退了。」
  
  「嗯……寡人先歇一會,等一下再走。」
  
  我含笑目送他離開,然後徹底垮了下來。
  
  心口像是被人掐了一下又擰了一把,痠疼感浸透了四肢,讓我無力站起。
  
  自作多情……
  
  自作多情……
  
  讓你丫自作多情!
  
  原來他喜歡的是裴笙……
  
  她自然是極好的,就像裴錚口中所說的,端莊嫻雅,知書達理,是美女,也是才女,女狀元出身,十八歲便當上了女官署的長官,帝都的人都稱呼她一聲裴學士,備受尊重。
  
  我也努力當一個端莊的女子,但他不喜歡,便是不喜歡。
  
  我原來興致勃勃要去提親,幸虧沒去,否則被他拒絕了,以後多尷尬,連光明正大看他的機會都沒有了。
  
  至於強搶民男,還是算了吧……那時是因為我隱約抱有他暗戀我的希望,就算沒有暗戀我,至少也是有發展戀情的可能,現在看來是我自作多情了。
  
  蓮姑說別委屈了自己,但是搶一個不喜歡我的人回來日夜堵心,何嘗不是一種委屈?他自己都說了,感情是搶不來的……
  
  罷了……
  
  早知道就不逼他回答了,給自己留點念想也是好的。不過知道了也好,早知道,就不用等這麼多年了……
  
  小路子找到我的時候,我正悲傷地仰望天空,他抱著我的便衣跑來,問道:「陛下,還出宮提親嗎?」
  
  我緩緩搖頭,「不了……小路子,寡人惆悵得很吶……」
  
  「陛下……」小路子哆嗦了一下。
  
  「小路子……」我轉過頭,幽幽望著他,「你要是敢把寡人的事八卦出去,寡人就讓人再閹你一次!」
  
  小路子清秀的小臉上滿是恐懼——裝得真到位。
  
  我站起來,撫了撫衣袖,淡淡道:「罷了,天降大任於斯人,必先苦其心志,咬咬牙也就過去了。陪寡人去一趟女官署吧。」
  
  女官署在宮裡是一個比較特殊的機構,一般只在女帝時期才設立,因為皇帝無暇後宮諸事,鳳君為男子,行事又有所不便,因此後宮管理便大部分交由女官署負責,鳳君審批。其中亦有傑出的女子可選伴君側,任為侍筆,參與朝政,比如裴笙,十六七歲之時便以才名策論揚名,人人俱稱她一聲裴學士。
  
  「裴學士不必多禮了,賜座。」我虛託了一把,仔細打量了她幾眼。
  
  她的眉眼與裴錚有幾分相像,但少了他那種隱隱讓人害怕的邪氣,看上去柔和溫順,聰慧玲瓏。其實裴錚也不算忽悠了我,男子確實是喜歡裴笙這樣的女子的,只是任我怎麼學都學不會,也裝不像。
  
  她是尖下巴瓜子臉,我下巴也是尖的,奈何兩腮過於圓潤,變成了包子臉。
  
  她是細長聰慧一雙鳳眸,我一雙杏圓眼眸,不像爹不像娘,母親說忒傻氣了。
  
  她是修長體型風流裊娜的骨感美人,我……皇帝伙食太好了吧,吃得有些圓潤。
  
  我心頭一片苦澀,垂下了眼瞼看著自己的指尖,怎麼比都比不過,也就是出身比她好,但又有何用?
  
  「笙兒,你我二人多時未曾聊過了,也別拘謹。你近來可好?」
  
  裴笙目若秋水,漣漪點點,任是女人也心動。「一切都好,陛下怎麼得了空過來,是為選秀之事嗎?」
  
  我含糊地支吾了一聲,總不能說自己是特意過來看情敵的吧。
  
  「笙兒,我們兩個同齡,按說你也早該成親了,為什麼拖到現在呢?」我開始旁敲側擊。
  
  裴笙一雙美目在我面上轉了兩圈,緩緩答道:「微臣心裡想著國家大事,無心兒女私情。」
  
  境界啊……
  
  我這個當皇帝的臉紅了。
  
  「那你可有喜歡的人?」
  
  裴笙眼神一動,像是想起了什麼,眼底閃過一抹笑意,搖了搖頭,「沒有。」
  
  我啞著聲音問:「你覺得蘇御史為人如何?」
  
  「蘇御史?」裴笙疑惑地皺了下眉,「他雖與我哥哥政見不合,但確實是個能臣,為人正派,微臣很是佩服。」
  
  原來她真的對煥卿沒有其他想法,說這話時一絲多餘情緒也沒有。
  
  我這心頭感覺很是異樣,不知是喜是悲,唉,總歸他們的事都與我無關。我站起身來,說了句:「選秀之事,還是暫且擱下,寡人還要考慮考慮。」
  
  裴笙起身要送我,走了兩步,忽然開口道:「陛下,微臣的哥哥病了。」
  
  我頓了下腳步,回頭看她。「寡人知道。」
  
  她深深看了我一眼,又別過臉去,看向門外。「他病了,陛下不去看看他嗎?」
  
  裴錚是習武之人,似乎從來沒見過他生病,這一回怎麼說病就病了?
  
  我忽地想起昨日裡蓮姑說的話。
  
  「你既然不喜歡裴錚,我便去跟他說了,讓他徹底死心了吧。他也二十有六了,再拖不得了……」
  
  我藏在袖裡的手一抖,「笙兒,你哥哥,是得了什麼病?」
  
  裴笙微笑道:「微臣尚沒來得及探望,也不知道。總不會是相思病吧。」說著一頓,哎呀一聲,「微臣無心直呼陛下名諱,陛下恕罪。」
  
  這原也是一種病,只不過裡間嵌了「相思」二字,正是我的名字。

  小路子問我去哪裡的時候,我還說假裝若無其事地說是國師府,他看向我的眼神裡三分憐憫三分敬佩,想是覺得我百折不撓很有勇氣。可是說要去看裴錚……我又有點說不出口。
  
  一走到白衣巷口,我就蹲下了。
  
  「陛下,您是不是身子不舒服?」小路子又來體貼我了。
  
  我瞪了他一眼。「寡人好得很!」
  
  小路子委屈道:「陛下臉色看起來不大好……」
  
  「可能是……有點緊張吧……」我這還是第一次……
  
  「陛下,要不要小路子去敲門?」
  
  我蹲下來捂著肚子,擰著眉說:「我緊張得肚子疼……」
  
  「那小路子去給您找大夫?」
  
  「那你得跑多遠啊……」我也不是真疼……
  
  「很近的。」小路子朝我身後指了指,「那是帝都回春堂的馬車,一定是莫大夫出診了。」
  
  這麼巧……
  
  我愣了下,小路子已經先我一步上去攔車了。
  
  「好大膽!回春堂的車都趕攔!」車伕怒喝一聲,「不知道人命關天嗎?」
  
  小路子皺眉道:「誰的命不是命?我家主子正肚子疼呢,讓莫大夫給我家主子先診斷一下。」
  
  車伕揚聲道:「我們這可是要去裴相府上的!」
  
  裴錚?他還真病了?
  
  小路子細眉一擰,掏出腰牌在那車伕面前亮了一下,那車伕臉色頓時變了,怯怯轉頭看了我一眼,嘴唇發顫。
  
  我無力笑了笑,聽到車裡傳來一把蒼老的聲音。「既然不舒服,就上車吧。」
  
  車伕對裡面那人說道:「莫大夫,已經到丞相府了。」
  
  「陛下,先進去休息一下吧。」小路子面露關心,我抬頭看了眼匾額,假裝勉為其難地點點頭,讓小路子扶著我進府。
  
  到得門口敲了門,門口小廝先是看到白髮鬚眉的莫大夫才看到我,有些不敢置信地揉揉眼,隨即反應過來便要通報,我讓小路子拉住他,喝道:「不許通報!」
  
  說來怕沒人信,這還是我第一次來丞相府。
  
  去臣子府上一般只有兩件事,一件是公事,如紅白二事,另一件便是私事,如我想見煥卿時。
  
  裴錚這人,府上無紅白二事,我又不待見他,因此便一直沒有來過此處。
  
  如今看來,與我想像的卻不大相同。
  
  我本以為,裴錚府上應是珠光寶氣極盡奢華,畢竟他有一輛那樣千金不換的馬車,可到了地方一看,也不過稀鬆平常,頂多是比別處雅緻一些。
  
  我心裡彆扭著,想見裴錚又怕見到裴錚,便先不讓下人去通報,莫大夫要給我把脈,我收了手淡淡道:「我沒事了。」
  
  莫大夫大概也對我的身份心裡有數了,並沒有多說什麼。
  
  「莫大夫,不知裴相得了什麼病?」
  
  「小人匆匆趕來,尚未查看,仍不知情。」
  
  我哦了一聲,亦步亦趨跟在莫大夫身後朝裴錚的臥室走去。
  
  丞相府只住著裴錚一人,裴笙長住宮中,雖有時過來卻也不經常,因此府中下人不多,看上去顯得空曠。
  
  我到了臥室門口停下,看到窗戶開了條縫隙,便駐足窗外偷看——呸!寡人看哪能叫偷看!叫光明正大地從窗縫裡看!
  
  莫大夫古怪地看了我一眼,我回瞪了他一眼,他便默默進屋去了。
  
  我是想看看裴錚,但是又不想讓他看到我,所以只能這樣做嘛……
  
  可這一看,我迷惑了。
  
  背對著我站在床前的那人,一身淺色長衫,玉帶束腰,外籠紗衣,黑亮長髮如絲綢垂於肩後,看那身姿修長挺拔,定是裴錚無疑——他不是病了嗎?站在床前做什麼?
  
  莫大夫在床前查看了一番,對裴錚道:「相爺,小公子的傷勢無大礙,調養幾天即可。」
  
  裴錚聽了這話,似是微微鬆了口氣,聲音也輕鬆了不少。「有勞莫大夫了。春蘿,送大夫。」
  
  候在一邊的侍女應了一聲,便送莫大夫出門了,我急忙往旁邊一躲,忽聽到裴錚嘆著氣朝床上人說:「你這回又是偷溜出來了嗎?」
  
  「如果你們讓我來,我就不用『偷溜』了!」一個嫩生生的童音帶了三分脆生生的清冷,聽得我小心肝一顫,酥麻酥麻的。那話說得真好,他要讓我看,我也不用偷窺了。
  
  裴錚坐到床前,掖了掖他的被角,柔聲道:「大家都只是擔心你的安全,你一個人小小年紀,走這麼遠的路不怕遇到壞人嗎?」
  
  「再壞能有你壞?」孩子哼了一聲。
  
  裴錚失笑搖頭。「你母親會擔心的。」
  
  「不會,她放心的。我留字條說來帝都找你了,你回信說收到了就成。」
  
  「你這是先斬後奏吶……收到了……」裴錚一聲輕笑,「當自己是信件嗎?你真是太頑皮了。」說著抬起手。
  
  「奸臣,你再捏我的臉我就告訴別人我是你的私生子!」
  
  晴天霹靂!
  
  寡人……寡人覺得自己快要窒息了……
  
  摔杯啊!
  
  不帶這麼玩人的!
  
  至於讓寡人一天失戀兩次嗎!
  
  不對……
  
  裴錚這裡算什麼失戀。頂多是被笙兒和蓮姑誤導了,還讓我真以為裴錚對我有那麼點意思,如今看來都扯淡,這才是事實……
  
  寡人這回真胃疼了……疼得眼淚都快出來了……
  
  裴錚都有個私生子了,聽聲音也有八九歲了吧,也就是裴錚二十左右歲時候和人生下的。裴錚是我父君、二爹心目中的好女婿,為了巴結上司,為了仕途發展,自然是要隱瞞下來的。於是無辜的母子被送到了鄉下,裴世美不見他們母子,兒子太想念父親了,於是偷偷來找他,還被人打傷了……
  
  我這心酸的吶……
  
  我捂著心口,一步一步地離開這是非之地,以防裴錚殺人滅口。
  
  我原先,還有點離譜的想法,以為裴錚真的病了,以為裴錚之所以告假,是因為蓮姑跟他說了我喜歡煥卿的事,他心裡難過,所以告病不朝。
  
  你看,事實總是跟我的想法差太遠,以至於我都不敢將事情想像得太美好,免得現實反向發展,悲催得無以復加。
  
  自作多情的結果就是自作孽不可活,寡人這心啊,徹底冷了……
  
  我走到門口時,小路子迎了上來,擠眉弄眼:「陛下,裴相可是犯了相思病?」
  
  「他得花柳病都跟寡人沒關係。」我冷冷說道。
  
  原先怕自己不經意做了什麼對不起裴錚的事,現在看來我與他真的是沒什麼關係了,都是那些閒得發慌的老人亂點鴛鴦譜,害得人家夫妻不得相見,寡人真造孽……
  
  不對,都是母親造的孽!
  
  憑什麼她一個人就有五個好男人,她搶走了我五個爹爹,把他們拐去雲霧別宮,把我一個人扔在帝都,她透支了我的艷福和幸福,讓我連一個好男人都撈不到!
  
  當皇帝當到這份上寡人真不想活了!
  
  我朝著丞相府大門狠狠踹了一腳——靠,好疼!
  
  去他的蘇昀,去他的裴錚,寡人不玩了!
  
  我擦擦眼淚,「小路子,走,跟寡人上小秦宮!」
  
  「啊!」



8尋歡

  小秦宮坐落在南門大街三十八號,是南門大街上最亮麗的一抹色彩。
  
  取義《過秦論》中一句——朝歌夜弦,為秦宮人。
  
  一個煙花之地,取這樣大氣的名字,真是不可小看了。
  
  門口迎客的小童都清秀得引人犯罪,掃了我和小路子一眼,便上前招呼我。
  
  「兩位客人面生得很,可是第一回來?」
  
  小路子瑟瑟發抖地拉著我的衣袖,顫聲說:「陛……小姐,您可別自暴自棄啊,讓太上皇知道,小路子被閹九生九世都不夠啊……」
  
  我拍拍他的腦袋,笑瞇瞇道:「你不說我不說,誰知道?小路子,你這可是寡……小姐我的心腹啊!正所謂陪皇帝幹一件好事都頂不上陪皇帝幹一件壞事,瞧小姐我多看重你,上青樓都帶著你,今日我買單,你可別太給我省錢哦!」
  
  小路子哭喪著臉。「小路子這樣子……還能幹什麼?」
  
  我不理會他,抬步進了小秦宮,那小童忙攔住我,問我名姓,是幾品官的家屬。
  
  這小秦宮著實有門第之見。
  
  我隨口回了一句:「姑蘇翁主,劉綾。」
  
  小童恍然大悟,微笑道:「小人有眼不識泰山,失禮了。翁主是來找侯爺的吧。」
  
  我楞了一下。「侯爺?」
  
  那小童陪著笑說:「是啊,方小侯爺正在樓上聽曲呢。」
  
  我嘴角抽了抽——這事,也太巧了吧!
  
  此處便要提一提劉綾這個人了。劉綾與我,算是表親,這其中表了許多層,本是離得比較遠的,但因為她的親舅舅,也就是我的表舅,與我關係不錯,因此到她這一代,與皇家關係又親近了幾分。
  
  劉綾的親舅舅姓方名准,我母親封他當了個逍遙侯,把他趕得離帝都遠遠的,又給他指婚,娶了個惡名在外的母老虎,說是以暴制暴,方能令浪子回頭。我那逍遙侯表舅後來回頭沒有我是不知道了,但好歹總算給他們老方家留了個後。
  
  表舅之所以被母親強行指婚,直接原因應該是帶著八歲的我逛了小秦宮被母親發現。我與其他皇家女子不同,母親和父君都覺得我應該多去外面走走才能明白民間疾苦,因此二爹和三爹北上南下都會帶我一道,我見識也算不少了,但幾個爹是絕對不會帶我進不良場所的。八歲那年,表舅入得帝都來,住了好一段時間,帶著我在帝都繞了一圈,最後神神秘秘地對我說帶我去看看男人的醜態,彼時我不到半人高,頭上紮了兩個粉紅糰子,一臉懵懂地跟他進了小秦宮,門口的侍童是認得他的,眼神曖昧道:「方小侯爺,許久不見,女兒都這麼大了?帶著女兒上小秦宮,方小侯爺果然是真名士自風流啊!」
  
  表舅嗆了一句道:「什麼女兒,本侯爺尚未婚娶。這是我親姐的閨女,姑蘇翁主,小劉綾。」
  
  他自然是不敢說出我的真實身份了,便拿他那與我同齡的小外甥女來冒充,也無人起疑。那是我第一次見識到風月場所,表舅指著仙子般的姐姐們對我說:「豆豆,這就叫做天上人間。」
  
  不過我也沒能見識多久,坐下不到片刻,一盞茶尚未喝完,三爹四爹便冷著張臉踹飛了小秦宮的大門,打手們紛紛圍了上來,三爹令牌一亮,小秦宮宮主立刻煞白了臉色,屏退所有人。四爹抱著我,三爹揍暈了表舅,拖著他回了宮。
  
  後來,表舅是被人抬離帝都的。
  
  小秦宮留給我的回憶,就是天上人間的姐姐,三爹四爹的天外飛來一腳,還有表舅上了夾板的手和腿。
  
  如今上小秦宮又遇見表舅,這緣分實在讓人不勝唏噓……
  
  小童領著我上了二樓進了包廂,裡間一相貌俊美的大叔正左擁右抱聽著淫、詞、艷、曲。
  
  「舅舅……」我直勾勾盯著他,幽幽喊了一聲。
  
  他醉眼迷離地向我看來,很久以後,他終於酒醒了,哇地一聲叫出來,把所有人都趕了出去,只留下我跟他兩個人在房裡。
  
  表舅瑟瑟發抖地貼在門上看我,下意識地摸摸自己上次被打折的地方,我幾個爹爹下手真不知輕重,都給他留下心理陰影了。
  
  我在桌邊坐下,給自己倒了杯酒。
  
  「豆、豆豆……」表舅顫著聲音說,「你你你怎麼來了?」
  
  「表舅,我是來尋歡作樂的。」
  
  表舅一個哆嗦,面露驚恐,「你幾個爹知道嗎?」
  
  「他們在雲霧別宮,等他們知道也是幾天後的事了。」他們耳目靈通,想瞞過是很難的。
  
  「你……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誰告訴你的?」
  
  「碰巧遇上的。」我面無表情一杯杯喝酒,只恨自己酒量太好,不能一醉解千愁。
  
  表舅似乎鬆了口氣,又很快提了一口氣。「這裡不是你該來的地方,走走走走,讓你爹娘知道了一定以為是我帶你來的,小祖宗,你可憐可憐表舅吧,回宮去,乖……」
  
  「表舅!」我憤怒地摔杯,王霸之氣油然而生,「我說了我是來尋歡作樂的!你怕什麼!天塌下來我給你頂著!憑什麼他們就能快活,咱們上青樓就要偷偷摸摸……」
  
  表舅無力地說:「別說『咱們』兩個字,太他媽嚇人了……」
  
  我一把邪火在心頭燒得難受,繞著桌子走來走去。「哪個皇帝當得像咱這樣窩囊,一大把年紀了,做什麼都不自由了,眾叛親離的,孤家寡人的,你說寡人容易嘛!」
  
  「我也很不容易啊……」表舅一聲長嘆,「家裡那隻母老虎,三天不打架就渾身不自在,不讓我喝酒聽小曲,不讓我看戲斗蛐蛐……這樣的人生還有什麼意思?」表舅抹抹眼淚,「不如死了算了。」
  
  說得我都心酸了。
  
  我眼眶發熱,鼻子發酸。「表舅,我們都是天涯淪落人……」
  
  表舅點點頭,泫然欲泣。
  
  「表舅你比較熟悉這裡,去幫我找幾個頭牌小倌來。」
  
  「什麼?」表舅虎軀一震。
  
  我淡淡瞥了他一眼,「怎麼,就只許你找姑娘嗎?」
  
  「不是……這個……那個……」表舅語無倫次,哭喪著臉,「你可憐表舅一大把年紀了……早知道就不來了……」
  
  我抄起一個杯子朝他腳下扔了過去,發飆道:「叫你去你就去,寡人活了十八年還是個黃花閨女,說出去太丟人了吧!要男人,要很多的男人,要很多的好男人!聽到沒有!」
  
  表舅一聲嘆息:「豆豆……你醉了……」

  要真能喝醉就好了。
  
  我清醒著,沒醉,真沒醉。
  
  我清晰地知道自己抱著酒壺坐在地上,身邊圍了五個洛神般的美男子,果然是天上人間……
  
  表舅躲在角落裡撓牆,用額頭撞牆,一聲聲地說:「我會死的,我會死的,我會不得好死的……」
  
  我瞪了他一眼,大著舌頭說:「舅舅……我還要辦事呢……你、你出去,自己玩去……」
  
  他哀怨地回頭看了我一眼,繼續撞牆。
  
  「我會死的,我會死的,我會不得好死的……」
  
  一人撩起我耳邊的長髮,指尖掃過我的頸側,我哆嗦了一下,迷茫地抬起眼四望。
  
  「早聽說翁主是第一美人,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那人聲音輕柔悅耳,像根羽毛一樣撩過心頭。
  
  又一隻手勾起我的下顎,輕笑著說:「翁主似乎有些醉了,眼睛裡霧煞煞的……」說著指尖捻著我的眼角,逼出了一滴淚,他舌尖一舔,瞇著眼道:「連眼淚都是甜的。」
  
  我的臉頰頓時像著了火一樣燒了起來。
  
  真色、情……
  
  表舅嗷嗚一聲,溜到我身邊。「豆豆……跟舅舅回家吧……」
  
  我抱住其中一人纖細的腰身,斜著眼看表舅。「要回去你自己回,我還沒玩盡興呢!」
  
  那人回抱我,笑著對表舅道:「小侯爺,你可別掃了翁主的興呢。」
  
  表舅狠狠瞪了他一眼,「你知道什麼!敢動她一根汗毛你會不得好死的!」
  
  那人輕哼一聲,不理會表舅的威脅,表舅撥開他環在我腰上的手,伸手要拉我起來,我踢開他的手,打了個滾落進另一人懷裡。
  
  「他們不喜歡我,我就找喜歡我的人玩,有什麼不可以的?」
  
  「是啊。」一隻微涼的手輕撫我的面頰,「我們都喜歡小翁主。」
  
  我舒服得瞇了瞇眼,回手勾住他的脖子,「我也很是喜歡你們啊。」
  
  表舅抱著頭蹲在地上,痛不欲生。
  
  便在這時,樓下忽然傳來喧譁聲,表舅一個哆嗦衝了出去,朝外一看哆嗦得更厲害,急忙跑回來拉我,結結巴巴道:「豆豆快走,京管來了!」
  
  「什麼京管?」我抽回手,疑惑地看著他。
  
  「先別說,跟舅舅走沒錯!」他死命來拉我,我死命掙扎,那五個美人自然是幫著我了,表舅見拉我不動,一咬牙鬆了手,「別怪舅舅不講義氣,你不會死,舅舅會死的。」說著一溜煙從小門逃了。
  
  這時小路子也跑了進來通風報信,「小姐,大事不好了,呸呸呸……」
  
  「呸什麼?」我皺著眉看了他一眼,一轉身躺進一人懷裡,調戲著摸了摸他光滑秀氣的下巴,「我們接著喝酒。」
  
  小路子目瞪口呆,咬咬牙,轉身關了門出去,守在門口。
  
  我聽到外面傳來腳步聲和說話聲。
  
  「大膽,你們可知道我是誰?」小路子估計又要亮令牌了。
  
  那些人估計是被鎮住了,又嘩啦啦退散了。
  
  我大概是酒喝多了,腦袋暈忽忽的,於是仰頭對抱著我的人說:「我要就寢了。」
  
  「就寢?」那人輕笑一聲,「好,那翁主希望誰侍寢?」
  
  我打了個哈欠,「就你吧。」
  
  那人將我打橫抱起,放在柔軟芬芳的大床上,一手滑落到我的腰間,幫我脫去外衣。
  
  門就是這時候被踹開的。
  
  「呸呸呸……裡面是……」小路子又在呸呸呸了。
  
  我抬了眼向外間瞥去,醉眼迷濛,隱約看到一人走了進來,將四個美人趕了出去,又一隻手抓住我身前這位,向後一丟……
  
  我撐起身子皺著眉看他:「你這是在做什麼?」
  
  原來不是呸呸呸,是裴錚啊……
  
  看上去好像不太高興,嗯,是很不高興。
  
  我拉上外衣,緩緩從床上坐起,撩了下頭髮斜睨他。「怎麼,寡人做事還要向你稟報嗎?」
  
  裴錚呼吸一滯,上前一步鎖在我床前,讓我完全籠在他高大的身影下。他伸手抓住我的臂膀,傾身盯住我。
  
  「那些人有沒有碰到你哪裡。」
  
  我嫌惡地掙脫他的手,「關你什麼事?裴錚,你是臣,寡人是君,有些事情你可別管太寬了!寡人讓你忽悠了這麼多年,以後不會再聽你的了!」我一把推開他,要向外走去,卻被一把抓住,又扣住了腰,鎖在懷裡。
  
  「你喝醉了,跟我回去!」裴錚的聲音拂過我的頭頂,我咬牙掙扎,卻掙不開,恨恨地抬起腳往後一跺,踩在他腳上。他嘶地抽了口涼氣,一轉身將我放倒在床上,用自己的身體壓住,鼻尖對著鼻尖,一雙鳳眸裡燃著熊熊的火。
  
  「你騙我這麼多年……」我扭了幾下,他紋絲不動,我委屈地瞪著他,「我已經夠端莊了,他還是不喜歡我。」
  
  裴錚一震,眼裡的火頓時消了下去。
  
  「煥卿喜歡的是笙兒,你早就知道的,不告訴我,是想看我笑話吧。」我咬唇瞪他,「我已經很努力了,為什麼他們都不喜歡我?」
  
  裴錚鬆開了手,輕輕撫上我的面頰,低聲道:「誰說不喜歡……喜歡了這麼多年……」
  
  他灼熱的呼吸都拂在我面上,恍惚想起小時候他也曾抱著我上樹摘花,卻想不起是什麼時候了,但那時他也不過是個小小少年,如今已是個成年男子了,他身上傳來的氣息與熱度讓我臉頰發燙,愈加暈眩起來。
  
  「豆豆……」他在我唇間呢喃,嘴唇若有若無地擦過我的唇瓣,我狠狠瞪了他一眼,仰起臉,雙手勾住他的脖子,主動貼了上去。
  
  他猛地一震,卻沒有吻我,反而拉下我的手,向後退開,啞聲問我:「豆豆,我是誰?」
  
  「裴錚,你這個……唔唔……」
  
  後面罵人的話都被他吞入口中了。
  
  一隻手扣住我的後腦勺,迫我仰起臉貼緊他,唇舌交纏,口中都是名為裴錚的氣息,雙唇溫熱酥麻,讓我不自覺地輕輕戰慄,想要逃避他的侵略,又想要更多一點……
  
  一隻手緊貼在我背上游移,讓我遍體酥麻,渾身無力,胸口被他用胸膛擠壓得呼吸困難,口中的氣息又盡數被他吸去,我憋得頭暈耳鳴,眼看嗚呼一聲就快去了,他終於放開了我。
  
  我大口大口喘息著,淚眼花花瞪他:「裴錚,你想弒君嗎!」
  
  他鳳眸灼灼,抬手覆住我的眼睛,聲音低啞勾人。
  
  「別這樣看我……不然我真弒君了。」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2-8-26 05:02 PM

9捉姦

  鬼門關前走了一回,我這時已酒醒了大半,拉下他的手說:「你起來,壓疼我了!」
  
  他竟聽話地從我身上離開,我的壓力頓時減輕不少,忙往床內側躲了一下。他見我這番舉動,鳳眸微瞇了一下,唇畔含笑。
  
  我這才看到他微微紅腫的薄唇——我吻出來的?
  
  想到方纔這大奸臣被寡人肆意輕薄,我龍顏大悅——是我輕薄他,不是他輕薄我!
  
  「你來這裡做什麼?」我審問他,「寡人記得朝廷有規定,官員不得白日宣淫。」
  
  本來是規定不得狎妓的,結果同性之風大起,父君見勢不妙才改成白天不得狎妓,晚上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陛下說的是,微臣身為丞相,偶爾也兼職一下京管隊的工作,來小秦宮突擊檢查,看有沒有違法狎妓的官員。」裴錚的聲音低沉微啞,竟比方纔那小倌輕柔的聲音還勾人,讓我心裡酥麻酥麻的。
  
  「你抓到什麼人了?」我嚴肅問道。
  
  「光祿寺幾個不長眼的狗東西。」裴錚眼底閃過狠色,看向我時又笑意盎然,「還有春情蓬髮的陛下。」
  
  我噎了一下,故作鎮定地撩了下頭髮,「寡人不是官員,無需遵守這規定。」
  
  裴錚認真地點點頭。「陛下說得是,但是讓人看見總歸是不好的。」
  
  我艱難地撓著床。「你就假裝……沒看到……」
  
  裴錚瞇著鳳眸,不懷好意地看著我。「陛下……想封住臣的嘴?」
  
  這話怎麼聽怎麼淫、蕩……
  
  「裴愛卿啊……」我悠悠拉長了尾音,「今時今日,寡人可不是那麼好騙的了。你以為你抓住寡人的把柄了嗎?寡人可也抓住了你的把柄啊!」
  
  裴錚挑了下眉,微微有些詫異。「哦?微臣有什麼把柄?」
  
  我心口抽了一下,忽然覺得自己之前的輕薄行為很掉價。「寡人知道,你有個私生子。」
  
  裴錚眼角抽了抽,「陛下……今日既然去微臣府上,為何不讓人通報?」
  
  沒有否認,很好。
  
  我一把推開他,從床上下來。「你不用試圖解釋什麼,寡人心知肚明得很。」
  
  反正萬事都往最壞的方面想就沒有錯了。
  
  「我的陛下啊……」裴錚似笑非笑一聲長嘆,主動過來幫我整理凌亂的衣衫,修長的手指從領口、前襟、腰帶一路而下……
  
  寡人怎麼就成他的了?
  
  彼時,他的手正曖昧地停在我的腰上,解開了腰帶要重新束上,我張開手臂心安理得地接受他的服飾,其實這事怎麼看都挺正常的吧,但是因為身處在青樓,就容易讓人想歪了。
  
  蘇昀帶人破門而入的時候,我和裴錚就處在這麼一種尷尬的狀態下。
  
  小路子眼淚汪汪地衝進來抱住寡人的大腿,「陛下……小路子救駕來遲……」
  
  哦,寡人好想死一死啊……
  
  裴錚不慌不忙地幫我將腰帶束好,最後拉了下我衣裙下襬,轉身看向蘇昀,微笑道:「蘇御史今日也在京管隊當差嗎?好巧,本官微服突擊,剛剛才在這裡抓到幾個光祿寺的人。」
  
  蘇昀懷疑的目光在我和裴錚之間來回轉了幾圈,最後沉聲道:「裴相真是日理萬機,凡事身先士卒呢。」
  
  很好很好,蘇昀就聰明多了,沒有跟寡人相認,這個該死的小路子……唯恐天下不知嗎,竟然把蘇昀找來了,他知道寡人上小秦宮了,還是跟裴錚在一起……
  
  小路子也算機靈,見我沒事,立刻爬了起來閉上嘴,一言不發了。
  
  這件事本來可能鬧得很大,畢竟裴相和蘇御史同時到小秦宮,誰都會猜測是誰小秦宮裡是不是來了個不得了的人物,但最後還是寡人靈機一動,想了個萬全之策,把罪名都推給了表舅。
  
  ——哎呀呀,就是那個方小侯爺啦,命真苦啊,聽說家裡娶了個母老虎,逃到帝都來都逃不過,上小秦宮不到一個時辰,宮裡那位就知道了,趕緊派了兩位大臣去拿人呢。男人當到這份上,還不如買塊豆腐撞死算了……
  
  表舅,寡人對不起你,頂多雙倍賠償你的醫藥費。
  
  死表舅不死寡人。
  
  我左蘇昀右裴錚地坐在馬車裡,為表舅念了句佛號,他確實上了小秦宮,也不算冤枉了。
  
  「陛下不該去那種地方。」蘇昀突然開口嚇了我一條,聲音是少見的冷凝,我偷眼看他,正對上他投來的目光,像月光一樣清冷,在我面上一掃,落在我唇上。
  
  「這個……寡人……」我緊張地抓著膝蓋,腦中亂紛紛地找不出藉口。
  
  「蘇御史反應過度了。」裴錚卻心情甚悅的樣子,不知從哪裡摸出他的招牌扇,很善解人意地幫我搧風,「陛下不過是興致突來,隨本官去小秦宮教訓光祿寺那幾個目無法紀的狗東西,一件小事沒想到竟然會驚動蘇御史。」
  
  都是小路子那傢伙多事,害我被蘇昀看去了窘樣。也難得他忠心耿耿,大概是看裴錚面色陰沉來者不善,又將我鎖在房間裡,擔心他一個動怒弒君不要緊,驚動了雲霧別宮的太上皇,他肯定要被閹個九生九世了。
  
  蘇昀自然知道裴錚是睜眼說瞎話,卻也沒有戳穿他,只是淡淡道:「這種小事以後交給下面人去做就行了。小秦宮太髒,陛下以後別去了。」
  
  我連連點頭,再三保證絕不再去。
  
  馬車行了一會兒,顛簸感又讓我一陣陣反胃,頭暈難受,幸虧裴錚給我扇著涼風,這才好過一點。
  
  「陛下,靠在臣身上歇會兒。」裴錚對我低聲耳語道。
  
  我微睜開眼睛瞟了蘇昀一眼,他雖仍有些淡淡不悅,但眼中亦有關切,「陛下坐不得馬車嗎?」
  
  他就在這裡看著,我好意思靠在裴錚身上嗎……
  
  我強忍著,對蘇昀笑了笑說「沒事」,又對裴錚搖了搖頭說「不用」。
  
  裴錚臉色頓時沉了下來,看得我一哆嗦,他沉著聲音道:「陛下確定不用嗎?」
  
  我兩眼一閉,從容就義,靠在裴錚胸前。他一隻手攬住我的肩膀,另一手執扇輕輕搧風。
  
  若論伺候人,小路子都比不上他貼心。
  
  真想閹了他帶進宮當總管——如果我有命享這福的話。
  
  馬車駛進白衣巷,在巷子中間停下,一邊是丞相府,另一邊是國師府。裴錚扶著我從馬車上下來,我腿一軟,幸虧他眼疾手快在我腰間扶了一下。
  
  「陛下,不如到微臣府上休息片刻?」蘇昀站在我背後關切地說,我回過頭看他,才見他的目光緩緩從我腰上移到我面上。
  
  猶豫著不知該不該答應,裴錚就淡淡開口道:「蘇御史有心了,陛下與本官有事要談,自然是去丞相府。」
  
  我與他有什麼事要談!
  
  握在我腰上的手不動聲色移開,另一隻手又在我掌心捏了一下,飽含威脅啊……
  
  我含淚對蘇昀道:「寡人與裴相確實有要事要商……」
  
  蘇昀離去時那眼神分明是說「微臣就在對面,有事陛下就大喊」……
  
  我悲憤地仰頭看裴錚,後者微瞇的鳳眸明顯是說「你喊吧,你喊破喉嚨他也聽不見」……
  
  一進府,我就想起他那私生子,想起他那私生子,我就覺得自己輕薄了一個非良家子很是掉價,於是冷哼一聲,推開他。
  
  裴錚手一空,緩緩打量我的臉色,唇畔笑意三分,意味深長。
  
  「你有什麼事,在這裡說。」
  
  「微臣想讓陛下見一個人。」
  
  「誰?」我警惕地後退一步,隨即反應過來,不敢置信地瞪他,「你想讓我看你的私生子?」
  
  裴錚眼角抽了一下,笑瞇瞇地點點頭,看上去就像給黃鼠狼拜年的雞……不對,是給雞拜年的黃鼠狼,也不對……總歸就是不懷好意。
  
  「寡人不想看,那是你的秘密。只要你不將寡人輕薄你的事說出去,寡人也會替你保守這個秘密。」我覺得自己很是心善,跟他的秘密比起來,我的秘密都不算秘密了。
  
  裴錚深呼吸了一口氣,低聲呢喃:「輕薄啊……」
  
  我面上一熱,撫了撫衣袖強裝鎮定,微抬起下巴用眼角藐視他。「你也別覺得吃虧什麼的,寡人是皇帝……咳咳……三宮六院是很正常的,你一個有私生子的男人,又不是良家子,寡人不會對你負責的。」
  
  裴錚一臉糾結,握著玉骨扇的手用力得直接發白,我懷疑自己打擊他過甚了,可他應該沒那麼純情吧……他又不是清白之身了……
  
  他深呼吸著,說不出話來,我想到他如今這般處境我也不無責任,心下一軟,便柔聲對他說:「你我之間的事,蓮姑都已對我說了,其實那不過是我母親他們的玩笑話,當不得真,卻拖了你這麼多年,讓你們父子不得相見,我心裡也過意不去。這件事我會同母親說清楚的,你把他們母子接來吧。」
  
  或許這奸臣有了家庭,有了後顧之憂,以後就不敢對寡人這麼肆無忌憚了。他要是敢再冒犯寡人,寡人就抄他全家!
  
  我忽略心頭酸澀的感覺,真誠地看著他的眼睛說:「放心吧,寡人會護著你,不會讓母親怪罪於你,我想你也不願意當個裴世美。」
  
  他眼神微動,鳳眸中閃過異光,而後趨於柔和,逼近前一步,身子微微前傾與我平視。「豆豆,其實你比自己以為的,更關心我……」
  
  看著漸漸逼近的俊美容顏,近在咫尺的鳳眸裡閃爍著熟悉的火花,我呼吸一滯,僵硬地向後仰去……
  
  「你們在幹什麼。」一個清清冷冷的聲音自背後傳來,像一道驚雷直直劈來,我嚇得一個反彈,撞到裴錚面上,又急忙退開向後望去。
  
  在看到那個「小公子」之前,我心裡想的是「我不想當他後娘」,回頭一看——
  
  今天真他娘之刺激啊……
  
  那小公子一身錦衣華服,頭上左右紮了兩團包子,細軟的髮絲垂到肩下兩寸,一張巴掌大的小臉,下巴略尖,兩腮圓潤粉嫩,讓人忍不住想咬一口掐一把,只可惜面上無一絲表情,細長的眸子已有了鳳眸雛形,冷冰冰地望著我,然後大步向我走來,在我面前兩步站定,仰頭看著我,秀氣的鼻子抽了抽,皺眉道:「你喝酒了?」
  
  我嚥了嚥口水,艱難地點點頭。
  
  「聽說,你還去小秦宮嫖、娼了!」秀眉一揚,勃然大怒,「阿姐,你太不像話了!」
  
  我嗷嗚一聲,看到他那不知從哪裡抽出來的戒尺一揚,我閃身就往裴錚身後躲去,嘴裡連聲求饒:「阿緒,我知道錯了,下次不敢了!」
  
  那戒尺毫不留情地啪啪拍下,都被裴錚含笑一一接下來了。
  
  阿緒打得過癮了,這才停手仰頭看裴錚。
  
  「奸臣,你擋著我幹嘛?她難道不該打嗎?」
  
  裴錚笑而不語。
  
  阿緒,你是我弟弟……給阿姐一點尊嚴好不?我悲憤地從裴錚身後探出頭來,看著他那粉麵團捏成的小臉上閃過一絲得逞的快意,不禁哆嗦了一下。
  
  「阿緒!」我仗著有裴錚當盾牌,脊樑頓時挺直不少,「你自己也去了青樓,還敢說我!」
  
  阿緒狠狠瞪了我一眼,「我是男人,你是女人,能一樣嗎?」
  
  我一噎……
  
  阿緒,你才十歲……
  
  我們家阿緒啊,跟老學究似的,寬以律己,嚴以待人,對待旁人從不手軟,那仙童似的外貌都是騙人的,其實他長得很有草菅人命的氣質。
  
  阿緒的目光在我面上停留了片刻,最後刷地抬頭看向裴錚,冷冷道:「奸臣,你,跟我來!」
  
  「阿緒,你想幹什麼?」我一驚,忙拉住了裴錚的袖口。
  
  阿緒戒尺朝我的手拍下來,幸虧我躲得快,那一下落在裴錚手背上——他皮粗肉厚不怕打,面不改色笑容自若,我聽得那啪的一聲骨頭都麻了。
  
  阿緒收起戒尺,瞇著小鳳眸說:「我們男人說話,你們女人少過問!」
  
  我悲傷地轉過身去,蹲在牆角畫圈圈……
  
  於是他們兩個男人去說話了,小路子過來安撫我。
  
  「陛下……」小路子面露疑惑,「小、小王爺回來了?」
  
  我一臉慘痛地點點頭。「他來禍害帝都百姓了……」我長嘆一聲,「來禍害寡人了……」
  
  這世間能管住我的人不多……好吧,挺多的……但我最怕的不是別人,是阿緒。我心裡清楚得很,自從阿緒出生後,爹娘就不大疼我了,一門心思都撲在他身上。那時我也快八歲了,不好意思跟弟弟爭寵,更何況阿緒確實長得很可愛,小小的,肉肉的,粉撲撲的,最喜歡抓著我的手不放。那時候的阿緒多可愛啊……後來他一點點長大,性子越來越古怪,冷冰冰像個雪娃娃,也不知那性子是隨誰,他天不怕地不怕,為非作歹不遺餘力,母親維護他也不遺餘力,後來母親搬去雲霧別宮也一併帶走了阿緒,我登基後只有每年自己生辰、母親生辰,還有過年會去雲霧別宮見阿緒。
  
  這年紀的孩子長得快,才三四個月不見,他好像又拔高了一點,少了些嬰兒肥,漸漸有了少年青澀的俊俏,聲音也與上次見他時有了些微不同,那聲音不再像過去那般糯甜稚嫩,反而微微有了些沙啞的質感。我的阿緒要長大了啊……
  
  但是對我的態度還是一如既往的——狠啊!



10輕薄

  阿緒同裴錚回來的時候臉色稍微和緩了一些,但看到我的時候又板了起來。
  
  「阿姐,你過來!」
  
  我灰溜溜地蹭過去。裴錚不給面子地輕笑一聲。
  
  「阿緒啊……」我討好地捏捏他的肩膀,卻看到他眉頭一皺,下意識地縮了下肩膀。我忽地想起今天莫大夫來過,忙問道:「阿緒,你是不是傷了病了?」
  
  「沒事。」阿緒不在乎地擺擺手,粉嘟嘟的小臉一抬,「男人受點傷算什麼。」
  
  哦,阿緒,你小小年紀太有男子氣概了!
  
  「是誰傷了你,你跟阿姐說,阿姐幫你報仇。」我氣憤地握拳。
  
  「奸臣已經把那幾個犯上的傢伙抓起來了。」
  
  我眼睛一轉,愕然道:「光祿寺的人?」
  
  阿緒點了點頭。「那些人違反法令,在大街上策馬疾馳,喝令不止,我就讓表舅動手了。」
  
  我抹了把冷汗,「你還不如直接讓表舅找塊豆腐撞死。」
  
  我那個表舅,本來還是有幾分本事的,但是這些年在舅母的淫威下苦苦掙扎求生存,已經變得越來越小男人了。
  
  裴錚善意地把事情經過告訴我。
  
  阿緒一個人偷偷從雲霧別宮溜出來,順路經過表舅的封地,就押著表舅當護衛直奔帝都來了。表舅樂得拿阿緒當藉口逃出來,自然慇勤陪伴,結果一進帝都就被光祿寺的幾個二世祖給衝撞了,還來不及表露身份就被追著打,阿緒肩膀上挨了一下,表舅倒是無事,把阿緒送來裴錚這裡,他自己就去小秦宮放鬆了。
  
  難怪他看到我的時候一臉心虛,看樣子讓他背我的黑鍋都算是對他照顧不周的從輕發落了。
  
  我很是心疼摸摸阿緒的小臉,「阿緒啊,疼不疼啊。」
  
  阿緒受用地瞇了瞇眼,「小意思。」又頓了一下,轉眼看我,「阿姐,聽說你要選姐夫了。」
  
  我縮了下脖子,低聲道:「你就是為這事來帝都?」
  
  「當然!」阿緒細眉挑了起來,小鳳眸瞪著我,「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這是要自作主張嗎?」
  
  「啊?」我怔怔看著他,「可是母親說讓我自己挑,看哪個好就哪個……」
  
  「那你看上哪個了?」阿緒擰著眉瞇起眼,「你眼光不行,我來幫你把關。」
  
  「我……」我嘆了口氣,「還沒想好。」
  
  阿緒哀其不幸怒其不爭地瞥了我一眼,「我就知道!」說著背起手像個小大人似的來回走了兩圈,「幸虧我來了!」
  
  這真是讓我又喜又憂又怕啊……
  
  裴錚揮手吩咐下人準備晚飯,讓我和阿緒在丞相府用過飯再回宮。
  
  阿緒飯前先給傷處換了次藥,小男人說男女有別,不讓我看……我跟裴錚先到廳裡坐下了,我拿眼角瞟他的手,白皙的手背上隱約看到了幾道紅印子,阿緒打人從來不留餘地,尤其是對我——不過我一次也沒挨到就是了。
  
  想到日間誤會阿緒是裴錚的私生子,心裡理虧,我就微微地囧了,不大敢抬頭看裴錚的眼神,想來那雙鳳眸裡一定含著三分戲謔的笑意。
  
  「你的手……要上點藥不?」我乾咳兩聲,低著頭問他。
  
  置於膝上的手微動了一下,五指微攏,修長有力。
  
  「小事。」裴錚淡淡笑道,「阿緒開玩笑而已。」
  
  開玩笑啊……
  
  我徐徐抬起頭看他的眼睛,正對上他投來的秋波,沒忍住哆嗦了一下,到底薑還是老的辣,臉皮也是老的厚。我撫著袖口慢條斯理道:「其實那個什麼嘛……我沒打算感謝你幫我擋了那幾下。」
  
  裴錚微笑點頭。「自然,那本來就與你無關。」
  
  我怔了一下,倏地瞪向他:「你知道了?」
  
  裴錚笑得意味深長。「難得你終於也明白了。」
  
  我臉上一熱,乾咳著別過臉去避開他灼人的目光。
  
  這麼多年了,阿緒像是隨身帶著一把戒尺,那戒尺也隨著他身高的增長而增長,每每我做了什麼事情惹他不快,他便抽出戒尺來追打我,結果卻都是落在裴錚身上。
  
  原先我不明白是怎麼回事,只當是裴錚護著我,這兩天聽蓮姑說了內幕,我終於明白誰才是阿緒的目標。敢情他們一個兩個都知道爹娘的良苦用心,卻將我一個人蒙在鼓裡,連阿緒都知道我這個當姐姐的早有了個童養夫,因此才一而再再而三地針對裴錚,不好意思明著揍他,就藉著打我的名義指東打西。
  
  阿緒,阿姐知道你的心意,不過你心理真的太扭曲了……
  
  裴錚堂堂一品奸臣,估計我二爹在演武場上訓練他都沒真打過他一下,卻要每年定期挨阿緒那麼幾頓戒尺。他倒是能忍吶……
  
  一開始以為他捨身相護,我對他心存感激。現在發現本來就不是要打我,我又心安理得了。但再一想,他也是因為我而被阿緒盯上,我又有些心懷愧疚……
  
  「在想什麼,表情這麼糾結?」裴錚忽地開口,嚇得我抖了一下,掃了他一眼迅速道,「沒什麼……蓮姑來找過你了嗎?」
  
  裴錚眼神一動,垂下眸來,聲音略微有些沉重,「她說的話,我都明白。」
  
  我有些過意不去,安撫地拍拍他的肩膀,柔聲道:「男兒何患無妻?我知道這些年來委屈你了,都是母親他們束縛了你。你如今官居一品,相貌堂堂,想要什麼樣的女子沒有?儘管放手去找吧。」我真誠地望著他漆黑沉靜的雙眸,「包辦婚姻是可恥的,我支持你追求真愛!」
  
  我沒有對他自稱寡人,表明此時此刻我當他是自己人,不是臣子了。顯然他也很配合,完全沒將我當皇帝供著,直接拉下我的手握在掌中,他的手指修長,掌心溫暖,帶著層薄薄的繭子,覆在我手背上輕輕摩挲。
  
  「豆豆,你知道為什麼這些年來,我們一直什麼都沒有對你說嗎?」
  
  手上傳遞來的溫度與觸感讓我四肢痠軟,注意力都集中不了,茫然望著他笑意淺淺的雙眸,啊了一聲。
  
  「我承諾你母親,絕不逼你,不表露心跡,不影響你做任何決定。」
  
  呃……他的嗓音低沉而有磁性,感覺和煥卿的好像,讓人酥麻酥麻的……
  
  可是會不會靠太近了?我盯著他挺直的鼻樑想。
  
  「但是,現在恐怕不行了。」他惋惜地嘆了一聲。
  
  我下意識地問:「為什麼?」
  
  他不怎麼認真地嘆了口氣,唇畔微揚。「因為,陛下你輕薄了我。」

  我眨了眨眼,把手從他掌心抽了出來。
  
  「姓裴的,年紀一大把就別裝純情了!」我惱怒地瞪著他,「不就是親了你一下,難道還要寡人對你負責?」
  
  他不羞不惱地認真回道:「按大陳律例,輕薄良家子,確實該負責的。」
  
  我的臉頓時漲得通紅。
  
  當時……有些自暴自棄……心裡模糊地想……反正他也不是良家子了,親一口是會怎樣……
  
  裴錚垂著眸,左手緩緩擦過右手背上的紅印,淡淡道:「本來,微臣願為陛下擔下這『輕薄』的罪名,奈何陛下有擔當,自認了這二字。陛下,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微臣執法如山,不避親,不畏權。」
  
  我咬牙道:「寡人的好愛卿,你臉皮真夠厚的……說這話也不怕閃了舌頭。」
  
  他抬起眼來看我,煞是嚴肅道:「微臣可是清官、良臣!」
  
  「那寡人還是明君呢!」我冷哼一聲,「寡人當時喝醉了,什麼都不知道,不知者無罪!」
  
  裴錚一副意料之中的神情,微微笑道:「陛下,你可還記得當時微臣問了什麼,陛下又答了什麼?」
  
  他問我……我皺眉回想,忽地聽到耳畔暖風拂過,一聲低語:「豆豆,我是誰?」
  
  「裴錚,你這個……」我捂著耳朵轉頭怒瞪他,他得意一笑,「對,就是這句。陛下記得很清楚嘛……」
  
  奸臣!佞臣!亂臣賊子!
  
  他竟然在那種時候都想要設計寡人!
  
  我又羞又惱地瞪著他,難道真的要和他……
  
  「你你你……你有什麼證據證明自己是良家子!」我垂死掙扎,不相信他一把年紀當真純情。
  
  他眉梢微挑,笑容很深很曖昧。「陛下可以親自檢驗。」說著湊到我面前,低不可聞一聲輕嘆,「陛下,微臣信守對明德陛下的承諾,二十六年潔身自好,也不怕說出去會被天下人取笑,這番心意,陛下可懂?」
  
  我怔怔望著他近在咫尺的雙眸。
  
  這到底是信守承諾多一些,還是潔身自好多一些?
  
  「那……」我咬著下唇,艱難開口,「你到底想怎樣……」
  
  如果他敢說要當鳳君,我就把他交給阿緒辦理了!
  
  誰知他態度甚好,兩手一攤,一副任君採摘的柔弱模樣,淡淡道:「微臣人微言輕,陛下想怎樣便怎樣。」
  
  「那個……」好無賴,把這個難題推給我!難道還想讓我自己開口讓他當鳳君?
  
  無恥啊無恥!裴無恥你去死一死吧死一死吧!
  
  我咬碎一口銀牙,如見救星般地看向姍姍來遲的阿緒,迅速回了裴錚一句:「此事來日再議!」
  
  小阿緒板著張冷峭的小臉,流露出不合年齡的故作老成,審視的目光在我和裴錚之間來回掃了幾圈,方才緩緩在我二人中間坐下。
  
  府上廚子做的竟然剛好都是我們兩人喜歡的菜色,裴錚大獻慇勤,幫阿緒乘了一碗湯,阿緒看都不看,小臉一揚看我,說:「阿姐,我要喝湯。」
  
  我同情地瞥了裴錚一眼,不敢假手他人,親自伺候阿緒。
  
  如果說母親是太上皇,我們家阿緒就是那祖宗,下人伺候他都不樂意,偏愛折騰我這個長姐……
  
  你到底是恨我呀,還是恨我呀……
  
  我嘆氣幫他乘湯、剝蝦、撕小油雞,他心滿意足地瞇起眼,又指著自己的肩膀,說:「阿姐,餵我……」
  
  我抽了抽眼角,看他挑著眉哼哼冷笑斜睨裴錚,裴錚默默地別過臉,我分明看到他忍笑抽搐的嘴角……
  
  阿緒真孩子氣,這有什麼好氣裴錚的。
  
  用過飯,天剛擦黑,裴錚府上那超奢華馬車亮了出來,他親自送我們回了宮,小路子一早回宮裡幫阿緒安排住所了,裴錚送我們姐弟二人走了一小段路,分別之時極快地對我耳語一句:「陛下可要盡快給微臣一個答覆啊……」
  
  溫熱的氣息噴在耳後,耳垂好像擦過什麼,觸感溫涼,卻騰地燃起了一簇火苗。我嚥了嚥口水,拉著阿緒趕緊跑路。
  
  至於嗎至於嗎?
  
  寡人好歹一國之君,被逼成這樣不至於吧!
  
  怎麼著也得是……
  
  對!應該是把他納進宮來,以後他就是寡人的男人了,寡人要這樣這樣他就不能那樣那樣,寡人還要玩弄他的感情,把他打入冷宮,讓他變成怨男!
  
  「阿姐,你笑得真像娘……」阿緒一臉糾結地看著我,伸出白嫩嫩的小手來扯我的臉皮,「別像娘,像娘就不好看了。」
  
  阿緒,家鄉的娘親聽到會哭泣的……
  
  同是親生的,為什麼我就只能叫母親,阿緒就能叫娘,母親要叫兩個字誒,逼一個孩子管自己的娘叫母親實在太不人道了!
  
  我揉揉自己的臉頰,笑瞇瞇看著阿緒,雖然有些嫉妒爹娘都偏疼他,但是阿緒真的很可愛——不爆發的時候。
  
  「阿緒啊……」我的手從自己的臉上移到他腦袋上,兩個糰子似的羊角髻解開來了,細軟烏黑的髮絲垂在肩頭,原先阿緒和我一樣尖下巴,卻是包子臉,但如今身體長開了,臉上也不像過去那般圓潤好捏了,長髮垂肩,鳳眸半掩的時候,活脫脫一個冰山小美人。
  
  我忍不住伸手蹂躪他的臉蛋,裴錚也有此不良嗜好,不過沒我待遇好,有阿緒任我搓圓捏扁。
  
  「阿姐。」阿緒抬起頭看我,左右手絞在一起,認真道,「裴奸臣不是好人。」
  
  我美滋滋地看著他被我揉變形的粉嫩臉蛋,點點頭道:「我知道。」
  
  「你才不知道……」阿緒咕噥了一聲,又垂下眸去,「我告訴你一件事,你不許生氣……」
  
  「我不會生阿緒的氣!」我指天立誓。
  
  他眼神閃爍地瞟了我一眼,又一眼……
  
  「阿姐……」他吞吞吐吐地說,「你還記得你十二歲那年,在雲霧別宮泡溫泉……」
  
  說起這事,我也不大高興。「記得,那裴錚還偷拿我的衣服!」
  
  阿緒的小臉登時漲紅。
  
  「其實……是我拿的……」
  
  「誒?」我愣住了。
  
  阿緒低著頭,蔥嫩的十指絞來絞去,那模樣可憐可愛極了。「我不是故意的……誰讓你不和我玩,我故意想嚇嚇你的……你別生氣……」
  
  「不生氣不生氣……」我糾結地想,那時候阿緒才四歲,喜歡纏著我打架,我哪有那麼多精力陪他一個小小糯米糰子,自然是跑了。他什麼也不懂,拿了我的衣服也就拿了吧,頂多算我錯怪裴錚了。
  
  「可是裴奸臣分明不懷好意!」阿緒的小鳳眸裡燃起小火苗,「他看到我拿著阿姐的衣服……逼我說出哪裡拿的,我本想把衣服給你送回去的,他自己就去了!」
  
  「阿姐……他真真是不懷好意啊!」阿緒瞇著眼,咬牙切齒地說。
  
  我微微窘了……
  
  阿緒,當年你才四歲啊,你怎麼這麼早熟啊!
  
  裴錚,寡人果然沒看錯你,你怎麼看,都不是一個正人君子!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2-8-26 05:04 PM

11心意

  第二日早朝上,光祿寺那幾個為非作歹的傢伙被處理了,群臣肅然。阿緒回帝都的事雖說早晚會被知道,但我也不準備特意聲張,那幾個人估計現在都還不明白自己到底真正犯了什麼事,得罪了什麼人。
  
  一下朝,小路子就來通報,說是方小侯爺求見。
  
  我樂了,咬牙道:「他還真敢來啊,讓他在我書房候著!」
  
  結果一進書房,就聽到表舅那賤兮兮的聲音。「嘖嘖嘖,果然是法華寺的龍鯉,難怪我去年沒看到這隻,原來竟是運到宮裡來了。」
  
  我抽了抽嘴角,輕咳一聲,表舅急忙轉過身來,立刻變了張臉向我奔來:「陛下……你可要救救你舅舅啊……」
  
  我閃身避開,淡淡掃了他一眼。「表舅,你害阿緒受了傷,還有心思去小秦宮聽曲啊?」
  
  表舅一哆嗦,我以為他會面露愧色,我錯了,他嘆了口氣幽幽道:「男人的老毛病,沒辦法……」
  
  母親真仁慈,還給他指婚,要是我就直接閹了他!
  
  「說吧,你來帝都做什麼?」
  
  「我這不是護送阿緒來帝都嘛……」聲音心虛地低了下去,又揚了起來,「結果現在滿帝都人都知道我上小秦宮,你舅母一定也會知道的,陛下,好豆豆……表舅這可是被你害慘了,你得救救我啊……」
  
  我瞇著眼睛瞪他,「難道還冤枉你了?你沒上過?」
  
  他抹著不存在的眼淚道:「豆豆,想想你小時候表舅多疼你啊,帶著你逛夜市,買糖葫蘆,買小泥人……」
  
  我頭疼地按了按額角,賄賂真是不好受啊,討債的來了。「那你想我怎麼救你?」
  
  表舅得逞地嘿嘿一笑:「你先讓我在這宮裡躲一躲,如果你舅母找來了,你就說我是裴錚一起去辦公的,她一定不會懷疑你。」
  
  為何寡人身邊除了煥卿都是沒臉沒皮的老男人……
  
  我嘆氣點頭:「也罷也罷,只要你不在後宮胡搞。」
  
  表舅一臉正氣:「我很有節操,不調戲良家女子!」
  
  良家子啊……
  
  想到朝上裴錚那意味深長的笑容,我的心頓時一抽一抽的。裴笙重提選秀之事,我還沒開口,他就代我發號,讓裴笙取消此事。裴笙還猶豫地望了我一眼,見我艱難點頭,她才退下。
  
  此事傳出去,外人定然又要說他一手遮天,寡人是傀儡皇帝了。
  
  我正垂頭喪氣,小路子就支使人挑了水進來。
  
  「這是做什麼?」表舅好奇問道。
  
  「給魚缸換水。」我有氣無力地回他,「表舅你要沒什麼事就自己玩去吧。」
  
  於是表舅去招呼小路子了。
  
  小路子熱情回他:「回侯爺,這是龍泉山的水,剛剛才運回來的。」
  
  表舅恍然大悟地點點頭:「對對對,龍鯉是要用龍泉山的水養的。不過原來法華寺就在龍泉山上,如今卻是要多運三百里了。」說著有些責備地望了我一眼,「這龍鯉原是法華寺為所有香客祈福的,如今只為陛下一人了。」
  
  我有些好奇地問了一句:「這龍鯉很珍貴?」
  
  表舅瞪大了眼睛。「陛下不知道還搶回來?」
  
  寡人要的東西,犯得著用上「搶」這個字嗎?
  
  我含糊地應了一聲。
  
  表舅惋惜地看了龍鯉一眼。「這龍鯉可是法華寺三寶之一,據說是佛祖座前蓮池下凡歷劫,沒有人知道它是何時降臨到法華寺的放生池,但至少已有十年了,受了十年香火啊……陛下,你看它優美的體型,耀眼的鱗光……」表舅像欣賞美人一樣讚嘆萬分,我卻只看到一條普普通通的鯉魚,不過就是魚鱗是金色的,額頭上長了個包,據說這叫什麼躍龍門……
  
  裴錚送我這鯉魚的時候,我還不怎麼喜歡。這是兩年前,我十六歲生辰的時候裴錚送來的,我覺得這鯉魚也沒什麼特別,想來不是很珍貴,便隨意收下了。
  
  裴錚卻道:「這鯉魚需用龍泉山的水養著,七日換一次水。」
  
  我抽了抽嘴角,懷疑他是自己嫌麻煩才推來給我的。
  
  「不換水可以嗎?」
  
  裴錚點點頭,淡淡道:「也可以,七日換一次魚。」
  
  我繼續抽嘴角。
  
  這麼淡然地說這種話,其實裴錚也很有草菅魚命的氣質,為了不淪落得跟他一般氣質,我便讓小路子,還有身邊的宮人都記得給魚換水,這般一養一年多了。
  
  表舅說:「這龍鯉又說是四聖獸的青龍化身,可以幫助飼主趨利避害,擋禍招財,只不過要誠心對它誦唸法華經一千遍。」
  
  這種事純屬無稽之談,我一笑而過,裴錚那種人,定然不會做這種無聊事,不過他的用心還是讓我挺感動的。
  
  畢竟他送我這龍鯉的時候,並沒有入旁人一樣誇耀自己的禮物有如何珍貴。
  
  到底還是有點可取之處的。
  
  裴錚啊……
  
  寡人到底該不該對他負責到底呢……
  
  或許……他對寡人……
  
  唉……要不要再自作多情一回?
  
  寡人對他……也不是真的那麼討厭……只是有些怕,有些恨……
  
  我左思右想,猶豫了許久,仔細回想自和裴錚認識以來這十二年裡他對我做過的一切,其實他也沒怎麼怎麼我,就是政事上老愛駁我意見,自拿主張,私事上又過多干涉,對旁人,我眼睛一瞪那人就嚇得腿軟,對裴錚,怎麼瞪都沒用,他還是笑吟吟的。我這人素來欺軟怕硬、欺善怕惡……狠不過他,就只能不甘不願聽他的了,長年累月下來難免心生怨氣……
  
  以後若與他在一起,會不會更不自由?
  
  他可以光明正大地約束我,就算沒有篡位,我這個皇帝也差不多算是當到頭了。
  
  我複雜地盯著那金燦燦的龍鯉看了一個下午,權衡了種種利弊,最後終於拿定了主意。
  
  我朝外招了招手,喊道:「小路子來!」
  
  小路子笑嘻嘻溜了過來。「小路子在!」
  
  我深呼吸一口氣,問道:「寡人問你啊,你說這個……求親的話,是不是要自己上門比較有誠意?」
  
  小路子愣了一下,反口問道:「陛下這回又要向誰求親?」
  
  這話問得我顏面盡失……昨日裡才剛決定上國師府提親,一回頭就被人家給婉拒了,今天又決定上丞相府求親,寡人這是不是太朝三暮四朝秦暮楚太多情也那個太濫情了點……
  
  我支吾了兩聲,仰天長嘆:「其實吧,寡人怎麼都覺得應該是他跪到寡人面前,求寡人納了他。」
  
  小路子小心翼翼地問:「陛下說的是誰?」
  
  我掃了他一眼,「小路子,寡人拿你當心腹,你可別輕易被人給收買了,把寡人賣了。」
  
  小路子打了個哆嗦,急忙跪倒喊冤:「小路子不敢啊,小路子生是陛下的人,死是陛下的死人,陛下就算把小路子賣了,小路子也會替陛下數錢,怎麼可能讓別人收買啊!」
  
  我冷哼一聲,上下打量他,「不敢最好。那你說說,寡人想把丞相收進後宮,你覺得是降道聖旨讓他自己打包進來好,還是寡人親自去請?」
  
  「啥?」小路子呆住了,揚起頭看我,嘴巴張得老大。
  
  我不自在地乾咳兩聲,正想辯解幾句,小路子便嚎啕大哭起來。「陛下,昨日小路子救駕來遲,竟讓陛下慘遭奸臣侮辱,小路子該死,小路子該死啊!」說著啪啪打自己耳光,我頭疼地制止他。「停停停!誰讓他侮辱了?他夠格嘛?」
  
  「啥?」小路子又呆了一下,「那陛下……」
  
  我輕嘆一聲:「是寡人對不起他……總歸這件事是寡人理虧。」讓他等了那麼多年——雖然不是我逼的,輕薄了他——這個就真是我的錯了,雖然仔細想想,明明他也不算吃了什麼虧。
  
  小路子一臉茫然地所有所悟,又皺眉道:「陛下,這事可不太好辦吶!」
  
  「何解?」我疑惑問道。
  
  小路子嘆息道:「今天早朝的時候,小王爺就去女官署把秀男名冊拿走了,然後剛剛得到消息,凡是名冊上的男子,都慘遭……毒手……」
  
  難怪……難怪一直沒看到他人……
  
  我打了個寒顫,心想阿緒下手總歸是有分寸的,應該不至於讓人斷子絕孫,造成不可逆轉的傷害。這般看來,母親離京時把阿緒帶在身邊,實在是明智之舉……
  
  我捏著袖子站起身來,朝外走去,悠悠道:「故天將降大任於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啊!」裴錚你個大奸臣……我心中冷笑,「鳳君是那麼好當的嗎?想來也只有裴相皮粗肉厚經得起阿緒折磨。這所謂的正房就是用來撐門面的,二房才是用來疼愛的,裴錚想讓寡人給他個交代,寡人就把他交代了吧!」
  
  小路子跟在我身後發抖,「陛下……英明啊!」
  
  此言甚佳,寡人自然是英明的!
  
  我也不微服了,直接擺架丞相府,丞相府上上下下畢恭畢敬在門口迎駕,我大搖大擺地進了內堂,裴錚一身官袍尚來不及換下就出來相迎了,看向我的眼神很有幾分驚詫——這委實難得。
  
  我揮了揮手屏退左右,微揚著下巴用眼角看他。
  
  這個決定,是經過我深思熟慮的,權衡利弊後才做出的。今日早朝上他的眼神意味深長,不過意思很明顯了,顯然我要不給他個交代,他就要給我個交代了。與其被動行事,不如主動出擊。他要當鳳君,那就讓他當,等他當上了鳳君,我就可以用一句「後宮不得干政」廢了他的相位,然後慢慢架空他的權力,抽走他的黨羽,把裴錚的朝廷變成寡人的朝廷。
  
  至於夫妻之間那些事,跟國家大事比起來都不算什麼事了,先不考慮。寡人立他為鳳君,等架空了他的權力再把他打入冷宮,另外立個真正喜歡的——雖然好像有點對不起他,不過……寧我負天下人,莫天下人負我啊!
  
  「陛下,何以笑得如此扭曲……」裴錚挑著眉看我,悠悠問道。
  
  我抽了抽嘴角,右手撫上臉頰,調整了下表情,微微笑道:「愛卿啊,昨日之事,寡人仔細想了想,確實要給你一個交代啊……」
  
  裴錚一副寵辱不驚的從容模樣,笑道:「陛下乃明君,自然不會讓微臣受委屈。」
  
  「嗯……」我滿意地點點頭,「是的,寡人心想,你也算為國為民,鞠躬盡瘁了,就立你為鳳君吧,這回你應該滿意了吧?」
  
  裴錚眉梢微挑了一下,緩緩垂下眼瞼,睫毛半掩著鳳眸,忽地嘴角一勾,笑了。「陛下,真是出人意料啊……」他似乎聽到什麼笑話似的,雖然是在笑,卻不是發自內心的歡喜。我疑惑地打量他,莫不是我的那點險惡用心被他看穿了?
  
  「那……你是答應,還是不答應?」我有些緊張地攥著袖子,他噙著三分笑意,很是溫柔地說,「這是君命,臣豈敢不從?」
  
  「你別說得這麼勉強,弄得好像寡人在強人所男……」我有些鬱悶,他這反應怪怪的,照我料想的,他應該是欣喜若狂,倒頭便拜,謝主隆恩,怎麼結果變成了我強吻他,還逼他入宮——雖然……事實好像也是如此……
  
  裴錚忽地上前兩步,嚇得我往椅背上一靠,仰頭看著他,結結巴巴道:「你你你……你站那麼近做什麼?」
  
  他俯下身來,抵著我的額頭,笑瞇瞇地輕聲說:「陛下覺得太近了嗎?夫妻之間,不是該親密無間嗎?」
  
  我屏住了呼吸瞪他,繼續結巴。「呸呸呸……裴錚!你站遠點!寡人呼吸困難!」
  
  他低笑一聲,我只道他要退開了,哪知他一側臉,薄唇在我臉頰上輕輕親了一下,我嚇得在椅子上一彈,摀住了臉瞪他。「你你你……」然後慢慢淡定了,「你是在輕薄寡人嗎……」
  
  他右手點了下我的額頭,笑吟吟道:「陛下真英明啊,喜歡嗎?」
  
  不喜歡,心跳太快,頭暈。
  
  我別過臉,冷哼一聲,緊攥著袖口問道:「寡人有一事問你……你送的那龍鯉……可曾唸過一千遍法華經?」
  
  裴錚很是驚奇地瞥了我一眼,「陛下也信那種靈寵擋災的無稽之談?」
  
  我扭頭瞪他,「你若不信,又為何送來?」
  
  裴錚微笑道:「微臣覺得寧可信其有。」
  
  「所以……你真的對那龍鯉念了一千遍法華經?」我心頭一跳,緊緊盯著他。這人……到底只是在奉承,還是真的有心?
  
  他輕輕揉了揉我的髮心,緩緩笑道:「這個,念是念了……不過是找了一百個龍泉寺的和尚念了十遍……」
  
  我一噎,硬生生把那些感動都嚥了回去,淡定道了句:「哦,是嗎。」
  
  自作多情空餘恨,此恨綿綿無絕期,早知如此,何必多問。



12吾皇

  出得丞相府時,看到對門國師府的匾額上幾個鐵畫銀鉤的大字,我不禁滿腹憂傷地戳了戳小路子,「小路子,你杵在這兒張望什麼呢?」
  
  小路子回過神來,忙答道:「回陛下,方才太醫匆匆進了國師府,好像國師病又犯了。」
  
  我神色一正,立時把兒女私情拋諸腦後。「還愣著幹什麼,敲門!」
  
  國師這病前幾天才見好,怎麼突然又犯了?
  
  下人領著我直入內堂,我腳步匆匆,迎面撞上了剛從門內出來的蘇昀。他抬手握住我的雙肩,忽然又像被燙到似的撤了手,我仰起臉,愕然看著他。
  
  蘇昀臉色蒼白,濃長的睫毛掩住了黑眸,向我行了個禮,便退到一邊站著,我看到他垂在身側的雙手緊緊攥著,修長的十指指節發白,眉宇間神色痛苦。
  
  「陛下。」小路子出聲提醒我,我這才晃過神來,忙進屋去看國師。國師臉色臘黃,昏迷不醒,太醫候在床前,俯首對我回報道:「國師年老體弱,又受了刺激,一時平復不過來,才會昏厥。此事可大可小,輕則昏迷,重則喪命,國師的身體,不能再受任何刺激了。」
  
  我皺眉問道:「可是誰言語衝撞了他,或者拿國事煩他了?」
  
  下人跪了一地,個個沉默著哆嗦。
  
  蘇昀站出來,面無表情道:「是微臣與祖父談論政務時,見解不合,一時失言,讓祖父動怒了。」
  
  蘇昀是個極溫柔的人,或者說,在我的記憶裡,他一直如二月杏花一樣讓人覺得溫暖,也只有對上裴錚,才會寸步不讓。國師卻是對誰都不假辭色,想必這回也是國師過激了。
  
  我放柔了語氣,溫聲道:「下回注意些便好了。」
  
  他低著頭,淡淡道了聲:「微臣明白。」
  
  出了房間,蘇昀同我在庭院裡走了幾步,我見他深思不屬,便想說些話開導他。「國師的身體狀況不好,我想,也是時候頤養天年了。」
  
  他猛地抬起頭看我,漆黑的眸中閃過驚疑。「陛下……」
  
  我安撫著笑了笑,「放心,我並不是想削你們蘇家的權。你們蘇氏一門忠臣良將,是國之棟樑,但是國師真的年老了,再讓他操勞下去,我也於心不忍。如今朝中大事的決議權都在內閣五大臣手中,過去是國師和裴相旗鼓相當,等國師退下後,我想提拔你進內閣。」
  
  蘇昀神色漸漸安定下來,臉上仍是微微的蒼白,眉心微蹙,唇畔勾出一抹淡淡的苦笑。「謝陛下……隆恩……」
  
  為何他們一個兩個,對寡人的好意都接受得如此勉強?
  
  「你這麼為難,是不願意嗎?」我心中不是很高興,聲音也沉了三分。
  
  他搖了搖頭,輕聲說:「陛下厚愛,微臣惶恐。只是怕裴相不會同意。」
  
  我心裡一定,微笑道:「這事你無須擔心,他不會反對的。」他不會有權力反對的。
  
  「陛下如此肯定?」蘇昀微有些疑惑地挑了下眉梢。
  
  「他……」我想了想,這事總歸瞞不了,還是告訴了他吧。「我已決定,立裴錚為鳳君。」
  
  蘇昀的呼吸一滯,最後一絲血色從面上抽離,許久之後,極輕極輕地說了句:「是嗎?恭喜陛下了。」
  
  「你是不是不舒服?」我擔憂地望著他,「你的臉色看起來極差。」
  
  蘇昀垂眸望著我,緩緩淺笑。「陛下,微臣很好。只是……」他別過眼,看著飄落到湖面上的花瓣,輕聲問,「陛下既然要與他結為連理,又何必利用微臣打壓他?」
  
  「這事不能混為一談。我和他之間……唉……」我苦惱地嘆了口氣,「一言難盡,總之,君是君,臣是臣,不能讓他處處壓著寡人。他既為鳳君,朝政就不能讓他干預了。」
  
  蘇昀薄唇動了動,「婚期定在何時呢?」
  
  「這事須問欽天監,再擇良辰吉日。」
  
  「陛下……若有一日,裴錚犯了十惡不赦之罪,陛下是會包庇,還是滅親?」
  
  那一日的春風帶了點涼意,我和他站在國師府裡的小湖畔,他問我這話時,眼睛並沒有看著我,而是專注地盯著池中落花。我的目光從他的側臉滑落到他的衣角,衣袂曳地,塵埃染上了雪白,他的手指白皙修長,無意識地緊緊攥著,那一瞬間,我忽然產生一種……類似於心疼的感覺。
  
  「為什麼這麼問?你是不是查到了什麼?」我沒有立刻回答,他終於回過頭來看我,「微臣今日去過賀敬的別院,找到了那間密室,但是裡面是空的。漕銀虧空案的主犯是裴錚無疑,此案如果查下去,牽連甚廣。如果陛下打算包庇裴錚,那麼便無查案的必要了。如果陛下不打算包庇他……」他頓了一下,緩緩說出最後幾個字,「又為何要立他為鳳君?」
  
  「陛下,這個案子,你希望臣查,還是不查?」他逼近一步,緊緊盯著我。
  
  我思緒紛亂,愣愣回視他,喃喃問道:「那你呢……你的希望呢?」
  
  他微怔,久久沒有回答。
  
  「寡人立他為鳳君後,會慢慢瓦解他的勢力,以後的朝堂,不會是裴錚一人獨大。煥卿,寡人信得過你。至於裴錚……」我垂下眼瞼,仔細想了想,說,「他雖不是我最喜歡的人,我卻無法如你這般堅持,我只希望有個人能真心待我好,無關權勢,無關地位。他日若證明裴錚非良人,我自會親手毀掉他的一切。」
  
  「為什麼是他……」蘇昀低聲問了一句,沒待我回答,便又輕笑著搖了搖頭,「是誰又有什麼區別。」
  
  我不大明白他的話,疑惑地看著他。他最終對我行了個大禮,道了聲:「吾皇萬歲。」
  
  這句話,裴錚也對我說過,卻不如他這般真心。
  
  那時我大概也就是十三四歲年紀,與幾個爹上山打獵,裴錚也陪在一邊。後來我與他們走散了,又遇上了熊,是裴錚及時出現救了我,卻也被熊抓傷了肩膀。
  
  我本是萬分擔憂,一抬頭,卻見他眉眼皆是笑意地望著我,指尖戳了下我的眉心,笑著說:「你這是在擔心我嗎?」
  
  我別過臉,哼了一聲,「呸!誰擔心你了!禍害遺千年,你又死不了!」
  
  他悠悠道:「甚是甚是,可我覺得還不夠,還得更壞些!」
  
  我很鄙視他的不以為恥然以為榮,卻也很好奇:「為什麼還要更壞些?」
  
  他笑吟吟地望著我:「否則怎麼陪你到老?」他刮了下我的鼻子,「吾皇萬歲!」
  
  原是諷刺我,才是天底下最大的禍害。
  
  那時我很是生氣地策馬走開了,現在回想起來,他雖從不曾言明心意,但處處曖昧,只是我不曾留意,不曾上心而已。
  
  而蘇昀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卻都落在我眼裡,心上,看得到,也只看得到他。
  
  離開國師府的時候,我回頭朝小池畔看了他一眼。他一身白衣站在杏花樹下,依稀又回到了年少時,只是那時我總依偎在他身邊看書、睡覺,如今同樣的春風,同樣的杏花,卻只有他一個人立在樹下。
  
  他微微伸出了手一撈,好像要抓住什麼似的,但什麼也沒抓住。
  
  或許有的,只是我沒看見。
  
  可能是一瓣落花。
  
  我真真是很頭疼啊很頭疼,當看到阿緒繃著張小臉朝我走來的時候。
  
  「阿姐,聽說你去了丞相府。」阿緒的聲音有些低沉,我艱難地笑了笑,說:「阿緒,你消息好生靈通。」
  
  小路子哆嗦了一下,委屈無辜地看著我。
  
  「阿姐,你去找裴奸臣做什麼?」阿緒伸手來攥著我的袖子,一雙小鳳眸緊緊盯著我,只怕我的答案一不合他心意,他便要抽出戒尺來教訓我了,裴錚又不在身邊護駕……
  
  「這事啊……」我為難地皺眉,搖頭嘆了口氣,「阿緒,乃國家大事,事關機密,現在不方便說。」
  
  阿緒愣了一下,眨了眨眼,「阿姐,當真?」
  
  話說,寡人乃一國之君,寡人的婚事便是國家大事,寡人不想說便是機密,沒騙人吧?
  
  我嚴肅認真地點點頭。
  
  阿緒狐疑地看了我一眼,想來是因為不怎麼瞧得起我,也不信我敢騙他,因此便沒有多質疑了。他鬆了口氣後,背起手來走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皺眉說:「阿姐,我今日去幫你檢閱了下一等秀男,覺得那些人很是不行。」
  
  我笑瞇瞇地飲茶,點頭說:「是啊,阿姐也這麼覺得。」
  
  阿緒微微有些高興了,「所以我把那些秀男都勾銷了。」
  
  我繼續點頭。「阿緒做得很對。」我既不想誤人子弟,也不想被那些誤了,早晚是要廢了秀男名冊,只不過阿緒動作快些……手段也慘烈些……不過那些敢仗著自己老爹是個官就橫行霸道在鬧市驅車撞人的,確實需要教訓。而且我家阿緒是個有原則的好孩子,揍人都是徒手的!
  
  「阿姐,婚姻大事須得慎重。」阿緒老成地說,「我看你還不成熟,多等幾年吧。」
  
  我含糊應了聲,心想此事我等得,裴錚都等不得了。我前腳才踏進宮門,欽天監就送來了良辰吉日帖,說是下月十五是個百年不遇的吉日,錯過了就要再等一百年了……
  
  下月十五啊……只剩下不到一個月時間了,來得及籌備嗎?
  
  明日早朝上要是宣佈了這件事,又會引起怎樣的軒然□呢?
  
  估計雲霧別宮那裡立刻也會得到消息,母親他們會回來看我嗎?
  
  一連串的問題讓我頭暈腦脹。
  
  「陛下,陛下……」小路子輕聲喊我,我回過神來,問道:「什麼事?」
  
  小路子掌燈靠近說:「夜深了,陛下還不睡嗎?」看了一眼我面前攤開的紙,又道:「陛下原是給太上皇寫信,若要緊,便讓人八百里加急鬆口信吧。」
  
  我把紙揉成一團扔了,煩躁地說:「沒什麼要緊的!」
  
  他們只顧自己逍遙快活,哪裡顧得上我!也就是阿緒心裡還有我這個阿姐!
  
  「陛下別生氣,傷身子吶!」小路子狗腿地把我扔了的紙團撿回來,「陛下,有心事的話,不如跟小路子說說?」
  
  我瞥了他一眼,悶聲道:「女人家的事,你懂什麼?」
  
  小路子羞赧地說:「小路子也不完全懂男人的事,但總歸都略懂略懂吧……」
  
  我哆嗦了一下。「那你說……寡人跟裴錚這事……靠譜不?」
  
  這一問,小路子登時挺直了腰板,很是自信地說:「小路子知道陛下為何煩躁了。這,就是婚前恐懼症!」
  
  「陛下擔心將來裴相待你不好,不能琴瑟和鳴白頭偕老,擔心矛盾重重難以調解,這也擔心那也擔心,所以煩躁!」
  
  小路子一通話震得我兩耳嗡嗡直響,奇道:「你怎麼知道?」
  
  小路子幽幽一嘆:「曾經,有一個成親的機會擺在我面前……」
  
  我頓時生出了些許罪惡感,只能安慰地拍拍他的肩膀。
  
  他說的,倒也不無道理……
  
  我與裴錚,怎麼就扯到一起了呢?
  
  其實在小秦宮,我原是不該輕薄他的。那時我只想到他不是良家子,卻沒想到他有妻有子,如此說來,那個吻著實是道德敗壞,勾引有婦之夫。雖然事後證明是一場誤會,但這道德敗壞四字還是逃脫不掉。我一向以為自己好歹比他品格高尚,如此一來卻在他面前矮了個頭。之前心裡想得美美,待他入了宮,要將他如何如何,其實事後想想,我這心裡多少還是發虛。
  
  這人,是我父君和二爹一手教導出來的,我多半是制不住的,只能慢慢來,一口一口吃掉,先卸了他的左膀右臂,再圈禁他,讓他寸步難行,非是如此,萬萬治不了我這恐懼症。
  
  如今我雖仍不是十分喜歡他,但感情之事,總歸是可以培養的。蘇昀指證他貪污弄權,我一點也不懷疑,但當官的有哪幾個能清清白白?尤其是官居一品,底子就算不是全黑也大半不乾淨了。他若太清白了,我沒了他的把柄,反而會受制於他。
  
  水至清則無魚,只要他不觸及我的底線,不逼我非殺他不可,我便讓他三寸又何妨?
  
  阿緒那小壞蛋啊,不讓我嫁人……他年紀輕輕,如何能體會我們這種老人的悲哀。
  
  母親那老混蛋啊,逼著我嫁人……她一把年紀,怕也體會不了我們這些年輕人的悲哀,亂點鴛鴦譜的,若非我身邊實在無一個看得過去的男人,我也不至於將就了那奸臣啊。
  
  我想了一夜,終於在天快亮的時候決定了,第二天早朝就宣佈兩件事。
  
  蘇昀入內閣,裴錚入後宮。
  
  嗯,順便通知母親那老混蛋來吃喜酒吧……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2-8-26 05:05 PM

13定親
  
  崇光六年,注定是多事之秋。
  
  大殿之上,群臣肅然。
  
  當我說出國師年邁,頤養天年,進蘇昀為內閣大臣時,殿下幾乎九成的目光看向了裴錚,餘下一成看蘇昀。
  
  我扶額暗嘆,雖然寡人龍顏不能直視,但好歹偷偷瞥一下以示你們還是把我這個皇帝放在眼裡的吧……
  
  當我說出……好吧,我說不出口,是小路子代我說的,冊立丞相裴錚為鳳君,統領後宮之後,所有的目光,刷地恨不得黏到裴錚身上去。自然,除了一人。
  
  我輕咳兩聲,淡淡道:「今日,寡人要說的就這兩件事。眾愛卿可有異議?」
  
  下面頓時炸開了鍋,嘰嘰喳喳的聲音讓我以為自己身處鬧市。我朝小路子招了招手,附過去耳語道:「小路子,你有沒有覺得……他們看寡人的眼神,好像有絲憐憫?」
  
  小路子往下瞥了一眼,同樣憐憫地點點頭說:「陛下,是這麼回事。」
  
  「為……為什麼?」寡人震驚了,「不是該憐憫裴錚嗎?」
  
  怎麼看,也是寡人逼良為夫,強搶官員入後宮,他裴錚是懾於寡人之淫威,不得已才屈就的吧!
  
  「陛下,顯然大臣們都覺得是裴相挾天子那啥啥了……」小路子誠懇地說,「陛下,您珍重。」
  
  我無語凝噎,垂眸掩面。早已做好了淪為無道淫君的準備,哪知他們連我這點權利都剝奪。小路子善意地解釋說:如果我是漢昭帝,裴錚就是霍光,如果我是漢獻帝,裴錚就是董卓。他裴錚算是壞到底了,從一統朝政到一統後宮,連寡人都被壓在身下了。寡人也算孬到底了,從「內事不決問裴相,外事不決問裴相」上升到「床事不決還是問裴相」了……
  
  我難堪地抬起頭,不偏不倚正對上裴錚戲謔含笑的雙眸,眉梢一挑,笑意更深,一如既往地從容不迫,勝券在握。
  
  我暗中捏緊了拳頭,恨恨地別過臉不去看他。寡人當得真夠顏面掃地的,總不能在大殿上喊說「不是他逼寡人是寡人逼他的」吧!
  
  裴錚你個大奸臣,壞了寡人一世英名,壞了寡人一世清白!
  
  「咳咳……」我輕咳兩聲,下面頓時靜了下來,「大家,沒異議吧?」
  
  那些人,又去看裴錚了,只等裴錚輕輕點了下下顎,才齊聲道:「臣等無異議!」
  
  這一幕看著看著也就習慣了。寡人到底是個皇帝,裴錚功高震主,不拉下來,寡人的君威就蕩然無存了。
  
  婚期定於下月十五,籌備之事便由宗正寺、鴻臚寺和女官署一同負責。裴笙笑逐顏開,朝她哥哥使了個眼色,裴錚笑著嘆了口氣,搖了搖頭,回了她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這兄妹倆心意相通,裴笙笑了,我卻是一頭霧水。
  
  想來,不是什麼好事,這兄妹倆,莫不是想聯手算計寡人?
  
  我忽地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一抬手,全場肅然。
  
  「按照我大陳習俗,男女雙方成親前一個月,不得相見。寡人自然不能罷朝,如此一來,就要委屈裴相了。」我緩緩揚起嘴角,得意地看著裴錚,「裴愛卿,未來這一個月,你就不用來上朝了,呆在丞相府足矣。朝中若有大事需要勞煩你,自會有人向你傳達。你意下如何?」
  
  裴錚從容微笑道:「是陛下|體恤微臣了,微臣遵旨。」
  
  我有些失落又有些滿意地點點頭,「既然如此,朝中大事就暫時由蘇御史代理了。蘇御史即日起便是代丞相,總理內閣事務。」
  
  這一時間,朝堂上風雲變幻,一會兒東風壓倒西風,一會兒西風反撲,那底下群臣面面相覷,顯然也不知道這一把賭注該壓在哪一面了。這群政治賭徒——我哼了一聲。
  
  下朝後,裴錚不再來宣室見我,而是直接打道回府,對於我削了他的相權之事,他表現得出乎意料的淡定,沒有我想像中的氣惱,難道權力不是他的死穴?到底該怎麼做才能讓他分寸盡失,風度全無,惱羞成怒……
  
  「陛下。」對面之人輕輕喚了一聲,我抬起頭看向他,尷尬笑道:「抱歉,寡人方才走神了。」
  
  「不礙事。」蘇昀笑容若常,對於方纔的風雲變幻也是表現得雲淡風輕。「方纔微臣說的話,陛下可聽清了?」
  
  我羞赧地絞著衣袖,「你再說一遍可好?」
  
  他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又道:「賀敬別院密室裡的資料已經被轉移了,為今之計只有從賀蘭口中套取更多線索,看賀敬平日裡都和什麼人來往。」
  
  我連連點頭:「你說的極有道理。」
  
  蘇昀微微一笑,道:「聽說陛下已經將賀蘭放出來了?」
  
  「也就是昨天的事,囚室畢竟不能久居,寡人將他安置在後宮以外的地方,就在女官署附近,你若有事問他,直接前往即可。」我說完這些,又問道:「國師可清醒過來了?」
  
  蘇昀笑意微斂,面色凝重,「昨夜醒轉了片刻便又睡去了,多謝陛下關心。」
  
  然後,我倆都沉默了。
  
  曾幾何時,會想到有這樣一日,我要嫁人了,新郎非但不是他,還是裴錚。心情不如想像中的那般難受,或許是因為這還不是最差的結局——他要成親了,新娘不是我。
  
  如眼前這般,即便我立了鳳君,以後還是能見到他,縱然他心裡存著另一個人,也不妨礙我信他用他。
  
  「小王爺,小王爺!」小路子的聲音遠遠傳來,隨之而來的是破門聲,我循聲望去,看到阿緒咬著下唇,臉色不善地瞪著我。
  
  蘇昀眼眸一轉,隨即行了個禮,然後不動聲色地退下。
  
  門又關上了。
  
  我按著額角說:「阿緒啊……這個問題,阿姐可以解釋,但是……」
  
  「阿姐!」阿緒打斷我的話,忽地,哇地一聲哭了出來,撲上來抱住我的腰,一張小臉哭得梨花帶雨我見猶憐。「阿姐……嗚嗚嗚……你不要嫁嘛……你再多疼阿緒幾年嘛……裴奸臣不是好人,你不要嫁給他,不要不要阿緒嘛……嗚嗚嗚……」
  
  當時寡人就震驚了!
  
  我手足無措地看著阿緒把眼淚抹在我衣服上,記憶中阿緒自會喊「阿姐」起便沒有哭得這樣悽慘過了,看得我心都疼了,忙抱住輕輕拍著後背哄,鼻子發酸。
  
  「阿緒別哭了,阿姐怎麼會不要你不疼你,不過就是多個裴錚嘛,多個裴錚讓你打讓你罵有什麼不好的?」我無恥地把裴錚賣了。
  
  阿緒抽抽噎噎地說:「你們女人有了男人就六親不認了。」
  
  我怒道:「誰說的!」
  
  「母親就是這樣!」
  
  我沉默了,拍著他的後背,良久才道:「我跟她不一樣,我疼阿緒一輩子!天下男人千千萬,弟弟只有一個!」
  
  阿緒期待地看著我:「那你會休了裴錚嗎?」
  
  呃……
  
  「如果有必要,我不會留情的!」
  
  「阿姐,你等著吧!」阿緒篤定地說,「你一定會休了他的,他配不上你!」
  
  這話寡人聽了甚是感動,長這麼大,第一次有人這樣明明白白地表示看好我。雖然我也不怎麼看得上裴錚那廝,但憑良心講,他到底也算風度翩翩玉樹臨風,長相俊美身姿修長,為人處事雖算不上正派,但也是個有能力有手段的狠角色,我勝他之處無非就是不能選擇的出身。然帝都中人提起他,卻說他雖起於微末,卻比任何人都更當得「王孫」二字。
  
  裴王孫啊……帝都多少女子的夢裡人,我若非生在帝王家,應是我配不上他才是。
  
  難得我能如此自省自謙,勇於承認的不足,想想都覺得羞澀。
  
  阿緒自我寢宮氣呼呼地跑了,正撞上要進屋來的蓮姑,蓮姑錯愕地看著阿緒的背影,又回頭來同我問道:「你又惹了那小魔星?」
  
  我微笑答道:「蓮姑,你當知道我今日在早朝上宣佈了什麼事。」
  
  蓮姑輕嘆了口氣,走到我身邊坐下。「我正是為此而來。」說著眉梢微挑,恍然悟道:「阿緒是為此事生氣?」
  
  我無力地按了按額角,「是呀,他不喜我與裴錚在一起。」
  
  蓮姑掩口笑道:「無論是誰,他都不喜,尤其是裴錚,看他這樣子,怕是去找裴錚麻煩了吧。」
  
  我兩手一攤,無奈道:「這可與我無關。天降大任於斯人,總會給他製造點麻煩。連阿緒都搞不定的話,以後如何一統後宮。」
  
  「若是立了裴錚為鳳君……」蓮姑悠悠緩緩地微笑道,「你以後也別想要什麼後宮三千了。」
  
  「蓮姑,怎麼你也幫他說話?」我不大願意承認這一點,雖然我原先也沒打算後宮三千,但是自願和被迫是兩回事。
  
  「傻豆豆。」蓮姑笑著在我臉頰上一捏,「男人多有什麼好?真心的只要一個便夠了。你說你喜歡的是蘇昀,我原以為你會立他,卻不料仍是裴錚。這樣也好,自己喜歡的,和喜歡自己的,前者不如後者。」
  
  「蓮姑……」我心頭一跳,忐忑問道,「你是說……裴錚喜歡我麼?」
  
  「蓮姑是局外人,也不好多言,但到底旁觀者清,他待你如何,你自己沒有感覺嗎?」
  
  有。
  
  他總是逼著我做一些自己不喜歡做的事,逼我將一些官員抄家滅族,我總覺得不至於此,欲改判流刑,他卻嘲笑我婦人之仁。
  
  他監督著我循規蹈矩,不許我多看那些年輕官員一眼,不讓我對別人笑,說不然便失了君威,他自己卻百無禁忌橫行霸道,真真是嚴以待人寬以律己。
  
  自幾位爹爹離京後,他便一改原來低眉順目的良臣姿態,官居一品後,才露出他囂張跋扈的真面目,滿朝文武都看他臉色行事,待我意識到這點想要收回放出去的權力,卻已經是太遲了。
  
  他是父君和二爹教導出來的人,我並非不信他的忠誠,但裴錚這人,或許忠於自己更多。要我立君威,自己卻沒將我放在眼裡,而他不過是個臣子……
  
  「他裴錚,不過一介人臣,所作所為,太過放肆了!雖然他不曾真正害過我,但是……但是……總之我不喜歡他現在這樣子!」我咬著唇恨恨地說。
  
  蓮姑笑得神秘,「既然不喜歡,為何選了他?」
  
  「還不是……我不小心輕薄了他……」我懊惱地嘆了口氣,「你別說給別人聽……我不小心輕薄了他,他是良家子,我自然要對他負責。」
  
  蓮姑眼角抽了下,「輕薄……若你不小心輕薄了旁的人,像雲霧別宮的福伯,也要這般負責嗎?」
  
  福伯……他都四五十歲了!
  
  想到福伯那一臉褶子,我頓時胃疼。「蓮姑,你別給我不好聯想,下次看到福伯我會難受的……」
  
  蓮姑樂道:「看來也不是人人都可以。豆豆,你父君雖為你取名相思,你卻和你母親一樣,不解風情,不會相思。」蓮姑拍了拍我的肩膀,語重心長地說:「有花堪折直須折啊,裴錚這孩子,我看著很不錯。」
  
  我看著蓮姑的眼睛心想:裴錚好厲害的手段,連蓮姑都被他收買了!
  
  這世上那麼多人,只有阿緒和我一條心。我恨!
  
  蓮姑一走,小路子便膽顫心驚地上前來問:「陛下,今日的奏章還沒批呢……」
  
  「送上來!」
  
  我攤開奏章,咬著筆頭恨恨地想:他若真喜歡我,為什麼總這樣那樣逼著我,不像父君二爹三爹四爹五爹那樣寵我?
  
  我不想練字,父君便一聲長嘆,摸摸我的腦袋說:「罷了,豆豆還小……」
  
  我不想習武,二爹也是搖頭輕嘆,捏捏我的臉頰說:「也是,女子習武作甚,讓別人練了保護你就成。」
  
  我好遊樂,三爹四爹就帶著我滿江湖跑,我稍微有點頭疼發熱,五爹就徹夜不眠地照顧我。
  
  裴錚他哪一點做得到?
  
  還說他喜歡我,那他的喜歡也太讓人胃疼了!
  
  「陛下……」小路子小聲提醒,「你奏章拿反了……」
  
  「寡人倒著看,不行嗎?」我冷睨他一眼,然後緩緩把奏章擺正。
  
  這一看,我驚喜了,哪個不長眼的東西,我剛停了裴錚的職,他就來落井下石了,也不先探探風向。
  
  「……裴相在官營商,與民爭利,此罪之一;以權謀私,兼併土地,此罪之二;擁車百乘,出入逾禮,此罪之三……罄南山之竹,書罪無窮;決東海之波,流惡難盡;威儀不足以懾群臣,仁德不足以壓六宮,望陛下三思,懲惡除奸,以振朝綱!」
  
  「寫得真好啊……」我欣喜不已,「果然匿名遞奏章,才有人敢說真話!」
  
  崇光新政後,官員所遞奏章均由內閣經手,而裴錚為內閣首輔,眾人不敢彈劾他,自然將內閣變成了他的一言堂,彼時尚有國師制約,但國師年老體邁,多有力不從心之處,因此只有看著裴黨坐大。奏章匿名投遞是蘇昀建議的,施行以來頗有成效,而今天這封奏章,才算是真正觸碰到了實處!
  
  裴錚退出內閣的第一天,便有人彈劾他,看來他也不能完全一手遮天!
  
  我美滋滋地收起奏章,心想明天有戲了!
  
  我們陳國,雖說男女平等,但在民間多半仍是夫為天,女子三從四德。我們這帝王之家卻不同,無分男女,理所當然是君在上,臣在下。
  
  他裴錚啊,可不要太囂張哦!
  
  寡人總會將他調、教成自己喜歡的模樣!
  
  嘿嘿嘿……
  
  真想看看到時候他會是什麼表情!



14辭官

  有好幾年了吧,坐在這高高的龍座上,俯視群臣,一片烏壓壓的腦袋,只有裴錚挺直了脊樑,立於群臣之前,敢那樣肆無忌憚地抬了眉眼直視我。那鳳眸生得真好,尤其是那一瞇眼一瞪眼,能把我所有的反駁嚇得嚥回去。
  
  真真是讓人如坐針氈。
  
  如今少了這麼個人,好像大殿空曠了許多,不過寡人也輕鬆了不少。
  
  「有事起奏,無事退朝——」尖銳的聲音穿透了大殿。
  
  我掃了底下一眼,捏了捏袖中的奏章,緩緩勾出一抹微笑。「昨日裡,寡人得了一封奏章,說得很有意思。」我抽出奏章,交與小路子,「小路子,你唸給他們聽聽。」
  
  小路子恭恭敬敬接過了,清了清嗓子,字正腔圓地念起《數裴相大罪七宗》。我閒閒地打量下面群臣的反應,一個個把頭埋得更低了。
  
  蘇昀站在原先裴錚所立之處,與原先那人一樣,很有些寧折不彎的風骨,不過蘇昀如青松立雪,傲岸不群,裴錚那人卻是囂張使然,目空一切。
  
  真是……看不到他,還有點不習慣。我有些出神地想。
  
  小路子方念罷奏章,下面一片死寂。我只好點名了。「龐仲!」
  
  「微、微臣在!」可憐的諫議大夫哆嗦了一下,聲音都走調了。
  
  「這奏章上所言,是否屬實?」我揚高了聲音,努力裝出那麼點威勢。
  
  「微、微臣不知……」
  
  「不知?」我聲音一沉,「龐仲,諫議大夫職責何在,你說說看!」
  
  「諫議大夫,掌、掌侍從規諫……」龐仲聲音都哆嗦了,想上次他規勸我納妃之時是多麼意氣風發啊!這麼一想,他好像是蘇黨的人,我也不好多為難了。
  
  「既是如此,你就該通明政事。裴相若真有罪,你知而不報,當屬同罪。裴相若無罪,你知而不辯,也是有罪。你若連裴相有罪無罪都不知道,那屍位素餐,何嘗非罪?你說,寡人留你何用?」我自忖這番話說得很是溫和,可是這膽小的龐仲嚇得兩股戰戰,我看得有些不忍,只有搖頭嘆氣,又轉而問他人:「這摺子是誰上的,寡人不追究,但這真相如何,眾愛卿啊……」我悠悠一嘆,「矇蔽聖聽,可是大罪啊!」
  
  「臣等惶恐……」底下窸窸窣窣拜倒了一堆人。
  
  我摸著下巴心想,恐嚇別人,原來我也挺在行的!
  
  「貪污、受賄、經商、逾制、弄權、兼併土地、縱奴行兇……其他暫且不說,逾制一項,有目共睹,寡人不說,你們便也視而不見了嗎?」這班臣子,寡人想教訓他們很久了!「經商、兼併土地、縱奴行兇這三件事,京兆尹,你掌京畿要務,有何話說?」
  
  被點到名的京兆尹出列,臉色蒼白地說道:「回陛、陛下……」然後,他竟然無比柔弱地——直接暈過去了!
  
  下面登時亂作一團,我頭痛無比地按著額角,真想把這群人都拖出去打三十大板!
  
  「陛下。」在一團亂麻裡,蘇昀的聲音清清冷冷,如夜風吹開了蔽月浮雲,灑下一片清輝。
  
  我心頭煩躁稍退,柔聲道:「蘇御史可有話說?」
  
  蘇昀微抬著眉眼看我,他身後諸人都定住了身形,直勾勾盯著他的後腦勺。
  
  「微臣以為,那奏章上所言,有失偏頗。」蘇昀微笑說道。我以為自己幻聽了,疑惑地盯著他,「你說什麼?」他是在幫裴錚說話?
  
  蘇昀出列一步,躬身道:「貪污、受賄二事,暫且查無實證。經商之事,據微臣所知,帝都確有幾家銀樓、茶樓署名裴相。高祖雖有雲,官不與民爭利,卻也不曾立於法典,以此說來,裴相無罪。逾制、弄權之說,實則直指陛下無能,微臣以為不妥。兼併土地亦不曾違背大陳律法,至於縱奴行兇,不論真假,即便是真,也至多一個御下不嚴,所用非人的小過。」
  
  我聽得一愣一愣,不只是我,所有人都愣住了。
  
  蘇黨和裴黨不是死對頭嗎?我還記得不久前兩人在殿上針鋒相對,怎麼這一轉眼,蘇昀竟然幫裴錚說起話來了!
  
  難道……他真的是為裴笙,才替裴錚說話?
  
  我攥了下拳,心頭有些酸澀,乾笑道:「蘇御史說話向來公正,這一番話尤其……」難得找到一個教訓裴錚的好機會,萬萬想不到竟是讓蘇昀給破壞了!
  
  我這心頭,難受得彷彿有千萬隻蟲蟻在嚙咬!漲得滿滿的氣,就這麼哧的一聲,沒了……
  
  群臣站直了身子齊聲道:「蘇御史言之有理,臣等附議……」
  
  附議……
  
  寡人頂你個肺!
  
  我一咬牙,起身,甩袖,大怒一聲:「退朝!」
  
  「陛下,陛下……」小路子急忙追上來,「陛下別生氣,生氣傷身子!」
  
  我咬著袖子眼淚汪汪。
  
  「這是怎麼回事呀……為什麼他也幫著他說話?寡人身邊的人都被收買了嗎?昨天才說好他幫我扳倒裴錚的!」
  
  「陛下別傷心……」小路子遞手絹來,「小路子不會被任何人收買,小路子生是陛下的人,死是陛下的死人,一生忠於陛下!」
  
  我抹著眼淚低頭往前走。
  
  天下烏鴉一般黑,他們如今官官相護了,又把寡人置於何地?
  
  我一股惡氣憋在心頭,回到宣室扔了幾個花瓶都不解氣,忽聽到下人通報說蘇御史求見,我抬腳往柱子上一踢,大怒道:「不見!」
  
  疼死我了……
  
  心疼又腳疼!
  
  我抱著腳跳跳跳到椅子上坐下,一抬頭,看到蘇昀立在門邊,急忙收手坐端正了,正色道:「寡人不是說不見了嗎?」
  
  「微臣有要事稟告,刻不容緩。」蘇昀不驚不懼,微笑說道。
  
  我別過臉不去看他,沉著聲音說:「有什麼事方才朝上不能說?」
  
  「人多,眼雜。」蘇昀緩緩說道,「只能同陛下一人說。」
  
  他這話,讓我左心口狠狠撞了一下,怒火也消下了大半。
  
  「那……那你說吧……」我訥訥道。
  
  小路子早已識相退下了,宣室裡只剩我和他,我沉默望著他,他也沉默看著我……
  
  我乾咳兩聲,皺眉打破這有些尷尬的沉默,「你不是說有話要說嗎?」
  
  他卻沒有立時回答我的問話,目光落到我的右腳上,聲音微柔:「陛下,還疼嗎?」
  
  我縮了下腳,心想哪能不疼呢,那一下我可是真用力了……
  
  嘴上卻說:「無大礙,你還是有話直說吧。當然,如果是幫裴錚說話,就可以免了。」
  
  蘇昀聞言抬眼凝視我,眼中笑意淺淺:「陛下覺得微臣方才是在為裴相說話?」
  
  我也笑了。「不然你是在為寡人說話?」
  
  蘇昀微哂。「微臣方纔所言,倒也不虛,但論動機,自然不可能是為了裴相。陛下可知,那封奏章是誰寫的?」
  
  「奏章是通過內閣呈上來的,如果你都不知道,寡人就更不知了。」我淡淡道。
  
  蘇昀笑道:「是微臣寫的。」
  
  我瞪大了眼睛,直勾勾盯著他。
  
  他笑意更深:「陛下很驚訝?」
  
  我僵硬地點頭,「你在朝上那樣為他辯解……」
  
  「陛下是否以為那封奏章是裴黨的人遞上來試探陛下態度的?」
  
  我輕輕點了下頭。「寡人雖暫免了他的丞相一職,卻同時立他為鳳君,此時此刻,朝堂上那班人多半還在觀望,不會這麼快就上這七宗罪的奏章,而且這奏章裡並沒有任何確鑿證據可對裴錚造成實際傷害,更多的像是在試探……」
  
  裴錚的勢力盤根錯節,崇光新政後,他在各部門的關鍵位子上安插了不少自己的門生,就算證據確鑿,毫無準備也很難一下子扳倒他,只能一步步削去他的臂膀,瓦解他的勢力,否則裴錚突然倒下,朝堂定會亂成一盤散沙。這個局勢,凡是能混到四品以上的,都心中有數。所以目前大陳朝堂還不能沒有裴錚,我原以為,這封無關痛癢的摺子不過是他要來試探我的態度,既然如此,我就擺個臉色給他看,卻萬萬料不到,竟是蘇昀所寫。
  
  確實,與裴錚水火不容的人是他,但在這個時候寫這樣一封奏章根本不能傷到裴錚,他不但寫了,還在朝堂上反駁……這到底是為什麼?
  
  我疑惑不解地看著他。
  
  「朝堂上,和陛下抱同樣心思的,只怕不在少數……」蘇昀微低著頭,一抹笑意的滑過墨黑的瞳仁,若有鱗光。恍惚間,我以為站在自己面前的是裴錚——那個春風化雨的蘇煥卿在哪裡呢……
  
  我攥了下手心,回過神來,聽到他緩緩說:「這封奏章到底出自誰之手,沒有人知道。如今百官也多半以為是裴相出手試探陛下的態度,同時試探底下諸人何者對他存有異心,因此今日朝堂之上,百官無一人敢表態。另一種猜測,則是以為奏章乃陛下自己捏造,同樣是試探,卻是試探文武百官對陛下的忠誠度。陛下……」蘇昀揚起眉眼,淺笑望著我的眼睛,悠悠道,「以今晨的情景看來,百官懼裴相,甚於陛下。」
  
  我緊緊捏著袖子,笑得很是勉強。「你上這封奏章,是為了試探寡人,還是為了告訴寡人這一事實?寡人心慈手軟,婦人之仁,哪裡比得上裴錚心狠手辣,御下有方。」
  
  是不是權力和地位會改變一個人?即便是蘇煥卿,當了這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丞相後,也與裴錚一樣滿是算計與城府了,這算計的人裡,甚至包括了我。我微微有些失望。
  
  「微臣並非在試探陛下。」蘇昀眼神微動,上前一步,似有些急切地辯解,「而是想幫陛下剪除裴黨羽翼!」
  
  「哦?」我挑了下眉,好奇問道,「誰?」
  
  蘇昀神色稍定,「京兆尹和大理寺卿。」
  
  那兩人……我想起京兆尹那嬌弱不勝風力的身姿,想起大理寺卿一臉菜色的熊樣,不禁有些糾結,又有些想笑。「你沒弄錯吧?就那兩人?」
  
  蘇昀肯定地點頭。「難道以為陛下這兩人是小角色?」
  
  我嗤笑一聲作為回答。
  
  蘇昀亦笑了,自他入內至今,唯有這一笑讓我通體舒暢。
  
  「京兆尹掌京畿要務,往來者皆權貴,若非有特別手腕,如何能屹立不倒?大理寺卿乃大陳刑獄最高長官,又豈是庸人堪任?他們不過是示弱於人前,隱藏真面目罷了。」
  
  「他們的真面目,是什麼?」我被他勾起了好奇心,原以為那兩個草包不過是擺設,卻沒想到還另有深意。
  
  「是漕銀虧空案的重要從犯。」
  
  「什麼?」我眼皮跳了一下,聲音微微走調,「你找到證據了?」
  
  我也覺得自己反應有些過度了,又調整了下坐姿,輕咳兩聲,淡定道:「是否賀蘭又說了什麼?」
  
  蘇昀深深看了我一眼,方道:「我昨日問過賀蘭,與賀敬往來之人中有哪些人有嫌疑。賀蘭說,賀敬出事前幾天,他在賀敬書房的暗匣裡看到一封疑似大理寺卿的信件,這封信卻非日常往來書信,而是密函。有趣的是,賀敬與大理寺卿交情不深,當年賀敬任大司農時,如今的大理寺卿不過是個小吏,待他升至九卿,賀敬早已外調。回京述職兩人也少有交集,何以會有密函往來?賀敬表面上與裴黨撇清關係,暗地裡卻又與裴黨的核心人物互通書信,這其中定有文章。那封密函中所言何事賀蘭不知情,此時尚難猜測,只有做進一步調查。但大理寺卿貴為九卿之一,若無罪名難以下手,只有羅織罪名。」
  
  我心念一轉,恍然道:「你想利用裴錚的七宗罪,指摘大理寺卿失職?」
  
  蘇昀無奈一笑:「縱奴行兇之事,曾有人上告,但是被大理寺卿壓了下來。兼併土地目前尚無律法可依,但是裴錚及其同黨倚仗權勢霸佔了京郊百頃良田,有民上告,卻被京兆尹瞞下。微臣本想以此為由徹查這兩人,奈何陛下走得太急……」
  
  我面上一熱,自己那時是有點衝動了。「這……又關京兆尹何事?」
  
  蘇昀輕嘆一口氣,「賀蘭說,當日他進帝都,最先碰到的,是京兆尹。陛下以為,為何裴錚會搶在你我之前先至廷尉府?」
  
  京兆尹通風報信……
  
  不錯,他是裴黨的人,但他為何要通風報信?他知道賀蘭是賀敬的兒子,知道賀敬涉嫌漕銀虧空,知道此事與裴錚有關……
  
  我閉上眼睛,沉默了許久,忽地覺得有些累。
  
  「寡人明白了。明日早朝,按你的計劃行事。」
  
  裴錚這人,我只想挫挫他的銳氣,並不真想殺他。或如很久之前我與他說過了,我將他視為家臣,與一般臣子不同,他是自己人,但也與家人不同,他終究只是個臣子。所以我給他的範圍,就是那麼些,太近不行,太遠……也不習慣。
  
  可他若真有罪,我也不能、不會包庇他。
  
  「陛下。」小路子在外敲門說,「裴相讓人送了摺子過來。」
  
  我猛地睜開眼,看向蘇昀。他眉心微皺了一下,極快地掃了緊閉的門扉一眼,眼中銳利的光芒一閃而過。
  
  「送進來。」我沉聲說。
  
  他又玩什麼花樣?
  
  我狐疑地攤開摺子,一看,怔住了。
  
  「蘇御史……」我眉眼糾結地把摺子遞給他,「你看看……」
  
  蘇昀愣了下,上前一步接過摺子,一目十行掃過,瞳孔一縮,隨即緩緩勾起一抹淺笑。
  
  「裴相……」蘇昀合上摺子,閉目微笑,修長白皙的十指緊扣著摺子,指節因用力而發白,「裴相……以退為進嗎……」
  
  我無語望著他。
  
  裴錚那摺子,寫得極是楚楚動人,名為《罪己狀》,把蘇昀所寫的《七宗罪》擴成了《吾日七省吾身,錯措錯錯措錯錯……》,言辭誠懇,催人淚下,我忍著胃部不適感勉強看完,最後才愣住。
  
  「微臣為人臣不能侍君,食君祿不謀其事,居一品不成表率,陛下仁厚,不曾降罪,微臣卻無顏、無德堪其重任,唯有辭官以謝君恩!」
  
  我長嘆一聲:「他……這是在逼寡人去求他留下來嗎?」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2-8-26 05:08 PM

15心軟

  裴錚這人有一個優點我很是佩服,那就是厚顏無恥起來天下無敵。那樣一個心高氣傲、眼高於頂的自戀之人,寫起罪己狀來還真是哀哀淒淒、言辭懇切。
  
  可是……
  
  混蛋!
  
  明知道寡人現在離不得他,他這樣來一下是想怎樣!我都只是暫時讓免了他的早朝,那些公文公事還是讓人送到丞相府去,他想歇著也沒那麼容易。
  
  現在可好,他一攤手,說:「陛下,臣有罪,臣不幹了,您自己幹吧。」
  
  寡人頂他個肺!
  
  掀桌!
  
  「他這是故意的!故意的!」我拍著桌子怒瞪那如山的公文,這是丞相府的人剛剛才送來的,據說新鮮出爐,後面還有一爐。
  
  「陛下,生氣,傷身吶……」近來小路子把這句話說了好多遍了。
  
  我咬著袖子含淚瞪著那些公文。本來吧,他身為丞相,又是內閣首輔,還兼職了大大小小多少官職寡人一時也記不住了,總之這些事本來也就是他應該做也做習慣的,一下子推到寡人這裡,寡人哪裡知道該怎麼辦?
  
  而且他一定是故意把本來不用他批閱的公文也送來了,他那個人整日裡悠哉悠哉的,總是把事情都分配給手下人去完成,什麼時候見他埋首在公文堆裡了。
  
  蘇昀也是這般說法。他說:「裴錚雖未必知道那封奏章出自微臣之手,但定然知道,無論間接目的是誰,最終目標都是他。所以這一招以退為進,無論陛下想做什麼,他都可以以此作為要挾,從中阻撓。」
  
  我憂鬱了很久,才說:「蘇御史……你搬點回去看吧……」
  
  蘇昀眼角抽了幾下,這才算搬走了一爐奏章。
  
  但是很快的,丞相府又送了一爐過來。
  
  「寡人一直以為大陳風調雨順,什麼事都沒有……」我憂傷地摸著玉璽,又看了一眼公文山,「誰知道……唉……」
  
  小路子憐憫地看了我一眼,「陛下,那怎麼辦……通宵達旦嗎?」
  
  我咬咬牙,拼了!
  
  裴錚,寡人也不是真離不開你的!
  
  我從最上面一封看起。
  
  ——兩郡之交有幾股游寇擾民,是派兵平定還是招安?派兵平定要調哪個郡的兵?要調哪個將?糧草不足何時能發?若是招安又該派誰?
  
  誒……這個還須做進一步調查,再議。
  
  ——涼國改立儲君,歲貢不足去年之數,今歲似有異動,賈將軍請調北軍三萬人馬增守居庸關。
  
  這個……茲事體大,再議。
  
  ——西園郡太守狀告東澤郡太守逾界屯兵,擾民清修,東澤郡太守表示不曾逾界,建議重新勘定兩郡界限。西園郡太守緊追不放,似有內情。
  
  嗯……我也覺得應該有內情,查一查再議。
  
  如此翻看了十幾封,再議的放左邊,有決策的放右邊,半晌之後,我看了看空空如也的右邊,一陣胃疼。
  
  再議……那就明天早朝再說吧。
  
  早朝的時候,先問「游寇擾民是該平定還是招安」,再問「是否調兵增守居庸關」,然後問……
  
  問誰呢?
  
  蘇昀?
  
  唉……可有些事向來是裴錚經手,連蘇昀也不是很清楚。更何況調兵之事涉及兵權,兵權卻有相當一部分在裴錚手裡。
  
  對啊,他交了相權,還沒交兵權呢!
  
  「小路子……」我艱難地開口,「你說,寡人是不是該去趟丞相府,讓他把兵權也交出來?」
  
  「讓人送信去不就行了。」小路子隨口答道。
  
  「啊……」我為難地說,「可是茲事體大,不是應該親自去比較好嗎?」
  
  小路子眨了眨眼,意會地說:「陛下說的是,茲事體大,還是親自去的好。」
  
  我欣慰地點點頭,又為難地搖搖頭:「可是這一個月內,寡人是不好跟他見面的,否則於禮不合。」
  
  小路子又道:「陛下放心,小路子不會說出去的。到時候隔著屏風說話就好了。」
  
  我欣喜說:「甚是甚是。」
  
  我提著衣擺朝外走去,又說:「把公文奏章玉璽都帶上!」
  
  唉……
  
  當個皇帝好難,得有個善解人意的小公公伺候著,隨時懂得給你找台階下。
  
  寡人堂堂一國之君,見個臣子都得偷偷摸摸……早知道就不搬石頭砸自己的腳了,什麼一個月不得相見……
  
  天色不早了,我換了身不顯眼的衣服,帶著小路子敲開了丞相府後門。那開門的小童看了我半天愣是沒敢相認,最後倒是認出了小路子。
  
  「陛下……」小童驚疑不定地看了我一眼,隨即低下頭去。
  
  我乾咳兩聲——此情此景,著實讓人難堪。小時候那話本戲裡,書生夜會小姐後花園,不也是這般場景……
  
  「裴相呢?」我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
  
  小童答道:「老爺身子不適,已經睡下了。老爺說,以後他不是丞相了,不能稱呼他大人。」
  
  我嘴角抽了抽——得,他這是在使小性子嗎?大老爺們做這種事,多矯情啊!還說身子不適,就他那一身功夫,冷水裡泡上三天三夜也不見得會打個噴嚏。
  
  「帶我去見他。」我走了兩步,又提醒他,「記著,不許讓任何人知道,否則摘了你的腦袋!」
  
  他縮了下脖子,低聲道:「奴才明白。」
  
  他哪裡明白寡人的憂傷!
  
  我萬分悲憤地朝裴錚的臥室走去,有一種視死如歸的悲壯。
  
  「老爺。」小童敲了敲門,許久之後,裡間才傳來腳步聲,開門的是個年輕貌美的侍女,柔聲道,「老爺睡下了,什麼事明天再說。」
  
  小童看了我一眼,那侍女也轉頭來看我,茫然了半晌,終於反應過來,就要拜倒,我忙擺了擺手,低聲問:「他真病了?什麼病啊?」
  
  侍女手中端著的是空碗,還留著個底,看上去似乎是殘留的藥汁。
  
  侍女點點頭,也輕聲回我:「老爺沒說,是自己拿的藥。」
  
  他跟我五爹學過醫術,精通說不上,但好歹知道用藥。
  
  我覺得等一下要做的事可能會有些丟人,便讓他們都退下,一個人扛著裝公文奏章的袋子進了屋。
  
  進門右側是小書房,左側是他的床。
  
  「春蘿……」床上傳來翻身的聲音,然後輕輕開口喚了個名字,說話的聲音有些低啞,似乎不是裝的。
  
  「春蘿,倒杯水。」他深呼吸了一口氣,聽聲音似乎是從床上坐起了。
  
  春蘿應該是方才出去的那個侍女了。我瞟了桌上的杯盞一眼,輕咳一聲道:「裴愛卿啊……」
  
  床那邊靜了片刻,方傳來低啞含笑的聲音緩緩答道:「草民抱病在身,不能恭迎聖駕,還望陛下恕罪。」
  
  他這草民二字,聽得寡人很是彆扭。
  
  「裴愛卿啊,這辭官之事是你自己提的,寡人還沒批呢!」我微笑著說。
  
  「草民罪不容誅,陛下不怪罪已是皇恩,豈敢再戀戰權位?」他笑著說,又輕咳了兩聲。
  
  我心一揪。「你怎麼了?真病了?」
  
  「陛下不信嗎?」
  
  我哪裡知道他哪句真哪句假,只是這病看上去雖不假,卻也太蹊蹺了。上次他說病,結果卻是因為阿緒的事。
  
  虧得裴笙還故意同我說他害的是相思病,讓我沒得胡思亂想了一把。
  
  「喂……」我往前挪了一步,想起不能相見,便又停了下來,「你怎麼病了?」
  
  「吃錯藥。」裴錚淡淡笑道。
  
  「啊?」我以為自己聽錯了,「吃錯藥?怎麼回事?」
  
  裴錚卻不答,輕巧轉移了話題。「陛下來此,是為了關心草民的身體嗎?」
  
  對哦!還有正事!
  
  我邊打開袋子邊說:「裴愛卿啊,你說要辭官辭不到位啊,兵權你還沒交出來呢。虎符在哪裡?」
  
  「虎符啊……」他笑了笑,說,「是草民一時疏忽了,在微臣床邊,陛下過來拿嗎?」
  
  我沒想到他交得這麼爽快,愣了一下才道:「寡人現在不方便過去,你也不急著交出來。」
  
  「陛下說如何便如何吧。」裴錚的聲音聽不出喜怒,淡淡的好像有些疲倦,我捏著奏章心想,不然算了,明日再議?
  
  「那……你明天病會好嗎?」我弱弱問了句。
  
  「陛下這麼關心草民,草民真是受寵若驚啊……」裴錚的聲音病中微微低啞,笑起來像根羽毛一樣在人心頭輕撓。「陛下有事不妨直言。」
  
  「其實也沒什麼事……」他怎麼偏偏這時候病了?「就是游寇啊,涼國啊,還有那個……東園郡啊……什麼的……」
  
  」陛下……是東澤郡,西園郡。」
  
  我面上一熱,忙道:「寡人知道,一時口誤罷了。」
  
  他一聲輕笑,也不說破了,沉吟片刻又道:「此事我之前便有聽說,也早派人查探。東澤郡太守剋扣軍糧,將公款挪作他用。士兵不忿出走,投入西園郡太守麾下,東澤郡太守因此生恨。兩郡之交的界碑因年歲久遠早已不可勘,西園郡是否越界尚難定論,重新勘測確有必要。西園郡太守是軍功出身,能堪重用,手下兵將極多。游寇滋擾的因由已然查明,是之前天災得不到賑濟的流民落草為寇,戰鬥力出人意料之強,若只是招安怕難成事,亦須恩威並施。西園郡毗鄰該郡,或圍或招安,交由西園郡太守即可。這些人若能為朝廷所用,不失為一股助力。」說到這裡,他稍緩了一下,又乾咳了兩聲。我聽得連連點頭,這些事我倒是不大清楚,本來站得太高,看得也就不清晰了。
  
  「你想喝水嗎?」我良心發現,問了一句。
  
  「嗯。」他也不客氣應了一聲。
  
  我倒了杯水,又為難了。那床前本立著面屏風,所以我不用與他面對面,但若要遞水給他,難免要打個照面。
  
  「陛下……」他輕嘆了一聲,竟似看透了我心中所想,「你既進了這個門,守著那些虛禮又有何用?知道你來的,不會信你我沒有照面,不知道你來的,更不會知道,那麼……你是做給誰看呢?」
  
  他真是病得不輕,往日可不會這麼跟我說話。
  
  雖然他說的確實有些道理。
  
  「草民也不敢勞煩陛下端茶送水了,還請陛下迴避,草民自行取用。」他說著就要起身,我忙道:「寡人豈是拘泥於虛禮之人,方才不過是覺得水涼了,猶豫著要不要燒壺熱水。」
  
  他動作一頓,緩緩笑道:「不必了,清水便可。」
  
  我端著水走到他床前,然後發現自己好像被騙了。這人半倚在床邊,哪裡有半點要起身的樣子?
  
  我把杯子送到他手邊,他道了聲謝,舉杯飲下。
  
  我這才發現他的唇色比平日更淡了三分,面上卻有絲異常的緋紅。他身上穿著柔軟的白色中衣,前襟微開,因在病中,氣勢也弱了不少,不像平日裡那樣囂張跋扈,倒讓人我有些心軟了。
  
  「還要水嗎?」我見他一杯喝完,便又問了句。他輕點了下頭,我提起水壺又倒了一杯,他微仰起下顎,喉結因吞嚥而上下滑動。
  
  唉……
  
  這個時候,我怎麼還能胡思亂想呢?
  
  我收回目光,看向別處。
  
  「多謝陛下了。」他喝過了水,將杯子放在床邊桌上。
  
  「舉手之勞,呵呵……」我尷尬地笑笑,「裴愛卿為國為民,鞠躬那個盡瘁……」
  
  他淡淡一笑,不說其他,接著方纔的奏章又道:「涼國去歲大災,歲貢不到數純屬正常。如今涼國朝政因奪嫡而混亂,邊境有不受約束之民便來侵邊,非政治行為,不宜反應過激,以免引來多方猜測,破壞局勢平衡。」一口氣說了太多話,他又咳了幾聲,面色略顯蒼白,也正因此,兩頰的緋紅更加明顯。
  
  「裴錚……」我愣愣看著他,皺眉說,「你是不是故意的?」
  
  他抬眼看我,安靜地喘息著,說:「故意什麼?」
  
  「故意……這麼做,想讓我心軟,心疼?」我狐疑地看著他。
  
  他眉梢輕輕一挑,鳳眸漆黑,薄唇微抿,許久之後方淺笑道:「那我成功了嗎?」



16溫存

  這下,輪到我被問傻了,不知該如何回答。
  
  門外卻傳來敲門聲,那□蘿的婢女揚聲道:「老爺,方小侯爺求見!」
  
  我驚慌地掃了外面一眼,裴錚回道:「跟他說明日!」
  
  晚了……
  
  我聽到表舅在外面吼吼:「明日就變成下輩子了!」那聲音裡伴隨著春蘿的驚呼「侯爺不可亂闖!」
  
  我抓緊了被子看向裴錚,用眼神問他躲哪裡,他眉頭一皺,沒等我反應過來,便伸手在我腰上一攬,我只覺得身子騰空了一下,一陣暈眩之後,溫暖的氣息便將我裹住。裴錚他竟然將我——塞進被窩!
  
  我還想掙扎,門就開了。
  
  表舅,你真是掃把星啊!
  
  「外甥女婿,這回你可得救救我啊!」表舅的聲音直接逼到了床前,我僵住了,一動不動。
  
  這時候被發現,會死得更難看……
  
  裴錚的聲音壓抑著淡淡不悅:「何事不能明天說?」
  
  「我家夫人上帝都了!聽說明日就到了!」表舅聲音裡滿是沮喪,「估計也是聽了那啥謠言,我這可都是冤枉的啊!」
  
  「也不算冤枉了……」裴錚悠悠道。
  
  「誒,你也別這麼記恨,我好歹在豆豆面前幫你說了不少好話!」表舅哼了一聲,「豆豆也不知道跑哪裡去了,宮裡的人都說沒看到。外甥女婿,我只能來求助你了!」
  
  我還沒跟他成親呢!外甥女婿叫得這麼親熱!
  
  我趴在床內側,正面對著裴錚的側腰,淡淡的藥香味傳來,我不是五爹,分辨不出是什麼藥材,但有些熟悉,想來不是什麼嚴重的病。除去這藥香,隱約還有……屬於裴錚的氣息?卻說不清是什麼樣的氣息,讓我忍不住面上發燙。
  
  「我已經辭了官,怕是幫不了你什麼了。」裴錚說。
  
  「這跟官不官的沒關係。你這人她還算信得過,你給我做個人證,到時候她來了,你說兩句公正的好話,她也不會太為難我的。」
  
  給表舅說好話那還能叫公正?以後我要像舅母那樣,把裴錚管得死死的,像表舅這樣畏妻如虎……
  
  「好,我答應你了。你出去吧,我很累。」
  
  裴錚的聲音難掩疲倦,表舅得了赦令,歡天喜地地說了些奉承話,裴錚又下了一次逐客令,他這才離開。
  
  門一關上,我就掀了被子鑽出來瞪他,怒道:「你想憋死我嗎?」
  
  他微笑看著我說:「是你自己要躲的。」
  
  「我……」我咬咬牙,洩氣了,囁嚅道:「表舅那人,若讓他知道了,想必也就沒有人不知道了。」
  
  「嗯。」他表示同意地點了點頭,又問:「陛下,方纔那個問題的答案呢?」
  
  「什麼問題?」我裝傻。
  
  他笑而不語望著我,看得我耳根燙到脖子,然後意識到兩人的姿勢有多曖昧——他半躺著,背靠在床上,我半跪在他身側,一隻手還撐在他胸口——我忙把手收回來,可這一下,又顯得太過刻意了。
  
  他掃了我一眼,不知在床頭哪裡碰了一下,床邊跳出個暗匣,他取出虎符交到我手中說:「如此,兵權也交還了。」
  
  我握著冰涼的虎符,驀地有些心慌。
  
  這傢伙,不會跟我來真的吧!我憤怒道:「裴錚,你在位期間軍政大權一把抓,現在說走就走,未免太不負責任了!」
  
  他淡淡道:「那陛下覺得如何是好?」
  
  「繼續當你的丞相。」
  
  「原來。」他瞭然地點點頭,「陛下想讓草民繼續做牛做馬嗎?」
  
  「這個叫做為國效力!」
  
  「微臣的罪啊……罄竹難書……」他悠悠說道。
  
  「那……」我咬著下唇,一時之間不知該怎麼說才能兩全其美。
  
  微涼的手指撫上我的唇畔,輕輕一點,我顫了一下,抬眼看向他。
  
  裴錚眉眼難得地溫軟,微笑著說:「別咬了,快要出血了。」
  
  我鬆了口,習慣性地舔了舔下唇,卻見他眸色驀地深了三分,深呼吸道:「陛下,別隨意勾引男人。」
  
  「什、什麼勾引!」我頓時炸毛,「你胡說什麼!」
  
  他的指腹在我方才舌尖掃過的地方輕輕一按,說:「這就是勾引!」說罷左手落在我的腰上,收緊一拉,將我拉進他懷裡,溫涼的唇瓣壓下,貼著我的面頰緩緩游移,最後停在唇畔。薄唇微啟,聲音低沉暗啞:「陛下,草民人在病中,自制力不強,你可自重了。」
  
  我心如擂鼓,兩耳嗡嗡直響,看著近在咫尺的幽深雙眸,呆呆道:「寡人不重。」
  
  他也怔了一下,隨即失笑,在我唇瓣輕啄了一口:「真傻。」
  
  我又道:「寡人不傻。」
  
  「好……」他忽地翻了個身,將我攏入懷裡,輕輕壓在身下。「寡人不傻,豆豆傻。」
  
  這男人的氣息給人一種鋪天蓋地的窒息感,我推了推他的胸膛,面紅耳熱。「你做什麼?以下犯上嗎?」
  
  「是又怎樣?」裴錚這時倒有精神了,左手支著下顎,眸中含著戲謔的笑意,「陛下,你敢進這個門,就該做好準備了。」
  
  「什麼準備?」我愕然。
  
  「這個時候,陛下應該在宮裡的,怎麼會出現在草民的床上呢?」他故作疑惑地瞇了瞇眼,「陛下不是說,婚前一個月不是說不能見面嗎?」
  
  「那、那是……」我惱羞成怒,「你到底想說什麼?」
  
  他輕笑一聲,右手撩起我耳邊的長髮把玩著,「陛下,你是不是對草民一日不見便如隔三秋,於是不惜壞了規矩,藉著夜色溜進草民府裡,甚至爬上床想逼草民就範?」
  
  「你你你……」我掙紮著要爬起來,奈何被他用身子壓住了,動彈不得,他還懶懶說了句:「草民病中自制力弱,陛下別亂撩撥。若真發生了什麼事,此時此地此情此景,傳出去怕別人說陛下獸性大發逼、奸了草民,反正陛下也不是第一次做這種事了。」
  
  我深呼吸著,一字字說:「裴錚,你當真無恥……」
  
  裴錚笑納:「陛下過獎。草民一向視聲名為身外之物,旁人說由旁人,陛下卻不同,陛下不是想當個明君嗎?」
  
  「寡人當不成。」我放棄抵抗了,悶聲說。
  
  他也停下了動作,斂起眼中的戲謔,柔聲問道:「怎麼了?」
  
  我沉默不語,任他怎麼問,我都不再說話。
  
  裴錚輕嘆了口氣,右手撫著我的面頰。「又鬧彆扭了?」
  
  對於這人,我真不知該怎麼做。抬起眼直直望著他幽深的眸子,我輕聲說:「我問你,漕銀虧空案,和你有沒有關係?」
  
  他的動作一僵,眼神微動,目光落在我的眉心,然後緩緩說道:「陛下心裡有答案,又何必問我?」
  
  「和你有關。」我心一沉,又問,「賀敬,是不是你殺的?」
  
  「關於這個問題,請恕草民保持沉默。」
  
  「為什麼沉默?」我的心又往下沉了三分,「真是你殺的?」
  
  裴錚沒有正面回答。「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他緩緩迫近,呼吸拂過我的臉頰,「陛下會殺我嗎?」
  
  我回視他,幾乎屏住了呼吸,「你別逼我殺你。」
  
  他眼底滑過笑意,彷彿聽到了一個笑話,難以自已地低聲悶笑:「原來,竟是我逼你?」
  
  「是。」我惡狠狠地瞪著他,「一直是你在逼我!所有人都在逼我!」
  
  「豆豆……」他愕然望著我。
  
  「從我八歲,不,六歲開始,你們就在逼我!」我深呼吸著,顫著聲音說,「他們自以為愛我,卻從不曾真正為我想過。母親欠了幾個爹爹,便用半生相還,讓我為她還!他們將我一人留在帝都,甚至連阿緒也帶走,我可曾說過什麼?我自知他們亦關心我疼我,為我做了許多,但這些他們可曾想過是否我真正想要?」
  
  我抬手摀住眼睛,聲音已帶了哭腔。「我六歲為儲,十三歲登基,一年裡只見母親幾次。父君疼我,二爹寵我,到最後還不是扔下我?國師說,為帝須無情,不能軟弱,不能示弱,可是崇德宮夜深人靜的時候,你以為我在想念誰?可他們卻不曾來看過我,哪怕一眼……」
  
  「豆豆……」微涼的指尖擷去我眼角滑落的淚,一個輕如落花的吻印在眉心,聲音裡透著憐惜,「我不知你這樣難過……」
  
  我拍開他的手,恨道:「你知道什麼了?你自以為什麼都知道!你是父君的徒弟,是二爹的義子,他們在你身上花的心血比對我更多,好像你才是儲君,你才是他們的孩子!」他張口欲言,卻被我打斷,「你不用解釋,我知道,他們不過是想讓你幫我守著這江山。他們捨不得我受苦受累,卻要我當這皇帝,還費盡心思地培養一個人來輔佐我,究竟是輔佐還是架空?我不過是個傀儡皇帝!可是他們憑什麼這麼相信你,甚至相信你甚於我?裴錚,你是怎麼做到的?」我難以置信地看著他,「他們每個人,甚至蓮姑,都說你愛我,他們愛我,做一切都是為了我,讓我相信你……你逼我、騙我、欺負我,你憑什麼,讓我相信?」
  
  「我連自己都不信,又怎麼能信你……」我無力地閉上雙眼,聲音漸弱,連自己都聽不清了字句。
  
  環著我的手微微收緊,在我背上輕拍著,裴錚的聲音低沉柔緩。「是我們錯了……」
  
  「自然是你的錯。」我低聲回了一句,滿腹委屈化為淚意,「我嫉妒你能討他們歡心,討厭你和他們一樣處處逼我。既要我當皇帝,又什麼都不讓我做,登基之初我重用你,如今想來是我太天真,當初我若大權獨攬,全權親政,如今又怎麼會受你脅迫……」
  
  有時候想,我的存在,或許只是母親逃脫帝都的一個理由。這個地方,她自己也不想呆,卻留下我一人。
  
  獨自一人。
  
  「我並非脅迫你……」裴錚在我耳邊一聲輕嘆,「我只是……捨不得看你受累。義父說過,他們對你有虧欠,欠你的,我來還,我心甘情願。」
  
  這樣的債,她欠爹爹的,我還,爹爹欠我的,他還。「那……是不是我欠了你什麼?」我微有些迷惘,似乎邏輯上,是這樣的,我欠了他。
  
  裴錚忍不住輕笑道:「你從來不欠我什麼,都是我心甘情願的。」
  
  心甘情願,說得多好聽啊……
  
  我恍然回過神來,掐了他一把,怒道:「休得矇騙我,你如今要權有權,要錢有錢,自然是心甘情願得很。國師說,我處在這個位子上,人人都對我別有居心,求名求利,求權求勢,你難道就別無所求嗎?你對我好,縱然果真處處幫我,難道沒有居心?」
  
  「居心,自然是有的。但即便不奉承你巴結你,權勢地位,我同樣能得到。豆豆,你以為我做了這麼多,想要的是什麼?」他捧著我的臉頰,額頭相觸,幽深的鳳眸裡彷彿有化不開的繾綣柔情。「我想要你,無關其他。」
  
  到這時,他方說開了這句話。
  
  我不知該不該相信,五年的帝王生涯,國師讓我不要相信任何人,尤其是裴錚。國師說的話……總是對的……
  
  可是裴錚吻我的時候,我沒有抗拒,他有一雙多情的眼,讓被凝視的人以為自己亦被深愛,輕易淪陷。
  
  他的手扣在我後頸上來回摩挲著,我在他懷裡輕輕戰慄,只聽到自己紊亂的心跳和呼吸。
  
  淺吻輒止。
  
  我兩頰發燙地垂下眼瞼,聽到裴錚暗啞的聲音緩緩道:「豆豆,你才十八歲。」
  
  「我已經十八歲了。」我微喘著,糾正他的措辭。十八歲,早已經成年,也早該成家了。
  
  「我記得你小時候說過,不想當皇帝。我以為你不喜歡朝政,所以萬事親攬,你若想親政,我教你,還不遲。」
  
  他何時變得這般好說話了?我驚疑不定地望著他,猶豫道:「你教我,那還不是又要全部聽你的。朝堂上那班人,都是你的人,不是我的人。」
  
  裴錚一笑,嘆道:「他們是我的人,我是你的人,這不是一樣嗎?」
  
  我聽得面上一熱,他又說:「既然你不喜歡,那以後就都聽你的,可好?」
  
  他這樣對我千依百順,著實讓我不習慣,難道真是病糊塗了?
  
  「那……我還是最後問你一句,賀敬是不是你殺的?」
  
  裴錚笑意本淡,這時只餘一聲嘆息了。「我說不是,你信嗎?」
  
  「所有證據都指向你,不是你,還有誰?」
  
  裴錚嘆道:「你對蘇昀深信不疑,對我深疑不信,我說再多,又有何用?若非堅信你心裡有我一席之地,我又如何能守到如今……」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2-8-26 05:11 PM

17變態

  每個人都覺得自己委屈,誰又真正瞭解、理解對方了。
  
  可能他不曾瞭解過我,就像我也不曾真正看清過他,縱然他說什麼「等了十幾年,也不在乎多這幾個月了」。
  
  十幾年……
  
  我第一次見他之時,不過六歲,這一算也才十二年。難道他當時就對我別有居心?
  
  裴錚,你真變態!
  
  我在他房間裡聽著他一點點將朝堂上盤根錯節的政治關係理清,又將邊防要務,地方詳情稍作分析,公文雖多,兩三個時辰也就處理完了。
  
  我見他難掩倦色,心想算了吧,變態就變態吧……我且信他一回。
  
  「說句實話,可別又鬧彆扭了。」裴錚輕輕點了下我的額頭,「皇帝這個位子,本也就不適合女人來坐。女人心軟,容易感情用事。」
  
  「國師說的有道理,寡人覺得應尊崇儒家,行仁政,行王道。」我正經說道。
  
  「國師把你教壞了……」裴錚輕嘆一聲,「盛世王道,亂世霸道。但是王道過於理想化,有些地方,該用重典的,不能手軟。殺雞儆猴,要足威,才震得住後人。」
  
  「罪不及無辜,抄家滅族是否太過分了?株連無辜,寡人始終覺得不妥。」我仍是搖頭,先前某郡因科場舞弊,學子不忿,在「貢院」二字之上大做文章,改為「賣完」。此事傳到帝都,我自然是下令徹查,結果卻牽連出上下數十人。本意不過是罷了幾個為首的權貴,裴錚卻一力堅持,將這條線徹底拔除,主犯斬立決,從犯永世不得為官。那時朝中人人自危,也沒有人敢反對他,我反對無效,朝堂上一下子少了顆腦袋。
  
  這件事傳出去,裴錚的民望倒是上升了不少,但也得了暴戾之名。也有人說他趁機剷除異己者,總歸一個名聲本就不好的人,便是做了好事,別人也會往壞處想他。
  
  我本也算不得明君,但朝中讒言多少能分辨,常在民間行走,百姓的聲音我還能信九分。人人都說蘇昀好,裴錚差,我還能怎麼對他推心置腹?
  
  我原先就對他心存芥蒂,也只會把他往壞處想,對他唯一喜歡的地方,就是他喜歡我這一點……
  
  如此算來,我也是有點無恥了。
  
  「女人啊……」他搖了搖頭,嘆氣,雖沒言明,但顯然是有些不屑的。
  
  「裴錚!」我怒瞪他。
  
  他衝我挑挑眉,又笑道:「女子者,好也。少女者,妙也。微臣是在感慨,陛下實在又好又妙。」
  
  「佞臣!」我忍不住莞爾,揚起了嘴角,「你這是阿諛奉承。」
  
  「微臣真心實意,既無奈陛下心軟心善,又愛陛下如此,只是陛下若能對微臣心軟心善幾分,那便更妙了。」裴錚一本正經道。
  
  「你……」我斜睨他,「你這是在調戲寡人嗎?」
  
  「微臣奉旨調戲陛下。」
  
  「嗤!」忽然發現,他這人著實能言善道,哄起人來也有一套,至少我方纔的抑鬱之情已消了不少。「你不自稱草民了?」
  
  「嗯,微臣覺得不妥,陛下聽著也彆扭吧。」裴錚低頭看我,笑著說。
  
  「是挺彆扭……」我老實點頭。
  
  「再過一個月,微臣便要換自稱了。」裴錚摸了摸下巴,眼底閃過笑意,「自稱,為夫?」
  
  我面上升溫,推開他少許,正色道:「寡人命令你不許再調戲了!」
  
  他哈哈大笑,卻伸手將我攬進懷裡,緊緊抱住,抵著我的額頭柔聲說:「你這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記仇不隔夜,總是唸著別人的好多一點,早知如此,我過去便不欺負你了。方才流了那麼多淚,可是憋了許久?」
  
  我移開眼不敢看他,囁嚅道:「你別蹬鼻子上臉,我還是很討厭你的。」
  
  「別說立我為鳳君是我逼的,你若真不願意,我不會逼你,也逼不了你。豆豆,你喜歡我,只是自己不願意承認,只有在我面前,你才是真正的你。」裴錚唇畔輕揚,自信滿滿地說,「你自以為是討厭我,其實是在意我,你想扳倒我,無非是不想受制於我,不想輸給我,其實也是在意我。我知道,你怪我沒將你放在眼裡,卻不知我早已將你放在了心裡。」
  
  我震驚地瞪著他,面紅耳熱,結結巴巴地說:「你你你,你這人,怎麼能厚顏無恥到這種地步?我都替你害臊!哪個在意喜歡你了?」
  
  他忽地低頭噙住我的唇瓣,我身子往後一彈,又被他緊緊扣住了後腰,本以為又要被深入輕薄了,他卻又抽身離去,笑吟吟望著我:「若不喜歡,會是這樣的反應?」微涼的指腹摩挲著我發燙的臉頰,我咬唇拍開他的手,囁嚅道:「自然反應,書上說親吻的話,都會臉紅心跳的。」
  
  「可惜這輩子是沒辦法讓你體會被其他人親吻的感覺了……」裴錚意味深長說了一句。外面傳來更鼓聲,已是深夜了。「明日還要早朝,你該回宮了。」
  
  「啊!都二更天了!」我這才驚醒過來,從椅子上跳了下來。五更天就要早朝了,我一晚上都沒闔眼!突然想起,裴錚病著,也是陪了我許久……
  
  我良心發現,對他態度好了些。「你也早些休息吧。」
  
  他微笑道:「多虧陛下體恤,微臣不用早起上朝,可以睡到日上三竿。」
  
  羨慕,嫉妒,恨……
  
  「那,你好好養病吧……」我囁嚅了兩句,收拾奏章。
  
  裴錚忽然開口道:「保護好賀蘭。」
  
  「什麼?」我楞了一下,抬頭看他。
  
  「有些事,在沒有證據之前我不會跟你說,你也不會信。但是這件事,你聽我的,保護好賀蘭。笙兒說你讓賀蘭住在女官署附近的小院,那裡的防衛薄弱,讓賀蘭住回囚室,那裡最安全。」
  
  「你……」我上下打量他,有些捉摸不透。「有人想殺賀蘭嗎?誰?」
  
  「賀蘭可能知道一些秘密,一些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有多重要的秘密。聽我一次,保護好他。」說著,還摸了摸我的腦袋,說了個字:「乖……」
  
  我鄙視地躲開他的手,說:「漕銀虧空案沒有查清楚,你也是涉案人員,別想撇得太清。」
  
  裴錚收回手,摸了摸下巴,饒有興味地看著我:「你查出多少了,這麼肯定人是我殺的?」
  
  「證據我自然不能告訴你。」我緊緊盯著他,終於還是繃不過,嘆了口氣,「你最好能證明自己的清白。」
  
  裴錚笑道:「我的陛下啊……微臣若是清白的,蘇家豈不是不清白了嗎?」
  
  我心頭一跳,又聽他說道:「這個案子的根有多深,連微臣都不敢確定。朝中兩大派系,你心裡自然有數,國師高風亮節,蘇家一門忠賢,我若說,真正的毒瘤,是公卿貴族蘇家,你信是不信?」
  
  我動了動嘴唇,低聲說:「不信。」
  
  「是了,你不信,天下人也不信,我也不願意相信,但這就是我給你的答案。信我,還是信蘇昀,選擇在你了。」裴錚把結果扔給我,和過去的無數次一樣,我又夾在了這兩人之間磨心。
  
  我抓緊了玉璽,心頭一片紛亂。
  
  國師高風亮節,光風霽月,是國之棟樑,是百官表率。蘇昀君子端方,忠賢之後,是百姓口中的青天……
  
  裴錚輕捏了下我的耳垂,笑道:「陛下耳根子軟,我這佞臣進了兩句讒言,你就動搖了。」
  
  我躲開他的手惱怒道:「你別亂開玩笑。」
  
  裴錚淡淡笑道:「你知道不是。坐在我這個位子上,定然一身血債,我殺過的人很多,有罪的,無辜的,什麼人都有。你若真想給我定罪,我死十次怕也不夠。但我做過的,不屑於否認,沒做過的,也絕不會承認。」
  
  我呆看了他半晌,信與不信之間左右搖擺。
  
  政治家天生是戲子,我不是沒見識過他的演技,看到他如何騙別人,我難免擔心他也用同樣的手法來騙我。早先我在他面前落淚,後來雖有三分試探,但七分是真情,句句是心中所想,到底不如他演戲比真的還真。
  
  見慣了官場上的爾虞我詐,在賀敬之事上,我並不真的在乎他是否騙我的,我在乎的,只是他那句「喜歡」,究竟有多少分真心。
  
  說疼我的,愛我的,最後都扔下了我。他的喜歡,又值幾何?
  
  渾渾噩噩回了宮,又匆匆忙忙上了朝,直到底下群臣三呼萬歲,我才回過神來,道了聲:「平身。」
  
  春來事多,幸虧我昨日裡偷偷造訪了丞相府,早朝才有條不紊地進行下去。看有些臣子狐疑地偷偷打量我,估計心裡也納悶著、驚慌著——我這「廢帝」突然發威,裴相不在而朝堂不亂,那可能是要變天了吧。
  
  當蘇昀重提昨日之事,請求將大理寺卿和京兆尹停職查辦時,我又恍惚了。
  
  ——我和蘇昀,如果只有一個人是清白的,你會選擇誰?
  
  裴錚說這話時,眼底沒有疑問,彷彿他已經知道了答案。
  
  但這話離譜得很。真相只有一個,誰是清白豈是我能決定的?更何況……連我自己都不確定……
  
  我與蘇昀有同窗之誼,在我最無助的時候,陪在我身邊安慰我的人,一直是他。
  
  「煥卿,母親和爹爹們帶著阿緒走了,帝都只剩下我一人了。」那年我十二歲,雲霧別宮剛剛落成,來年便是我的登基大典,也是我離開太學府的時刻。說出那句話的時候,蘇昀站在我身後,握著我的手一筆一劃地寫下了一個「愁」字。
  
  愁,原是離人心上秋。
  
  他什麼安慰的話也沒有說,只是微微收緊了環著我的手臂,彷彿是一個無言的擁抱,想要借此過渡一些溫暖到我心頭。
  
  我一直以為他心裡有我,縱然他說那人是裴笙,我也仍留有幻想……但那點幻想,不足以支撐我繼續等候。或許裴錚說得對,我沒有自己以為的那樣喜歡他,只是一個人孤單了太久,想要有人陪著,所以喜歡那些對我好的人,若那人背棄了我,我只有尋找下一個懷抱。
  
  裴錚……
  
  我低頭看向百官隊列。如今蘇昀取代了裴錚在朝堂上的位子,而裴錚……大概會取代蘇昀在我心中的位子。
  
  他總是能輕易動搖我的信念……
  
  「陛下?」清冷的聲音讓我驚醒過來,回身看向殿下之人,道,「何事?」
  
  蘇昀漆黑的眸子閃過疑惑,極快地掃了我一眼,又低頭重複了一遍自己的請求。
  
  「啊,准奏!」
  
  那兩個字出口的時候我還沒意識到是准了什麼奏。
  
  ——這是我和蘇昀的戰爭,你要旁觀者清,就不能置身事內。真相只有一個,我也想看看,他能查出什麼樣的真相。
  
  裴錚,你未免太自信了……
  
  我恍惚看著蘇昀,總覺得如今的他,變得讓我有點看不清了,是什麼時候變了?似乎是國師病了之後,那天在國師府,我說要提拔他進內閣,他的表現便怪怪的……
  
  究竟他和國師爭執的,是什麼?
  
  是裴錚……或者是我?
  
  ——可要我發誓?絕不騙你、瞞你、欺負你,一生一世愛你、寵你、忠於你……
  
  ——裴錚,你是吃錯什麼藥了,這麼油嘴滑舌?
  
  ——陛下突然爬上微臣的床,微臣受寵若驚,恃寵而驕了。
  
  ——無恥!
  
  ——陛下臉紅了。
  
  我忍不住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頰……
  
  一個是未婚夫婿,一個是童年玩伴,他們兩個,我誰也不願意看到出事。但如果非要分一個黑白,那麼這一回,我誰也不偏頗,誰無辜,誰有罪,就讓證據說話吧。
  


18送藥

  表舅母進宮面聖的時候,我正在宣室和內閣幾位大臣商議政事,多半是裴錚停職的遺留問題。裴黨有些小嘍囉聯名上書,無非是說裴相不在,朝堂不安,內外諸事俱廢——這奏章是在早朝前遞交上來的,估計他們現在心裡都後悔得緊。
  
  以罷朝威脅寡人讓裴錚官復原職的,寡人善解人意地讓他們也停職回家思過去了。幾個關鍵的位子頓時空了下來,方才早朝時我特意不提這事,而是早朝後在宣室裡和內閣五大臣商議。
  
  這五人原先分為兩黨,一邊姓蘇,一邊姓裴,朝中大事往往由內閣投票做初步表決,而後由寡人拍板。但這些年來,基本上裴錚的決議就是內閣的決議,內閣的決議也就是最終決議了。五個人裡,三人是裴黨,寡人手裡那一票雖然把持著玉璽,但依舊無力。
  
  如今裴錚不在,內閣形勢立變,二比二持平。最致命的是:裴錚不在,裴黨無首。
  
  「如今大理寺卿停職查辦,而賀敬一案刻不容緩,必須有人替上。四位卿家心中可有良選?」
  
  我掃了他們一眼。
  
  裴黨二人極快對視了一眼,便要起身說話,卻被蘇昀搶先開了口。
  
  「大理寺卿因裴相獲罪,為避嫌,重選之人不宜再與裴相或賀敬之案再有關聯。」聲音溫和中帶著絲清冷的威嚴,確也能懾人。
  
  我點點頭,沉吟道:「那蘇卿家以為何人合適?」
  
  「陛下可還記得易道臨?」
  
  這名字好生耳熟,而且讓我眼皮一跳,似乎不是什麼好事……
  
  蘇昀善解人意地繼續解釋:「是崇光元年的探花。」
  
  我倒抽了一口涼氣。
  
  那個害寡人背上淫君罵名的探花郎!什麼□未遂,什麼辣手摧花!
  
  我顫聲問:「他怎麼了?」
  
  蘇昀微微笑道:「易道臨不久前回京述職,如今仍在帝都滯留。這幾年他一直在朔方任職,業績斐然,考核成績令人側目,此等良才,理應重用。但因之前朝中無合適空缺,這才滯留許久。」
  
  易道臨這個人,我是有些印象的。當年他那張蒼白中滲著鐵青的俊臉愣是給我幼小的心靈留下了深刻的陰影,以至於對所有的探花都不待見。這人又有些怪異,說得好聽叫鐵骨錚錚,不畏權貴,說得難聽叫迂腐得緊,死要面子。就因為民間傳說「女皇帝見色起義,太清池辣手摧花」,他一怒之下放著京官不做,放著翰林院不進,放著大好前程不要,自請去了荒涼的西北朔方,一去就是五年。
  
  老實說,蘇昀會推薦這個人,我有些驚訝。我本以為他也會和裴黨的人一樣,推薦自己那方的人馬,畢竟大理寺卿這個位子至關重要,尤其是在調查漕銀虧空案這個關頭。易道臨這人是徹底的無黨派人士,性情如茅坑裡的石頭又臭又硬,想來也不容易收買,放他在這個位子上,確實最合適,也最符合我的需要。
  
  只不過……
  
  我皺了下眉頭。「他從未在大理寺做過,一下子升他為九卿,恐怕難以服眾。」
  
  蘇昀淡淡笑道:「大理寺卿是停職,而非免職。易道臨也只是代職,只要陛下信任重用,朝中大臣不會有異議。」他說這話時,墨黑的瞳仁若有光彩,似乎是在鼓舞我……「能不能服眾,則是易道臨的本事。但朔方三萬兵士都對他這一介文臣服服帖帖,微臣也對他有信心。」
  
  朔方我亦去過,畢竟那是我二爹——鎮國大將軍戍守過的地方。那曾是陳國對涼國的一道屏障,往北望去,是無窮的草原荒漠,秋冬兩季寒風凜冽,如刀子割在兩頰,苦寒二字亦不足以形容。易道臨弱冠之年便去朔方的一個小城任縣令,連年陞遷,直至成為朔方太守。士兵多半不服書生,尤其是他當年——我記得是斯斯文文一個小白臉,要讓那群士兵服他,想必吃了不少苦頭。
  
  如此想來,我也對他信心大增了,轉眼看向另外三位大臣,溫聲道:「寡人也覺得此人不錯,你們三個,沒有異議吧?嗯?」
  
  三人乾咳一聲,俯首道:「臣等,無異議。」
  
  小路子朝我使眼色,我才想起舅母還在宣室外候著,忙散了小朝,那三人走在前面,我又叫住了蘇昀。
  
  「蘇卿家,寡人有話問你。」
  
  蘇昀停下了腳步,緩緩轉過身望我,待聽到那三人的腳步聲消失,才微笑著開口:「陛下請問。」
  
  「國師身子可還安好?」我小心翼翼地問,「寡人讓你頂替了他的位子,他可有說法?」
  
  我只擔心他人在病中,被我氣得一口氣上不來,提前去見了列祖列宗。
  
  蘇昀溫聲道:「謝陛下關心。祖父感謝陛下體恤,微臣也勸過他是時候頤養天年了。心存天下,何處不是朝堂。」
  
  聽他說話,總是讓人如沐春風,我也忍不住揚起嘴角,連連點頭。「甚是甚是。國師鞠躬盡瘁這麼多年,是該享一下清福了。那個……」我猶豫了一下,不知該不該問那個問題。
  
  蘇昀眸中含著淡淡的笑意,輕點了下下顎,示意我繼續。
  
  唉,便是問了,他大概也不會如實回答。我搖頭失笑,對他說道:「沒什麼事了,你先回去吧。國師的病要緊,若需任何靈藥,自可往內府庫取。」
  
  蘇昀道了聲:「謝陛下恩典。」低頭的瞬間,眼底卻彷彿閃過一絲失望。
  
  失望什麼?我看錯了吧……
  
  看著他挺直的背影遠去,我有些失神,小路子請示我道:「陛下,侯爺夫人等了許久了。」
  
  我回過神來,忙道:「快請快請!」
  
  我的表舅母是個美人,而且是個很凶悍的美人。當年表舅風流不羈,以調戲少女為樂,一日見了舅母驚為天人,見她舉止豪放不忸怩,以為也是個可以隨便亂來的,便做了這輩子最讓他後悔的一件事……
  
  那美人姓金,名如意,原是出身將門,族譜往上數八代有五代是武將,長相雖甚是美艷,卻是帝都出了名的「女金吾」,性烈如火,一般人不敢招惹,因此年紀過了二十還是個姑娘。帝都八婆太多,她不堪其擾便溜了出去,天可憐見遇到我那長年在外浪蕩、不識姑娘惡名的倒霉表舅——那一夜兩人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沒有第三個人知道,只知道後來她上京告了御狀——嗯,回想一下,那年正是我八歲,表舅為了逃開她的追捕躲到帝都,怎知反而是入了虎口,帶我逛了小秦宮,屁股還沒坐熱就被打得遍體鱗傷抬回了封地。表舅一回封地,腿傷未癒便奉旨成婚。據說當時由於他傷勢過重騎不了馬,所以是表舅坐花轎,舅母騎馬游大街,踢開了表舅的轎門……
  
  我看著面前燦若玫瑰的舅母,不禁對她當年的風采心向神往……
  
  「妾身此次進京匆忙,途中方聽聞陛下與裴相喜結連理,賀禮尚未來得及備齊,還望陛下恕罪。」舅母說這話時不卑不亢,一雙丹鳳眼炯炯有神,明艷無雙,真看不出來是三十來歲的婦人。我剛剛宣佈了婚事,她立刻便到了帝都,按理說,藩王宗親不經宣召不得入京,她這麼做有些失禮,但也是料定了我不會怪罪,這才沒有說個客套的謊言來掩飾。
  
  我向來喜歡她性子直爽,自然不以為意,笑道:「舅母自嫁給表舅後便甚少回帝都了吧。」
  
  舅母點頭道:「上次回來也是三年前的事了。」
  
  表舅的封底離京不算近,一來一回也要十來天的車馬顛簸,三年前他們回帝都的時候也按規矩進宮來向我請安,我記得那時他們的兒子方瑞剛剛滿月。
  
  「這次可帶了瑞兒回來?」想起我那可愛的小表弟,我忍不住揚起了嘴角。
  
  舅母笑容也柔和了三分,艷麗中添了些許暖意。「瑞兒也跟來了,只是因為車馬顛簸,尚未恢復過來,擔心他御前失儀,今天才沒帶他進宮。」
  
  「舅母過慮了,瑞兒是孩子,寡人豈會怪他?不過他年紀尚小,這一路車馬勞頓的,怕是不大經得住,多休息幾日也是應該。若身體有什麼不舒服,便到太醫院吩咐一聲,請個脈查看一下。自家人,無需多禮。」
  
  舅母含笑應下了,我又讓小路子張羅宴席,留著舅母在宮裡用飯。飯桌上提起表舅,她倒是一點不悅之色也沒有,笑容自然。「方准這人,沒點上進心,虧得陛下抬舉他,委以重任。之前聽說他上小秦宮,卻是我對他有所誤會,如今澄清了誤會,便無他事了。」
  
  我摸了摸鼻子,笑瞇瞇地說:「如此便好,如此便好……」心想,定是裴錚編了什麼謊言騙我舅母,幫表舅逃過一劫了。
  
  「封地此去路途遙遠,舅母進京一趟不容易,恰逢寡人大婚,舅母便多呆些時日,待婚期過了再決定何時回去吧。」我挽留道。
  
  舅母爽朗笑道:「妾身聽說陛下即將大婚之時,便沒有想過那麼早回去了!陛下的婚事,可不只一個人在等啊!陛下若早些將婚事定了,怕是皇子也和瑞兒一般大了!」
  
  我呵呵乾笑,暗地裡抹汗——越發有種被裴黨包圍的恐懼感。
  
  蓮姑、表舅、舅母都在我面前替他說好話,裴錚到底收買了多少人啊!
  
  舅母這時才想起什麼似的,拍了下手笑道:「險些忘記了,方才在裴相府上,他托我給陛下送點藥。」說著回頭將侍女招來,取來一個小紙包交與我。
  
  我聞了一下,是幾味草藥,不大分得清是什麼藥,便皺著眉問舅母:「他可曾說這藥何用?」
  
  舅母答道:「裴相說,是治風寒之用。」
  
  我奇了。「可寡人並未得風寒啊。」
  
  舅母笑著說:「妾身看陛下也不像得了風寒,倒是裴相風寒剛剛痊癒。怕是裴相自己得了風寒,便也怕陛下染病,所以殷殷囑咐妾身送藥。其實這時節哪裡那麼容易染風寒,難道裴相是怕傳染嗎?可陛下又不曾與他接觸,哪裡就會傳染到呢?」
  
  我面上一點點發燙……
  
  想起昨日床榻之間,他那樣那樣我……當時,他怎麼就不想周全了……
  
  我看著表舅母那雙精明的眼睛閃爍著狡黠的笑意,深深懷疑——她一定是,知道了什麼……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2-8-26 05:21 PM

19 相思

  與舅母閒話家常時,忽聽她感慨起當年與其父同殿為臣者,如今已所剩無己,我這才想起一事,心中一動,笑問道:「寡人記得賀敬任大司農之時,與金家素有交情,在地方任職的時候,與表舅也頗有來往?」賀敬任職之地與表舅的封地相去不遠,那地界上高過他們的官員皇親寥寥無幾,平日裡走動拉關係,於仕途總有幫助。
  
  舅母忙答道:「不過是些官場上的虛禮。」想來賀敬惹官非,她也怕被牽連了,於是又道,「賀敬為人一團和氣,官場上八面玲瓏面面俱到,平日裡便常在府裡宴請周邊官員。」
  
  我笑著搖頭:「這聽上去,還真像個貪官。寡人幼時在宮裡見過他幾次,倒是個中規中矩的官,出了帝都就天高皇帝遠了。舅母也在帝都長大的,賀敬與金老將軍同殿為臣,那時候賀敬為人如何,舅母也該略有所知吧?」
  
  「這……」舅母猶豫著頓了下,道,「當時賀敬與家父有過往來,妾身也只是見過他幾回,說不上瞭解,倒是與他的小兒子賀蘭聊過幾次,交情尚可。」
  
  「那舅母應該知道,賀蘭此時正在宮裡。」我故作隨意地一提,暗中打量著她的神色。賀蘭比我大不了幾歲,比舅母也小不了多少,我原以為舅母此來只為表舅,看來不止於此。
  
  聽我說起賀蘭,舅母的神色微動,又笑道:「妾身嫁與侯爺之後,便未再見過賀蘭了。後來在封地雖與賀敬有過幾面之緣,但因賀蘭在太學府求學,便也沒有機會相見。如此算來已有八年了……八年前,他還是個小小少年,在帝都子弟裡,少見的靈秀聰穎。」說到此處,舅母幾不可聞地低頭一嘆,輕聲道,「真是物是人非了……」
  
  可憐的表舅……其實舅母來帝都,是為了賀蘭吧……看她神色,或許是將賀蘭當成弟弟那般疼愛,一聽賀蘭投案,立刻便趕來帝都。表舅吧,那是順手的……
  
  虧得表舅一副走投無路的窘迫模樣,卻也和我一般是自作多情了。
  
  「寡人與賀蘭見過幾次,一雙眸子清澈明亮,確也不像包藏禍心之徒。賀敬貪污一案雖是證據確鑿,但賀蘭若能協助查案,自可將功抵過。」
  
  舅母聽了我這話,微微鬆了口氣,微笑道:「陛下心善,明察秋毫。」
  
  「不如寡人陪你一起去看看他?」我提議道。
  
  舅母聽了,喜道:「妾身與他多年未見,若能讓妾身問他幾句實話,或許有利於案情進展也未可知。」
  
  我微笑點頭:「甚是甚是。」
  
  我自覺得是個善解人意的大好人啊……
  
  裴錚前日提醒過我將賀蘭送回囚室,因時間緊迫我還沒來得及,因此賀蘭依舊住在女官署附近的院落。女官署在後宮邊緣,比鄰百官辦公之所,左近便是內閣辦事處文淵閣。此時時間尚早,官員多仍在職,走近女官署的時候便看到不少人在忙碌,見到我都停下來行禮。
  
  我看了一眼他們背上的東西,問道:「你們這是在做什麼?」
  
  當先一人弓著身答道:「回陛下,宮外今日剛送來一批煙火,裴學士稱放在官署後面過於危險,因此命我等搬往別處。」
  
  煙火……想來是一個月後的婚典用的。
  
  我揮了揮手,讓他們退下,轉頭對舅母道:「賀蘭便住在這裡了。」
  
  舅母走在我左後側,笑著問道:「裴學士,是裴笙吧?妾身記得裴笙與陛下一樣年紀,當年在帝都也見過她幾回,著實是個伶俐的姑娘,卻不知怎麼回事,到如今還待字閨中。」
  
  難道她也和寡人一樣有個不敢喊出口的名字嗎?這年頭,太多紅線錯搭了……
  
  我低低嘆了口氣,引著舅母進了賀蘭的小院,早有宮人前來通報讓他迎駕,但賀蘭面色蒼白,有些搖搖欲墜的樣子,似乎有病在身,我忙免了他的跪禮。
  
  舅母性子爽直,雖是努力克制,卻仍難掩激動,聲音微顫:「懷思,你可還認得我?」
  
  賀蘭雙眸微瞇了下,疑惑地在她面上凝視了半晌,終於想起什麼似的,濕潤了眼眶,不敢置信望著她:「如意……姐姐?」
  
  舅母哈哈一笑:「算你小子有良心,沒把姐忘了!」說著卻又哽嚥了,「你怎麼還是一副病弱樣……」
  
  賀蘭紅著眼眶,因顧忌著我在這裡,不敢上前,強裝鎮定微笑道:「這兩日不知怎的身子睏乏,今日精神已算好了。」
  
  我心想,可能是之前被關在囚室裡不見天日的緣故。
  
  舅母抬手拭了下眼角的淚花,想對他說些什麼,想起我在場,又轉頭對我道:「陛下恕罪,妾身與賀蘭多年未見,失態君前了。」
  
  我微笑著擺擺手,道:「無妨無妨。你們慢慢聊,寡人有事去一趟女官署,便不打擾你們敘舊了。」
  
  寡人實在是善解人意得很吶……
  
  出得門來,我又想起裴錚說過,賀蘭知道一些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有多重要的秘密,假如裴錚沒騙我,那賀蘭到底知道了些什麼?如果賀蘭自己都不知道重要性,會不會……他尚未告訴過蘇昀?
  
  唉,那裴錚又是如何知道的?
  
  一頭霧水啊一頭霧水……
  
  我搖著頭進了女官署,烏拉拉跪倒了一片,我揮揮手讓她們散了,又領著裴笙到一邊的小房間說話。
  
  「笙兒,有件事我一直沒有問你……」我頓了頓,猶豫了一下,覺得此事終究得開口,便還是接著說,「我只知道你和裴錚幼時與父母失散,父母原為樂師,具體如何便也不大清楚了。下月是我、我和裴錚大婚……按理說,應雙親在列,至少也應有個名字,但裴錚一直沒有提起……」
  
  裴笙眨了下眼,與裴錚相像的雙眸閃過笑意。「裴笙代哥哥謝過陛下。」
  
  我面上一熱,支吾道:「謝、謝什麼?」
  
  「謝陛下關心哥哥。」裴笙淺笑。
  
  「這不是關心,只是循例一問……」我無力地辯白,「你別告訴他……」我也是收到老混蛋七日後到帝都的消息,這才「順便」想起裴錚的父母。
  
  裴笙輕嘆了口氣道:「與父母失散時,哥哥十歲,我才兩歲,許多事都不記得了。哥哥說爹娘都已罹難,其餘的事便沒有同我多說了,也不讓我多問。陛下親自問的話,哥哥一定願意說的。」
  
  我愣了一下,沒想到裴錚連自己的妹妹都不告訴,是怕她知道太多了傷心嗎?
  
  「你自己沒有查過嗎?」我問道。
  
  裴笙微笑著說:「既然哥哥不告訴我,我又何必去問。他隱瞞自有他的道理,我相信他無論做什麼,都是為了我好。」
  
  這話聽得我心頭一陣酸澀,彷彿還有微妙的醋意——我自忖沒她那般自信,也沒她那般對裴錚有信心。雖說我如今對裴錚隱隱有幾分好感,但依然保留幾分懷疑,對他是,對蘇昀也一樣。
  
  裴笙忽地上前一步,湊到我跟前,笑瞇瞇地說:「其實,我也很好奇……皇嫂嫂,你去問哥哥吧,問到了答案,再告訴我!」
  
  我猛地往後一縮,窘迫得面紅耳赤,結巴道:「別、別亂叫嫂、嫂嫂!」
  
  裴笙挑了挑眉,背著手站在那兒,但笑不語看著我。我正想擺出點君威斥責她兩句,忽地聽到外間一聲炸響,剎那間地動山搖!
  
  煙火爆炸了!
  
  怎麼會這樣……
  
  裴笙臉色一變,轉身便要向外衝去,但隨之而來的一連串爆炸聲震得桌椅直搖,她站立不穩,踉蹌了兩步才扶住牆。
  
  外間火光衝天而起!煙火成堆堆放,一點齊燃,連鎖炸開來,火舌瞬間舔上窗門,嗆鼻的氣味和濃煙從縫隙間鑽了進來。我掩住了口鼻,上前抓住裴笙的手,拉著她往外跑。婚典用的煙火——我記得有堪比炸藥的九龍戲珠!一旦被引爆,後果不堪設想!
  
  外間女官尖叫聲一片,慌張逃竄,我推開門,被湧進來的濃煙嗆得頭暈眼花,站立不穩。忙著各自逃生的女官根本忘了救駕,生死關頭,什麼三綱五常都忘了,自救、求生是唯一本能。
  
  煙火炸開,房子頓時陷入火海,女官署離煙火最近,大火幾乎在瞬間吞沒了官署。滾滾濃煙幾乎奪去我的神智,熱浪撲面,我隱約聽到小路子扯著嗓子喊:「陛下還在裡面,快救駕——救駕——」
  
  「陛下……」裴笙被煙熏過的聲音變得乾啞,扶著我的肩搖搖晃晃站了起來,突如其來的一陣炸響將牆邊直立的一人高花瓶震倒,直直向我們倒下,裴笙急忙鬆手將我推向另一邊,自己就地一滾!
  
  炸碎的花瓶碎片劃過我的臉頰。
  
  「笙兒?」我費力地睜開眼看向她的方向,卻什麼也看不清。「笙兒,你受傷了嗎?」
  
  「沒……」裴笙艱難地應了一句,「火燒到房梁了,陛下快走!」
  
  我勉力撐在地上站了起來,正想走到裴笙身邊,忽然感覺到一陣風吹過面頰,手腕被人緊緊抓住,那人急切喚了一聲:「快走!」
  
  我往回一拉,頭暈目眩,喘著氣說:「還有笙兒……」
  
  話沒說完,被燒落的房梁便當頭砸下,那人抱著我閃身避過,但我分明聽到他悶哼一聲,身子一震。
  
  被燒斷的木頭發出辟辟啪啪的聲音,他二話不說,將我打橫抱起便衝出房門,外間依舊濃煙一片,宮人奔走滅火,我緊緊攥著他的衣襟,喊著:「笙兒、笙兒還在裡面!」
  
  那人抱著我跪倒在地,我聽到小路子尖聲喊:「太醫!太醫!蘇御史背上全是血!」
  
  是他!
  
  我猛地抬起頭,瞪大了眼睛看著近在咫尺的那張臉,全無血色的蒼白,緊咬著下唇,像是忍著劇痛,緊抱著我的雙手卻仍然沒有鬆開。
  
  蘇昀,煥卿,怎麼是他……
  
  他喜歡的是笙兒……
  
  他為什麼不去救笙兒?
  
  他是不是認錯人了?
  
  我以為是自己幻聽了……
  
  那時候他抓住我的手腕,急切地喊著「快走」,但之前那兩個字分明是——
  
  相思……
  
  太醫幫我上過藥後,宮人上前報告傷亡。
  
  死一人,重傷四人,輕傷數十人。
  
  所幸裴笙被救及時,只是受了些輕傷。但蘇昀背上被燒紅的木棍砸到,傷勢不算輕。
  
  我輕撫著自己的手腕,沉默不語。
  
  小路子通報,裴相求見。
  
  不等我回應,殿門便被推開了,裴錚大步走到我跟前,俯下身來,小心翼翼地捧住我的臉,聲音急切。「有沒有傷著?疼不疼?」
  
  小路子在一旁代我答道:「相爺,太醫說陛下被劃傷了幾處,都是皮外傷,敷些藥兩三日便好,只是嗓子被煙熏傷了,這幾日最好別說話。」
  
  我輕輕點了點頭。
  
  臉頰上被碎片劃了兩道,傷口較淺,髮梢被燒了少許,認真算來,我連輕傷也算不上。
  
  裴錚微鬆了口氣,將我納入懷中,輕輕撫著我的後背,我靠在他胸口,低著頭望著自己的腳尖,無言以對。
  
  小路子識相地要退下,太醫又讓人傳來消息——蘇御史醒了。
  
  我猛地一顫,從裴錚懷裡退開,跳下龍座便向外走去,卻被裴錚環住了腰身,我仰起頭看他。
  
  裴錚柔聲說:「我陪你去。」
  
  我怔怔望了他片刻,方點了點頭。
  
  其實,我現下並不想見蘇昀,或者說,不敢見他。
  
  從什麼時候開始,我變得那麼容易受裴錚影響,開始相信他的話,開始懷疑蘇昀。即便到目前為止,所有的不利證據都指向裴錚,所有關於蘇家的不利猜測也都來自裴錚。
  
  我傾向相信他,只是因為我信他喜歡我,就像我信蘇昀喜歡裴笙一樣。自老混蛋選擇了阿緒放棄了我開始,我就只是想尋一個真心對我好的人。
  
  裴錚說得對,我太感情用事。
  
  若非如此,我也不會有那麼一刻閃過那個念頭:這場火,是不是蘇昀放的。



20番外:蘇昀獨白

  那年東風吹開杏花的時候,她牽著明德陛下的手,邁著小小的步子來到我跟前,圓潤的臉蛋上染了層淡淡的粉色,一雙黑亮的眸子好奇地打量著周圍。明德陛下難得嚴肅地對祖父說:「國師,以後相思就交給你了,該教訓就用力打,不用給我面子!」
  
  她吐了吐舌頭,眼睛一彎,露出一個略顯狡黠的笑,與她母親如出一轍。明德陛下猛地一低頭,她來不及收回表情,瞪圓了烏溜溜的水眸,眨了眨。
  
  明德陛下俯下身捏住她的雙頰用力蹂躪,痛心疾首地說:「豆豆你個死丫頭,你敢跟你表舅逛窯子還賣什麼萌?你將來是一國之君啊!你可愛有個屁用!你討人喜歡有個鳥用!君威!君威在哪裡?你那一副讓人心生蹂躪慾望的可愛表情是什麼意思?難道還想扮可愛萌死那些亂臣賊子?」
  
  她拉開明德陛下的手,鼓著被捏紅的腮幫子,奶聲奶氣地說:「母親,父君說你不能在我面前說污言穢語,不然會教壞我的。」
  
  明德陛下踉蹌著後退三步,顫聲說:「我錯了……你就在你爹面前裝無辜可愛吧!其實跟你二爹一個德行,就只會暗地裡欺負我……」
  
  我跟在祖父身後,看著這對母女發怔,直到她挪著挪著挪到我身邊,微仰著小臉看我,梨渦淺淺地笑著。「你生得真好看,叫什麼名字?」
  
  明德陛下捏著她小巧的耳朵咬牙切齒地說:「豆豆,你這是在調戲良家少男嗎?」
  
  祖父長嘆一聲:「長公主確實需要正確的教導。丞相太過溺愛了,過愛則害。陛下信得過微臣,微臣定當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煥卿。」聽到這聲,我才回過神來抬頭看祖父,「祖父,煥卿在。」
  
  「以後在太學府,就由你和裴笙帶著公主殿下。」
  
  那時候,我才注意到一旁靜靜站立微笑的少女,和她一般年紀,但是出人意料的成熟早慧,溫柔嫻靜。聽到自己的名字時,她轉過頭來朝我點頭微笑,僅此而已。
  
  而公主殿下……一張緋紅的小臉,微微撅著的唇瓣,眼角向我瞥來,流露出一絲頑皮的笑意,讓我忍不住也揚起了嘴角。
  
  ——你生得真好看,叫什麼名字?
  
  我姓蘇,名昀,字煥卿。
  
  那兩三年裡,她極是依賴我。因為她身份尊貴,太學府裡人人都想巴結她,她看似天真頑皮,卻彷彿能看透人心,誰人心存利用,誰人真心相待,她總能體會出幾分。她不好學業,嫌棄祖父講課枯燥乏味,不做功課,詩詞背得顛三倒四,上課瞌睡,小嘴微張口水橫流——沈相嘆息著說:「甚有乃母之風……」
  
  那個安靜的少女總是在一旁默默微笑地給她收拾爛攤子,而我則負責給她補課。她抱著本書便往我身上靠,那時她年紀仍小,不避男女之防,靠在我肩膀上說:「煥卿,你身上真好聞。」到後來,我與她年紀漸長,少女的馨香柔軟讓我亂了心神,卻捨不得那樣的溫軟,故意遲遲不提,但她終究自己意識了過來,與我漸行漸遠了。
  
  心裡何嘗不曾有過失落。
  
  「你生得真好看,叫什麼名字?」那年她八歲,太學府初識,據明德陛下說,她在調戲我。
  
  「煥卿,我發現母親和爹爹們疼阿緒,不疼我了……不過阿緒生得那麼可愛,我也疼他的,嘿嘿!」那年她十歲,與我形影不離,我們是彼此最親近的人。
  
  「煥卿,母親和爹爹們帶著阿緒走了,帝都只剩下我一人了。」那年她十二歲,會笑的眉眼裡已有了淡淡的愁緒,我想說,那不適合她。彼時我環在她身後,握著她溫軟的小手,筆鋒一頓,愁字拆兩半。
  
  我想告訴她,還有我陪在她身邊,永遠不會離開,但終究沒有說出那句曖昧,只是握緊了她的手。
  
  「煥卿,你待我真好,我立你為鳳君可好?」後來,她半睡半醒間,伏在我膝上低聲囈語,我撩起她耳畔的髮絲,忍不住心中激盪,俯下身輕輕擁住了她——溫暖,柔軟,像一縷抓不住的暖風。
  
  可到底不過是一句戲言,她不曾往心裡去,我又何必認真。
  
  祖父的戒尺落在肩頭,逼著我直視蘇家列祖列宗的牌位。
  
  「我們蘇家,累世公卿,出將入相,從無奸佞之臣,從無一人敢玷污高祖所賜『忠賢』二字!你蘇昀,不是為自己而活!你要想著你死了之後,可有面目去見蘇家列祖列宗!」
  
  我們蘇家人,是為名聲而活,為死去的,活著的,過去的,將來的人而活。我蘇昀,從來不為自己而活。
  
  「你心裡只能有她,但只能是君臣!君明臣賢,流芳百世,這就是你一輩子的使命!明年公主登基,你春闈爭魁,狀元之位志在必得,從此君臣有別,你最好記清自己的身份,別做出讓蘇家蒙羞的事!」
  
  有時候痛苦只是因為記得太清楚。或許她沒有那樣的痛苦,因為於她而言,銘記也好,遺忘也罷,從來不需要刻意。
  
  自她十三歲登基後,便收斂了許多,低眉順目,當著合乎標準的君王,見了我,也只是客套而疏遠地喚一聲「蘇御史」,見了那人,表情才驀地生動起來。一顰一笑,喜怒哀嗔,雖是假笑、怒瞪,卻也是我難以企盼的。
  
  我甚至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把她從我身邊奪走。白衣卿相,起於微末,卻有讓人無法忽視的背景,陳國素來不以出身論英雄,坊間說他,比任何人都更當得「王孫」二字。
  
  裴錚其人,目中無人,目無君上、無法紀,但曾幾何時,我也羨慕他,孑然一人,不用背負一姓一族的榮譽與使命,可以用那樣放肆的眼神看她,愛她……
  
  她大概不知道,也或許是裝糊塗,有時候她望著裴錚的背影,杏眼中也閃過迷茫與疑惑,對他有畏懼,有戒心,也有依賴。
  
  那樣的依賴,曾經屬於我。
  
  像是被人奪走了最珍視的一切,我在朝廷上和裴錚針鋒相對。他本就不算什麼好人,一身是功的同時,一身是罪,但做得乾淨,從不會給人留下把柄。他總是太過自信,無論對手是什麼人,即便是對她,也有一副勢在必得的模樣。
  
  但我始終相信,她對他,更多的是厭惡和害怕,在我和裴錚之間,她即便不再親近我,也更相信我,君臣之間,這樣便已足夠。
  
  「她小我五歲,卻極是伶俐,我自負聰明,在她面前卻常顯不足,這些年來所做的一切,也不過是希望她能多看我幾眼罷了。我心想,站得夠高,她大概也就只能看到我了吧。」
  
  我原心想,只要站得夠高,只要她的眼前總有我的存在,那麼便是一世為臣,守著她,陪著她,那也足矣。
  
  「每日上朝都能看到她,但也只是一聲招呼罷了。這麼些年過來了,我想感情大概也漸漸淡了,或許再過些時候也就徹底放下了。」
  
  時間總能沖淡一切,再過些年,待她立了鳳君,有了孩子,我或許也能微笑著三呼萬歲,功成身退。
  
  那個名字在舌尖餘下了苦澀,相思二字道不得。
  
  「那人,是裴笙。」
  
  無端地,牽連了那個聰慧嫻靜的女子。
  
  她眨了眨眼,咧嘴微笑。
  
  那眼底一閃而過的傷痛,讓我懷疑自己是不是辜負了什麼,錯過了什麼。
  
  其實,我也有不能言明的陰暗想法。我知道,生在帝王家,注定是無法得到完整的愛情的,她的鳳君,終會是一個身家清白的官家子弟,她不會輕易愛人,只會與那人相敬如賓一生。那麼在她的一生中,最重要的人,依舊是我,哪怕她不知道我的感情,不能回應,但我知道,也足夠了。
  
  一世為臣,我守著你的錦繡河山,與你的江山共沉浮,陛下,你看可好?
  
  在信仰與愛情之間,我選擇了前者。在責任與私情之間,我放棄了後者。
  
  我一直以為,自己能堅持一世,但從來沒有人告訴我,當信仰一夕傾塌,責任變成笑話,我又該何以為繼?
  
  自己原以為能堅守一世的信念,原以為可以用生命去捍衛的忠賢牌坊,一夜之間,轟然倒塌——所謂的忠賢,所謂的流芳,只是一個自欺欺人的笑話!
  
  那一天,我攥緊了證據,質問祖父,縱然答案已經寫在了紙上。
  
  那一天,她低著頭,輕聲說:「我已決定,立裴錚為鳳君。」
  
  恍惚想起許多年前,她伏在我膝上,微揚著唇畔說:「煥卿,你待我真好,我立你為鳳君可好?」
  
  「是嗎?恭喜陛下了。」我用盡了力氣,輕聲說,心口彷彿被捅進了一刀,卻麻木得找不到痛覺。
  
  那些過去的,回不來了。年少時她的依戀,她只屬於我的不設防的笑顏,終將成為別人的。
  
  如果是裴錚……那我……將徹底失去她。
  
  不是情人,不是親人,甚至連一世為臣的資格,都被剝奪。
  
  憑什麼?
  
  憑什麼我放棄了一切去守護的只是一個謊言,最終得到的……卻只是一句被她遺忘的戲言……
  
  信仰沒有了,我還有責任。愛情離開了,我還有私心。
  
  我要守住蘇家,我要留下她!
  
  每個人心裡都藏著一頭名為慾望的獸。
  
  我的慾望,是她。
  
  我要她。
  
  一個不敢落下的吻,一句不曾說出的話,如果當時說出了,是不是……一切都會不同了?
  
  相思……
  
  你說過的話,可還記得?
  
  君無戲言,你若忘記了,我幫你想起。
  
  我俯首稱臣,但告訴自己:不只是吾皇萬歲。
  
  我要她,不只是我的陛下,也是我的女人!
  
  裴錚,我遲了一步,但你還沒有贏!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2-8-26 05:26 PM

21腹黑
  
  因被燒傷人數眾多,平日裡靜謐的太醫院今日到處可聽見呻吟聲。蘇昀被安置在僻靜的小院落,我和裴錚入內的時候,兩個醫童正端著一盆血水出來。
  
  「太醫,蘇御史傷勢如何?」裴錚代我問道,我右手縮進袖中,不自覺攥緊了,眼前依稀浮現出蘇昀血肉模糊的肩背和蒼白的臉。
  
  「回陛下,裴相,蘇御史右側肩背受到重擊,又被灼傷,傷及皮肉筋骨,傷勢不輕。但所幸救治及時,調養些許時日便無恙。不過這半個月內行動怕會有所不便之處。」
  
  蘇昀的官袍被換下,身上套著寬鬆的白袍,白色紗布斜到左腰緊緊包紮著傷口,為避免壓到傷口,醫童在一旁守著他,讓他側躺著,右肩上的白色紗布隱隱滲出了血色。
  
  我走到他床前,低頭看著他緊閉的雙眸,昏迷中眉心因疼痛而微微蹙起。
  
  裴錚問太醫道:「不是說蘇御史醒來了嗎?」
  
  太醫躬身答道:「蘇御史之前醒過一次,但因治傷之痛非常人能忍,微臣便自作主張,在藥中下了安定之藥,讓他能夠減輕疼痛。」
  
  我點了點頭,走回裴錚身邊,拉起他的一隻手,在他手心寫下一個字:「查。」
  
  裴錚指尖微動,彎下腰來與我平視,溫聲說:「我會派人查清這件事。」
  
  我又寫了個字:「易。」
  
  「易……」裴錚挑了下眉,「易道臨?你想讓他查?」
  
  我一點頭,寫道:「宣。」
  
  此時,裴錚對我百般遷就,我如何說,他便如何做,立刻讓人宣了易道臨進宮面聖。
  
  小路子又來報,說舅母及時救出了賀蘭,已經壓過驚,方小侯爺急求入宮,小王爺暴跳如雷,幾乎要二次放火,蓮姑正在阻止。
  
  「陛下,該怎麼辦才好啊……」小路子哭喪著臉問。
  
  我對他招了招手,他忙上前來弓著腰討招,我在他手心寫了個字:「滾。」
  
  裴錚看得真切,不厚道地輕笑一聲,我仰頭直視了他,右手食指不含糊地指著門口的方向,他的笑容頓時僵了一下。
  
  我用口型說:「我要一個人靜一靜。」
  
  他微瞇了下眼,深呼吸了口氣,笑了,說:「好,我就在外面,有事的話喊我。」又想起我還不能說話,便自嘲一笑,「我在外面等你。」
  
  他出去之時將門帶上,將所有聲音阻絕在外,小屋裡只有安靜的呼吸聲和淡淡的藥香。
  
  中藥的香,有種淡淡的苦澀味道。喜歡的人愛極,厭惡的人怕極,若喜歡了,就瞧不見他的缺點,厭惡了,卻瞧不見他的優點。
  
  對人何嘗不是這樣。
  
  我這人公平得很,誰待我真心,我便以真心相待,但怕的並非無真心待我之人,而是錯認,或者錯過。
  
  那時在女官署,他想救的不是裴笙,也不是「陛下」,而是「相思」……
  
  其實這兩個字,並非他第一次喚出口。當年他一筆一劃教我臨摹,一開始寫的,便是這兩個字。
  
  「紅豆生南國,此物最相思。」少年嗓音清朗,柔而不媚,淺笑著重複了一遍末兩個字,「相思……」
  
  我登基後,這二字,便須避諱。世人皆知我的名字所出,那首《相思》,卻在民間成了絕響,人人皆知,卻不得教習唸誦。
  
  他也再沒有喚過我的名字,如少年時一般。
  
  我也以為他也別人一樣早忘了我的名姓,只將我當做「陛下」,卻沒料到,那兩個字脫口而出時,像許多年前那樣自然,就像日日夜夜,喚了無數遍一樣……
  
  蘇煥卿。
  
  寡人該賞你救駕有功,還是欺君之罪。
  
  你說自己喜歡的人是裴笙,果真是嗎?
  
  我伸出手,輕輕撫過他舒展不開的眉心。他此刻所忍受的所有疼痛,都是代我承受的。我卻仍然感覺到疼痛,在左心口的地方,一陣陣的揪疼。
  
  當時我問你那句話,你若不曾騙我,或許我不會走向另一條路。
  
  我沒有等他醒來,只在屋裡坐了片刻便推門出來。裴錚背對著我站在樹下,雙手環在胸前,不知在望著什麼想著什麼,聽到門開的聲音,他垂下手,袖口微蕩,緩緩轉過身來。
  
  「過來。」他輕聲說。
  
  院子裡只有我和他兩人,我本是想過去的,聽他這麼說,卻又起了叛逆心,站住了不動,只盯著他看。
  
  他別過臉,輕笑著嘆了口氣,又像是鬆了口氣,挑著眉梢斜睨我,唇畔噙著三分笑意,見我不過去,他便緩緩走了過來。
  
  我盯著他一步步走近,直到剩下半臂距離,他從袖底掏出一個青色小瓷盒,打開了蓋子,溢出清冽的芳香。
  
  我一眼便認出是五爹的藥。原先宮裡備下了許多,但因我素來健康甚少用上,久而久之也不知仍在何處了。裴錚手中的藥盒,應是五爹給他的。
  
  「你五爹說,『豆豆粗心大意,靈丹妙藥也不知珍惜,總有一日叫她扔到床底下去。裴錚你離她近些,便在你這裡留一份備用。』」他一邊說著,一邊用無名指幫我上藥。指腹沾著白色的藥膏擦過我的臉頰,感覺清清涼涼的,原先那點刺痛感也漸漸消失了。裴錚的指尖卻在我臉頰上流連不去,滑至下顎,輕輕捏住了,低聲問:「豆豆,我離你,真的近嗎?」
  
  我心中像是有一根弦被輕輕撥動,發出的音低沉而綿長。
  
  他抱了我一下,在我眉心印下一個吻,鼻息拂過我額前的髮,似乎是輕笑了一聲。「女人像貓,誰對她好,給點甜頭,她就跟著走了。我要給你多少甜頭,你才能下定決心跟我一生一世?」
  
  我搖了搖頭,指了指他,又指了指我。
  
  裴錚悶笑道:「是,是我跟著你,我的陛下……」他的尾音像是一聲嘆息,「你沒有因此動搖,我卻不知該喜該憂。」
  
  我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從他懷抱中退開,縱然我仍有些留戀他的溫度。
  
  當前我要做的事,是查清真相。
  
  我讓裴錚先回丞相府,結果他竟然大膽抗旨。我怒瞪他,表示於禮不合,他無所謂地笑了笑,說:「是嗎,所以呢?」
  
  我頹然望著他,如今出了這樣的事,我險些就崩在那兒了,他硬要進宮護駕,我再扛著「禮制」這面大旗,估計也攔不住他。崇光新政後,革除舊弊,許多舊禮也都已經不興了。他先前不過是在群臣面前礙著我的面子才應下的吧。
  
  我有些羞惱地讓小路子把他領去離我的寢宮最遠的那間宮殿,而後才去宣室見易道臨。
  
  他早已等候許久。
  
  不只是在宣室外的這一炷香功夫,他等了整整五年,從崇光元年,到如今崇光五年。
  
  我還記得當年太清池畔的探花郎,但讓我記住他的,卻不是那一日的瓊林宴,而是早在瓊林宴之前,我易裝潛入太學府,暗中考察諸學子。
  
  三人論政,一人說:「他日必是蘇黨天下。」
  
  另一人說:「未必,幾位輔政大臣貌合神離,黨同伐異,沈相分明讓他們相互制約以持平衡,真正的權力仍在皇家手中。」
  
  第三人沉默不語。
  
  那二人問他:「你如何看這局勢變化?」
  
  那人仍是沉默了許久,才發出一聲冷笑:「絳紫奪朱,非衣之禍也。」
  
  那時非但那兩人沒聽明白,我也沒聽懂,卻因為不懂而記下了。直到崇光新政後,滿朝文武成為一言堂,我才知道那人言語中的意思。
  
  絳紫為邪,朱為正,紫為一品朝服,朱乃皇權之色。一品權臣代帝而取之,非衣之禍。非衣者,裴也。
  
  崇光元年,裴錚仍在做最後的偽裝,在輔政大臣眼中,是一個循規蹈矩會做事也會做人的好青年,起於微末,不卑不亢,溫文儒雅,是各派爭相拉攏的對象,他們大概想像不到,在不久的將來,會被他們眼中的好青年一一扳倒。
  
  也是在那之後的某個瞬間,我恍然想起了易道臨的話。他的目光,看得比誰都遠,也比誰都准。一個冷眼看透了局勢的聰明人,怎麼會為那樣可笑的理由放棄翰林院的大好前程,選擇了自我放逐,隻身赴朔方?
  
  他定然別有圖謀。
  
  半年前,我讓暗門的人送了一封信給他,上面有兩句話。
  
  一句是他當日說過的。
  
  另一句是我問他的:何謀,何黨,何時歸。
  
  他回了我一個字:王。
  
  今日我看著眼前的青年——西北的風霜是一場宛如重生的洗禮,在那種環境中生存下來的人,有著雪壓青松不彎折的蒼翠與堅毅。他已洗去了弱冠之年的青澀,當年那大白臉啊……怎麼還是曬不黑啊……
  
  我盯著他英俊得幾近冷峻的面容,笑了。這人,在五年前,誰都想做蘇黨的時候,他就看到了未來裴黨會坐大,而他卻依然選擇了做天子黨。那時離開,是因為他看得透徹。當時輔政大臣大權在握,裴錚萬事俱備只欠我這個傻瓜點頭。以他的資歷和地位,鬥不過根基足深、門生眾多的蘇黨,也鬥不過後台夠硬、準備充分的裴錚。在兩黨之爭中,想要保持中立,就必須有足夠的本事。沒有本事想中立,只會成為兩黨相爭的炮灰,有本事的人,卻能成為兩黨爭相拉攏的對象。
  
  他走得夠遠,避開了波詭雲譎的崇光初年,磨練自己,經營自己,直到五年後,他相信自己能夠獨當一面,也相信我能給他支撐的一天,他衣錦榮歸帝都。
  
  我與他……雖早有緋聞,卻多年未見,雖多年未見,卻神交已久。
  
  想來蘇昀都不知道,我與他暗中來往已久。
  
  「易卿家,別來無恙……」我的聲音仍有些嘶啞,其實並非不能說話,那話是我讓太醫騙別人的,只不過當時對著裴錚和蘇昀,我不知該說什麼,只好裝啞。
  
  易道臨頗有些風霜之姿,躬身道:「吾皇萬歲。」
  
  我笑著讓他平身:「五年未歸,你覺得帝都可有變化?」
  
  「雖昌盛許多,但妓館林立,夜夜笙歌,物價翻倍。唯一不變的是,貪官污吏還是一樣多。」
  
  「咳咳……」我乾咳兩聲,心想這易道臨實在是太敢說了。他是捏準了寡人不會動他吧……
  
  「想必你在朔方也時時關注著帝都局勢,如今境況如何,你必也清楚。」
  
  易道臨卻沒有立即回答,而是沉默片刻後,問了一個似曾相識的問題:「陛下既要封裴相為鳳君,何以還要對他下手?」
  
  我笑了。「寡人真是想不到,易卿家你在朔方五年,反而變單純了。」
  
  易道臨一怔,白皙依舊的面上閃過一絲窘迫。
  
  我喝了口茶潤喉,緩緩道:「這朝中,五品以上,怕是沒有一個乾淨的,要細了查,都得死個幾次。法不避權貴,只是一個藉口。鳥盡弓藏,說得雖難聽,卻是本質。寡人登基之初,年尚幼,威難以懾群臣,力不足振朝綱。輔政大臣名為輔政,實為攝政,目無君上。貴族公卿驕奢淫逸,舊弊難除。父君沈相設立的幾位輔政大臣多麼微妙,讓他們互相勾結又互相陷害。昔日鄭伯克段於鄢,曾曰『不義不匿,厚將崩』,那些人多行不義必自斃,寡人當時收拾不了他們,自有裴錚代為收拾。如今該收拾的不該收拾的也處理得差不多了,寡人也是時候親政了……」
  
  「裴錚啊……」我輕嘆了口氣,別過臉看向案上的玉璽,面上依稀還殘留著他指尖掠過的溫度。他自然是個聰明人,我在他面前亦非做戲,在他面前的那個人,是豆豆,坐在這裡的,是相思。「易卿家,你說自古有幾個皇帝,喜歡看著外戚坐大的?皇后也好,鳳君也罷,政治聯姻也通常是過河拆橋。寡人是皇帝,這天下,是一人之天下,非二人之天下。天下萬民是寡人的,他裴錚,也是寡人所有。」
  
  其實我喜歡他抱著我,親吻我的感覺。那樣親密的感覺,只有他曾給過我,只有兩個人的時候,我可以讓自己做回那顆小紅豆,但更多時候不行。
  
  我既然坐在這個位子上,就不能只是單純的紅豆。
  
  可惜他總也不明白,不明白我原是什麼樣的人,我該是什麼樣的人,不明白我們之間的從屬關係。
  
  他是我的,我卻還不是他的。



22侍寢

  
  我向來是比較喜歡純臣的,像易道臨那種純臣,雖然有時候不夠圓滑,說的話不討人喜歡,但這種人安全,因為簡單,只有一根忠骨。
  
  君要臣死的時候,他最多仰頭罵幾句「老天不長眼啊」,然後慷慨就義……
  
  在這一點上,父君與我不同,或許是因為所處的位置不同,他覺得純臣不易利用,不如有私心的能臣。他一世為臣,多數時候是站在臣子的角度去思考大局。我二爹雖名義上是大司馬大將軍,但也是陳國的鳳君,過去還是武林的盟主,是永遠的上位者。坐的位子不同,看待局勢的眼光自然也不一樣。
  
  早些年,裴錚與父君相像,長袖善舞,八面玲瓏,圓滑地周旋於各黨派之間。父君理想中的朝廷格局,就是三派鼎立,以互相制衡實現朝政穩定,避免一黨獨大,功高震主的局勢出現。這樣的朝局維持到了明德十三年,不曾有過絲毫差錯。然而父君卻在離職之時,似乎有意打亂了這一局勢,他拂衣而去,留下了崇光元年的朝政亂相,那時我看不明白,也沒有想過去問,只是不動聲色觀察著。
  
  裴錚因師從父君,為相之初,處世之道與父君相似,有小沈相之名,但不過三年,便沒有人敢再這麼喚他了。我總覺得,是父君看錯了裴錚,這人偽裝得溫良順從,事實上卻多了一根如我二爹那般不甘居於人下的傲骨,一日得勢,便囂張跋扈。父君當初有意撥亂朝政這一潭水,卻是要讓裴錚趁機立威,撥亂反正,肅清懷有異心之徒。一朝天子一朝臣,明德朝的老臣陸陸續續被裴錚除掉了,只剩下最後的蘇黨,如果有一日蘇黨也折於裴錚之手,朝廷豈非他裴錚一黨獨大——這原是父君不希望看到的局面,他扶持裴錚之初,可曾想到會有這一日?
  
  我並非不讚同父君的政見,但到底像二爹更多一些,即便能力遠不及二爹,不足以掌控全局,卻也不能任由自己為他人掌控。
  
  縱然那人是裴錚。
  
  過去我勢不如人,只能在他面前裝傻,但裝不了一輩子,是我的,終究是要收回來的。
  
  我讓易道臨先著手失火案,無論是人為還是意外,都有人要為此付出代價。
  
  失事現場的火已經撲滅了,剩餘煙火也已經被隔離,但其他一切都保留原樣,我讓衛兵將整片地區圈起,以防有人做手腳。
  
  不治死亡的是離失火點最近的一個小卒,背部據說被炸出一個血窟窿,爆炸開的煙火引燃了附近的存貨,其他人因為跑得及時,多多少少保住了一條命。
  
  易道臨勘察現場,我另外派了一隊人清點損失。因為失事地點靠近官署,許多資料卷宗又屬易燃,清點之下,才發現最近一間資料庫幾乎被燒燬了將近七成。
  
  我眼皮一跳,問道:「被燒燬的都是哪些?」
  
  「回陛下,被燒燬的資料包括歷年官員考核記錄,各郡縣財政年報。」
  
  倒不是什麼特別重要的資料卷宗,失火之時,眾人都忙著救人救火,那地方因火勢太大又素來沒有人去,因此救火稍遲,毀損過半。
  
  女官署亦被殃及。裴笙手臂劃傷,右手灼傷,上過藥後便也無大礙了,此刻正領著幾位下屬清點現場,被燒燬的是部分宮人的名單資料。
  
  「陛下。」裴笙見了我,福了福身,聲音也微啞。
  
  「裴學士,此處便交由你和易卿家了,寡人另有要事。」我乾咳了一聲,隱約覺得氣氛有些微妙。
  
  裴笙微笑著說是,又向易道臨行了禮。如今易道臨的品秩高於她,向他行禮也是正常,不過易道臨似乎不怎麼待見她,眉心微皺了一下,別過臉去,幾不可聞地冷哼一聲。
  
  我素知易道臨不看好蘇黨,對裴錚更是沒好感,沒想到他連個小女子都不放過啊……
  
  裴笙方才好歹算救駕有功了,我回頭還得封賞她一番,此刻見易道臨這般態度,也有些尷尬,便繼續乾咳,說:「那什麼……兩位卿家合作愉快。」
  
  這兩人,似乎都沒怎麼賣我面子……
  
  我摸摸鼻子,灰溜溜走了。小路子那邊說,方小侯爺把他家夫人接走了,賀蘭連片衣角也沒傷到,只是嗆了幾口煙,如今挪了個窩修養著。
  
  其實賀蘭那院落雖在火勢範圍內,但因為離得並不算最近,只要第一時間逃開便也無事。我想自己是被裴錚嚇唬到了,出了事,第一反應便是有人要害賀蘭,或許事實並非如此,這只是一場意外也說不定。
  
  應付過蓮姑和阿緒的慇勤慰問之後,天色已經暗了,晚膳比平時晚了一些,宮人掌燈上菜。
  
  「陛下,蘇御史要如何安置?」小路子小心翼翼地問,「蘇御史乃外官,要留他夜宿宮中嗎?」
  
  蘇昀因被太醫下了重要,眼看天色漸暗,他仍沒有甦醒。朝中官員不得夜宿後宮,這是規矩,不過他有傷在身,還是為救寡人而傷,讓人這麼送他回國師府也不合適。
  
  「派幾個宮裡的老人服侍他,其餘之事,等他明日醒來再說吧。」我揮了揮手下令。
  
  「陛下,恐怕不妥吧。」
  
  殿外突然飛來這麼一聲,嚇得我手一哆嗦,險些掉了筷子。我愣愣抬頭看向來人,猛地想起還有那麼一遭——裴錚說什麼,今晚要留宿宮中!
  
  對,我是答應了沒錯,不過這個時間點他應該留在寡人給他指定的活動範圍吧!
  
  裴錚就在我直勾勾的瞪眼下走到我跟前,像在自己家一樣自然地坐下,撫了撫袖子,不待他發話,小路子已經自覺地幫他上碗筷布菜了。
  
  「你……」我很用力地咬字,頓了頓,又接著咬字:「你……來做什麼……」
  
  裴錚挑了下眉,像是聽到很奇怪的問題似的,輕笑著反問道:「陛下以為呢?」
  
  我艱難地說:「寡人雖許了你留在宮中,但夜已深了,後宮中有規矩,入夜不得擅自行走。」
  
  「後宮亦有規矩,外官不得留宿。」裴錚輕巧駁回一句,「此一時也彼一時也,陛下既已破了一回規矩,又何妨再破一回?」
  
  「事從便宜,蘇御史有傷在身,故才破了回規矩。」我上下打量他兩眼,忽起了調戲之意,掩了嘴竊笑道,「裴相你若也有難言之疾在身,寡人便也免了你的規矩。」
  
  裴錚故作疑惑地皺眉問道:「陛下說什麼規矩?」
  
  我善意地提醒他:「後宮規矩,入夜不得擅自行走。」
  
  裴錚微笑點頭:「甚是。微臣來之時,尚未入夜,如今入了夜,微臣也不打算擅自行走了。」
  
  我深呼吸一口氣,緩緩問道:「你是說……你留宿寡人的寢宮?」
  
  裴錚笑道:「微臣遵旨。」
  
  「裴錚!」我刷地站起來,怒而掀桌,「你這臭流氓!」
  
  裴錚笑容依舊:「謝陛下誇獎。」
  
  我坐下來,淡定地捧起飯碗,吃飯。
  
  相對無言,惟有淚千行。
  
  奇怪,按理說,我母親是個死不要面子的人,怎麼我就沒她這缺點,跟裴錚比流氓、比無恥、比無賴,沒有一次能佔上風。
  
  「小路子,給裴相準備一床被子,讓他打地鋪。」我很是從容地淡淡說道。
  
  小路子瞥了裴錚一眼,見他沒有表示,便聽了我的命令去準備了。
  
  此人,無視之即可。我這麼告訴自己。
  
  用過晚膳,處理了一些遺留政務,散步片刻,沐浴更衣。
  
  我成功暗示自己沒有一個多餘的人,但裴某人似乎不甘被我忽略,以至於十二歲那年的悲劇又一次上演了。
  
  我尖叫一聲縮到水下,透過氤氳霧氣看著對面的男人。「呸呸呸……」我左右張望了一番,「你什麼時候進來的!」
  
  裴錚背靠著白玉,濕潤的黑髮垂落在胸前,唇畔的笑意在霧氣中有些朦朧。「微臣一直都在。」
  
  我伸手往邊上一抓,隨便抓了件什麼衣服裹在身上,聽到他那句回答,登時血氣上湧,險些暈了過去。
  
  要不是方才聽到水聲,我根本沒發現他在這裡!
  
  我沐浴之時喜歡清靜冥想,不喜他人服侍,但這裡間原先便有人,他們也該向我通報一聲吧!
  
  我咬牙切齒,一邊瞪著他,一邊努力控制自己的眼神不往不該看的地方瞟。「你出去!」
  
  他竟意外地從善如流,笑著說了聲:「從命。」然後便……
  
  剎那間,週身血液直衝上腦門,燒得我心如擂鼓、面如火燒,舌頭打結道:「你你你……」
  
  不知為何,我突然有些口乾舌燥,卻只有嗚咽一聲,別過臉去。
  
  「陛下。」裴錚的聲音不遠不近,彷彿被霧氣蒸出了淡淡的柔和潤澤之意,像溫水一樣讓人覺得舒適放鬆——可下一句卻讓人精神一振。「以後總歸是要看習慣的。」
  
  我抓著衣服的手抖了整整三下,深呼吸也不足以以平復心跳,只有啞著聲音說:「滾……」
  
  他隨意披了件外衣,走到我身邊時忽地停了下來,我的心跳也漏了一拍,下意識地抬頭朝他看去,然後又是一陣天雷轟頂……
  
  轟隆隆——轟隆隆——
  
  他彎下腰來揉揉我的腦袋,笑瞇瞇地說:「先是裝啞不同我說話,後是裝瞎看不見我,我這也是百無聊賴才先來沐浴的,一會兒……」
  
  母親說,我最初不叫紅豆,也不叫黑豆,我叫戒色。母親說,她這一生犯的最大的錯,就是為色所迷,勾三搭四,也不知是幸運還是不幸,桃花一次開了五朵。她生我之時痛不欲生,方領悟到色即是空,空即是痛,女人多數的苦難都源自於男人,尤其是好看的男人,所以名我戒色二字以示警。
  
  可最終還是因為太過難聽而被幾個爹爹駁回。
  
  我若名為戒色,日日提醒自己,也不至於今日輕易被裴錚動搖了三魂七魄,連他後邊說了什麼話都沒聽進去,只魂不守舍地從他上下滑動的喉結看到性感的鎖骨,看到精壯的腰身,看到……
  
  我抽了抽鼻子,猛地扎進水裡。
  
  只恨這一池熱水,不能澆滅我心頭那一把邪火,腦海中浮起的儘是多年前看過的春宮圖,隱約閃過一個念頭:裴錚可入畫也……
  
  定然好看得緊。
  
  這算不算是……十八少女懷春……
  
  待我憋不出氣從水底冒出來時,裴錚已然不在了。
  
  心頭那絲失落一定是我自己幻想出來的。
  
  我匆匆把自己裹好了出去,宮人上前服侍,我也懶得多斥責她們了。擦乾了頭髮,換好衣服,我猶豫了一下,問道:「裴相在哪裡?」
  
  宮人細聲細語答道:「回陛下,裴相已準備侍寢。」
  
  什!麼!
  
  我幾乎是平地彈了一下,幾步搶進寢宮,便看到寡人那張舒適又寬敞無比的龍床上已經被人搶先佔據了!
  
  裴錚的長髮也已擦拭熨乾,只用一條髮帶束起,半倚在床邊,手捧著本書看得很是愜意。
  
  我站在門邊,手指哆哆嗦嗦指著他:「裴錚……你太放肆了!」
  
  你不但偷用寡人的浴池,還想佔用寡人的龍床!
  
  我爬上床,揪住他的衣襟,咬牙切齒地說:「寡人忍你很久了……」
  
  他不以為意地拍拍我的手,最後瞟了一眼書,才轉過頭來看我,笑瞇瞇道:「我又沒讓你忍著。」
  
  我看著他唇畔那抹笑意,險些化身禽獸——撕了他!
  
  「滾下去!」我齜牙咧嘴恐嚇他。
  
  「豆豆……」裴錚無奈地嘆了口氣,忽地拋了手中的書,伸手攬住我的後腰,說,「為夫風寒未癒,你忍心嗎?」
  
  要麼忍,要麼殘忍。他讓我別忍,我就只能殘忍。
  
  我獰笑著說:「非常之忍心。」話一說完,我就感覺不對勁了,低頭看著他環在我腰上的手,問道:「你在幹嘛?」
  
  他食指勾住衣結,輕輕一扯,我的前襟頓時鬆開來,淺色的肚兜若隱若現。我震驚之餘甚是理智地撤了手擋在胸前,轉身就爬,躲到床角瞪他,顫抖到了牙根:「裴錚!你敢過來,寡人就喊非禮了!」
  
  裴錚好整以暇地整了下前襟,目含戲謔地瞥了我一眼,回過身去不知道摸了樣什麼東西在手,又回頭對我招了招手,懶懶道:「過來。」
  
  我嗤笑一聲:「寡人瘋了才會過去。」
  
  他重複了一遍:「過來。」終是良心發現,多添了兩個字以作解釋:「上藥。」
  
  我楞了一下:「上什麼藥?」
  
  「你肩上的瘀傷。」他見我沒過去,自己便坐了過來,將我圍在床內側,手指捏住衣衫一角,輕輕一拉,肩膀便裸、露出來。肩上確實淤青了一塊。
  
  「你怎麼知……」沒問完,我自己都知道了。定是方才在浴池,被他看到了……於是我又想到方纔那香艷的一幕,臉不爭氣地燒了起來。
  
  他手中拿著藥油,倒了一些在手心,又覆在我肩上,輕輕揉按起來。我疼得抓緊了他的手臂,淚水湧上眼眶,忍著在眼眶裡打轉。他下手稍微輕了些,輕嘆道:「忍著些。」
  
  一會兒讓別忍,一會兒又讓我忍。
  
  這男人也真是反覆無常。
  
  藥油是五爹調製的,有淡淡的清香,聞上去舒服寧神,不像太醫院用的那些有股嗆鼻的氣味。裴錚幫我揉開了淤血,便又將我的衣襟重新拉起,繫上衣結,用沒有沾過藥油的手拭去我眼角的淚花,笑著說:「好了,可以就寢了,我的陛下。」
  
  說著轉身便走。
  
  我下意識地拉住他的衣袂,他頓了下,轉過頭來望我,挑了下眉梢以示疑惑。
  
  我咬了咬唇,抬眼看他,「剛剛說什麼侍寢,你故意玩我的嗎?」
  
  他瞳孔一縮,鳳眸忽地亮了起來,欣然道:「難道陛下希望是微臣是認真的?」
  
  「自、自然不是!」我結巴回道,「寡人要治你欺君之罪!」
  
  他哈哈一笑,又伸手來揉我的腦袋,俯下身在我唇畔偷了個吻,我心臟猛地一縮,聽到他柔聲說:「我就喜歡看你色厲內荏的模樣。」說著刮了下我的鼻子,「睡吧,大婚之前,我不會碰你。」
  
  最後又補充了句:「除非你先勾引我。」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2-8-26 10:10 PM

23暖玉
  
  那個說不碰我結果還是抱著我睡害我失眠了一夜的混蛋!
  
  我打了個哈欠,底下頓時靜了一片。
  
  我瞇了瞇眼,懶懶地說:「剛剛說到哪裡,繼續。」
  
  百官面面相覷,最後推舉了一人上前,那人一稽首,朗聲道:「臣等以為,易道臨資歷尚淺,從未在朝中做過事,如此提拔他為大理寺卿,恐怕難以服眾!」
  
  「……」我拉長了尾音,閉著眼睛,揉著太陽穴說,「難以服眾是嗎?眾在哪裡?不服的人,都站出來,然後提一個能『服眾』的人選出來!」
  
  隱約聽到窸窸窣窣的腳步聲,睜開一看,好傢伙,有人帶頭就站出來十幾個了!看樣子上朝前都是商量好的了,這一眼看去都是裴黨的人。易道臨這傢伙,什麼時候跟裴黨結怨了?
  
  我指著當先那人,說:「你,報個名字!能讓所有人都服,寡人就讓他上任,但要是有一人不服,你也回去停職思過吧!」
  
  那人本來還打算開口,聽我說到最後一句,立刻閉上了嘴。
  
  「怎麼?沒有其他人選了嗎?」我懶洋洋地打量他,見他不做聲了,又看向下一個,「其他人,哪個有人選能服眾的?」
  
  好幾個人立時縮回隊伍中去了,卻又有人分辨道:「陛下,三人為眾,是人皆存爭議,如何能以一人之是非為是非?」
  
  我瞇了瞇眼看他,笑了。「那愛卿以為,多少人的是非才能為是非?多少人不服才叫不能服眾?五人?十人?不能以一人之是非為是非,難道就以你一人之寡眾為寡眾?嗯?」我揚高了尾音,看那人肩膀一哆嗦,頓時有些開懷。這朝堂上,少了裴錚和蘇昀,寡人這一國之君的威懾力才能顯現出來。「此事就這麼定了,易道臨代行大理寺卿之職,有人不服他,就是不服寡人,想指摘寡人用人不清的,趁早上奏章!有事啟奏,無事就退朝吧!」
  
  我又抬起袖子又打了個哈欠,緩緩說:「眾愛卿,聖人有雲,以和為貴啊……」
  
  散了朝,我領著小路子直接去了太醫院,走到半路,忽聽到有人在低聲說笑,我疑惑地停下了腳步,攔下想要喝止的小路子。
  
  「裴相是在陛下寢宮過夜的。」
  
  「此話當真?可是不是還沒成婚嗎?」
  
  「自然是真的,我親眼目睹的!陛下與裴相衣衫半褪,坦誠相對……哎呀,羞死人了!你看陛下今日精神不濟,聲音嘶啞,便知昨夜……嘻嘻嘻……」
  
  「唉,陛下昨日受傷又受驚,裴相也不知憐香惜玉,我看了都好心疼……」
  
  「哼!依我看,定是陛下強迫的裴相!」
  
  「啊?怎麼會?」
  
  「陛下好歹起身上朝了,裴相仍臥榻不起呢!」
  
  「……確實……陛下好生威猛……」
  
  小路子聽不下去了,站出來一聲怒喝:「你們這些小蹄子在胡說些什麼!不用做事了嗎!還不快滾!」
  
  四五個宮女嚇得臉色煞白,哆哆嗦嗦跪倒了一地,聽到小路子一聲滾,立刻馬不停蹄地滾了。
  
  我咬著下唇,覺得好生委屈,所有關於寡人的淫君罪證均屬造謠,寡人精神不濟是因為被他強「抱」了一夜,心慌到後半夜才能入眠。他還臥榻不起,是因為我免了他早朝,他說君無戲言,堅決不起……
  
  我怒瞪角落裡那個猥瑣的身影,揚聲罵道:「太史令,你再亂寫****秘史抹黑寡人的聲名,寡人就閹了你!」
  
  那人一哆嗦,提著衣角下襬一溜煙跑了。
  
  雖說是誹謗,但那「威猛」二字到底給了寡人一絲安慰……我自我排解一番,又開懷了。
  
  一邊走,我一邊對小路子說:「小路子啊,寡人知道,你是怕寡人震怒之下打了那幾個宮女,其實寡人也不是暴君,你說是不是?」
  
  小路子忙點頭說:「陛下英明神武,仁德為本!」
  
  「嗯。」我微笑點頭,「寡人也知道,宮人們平日無事喜歡碎嘴八卦,話不是不能說,但得看是什麼話,有些是可以說的,但抹黑寡人的英名,那就罪該萬死了。」
  
  小路子眼睛一動,極是聰慧地領悟了寡人的弦外之音,不枉寡人疼他。「陛下,小路子明白了。陛下威武!」
  
  嘿嘿……寡人豈能讓裴錚騎到頭上去!
  
  就算被造謠誹謗,那也得讓他當受害者。
  
  我到太醫院時,蘇昀正換好了藥,易道臨也在場,我有些詫異地挑了下眉。
  
  「易卿家,你不是說去查案了嗎?可有眉目?」我讓他先調查失火案,聽說他一夜沒有回府,不知道去了哪裡,連早朝都沒現身。
  
  易道臨向我稽首道:「回陛下,微臣昨日勘察過現場後,發現一些東西,有幾個問題想問一問蘇御史。」
  
  我揮手免了蘇昀的禮,施施然在一旁坐下,微笑道:「你自問你的,寡人旁聽。只是蘇御史昨日為救寡人身受重傷,不宜過度勞神,你注意些便好。」
  
  易道臨俯首稱是,又從袖底取出一個灰布小包,打開後,轉頭對蘇昀道:「蘇御史可認得這是何物?」
  
  蘇昀臉色仍有些蒼白,纖長的睫毛在鼻樑兩側投下淡淡的,墨黑的瞳仁中閃過一絲詫異。他接過易道臨手中的物事,掃了一眼,便道:「這是我前幾日丟失的玉珮,易大人從何處得來?」
  
  我探頭看了一下,蘇昀掌心那枚玉珮我也曾見過他佩戴,質地上佳,但此時表面蒙了層灰黃色,似乎是被火燒過。
  
  「在火源附近找到的。敢問事發當時,蘇御史在何處?」易道臨冷冷盯著他。
  
  蘇昀緩緩攏起手,握住了玉珮,睫毛一顫,抬眼直視易道臨。「易大人似乎是在懷疑本官?」
  
  易道臨老實說:「是。請蘇御史合作。」
  
  蘇昀淡淡一笑,倒也不惱。「事發當日,本官從宣室離開後就回了文淵閣,之後一直在文淵閣與內閣同僚處理政務,直到外間傳來轟鳴聲這才出來。因文淵閣與女官署相近,本官聽到小路子呼救,便從文淵閣趕到女官署。期間一直都有人證。」
  
  蘇昀自身也是查案出身,對流程也是熟悉,倒是與易道臨十分配合。易道臨追問道:「你說玉珮早已遺失,是何時何地遺失?可有人證?」
  
  蘇昀搖頭笑道:「易大人這問得就有些不妥了。本官若知道是何時何地遺失,又豈會找不回來。本官是前夜回到家中才發現玉珮不見,想來是日間遺落在某處。」
  
  「那前天你可曾到煙火儲藏之處?」
  
  蘇昀回想了一下,搖頭道:「不曾。那地方雜物堆積,本官回文淵閣時有經過,但是不會進去。」
  
  「易卿家。」我插了一句,「會不會是蘇御史在文淵閣附近遺失了玉珮,讓宮人撿了去?」
  
  「然後又掉落在現場?」易道臨接口道,「未免太過巧合。」
  
  蘇昀垂眸摩挲著玉珮,忽地說道:「未必是巧合。不知易大人對玉石有無研究,本官這枚玉珮,乃是暖玉的玉心所制。本官幼時懼寒,因此祖父特意讓人打製了一枚暖玉讓我隨身佩戴。暖玉本身觸手溫熱,佩戴有利於血液活絡,但不能與人體直接接觸,否則玉石升溫,會灼傷人。」蘇昀這時攤開手,將玉石呈到易道臨眼前,「易大人此時再碰觸玉石試試。」
  
  易道臨眉頭一皺,伸手欲接蘇昀手中暖玉,但方一碰觸便僵住。
  
  我站起身來,走到蘇昀床前看那玉石,只見玉石彷彿有了生機,發出紅瑩瑩的暖光。
  
  蘇昀將灼手的玉石放到床邊,說道:「若有人不知情,將玉石佩戴在身上,時間一長便會被灼傷。」他頓了一下,又道,「也足以引燃煙火。」
  
  我驀地想起被炸死的小卒,難道是他撿到了玉珮?
  
  易道臨重新用灰布包起暖玉,對蘇昀道:「此物作為物證,暫時不能歸還蘇御史了。」
  
  蘇昀淡淡笑道:「無妨,易大人能查出真相便好。」
  
  我看著他蒼白的側臉,忽地有些愧疚。難道先前果真是我誤會了他?蘇昀為救我而受傷,這卻是不爭的事實,無論如何,我也該感謝他才是。
  
  易道臨說另有要事,便先行告退了,屋裡只剩我與蘇昀面面相覷,我看了他半晌,乾咳一聲,垂下眼,囁嚅道:「那……昨日……多謝你……捨身相救……」
  
  我低頭盯著床鋪,感覺到他的眼神一直停留在我臉上,我的臉頰像被他握在掌心的暖玉一樣,慢慢升溫……
  
  「蘇御史!」我咬牙掐斷自己的綺念,大聲說,「你想要什麼賞賜,直說無妨,寡人定然准許!」
  
  蘇昀輕笑一聲,忽地抬起手拂過我的臉頰,輕柔如一陣帶著涼意的春風。「到底還是讓陛下受傷了,微臣不敢要賞賜。」
  
  我愣愣看著他,說:「你已經盡力了,如果當時不是你,寡人只怕會傷得更重。」
  
  當時那麼多人,卻是他第一個反應過來,衝進火海,擋在我身前,而裴笙……
  
  我咬緊牙關,怕自己問出不該問的話。
  
  「陛下記得微臣說過的話嗎?」淡淡的笑意在他眼底漾開,「微臣應承過陛下的事,陛下自己怕是都忘了。」
  
  哪一句話……
  
  我愕然看著他。
  
  蘇昀說:「微臣答應過,護陛下一世周全,不會讓陛下受到絲毫損傷。」
  
  那年我十二歲,雲霧別宮剛剛落成,崇德宮在建,我一個人站在城樓上看著,看著日頭西沉,餘暉映紅了萬里河山,看著月上梧桐,星光點燃了人間燈火。
  
  好像很多的事都是在那年發生,從那一年開始改變。
  
  蘇昀找到我,站在我身後一步之處,晚風從我的髮梢掠過他的衣角,他的聲音在微涼的晚風裡溫暖而柔和。
  
  「你說,為什麼他們都不喜歡的帝都,卻要我一人留下?」
  
  「殿下也不喜歡帝都嗎?」
  
  「無所謂喜不喜歡……我只是想和他們在一起。不過當皇帝不能軟弱,這種話,我從來沒向他們說過。當皇帝,生來就是要習慣孤家,寡人。」
  
  他沉默了許久,指尖依稀碰到了我的袖口,我回頭看向他,不經意間窺見了他來不及收回的柔情。
  
  「殿下不會是一個人,天下人,都是殿下的。」
  
  「你也是嗎?」我心中一動。
  
  他勾起唇角,微笑著說:「是。微臣會一直站在殿下身後,護殿下一世周全,不會讓殿下受到絲毫損傷。」
  
  只是君臣而已嗎?
  
  我閉上眼睛,說不清心底是酸是甜,那種感覺在心頭盤桓了許多年,這時回憶過往,才猛然發現——
  
  有些感覺,不知何時,已被晚風吹淡。
  
  我是他掌心的暖玉,握太久,會灼痛,一旦放下了,也就漸漸冷卻了。



24推倒
  
  近日來,整個帝都的人都在造寡人的謠,寡人聽了,說不清是喜是憂,但另一個當事人卻聽得津津有味。
  
  裴錚還沒過門便開始插手寡人的家事了,以前是內政外交軍政大權一把抓,現在是肅清後宮排除異己玩兒宮鬥了。其實寡人後宮也沒什麼人可以讓他斗的,身邊除了女人就是不男不女的人,門口的侍衛倒是男人,但寡人到現在都記不住他們長什麼樣。
  
  失事後第三日,易道臨便把事情的來龍去脈查清楚了。
  
  在大火中喪生的小卒是鴻臚寺的人,據鴻臚寺其他人說,那人原先手腳就不乾淨,因此蘇昀的玉珮是自己丟了還是被偷了也未可知。煙火堆放之處是禁絕明火的,暖玉確實最有可能是引燃煙火的元兇。乍看上去,這不過就是一宗荒謬的意外,但易道臨是個謹小慎微的人,查到的遠不止如此。
  
  「此番婚典所用的煙火俱由鴻臚寺卿指定採買,但微臣發現,有相當一部分煙火的規格和質量都不符合宮中採買標準,極易引燃,爆炸。微臣暗訪過那家煙火製造局,發現所有者乃鴻臚寺卿故交,二人交情深厚,此次婚典所需煙火數量之多本該由帝都三家大製造商競標,但鴻臚寺卿以權謀私,讓故交承辦所有煙火,才造成以次充好的現象出現,釀成了幾日前的慘劇。」易道臨一邊說著,一邊將蒐羅上來的罪證呈放到我面前。
  
  賬簿、劣質煙火,甚至人證,樣樣齊全……
  
  我翻了翻賬簿,心緒有些低沉。鴻臚寺卿,說起來也算是蘇昀那邊的人。不久前裴錚才為了阿緒狠狠教訓了鴻臚寺的幾個混蛋。這件事到此算是水落石出了吧,說到底還是蘇黨的人犯的錯,但終究是與蘇昀無關,我稍稍鬆了口氣。
  
  「易卿家,陪寡人走一走吧。」我推開物證,背起手朝外走去。
  
  差不多也要入暑了,樹上已有蟬鳴陣陣。
  
  蟪蛄不知春秋,那些朝生暮死的蟲子,可有寡人這樣的煩惱?
  
  「蘇昀推舉你任大理寺卿,你這麼做,不怕被人說恩將仇報嗎?」我看著池邊柳,淡淡問道。
  
  「蘇御史推舉之恩,微臣心存感激,但微臣只忠於陛下,忠於社稷,真相如何,便是如何。」易道臨斬釘截鐵地說。
  
  我笑了笑,回頭看他。這人鼻樑挺直,目光堅毅,比五年前少了一絲青澀,多了三分風霜,倒顯得偉岸起來。
  
  「你做得很好。」我讚賞地點了點頭,「大理寺的人可有為難你?」
  
  「不曾。」易道臨回道。
  
  他這話也不知算不算欺君,小路子的回報是,大理寺那群人整日懶懶散散,故意消極怠工,但似乎這也沒影響到易道臨,他自做他的,有需要的話吩咐下去,做不到的直接軍法處置。第一次還有人來找寡人和裴錚告狀,彼時寡人正被裴錚按在梳妝鏡前,他手執象牙梳子幫我打理青絲三千,屏風那邊大理寺的幾個老臣提淚縱橫,彈劾易道臨有辱斯文。
  
  裴錚的指尖若有若無地掃過我的耳垂,梳子輕輕刮過頭皮,讓我一陣陣酥麻。
  
  「陛下,他們還在等你回話呢……」裴錚俯身到我耳邊提醒了一句,我縮了下脖子,顫抖著說,「雖、雖說有錯當罰,但是易道臨這麼做也確實不對!」
  
  「陛下英明啊……」屏風那邊的老臣三呼萬歲。
  
  我輕咳兩聲,推開裴錚的臉,鎮定了心神說:「寡人會降職責罵易道臨的,下次誰再犯錯,不能用軍法打,直接讓他回家種蕃薯!」
  
  外面頓時死寂了一片。
  
  挨打,還是回家,自己選擇吧。
  
  結果那群人呼天搶地地來,灰溜溜地走了,本指望裴錚幫他們說話,結果裴錚從頭到尾只幫他們說了一句:「幾位同僚跪累了吧,不如坐下來歇歇喝杯茶?」
  
  其餘時間,他都糾結於我的頭髮。裴錚說我的頭髮過於細軟,揉著手感好,但是不易扎髮髻。我摸了摸他的頭髮,對比一下,果然還是他的更烏黑髮亮。
  
  上床之時,裴錚將他的一縷長髮與我的糾纏成結,笑說這就是「結髮為夫妻」之意,我仰頭看著他眼底的盈盈笑意,一時竟失了言語。
  
  我小的時候便纏人,尤其喜歡纏著三爹四爹陪我玩。母親說,三爹和我一樣孩子心性,喜歡陪我玩,四爹有耐心又有愛心,喜歡被我玩,她自己比較無良,只喜歡玩我,雖然有些無恥,但到底勝在坦白……
  
  長大了些許,我便開始一個人睡了,偌大寢宮,偌大的床鋪,只有我一個人,怎麼翻都翻不到邊,但是卻經常夢到自己從床上摔下去,心一輕,腳抖了一下,從夢中驚醒過來。慢慢地也習慣一個人睡了,到後來整個帝都都只剩下我一個人,有時候半夜驚醒過來,就盤坐起來,用被子把自己裹得緊緊的,咬著被單一角,看著崇德宮外高懸的一輪明月。
  
  好像花了好多年才習慣一個人,如今卻不過兩三天,就習慣了多一個人,容著他登堂入室,容著他抱我吻我……
  
  一開始只是想讓他住得遠遠的,結果他進了我的寢宮;想讓他地鋪,結果他搶了我的床;想讓他睡另一邊,結果他一翻身抱住了我;抱就抱吧,他還喜歡拍我的背——他難道不知道我最喜歡別人拍我的背哄我睡覺了嗎!
  
  人真不能有底線,不然會被別人一直刷新底線……
  
  唉,裴錚啊……寡人該怎麼辦……
  
  「陛下,有心事。」易道臨的聲音讓我猛地驚醒過來,勉強勾了勾唇角,笑道:「你都看出來了。」
  
  易道臨沉默了片刻,問道:「陛下讓微臣出來,是想跟微臣說,還是想讓微臣猜。」
  
  我挑了下眉,忽地有了興致。「你猜。」
  
  易道臨也不推託了,開口便道:「陛下可記得當年我說過的那句話。」
  
  我心念一動,疑惑道:「絳紫奪朱,非衣之禍也?」
  
  「今日,也是這句話。」易道臨淡淡道,「陛下,為裴所憂,眼中有為難之色。」
  
  我摸了摸臉頰,苦笑了下。「這麼明顯?為何你不猜是蘇昀?」
  
  「兩者都有,但方纔,陛下想的是裴錚。」
  
  「?」我笑著問,「你何以如此肯定?」
  
  「陛下想這兩人時,神情不同。」易道臨解釋道,「當局者迷,陛下看不清自己的表情罷了。」
  
  我心頭一震,瞳孔一縮,許久之後才幹笑道:「寡人還以為易卿家你只知公務不解風情,倒是寡人錯看你了。那你說,寡人想起裴錚時,是何種神情?」
  
  易道臨想了想,給了我一個很生動的比喻。
  
  「養了十年的豬終於肥了,該殺,又有了感情,捨不得;不殺,十年努力皆白費,放不下。」
  
  我拍著欄杆哈哈大笑,賞了他一個字:「絕!」
  
  甚是不妙,恐怕我以後看到裴錚都會聯想到豬了。易道臨,真狠啊……
  
  易道臨一動不動,面無表情地看著我前俯後仰,問了一句:「那陛下究竟是捨還是不捨?那個計劃,還繼續嗎?」
  
  我的笑聲戛然而止。
  
  一陣風拂過春池。
  
  「繼續吧。」我啞著聲音說。
  
  我回到崇德殿的時候,看到裴錚在下棋,對手是賀蘭,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賀蘭起身向我行禮,裴錚只是笑著點了點頭。
  
  我頓時想到易道臨的話,想笑,又忍著,不禁有些糾結。
  
  乾咳了兩聲調整狀態,我問道:「賀蘭,你近日身體好些了嗎?」
  
  幾日前他有些萎靡不振,加上受驚受傷,調養了三四日臉色總算好看了些。聽了我的問話,他微笑回道:「謝陛下關心,草民已然無恙。」
  
  我嗯了一聲,狐疑地掃了裴錚一眼,後者自覺答道:「微臣見賀蘭終日悶於房中,多事請他過來下盤棋,還請陛下勿怪。」
  
  看他那幾分愜意幾分得意的微笑,我忽然覺得自己忙得團團轉像個傻瓜,惱怒地瞪了他一眼。賀蘭察覺到我的不悅,忙告辭離開。
  
  我走進看了一眼棋局,已到了收官階段,看上去黑子呈現壓倒性優勢,毫無懸念了。我正思索著,忽被裴錚在腰上一勾,攬入懷中。
  
  「誰又惹你生氣了?」他的右手在我背上順著,下巴擱在我肩上,說話間濕熱的氣息都拂在我脖頸間。
  
  我冷哼一聲,想避開,又捨不得背上那隻手,於是推開他的臉說:「你找賀蘭來做什麼?有什麼居心?」
  
  他拉下我的手握在掌心輕輕揉捏,「我告訴他,他父親不是我殺的。」
  
  我驚詫地眨了下眼,「他信了?」
  
  裴錚笑著點點頭:「他信。他說人不是我殺的,是我派人殺的。」
  
  我噎了一下。「那他還肯和你下棋?」
  
  「此子非常人啊……」裴錚輕嘆一聲,「我被他殺得潰不成軍……」
  
  「什麼?」我猛地看向兩人的棋盒,這才發現執黑的是賀蘭!「你竟然輸了?」
  
  裴錚聽了這話非但不沮喪反而很高興,饒有興味地看著我,「豆豆,你覺得我該贏嗎?」
  
  呃……誰讓他看上去一副無所不能的樣子……
  
  「我說過,白天不許叫我豆豆!」我惱怒地推開他一次次逼近的臉。
  
  「嗯,你喜歡我床上喊你豆豆?」裴錚故意曲解我的話,笑得意味深長。我面上一熱,掙脫他的懷抱,站得遠遠地瞪著他,咬了咬下唇,輕哼一聲,說了句同樣意味深長的話。
  
  「裴錚,你這隻豬!」
  
  「什麼意思?」裴錚瞇起眼。
  
  我吐了吐舌頭,哼哼笑了兩聲,施施然轉身走開,卻又被他長手一撈,抓了回去。我抬起頭對他怒目而視:「你敢欺負我,過兩天我父君二爹三爹四爹五爹來了,就讓他們把你閹了!」
  
  裴錚挑眉笑道:「你捨得嗎?」
  
  「呸!」我掙扎未果,索性放棄掙紮了,認命地讓他抱著,「捨得,當然捨得!」
  
  裴錚理解地點頭微笑:「你們女人總是口是心非的,我知道你捨不得,乖,告訴我,剛剛為什麼那麼說?」
  
  我自然不會出賣易道臨,於是嘿嘿一笑,說:「因為你長得像豬……」
  
  「我像?」裴錚樂了,「你不覺得自己更像嗎?」說著右手在我面上捏了捏,「圓圓的臉蛋。」左手不老實地摸上我的腰,輕掐了一把,「肉滾滾的腰。」又滑落到我臀上,輕輕一托,曖昧地問:「要我繼續說嗎?」
  
  我羞惱得渾身打顫,猛然發覺放眼整個帝都,好像找不到第二個能惹我生氣的人了,只有眼前這個人!
  
  我恨極了他得意的笑臉,一咬牙,雙手攀上他的肩背,仰起臉咬上他的下唇。
  
  裴錚!你這隻豬!養肥了就該宰!寡人要吃了你!
  
  我抱緊他的脖子,突然不知從哪裡爆發出力量來,把他撲倒在長榻上。榻上的矮桌被他一手推落下去,黑白棋子打翻了一地。我跨坐在他腰上,俯身嚙咬著他的雙唇,舌尖嘗到的血腥味,讓我幾乎獸性大發,恨不得一口咬碎了他吞下去。裴錚的手在我背上游移上,一隻手按著我的後腦勺,幾近貪婪地擷取我口中的氣息,衣料摩擦聲中夾雜著彼此壓抑的喘息聲和急促的心跳。裴錚的手臂緊緊箍著我腰,力氣之大彷彿要將我揉進他的骨血之中,我吃痛地悶哼一聲,終於氣力用盡,放棄了主動權,在即將被他反推倒的那一瞬間,門口傳來一個聲音。
  
  「哎呀,豆豆挺兇猛的嘛……」那人極盡猥瑣地嘿嘿一笑,又說,「二哥,我們是不是來得不是時候啊?」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2-8-26 10:43 PM

25岳父
  
  我瞬間從裴錚身上彈了起來,猛地轉頭看向門口。
  
  一個笑得有幾分淫、蕩的老混蛋站在門口,右手摸著下巴,頻頻點頭說:「不錯不錯,你們繼續繼續。」說著挽起身邊男人的臂彎,「二哥,我們別打擾豆豆。」
  
  「母親!二爹!」我猛嚥了口水,雙手撐在裴錚胸口,慌忙地想要爬起,卻因被壓住了衣角又跌落回去,裴錚不慌不忙握住我的雙肩,緩緩坐正了,清咳兩聲,轉頭向我二爹致敬。
  
  「義父。」又向我母親點了個頭,說,「義母。」
  
  二爹淡淡回了一聲「嗯」,眉宇間頗有幾分糾結,眼角抽了抽,極低地一聲嘆息……二爹已過不惑,但俊美不減當年,數年軍旅生涯磨練出了三分稜角七分威嚴,年輕時的銳氣盡斂於雙眸,歲月不曾帶走什麼,反而沉澱出了精華。母親常說,男人過了四十才算修煉到功德圓滿,他們的人生才剛剛開始,這麼深奧的道理我這種乳臭未乾的小女孩是不會明白的……
  
  顯然母親那套理論在她自己身上並不怎麼適用,自我懂事以來,不見她如何衰老過,也不見她成熟了多少。每年我去雲霧別宮見她,她最喜歡做的事就是拉我上街,然後聽別人說:「姑娘,帶你妹妹出來逛街呢……」
  
  我在心裡輕嘆了口氣,推開裴錚,整了整衣冠,走上前去,強抑著顫音微笑問道:「母親,二爹,你們不是說還有兩天才到嗎,怎麼來得這麼快?」
  
  母親忽地投進二爹懷裡,肩膀抽搐了兩下,回過頭來泫然欲泣地看著我:「二哥,你聽到了沒,豆豆嫌棄我們了……她嫌我們來得太快了,我們還是回去吧……真是女大不中留,想當年……」
  
  二爹輕輕拍了拍母親的肩膀打斷她的碎碎念,很是複雜地掃了裴錚一眼,又低頭來看我,眼神柔和了許多,勉強露出一個微笑,說道:「我們途中聽說宮裡失火,你又受了傷,便快馬加鞭趕了過來。你父君和五爹也來了,老三前不久因唐門有喜事回去了,老四跟著過去幫忙,過些時日才能趕回來。」
  
  母親接口道:「是唐門少主,你三爹的侄子成親。豆豆還記得那個人嗎,你小的時候險些被他那個凶悍的老娘搶去當童養媳,還說什麼要生個小糖豆的那個!上次見面他娘還和我炫耀,說自己很快就要抱孫子了,下次見面我總算能扳回一城了!」母親轉頭看向裴錚,眼睛一瞇,眼中閃過一道——寒光?嘿嘿冷笑,「豆豆真不愧是我的好女兒,我本來還擔心你被裴錚欺騙欺負,看來倒是我多慮了。」
  
  裴錚已經整理好衣衫,微笑立於一旁,聽了母親一番話依舊面不改色,只是眼角潮紅,薄唇被我啃得微微紅腫,似笑非笑揚起,平添了幾分綺麗艷色。
  
  如果我沒看錯,方才二爹的右手是揚起的,被母親及時拉住,如果二爹晚來一步,換成位置是裴錚在上面壓著我,我再掙扎那麼幾下,那一掌或許就會打在裴錚身上……
  
  唉……真不知道該慶幸地鬆一口氣,還是遺憾地嘆一口氣……
  
  二爹深呼吸,沉聲說:「錚兒,隨我來!」說著轉身大步走了出去,裴錚眼神從我面上掠過,朝母親點了下頭,便尾隨二爹出去了。
  
  我嚥了口水,拉了拉母親的袖子,低聲問道:「二爹會打裴錚嗎?」
  
  母親斜睨我,笑得很是奸詐:「豆豆,你是會心疼啊,還是會心疼啊?」
  
  「我心疼二爹手酸。」我朝她一齜牙,哼了一聲。
  
  母親笑嘻嘻地伸手來捏我的臉頰,我拍掉她的手,她換了隻手又捏上來,我繼續拍,她繼續換手,我嗷地叫了一聲,兩隻手抬起來摀住了臉頰瞪她,她使出絕招,中指一屈,彈中我的眉心。
  
  我皺緊了眉頭,眼淚都逼出來了,索性蹲下來,臉埋在兩膝之間,悶聲說:「你又欺負我……」
  
  她也蹲了下來,伸手揉我的腦袋,嘿嘿笑著說:「誰讓我們家豆豆生氣委屈的樣子那麼招人疼愛呢……疼愛啊,就是你疼我愛嘛……」
  
  「老不正經的混蛋……」我哽嚥著罵了一句,「這些話你對三爹四爹他們說去吧!」
  
  她輕拍著我的後背含笑說:「想母親了沒?」
  
  「不想。」
  
  「那想你五個爹了吧?」
  
  「不想。」
  
  「想阿緒了吧?」
  
  「都不想!我一個人逍遙自在得很!」我咬著牙說。
  
  「說謊了吧說謊了吧!」她的手指幾乎是見縫插針地來戳我的臉蛋,笑吟吟地說,「豆豆小沒良心的,就只會在你爹面前賣乖,欺負母親老實人,嚶嚶嚶嚶……」
  
  我受不了地抬頭瞪她,「你要是老實人天下就沒壞人了!還有,別發出那麼噁心的哭聲……」我猛地語氣一轉,溫順道,「母親,您別蹲在地上,當心累著。」
  
  她倒抽了口涼氣,下意識地朝身後看去,一副「果不其然」的瞭然表情,就著我的手緩緩站了起來,一副母女情深、母慈女孝的和諧模樣。
  
  「師傅,你來得真趕巧。」母親斜睨我一眼,笑著眨了下眼,又看向剛剛進門的父君,還有耷拉著腦袋跟在父君身後的阿緒,挑著眉燦爛一笑,「阿緒又闖禍了吧?」
  
  父君微鎖的眉心在看到我們母女時舒展開來,柔和的笑意在唇畔漾開,朝我伸出手溫聲道:「豆豆,眼眶怎麼紅了?你母親又欺負你了?」
  
  我抽了抽鼻子,甩了母親走到父君跟前,哽咽道:「父君別這樣說,母親也只是想念兒臣罷了。」
  
  母親眼角抽搐了許久,右手抖了又抖。
  
  父君抬手揉了揉我的眉心——被母親彈過的地方一定紅了。「你母親素來沒有個成年人的樣子,豆豆別跟她一般計較。」
  
  我溫順地在父君身邊坐下,暗地裡朝母親拋了個媚眼,她深呼吸一口氣,耷拉了肩膀走到阿緒身邊,兩個人一樣沮喪的表情。
  
  母親是父君看著長大的,二人原是名義上的師徒,如師如父,如兄如友,可以說,父君是這個世界上最瞭解母親的人,所以也絕對瞭解,以母親那性子,怎麼捉弄我欺負我都有可能!
  
  「父君,阿緒犯了什麼錯嗎?」我細聲問道。
  
  我這父君最是溫柔,尤其是待我,其次才是母親。幾個爹都認為,女兒是用來寵的,兒子是用來訓的,所以對我從來縱容多過鞭策,對阿緒卻要嚴厲許多,奈何再嚴厲也沒用,阿緒勇於認錯,至死不改。
  
  父君聽了我的問話,臉色頓時沉了下來,微笑時如春風拂面溫暖,嚴肅時如霜雪壓枝涼透。他從袖底抽出一沓信件扔在桌上,盯著阿緒,沉聲問道:「聽說你一回帝都,就做了不少好事?」
  
  阿緒咬著下唇,小臉微白。母親上前兩步,掃了那些信件幾眼,面上閃過瞭然,隨即微笑道:「師傅,都是小事嘛,別對阿緒那麼凶……」
  
  母親啊,我小時候,你可沒對我這麼好啊,我記憶中全是你捏我、耍我、嚇唬我、取笑我的畫面!
  
  父君對母親的話充耳不聞,只盯著阿緒低垂的腦袋:「九卿大臣,你開罪了四個,打人、嚇人、放火,你真是什麼事都做得出來!我一回帝都,那些老臣子就來哭訴,四代單傳,險些讓你打得斷子絕孫!」
  
  母親噗嗤一笑,被父君掃了一眼,急忙又端正了表情。
  
  「非只九卿子弟,錚兒……」
  
  阿緒猛地一抬頭,咬牙道:「奸臣也告狀了?那個言而無信的小人!」
  
  父君挑了下眉,嘴角微微揚起,又很快壓了下來,「?你還對錚兒下手了?他倒是沒告狀,只是老實回稟了你進帝都那天跟鴻臚寺的人起了衝突。不過既然你自己招了,不如再說得更清楚些?」
  
  阿緒一臉悔恨的表情,恨不得把自己的舌頭咬斷。父君悠悠捧了盞茶,抿了一口,眼角餘光在阿緒的小臉上一轉,隱約閃過一絲笑意。
  
  「兒臣……兒臣氣他欺負阿姐,所以才在他水裡下了點藥,不過是他自己明知道下了藥還喝下去的,所以仔細說來,跟兒臣……跟兒臣無關……吧……」阿緒的聲音越來越低,最後徹底沒了聲息,偷偷抬眼掃了父君一眼,又把頭埋回胸口。
  
  母親這時忍不住插口了。「哎呀,阿緒你和娘一樣多慮了,明明是你阿姐欺負人家來著。」
  
  阿緒疑惑地看向母親,「明明是……」
  
  父君輕輕拍了下桌面,兩人俱噤聲。
  
  父君淡淡道:「子不教,父之過,教不嚴,師之惰。我既是你的父親,也是你的師傅,你有錯,我更難辭其咎。阿緒,你說該如何罰?」
  
  阿緒嚇得愣住了,怔怔看著父君說不出話來。過去父君責罵他罰他,他都很有男子氣概地受下了,這回父君掉轉槍頭對準了自己,他登時不知所措了。
  
  「父、父君……都是兒臣的錯……」阿緒無助地看向母親,母親回他一個更無助的眼神,阿緒眼角泛著淚光,哽咽道,「父君想怎麼罰兒臣都行。」
  
  父君長嘆一聲。「罰你有何用?這都是為父為師的過錯,以後你有錯,便讓我來替你受罰吧。你得罪了四卿,便由我來替你上門請罪。」
  
  阿緒哇地一聲哭了出來。「兒臣再也不敢了,兒臣這回真的知錯了,以後一定會改的!」
  
  「這回真的知錯了……」父君嘆息道,「原來以前都是假的嗎?看來父君真的老了,由著你這樣一次次矇騙……」
  
  父君,兒臣想說,您真的很陰險……放過阿緒吧,他還只是個孩子……
  
  我拉住父君的衣袖為阿緒求情:「父君,阿緒只是一時衝動,他也都是為了我好,怕那些秀男裡有不肖之徒,這才做出些過激的舉動。阿緒雖是有錯,但動機不壞,也是情有可原。父君,這次就算了吧……」
  
  母親也應聲求情:「是啊,師傅,阿緒還小,慢慢教……」
  
  父君搖了搖頭,轉頭看我時眉眼柔和了不少,溫聲說:「阿緒若有你一半懂事便好了。」
  
  這話聽得我委實害臊,餘光瞥見母親哼哼兩聲。
  
  二爹與裴錚進來時,看到阿緒跪在地上,一個搖頭,一個挑眉。搖頭的是二爹,瞭然地嘆氣:「果然又闖禍了……」
  
  裴錚走到父君跟前稽首行禮,道了聲:「錚兒見過師傅。」
  
  「誒誒誒!」母親打斷他,「姓裴的,這聲師傅你還是別亂叫了。你也喊師傅,那就是我師弟,是豆豆的師叔,這輩分亂得不行。更何況師傅只能是我一個人的師傅,你喊先生就好了。」
  
  裴錚無奈地換了稱呼:「錚兒見過先生……」
  
  父君點了點頭,目光在他面上掃過,在他唇上頓了一下,又轉過頭來看我,又是一眼瞭然和糾結。
  
  「錚兒,你來得正好,我有事問你。阿緒自稱在你水裡下藥,什麼藥?」
  
  裴錚微有些錯愕,低頭看向阿緒,阿緒小臉上淚痕猶未乾,已然自暴自棄了。裴錚又抬眼回視父君,微笑答道:「此事我與阿緒有過約定,不得告與第三人知,請恕錚兒不能回答。」
  
  父君眼神微動,與二爹、母親對視一眼,各自神情詭異。父君淡淡說道:「既然如此,我也不多過問了。阿緒此番回帝都做的種種錯事,你知而不阻,知而不報,同樣有錯。各公卿之處,該如何賠禮,你應該有分寸。」
  
  裴錚老實稽首回道:「錚兒知錯。」
  
  我左右等不到五爹,便插嘴問了一句:「不是說五爹也來了嗎?」
  
  二爹揉揉我的腦袋,笑著說道:「聽說蘇昀為了救你受傷,你五爹對宮裡的太醫不太放心,就先過去看看了。這回宮裡發生這麼大的意外,想來守衛仍不夠森嚴,你大婚期間還須加強防備,等你三爹四爹回來了,再做一番部署。」二爹說到這裡,頓了一下,抬眼看向裴錚,眼神裡帶了那麼些殺氣。「大婚之前,還是各自嚴守禮法,從哪來的,回哪去!」
  
  裴錚臉皮甚厚,聽了這話還能笑容自若,面色不改。
  
  我疑惑地看看二爹,又看看裴錚……
  
  不是說,裴錚是二爹跟父君給我選的童養夫?怎麼看起來……好像有點不像那麼回事……
  
  總不至於是蓮姑騙了我吧!



26關心

  趁著蓮姑和小路子為母親和幾位爹爹張羅住食,我偷偷拉了裴錚到角落裡說話。
  
  「二爹同你說了什麼?」我朝外瞥了一眼,確定沒有人注意到這裡,這才壓低了聲音問他,「為什麼二爹看上去不太高興的樣子?」
  
  裴錚低笑一聲:「許是嫉妒吧。」
  
  我眨了眨眼:「嫉妒?」
  
  「對。」他的手環上我的腰,微微收緊了。「因為女兒要被我搶走了。」
  
  我面上一熱,意思意思地掙一下。「那母親看上去怎麼沒有嫉妒的樣子?」
  
  「你沒聽說過一句話嗎?」裴錚慢條斯理地把玩我的頭髮,「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有趣……」
  
  我沉默了片刻,覺得這種低俗的坊間俗語由裴錚說來著實詭異得緊。
  
  「還有一個問題!」我拍開他不規矩的手,繼續盤問,「阿緒給你下了什麼藥?那天我去丞相府,你莫名其妙染了風寒,是不是阿緒做的手腳?」
  
  裴錚下巴擱在我肩上,越抱越緊,我幾乎能聽見自他胸腔傳來的沉穩心跳。「豆豆,你這是在關心我嗎?」
  
  「我、我……」我舌頭打結,推開他少許,方能冷靜下來說話。我嚥了口水,依然覺得兩頰發燙,低著聲說:「我只是好奇,隨便問問……」實在想不出來阿緒會給裴錚下什麼藥,裴錚的醫術雖不及五爹,但也算高明,「阿緒下的藥,你應該解得了吧?」
  
  裴錚偏過頭略略一想,坦然答道:「目前解不了,但盡力而為吧。」
  
  我一顆心頓時提了起來,屏住呼吸問:「究竟是什麼?我讓阿緒把解藥給你!」
  
  裴錚強忍著笑聲,墨黑的瞳仁裡笑意流轉,熠熠生輝。他俯□,親暱地蹭著我的臉頰,「你總算也會為我擔心著急,我做的一切,便算是值得。」
  
  我輕咬著下唇,心裡覺得莫名得緊。照理說,不是該習慣他的碰觸了嗎,為什麼每次他靠近我,我還是會心跳加速,兩頰發燙。
  
  「那是我和阿緒之間的君子協定,我們男人的事,你們女人少過問!」裴錚學著阿緒的話,含笑著輕刮了下我的鼻子,不無惋惜地嘆了一句,「他們若是明天再來該多好……」
  
  「嗯?」我疑惑地眨了下眼。
  
  「記得我說過什麼嗎?」裴錚忽然笑得不懷好意,「大婚之前,我不會碰你——除非你先勾引我……」
  
  他的吻落在我的唇畔,雙唇親密無間貼合著,他低聲呢喃:「陛下,你強吻了微臣兩次,如此明顯的勾引,微臣豈能不上道。下次讓微臣服侍你吧。」
  
  我猛地推開他,面紅耳赤一聲低吼:「滾!」
  
  這事著實得細說,我仔細想想,分明是他勾引我勾引他,末了好像他才是吃虧的那人!
  
  二爹說得甚是,打哪來的回哪去,別來亂我的心神!
  
  我氣呼呼地逃走,母親見了,驚詫道:「豆豆,你的臉怎麼那麼紅?」
  
  我想也不想地回了一句:「誰讓你給我取名叫紅豆!」
  
  母親托腮沉思:「言之有理。本來你的乳名是該叫戒色的,孩兒,色不可不戒啊!男人最會騙人,尤其是長得好看的男人,騙得你給他生孩子,痛得你死去活來,悔不當初……」
  
  「那你怎麼又生了阿緒?」我打量了她一眼。
  
  「戒不了色,又戒不了情,我活該……」母親焉了,父君無奈一笑,拉走了她。
  
  母親生阿緒之時我是在外旁聽著的,看幾位父親的陣仗,怕是兵臨城下都沒那麼嚴肅緊張。母親在寢宮裡喊得聲嘶力竭,二爹讓蓮姑抱我離開,我抓著二爹的衣角寧死不放手,最後他妥協了,抱我坐在他膝上,摀住了我的耳朵。
  
  母親那麼怕痛的人,被針紮了一下都要咋呼個半天,竟然能忍著幾個時辰的劇痛生下阿緒——雖然那幾個時辰裡她把天底下男人都罵遍了。
  
  我也會為裴錚生下孩子嗎?
  
  只是這樣一個念頭,就讓我又亂了心跳。
  
  曾幾何時,在我所有關於未來的幻想裡,只有另一個人的名字啊……
  
  五爹幫蘇昀診治過後,又替我細細查看了一番,我本就受驚多過受傷,他確定我比上次見到他時又多了三兩肉,這才露出一個滿意的微笑。五爹養生駐顏有道,本已俊美近乎妖,如今更是有返老還童的趨勢,明明年近不惑,卻年輕得讓我喊不出一聲「爹」來……
  
  「五爹……我有些事同蘇昀說。」我硬著頭皮說。
  
  五爹擦了擦手,淡淡道:「嗯,快些說,他的傷也好得差不多了,說完就讓人送他回府吧。」
  
  我明白,五爹也是嫉妒。
  
  蘇昀已換好了衣衫,若有所思地看著自己的右手,連我進屋也沒有覺察。
  
  「蘇御史?」我輕咳兩聲,他這才回過神來,緩緩行了個禮。
  
  我面帶微笑,抬手免禮。「聽說你的傷勢也好得差不多了,明日便可回朝了吧。寡人來這裡,是有件事要先告與你知。」
  
  蘇昀點頭道:「陛下請講。」
  
  「失火一案,易道臨已經查明,蘇御史確屬無辜。此事雖是意外,但也有人為因素在內。鴻臚寺採買劣質煙火,導致火勢擴大,難以撲滅,損傷慘重,其罪難免。」
  
  蘇昀依舊沉默,我本以為他是無言以對,仔細看了看他的眼神,才發現他神情恍惚,或許根本沒聽清我講的話。
  
  「蘇御史,蘇御史?」我抬手在他眼前揮了揮,「蘇煥卿?」
  
  他肩膀微微一震,抬眼向我看來。
  
  「蘇御史,你在想什麼,想得這麼出神?」我好奇地望著他,「寡人方才說的話,你可聽見了?」
  
  「陛下說,鴻臚寺諸人以權謀私,採買劣質煙火,其罪難免……」蘇昀緩緩複述了一遍,而後淡淡一笑,「鴻臚寺諸卿與微臣關係如何,陛下心中有數。因他們之過而累陛下受傷,罪不容赦,陛下儘管懲處,微臣絕無半句怨言。」
  
  他這般上道,我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摸了摸鼻子說:「寡人也是擔心你沒有心理準備……其實到底為你洗脫了罪名。」我取出暖玉交還給他,「易道臨說此事已然查明,暖玉也該物歸原主了。」
  
  他伸手接過,微涼的指尖輕觸我的掌心,我右手一顫,忙收了回來,乾咳兩聲,打破這尷尬的氣氛:「東西已帶到,寡人便先走了。」說著轉身欲溜,卻覺袖子一緊,回頭看去,是被他拉住了。
  
  「陛下……」蘇昀上前一步,拉近了彼此間的距離,讓我清晰地看到他眼底閃過的痛楚。「避臣如蛇蠍嗎?」
  
  「呃……」我往回扯了一下衣袖,未果,又扯了一下,他終於鬆開了手。「蘇御史,你多心了。你是寡人的忠臣良將,寡人待你如何,你自然也是清楚的。」
  
  蘇昀笑意苦澀。「那一日,微臣直呼陛下名諱,還請陛下恕罪。」
  
  他若不提,我大可假裝沒聽見。
  
  他既提起,我亦可假裝不在乎。
  
  「情急之下失言,寡人明白,怎麼怪罪於你。更何況你救駕有功,寡人還會重賞於你,你回府便知。」我故作大方一笑,假裝沒看到他眼底的失落。
  
  我與母親到底是不同的。
  
  她心不由己,見一個愛一個,同生共死過的感情,亦不是說斷便能斷,一路桃花,一世芳華,雖有五個夫婿,卻到底意難平。
  
  我曾問過她,若有來世,可還願與五個爹爹相遇相愛。
  
  她醉意微醺,哼哼笑道:「吃不消啊……我從未後悔過與你二爹他們相遇,但有時候也想,若當初不曾出帝都便好了。若不知道會錯過什麼,也就無所謂後悔與否了。我與師傅一生一世一雙人,來世再與你二爹結連理,第三世與你三爹……這一世,我總覺得,對他們每個人,都有虧欠……豆豆,你可別學我。愛一個人,就該全心全意,會捨不得看到對方受一點委屈,我一開始不堅決,待醒悟過來,已是情根深種,再難拔除。你還年輕,若有一日,遇到了渴望與之一生相守的人,就別像母親這樣,亂惹桃花……」
  
  從我立裴錚為鳳君的那一刻開始,就下定決心與蘇昀劃清界線了。縱然一開始,他才是那個我渴望相守一生的人。那一日,只要他點一個頭,不管有多艱難,即便所有人都反對,我也會選擇跟他在一起。但他自己先選擇了放棄,縱然他有千萬種苦衷和為難,我也不想知道了。我要同我在一起的那個人,無所畏懼,無所顧忌,一往而深。
  
  我不要他為難,也不想成為他的為難。
  
  在我選擇了裴錚之後,除非他先背叛我,否則我不會背叛他。
  
  我握住了自己的袖子,溫聲道:「蘇御史,國師定然掛唸著你,趁著天色還早,寡人派人送你回府吧。」
  
  蘇昀深呼吸一口氣,緩緩微笑道:「陛下掛懷了,微臣自己回去便可。」
  
  我同他出了門,笑著安撫他道:「鴻臚寺幾人的事,蘇御史無需放在心上,寡人不會因此遷怒旁人。明日裴相回朝,你們二人依舊平起平坐。」
  
  大陳祖訓:後宮不得干政,即便是在女帝時代,鳳君也不得為相。
  
  母親讓我稱呼大爹爹為父君,並非因為立他為鳳君,而是因為他年紀最長,且於母親有養育之恩。父君既為丞相,便不得為鳳君,二爹雖為鳳君,卻兼了大司馬大將軍之銜。母親挖著耳朵說:「那什麼,高祖說,後宮不得干政,沒說後宮不能帶兵打仗啊……」
  
  裴錚既為鳳君,便該有免官的心理準備了,只是官職雖免,勢力猶在,卻需要我自己一點點拔除。
  
  我最後看了蘇昀一眼。
  
  你要當君臣,我便成全你,讓你當我的左右手。其實那一日你的回答,對我來說不是欺騙,而是選擇。有時候選擇的機會只有一次,錯過了,就不能回頭——
  
      孽緣
  
  我之所以說裴錚是個壞人,是有依據的。
  
  習慣了有個懷抱當被窩,突然之間只剩下自己一個人,實在寂寞得很,只有輾轉難眠。他那險惡的用心,一下子就體現出來了,我翻來滾去的,腦海裡想的都是裴錚。
  
  黑燈瞎火,一隻手摸上我的腳踝,我「啊」地尖叫一聲,向下踢去!
  
  「抓刺客!」我一個打滾翻到床的另一側,被我踹中的那人捂著頭面痛苦呻、吟。「豆豆……你連對你老娘都敢下此毒腳……」
  
  我僵了一下,從被窩裡探出頭來,看著老混蛋齜牙咧嘴地撲上床來。
  
  「你……你做什麼半夜摸上我的床?」我狐疑地盯著她。
  
  「我怕你孤枕難眠……」她摸到我身邊,猛地撲上來抱住我,「豆豆吾兒,你剛剛翻來翻去的,是不是在想母親?」
  
  我嗤笑一聲:「哪個想你了?少自作多情!」
  
  母親意味深長地「」了一聲,賊笑著說:「難不成是在想裴錚?」
  
  我頓時瞪圓了眼睛:「你、你胡說什麼?我怎麼可能想他!」
  
  母親坐起身來,哼哼冷笑:「別當我不知道,這幾天裴錚那小流氓都爬上你的床了。把你這樣這樣,那樣那樣了沒有?」她邊說著,邊對我上下其手。
  
  我被癢得不行,滾來滾去笑得喘不上氣。「老混蛋,滾開!」
  
  「沒大沒小!就知道欺負母親,想當年都是我欺負你來著!」母親忿忿不平地說。
  
  我平復了呼吸,擦了擦眼角的淚花。「這叫做有怨報怨,有仇報仇,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豆豆……」母親又摸上來抱我的腰,「母親想你得緊,你別這麼狠心啊。」
  
  我故意掙了兩下,撅著嘴說:「不是有阿緒陪你嗎?」
  
  「那不一樣。女兒是貼心的小暖爐,阿緒那小混蛋只會添罪,每次都被連累受罰,還是我們家豆豆好,又香又軟又好捏……」
  
  我被她這話一嗆,哭笑不得:「寡人是一國之君,不是你想玩就能玩的!」
  
  我腦門上挨了一下。
  
  母親哼了一聲,捏著我的臉頰說:「跟我你也敢自稱寡人?」
  
  她打我是真不留情,我眼淚花花地瞪了她一眼,回她一聲:「哼!」
  
  「來,乖乖告訴母親,今天是怎麼回事?」母親討好地問,「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狂野了,竟然騎到裴錚身上去了!」
  
  我面上一熱,捲起鋪蓋掩住頭面。「不小心的……」
  
  「你這不小心也太大了吧……」母親哈哈一笑,扯我的被子,「老實交代,是不是他勾引你的?」
  
  真讓人想死,為什麼她老是問一些讓人難以啟齒的問題。
  
  「我困了,要睡覺,明天還要上朝。」
  
  「好豆豆,母親這是在教你呢!你都快大婚了,有些事情,總要懂的對不對?」她繼續哄騙我。
  
  「得了,那些事我早就懂了,哪裡用得著你教。」我死抓著被子不放。
  
  「我就知道!是你偷拿了我的精裝版《玉X團》《金X梅》!」母親悲憤地說,忽而語氣又是一變,「豆豆啊……你懂的只是形式和皮毛,母親教你的才是精髓。就比如你現在這樣,著實不成樣子啊。」
  
  我偷偷看了她一眼,「怎麼說?」
  
  她坐正了,掰著手指教訓我:「你知道,壞人最怕什麼嗎?」
  
  我想了想:「嚴刑峻法?」
  
  「錯!」母親說,「最怕有良心!因為有良心,就壞得不徹底,會痛苦。那我再問你,流氓最怕什麼?」
  
  我想了想,搖頭。
  
  「最怕有臉皮!」她伸手捏了捏我的臉頰,「因為有臉皮,就會不好意思,怕丟臉。可是你做都做了,怕丟臉有什麼用?厚黑學入門第一課,臉厚如城牆,心黑如煤炭,最後一課,就是厚而無形,黑而無色,即是所謂的不要臉,沒良心。豆豆,你這臉皮薄的,嘖嘖……老娘都不好意思取笑你了。」
  
  這人胡說八道到這水平,實在讓人歎為觀止,年齡都長到狗尾巴上了!「你這是在勸我對裴錚霸王硬上弓,讓我繼續推倒他?」
  
  「不不不!」母親連連搖頭,「豆豆你接觸的男人有限,悟性也有限,這裴錚本就是倒的,何須你推?分明是他勾引你在先,又欺負你臉皮薄,讓你心生愧疚,引你步步上鉤,他雖在下,卻佔足了優勢,還讓你以為是自己高高在上,實在陰險得很!」
  
  我如醍醐灌頂,恍然大悟!
  
  姜果然是老的辣,她這麼一說,我也覺得有幾分道理了,難怪之前我總覺得哪裡不對勁,明明是自己佔了便宜吧,又像是被人佔了便宜。
  
  「母親,那我該怎麼做?」我虛心求教。
  
  「記住三個字,這是我畢生的總結。」
  
  我被她突如其來的認真表情震住了,愣愣地點頭。
  
  她說:「不要臉。」
  
  我說:「好睏,咱們睡吧。」
  
  她這三個字,比「以德治國」還虛無縹緲。
  
  母親又來拉我。「我是認真的啊!豆豆你就是太要面子了,做什麼事都想著名聲名聲,跟國師一個樣,那裴錚就聰明多了,跟你母親我學了十成十,人不要臉,天下無敵!他現在除了名聲沒有,什麼都有了,豆豆你除了名聲……好像名聲也不算有,那就是一無所有……」
  
  「你何必如此埋汰於我……」我哀怨地嘆了一口氣,「這還不都是你們害的,培養出那樣一個禍害來……父君收他為徒,二爹認他為義子,傾囊相授,扶持他官居一品,你們殺了人父母讓我來還債的嗎?」
  
  「呸!豆豆你說話真難聽,我們這還不都是為了你好?」母親不滿地說,「是你自己指名要人家做牛做馬,怎麼反過來倒成我們的不是了?」
  
  我愕然:「我何時說了?」
  
  母親扶額道:「你果然都忘光了……你六歲那年,我帶你去白虹山莊,是你指名要裴錚給你做事,還保他官居一品的……」
  
  我仔細想了想,搖頭道:「我真不記得了……」
  
  「裴錚兄妹原是孤兒,因你二爹收養才在白虹山莊做事。你二爹見他天資過人,聰明絕倫,便讓他讀書習字,輔助管理山莊事務。那年他還未及弱冠,便有人欺他年幼,辱罵他寄人籬下,因親謀事,恃寵而驕,是你護著他,拉著他的手說,以後他便是你的人,你為君,他便為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任何人不得欺他罵他,你都忘了嗎?」
  
  我嚥了口水。
  
  母親嘆了口氣:「你既想要用他,我們自當為你籌劃。不過他待你和笙兒一般,你那時也不過六歲,孩子話我們也沒有當真。裴錚自己想要入朝為官,你父君見他天資過人,也樂意收他為徒。其實一開始我們倒也挺放心的,他走的是你父君的老路,按部就班,只是沒想到我們離開帝都不久,他便有些出格了。他這人城府深沉,你幾個爹爹也看不真切。當初以為他出身低賤,所好者不過權力地位,但如今看來,他想要的卻是你……」
  
  「所以……你們是將裴錚當成我的童養夫,還是讓我當了他的童養媳?」這一番話聽得我膽顫心驚,總覺得自己幼時說話做事太不謹慎,他們大人怎麼還就當真了……
  
  「這倒沒有。他長你八歲,成熟許多,你還是顆小豆豆,和笙兒一樣年紀,誰能想到他對你存了什麼樣的心思?」母親說著摸摸下巴,「這裴錚也實在能忍得很,不知何時對你動了別樣心思,竟然連我們都瞞了去……只是豆豆,你也同蓮姑說,你喜歡的是蘇昀,怎麼末了又立裴錚為鳳君?是不是他使計逼你就範?」
  
  我猛地抬頭瞪她,失聲道:「你怎麼知道?蓮姑……」蓮姑出賣我!
  
  母親隨意地擺擺手,拍拍我的肩膀說:「別那樣一臉悲憤,蓮姑沒出賣你。她答應你不會告訴我嘛,不過她什麼事都不會瞞著你二爹,你二爹又不會瞞著我……咳咳……豆豆,這個不是重點,重點是你怎麼挑上了裴錚?我都準備好上國師府幫你提親了!」
  
  「我是喜歡他,但他不喜歡我,又有何用?」我趴在床上,揪著床邊的流蘇,悶聲說,「那時蘇昀同我說,心裡那個人不是我。我若早知道他有心尖尖上的人,又何苦等那麼久?到底是我自作多情,浪費了大家的時間。」
  
  母親冷哼一聲,「姓蘇的那小子說不喜歡你?這是赤、裸裸的欺君!你八歲之時,第一次見面就調戲他,他也算少年老成,但哪裡能完全藏住心思,看你的眼神自與看旁人不同。其他不說,便是笙兒,也不見他如何上心過,可你說的話他卻都放在心上。只因你說了一句杏花好,他便日日摘來杏花為你做書籤。你興沖沖要去京郊踏青,他在城門等了你半日,你卻又忘了那回事,轉頭帶了人馬去上林苑打獵……」
  
  我愕然道:「我都不知道……」
  
  「你不知道的事多了去。」母親揉了揉我的髮心,嘆了口氣,「蘇昀心思複雜,但對你的感情卻不像假。你與他也算青梅竹馬,我同你幾個爹爹見你對他也非無情,便由著你們去了。你喜歡誰便是誰,我的女兒,便是要天下男人服侍也是應當的!」母親甚是霸氣地哼哼兩聲,湊過來在我額上響亮親了一下,我面無表情地抬手擦了擦。
  
  「別說他喜歡你,就是他不喜歡,只要你喜歡也就夠了。今天你五爹去試探過他了,當日他說心裡另有其人是騙你,只怕,你也早已知道他是在騙你了吧……」
  
  「知道。可是我累了。」我偏轉過頭,看向流蘇外搖曳的燭火,聲音漸低,「母親,大臣們都在逼著我選秀男,立鳳君,他們都想把自己的兒子塞到我的後宮,那些人,我一個都不喜歡。我喜歡的是蘇煥卿,那一日,只要他點一個頭,不管有多艱難,即便所有人都反對,我也會選擇跟他在一起。但他自己先選擇了放棄,縱然他有千萬種苦衷和為難,我也不想知道了。我要同我在一起的那個人,待我就如同爹爹待你,無所畏懼,無所顧忌,一往而深。」
  
  母親沉默了許久,終於輕笑出聲來,下巴擱在我肩頭,笑著說:「我家豆豆真長大了啊……想當年,你還圓滾滾的像個糯米糰子,臉兒圓圓眼睛圓圓,跟在我背後屁顛屁顛地小跑著,牙齒漏風,奶聲奶氣地喊『母雞,母雞,等等我』……」
  
  我羞惱地拉起被子矇住頭臉,「不許說!打小你就欺負我!」
  
  母親拉著我的被子哈哈大笑,「小雞害羞了!你在裴錚面前就這麼一副慫包樣嗎?君威在哪裡?你怎麼鎮得住那些亂臣賊子啊!莫說我喜歡欺負你,估計裴錚都忍不住!」
  
  這句話瞬間點醒了我!
  
  這麼多年來,裴錚喜歡欺負我的原因終於找到了!
  
  敢情不是因為他太壞愛欺負人,而是因為我太軟好拿捏!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2-8-26 10:51 PM

27變故
  
  裴錚和蘇昀的歸位並沒有給朝堂帶來太大的震動,原因在於有更強的勢力壓住了那些蠢蠢欲動,對於崇光新臣來說,太上皇只活在傳說,還有太史令的胡說之中。
  
  明德老臣的態度則不同,懷念有之,恐懼有之,後者多半是做賊心虛,但父君已明確表示過,不再幹涉任何政事,只在後宮陪著母親喝茶,陪二爹下棋,這朝廷依舊是我做主。
  
  但是有這幾尊大神做靠山,我說話的聲音也大了許多,處置鴻臚寺那幾人時,一個站出來反對的也沒有,有幾人偷偷瞥了蘇昀一眼,見他沒有反應,自己便也不敢出頭了。易道臨卻因此招來了一批怨恨的目光,多是怪他受蘇昀引薦之恩,卻恩將仇報。
  
  退朝之後,易道臨私下向我申請提審賀蘭,我本已不將賀蘭視為囚犯,便免去提審二字,讓他自行去詢問,但略一思索,又改了主意道:「寡人同你一道去。」
  
  易道臨微有些詫異地看了我一眼,俯首稱是。
  
  「前不久,曾有人讓我保護好賀蘭,說有人會暗害於他。易大人以為如何?」我微笑問道。
  
  易道臨眼神一動,「陛下可是因此懷疑之前那場大火別有意圖?」
  
  「大火來得蹊蹺,寡人始終心存疑惑。但賀蘭確實並未因此受傷。」我實話說出心裡的疑惑。「當日是因侯爺夫人在場。寡人記得清楚,賀蘭說自己幾日來多有不適,當時若非有夫人相救,是生是死,卻也難料。」
  
  「陛下以為是蘇御史下手?」易道臨若有所悟,「但陛下又不希望如此,因此著令微臣徹查,直到揪出鴻臚寺等人?」
  
  「難說得很吶……」我不無感慨,「畢竟如今你我手中所有證據都指向裴相,連唯一的證人,都堅信是裴相讓人殺了他父親。這就是寡人想查清這個案子的原因。」
  
  易道臨勾了勾嘴角,似笑非笑:「陛下既懷疑蘇御史,又希望他無辜,既想幫裴相洗脫嫌疑,卻也懷疑他的清白。陛下著實為難了。」
  
  我苦笑著摸了摸鼻子。「易卿家,想不到你竟是如此瞭解寡人,寡人著實慚愧得很吶……」
  
  說話間便到了賀蘭的小院外,我揮手喝止了宮人的通報,與易道臨直接進了內院。賀蘭正在看書,聽到聲響才抬頭朝我們看來,微微驚了一下,放下手中書捲起身行禮。
  
  「賀蘭,你倒是自在得很。」我看了一眼案上的書名,笑了笑,「寡人以為你定然難過得很。」
  
  賀蘭淡淡笑道:「人死不能復生,活著的人若一味為死去的人難過,誰又來為活著的人心疼。」
  
  裴錚說得對,此子非常人也。當日蘇昀盤問他,他坦承自己是為逃避追殺而主動投案,到了今日,卻是另一番心境了。看樣子這些天來他靜下心,想了不少事情。
  
  「這位是新任大理寺卿易道臨,他將接受漕銀虧空案,今日寡人帶他來是為問你一些問題。」
  
  賀蘭一聽,笑意頓時有些苦澀。「此案經手之人一再變換,不知何時是個盡頭。家父貪污虧空既然屬實,死罪亦是難免,只是卻不應死於同黨之手,理應交由法辦。草民投案,也只為求尋得父親屍首,讓真兇落網,但若因此連累無辜之人,亦是過意不去。」
  
  易道臨看向賀蘭的眼神中多了三分審視,片刻後沉聲道:「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更何況人臣高官。舉法不避權貴,做這些事本就是大理寺卿的職責,談何連累?我問你的問題,你老實回答便是。」
  
  賀蘭沉默著回視他,大概是覺得易道臨與自己之前接觸過的官員不大一樣,多看了好一會兒,方輕輕點了點頭。
  
  賀蘭又一次說起出事當日的經過,他在賀敬書房發現裴錚與賀敬的往來密信,不及向父親問清原委,便被外間聲音驚動,賀敬情急之下打開密室讓賀蘭避入,卻聽得外間之人自稱是裴錚派來接應,放鬆了心神。那時賀蘭躲在密室之中,一切都聽得不甚清晰,只聽到父親幾聲慘叫,然後便是翻箱倒櫃的聲音,似乎是在找什麼東西。他在密室中找到父親為他指明的出路,從地道中逃走,卻被人追殺,後來回到別院,卻發現原地已化為一片廢墟,他無奈之下,只有投案尋求自保。
  
  「你還記得當日裴錚給你父親的信件上寫著什麼嗎?」易道臨問道。
  
  賀蘭搖了搖頭,「當時我只匆匆瞥了一眼,外面便傳來敲門聲,只看到落款處一個裴字。」
  
  「賀敬聽到敲門聲之時,是何反應?」
  
  「驚懼……父親很害怕,他將我推入密室之中,就是在那時,我聽到外面有人低聲說,『我們是裴相派來接應大人的,請大人帶上賬本,快隨我們走』。」
  
  「賬本?」易道臨眼神發亮,「可是你在密室中看到的那些?賀敬可有交給他們?」
  
  「沒有。父親一開始是激動,但隨即又有些恐懼,只猶豫了不過片刻,外面的人就要撞門進來。父親這才匆忙把我推進密室,雖然那些人進來之時密室已經關上,但怕是聽到了石門轉動的聲音,知道里間有密室。」
  
  我心說,多數達官貴人家中都有密室。
  
  「後來他們可有發現你藏身的密室?」
  
  「我不確定。父親說,他若遭遇不測,就讓我立刻逃走。密室的機關設置十分之巧妙,不過那些人燒光了別院,或許密室也會因此現出。我將密室所在告訴過蘇御史,但裡間資料已被搬空。」
  
  「後來你為何不原路返回密室?」
  
  「密室的密道之門只能從內開,外間沒有入口。」
  
  易道臨所問,賀蘭一一作答,問完幾個問題,易道臨轉頭向我道:「陛下,具體如何,微臣還須到現場一看。」
  
  我撫著袖子說:「確實。賀蘭陪著走一趟吧,此事或許你會想起什麼也說不定。」
  
  裴錚說,賀蘭知道一些連他自己都不知道多重要的秘密,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旁人怕是更能問到了。
  
  賀蘭自然同意協助調查,便約了次日出帝都。
  
  聽說我也要去,易道臨驚道:「陛下不可!」
  
  「寡人又不是去遊玩,此案事關重大,寡人還是親自看過放心。」我揮手打斷他們,「寡人心意已決,不用多說了!」
  
  易道臨複雜地看了我兩眼,終是按下了話頭。
  
  出得門來,易道臨低聲問我:「陛下所為為何?難道放心不過微臣?」
  
  我笑了笑。「易卿家,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證據就在別院。」
  
  易道臨緩緩直起背。「陛下何解?」
  
  我笑著斜睨他一眼,「你方才不是問得很清楚嗎?在那些不明身份的人到來之前,賀敬正準備逃亡,他為何要逃亡,因為有人要殺他。當時朝廷的官文未到,那麼要拿他的人就不是官府,而是另有其人。賀敬在聽到有人來之時,第一反應是躲,聽到是裴錚派來的人之時,第一反應卻是喜,而後才是疑,只可惜對方耐心有限,沒給他太多猶疑的時間。以此看來,賀敬確實貪污,也確實和裴錚有勾當,但殺賀敬的,卻未必是裴錚。」
  
  「陛下想以身為餌,誘出雙方人馬?」易道臨不讚同地搖頭,「即便需要誘餌,微臣一人足矣,陛下九五之尊,不應冒險!」
  
  「不只如此……」我咬了咬下唇,「既然母親他們來了,事情也就好辦多了。易卿家,我們的計劃,可以提前了。」
  
  易道臨瞳孔一縮。
  
  「那些人如果夠聰明,就不會對寡人下手,否則就真正是捅了馬蜂窩,自找死路。寡人與你同行,說不得比三千暗衛更能防身。即便那些人真的會出手……如果能得到我想要的答案,那麼這個險,值得一冒。」我抬頭朝他一笑,「寡人乃九五之尊,有天神庇佑,定能全身而歸。你準備了這麼多年,也不希望在這個時候功虧一簣吧?」
  
  易道臨稽首道:「陛下對自己人狠,對自己更狠,微臣歎服……」
  
  我擺擺手道:「為有所得罷了……」我哪裡捨得對自己狠,沒把握全身而退的話,我也不會冒險。
  
  我原先沒有料到母親他們會這麼快回帝都,現在他們既然來了,我便可以放手去做了,帝都有他們在,無論如何也不會亂。
  
  母親的朝代已經過去了,如今是我的朝代。他們不願意幹涉我的決定,但我的決定,他們卻總是會配合的。
  
  以父君的眼力,定然能明白我心中所想。只是裴錚心中所想,他不知能否看清。蘇昀心中所求,他又能否看透。
  
  人生百事,到底不惟情之一字。
  
  次日早朝過後,我便換了身便衣,與賀蘭、易道臨自偏門出了皇城。
  
  易道臨見我面色不佳,問道:「陛下坐不慣馬車?」
  
  我勉強笑笑,「無礙,忍一會兒就到了。」說著撩起車簾,讓冷風吹進些許涼意進來。
  
  我騎得慣馬,卻坐不來這馬車,顛簸又氣悶,讓人噁心欲嘔。裴錚倒是體貼,每每讓我靠在他懷裡,左手輕撫我的後背,右手替我搧風,那樣一路也不至於太難受。
  
  少了裴錚在側,這一路幾乎顛去了我半條命,走到半路便後悔出來了,但繼續往前或者回去都是一半路程,只有硬著頭皮撐到底了。
  
  到了別院,我下得馬車來雙腿還有些發軟,易道臨扶著我嘆了口氣:「其實陛下方才不如先騎馬過來。」
  
  賀蘭點頭道:「草民也會騎馬。」
  
  易道臨驚異地瞥了他一眼,又道:「微臣也會。」
  
  我深呼吸一口氣,登時覺得有些可笑。寡人這樣自以為是地體貼別人究竟是為什麼啊……
  
  車伕在別院附近停下馬車,我們三人互相攙扶著……攙扶著我進了廢墟。賀蘭扶著我在一塊被燒得面目全非的石凳上坐下,便轉身去尋找密室機關。易道臨在附近勘探著。
  
  我看著這廢墟,心頭忽生出一種異樣的感覺,卻說不清楚原因。
  
  便在這時,賀蘭叫道:「密室門開了!」
  
  易道臨和我對望一眼,便要過來扶我。我自己站了起來,謝絕了他的好意。「寡人能走,放心放心……」
  
  密室的入口原是什麼地方已不大分辨得出來,只看得出是四四方方向上開啟,下面是石梯,往下走幾層石梯是一間小小的密室。石梯上有些已乾的泥土,我一時不留神踩上去,險些滑倒,幸虧易道臨扶了一下,我對他笑了笑,讓他先去點亮密室內的燈火。
  
  密室內陳放著四面架子,中間一張小桌。如今架子上都是空的了。
  
  賀蘭指著架子說:「這上面,原先擺滿了賬簿。」
  
  那些賬簿就是殺賀敬之人所要的東西。
  
  我心中料想,定然是與虧空案有關的銀兩出入、交易記錄和涉案人員資料。這樣的東西,確實人人想要,無論是對己方有利,還是有害。
  
  易道臨四處摸索著,一會兒皺眉,一會兒搖頭。
  
  賀蘭又找出密道入口的機關給我看。這些機關確實十分隱蔽,一般人很難瞎碰上,重重機關,錯了一道也是不成。
  
  我覺得我們三個是不怎麼可能從此處找出任何有用資料了。
  
  我忽地靈光一閃,忙問賀蘭道:「你覺得你父親可會將證據備下一份以備不時只需?」
  
  賀蘭略想了想,搖頭道:「草民實在不記得父親有說過。」我有些失望,卻聽賀蘭又道,「但父親確實是有將重要東西對留一份藏起的習慣。」
  
  我激動問道:「你可知道可能會是在哪裡?」
  
  賀蘭抱歉道:「這個,草民也不知道了。」
  
  易道臨這時忽地開口發問:「賀蘭,你當時三聲慘叫你可挺清楚了?你確定你父親已經身亡了?」
  
  賀蘭仔細想了想,卻也不大確定地搖了搖頭:「當時……聽得不真切……」
  
  「賀敬的屍首尚未找到,誰也不能確定事發當日賀敬便已身亡。更何況依照蘇御史的說法,他到來之時,密室已被搬空,那麼很有可能賀敬早已受人脅迫,將密室的開啟方法告知旁人。」易道臨分析道。
  
  「那些賬目,究竟在誰手中,所為何用……」我輕輕撫摸空蕩蕩的架子,喃喃自問。
  
  事實上,在誰手中都已經不重要了,如無意外的話,答案也已經清楚得很了……
  
  「易卿家,還有什麼發現嗎?」我回頭問易道臨。
  
  易道臨攏起手,低頭一想,答道:「也差不多是時間回去了。」
  
  賀蘭莫名地看了他一眼。
  
  「是啊,也差不多到時間了。」
  
  該行動的,也要行動了吧。
  
  易道臨率先出了密室,又回頭過來扶我,眼中閃過一絲憂色。我用力回握了一下他的手,給了他一個肯定的眼神。
  
  走出別院,日頭已漸斜,影子拉了不長不短的一截。我四下望瞭望,見林木稀疏,不見人影,也不知那些暗衛是怎麼在這種地方隱藏行跡的,沒有確實看到個人影,我心裡終究有點膽怯。
  
  這番出來,我幾乎將宮中所有暗衛都派上了,盯梢的十幾個,貼身保護的幾十個,但求周全二字。為了這麼個案子丟了性命就太不值了。
  
  馬車已近在眼前,車伕安然等待著,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了,每一步都像在逼近懸崖,提防著隨時會從不知名的方向飛射出來的暗箭。但直到我一隻腳踏上了馬車,四周也沒有任何異動。這樣的平靜讓我鬆了一口氣,又提了一口氣。
  
  然而變故往往就是在兩口氣之間突生。



28錚兒

  在我站上馬車之時,一支長箭飛射出來,卻在空中被攔腰截斷,發箭似早有準備,下一刻九箭連發,箭箭精準,直射向我和易道臨之間,易道臨鬆手將我推入馬車,轉身拉著賀蘭避開弓箭,那車伕尖叫一聲,躲到了馬車底下。立時便有數個黑影竄入林中,殺向射箭之人。

  最後一支箭改變了方向,深深沒入馬身,馬兒吃痛嘶鳴,高高揚起蹄子,撒開了腿狂奔!車身劇烈晃動起來,我站立不穩向後滾去,腦門磕上木板,疼得一陣頭暈目眩。

  那些人終究不敢殺我,卻不會放過易道臨和賀蘭!

  我努力攀住了窗框,感覺到有人落到了車廂上,似乎正與人廝殺,馬車劇烈的顛簸讓我暈眩欲嘔,恨不能跳出車廂,方要拉開簾子看戰況,便看到一股鮮血濺到了車簾上,染紅了大半幅車簾。

  我猛嚥了口水,手有些顫抖。不知那些鮮血屬於敵人,還是自己人。

  早在出帝都之前,我就已讓易道臨放出風聲,我們三人微服出巡,極盡低調,甚至不走宮門,目的地也是秘密。越是神秘,越會引人好奇,以易道臨的水平,自然不會讓這個風聲透露得太刻意,但有心人多方查探之下,便會「得知」案子有了新的進展,賀蘭想起京郊別院裡藏有備份資料,而這份資料可能完整到足以拉下所有涉案人員。

  待他們將風聲摸透,也是我們回朝之時。

  數十名暗衛的實力我絕對信得過,除非對方派上數以萬計的士兵圍剿,否則斷不能傷易道臨和賀蘭分毫。但是如今我和易道臨被分開,暗衛定然要全力保護我,而對方的主攻對象,卻是易賀二人!

  我情急之下,朝外大聲下令:「全力保護易道臨!」

  便在這時,馬車忽地向前剎住,我抓不住窗框,身子一下子向外飛出,被人在腰上一勾,轉了個圈卸下勁道,接在懷裡。

  「這裡有我,你們回去!」裴錚凝重的聲音自頭上傳來,我深呼吸著抓住他的前襟,手腳仍在顫抖。

  「胡鬧!」裴錚抱著我的手用上了力,聲音聽上去彷彿壓抑著憤怒,「太胡鬧了!」

  我一睜開眼睛,看到的便是被砍斷了繩索的馬車,那匹馬沒了韁繩,已不知跑到何方了。

  陽光有些刺眼,暈眩感再度襲來,一陣陣的天旋地轉讓我說不出話來,只有喘息著閉上眼。下一刻,心一輕,裴錚將我打橫抱起,翻身上了自己的馬。

  我靠在他胸口,心裡只有一個念頭:還不到時候,不能讓他回去……

  裴錚似乎是匆匆趕來,帶來的人並不多,暗衛離去之後,忽地又多了一批人馬過來圍攻我們,每一招似乎都逼向我,裴錚為了幫我擋去殺招登時左支右拙。

  「逃!」我低喝一聲!

  這一場混戰不知何時才會是盡頭,我拉緊了裴錚的衣襟,示意他往南面去。裴錚一頓,隨即掉轉了馬頭。他□良駒日行千里,一旦擺脫了身後諸人,就再無人能追上了。

  我側坐在馬背上,緊緊抱著裴錚的腰,直覺自己快要被甩下去了。風聲呼呼過耳,我勉強睜開了眼睛朝上看去,只看到裴錚緊抿的唇線,不似往常那樣微微揚起,似笑非笑。

  身後已沒了追兵,我們的速度也漸漸緩了下來,已經能聽到江水的濤濤聲了。

  「還看!」裴錚沉聲呵斥,眼角餘光自我面上掃過,眼裡有不容置疑的嚴肅譴責,「刀劍無眼,就算那些人不敢殺你,你自己著慌不小心撞到劍口又如何?方纔那匹馬吃驚狂奔,若非我及時接住你,從車上摔下來,只怕你也要躺上十天半個月了!」

  我噤聲不語,復低下頭來,把臉埋在他胸口,不去看他。

  他在江邊勒住了馬,右手輕輕撫上我的面頰,無奈嘆了口氣,放柔了聲音問道:「真嚇到了?」

  我悶悶哼了一聲,心裡到底有些失落。

  計劃總不如我所想的那般圓滿,少了一個蘇昀,易道臨就多了一分麻煩。

  裴錚自馬上下來,雙手扶在我腰上,我落地之後心臟仍在狂跳,裴錚撥了撥我被風吹亂的頭髮,微涼的指尖在我臉頰上輕戳了一下,半是含笑半是嘆氣道:「你繞這麼多彎子,就是要迫我來這裡嗎?」

  在我的計劃裡,應是三個人,但他來得太快,打亂了我的原計劃,如今只有他一人……罷了,足矣足矣。

  我雙手環上他的脖子,輕笑道:「母親甩下江山累我許久,這回我甩下那攤子給她,我們自逍遙快活去,你說好不好?」

  裴錚素來從容的神情閃過難得一見的錯愕,瞳孔一縮,異光在眼底流轉,似在揣測我打什麼主意。

  我湊上去親了下他的唇畔,重複著低喃一遍:「好不好啊……」

  我偷聽到他心跳聲漏了一拍,也聽到自己心跳聲亂成一片。

  不要臉三個字,說來容易,做來很難。

  我原設想了無數種方法騙他跟我離開,末了卻選了最直接的這種,不是騙,是誘。

  漕銀虧空案真相如何,我根本不關心,我費盡心機也不過是想把他帶離帝都,半為公事,半為私情。公事有易道臨為我出手,至於私情……

  蓮姑說他喜歡我,表舅也是。

  母親說他志在於我,阿緒都說他對我不懷好意。

  他曾經全心輔佐過我,也曾欺我逗我處處撩撥我,時時戴著張微笑的面具,讓人分不清何時真情何時假意。他在我身邊許多年,我卻不曾真正瞭解過他,若非母親提起,我又如何能記得自己幼時曾說過那樣的豪言壯語……

  離大婚之日還有半個月,這半個月裡,不論陰謀,不論公事,只問風月。

  他抬手輕撫了下被我吻過的唇畔,笑意在嘴角漾開。

  「豆豆,這已經數不清是你第幾次主動親我了……」他含笑望著我,「這種時候,無論你說什麼,我都會說好。不過我善意地提醒你一下,上一次我與你說的最後一句話……」他忽地俯下身來,幾乎貼著我的鼻尖,聲音似蠱惑般低而醇,「你有心理準備了?嗯?」

  我自然是做好了心理準備,他卻似乎沒有。

  當他看到我準備的小舟時,臉色登時有些微變。

  這船說小不小,說大不大,上下兩層,左右四間房,前後兩甲板,我雇了兩個船伕兩個下人,老實說,呆在深宮這麼多年了,沒有人服侍我還真不適應。

  我跳上甲板,回身看裴錚,他眉宇間仍有些糾結,仰頭看我:「你不是喜歡策馬闖蕩江湖?」

  我奇了:「乘船游江湖不行嗎?難道……」我上下打量他,竊笑道,「難道文武雙全,無所不能的裴相,竟然不敢坐船?」

  裴錚一笑:「有何不敢?」隨即步子一邁,落到我身邊,我細細打量了他半晌,覺得他這坦然神色要麼不是裝的,要麼就是裝得太成功了……

  船伕搭了板子,引那匹馬上了船,我指著馬說:「錚兒,馬兒上船都沒你這麼猶猶豫豫。」

  他肩膀一震,低下頭,不敢置信地看著我:「你叫我什麼?」

  我面上微熱,低聲說:「你不也隨父君喊我豆豆,我就隨他們喊你錚兒,不行嗎?」

  裴錚眼底笑意漸深,眉間卻依然有些糾結。「這……著實讓人受寵若驚啊……」

  我在心中默念「不要臉,不要臉,不要臉」……「咳咳,你習慣就好啦……」我態度自然地拍拍他的肩膀。我這高度僅及他胸口,這拍肩的動作做來實在有些刻意,便改為拍他的手臂。

  「船伕,開飯了!」我喝了一聲,轉身便要溜進船塢,裴錚卻拉住了我的手,悠悠道,「豆豆,且等等為夫啊……」

  我往回扯了一下,沒能掙脫,反而被握得更緊,像是嵌進了他的掌心那般合貼。「那,那就一起吧……」

  「不要臉」,不是一件急於求成的事,我這麼告訴自己。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2-8-26 11:08 PM

29投懷
  
  了正是日頭西斜時候餘暉映了滿江紅我讓夫和下人把矮桌搬到甲板上就著夕陽下飯。
  
  「錚兒你看那江水像什麼?」
  
  「像什麼?」
  
  「像雞蛋。」
  
  裴錚餘光一掃「哪裡像?」
  
  「像被打碎在碗裡攪拌雞蛋。」我指著槳說
  
  裴錚輕笑一聲「是很像……」
  
  他看上去明顯有些心不在焉與我說話明顯有些敷衍我看了他好一會兒這才摸到他身邊湊近了問道:「你不舒服?」
  
  他怔了一下搖頭笑道:「沒事在想些事情。」
  
  「不是說過了只求逍遙快活不想帝都那些煩心事嗎?」我有些不快。
  
  「不是帝都那些事。」
  
  「那是什麼?」我好奇問道。
  
  「想知道?」他挑了挑眉笑著斜睨我。
  
  我誠實地點頭。他勾了勾手指我便附耳過去。
  
  一口熱氣吹在耳畔耳垂被他不懷好意地親了一下。「晚上來我房裡我告訴你。」
  
  一聽就不是什麼好事!
  
  與他相處著實奇怪得很不管是調戲他還是被他調戲好似佔了便宜都是他怎麼算都是我在吃虧!
  
  我捂著快滴出血來耳朵摸回自己位子上坐下了。
  
  一開始我以為裴錚暈但看上去又不像至少不像我暈車那樣臉色蒼白暈眩欲嘔生不如死不人不鬼模樣。他只是神情有些恍惚但單單是「恍惚」二字便已經不像裴錚了。
  
  他心裡真有事我卻不知是什麼事……
  
  我覺得自己在他眼中幾近赤、裸他在我眼中卻仍是一團迷霧難不成真要我爬上他床撕開他衣服他才會露出他真面目?
  
  我心情鬱卒地坐在甲板上對月長嘆手上拎著一小罈子酒。得益於母親自小拿筷子沾酒餵我我只要自己不想醉那喝個一壇還是沒問題。若自己買醉像上次在小秦宮那樣那不多幾杯便會燻燻然了。
  
  這回倒也不想喝醉反而越喝越清醒看著月亮也越看越大……
  
  這會一直南下直到姑蘇這也是傳言中漕銀被挪用虧空疏於治理而導致節段淤塞那段運河。
  
  我心中打算裴錚怕是猜出了七八分了另外兩三分他猜不到是連我自己都不確定。不確定他對我喜歡有多深能堅持多久能容忍多少也不確定自己能不能得了他。
  
  母親常說這世上沒有誰了誰就活不了最多就是傷心三五年少吃幾碗飯失眠幾個夜晚瘦幾斤過了十年八載另結新歡共譜愛曲生個兒子其樂融融了誰還記得誰是誰。
  
  可裴錚何許人憑什麼要我為他傷心?
  
  我問過母親自己對裴錚這感情是否來得太快。
  
  母親說怕不是來得太快而是我發現得太晚。他情根早種只等發芽結出一顆相思豆。
  
  了帝都我終於明白母親當日選擇。女人一生所求無非是一個真心相待人一世逍遙自在無憂無慮。帝都壓得人喘不過氣來,再風光表面下,也是掩藏著各種勾心鬥角、爾虞我詐,像是一溝絕望泥淖掙扎不出。
  
  遠不如這江上清風明月讓人心曠神怡……
  
  我閉上眼睛輕嘆一聲感受涼風拂面。
  
  肩上微微一沉一件披風落下兩隻手抓著披風一角自背後環住我在我胸口靈巧地打了個結而後便這麼輕輕擁住了我。
  
  「你自己訂下規矩卻是自己先打破了。」裴錚下巴擱在我左肩輕聲說著呼吸淡淡拂過臉頰。「晚上江風凜冽你還喝酒不怕明日起來頭痛?」
  
  聽他這麼一說,我也察覺到絲絲寒意了,不客氣地往他懷裡縮了縮,他懷抱暖和得多,帶著男人獨有麝香味。
  
  「我沒想帝都事。」我閉著眼睛懶懶說道被他這麼一點我又想起母親三字經嘴角一勾笑著說「我在想你。」
  
  他一頓也笑了微微收緊了手臂讓我倚在他肩窩。「是嘛!想我什麼?」
  
  「想你到底是真喜歡我?還是假喜歡我?喜歡我多久?喜歡我多深?喜歡我多真?」
  
  裴錚埋在我頸窩低笑一聲:「這種事自己能想出結果嗎?不如直接來問我?」
  
  「我問你會說嗎?」我睜開眼睛微微別過臉去看他雙眸在月光下好像融入了一江脈脈柔情與清輝。
  
  近來他常這樣毫不掩飾地看我。
  
  台上戲子也有這樣動人眼神所以我雖心動卻仍遲疑。
  
  「我說你會信嗎?」他調整了下姿勢將我整個納入懷中。
  
  「你給我足夠理由我就信你!」
  
  「喜歡一個人需要什麼理由才算足夠取信於人?」他垂下眼眸低聲說著像是在問自己。
  
  「你若說只因為我六歲那年說一番話,你就認定了我那我多半是不信。」我老實說「我會覺得你很變態,我才六歲你都有那份心思。」
  
  裴錚忍不住笑出聲來「那時我是喜歡你這顆小紅豆,卻定然不是男女之情。你是義父女兒便也是我義妹。那日旁人辱罵我你為我說話我對你心存感激但你那番話不過是一時衝動我如何能不明白?因此我也未真正往心上去只是待你如笙兒。」
  
  「那後來你為何又入朝為官?聽母親那麼說我以為你是因為我那時一句戲言……」
  
  「是為那句話為你也算是為了我自己。」裴錚輕嘆了一聲抱緊了我「我自以為待你同笙兒一般但到底不同。那時你已是儲君義父為了讓你順利接過江山暗中為你培養一班心腹臣子。我原打算在山莊一輩子但終究是寄人籬下難以出頭。一開始決定入世是為了替義父分憂,為自己謀前程,也是為了你當初那句話。你在那之後便沒有回過白虹山莊了,我一直想見你……」
  
  我又想起十歲那年與他重逢我愣是喊了一聲:「蜀黍……」
  
  裴錚無奈地揉揉我腦袋「還笑我雖長你八歲卻還擔不起這一聲叔叔。」
  
  我竊笑道:「我只覺得你面熟得很母親又待你不比旁人心想你定然是母親故交好友便喊了聲好聽。你莫不是因為這一聲而喜歡上我了吧?」
  
  裴錚似笑非笑:「我若說是呢?」
  
  我肅然道:「我定然是不信。」
  
  「我若說那幾年在帝都求學,我早已暗中見了你千次百次,只是你從未正眼瞧過我,我卻將你放在心上,你可相信?」
  
  我愕然看著他:「怎麼可能……」
  
  裴錚刮了下我鼻子「你忘性太好,我只是太學府一個不起眼學生,你如何能記得我?我雖在丞相門下學業,但亦經常去太學府聽課看書,常常看到你在課上睡得口水橫流,被師罰站,鼻頭紅紅地蹲在地上畫圈圈……」
  
  我面紅耳赤地說:「呵呵……陳年往事什麼就不要再提了……」
  
  「那時我便想我若不奮發進取,將來你當了皇帝,這大陳江山就算是廢了……」
  
  「我現在雖然是豆豆,但不保證一會兒不會變回大陳女皇劉相思,治你大不敬之罪!」我齜牙咧嘴恐嚇他。
  
  裴錚不以為意地笑著還伸手來捏我臉頰:「那我就變身大奸臣裴錚弒君逼宮……」他忽地壓低了聲音笑得意味深長輕吐二字——「囚皇。」
  
  我知道這禽、獸心裡定然沒想什麼好事!
  
  「說來說去我還是覺得你很變態……」我乾咳兩聲避開他熾熱眼神。「竟會喜歡那樣我。」
  
  「我喜歡你真性情不作偽。」
  
  「那你後來還哄騙我讓我端莊賢淑!」我氣憤地瞪他。
  
  「自然得如此,你真實只能在我面前展露。」他甚是放肆地直視我明明如水雙眸,卻彷彿要燃出火來。「只對我一個人笑,對我一個人好,便是壞也只屬於我一個人……」他手不規矩地貼著我腰身游移,忽地自上衣下襬探入貼上了我小腹,只剩下一層薄薄衣料阻隔他薄薄繭子,彷彿一直接刺激到我神經。我突然意識到之前自己根本是在投懷送抱羊入虎口!
  
  「縱然我仍不能瞭解全部的你,但我知道也不會有人比我更瞭解你。」他雙唇含著我耳垂,聲音低若輕喃,喘息聲卻漸漸粗重。「我這條線放了那麼長那麼久,魚兒魚兒……你怎麼捨得不上鉤?」
  
  我心弦一顫嗚咽一聲,在他撫摸下輕輕顫慄彷彿快要融化。
  
  「錚、錚……」我顫抖得說不出一句完整話「放、放開……」
  
  他手讓我害怕所到之處帶起陣陣讓人難以自己酥麻。我咬緊下唇才能勉強抑住脫口而出呻、吟。
  
  他左手撫上我下唇食指撬開我雙唇探入口中。「別咬傷了唇。」他在我耳邊笑著低聲說「因為那也是我。」
  
  我腦中一聲轟鳴終於放棄了無謂掙扎。



30調情
  
  第二天,如錚預言,我頭痛了還咳嗽了。
  
  我覺得難辭其咎,誰讓在甲板脫了我一件衣服,若非我中途打了個噴嚏,說不定就一件不留了……
  
  「情難自已,夫人海涵」聲音染情、欲暗啞,卻仍是幫我穿了衣服,送我回了房。我本以為會趁機會要求同床,卻不料只是站在門口,等我進屋。我只愣了,他片刻便說:「除非你先開口讓我進屋,否則,我不會闖入。」
  
  你說摸都摸遍了,這會兒裝什麼三貞九烈!難道還要我主動開口求歡?
  
  我一怒之下砰關了門,然後我在床翻滾著,直到天亮才睡下。
  
  
  昨夜裡著實太大膽了。雖是在江心無人能見,但到底是在無遮無攔的野外,估計月亮都羞澀了。
  
  問君能有幾多羞,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也不那兩個下人、兩個船伕聽去了多少,今日我都不敢見們面了。
  
  裴錚倒是自然得很,這不要臉境界實在我太多了。
  
  我氣息奄奄趴在躺椅曬太陽,兩岸□爛漫我也無心欣賞了。
  
  一個船伕前來報導:「老爺、夫人,下午便到第一個鎮鵬來鎮了。」
  
  蓬萊?我惑問那不是在海外嗎?
  
  「是鵬來兮」裴錚解釋道,人口有三萬,是兩江交匯處,多貿易往來,漕運發達,繁榮富庶,盛產美人、銀子和貪官。
  
  我噗一聲笑出來:「你倒是如數家珍」。
  
  他點了下我腦袋:「先生上課的時候,你又睡著了吧?自己家有多少珍寶都不記得,我只好幫你當賬房了」。
  
  是是是……我捂著腦門裝模作打了個揖:「有勞相公了!」
  
  裴錚眼睛一亮:「再喚一聲來聽聽」。
  
  我乾咳兩聲,顧左右而言:「今日天氣,不錯下午岸吧。」
  
  雇來的兩個船伕和下人都不道我們真實身份,只以為是有錢人家出遊夫妻們,都是懂規矩知道什麼不該聽,什麼當做沒聽到。
  
  裴錚幫我擦了藥油,揉按了一會兒太陽穴頭,便不那麼疼了。到了中午,船便停泊在鵬來鎮一個碼頭,船伕和下人留守,裴錚領著我岸行。
  
  上了岸裴錚顯然比在船時候精神許多——除了調戲我時候。鵬來鎮街道規劃雖不如帝都氣派,碼頭攤販也有些雜亂無章,但一去確實繁榮之極。
  
  碼頭邊小攤叫賣各種當特產,這裡多是暫作停留過路人,往往就會下船逛一會兒,買些稀奇玩意。我仔細看了看,發現確實有不少精巧玩意,各種竹木製作小機關、鍍銀首飾盒、還有一些稀奇古怪東西,我也叫不出名字來。
  
  再一往來路人,確實應了裴錚那句話「盛產美人」。此近江南,多窈窕淑女,身段裊娜,皮膚皙,說話細聲細語,便是隨便一個賣傘小姑娘也有三分姿色。
  
  路人來人熙熙攘攘,裴錚將我護在內側,隔開人群,順著我的目光,瞭然解釋道:「江南多美女,鵬來鎮也是一處,過去男帝時期後宮中便有不少嬪妃出自鵬來鎮。」
  
  「女子是貌美,男子卻稍顯不足了」我中肯評價。
  
  男生女相多了,總是少了些氣概,個子也不普遍矮,只比高我半個頭錚往這裡一站,登時鶴立雞群,引來眾人側目,有些膽女子甚至直接當街拋媚了。
  
  裴錚聽了我那句評價,也點頭說:「你裡只需有一個男子那便足夠了。」
  
  我斜睨一眼:「你是想讓我五個爹哪個先劈你一刀?」
  
  裴錚笑了笑:「豆豆,我可沒說那個人是誰,原來在你心裡,已經認定是我了嗎?」
  
  行!我說不過!
  
  我面紅耳熱,指著攤子一堆東西,說:「這個,這個,這個,這個,這個,這個……我全都要了!包來!」
  
  那小販笑得合不攏嘴:「好好好!夫人請稍等,小這就為您打包!」
  
  我雙手環胸,朝錚挑眉笑:「勞煩你提著了」。
  
  裴錚笑而不語,欣然付錢。
  
  那小販幾乎將存貨都清空了。我肯定他把我沒點到東西也趁機塞了進去。裴錚一副有錢老爺模樣,趁機宰了一頓,末了還說:「祝老爺夫人生對龍鳳胎!」
  
  裴錚嘴角一勾,說:「不用了,幫我把東西送到碼頭那邊一艘兩成遊船」。
  
  我莫名其妙,拉拉袖子,為什麼說那句話啊?
  
  裴錚故作驚異,看了我一眼:「豆豆,難道你不道自己,剛剛買都是嬰孩玩具嗎?」
  
  所以那個小販說早生貴子,竟是以為我早有身孕……
  
  我羞惱,撇開自己邁開一步,這人分明一早看出來了,也不阻止,果然是在笑話我。
  
  我走了幾步又回頭,見他嘴角仍掛著笑意,慢悠悠跟了過來。待我回頭,又笑吟吟意悠悠的喚了一聲:「夫人,你有身孕,別那麼快……」
  
  若不是這裡人多,我真會撲去揍他!
  
  我便這麼一路走一路跟買,他什麼東西都直接讓人送碼頭。我心情不快,說:「你就不能幫我提點什麼嗎?那些東西是有多重嗎?」
  
  他輕輕牽起我的手,笑著說:「一顆紅豆夠不夠?誒,有八十幾斤重,真不輕了」。
  
  我忍不住噗一聲笑出來,又覺得很有必要裝嚴肅,臉部表情頓時糾結起來,想甩開手沒甩開便也由著牽了。
  
  好像已經被牽了一輩子手一樣自然。
  
  這個男人攻陷別人的心防房對他來說簡直是輕而易舉,蠱惑人心、攻城略他最擅長,沒有派去打仗實在是浪費人才了。
  
  「豆豆,這身衣服……」裴錚難得為一東西駐足驚嘆不已。我退了兩步,順著他的目光看去,聽他繼續說:「竟然有人賣這麼難看的衣服……」
  
  在店主扔飛刀之前,我拉著他跑了。
  
  我咬牙說:「裴錚你是故意的!你一定是故意!」
  
  他笑吟吟的說:「豆豆你怕什麼?衝出來有我擋在你身前」。
  
  「本來就是你招惹的,要打也打你,關我什麼事!」
  
  「是啊……」裴錚摸摸下巴:「關你什麼事,你為什麼拉著我跑?果然豆豆還是很關心我,捨不得我受傷……」
  
  我漲紅了臉,結結巴巴辯解道:「不、不是!我是怕你打傷別人!」
  
  裴錚不屑一挑眉:「我想讓人死一般不會親自動手。」
  
  我無嘆了口氣:「人家都說你是壞人真不是沒有道理……」
  
  「他們說我壞,是因為我對他們不好。對你來說,我就是好人了」。裴錚解釋得頭頭是道。
  
  我臉又開始發燙,自覺得不要臉功夫修行那麼久一點進境都沒有,不似錚那渾然天成。
  
  傍晚在酒樓點了些當名菜,多是清淡偏甜食物,正和我口味。就著旁邊市井百姓八卦,竟吃下了兩小碗飯。我有些苦惱說:「會不會吃太多了?」
  
  裴錚繼續給我添飯,笑著說:「多吃點,我養得了。」
  
  我哼了一聲:「這天……田都是寡……你還是我的,你的……工錢都是我發你的,應該是我養你吧!」
  
  裴錚含笑點頭:「甚是甚是!都是夫人養著為夫。」
  
  一旁含情脈脈了許久姑娘,聽到這句話切了一聲,失望別開嘴裡念叨:長得一表人才卻還是個小白臉,果然中不中用……
  
  旁邊不知是誰聽了這一句發感慨:「是啊……如今真是女人勢越來越強勢,男人越來越不中用了……」
  
  「連續兩皇帝都是女帝,這也是沒辦法事」左近一人接口道。
  
  「還有半個月就是崇光陛下大婚了,鳳君是當今丞相,你們說這是怎麼一回事?是丞相挾天子以令天下,還是陛下逼臣為夫?」
  
  「我聽我帝都表弟說,那個丞相為人陰險毒辣,不擇手段,不道害死了多少人。當今陛下年輕貌美,一個小姑娘孤苦無依,一定是被逼迫……丞相已經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當了鳳君連那一人也被壓在身下了。」
  
  我噗一聲噴出一口茶水,裴錚忍著笑幫我擦了擦嘴角。
  
  「這怎麼和我聽說不同?聽說陛下從小就荒淫無道,登基那年就在庭廣眾之下□了一個官人,人家不從,她就把貶到西北戍邊。小小年紀就這麼荒唐,嚇得滿朝文武都蓄鬚,明志只剩下一兩個能那丞相啊,據我在帝都三姑婆表妹說,長得風度翩翩一表人才,多少少女少婦春閨夢裡人啊……說不定是陛下逼丞相!」
  
  前者說我是廢帝,後者話我是昏君……
  
  我有些悲憤,不管怎麼總歸沒一個說法是好!
  
  裴錚輕輕拍我腦袋,笑瞇瞇說:「豆豆,別難過。老百姓而已,不如化悲憤為食慾,多吃兩碗飯?」
  
  「我表弟鄰居的朋友有個親戚在帝都當太常寺,寺卿管家轎伕聽說為了兩人婚事,太皇都回朝了,現在兩人各自在家等待婚期,由太皇重拾朝政,蘇昀蘇御史和當今陛下跟前紅人理寺卿易道臨共理朝政。」
  
  我看向裴錚笑容不減,「豆豆不喜歡吃魚嗎?不如另外叫些小點心?」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2-8-26 11:16 PM

31打劫
  
  我張口想問,但想了想,還是放棄了。
  
  他心裡明鏡似,糊塗只是我一個人而已。
  
  他微笑著喂,我默默地吃,直到感覺有點不對勁了,兩人才同時停下。
  
  「好像……有點撐著了……」我打了個飽嗝,看著眼前空盤子,突然覺得很驚恐。「你怎麼餵我那麼多!」
  
  裴錚伸手來摸摸我獨子,我躲閃不及,被他摸了個正著,他很是驚奇地挑了挑眉,笑了。「你自己也沒喊停,我當你真能吃那麼多……這手感,真像四個月……」
  
  「你知道四個月是什麼手感?」我哼了一聲,又有些沮喪,「好難受,走不動了……」
  
  「我扶著你。」裴錚喚來店小二結了帳,店小二跟送祖宗似把我們送了出去,末了還附贈一句「生對龍鳳胎」……
  
  他難道沒看到我是小腹平坦進客棧嗎!
  
  裴錚扶著我,我扶著腰,肚子明顯隆起來,圓滾滾,春衫遮不住啊……
  
  夜市上,左右人多,但見了我都善意地避開了。裴錚嘴角笑意越來越深,忽然開口說了一句:「夫人,你喜歡兒子還是女兒?」
  
  我掐了他一把說:「你生話,兒子女兒我都喜歡。」
  
  他點點頭說:「夫人生話,兒子女兒我也都喜歡。」
  
  「太痛了,不要生!」我想起母親聲嘶力竭慘叫就頭皮發麻。
  
  「別怕,我陪著你痛。」他輕笑著徐徐而行。
  
  「你怎麼陪我痛?」我哼哼兩聲,「你們男人永遠不懂女人痛。」
  
  「到時候你若覺得痛了,就咬我手臂,不夠話,再讓你捅幾刀?」裴錚說得很是誠懇。
  
  「那樣就變成兩個人一起痛了……」我悶聲說,「算了,兩個人痛不如一個人痛。」
  
  裴錚輕笑一聲,改扶為摟,輕吻我發心,溫聲說:「豆豆,我一直想有個家,有你當我結髮妻子,全心全意,一生一世,不離不棄。還有我們孩子,我會疼他,甚於你五個爹爹對你疼愛。」
  
  那一瞬間,我彷彿能感受到他真心,自他胸膛傳遞過來暖意,讓我心跳也平和了許多。
  
  我卻不知該如何答他,只有低下頭,輕輕道了聲:「哦。」
  
  他權傾天下,富可敵,原來也有一個平凡心願嗎?
  
  想有個家……
  
  我家是太大,家人多,他卻只有一個妹妹,相依為命……
  
  「你還沒跟我說過你父母事呢。」我突然想起。
  
  裴錚笑容微僵,頓了一下,說:「改天吧。我們之間相互瞭解,總要循序漸進。你說是不是?」
  
  他說不無道理,昨晚他獸性大發,沒有回答完我問題。
  
  回到船上後,船便離開了鵬來鎮。看著甲板上一堆亂七八糟東西,我才發現自己有多離譜……
  
  買東西應有盡有,不該有也有,有些東西我甚至根本不記得自己買過……
  
  裴錚坐在一邊,笑著說:「到下個城鎮送人吧。」
  
  我艱難地點點頭,從甲板一邊走到另一邊,散步消食。裴錚坐在一邊閉目養神,臉色也不是很好看。
  
  「你真不是暈船嗎?為什麼臉色這麼差?」我走到他跟前,摸摸他臉。
  
  他拉下我手,握在掌心裡輕輕揉搓,「沒事,只是不太習慣而已,總是要克服。」
  
  我沉默著盯著他看了半晌,他神態自若地任我看著,末了勾勾唇角,說:「是不是又想吻我?」
  
  調戲我,是件會上癮事吧……
  
  我甩開他手。
  
  「豆豆,肚子還撐嗎?」
  
  「還好。」我跑到一邊搜索自己戰利品,企圖找出點有趣有用東西。
  
  「那過來讓我抱抱……」
  
  我停下動作,警惕地回望他,眼睛下意識地看向他手,想起昨夜在甲板上被他抱在懷裡近乎褻玩……我臉又不爭氣地發燙……
  
  「不要!」我堅定回絕。
  
  他應是猜到我在想什麼,微笑著說:「我保證不做昨晚那樣事。」
  
  「不要!」我很有節操。
  
  「我身體不太舒服……」他使出苦肉計了。
  
  我覺得他是真有點不舒服,但他總不肯說自己是哪裡不舒服。
  
  我小心翼翼地靠近他,忽地被他向前一撈,抓了個正著!我嚇了一跳,掙紮了兩下,便被他按倒在躺椅上。「乖,抱抱就好……」他輕輕拍著我後背,「豆豆又香又軟,抱著很暖和。」
  
  其實他抱起來也挺暖和。我心想。
  
  見他確實沒有不規矩動作,我這才放鬆了由他抱著,他閉著眼睛,枕在我頸窩處,呼吸時睫毛好像微微顫動。我不得不承認,這個男人有一副讓人妒忌俊美容貌,今日街上多少女子或偷偷摸摸或光明正大地看他,他好像沒什麼自覺,也可能是習慣了這樣目光。
  
  我手環住他脖子,學他樣子,輕輕拍著他後背。他嘴角一點點揚起,摟著我後腰手微微收緊。
  
  和他在一起很多時候,我都希望時間能靜止在那一刻。
  
  可惜天不從人願,而且往往是事與願違地走向另一個極端。
  
  黑夜江面上,不知從哪裡冒出來幾艘船,幾個毛賊游上了我們船,亮出刀子說:「別亂動!打劫!」
  
  我沉默地看了他們一眼,又低頭看紋絲不動裴錚:「喂,他們打劫呢。」
  
  裴錚皺了皺眉,「嗯,那就給他們吧。」
  
  我也皺眉了。「你好歹反抗一下吧?你不是武功很好嗎?二爹都白教你了?」
  
  裴錚輕輕嘆了口氣,睜開眼睛坐了起來,四下一看,說:「都是你白天太張揚了,正所謂財不外露,這回把強盜招上來了。」
  
  我推了推他。「你還不動手?」
  
  在此之前,我對他是很有信心,雖然我並沒有怎麼親眼見識過他身手,但他畢竟是二爹得意高徒,況且那時候被那麼多人圍攻他都能全身而退,對付這些小毛賊應該也是輕而易舉。誰知道他攤手說:「算了,給錢消災吧。」
  
  我買來那堆破銅爛鐵他們不屑一顧,直接找裴錚要票子。裴錚很大方地將一沓銀票交了出去,那些毛賊一看到上面數額,登時瞪得眼睛都快掉出來。
  
  為首兩人使了個眼色,似乎在猶豫什麼,低聲討論著。
  
  「他們在說什麼?」我問裴錚,他耳力好。
  
  「一個說,這些非富即貴,拿錢就走,不要惹事。另一個說,一不做二不休,為避免他們回頭復仇,殺了乾淨。」
  
  我沉默了許久,說:「裴錚,你真是個小白臉。」
  
  裴錚說:「我比較喜歡你叫我錚兒。」
  
  那群強盜商量結果是——殺!
  
  裴錚這是被逼得不動手都不行了。一個毛賊砍過來時候,他隨意地虛晃一下,奪過對方刀,反手一刀解決了一個,登時震住了其他毛賊。
  
  裴錚懶懶道:「拿了錢就走,我不和你們計較,惹惱了我,你們誰都走不了。」
  
  那些人顯然是不信,一窩蜂地殺將上來,被裴錚三兩下解決掉了四五個,那些人終於知道怕了,喊了一聲「扯呼」,去得比來還快。
  
  我從裴錚背後探出頭來,怒道:「怎麼不追!銀票呢!」
  
  裴錚無奈地說:「豆豆……其實,我不識水性……」
  
  「啊?」我愣住了,偏轉頭看他,「此言當真?」
  
  「並且,水上功夫也不怎麼樣,坐著殺敵還行,走動開,就不怎麼使不上力了。」裴錚這才說了實話。
  
  「難怪……」我看了看四周,「那我們現在該怎麼辦?那些船伕和下人好像溜走了……」
  
  那些人水性極佳,見苗頭不對就溜走了,果然沒節操得很。
  
  「錚兒……」我寄希望於他,「你會划船吧?」
  
  「叫錚哥哥都沒用。」裴錚嘆氣,「這個真不會……」
  
  我終於明白,裴錚也不是萬能。
  
  他下棋不行,水性不行,還不會開船!
  
  這一艘無人駕駛船上在江心飄蕩,船上堆了五具屍體,兩個活人,面面相覷,一片茫然。
  
  「你說我們能遇上其他船隻嗎?」
  
  裴錚說:「看運氣吧……在運氣到來之前,豆豆,我們先睡一覺。」
  
  裴錚就是裴錚,在五具屍體環繞下,他竟然要抱著我睡覺!
  
  我推開他,氣惱地踢腳。
  
  「豆豆別生氣……」裴錚朝我招了招手,笑道,「這些海賊水性雖好,卻不成氣候,這一帶也沒聽說過海賊為患,而且是重要樞紐,船隻往來極多,別擔心,最遲明天中午之前,定會有船隻經過。」
  
  「當真?」我狐疑地看著他。
  
  裴錚肯定地點點頭,說:「所以,過來讓我抱抱。」
  
  裴錚話真是一點不假,天快亮時候,就有一艘大船開了過來。
  
  那艘船在我們附近停下,帶起浪花險些掀翻了我們小船。裴錚看著船身上標記,面色漸漸凝重。
  
  那個標記,我也認得,是宗室專用,而每個分支所有標記都有略微不同。這個標記所代表,是南懷王一脈。
  
  南方水路多,南懷王封底更有水鄉之稱,百年前因南懷王解了帝都勤王之困,被加封了幾百里地,扼住了沿海八成出海口,在宗室裡是實力最雄厚一脈,素有「海王」之稱。
  
  而如今在這條船上,是一個少女。
  
  那少女我只聽過她名字,卻冒用過她名字兩次。
  
  姑蘇翁主,劉綾。



32合歡


  仔細說來,我與劉綾雖未見過面,卻也甚是有緣。
  
  南懷王曾向蘇昀提過親,但被婉拒了,兩人險些結為秦晉之好。而小秦宮那回,我冒她之名尋歡作樂,被裴錚逮了個正著,小秦宮龍蛇混雜,自然有好事者將此事傳了出去,因此姑蘇翁主劉綾與裴相不得不說二三事在民間也流傳了幾個版本。
  
  此時此刻,見了當事人,而且是在這等情況下,我心情很是複雜。
  
  劉綾美名,我素有聽聞,但百聞到底不如一見,有著江南女子特有婉約溫雅,柔而不媚,艷而不俗,舉手投足間自然流露出貴族氣派,卻又不會讓人覺得難以親近,客觀來說,確實無愧第一美人稱謂。
  
  主觀來說,我覺得也不過爾爾。
  
  劉綾一雙水剪眸子在裴錚面上流轉了片刻,有些猶疑地開口道了聲:「你是……裴相?」
  
  裴錚挑了下眉,也不否認,抱拳笑道:「承蒙翁主相救了。」
  
  劉綾有些意外地看了看他,又轉眼來看我,「這位是……」
  
  我還沒有說話,裴錚就幫我回答了。「舍妹,裴笙。」
  
  我心中一動,緩緩展露出一個裴笙式「文質彬彬」微笑。「裴笙見過翁主。」
  
  這個時候,「寡人」應該在帝都,出現在這裡只能是裴笙了。我與裴笙年歲相仿,裴笙長年呆在宮中,劉綾從未到過帝都,定然不知裴笙樣貌。
  
  但她又是何時見過裴錚?
  
  裴錚也有和我一樣疑問,「翁主見過下官?」
  
  劉綾莞爾一笑:「昔日方小侯爺大婚,裴相親往賀喜,劉綾當時亦在場,想來裴相是不記得了。」
  
  裴錚略一會想,點頭笑道:「是下官失禮了,想不到時隔多年,翁主仍然記得。當年下官還未曾致仕。」
  
  「劉綾還記得,裴相當時是以徒弟身份隨沈相和墨惟墨大人同往。當日父王便同我說,那少年定非池中物,今日果然官居一品了。」劉綾對裴錚毫不掩飾地欣賞,也不知是基於禮數多一些,還是真心讚美他。
  
  裴錚笑了笑,道:「翁主過獎了。」
  
  「哥哥。」我忍著彆扭,輕輕喊了裴錚一聲,「此處風疾,不如入內說話。」
  
  裴錚含笑瞥了我一眼,轉頭對劉綾說道:「昨夜裡遇上賊寇,雖是打退了,船伕卻都逃走了,幸虧遇上翁主了。」
  
  劉綾引著我們入內,回頭問裴錚道:「裴相此刻不是應該在帝都嗎?」
  
  裴錚謊話信手拈來。「本是如此,但因婚事將近,而無高堂在上,一則為禮,二則為情,下官與舍妹南下迎回父母靈位,不料途中遇此劫難。」這謊言聽上去,卻還挺像真話。
  
  劉綾看上去似乎是信了,微笑道:「裴相孝心,令人感動。」
  
  南懷王船,其奢華舒適程度遠超了裴錚府上馬車,應有盡有,不該有也有,我看著那馬廄,頓時有些感慨。
  
  昨夜裡一番騷動,船伕下人都趁機溜走了,裴錚帶來那匹馬還是巍然不動,物尚如此,人何以堪啊。
  
  我問劉綾道:「翁主船可是開往帝都方向?」
  
  劉綾點頭道:「正是。陛下婚期在即,劉綾代父王先行進京賀喜。」又轉頭去問裴錚,「裴相可還記得昨夜裡那伙賊寇有什麼特徵?劉綾讓人通知官府捉拿。」
  
  昨夜月黑風高,正是殺人放火好時機,我也看不大清楚那些人面貌。裴錚道:「那些人搶走是皇家銀號銀票,上面都有特殊標記,面額最低也是五百兩,非有本人官印為證,無法使用。若有人在市面上見到那樣銀票,自然會通知官府了。」
  
  難怪裴錚昨夜裡一副「錢財乃身外之物」超然姿態,原來是一些搶走也用不了銀票。
  
  劉綾吩咐下人向當地官府通報消息後,又對裴錚道:「若有進展,會第一時間通知裴相。二位應該一夜未眠了,不如先在船上休息。」
  
  這寶船上下三層,房間不計其數,劉綾讓下人領著我們下了第二層,安排了相鄰兩個房間出來。
  
  我著實累得難受,稍作梳洗一番便上床休息,不過片刻便入了夢鄉,黑甜一覺睡得不知時間流逝。
  
  醒來之時,已是傍晚。船停泊在碼頭,卻又是鵬來鎮,我與這地方羈絆實在深得很吶……
  
  鵬來鎮雖是樞紐,往來船隻極多,但能與南懷王寶船相比,卻一艘也無。碼頭上駐足圍觀者不在少數,但很快便被疏散開來。
  
  我站在裴錚身側向下看去,見十來個差役分開人群,一頂官轎在船前停下,從這陣勢上看,定是五品以上官員。
  
  因人站得遠,看不清樣貌,但聽得他自報家門:「下官曹仁廣,見過丞相、翁主!」
  
  曹仁廣,江淮轉運使!
  
  明德朝之時,鹽鐵轉運使多為重臣兼任,我父君亦曾兼任轉運使一職,到後來職能轉變,轉運使已不獨負責漕運賦稅,更兼領地方吏政,成為一郡最高長官。這曹仁廣所任江淮轉運使一職,權力所及範圍觸及帝都邊緣,在陳所有轉運使之中,是最為關鍵一個。
  
  品秩雖然不高,但經手銀子就如這江水源源不斷,實權在握,是一個人人艷羨肥差,卻不知怎麼回事,曹仁廣對劉綾態度稱得上畢恭畢敬,甚於對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丞相裴錚。
  
  「下官不知翁主、丞相駕臨,有失遠迎,還望恕罪。」曹仁廣年過五旬,精瘦矍鑠,奉承卻不會顯得過分諂媚,卻也是個官場上老手。
  
  劉綾一早讓人通知當地官府下令捉拿冒犯了當朝丞相賊寇,此令一下,立刻驚動了一郡之長曹仁廣,引得他親自前來迎駕。
  
  被這人忽視得徹底,我頗有些不是滋味,扯了扯袖子,不動聲色地觀察起來。
  
  所謂強龍不壓地頭蛇,這回我總算見識到了。任裴錚在帝都如何呼風喚雨,到了這地方上,聲音卻還不如曹仁廣大。但曹仁廣聲音再大,卻也比不過劉綾一個眼神。
  
  聞絃歌而知雅意,曹仁廣就像劉綾貼心小棉襖,一個眼神一個動作,讓我不得不懷疑,其實曹仁廣是劉綾失散多年親爹吧……
  
  「南懷王被稱為海王,掌控三江流域乃至外海航運和稅賦,扼住了曹仁廣咽喉,曹仁廣仰南懷王鼻息生存,是以奉承姑蘇翁主。」裴錚捧著茶杯半掩唇,低聲對我說。
  
  我極快地掃了他一眼,嘴唇微動,低聲回道:「這些年南懷王為人低調,稅賦上繳及時,江淮產糧皆運往帝都,帝都周圍三郡糧食也不曾短缺,想來雙方合作愉快?」
  
  裴錚唇畔微挑起一抹玩味笑意,輕輕搖了搖頭,卻不解釋。
  
  曹仁廣動作也算迅速,不過半日便將那窩賊寇捉拿歸案,幾千兩銀票物歸原主。這裴錚,當日匆匆出門奔赴城郊,卻還隨身帶著巨額銀票,著實風、騷得很。
  
  「這些賊寇為害一方,甚至膽敢冒犯裴相,罪不容赦。如何處置,交由裴相定奪了!」曹仁廣說得義正詞嚴。
  
  裴錚笑道:「曹大人,我朝以法律人,是法治,非人治,豈能本官說如何就如何?自然是應該交由官府,按律處置。」
  
  曹仁廣愣了一下,反應也算快,哈哈乾笑道:「裴相所言甚是,是下官一時失言。來人啊,將這些人打入天牢!」
  
  這事我覺得有些詭異。那番話,由蘇昀說來還算合理,裴錚為人稱得上囂張跋扈,何時真正尊重過大陳律例了?
  
  我偷眼打量他神情,反覆琢磨,卻還是猜不透他想法。
  
  當夜我們便在官署住下,曹仁廣禮數週到,極盡慇勤到無微不至,裴錚也上道得很,對曹仁廣示好,他一一受下。
  
  「裴相可是第一次到鵬來,我們鵬來盛產什麼,裴相可知道?」曹仁廣笑容意味深長。
  
  裴錚摺扇輕擊掌心,故作無知地微笑問道:「是什麼?」
  
  美人、銀子和貪官……
  
  我跟著曹仁廣默念了一遍。
  
  「鵬來鎮天香色樓,歌舞當稱一絕,到鵬來須往一觀,方稱不虛此行。」
  
  我聽了這話,忍不住乾咳一聲,打斷他道:「曹大人,我哥哥是將被立為鳳君人,去這種煙花之地,怕是於禮不合。」
  
  曹仁廣瞥了我一眼,「天香色樓並非一般煙花之地,裡間姑娘賣藝不賣身,只賞風月,品詩詞,豈是一般**能比?」
  
  裴錚也點頭附和道:「曹大人所言甚是。」
  
  我狠狠踩著他腳,用力地碾,面不改色地微笑:「既是如此,哥哥和曹大人早去早回,我身子不適,就先睡下了。」
  
  劉綾道:「我也留在官署。」說話間,眉頭微皺了一下。
  
  待裴錚與曹仁廣離去,劉綾才轉頭問我:「裴姑娘,劉綾在姑蘇聽聞帝都傳言,說我曾與裴相上過小秦宮,你可知這流言從何而起?」
  
  我心頭一跳,鎮定微笑道:「怕是有心之人穿鑿附會罷了。翁主遠在江陵,怎會出現在帝都?」
  
  劉綾柳眉微皺,說:「空穴豈會來風?劉綾素來潔身自好,愛惜聲名,若有人蓄意陷害,劉綾絕不善罷甘休。」
  
  我呵呵乾笑:「自然,自然……」
  
  不過是流言蜚語,寡人被民間傳成什麼樣了,若每個都較真,帝都早已血流成河了。正所謂宰相肚裡能撐船,寡人這肚裡,少說也能撐兩條船。
  
  那個肚裡能撐一條船宰相,好大膽子在寡人眼皮底下尋歡作樂去了。我咬碎一口銀牙,笑瞇瞇地和劉綾各道晚安,回了自己房間。因白日裡睡足了,這會兒上了床卻睡不著,翻來覆去被各種雜念糾纏得氣息不暢。
  
  裴錚上了岸之後明顯精神多了,也有力氣找女人了。那一夜,他會突然止步放我離開,我仍是有些意外。雖然當時他若真要我,我也不會給,但我拒絕和他放棄,到底是兩個概念。後者讓我傷心和惱火許多……
  
  月掛柳梢,月倚西樓,到了深夜,我才聽到略有些虛浮腳步聲由遠及近。
  
  隔壁門被打開,似是有人扶著裴錚進了屋,驚呼了一聲:「裴相,小心台階。」
  
  「無礙,無礙……」裴錚聲音明顯帶了醉意,「你們都下去吧。」
  
  待那些人都退下,四周又恢復了寂靜,我才偷偷摸了出去,潛進裴錚房間。
  
  一股濃烈酒氣撲面而來,讓我皺緊了眉頭。
  
  裴錚外衣扔在一邊,穿著白色中衣斜躺在床上,呼吸聲粗重。我上前兩步,踢了踢他小腿,壓低了聲音,冷冷道:「別裝了,起來!」
  
  裴錚輕哼了一聲,依舊一動不動。
  
  我又踢了幾腳,恨恨道:「這是寡人命令,你敢抗旨嗎!」
  
  鳳眸微微睜開一隙,被酒氣蒸出了淡淡水色,濕潤而曖昧。我拉住他手腕,說:「坐起來說話。曹仁廣都跟你說了什麼?」
  
  他力氣大過我,我拉不動他,反而被他輕輕往回一扯,跌進他懷裡,左手臂環在我腰上,右手輕輕拍著我後背,熱氣噴灑在耳邊,輕聲說:「溫柔點,我真醉了。」
  
  我雙手撐在他胸口,掙紮著要爬起來,衣角摩擦,發出窸窸窣窣曖昧聲音。裴錚始終閉著眼睛,箍著我腰一翻身,將我按倒在床內側。
  
  「別在男人身上扭來扭去。」他嗓音略微暗啞,「尤其是喝醉男人。」
  
  我不動了,哼了一聲:「你也算男人?阿緒是不是給你下了秋藥?」
  
  所謂秋藥,就是□解藥,效果正相反,會讓人不能人道,時間長短,取決於藥量多少,我深深懷疑阿緒給他下了一輩子份量。
  
  裴錚悶笑一聲,「豆豆,你聽上去好像有很多怨念?」
  
  「你多心了。」我別過臉,避開他灼人呼吸,「我只是來問你曹仁廣事。」
  
  他本不喜風月,會應酬曹仁廣,定然別有所圖。
  
  「我不喜歡在床上與你談公事。」
  
  「那你從床上滾下去。」
  
  「你捨得嗎?」
  
  「捨……唔唔……」話未說完,便被他以吻封住了口,來不及合上雙唇被突破了防線,舌尖糾纏,烈酒濃香自他口中渡來,讓我一陣迷眩。他翻身覆在我身上,右手抽去我髮簪,修長十指穿過髮絲托著我後腦勺,酥麻感覺自頭頂貫穿了背脊,讓我不自覺蜷起了腳趾。裴錚呼吸粗重,喘息著嚙咬輕吻我耳垂,鎖骨,左手靈巧地解開衣衫結扣,掌心貼著腰肢而上,撫摸著我光潔赤、裸後背。
  
  「豆豆……」裴錚呢喃低沉暗啞,伴隨著粗重喘息聲,他拉下我肚兜,灼熱吻烙印在胸口,「你捨得嗎……」
  
  我掙了一下,推開他,又被他捉住了手臂,徹底扯下了外衣。我一口咬在他肩頭,聽到他悶哼一聲,壓抑著情、欲,啞聲說:「一整個晚上……我用內力壓制住藥性,卻被你輕易破了功……」
  
  我聽明白了。
  
  「你是中了合歡散才吻我抱我!」我掙紮著想推開他,裸、露肌膚卻一次次摩擦著他衣服,帶來微妙快感。
  
  裴錚輕嘆了口氣,卻沒有鬆開對我桎梏,只是說:「你怎麼不明白……」
  
  他輕咬著我耳垂,啞聲道:「你才是我合歡散。」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2-8-26 11:26 PM

33疼痛...
  
  他的慾望抵在我腿間,駁回了我先前的控訴。
  
  我突然發現,他若真有心想要我,我根本反抗不了,無論是力氣,還是氣勢。
  
  陌生的感覺像海浪一次次地衝刷著身體的每一處,裴錚唇舌所到之處彷彿燃起了一簇簇的火苗,燒得我口乾舌燥。我閉緊了雙眼,仰起脖頸,嗚咽一聲,在裴錚身下難耐地扭動著。衣衫凌亂,難以蔽體,比上一次在船頭更強烈的刺激讓我繃緊了後背,雙手緊緊抓著他的肩頭,像在浮沉的海上攀住最後一塊浮木。
  
  略帶薄繭的手摩擦著我腿側的肌膚,在膝彎處輕輕一勾抬高,細細密密的吻落了下來。我大口地喘息著,迷迷濛濛睜開眼低頭看去,眼前卻彷彿隔著濃濃白霧,什麼都看不真切。
  
  「放……開……」我無力地蹬了一下腿。
  
  裴錚的雙手滑落到我腰側,輕輕握住了,仰頭向我看來,漆黑的雙眸中,有情、欲湧動,眸光流轉,他的聲音低沉暗啞,「真的要我放開?明明你的手緊緊抓著我的肩……」
  
  我像被突然燙到手一樣縮了回來,腦袋往後一仰,猛地撞上圍欄,登時疼得眼冒金星,情、欲全無。
  
  我雙手抱緊了腦袋縮成一團,泫然欲泣,哼哼唧唧。裴錚覆上來,拉開我的手,輕輕碰觸我的後腦勺,我嘶了一聲,顫抖著說:「疼……」
  
  裴錚長嘆一聲,哭笑不得地收了手,低下頭來親親我的臉頰,薄唇微啟,說:「你,活該。」
  
  我眼淚嘩嘩地瞪了他一眼,他輕笑一聲,低頭親了親我的眼角,濕熱的觸感滑過,舔去了眼角的淚珠。
  
  我戰慄了一下,弱弱道:「我先回房了……」
  
  腰上那隻手絲毫沒有要鬆開的跡象。
  
  裴錚的唇舌依舊在我臉頰鎖骨間流連不去,灼熱的氣息噴灑在頸窩,指間薄繭在腰腹間摩挲。「我以為,自己給了你夠長時間適應……」裴錚的聲音依舊暗啞,「我已等了那麼多年,本也不在乎多一時半刻,讓你一點一點習慣我,接受我,依戀我……我以為,這碗紅豆粥,應該熬熟了……」
  
  我面紅耳熱,想要避開他的唇舌,慌亂問道:「裴錚……你得是有過多少女人,才能如此嫻熟地調戲於我?」
  
  裴錚微怔,隨即埋首在我頸間,肩膀輕顫,抑制著笑聲,只感覺到胸腔傳來的微震。我懊惱地往後退,又被他勾著後腰拉了回去。
  
  「若這也算調戲,那我早已調戲你許多年,只是你遲鈍,到今日方才發現。」裴錚柔聲笑道,「天時地利,美人投懷,豆豆乖,別想跑……」手上動作卻不如他的語氣那般輕柔,左手握住我想要掙扎的雙手,按在頭頂,右手箍著我的腰,下半身隔著一層薄薄的衣料緊密相貼,觸感與溫度,毫無保留地傳遞過來。
  
  我僵硬著身子,既想跑,又不敢亂動,身體像被一把火燒著,說不清是痛苦還是舒服,陌生的感覺讓我有了一絲慌亂,到這時才知道……盡信書不如無書,紙上得來終覺淺!
  
  掌心貼在大腿內側輕撫,我閉緊了眼鏡,腦海中依稀能浮現出那樣的畫面,勾勒出手的輪廓,修長的手指,輕觸從未有人踏足的禁地。
  
  恐懼……
  
  陌生的快感中伴隨著細微的疼痛,恐懼感讓我不由自主輕輕顫抖,咬緊了嘴唇,淚水自眼角溢出,發出細細的嗚咽聲。
  
  裴錚鬆開箝制著我的手,輕撫我的後背,將我攬進懷裡,低聲在我耳邊說:「別怕,不會疼……」
  
  我雙手緊緊抱著他的肩膀,指尖幾乎刺入他的後背,一張口咬在他肩上來抑制自己出口的哽咽與呻、吟。
  
  粗重的喘息聲就在耳邊,他的聲音微微顫抖著,輕喚我的名字。「豆豆……豆豆……」像是在壓抑,忍耐著什麼。
  
  我用鼻音回他輕哼,背上的撫摸讓我漸漸放鬆了身體,雙腿不由自主微微張開,迎合他更深入的開拓。
  
  牙齒在他肩上留下深深的齒痕,肩上一片瑩瑩水光,我鬆了口,只覺下巴痠痛。裴錚的手捏住我的下顎微微抬高,一低頭噙住我的唇,舌尖探了進來,抵死纏綿……
  
  唇齒糾纏間,我彷彿還能聽到他胸腔微震傳來的低喃,一字一字,都是我的名字……
  
  不會疼——這是裴錚對我說過最大的謊言,沒有之一。
  
  意亂神迷之間,撕裂般的疼痛讓我倏地清醒過來,痛呼還來不及出口,就被他吞入口中。我掙紮著要退開,腰臀卻被緊緊箍著,裴錚喘息著在我唇間輕言:「豆豆別亂動,不疼……」
  
  我嗚咽一聲,疼得渾身顫抖,冷汗冒了出來,「走、走開……」
  
  裴錚停止了進入,卻沒有聽話退開,雙手在我身上的敏感處游移,試圖轉移在我的注意。「豆豆,睜開眼看我……」他的聲音像是蠱惑般低喃,我不由自主地聽話睜開了眼睛,淚水迷濛間陷入他燃燒著情、欲與煎熬的雙眸。
  
  「抱緊我……」
  
  我輕輕抽泣著攀上他的肩膀,靠近他懷裡,在以為他終於要放棄的瞬間,他一個挺身,狠狠貫穿!
  
  火辣辣的灼痛剎那間吞沒了我的神智,我一口咬在他鎖骨上,眼淚啪嗒啪嗒掉了下來,身體像被割成了兩半,那把鋸子還在來回地磨,每一絲疼痛都無比清晰地刺激我的神經。
  
  這是我這輩子經歷過最慘無人道的折磨……
  
  除了咬死裴錚,除了掉眼淚,我什麼也不能做。
  
  裴錚將我按倒在床榻上,低低的呻吟聲溢出喉嚨,低下頭吻去我臉上的淚水,啞聲說:「豆豆,別哭,別哭……」
  
  我後悔了……
  
  後悔立裴錚為鳳君。
  
  後悔跟裴錚出來。
  
  後悔進裴錚的房間。
  
  後悔主動勾引他……
  
  我真不知道會這麼疼啊!
  
  這場折磨不知何時才是盡頭,我迷濛地望著頭頂上彷彿在晃動的流蘇,輕輕嗚咽,直到那灼痛中漸漸浮上一絲酥癢的感覺。
  
  我悶哼一聲,咬著下唇,裴錚似乎感覺到了我的變化,復又將我抱緊,抬高我的腿,讓我環著他的腰身,更緊密地貼合,我抱著他的肩膀,隨著他的動作,後背一上一下摩擦著被縟,感覺整個世界都在搖晃……
  
  「豆豆……你是我的,只能是我的……」
  
  我彷彿陷身火海,在火海中無止盡地沉浮,燃燒,只能聽到急促劇烈的心跳聲,還有裴錚反覆的低喃。
  
  我不是你的……
  
  我動了動嘴唇,卻發不出聲音,身體深處被突如其來的灼燙感刺激著,一陣陣收縮痙攣,我繃緊了後背,終於抑不住出口的呻吟……
  
  裴錚覆在我身上,劇烈地喘息著,輕咬我的耳垂。「你逃不掉了……」
  
  我沒想過逃,憑什麼我要逃,我是一國之君……
  
  我迷迷糊糊地想著,偏轉過頭,看向他。
  
  鼻樑挺直,眼角潮紅,唇畔微微翹起,帶著一絲心滿意足的微笑,安靜的喘息聲中,他緩緩張開雙眸,迎向我的目光。
  
  他的手撫上我汗濕的額角,滑落下來,捧住我的臉,細細密密的吻落在眼角,他啞聲說:「怎麼辦……好像喜歡看你哭……」
  
  我抽了抽嘴角,後退開來,伴隨著這個動作,體內似有東西滑出,異樣的感覺讓我悶哼了一聲,不自覺夾緊了雙腿。
  
  「還疼嗎?」裴錚把我又摟進懷裡。
  
  我垂下眸,不言語。
  
  好像失去了什麼似的,心裡空落落的,悶得慌,無一絲喜悅。
  
  裴錚知我喜好,順著我的後背安撫我,低聲問:「第一次,難免會疼……」
  
  「為什麼不是你疼是我疼……」我悶悶說。
  
  「嗯……其實我也被夾得有些疼……」裴錚如實說。
  
  我抖了一下,裴錚埋首在我頸窩,悶聲笑了起來。「豆豆,真想抱著你一輩子……」
  
  一輩子有多長。
  
  一百年,五十年,一天,或者就是一個彈指?
  
  唉……
  
  我抬手撫上裴錚的臉頰。他實在生得一副俊美皮相,五官輪廓立體深邃,一雙似笑非笑的鳳眸更是勾魂攝魄,我若真是淫、君,後宮中必也有他一席之地。但我喜歡他,並非只是因為皮相,他待我,似乎是極好的。
  
  我以為自己是喜歡極了他,比對蘇煥卿更多的喜歡,可為何這時,卻沒有想像中的滿足與喜悅?
  
  至少,不如裴錚那般喜悅。
  
  我親了親他的唇畔,好像比之前是少了那麼點感覺……
  
  裴錚起身幫我擦拭身子,大半夜不敢沐浴驚動他人,只能勉強忍著了。
  
  「這實在不是最好的時機……」裴錚有些惋惜地說,「但是我不後悔。」
  
  我卻有些後悔了……
  
  這話我卻沒有說出口,自歡愛後,便一直沉默,由著他為我穿好衣服。看著凌亂淫、靡的床榻,我有種一把火燒了的衝動。艷色的血跡觸目驚心,我別過臉,覺得心口有些難受……
  
  裴錚換了被縟,摟著我躺下,察覺到我的異常,他柔聲問道:「怎麼不說話?」
  
  我微微蜷縮著,突然意識到自己擺出有些防禦的姿態。我一開始來找他,是為了什麼,想了許久,才恍恍惚惚想起來。
  
  裴錚不含任何情、欲地輕拍我的後背,吻著我的眉心,似有無限繾綣,我卻始終若有所失,無法體會他的感覺。若是尋常女子,被他奪了貞操也就是一生一世了,我卻不是……
  
  我避開他的雙唇,抬眼看他,「今夜曹仁廣宴請你上國色天香樓,你可也這般對旁的女子了?」
  
  裴錚微怔了一下,隨即笑道:「我身上可有其他女人的脂粉味?」
  
  「雖是沒有,但怕是酒味蓋過了。曹仁廣對你大獻慇勤,可有他求?」
  
  裴錚的笑意漸漸斂去,只餘稍許。「虧你還記得初衷……想知道曹仁廣的事嗎?」
  
  我心口緊了一下,說:「是。」
  
  裴錚淡淡道:「逢迎之道,非是要有所求才為之,總該為將來做準備。曹仁廣與其是說有求於我,不如說是試探。」
  
  「試探?」我心中一動,不動聲色問道,「我還以為他是你的人。」
  
  裴錚對我這句話並沒有正面回答,而是道:「也並非自己人就不存在試探之舉。我將為鳳君,曹仁廣怕也是摸不準帝都傳言真假,不知是我脅迫了你以令諸侯,還是徹底歸順於你。若是前者,那他將千百般巴結於我,若是後者……」裴錚一頓,眸中閃過異光,卻不再言。
  
  「若是後者,又如何?」我追問。
  
  他垂眸看我,微笑著說:「若是後者,也有兩種可能。一種是你對我真情實意,一種是虛情假意,如若是虛情假意,他又怎會真正將我放在眼裡?」
  
  他說得雲淡風輕,我的心口卻彷彿被人狠狠擰了一下,只有乾笑說:「是嗎,呵呵……」
  
  裴錚淡淡一笑。「你白日裡說,曹仁廣與南懷王合作愉快,實則不然。這幾年崇光新政,側重於內朝的吏治改革,對地方官員疏於整治,這才導致漕銀虧空,漕政不振。前任轉運使留下了一個巨大的漕政漏洞,曹仁廣接手了一個燙手山芋,個中辛苦怕也只有自己知曉了。漕運淤塞不行,每年撥下來的銀兩不足以清理河道,只有挪作他用,讓南懷王走海運運糧北上,這才能滿足每年帝都的用糧需求。然而去年關中災情頻發,江陵的糧食只能經由運河入關,運河又淤塞,賑濟延遲,官逼民反,這才將事情鬧大。」
  
  一開始,我只是著令欽差調查亂民造反,繼而揭發出糧草不繼的問題,我只道是地方官員貪污,卻還有更深一層是漕運不暢,漕政不振,漕銀虧空。到如今,才有人告訴我,牽涉其中的,不只京官,還有宗室公卿。
  
  再查下去,還會有什麼人?
  
  那一瞬間,我恍然明白了為什麼沾上此案的人,莫不三緘其口,以辭官告終。官場之道,明哲保身,有些人是他們動不了的,硬碰硬的結果,有時候只是以卵擊石。
  
  「南懷王在民間素有賢王之稱,你是在暗示他名不副實?」我挑眉看向裴錚。
  
  「名未必不副實,也未必副實。南懷王每年進京一次,所乘寶船就是我們今天見到的這艘。回時的吃水線比來時低了不少,你以為他留了什麼,又留了多少東西在帝都,帶走的又是什麼?」
  
  「諸王進京,周旋打點,也是正常。」
  
  「便是因為『正常』二字,他才敢如此明目張膽。」裴錚輕嘆,凝眸望著我,「豆豆,我們……非要如此嗎?」
  
  「什麼?」我愣了一下。
  
  「我喜歡你在我懷裡,或哭或笑,能讓我碰觸到你柔軟的心……不是像現在,明明抱著你,卻又好像隔著九重殿上不可踰越的距離……」他抱著我的手微微收緊,「我究竟是不是真的得到了你……」
  
  我沒有反抗地任他擁著,自覺得,能給他的,我都已經給了。
  
  「你知道,我與你出來的目的,本就不單純。半為私下查案,半為調虎離山……」他似乎什麼都知道,卻又十分配合,隨我出帝都,幫我查案……他的話,我總歸信一半,只信他說喜歡我的那一半。
  
  「對我來說,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徹底地佔有你。」裴錚的手在我臉頰上輕撫著,緩緩滑落到心口,「從身,到心。」
  
  我笑了笑。
  
  「至少,我們都成功了一半。」時近夏日,天亮得愈發早了,我從被子裡鑽出來,低頭看著他問,「那幾個賊寇,你又打算怎麼辦?」
  
  裴錚沉沉看了我片刻,方緩緩道:「陛下之前不是說想問曹仁廣的事嗎?微臣所言怕有失公允,陛下不如直接去問那些賊寇,也算是真正瞭解民情了。」
  
  「我以什麼身份去?」我皺了皺眉,「那些人可押在大牢。」
  
  「忘了嗎,你現在是裴笙,一等學士裴笙,還是此案的受害者,按照大陳律例,你不但要配合取證,還有權聽證。」
  
  聽裴錚這麼一提,我才恍然想起自己當下的身份是裴笙……
  
  「你之前對劉綾說,自己是下江南迎回父母靈位。裴錚,這回你總該告訴我了吧,你父母的靈位真的在江南嗎?」我狐疑地盯著他。
  
  裴錚神色一黯,隨即笑道:「不在,我也不知在何處。」
  
  我欺身上前,跪坐在他面前直直望著他的眼睛。「連我也不能告訴嗎?你對船似乎有陰影……是因為你的父母?」
  
  裴錚微仰著臉回視我,眉眼漸漸溫軟,唇畔的笑意柔和了許多。「你真的想知道嗎?」
  
  我輕輕點頭。
  
  「你的問題,我總會回答,只是答應我保守這個秘密,別讓笙兒知道。」
  
  他說得凝重,我嚥了口水,心跳漏了一拍,鄭重其事地點頭,說:「好,君子一言!」
  
  裴錚垂下眼瞼,唇畔的笑意漸漸苦澀。「當年也是相似的大船,在出海之時船身起火,我的父母葬身汪洋。」
  
  我的心略微一沉。
  
  果然,如我所想一般……
  
  「他們捨命相救,所以你和笙兒才能生還?」我輕聲問道。
  
  「不。」裴錚搖了搖頭,「我父母原為樂籍樂師,在陳國地位等同賤奴。涼國貴族素來喜好豢養南人幼童為禁臠,那幾年恰逢陳國和涼國開戰,陸路不行,便走海運。連年戰亂,顛沛流離,他們養我不起,便以十兩銀子的價錢將我和笙兒賣給了涼國商人。那年我十一歲,笙兒三歲,她什麼都不記得了。途中南人反抗,燒了大船,我抱著笙兒趁亂逃走,抱著一塊浮木被水沖上了岸……其他人,或者被燒死,或者被淹死。」
  
  裴錚語調平平,不聞哀傷或者憤怒,好像說的是別人的故事,已經與自己無關。那一日在海上沉浮,他定然親眼目睹了那一場慘劇。黑色的水,紅色的火,撕心裂肺的慘叫,透骨的寒意,縱然那兩個人遺棄了自己,卻到底還是血溶於水的親人,卻在烈火中,化為灰燼……
  
  我忽然想起那一日他對我說過的話——豆豆,我一直想有個家,有你當我的結髮妻子,全心全意,一生一世,不離不棄。還有我們的孩子,我會疼他,甚於你五個爹爹對你的疼愛。
  
  或許他自己有缺憾,所以希望以另一種方式彌補。
  
  而我……不知道能不能給他圓滿……
  
  「我告訴笙兒,和父母離散了,笙兒不曾追問,或許她心裡也有過疑問。但她知道,我不說自有我的道理,有些真相,或許不知道會更好,自欺欺人,覺得他們是愛自己的。」我總覺得他話裡有話,見他勾了勾唇角,像是想到什麼,嘆息著淡淡一笑,「但你問,我便答……別這樣看著我。」他抬手覆上我的眼睛,「我不需要這樣的感情,我喜歡你對我的心軟,心疼,但不是同情。」
  
  我眨了眨眼,睫毛掃過他溫暖的掌心。
  
  驀地有些後悔揭開他的傷疤,但這樣一個隱含著孤傲的男人,卻願意在我面前卸下他所有的偽裝……
  
  我突然覺得自己對母親和爹爹們的怨懟有些矯情,和許多人比起來,我已算幸運,甚至裴錚也是。亂世之中,更多和他一樣的人,而那一船的人裡,至少他活了下來,並且比多數人活得更好。
  
  「早些睡吧,明日我陪你去大牢審訊。」裴錚輕嘆了口氣,放下手,低頭幫我繫上衣服結扣。
  
  我握住他的手,他頓了下動作,抬頭看我。
  
  我動了動嘴唇,卻也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情和欲若可以分開,那麼我對裴錚,究竟是情多,還是欲多?



34辜負

  
  第二天,劉綾見到我時候頗為詫異地說:「裴學士,昨晚沒睡好嗎?」
  
  我乾笑一聲:「許是認床吧。」
  
  不用照鏡子,我也能想像自己如何一副疲態,腰酸腿軟,無精打采,就像暈了一天馬車一般。
  
  與我成對比,是裴錚精神抖擻氣色紅潤,如採陰補陽狐狸精一般……
  
  裴錚本擬今日陪我提審那幾個賊寇,剛剛一提,那曹仁廣就道:「此等小事何勞裴相親躬,下官早已將來人交給帝都來人,一早就已押赴進京。」
  
  我愣了一下,問道:「帝都來人?是誰?」
  
  曹仁廣道:「蘇御史蘇昀蘇大人。」
  
  我和裴錚極快地對視一眼,隨即道:「他在哪裡,讓他來見我。」
  
  這話一出口,曹仁廣看我眼神登時有些詭異,我也恍然意識到,自己現在不是陳女皇,而是裴笙,比蘇昀品秩低了不少,哪有權力「讓他來見我」。
  
  曹仁廣應是看在裴錚面上,雖沒怎麼奉承我,也沒怎麼鄙視我,而是直接繞過了我,看向裴錚:「裴相以為何?」
  
  裴錚就著我問題問:「蘇御史何時來?現在何在?」
  
  曹仁廣這才答道:「剛到不久,現在……」還沒說完,便被人打斷。蘇昀一身天青長衫,風塵僕僕而來,面上神情淡淡,目光自裴錚面上掃過,落在我身上,微微一頓,隨即裝作渾不在意模樣,向在場其他幾位達官貴人打過招呼。
  
  他應是匆匆從帝都趕來,帝都距此不近,快馬加鞭亦須整整一夜方可到達。我看到向來一絲不苟他,衣衫上竟然有了些許褶皺,眉宇間難掩倦色,看上去也是一夜未眠模樣。
  
  我被忽視得厲害,場中所有人,以「我」品秩最低,權力範圍又僅在禁宮之中,雖然被人尊稱一聲「裴學士」,但那些人大概也只是把我當一個無實權文官罷了。
  
  裴錚打開扇子,半掩著唇角似笑非笑道:「蘇御史,京官未得令不得擅自離京,你這番來得甚快。」
  
  蘇昀掃了他一眼,淡淡道:「事從便宜,鵬來鎮發現亂黨,不能不防,裴相不理朝政,自有本官做主。來日陛下若要責罰,本官亦會謝主隆恩。」
  
  他說這話時,餘光隱隱望向我,因側著身子面對裴錚,其他兩人大概沒有發現他餘光所在。
  
  我低頭扯了扯袖子,沒忍住開口問:「亂黨何在?難道蘇大人指是昨日捉拿一窩賊寇?」
  
  「本官有確鑿證據證明那些人企圖弒君,以此足以株連九族。」蘇昀冷然道。
  
  他這話委實不虛,那些人是想殺我,但是他們動手時候並不知道我身份。
  
  裴錚笑著說:「蘇御史好靈通耳目。」
  
  昨日裡我們才顯露行蹤,他今日便追來。我和裴錚在一起,他心裡定然有數,但曹仁廣和劉綾呢?看曹仁廣舉動,絲毫沒有惺惺作態假裝清廉,甚至當著我面邀請裴錚上青樓,他應該是不知道我真實身份。
  
  那劉綾呢?
  
  裴錚昨夜言下之意,南懷王與曹仁廣乃一丘之貉,劉綾若知道,則不會不示警曹仁廣,也就是說劉綾也仍不知道我身份。
  
  向蘇昀報信,若是這二人中其中一個,蘇昀也應與南懷王一脈同氣連枝,向他們密報我身份,但蘇昀也沒有這麼做。
  
  這麼說來,向蘇昀密報裴錚行蹤人,很有可能不是曹仁廣和劉綾,這三人,要麼不是同夥,要麼同床異夢。
  
  我自然真心希望是前者。
  
  對於裴錚意味深長感慨,蘇昀只是隨意抱拳道:「裴相過獎了。」
  
  當朝內閣兩大臣同時駕臨鵬來鎮,曹仁廣有些頭暈目眩樣子,一會兒向這個賠笑,一會兒向那個獻慇勤,裴錚倒還微笑敷衍他,蘇昀連敷衍都懶得,曹仁廣滿懷熱情都冷卻了下來,只得道:「蘇御史兼程而來,一定很累了,不如下官讓下人收拾間房間讓蘇御史休息一會兒?」
  
  蘇昀頓了頓,點了個頭道:「也好。」
  
  劉綾這時方才開口,轉頭對我道:「裴學士似乎也倦意正濃,不妨也回房休息。」
  
  此言甚合我意。
  
  劉綾與蘇昀,關係非常,非常尷尬。一個是美名動八方宗室翁主,一個是才名震天下當朝一品,只從名聲家世上看,端是匹配非常,但偏偏這美人翁主被拒了親,成為一輩子抹不去污點。劉綾從一開始對蘇昀便不怎麼給好臉色,兩人只是打了聲招呼,便沒有再說過第二句話。夾在關係複雜三個人之間,曹仁廣三面為難,滿頭大汗,似乎這時才覺得低調我才是最可愛那個人。
  
  蘇昀和我離開話,剩下裴錚和劉綾都是上道人,他也好應付,登時鬆了口氣,忙不迭地陪笑臉,讓下人送我們去客房。
  
  走出裴錚視野,我用餘光掃了身後下人一眼,對蘇昀道:「蘇大人不辭勞苦,千里而來,裴笙十分佩服,只不過小事一樁,何勞御史大人親躬?」
  
  蘇昀閉上眼睛,片刻後睜開,溫聲道:「有時候事情遠非表面所表現出來那麼簡單,事關陛下安危,蘇某不敢有絲毫大意。」
  
  「蘇御史果然忠心耿耿,不枉陛下對你一番信任。」
  
  「信任……」蘇昀喃喃低語,又重複了一遍這兩個字,唇畔揚起一抹苦笑,澀然道,「微臣謝陛下信任。」
  
  我別過臉,看向牆角野花,心裡有些難過。
  
  我一直是很喜歡他,從最初朦朦朧朧好感,到後來幾乎是非他不可執著,再後來……是無可無不可無所謂。我信他不會騙我,所以他說不愛,我就信了,到後來知道他所謂不愛只是一個謊言,甚至不是唯一謊言之後,曾經再溫暖心,也漸漸涼了。
  
  他話語裡苦澀,我豈能聽不出,雖沒有直言委屈和埋怨,但他心裡必然有所失落。可是他憑什麼失落?
  
  是他先辜負了我信任。
  
  寧我負天下人……
  
  我咬咬牙,狠心問道:「陛下讓裴笙代問蘇御史一句,別院裡資料,蘇御史何時整理齊全,呈給陛下御覽?」
  
  蘇昀腳步驀地頓住,跟在身後下人一時沒剎住腳步,撞上他後背,蘇昀身子一震,握緊了拳頭。
  
  那下人跪倒在地,連連磕頭求饒。
  
  蘇昀低下頭看那人,緩緩道:「你們退下吧。」
  
  那兩個下人立刻逃也似地退下。
  
  我轉頭道:「蘇御史,裴笙為您帶路吧。」
  
  他沉默著跟在我身後,我輕輕說道:「裴笙跟隨陛下許多年,自忖還能懂幾分陛下心思。陛下為人心胸狹窄,最受不了事情也只有兩件,一是別人待她好,一是別人待她不好。以真心待她者,她亦以真心待之,若有人心存利用,欺瞞背叛……」我頓了頓,推開門,回頭看他,輕聲反問,「蘇御史以為,那樣人,又憑什麼要求陛下真心?」
  
  他垂眸不語。
  
  我微笑道:「蘇御史自然不是這樣人。蘇御史一路辛勞,早些休息吧。」說罷轉身欲走。
  
  蘇昀卻忽然拉住我手腕,我回頭看他,迎上他漆黑雙眸,眼底有一閃而過沉痛。「有時候,欺瞞未必是背叛,背叛,也未必須要欺瞞。」
  
  「所以陛下也願意給別人一次機會,看他怎麼證明自己清白。人非完人,皆有私心,為名為利,為官者亦然。」我輕輕掙脫他手,「人都是會變,蘇御史,這個道理我一直都知道,但是讓我真正明白人,是你。」
  
  我努力地別過臉,不願意再看他神情,怕自己心疼、心亂。
  
  他若一直是煥卿,那該多好。不含任何雜念地對我好,對我好,只是因為我是相思,而不是因為我身份地位。
  
  沒有利用,沒有欺瞞。
  
  我朝堂上,可以有不純臣子,我甚至能容忍他們以權謀私,只要他們盡忠職守,做好本分之事。
  
  但我身邊,卻不能容忍那樣存在。
  
  煥卿,是你先讓我失望,別用那樣眼神看我,我告訴過自己,不會再心痛,不會再心亂了。
  
  ——有時候,欺瞞未必是背叛,背叛,也未必須要欺瞞。
  
  他話中有話,可是暗指裴錚?
  
  裴錚會背叛我嗎?
  
  我對他,總是不敢給予太多信任和感情,怕只怕,有朝一日,傷得比當初更深。
  
  寡人富有天下,卻仍得不到一顆純粹心。
  真相
  
  有時候,這人生讓人煩躁得但願長睡不復醒。
  
  夜間用膳之時,劉綾向裴錚問起迎靈位之事,又問何時回帝都。
  
  裴錚微笑答道:「靈位早已著人護送回帝都,此間事情也已解決,預計明日便啟程回帝都。」
  
  劉綾點頭笑道:「裴相乃之棟樑,朝中一日不可無裴相,理應儘早回去。」
  
  我心說,裴錚便是回帝都,也是待嫁而已,早回晚回也沒什麼差別。但劉綾說這番話之時別有所指,分明是暗刺蘇昀,好在他倒也不以為意。劉綾及笄之時便被蘇昀拒婚,南懷王與師關係惡化是世人皆知事,她也不屑於多做修飾了。
  
  劉綾又道:「既然我們同路,不如二位依舊隨我走水路回去?」
  
  這句話,又把蘇昀排斥在外了。
  
  我轉頭問蘇昀道:「蘇御史何時回帝都?」
  
  蘇昀放下茶杯,向我答道:「也就這一兩日。」
  
  劉綾低頭飲茶,裝作什麼都沒聽到。
  
  這叫我如何接話是好……
  
  好在曹仁廣機靈,陪笑道:「既如此,不如幾位大人同舟共濟了,哈哈,哈哈……」
  
  無人應答……
  
  曹仁廣笑容僵在嘴角。
  
  片刻後,劉綾才淡淡道:「蘇御史可願同行?」
  
  蘇昀抱拳道:「如此則叨嘮了。」
  
  月上柳梢之時,正是鵬來鎮夜市開市之時。我換了套長衫,做男子裝扮從偏門出去,曹仁廣又在巴結裴錚,劉綾作陪,我反正被忽視慣了,想來去哪裡他們也不會在意。
  
  「裴學士。」剛要出門,卻被蘇昀喊住了。
  
  我停下腳步回頭看去,蘇昀亦換了身白衣,走到我跟前道:「裴學士要出門?不如一起?」
  
  我微仰著頭打量了他半晌,方才輕輕點頭道:「也可。」
  
  鵬來鎮到底不比帝都繁華,但此間夜市也別有一番趣味,我有些心不在焉地邊走邊看,忽然手臂一緊,被蘇昀往旁邊一拉,我踉蹌了兩步,看到有人從我身邊跑過,堪堪擦過我手臂。
  
  蘇昀低頭對我說道:「此處人來人往,走路須留著點神。」
  
  我轉頭看了一眼扣在我手臂上修長五指,輕輕掙了一下,淡淡道:「多謝蘇御史了。」
  
  他眼底瞬間閃過一絲黯然,緩緩收回手,五指微動,慢慢收緊了,垂在身側。
  
  我雙手籠進袖中,暗中握緊了,指甲微微陷進掌心,點點刺痛。
  
  猶記得某年上元節,母親忙著陪幾位爹爹,我換做男兒打扮,偷了母親令牌自宮門口大搖大擺溜了出去,在師府後門扔小石頭,卻不小心砸到了那看門惡狗,被惡狗追得爬上了樹,哆哆嗦嗦抱著樹幹,眼淚嘩嘩地掉,扯著嗓子喊:「煥卿,煥卿,救命啊……」
  
  看門老奴卻先來了,老眼昏花,沒認出我來,支使著那狗便要撲上來,千鈞一髮之際,一塊肉骨頭救了我小命。那肉骨頭精準地砸在惡狗頭上,惡狗一愣,隨即追隨著骨頭撒開蹄子狂奔。蘇昀自暗處快步走來,喝令老奴將惡狗牽走,這才仰頭看樹上我。
  
  上元節月亮又大又圓,映亮了他含著笑意雙眸,盈盈似秋水,清輝微蕩。
  
  「下來吧,那狗兒被牽走了。」他柔聲哄著,張開了雙臂。
  
  上樹容易下樹難,我掌心已被磨出了血痕,委屈地低頭看他,含淚道:「你可得接住我……」
  
  他嘴角微揚,溫柔而堅定地說:「信我。」
  
  我眼睛一閉,撒開了手,落進他懷裡,聽到他在我聲音自上方輕輕落下,沉入心湖。「沒事了。」
  
  我緊緊抱著他,臉埋在他胸口,劫後餘生驚魂未定,讓我哭得一塌糊塗。
  
  他幫我清洗包紮了傷口,帶著我逛上元節夜市。那時人比現在更多,並肩接踵,我看著兩旁雜技表演,各種小吃,目不暇接,險些被疾馳而過馬車撞傷,也是他拉了我一把,低頭對我說:「留神點,這裡人多,你站我右邊。」
  
  他牽著我左手,一夜再未放開。
  
  那時,我對他深信不疑,當他是天底下最好蘇煥卿。
  
  如果時間永遠停在那時,那該多好。
  
  可惜,煥卿,有些人和事,過去了,就很難再回頭了。
  
  明月高懸,夜色如水,碼頭邊上只有幾艘船靜靜地浮蕩,隱隱有江水被推送著拍打江岸嘩嘩聲。江邊有賣夜宵夫婦,還有喝酒吆喝船伕,人不多,三三兩兩坐了三四桌,與那邊夜市喧鬧形成鮮明對比。
  
  我挑了張角落桌子坐下,蘇昀在我對面落座,溫聲問道:「餓了嗎?想吃點什麼?」
  
  「隨便。」我也不是很餓,只是走得有些累了。
  
  蘇昀招呼來店家,問了幾句,點了餛飩麵。
  
  我別過臉看著夜幕下江水,月亮映在江面上,被夜風吹出圈圈漪淪。左近桌子船伕喝得半醉,扯著嗓子說話,聲音清晰地傳了過來。
  
  「媽,這日子沒法過了!都多少天沒活幹了!讓人喝西北風啊!」「沒活幹,總好過幹活沒錢拿。」旁邊一人苦笑,「我想過了,總不能耗死在這裡,我一個兄弟南下謀生,我打算跟著去,看看有沒有活路。」
  
  「那還不如咱們兄弟幾個都不幹了,買幾把刀劍,當水賊去!」「你要早幾天說,老子說不定就跟你去了。但昨天水上飛那伙剛被抓了,這陣子風頭緊,不敢冒險了。」
  
  「怕個鳥!」那人灌了碗劣酒,紅著眼睛說,「再不成,咱們投奔南號去!」
  
  「南號可沒那麼好進,雖然南懷王待下面人極好,但是招人都只招親信,還得交一大筆好處費,有那錢,我犯得著愁嗎?」
  
  「朝廷不是每年都說撥多少銀子下來!銀子呢?咱們這運河多久沒走過官船了?咱們多久沒發過錢了?現在走船,不是南號,就是走海運,這運河簡直魚不生蛋!」我垂下眸,無意識地摩挲著衣袖,聽到店家說:「客官,您要面來了。」
  
  熱騰騰湯麵上漂著幾根青菜,幾粒餛飩,簡單清淡。筷子似乎不是很乾淨,蘇昀用熱水燙過,又擦乾淨了,才遞給我。
  
  我接過了,撥弄著菜葉,沒有胃口。蘇昀一樣擺放著碗筷,不曾動過。
  
  「其實,翁主算得上良選。容貌出眾,出身高貴,南懷王在野勢力幾乎無人可略其鋒芒,當初師府若與南懷王連成一線,今日又何須忌憚裴相?」我用只有兩人聽得到聲音說。
  
  蘇昀置於膝上手一動,微微握緊,苦澀道:「非心之所屬,不能勉強為之。」
  
  我笑了笑,「看你活得如此為難,我都替你難過。」說著轉頭望向江面泊船,「人總是要面對這樣抉擇,魚與熊掌,不可兼得,或者選擇更有利一方,或者選擇傷害最小一方,或許對你來說,遠有比南懷王更能帶給你利益一方。」
  
  蘇昀沉默著,沒有回答,但我能感覺到他目光中哀傷,在我面上流連不去。
  
  我說:「崇光新政後,舊派貴族公卿廢廢,退退,如今宗室裡,實力最為雄厚便是南懷王,公卿之中,屬蘇家累世公卿,四世三公。這兩家,應該人人自危著呢。裴錚起於微末,一朝問相,便以摧枯拉朽之勢夷平了舊勢力,剩下這兩座大山,他不可能不動手,不過是早晚問題。而這兩座大山,若不能拉攏他,或許也恨不能壓得他毫無反抗之力。」
  
  我輕輕嘆了口氣,「我原是真心希望,蘇黨能壓過裴黨,因為我自信有能力削弱蘇黨,卻無自信能剷除裴黨。漕銀虧空案是個最好契機,背後主使是誰已經不重要了,重要是,一方為了打擊,一方為了自保,這場戰爭必將爆發。當日在師府,你告訴我別院密室證據已被搬空,我並無懷疑,若證據在裴錚手中而他不曾有任何動作,那麼虧空案主使者便是他,而所謂證據,也已被他銷毀。」
  
  「裴錚怨我對你深信不疑,我機關算盡,卻算漏了人心,自己,別人,因為感情,而將自己帶入局中……煥卿你做事素來一絲不苟,便是銷毀證據也是一樣。那密室之中,幾排架子整整齊齊,與外間雜亂無章對比鮮明,地上甚至一絲泥土也無。易道臨說過,你去別院那日,城郊下過一場大雨,地面泥濘,你若曾到過密室,密室地面上必定會有泥土留下,但是沒有……或許是有人清理過了,是誰,為什麼?」我抬眼看他,重複問了一遍,「為什麼?」
  
  他沉默了許久,垂下眼瞼,沒有回視我目光。
  
  等不到他答案,我有些失望,卻仍是繼續說:「架子縫隙裡,有紙張燒過灰燼,那些賬目資料,根本沒有搬出過密室,早已被銷毀在密室裡,而且有人清理過了現場。你我都知道,會這麼做,只有一個人。」
  
  夜風漸漸有些涼了,雲蔽月,風燈搖。
  
  「那一日在火場,聽你於情急之中喚我相思,我心裡很是歡喜,但終覺得遲了太久。我因裴錚之語而懷疑你縱火,心生愧疚,故讓易道臨查清真相,希望能證明你清白……鴻臚寺人假公濟私,濫用權力是事實,但那批劣質煙火,卻是你讓人暗中摻雜,甚至為了洗脫嫌疑,你犧牲蘇黨幾個人,引易道臨往鴻臚寺方向去查,鴻臚寺諸人自知理虧,俯首認罪,這案子便也算了結。我原以為你目標是賀蘭,但因賀蘭無事,鴻臚寺諸人又已認罪,便也沒有多加深究,若非易道臨抽絲剝繭追查到底,我又怎知,你真正目標,是離煙火最近一室卷宗。」
  
  「把一片樹葉藏在樹林之中,是最隱秘做法。賀敬會將證據備份藏於鮮有人查看資料室之中,若非賀蘭無心透露賀敬習慣,恐怕誰也想不到。資料室中卷宗資料浩如煙海,你也無法從中搜到,因擔心有一日被人翻出,索性一把火燒了不留痕跡。只是你也沒有料到,火勢蔓延開來,會傷及我。我說,對不對?」
  
  他沉默,在我看來,已經是默認了。
  
  「我不知你還有多少事瞞著我,但只這三件事……」我苦笑著搖了搖頭,「煥卿,人心易冷。」
  
  他肩膀微微一震,雙手驀地握緊。
  
  「其實,我理解你做法,有時候,家族利益確實需要維護,甚至遠比忠君愛更加重要,感情又算得上什麼……你曾問過我,若有朝一日,裴錚犯了十惡不赦之罪,我可會殺他。今日,我答你這個問題。不只裴錚,普天之下,任何人,我想殺便殺,想留便留,即便師當真竊,只要你蘇煥卿對我一心一意,便是全天下人都逼我殺你,我也能冒天下之大不韙留你!」我緩緩站起身,居高臨下望著他,「或許是我強人所難,但殿下之臣與枕邊之人畢竟不同,你自己選擇了一世為臣,我便成全你。」
  
  我轉身離開,強迫自己不要回頭。
  
  我學不會委曲求全,在他心裡,我永遠比不過他家族和名聲,他每一次欺騙,都是為了他家族。從他騙我喜歡人是裴笙之時,我就該明白這一點。
  
  但多年陪伴,這份感情怎麼可能說斷就斷……
  
  若沒有這些拋不開名與利,若他只是煥卿我只是相思,他不姓蘇我不姓劉,我與他一起長大,青梅竹馬,在我關於過去所有美好回憶裡都有他,我及笄時候,他會三媒六禮來提親,迎我過門,從此禍福與共,生死同命,一世繾綣……
  
  我閉上眼睛,心口一陣絞痛,恍惚想起哪一年春天,我們都還小,我伏在他膝上,昏昏欲睡,輕聲道:「煥卿,你待我真好,我立你為鳳君可好?」
  
  身上傳遞來淡淡溫暖,和煦如三月半春風,帶著荳蔻初開芬芳,美好一如夢境。
  
  那應是一場白日裡夢,醒來時候,已是黃昏。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2-8-26 11:45 PM

35春懷
  
  面上感覺到微微濕意,以為是自己流了眼淚,卻原來是天上飄起了細雨。
  
  春夜裡雨,細細柔柔看不見蹤影,偶有一絲落在眼瞼上,沾上了睫毛,身上衣漸漸地濕潤,涼意才緩緩透進了肌膚。
  
  提步欲走,卻感覺雨意忽止,仰頭便看見展開一紙天青。衣袂輕輕相擦而過,蘇昀自我身後走來,輕聲道:「下雨了,小心著涼。」
  
  我偏轉頭望向他,漆黑眸子深沉蒼涼如夜色,我希望自己能無動於衷,然而多數時候,情不由己。
  
  我輕輕點了點頭,「嗯,走吧。」
  
  就像之前不曾有過那樣一番談話。
  
  夜市漸漸地散了,人少許多,我與他並肩而歸,餘光中瞥見他濕了大半衣裳。
  
  我是不是對他太過狠心……
  
  給不了他完全而純粹感情,卻要求他無私專一愛,我怪他侍我以君,我又何嘗不是先待他以臣?
  
  「陛下,南懷王絕非善類,陛下千萬小心。」蘇昀聲音輕過雨絲,我甚至以為是自己誤聽,轉過頭看他,他望著前方,好似之前沒有講過這一番話。
  
  「人為財死,南懷王富可敵,親信遍佈朝野,但目前仍無篡位野心,陛下切勿操之過急,逼他謀反。」蘇昀嘴唇微動,又像是乞求般地,輕聲補上兩字,「信我。」
  
  我轉回頭,看著前方雨幕中緩緩而來身影,輕聲回他一字:「好。」
  
  裴錚一襲深衣自雨中來,唇畔笑意微涼,走到我們跟前停下了腳步,目光下落,在我面上停駐。
  
  「怎麼出來這麼久,該回去了吧。不要麻煩蘇御史了,到我這邊來。」說著向我伸出了手。
  
  裴錚手,白皙而修長有力,伸展開來,有一種天下在握自信與傲然,讓人不由自主順從。我握住那隻手,走到他傘下。
  
  他手握得很緊,緊得我手微痛,我仰頭看向他側臉,往日常掛在唇邊那絲似真似假笑意似乎被夜風吹涼了不少。察覺到我目光,他微側過頭,低下來看我,微笑問道:「怎麼了?」
  
  我輕輕搖了搖頭,說:「沒事。」
  
  回到官署,蘇昀向東,我和裴錚向西。我看著他遠去背影,心上一片苦澀。
  
  肩上忽地一緊,一隻強有力手臂將我攬進懷中,溫暖氣息驅散了雨夜寒意,我臉頰靠在裴錚胸口,感覺到他沉穩心跳,與我落成同一拍。
  
  他下巴輕輕蹭著我發心,柔聲說:「別看了,我會吃醋。」
  
  我臉埋在他胸口,雙手緊緊環抱住他腰,強抑著欲奪眶而出眼淚,顫著聲音說:「我冷……」
  
  裴錚輕拍著我後背,「衣服都濕了,還不回屋去。」
  
  他推開房門,把我按在椅子上,轉身幫我取來乾爽衣裳。
  
  「快要入暑了。」我在屏風後換著衣裳,聽到他在那邊輕聲說。我換上衣裳,從屏風後走出,看到他正合上窗戶,低著頭若有所思。
  
  「你衣服也濕了。」我說。他把傘幾乎都遮到我那邊,自己也濕了大半。
  
  裴錚聞言轉頭看我,微笑道:「無妨。」說著取過布巾,走到我身後解開我髮髻,輕柔地擦拭我發上雨珠。
  
  屋子裡安靜,彷彿能聽到彼此呼吸和心跳,屋外雨淅淅瀝瀝下著,只聽著也能讓人感覺到一絲涼意。
  
  「裴錚。」我輕聲開口。
  
  「嗯?」他亦輕聲回應。
  
  「裴錚……」
  
  「我在。」他含笑答道。
  
  「裴錚……」
  
  「我一直都在。」
  
  「裴錚啊……」
  
  「你再喊,我今晚就不走了。」
  
  我沉默了片刻,又喊了一聲:「裴錚。」
  
  他手上一頓,隨即鬆開了我長髮,他微涼指尖自我耳後摩挲著向前,捧住我臉,聲音輕若低喃:「豆豆……」
  
  我轉過身面對他,雙手環上他脖子,微仰著臉望著他雙眸,輕聲問道:「裴錚,你為什麼不抱抱我呢?」
  
  他說:「我身上衣服濕了。」
  
  我說:「你可以脫掉。」
  
  他說:「你心裡想著別人。」
  
  我沉默了。
  
  他說:「你能忘掉嗎?」
  
  我輕咬著下唇,垂下眼瞼。
  
  利用裴錚來逃避來蘇昀,這對裴錚來說,是不是不公平?
  
  他手拂過我鬢角,落在我後腦勺,察覺到他氣息忽然逼近,我微怔著抬起頭,唇上忽覺一點微涼柔軟。
  
  他輕輕貼著我唇瓣摩挲,說:「你忘不掉,我幫你。」
  
  我閉上眼睛,微啟雙唇,與他唇舌繾綣,感受他帶給我溫暖與悸動。
  
  我抽去他腰帶,脫下他帶著些微涼意衣服,撫摸他精壯後背。
  
  他忽地離開我唇,我微睜開眼,迷濛地望著他,聽到他啞著聲問我:「我是誰?」
  
  「裴錚……」我難堪地問出那句話,「你不怪我利用你來忘掉他嗎?」
  
  他沉默了片刻方道:「我慶幸,你選擇是我。」
  
  心尖一根弦被輕輕撥動,我踮起腳尖,追逐他雙唇,輕聲說:「是你,裴錚……」
  
  他扶著我腰,轉身將我按倒在床上,俯身輕啄我唇瓣,唇齒間一遍遍問我:「我是誰?」
  
  「裴錚……」我喘息著,一遍遍回答他,不厭其煩。
  
  裴錚……
  
  裴錚……
  
  裴錚……
  
  「喊我名字。」他托著我後背,像是誘惑,又像是哄騙,在我耳邊低聲說。
  
  我微微偏轉過頭,對上他幽深雙眸,收緊了抱著他雙臂,閉上眼睛,淪陷在只有他世界裡。
  
  「錚……」
  
  我蜷縮在他懷裡,聽著他安靜喘息,沒有深吻,沒有佔有,只有溫柔擁抱,卻讓我無比安寧與放鬆。他輕輕順著我後背,偶爾輕吻我鬢角,唇角,像細細密密落在面上春雨,卻帶著讓人舒服暖意。
  
  我在他胸口輕輕蹭了蹭,靠得更近,低喊了一聲:「錚……」
  
  他依舊含笑說:「我在。」
  
  半夢半醒間,我彷彿聽到他輕聲說:「看到你與他在一起,我忽然感覺到了害怕。豆豆,不許離開我……」
  
  不知是夢是真,我依稀也回了一聲:「嗯……」
  
  他說他一直都在,我彷彿現在才意識到。六歲,八歲,十歲,十八歲……只看得到眼前蘇昀,看不到背後裴錚,以為所有陪伴均屬理所當然。
  
  那些被遺忘回憶,在夢裡驀地清晰起來。
  
  煙花三月,他抱著我摘下枝頭開得正好那一朵桃花。
  
  我低頭,他淺笑,少年十四,色如春曉。
  
  我握著他手傲然道:從今以後,你便是你人,我為君,你便為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任何人不能欺你罵你……
  
  他本是極溫柔一人,卻因我而變狠變強,變成我不喜歡模樣……
  
  他輕撫我發心,唇角微揚,低頭笑道:「吾皇,萬歲,萬萬歲……」
  
  那時,我只看到他唇畔戲謔,卻看不懂他眼底深情。
  
  其實我有什麼好,值得你那樣對待。我自知自己有諸多缺點,只是想尋一個人,看到我好,也一併接受我壞。
  
  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做完最後一件事,我就與你白頭偕老,你看可好?



36溫香
  
  裴錚大概是天快亮時候離開,第一縷晨光落在眼瞼上時候,枕畔還殘餘著他溫度.
  
  這一夜睡得極是安穩香甜,梳洗罷,我推開窗戶,見窗檯上一枝綠葉橫斜,露珠在翠綠葉心滾動,煞是明麗可愛,彷彿這一夜春雨過後,夏天便真正來了。
  
  裴錚路過我窗下,不遠不近站著,手中那一把烏木描金扇到這時方才真正應了季節,不緊不慢搖著,自有一派風流。
  
  他鳳眸含笑,悠悠然道:「差不多是時候啟程了。」
  
  我與他並肩向外走去,他扇子半掩唇角,不無遺憾地壓低聲音說:「說好遊山玩水半個月,結果卻只得三五天。」
  
  我目不斜視,嘴唇微動,道:「知足吧,你們當臣子,好歹有寡人給你們帶薪放假,寡人當皇帝,又有誰來體恤一下?」
  
  裴錚眼角微彎,回道:「你這番偷溜出京,擺了太上皇一道,難道不算報了仇?」
  
  我瞇著眼皮笑肉不笑。「她欠我,活該。」
  
  在我最該是天真爛漫歲月裡,把江山這副重擔壓在我肩上,她自瀟灑快活去,做人哪能無恥到這地步,我讓她代班幾天,已算是仁厚為懷了。
  
  路過中庭之時與蘇昀打了個照面,蘇昀淡淡一笑,向我們點頭道:「裴相,裴學士,早。」
  
  我也大方回以微笑:「蘇大人今日氣色不錯。」
  
  蘇昀側過身,讓我們先行,聽我這麼說,他對我微笑道:「裴學士也是。」
  
  我與他擦身而過,他頓了頓,跟在我們後面徐行。
  
  草草用過早膳,曹仁廣便著人大張旗鼓地送我們回寶船,陪著笑臉對裴錚蘇昀道「聖上面前還勞兩位大人多多美言幾句」,那兩人聽到這話,不約而同地朝我瞥了一眼,我摸摸鼻子,訕笑一聲,轉身上了寶船。
  
  劉綾對曹仁廣笑了笑,轉身過後卻換上一副嫌惡表情,上了船便道:「這些地方官員都是一副德行,莫怪我父王素來不愛與這些人打交道。」
  
  這貴族小姐果然有貴族小姐矜貴,傲慢卻也不失禮節,至少當著曹仁廣面沒給對方什麼臉色看。裴錚與蘇昀上得船來,這姑娘表情又再換,對裴錚便又笑如春風般和煦。
  
  寶船緩緩離岸,巨大船槳攪動一江春水,徐徐東流。
  
  「裴相好雅量,明知曹仁廣虛情假意,存心非善,還耐心應付。」劉綾坐在椅子上,甲板上清風徐徐,拂動她頰邊一縷青絲,微笑間露出梨渦淺淺,明艷無雙。
  
  裴錚笑著回道:「官場虛禮,司空見慣了。本官非超脫之人,亦難以免俗。」
  
  「裴相過謙了。曹仁廣明知裴相有意留那幾個賊寇審問,卻匆匆讓人將賊寇送走,不是做賊心虛又是什麼?這曹仁廣為官不仁,民間對他多有怨言,他雖多次欲巴結我父王,卻從未得逞過。此次竟轉而對裴相下手,真是自找死路。」劉綾不屑地輕笑一聲,幾句話將曹仁廣推下深淵,又撇清了南懷王府與曹仁廣關係。
  
  只是裴錚信不信這番話,還是另一回事。他也只是挑挑眉,笑而不語。
  
  蘇昀立於船頭,背對著我們,此時船逆風而行,江風自他袖底蕩了個圈,托著衣袂翻飛,本該是天藍色長衫,竟隱隱蕩出了水色蒼涼。
  
  「南懷王美名在外,自然是不屑於此等小人為伍了。」裴錚無關痛癢說了一句,又轉頭看我,輕聲道,「累了嗎?」
  
  「啊?」我回過神來,把目光從蘇昀身上收回,對上裴錚詢問眼神,忙笑著回道,「還好。」
  
  劉綾道:「裴學士長年居於深宮,鮮少外出,身子也嬌弱得很,怕是吹不得風,不如還是入船內歇息吧。」又轉頭仰望裴錚,笑道:「劉綾還有些政事上問題請教裴相。」
  
  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啊……
  
  我和蘇昀,在這寶船上顯得分外多餘。劉綾這是想拉攏裴相,還是想拉攏裴錚?我只能說,她也晚了一步。她這晚了一步實在無可後悔,誰讓她晚生了幾年,君生我未生,待她成年君已是有婦之夫了。
  
  我也只是幸運認識他夠早罷了。
  
  我一彎腰進了船塢,卻沒有回到自己房間,而是穿過長長過道,走到船尾。這一邊甲板上一個人都沒有。寶船分三層,所有船伕都在最底下那層與世隔絕心無旁騖地划槳,甲板上只偶爾有一兩個人行走。
  
  我走到船尾最末端,才從袖底取出口哨,置於唇邊輕吹。
  
  口哨無聲輕顫,發出只有特定種群才能聽到嘯聲。
  
  楚天闊,碧江橫,一點白影自遠而近,自江面上疾速掠過,轉眼之間便到了跟前,我伸出手去,那白影撲扇著翅膀,向上一提,而後落在我手腕上。白鴿輕點著腦袋,咕咕叫了兩聲。
  
  我撫了撫它後背,從它腳踝上腰間抽出小竹筒,打開後取出裡面字條一眼掃過,只有短短兩句話——萬事俱備,只欠東風。
  
  我懸了大半日心到這時才算緩緩落下,幾年部署,成敗便在未來幾日了。
  
  我將那張字條扔進江中,見上面字體完全模糊,漸漸沉入水底,又將之前寫好字條放進竹筒內,裝好後拍拍白鴿後背,它點了點腦袋,又咕咕叫著飛走了。
  
  「你心意已決了嗎?」
  
  背後忽然傳來聲音讓我心跳漏了一拍,手一抖,慌忙轉過身,只聽刺啦一聲,衣袖飄轉間被釘子勾破,露出大半截手臂。
  
  蘇昀遠遠站著,看了我破碎衣袖一眼,又上前了兩步,縮短我們之間距離。
  
  「這盤棋牽連甚廣,你一個人,下不動。」蘇昀神情凝重,「即便加上易道臨,也遠不夠,因為他不足四兩,而南懷王不只千斤。」
  
  我略了略被風吹亂髮,微笑望著他:「你若是也站在我這邊,那便足夠了吧。」
  
  蘇昀眼神一黯,垂下眼瞼望向別處,聲音輕得彷彿一吹就散:「我一直站在你那邊。」
  
  我不置可否地笑笑,上前兩步,在他跟前停下,用只有兩人聽得到聲音說:「寡人自知你忠君愛,也是個聰明人,你我有同窗之情誼,寡人素念舊情,不會為難於你,希望你也不要讓寡人為難。」說罷腳尖方向一轉,繼續向前走去,與他擦肩。
  
  傷口疼得久了也就麻木了,一日不能痊癒,十天八天,三五個月,總是會有痊癒一天。其實我倒希望蘇昀再絕情一點,他若背叛得徹底,我除掉他也不會猶豫,但如今為他一人,我對蘇家已是投鼠忌器。
  
  果然當斷不斷,反受其亂啊……
  
  斷了裴黨枝蔓,削了蘇黨臂膀,煽動他們互相殘殺,我究竟能不能得到所希望一切利益?
  
  我回到房間關上門,低頭看看被扯破袖口,頗有些頭疼,這幾日因種種原因,我已毀了好幾套衣服了,原先出門前備下了幾套,如今已不夠用了。
  
  我捏著袖子一角,皺眉想:難道要我自己縫?
  ——叩,叩叩……
  
  「笙兒,你睡了嗎?」裴錚乾咳兩聲,聲音聽上去不大自然。
  
  我轉身開了門,微仰著臉看他,語氣不善道:「有事嗎?」
  
  他挑了下眉,側過身,繞過我進了屋,口中兀自道:「你素來坐船便暈,我擔心你所以過來看看。」
  
  我瞪大了眼睛看他睜眼說瞎話,又看著他轉身關上了房門,我後退半步,上下打量他,疑惑道:「你做什麼?」
  
  他轉過身來面對我,無奈苦笑:「不堪重負,躲一躲。」
  
  我一琢磨,反應過來,便只望著他冷笑。想來方纔我不在時候,裴錚和劉綾已然從合縱連橫談到詩詞歌賦了。想到這二人相談甚歡,我心裡很有些不愉快,但礙於身份不好發作,只能默默祝願裴錚暈船暈到吐,倒沒有料到他會主動躲開劉綾,到我這邊避難,拿著我當藉口了。
  
  我雙手環胸面對他,笑瞇瞇道:「這張船票好生金貴,要丞相大人賣笑賣藝來賠,下一步可是賣身?」
  
  裴錚含笑回道:「那大也可算得上為捐軀,當封一等公爵。」
  
  「裴大人莫不是也想效仿蘇家一門忠烈,為捐軀,生前立於朝堂,死後掛在牆上。」我下意識地要撫袖,摸了個空,才想起來自己斷袖了。裴錚這時也看到我晃動在半空半幅袖子,伸手托住,低頭細看了一番,眼底閃過恍然:「方纔去過船尾了?」
  
  我不自在地收回手,負在背後,淡淡道:「嗯,悶得慌,吹吹風。」
  
  裴錚也不說破什麼,笑道:「袖子破了,怎麼辦?」
  
  我隨意扯了扯,挑眉看向他:「穿那劉綾衣服,我是決計不願意。裴大人無所不能,縫個衣服應該也不在話下吧。」
  
  裴錚長嘆一聲,意味深長笑嘆一句:「陛下,你總是喜歡為難微臣。」
  
  我心口彷彿被人攥了一下,猛地揪疼了一下,清咳兩聲掩飾道:「寡人對裴相寄予厚望才是。」
  
  裴錚笑著搖搖頭,拉著我在一旁坐下,左右一看,從牆上取下長劍,拔劍出鞘捥了個劍花,讚道:「夠鋒利。」說罷劍光一閃,半幅衣袖緩緩飄落下來,尚未落地,另一邊衣袖也落下一截。
  
  本是長過指尖長袖,被他左右兩劍削去了寸長,稍加修整,便露出了一小截手腕。
  
  裴錚收劍入鞘,執起我手腕置於唇畔,輕聲笑道:「破了就削去,何必縫縫補補,有時候恰到好處缺憾,也不失為一種完美。」
  
  陳民風雖不如北面涼剽悍,但也算不上保守,露個手腕亦不算傷風敗俗,但廣袖長袍是歷來穿衣習慣,如此八分斷袖,還從未有人穿過。當時我只顧著琢磨裴錚弦外之音,卻不曾料到,裴錚這無心之舉掀開了陳歷史新一頁,從此之後,陳男女衣袖越來越短,裸、露越來越多,民風越來越開放……
  
  裴錚,是邪惡根源。
  
  他拇指指腹摩挲著我手背,忽地勾起唇角,抬眼看向我:「我想到一句陳詞濫調。」
  
  我想抽回手,卻被他抓住不放,便也放棄了,隨口道:「是什麼?」心裡卻想,怕是「執子之手,與子偕老」那樣情話吧。
  
  裴錚卻道:「紅酥手,黃籐酒,滿城□宮牆柳。」
  
  東風惡,歡情薄,一杯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
  
  我心頭一跳,手驀地僵硬起來,他安撫著輕拍我手背,唸完了那一整首詞,而後道:「你自小不喜詩詞,這一首詞所言為何,怕也是不知道。」
  
  我乾笑道:「聽起來,便不像什麼好詞。」
  
  裴錚沉默了片刻,輕嘆道:「確實,算不得好詞。」
  
  「詩詞歌賦,人生理想,你還是去找翁主談論探討吧,你們還可看星星看月亮,船前明月光,定然美妙得很。」說完這一番話,我才猛然覺得自己有些陰陽怪氣。裴錚驚詫地看著我,眨了下眼,笑意緩緩在眼底泛起,掩過了驚詫。
  
  「那豆豆想和我談論什麼?」
  
  我盯著他逼近俊臉,不自覺地微微後仰躲開,灼熱氣息噴灑在面上,我猶豫著移開眼,囁嚅道:「沒、沒想談論什麼……」心裡掙紮了一番,我抽出手在桌子上一按,轉了個身站起來,居高臨下看著他,這樣距離和高度差給了我一點安全感,膽子也肥了不少,舒了口氣,瞪著他道:「你靠那麼近做什麼?」
  
  他反問道:「你逃那麼快做什麼?」
  
  我氣結:「我哪裡逃了?」
  
  裴錚微微點頭,意味深長笑道:「是,你不是在逃,是欲擒故縱。」
  
  我笑了:「錯,不是欲擒故縱,是先禮後兵。」
  
  我一把揪住他衣襟,將他推倒在牆上,踮起腳尖吻他唇畔,到此時方恨二人身長懸殊,唯能在氣勢上壓倒他。
  
  憑什麼每次都被你壓制著!我惡狠狠地咬了一口他下唇。
  
  他悶笑著,胸腔微震,右手在我腰上輕輕一托,善解人意地低下頭來任我輕薄,他這樣配合,我頓時覺得索然無味,全然沒有霸王硬上弓快感與成就感,於是勉為其難接受他供奉,親親他唇瓣,淺嚐輒止。
  
  「你被劉綾纏上了吧……這劉綾到底是什麼意思?」我懶懶倚在他胸口,問道,「跟皇帝搶男人?卻也不至於吧。」
  
  「難說,陛下眼光素來不錯。」裴錚不知羞恥地說。
  
  我嘆了口氣,登時覺得有些無力。「你嚴肅點,我同你說正事呢!劉綾當著我面勾搭你,你倒也好意思當著我面接受她勾搭?」
  
  「此事非我所能左右,這畢竟是在人家船上。」裴錚也嘆了口氣,「劉綾這人,向來心高氣傲,你看蘇昀受她何等對待便知。我們若也開罪了她,如今還在她船上,後果如何恐怕難以預料。」
  
  裴錚所言也不無道理,但我心中始終覺得不舒服。「你還是離她遠一些吧。」
  
  裴錚點頭應允:「我與她總歸是保持一個安全距離。不如你也同蘇昀保持一個距離?」
  
  我愣了一下,退開半步仰頭看裴錚。「我與他過度親近了嗎?」
  
  「方纔,他是去找你吧。」裴錚低頭回視我,似笑非笑,「你心腸極軟,我擔心你終會因為心軟而……」
  
  我拂袖打斷他,冷然道:「你也未免太過小瞧於我!」
  
  也小瞧了你自己。
  
  裴錚無奈笑道:「這一路不曾真正風平浪靜過,你跟在我身邊,我才能放心。」
  
  我搖頭道:「你說錯了。」
  
  裴錚知趣改口:「好,是我跟在你身邊。」
  
  「嗯。」我滿意點了點頭,又道,「蘇昀事,我自有主張,他到底是我臣子,同殿為臣,互相避忌,他事,你還是別過問。」
  
  裴錚微怔,隨即苦笑道:「陛下如何說便如何是了。」
  
  我見他臉色不大好,良心發現,溫聲道一句:「你還是顧著自己吧,說我暈船,怕真正暈人是你吧,不如上床休息?」
  
  裴錚搖頭道:「那更是煎熬,還不如有個人說話轉移注意力。前幾日在那艘船上,我幾乎沒合過眼,也只有抱著你才能得片刻安寧。如今在別人船上……」裴錚嘆了口氣,「也只能忍一忍了。」
  
  他這毛病,也真是麻煩,我大發慈悲道:「莫讓旁人發現,我讓你抱一會兒。」
  
  他眼角一彎,俯下身來勾住我腰,雙臂自我腋下穿過,我也只好抬起手臂回抱住他,他力氣甚大,我被他抱著,足尖幾乎要離了地面。他埋首在我發間一嗅,輕嘆道:「如此才是溫香軟玉抱滿懷。」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2-8-27 12:01 AM

37
  
  對於裴錚,我始終存著矛盾心理,惱怒他總是能輕易調戲到我,但他若安分正經了,我也難免覺得失落。
  
  入夜之後,我想到他暈船難眠,自己躺在床上也是一陣輾轉,終於在約莫二更天時候悄悄打開房門,準備深夜送去關懷。
  
  長長走廊裡空無一人,卻隱約傳來細微聲音,聽上去像是鞋襪摩擦過木地板,由遠而近。我下意識地縮了一下,退回屋裡,扒在門縫裡朝外看,豎起耳朵細聽。
  
  鵝黃色裙襬極快地滑過,姑蘇翁主神色凝重,急匆匆地自我門口經過,不多時便聽到房門打開聲音,似乎她進了某間房。
  
  我耐不住好奇心,輕輕打開房門,尾隨劉綾方向而去。但因沒有看到她進了哪間屋,只能一間間竊聽過去。
  
  「你這麼做到底是什麼意思!」劉綾刻意壓低聲音難抑怒火,「別忘了你收過我們多少好處,現在想撇清關係,過河拆橋了?」
  
  我幾乎把耳朵貼了上去,想聽清楚他們對話每一個字。
  
  「我做了什麼,讓翁主這樣大動肝火?」那聲音含著三分笑意,七分愜意,雖是極輕,卻讓我聽得分明。
  
  胸口像是被人狠狠一擊,一陣悶痛。
  
  「你要女皇,我們要權力和財富。當初說好是我們支持你登上相位,權傾朝野,你暗中斡旋,閉塞聖聽,為南部鹽鐵之利大開方便之門,待日後徹底架空女皇,你獨攬大權,江山美人在懷,便可允南部成為中。」劉綾深呼吸道,「如今,你向女皇出賣我們南部,讓我不得不放棄曹仁廣這顆棋子,難道是想違背我們最初盟約了?」
  
  「我何時出賣南部了?」
  
  「你故意留下那些水賊,難道不是為了騙取女皇對你信任?暗中把行蹤通知給蘇昀,難道不是為了引起女皇對蘇昀懷疑?」劉綾冷笑一聲,「你讓蘇昀以為我們南懷王府有意加害女皇,引他離開帝都,自己好從中做手腳,削弱蘇黨勢力
  
  昀不過是個關心則亂痴人,我們南懷王府怎麼可能對女皇下手,劉相思若死,她身後那群人必定攪得朝野一片腥風血雨,前丞相、鳳君和明德陛下怎比得上她容易掌控。曹仁廣那個廢物,有一點風吹草動就露馬腳,迫不及待將水賊轉移,好像怕別人不知道那些人有問題似。若不是你故意這麼做,我又何必棄了曹仁廣那顆棋子?如今在女皇心裡,曹仁廣已經是一個廢人,蘇昀也被排斥在核心之外,而南懷王府更成為眼中釘,只有你裴錚才真正值得信任。裴錚,我知道你想一黨獨大,隻手遮天,但這和我們說好可不一樣。想要踢開南懷王府,你也要掂掂自己斤兩!」
  
  裴錚淡淡笑道:「翁主好厲害一雙眼,好厲害演技。」
  
  「過獎,不及裴相!」劉綾冷笑。「難道裴相以為女皇可以任你擺佈,南懷王府也可以?」
  
  「翁主在責問我之前,不如先問問南懷王,我們計劃為何。」裴錚聲音壓低,「翁主對於南懷王宏圖大計,只怕理解得還不夠透徹。」
  
  劉綾沉默了片刻,問道:「難道父王還有其他安排?」
  
  裴錚笑道:「這你就該問他了。明天就到帝都了,還有不到十日就是七月七大婚之日,帝都天快變了,你覺得到時候會是誰家天下?」
  
  我屏住呼吸,卻控制不了心跳速度,微微顫抖著,悄悄從那處離開。
  
  ——可要我發誓?絕不騙你、瞞你、欺負你,一生一世愛你、寵你、忠於你……
  
  我想我很早之前曾說過一句話:裴錚,只忠於自己。
  
  忠於自己**。
  
  小時候,二爹和三爹曾嘗試教我習武強身,二爹用劍,三爹用掌,我如今感受,就像被三爹在背上打了一掌,又被二爹在心口刺了一劍。二爹三爹自然是捨不得傷到我,傷得最重一次,也不過是三爹把我拋到樹上,結果落下來時候沒接穩,讓我摔傷了手臂,我哭了半天,他也因此被其他幾個爹爹狠削了一頓。
  
  只可惜,我已長大,不能再如兒時那般,傷了疼了,便撲到爹爹懷裡哭訴,讓他們為我報仇。自己事,總歸要自己解決,自己錯信與錯愛,也終要由自己來承擔後果。
  
  裴錚……
  
  我深呼吸著,抑制不住顫抖,左手緊緊握著自己右手,想起他和我截然不同溫暖掌心,緊緊相握,像天生一對那麼契合。
  
  我抬起手,緊咬住袖子。那處已被削去了一截,裴錚說,既然破了,又何必再縫縫補補……
  
  我還能信誰,我還能信誰……
  
  我想笑,卻終究只是淚濕了枕畔。
  
  裴錚,我說過,你不能負我。
  
  第二日清晨,寶船到了帝都碼頭,我們四人氣色都不算好,或許前一夜無人入眠。裴錚笑問我何以失眠,我笑著說:「同甘共苦,你無眠,我亦然。」
  
  上了馬車,在白衣巷口與劉綾分道揚鑣,我、裴錚和蘇昀三人站在白衣巷口,蘇昀向我稽首道:「陛下還是先回宮吧。」
  
  我轉頭看向他,心口一陣絞痛,勉強別過臉,看著地上他修長身影,微笑道:「蘇御史也累了吧,也早些回府吧。」
  
  裴錚道:「我送你回去。」
  
  我抬頭看他道:「不必了,你也回去吧,這是帝都,見過我人太多,讓人看到不好。我自己回去就可以了。」
  
  裴錚只得點頭應允了。
  
  我緩緩轉過身,向著宮門方向一步步而去。
  
  宮門口,易道臨許是剛剛下朝,朝服未換,匆匆趕來,微微喘著氣,轉頭間瞥見我,急忙上前兩步走到角落裡,稽首道:「陛下萬歲。」
  
  「萬歲啊……」我停下了腳步,奇怪地看著他。「易卿家,你說,為什麼當皇帝,都想要萬歲?」
  
  易道臨一怔,抬頭看我。
  
  「活得這麼沒意思,為什麼要萬歲呢……」我垂下眼瞼,低聲囁嚅。
  
  「陛下……」易道臨愕然看著我,「發生什麼事了?」
  
  我上前一步,抓住他衣袖,悶聲說:「借一下肩膀。」然後輕輕靠了上去。
  
  易道臨登時渾身僵硬,不知所措地站著。
  
  我很累了……
  
  這個遊戲,這個局,我不想繼續下去了。
  
  「易道臨,你說,裴錚是個好官嗎?」
  
  「官無分好壞,只分有用和無用。他大抵算得上有用。」
  
  「那,我是個好皇帝嗎?」
  
  「陛下……想聽實話?」
  
  「我知道你不說假話,或者沉默,或者直言。」
  
  「微臣相信,陛下將會是個好皇帝。」
  
  我攥著他手驀地收緊,眼眶一熱,眼淚湧了上來,哽嚥著說:「我不想當皇帝……」
  
  我不想姓劉,一點也不想。
  
  易道臨說:「天降大任,很多時候身不由己。」
  
  「身不由己……」我無力地勾了勾唇角,「心又何嘗由己了?我對人心軟,旁人又何嘗對我手軟?」
  
  我鬆開手,後退一步,將所有脆弱掩藏起來,淡淡道:「易道臨,隨我進宮吧。」



38

  我和易道臨低調入宮,一踏進崇德殿,便見一個瘦小身影自角落裡飛撲而來,倒頭便拜,搶地大哭。
  
  「陛下,您終於回來了!您再不回來,就再也見不到小路子了!小路子為了陛下茶飯不思,徹夜難眠,瘦了整整三圈啊!」小路子一把鼻涕一把淚嚎啕大哭,我按了按額角,別過臉嘆了口氣,道:「小路子,別裝了,烤地瓜香味是瞞不住。」
  
  小路子高亢哭聲戛然而止,尷尬地轉成幾聲乾咳,擦了擦嘴角。
  
  「太上皇呢?」我問道。
  
  小路子低眉順目答道:「明德陛下在宣室,剛見過幾位大臣。」
  
  我邊走邊問:「誰?」
  
  小路子還沒回答,易道臨便道:「是『種子』。」
  
  我眼皮跳了一下,用餘光看他。「她也都知道了?」
  
  易道臨微微點了點頭:「明德陛下應該是都知曉了,而且並未從中阻撓。」
  
  「自然是。畢竟,我才是她親生女兒,天下姓劉,不姓其他。」
  
  宣室之中並無他人,母親斜靠在龍椅上,右手撐著下巴,聽到開門聲音,懶懶地掀了掀眼皮向我看來,眉毛抽了一下,向眉心聚攏。
  
  「豆豆,過來。」她打了個哈欠,說,「給我捶背。」
  
  我屏退左右,聽話走到她背後,幫她捏肩膀捶背。她這個人,越是冷靜,越是正經嚴肅,若是暴跳如雷撲向我一通蹂躪,那倒無他事,若是這樣好整以暇不緊不慢,那必是有話要和我談了。
  
  果然,片刻之後,她又開口道:「這趟出去,玩得開心嗎?」不等我回答,她便又道,「看你這神情,恐怕是不怎麼盡興了。怎麼,裴錚沒伺候好你嗎?」
  
  這話聽得我不怎麼舒服,我心下一沉,手上動作也慢了許多。
  
  怎麼到了這個時候,我仍會為裴錚不值,會因為母親無意間輕慢而為他心疼……
  
  「豆豆,行了。」母親拉住我手,讓我坐在她身邊,這龍椅本來就寬得很,便是坐兩個人也完全不覺擁擠。
  
  「唉……」母親捏了捏眉心說,「好久沒有這麼早起了,當皇帝真是累,你幾個爹說得是,我那麼早就把擔子推給你,到底是有些不夠厚道。」
  
  我附和著輕輕點頭。
  
  「這些年來,朝廷裡事,你打理得還算不錯,百官各司其職,各得其所,百姓安居樂業,雖有災禍,倒也營救及時。
  
  明德一朝臣子,你外調外調,貶謫貶謫,如今只剩下師一人了,一朝天子一朝臣,你這麼做,也沒有錯。你父君說,你有自己想法,這樣很好,無論你想做什麼,只要不傷及百姓和社稷,我們都會配合。」
  
  我打斷她問道:「我若做錯了呢?你們,也不阻止我嗎?」
  
  母親哈哈笑道:「你不做,怎麼知道是對是錯?更何況對錯也沒有個標準,此一時彼一時。我若攔著你,日後你有了不順心,怕是要怪母親當日阻攔。我今日不攔你,無論做什麼都是你自己選擇,是對是錯,後果你自己承擔。即便是錯,犯錯趁早,你也還來得及改。豆豆,你也是成年人了,該為自己決定負責了。」
  
  我低頭看向案上攤開奏章,寫滿,都是將被問罪官員名單,高至三公九卿,低至各部門小吏,盡皆在列。我伸手抽出奏章,掃過上面名字,聽到母親說:「這些名字,是你父君給我。別人都以為,滿朝文武非裴即蘇,連我也沒有料到,你竟然不動聲色養了這麼多完全忠於自己人,甚至潛伏長達五年。」
  
  五年時間,如裴錚蘇昀者,躍居一品,如易道臨者,韜光養晦。崇光元年進士,裴錚籠絡了近半好利者,好名清高之士則欲歸於師門下。那一屆進士裡,凡是裴錚看上進士,我都提拔了,凡是我看上,我都盡力打壓,安置在最不顯眼卻最為磨礪品性位置,甚至部分外調歷練,直到這些人淡出朝野,收斂了鋒芒,耐住了寂寞,才由易道臨一一暗中接觸,組成王黨。這些埋了五年種子,只等著有朝一日破土而出,取裴蘇而代之!
  
  「你像你二爹,掌控欲很強,也像你父君,能隱忍,所以為了奪回全局掌控權,你能夠隱而不發整整五年。」母親揉了揉我發心,輕聲嘆道,「其實你比阿緒更適合當皇帝,但你並不開心,終日活於算計之中,有幾時笑容是發自真心?」
  
  我合上摺子,閉著眼睛偎依進她懷中,累極倦極。帝王御臣之道,雖說四兩撥千斤,但如何經營這四兩,卻遠非想像中簡單。只有先學會疑,才能學會信,我還沒有學會如何完全信任一個人,江山社稷非兒戲,不可輕易託付與人,即便是枕邊人。
  
  母親輕輕拍了拍我肩膀,問道:「你還是要廢裴錚相位?」
  
  「陳祖訓,後宮不得干政,他既為鳳君,便不能再為丞相了。從我決定立他為鳳君起,這一切就注定了。二爹和父君尚且不能例外,他又憑什麼?」
  
  母親手上動作頓了一下,道:「其實我意思是,你仍然想立他為鳳君?」
  
  我抬起頭看她,疑惑問道:「為什麼這麼問?」
  
  母親笑著說:「我看你這番神色不悅,以為他惹怒了你,你心中不喜他,會改變主意。」
  
  「已經昭告天下了,又如何能輕易改變,失信於天下。」我搖了搖頭,說,「你說得對,我已是成年人,不能由著自己一時喜惡行事。婚禮會如期舉行。」只是心態已不如從前了。
  
  「你仍歡喜他嗎?」母親問道。
  
  我別過臉,垂下眼瞼道:「歡喜與否,或許也不是那麼重要。自古帝王家,幾個能有真感情?並非所有人都能如母親你這般幸運,我也不該苛求太多。」
  
  母親沉默地看了我許久,終於什麼也沒有說,只是長長嘆了口氣,唸了一聲:「豆豆,你啊……」我始終也猜不出她究竟想說什麼。
  
  母親回寢宮歇息,我召了易道臨入內,案上擺著兩份名單,一份是將被或者已被勾銷裴蘇兩黨核心人物,另一份,則是準備多年取而代之種子。
  
  「陛下所料不錯,蘇昀確已銷毀了漕銀虧空案證據,這世間除了蘇昀本人,再無人知曉證據指向何人。」易道臨說道,「微臣已按原計劃行事,偽造了一份『涉案人員』名單,直指蘇黨幾位核心人物,由我們潛伏在裴黨中官員出面指證對方,挑起雙方戰火。前日蘇昀忽然離開帝都,蘇黨群龍無首,在裴黨連番施壓下,蘇黨幾人被停止查辦。」
  
  蘇昀是為我才離開帝都……
  
  劉綾話又在我腦海中響起,對於蘇昀,我是不是誤會了什麼,錯怪了什麼,裴錚知道,卻不告訴我,只怕我一旦知道了,會心軟。
  
  「陛下,陛下?」易道臨連聲呼喚讓我猛地回過神來,抬起頭看向他,問道:「怎麼了?」
  
  易道臨微皺了下眉頭,卻沒有說什麼,仍是繼續方才話題道:「如今裴相和蘇昀均已回京,勢必有所行動。如今形勢,裴強蘇弱,與陛下所希望不同,是否將裴黨罪證交予蘇黨?」
  
  「你都準備好了?」我有些詫異於他辦事效率。
  
  易道臨呈上一份名單,上面只有寥寥數人名字,賀敬名字便在第一個。易道臨道:「賀敬手中掌握漕銀虧空案證據,也是虧空案重要從犯之一。但當初賀敬之所以聽到是裴相前去接應就面露喜色,只因他並非蘇黨人,而是……裴相埋在蘇黨內部線人。微臣順籐摸瓜,查出另外幾人與賀敬過從甚密,名為蘇黨要員,實為裴黨臥底。只要將這幾個名字透露到師府,他們自然知道怎麼利用這些資源。」
  
  活著,可以利用他們反臥底。
  
  死了,可以利用他們做裴黨污點。
  
  漕銀虧空案,涉案可不止蘇黨人,裴黨中人也有份,裴錚又如何自清?
  
  說賀敬是臥底,有證據嗎?誰知道呢……
  
  我把名單往案上一扔,閉上酸澀雙眼,疲倦道:「這些天,師府可有異動?」
  
  易道臨遲疑了片刻,回道:「並無異動,只是師府又傳了一次太醫,似乎師病情又惡化了。」
  
  我垂下眼瞼,沉默著不知該說什麼。
  
  這兩日見蘇昀,他怕是已快心力交瘁了。
  
  我捏著眉心說:「寡人累了,你先退下吧……」
  
  易道臨躬身欲走,我又攔下他,道:「繼續留意南懷王府舉動,派人盯著相府。」
  
  易道臨猶豫道:「微臣僭越一言,還望陛下恕罪。」
  
  我睜開眼睛望向他。「你說吧。」
  
  「我大陳自有祖訓,後宮不得干政,無論男女,非只為防外戚干政,更為防止因利益衝突而影響帝后和睦。是以歷朝歷代,凡有女帝,後宮雖有官家子弟,然鳳君多立無官無名之布衣,陛下祖母,更是立地位低下樂師為鳳君,琴瑟和鳴……」易道臨鋪墊了許久,終於說出了那句話,「陛下立裴相為鳳君,裴相有雄才大略,非池中之物,怕不安於室,壓得住一時,壓不住一世,終會導致帝后失和。」
  
  我聽他這麼說,心中雖是苦澀,卻強笑道:「易卿家,果然關心寡人得很。」
  
  易道臨神情肅然,稽首不言。
  
  我撫著斷了袖子,輕聲說:「既不曾真心相和,又怎麼會失和?一個如此,兩個如此,以後怕也是不會有更好人了,既然注定了無論如何都是一樣結局,那不如就這樣吧,寡人也累了,不要十分真心了,能有三分,便也足夠了。」我苦笑了一下,自我安慰道:「其實這樣也好,我也不會因此覺得欠了他什麼,傷了也不會覺得太疼,無情不似多情苦,一生漫長,能相敬如賓,也是一種福氣了。」
  
  挑挑揀揀,到最後仍是孤家寡人一個。
  
  不如就這個將就了吧。
  
  雖然有點扎手,但慢慢來,總是能把他刺拔光。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2-8-27 12:13 AM

39

  大婚前幾日,依舊由母親代理朝政,我深居內宮,足不出戶,直到南懷王入宮求見。
  
  我與南懷王算不上近親,一表三千里,因為同為劉姓,仔細說來,我可能要喚他一聲表叔,但他自然誠惶誠恐地說擔待不起,我也就順勢下了台階,說賜座。
  
  南懷王已四十歲余,看上去卻彷彿仍在而立之年,氣質甚是儒雅,絲毫不聞銅臭。這些年來他來帝都次數屈指可數,我對他不算熟悉,也甚少聽過他大名,只知道他在民間名聲素來不錯,仗義疏財,門客三千,兼具賢名與俠名。
  
  「有勞南懷王長途奔波了。」我微笑著說,「寡人在帝都,亦常聞王爺義舉。」
  
  南懷王謙恭道:「小王不敢自矜,但求不墮王室威名。」
  
  我呵呵一笑:「如今誰不知,放眼四海,唯有南懷王治下三郡為天下富,王爺治理有方,寡人還須向王爺多多學習。」
  
  南懷王不動聲色笑道:「陛下過獎了,小王愧不敢當。三郡連年豐收,皆因皇天庇佑,陛下仁厚,小王不敢居功。」
  
  南懷王每三句話必有一句奉承我,若是平時,我必然聽得喜上眉梢,悠然忘我,但如今心裡卻一片寒意,只怕再笑下去也是冷笑,便岔開了話題,如往年一般互相客套幾句,就賞了他些珍寶,讓人送他出宮。
  
  當天夜裡,南懷王一天行蹤就送到了我手中。
  
  這幾天,因為裴蘇兩黨相互攻訐,證據確鑿,已有部分高官落馬,朝局變幻莫測,人人自危,這種時候,百官皆求明哲保身,南懷王卻公然邀宴諸公卿,又拜訪了師府和丞相府,朝中大臣,無一遺漏。
  
  彷彿他是個真正置身世外人,朝局如何,與他無關。
  
  無政治傾向嗎……老狐狸……
  
  我將紙條扔入燈盞之中,看火舌舔上了墨色字。
  
  「陛下……」小路子在門外細聲細語地說,「蓮姑姑讓人送來喜服,請陛下試穿。」
  
  我回過神來,道了聲:「進來吧。」
  
  喜服有三色,皇家正紅為底色,著以墨黑腰帶,燦金絲線滾邊繡圖,龍鳳呈祥,鳳翎為裙襬,衣擺曳地,一地生輝。
  
  這喜服自是極好看,只是太沉了,壓得人喘不過氣。
  
  小路子自案上取過鳳冠,問道:「陛下,可要連同鳳冠一道試試?」
  
  我掃了一眼,點頭道:「也好。」
  
  髮髻被拆開,梳順之後重新挽起,鳳冠以純金為體,鏤空雕翎羽,紅寶石為鳳眸,展翅為流蘇,垂於眼前,半遮著臉。
  
  小路子讚嘆道:「陛下雍容尊貴,色天香,也只有裴相才配得上陛下。」
  
  我勾了勾唇角,不置可否一笑。
  
  小路子偷偷打量我兩眼,低聲問道:「陛下是不是有什麼不滿意?小路子讓她們再改過。」
  
  我垂下眼瞼,抖了抖衣袖,看著上面精緻金絲紋路,笑著說:「我很滿意,無需再改了。」
  
  「可是……」小路子皺著眉,一臉糾結地說,「陛下好像不是很開心?」
  
  我斜了他一眼。「那要怎樣才算開心?」
  
  小路子被我問得怔了一下,仔細地想了想,煩惱地說:「小路子也不知道,但聽說姑娘們嫁人,和陛下不太一樣。」
  
  「你又不是姑娘,怎麼知道是什麼樣?」我笑著搖了搖頭,坐下來讓人撤去我鳳冠。想到大婚之日要穿著這十幾斤服飾巡遊大半個帝都,我頓時覺得頭有些疼。
  
  「小路子。」我招來他,「讓她們把衣服改得輕薄一點,鳳冠也做得輕一點吧。」
  
  小路子瞪大了眼睛道:「這怎麼行!這上面寶石已是太少了,再輕一點,也就是還要做小,那怎麼能體現出皇家體面!」
  
  體面,體面……
  
  什麼都是面子,名聲,皇家尊嚴……
  
  就像這一頂鳳冠,綴滿了無用而沉重寶石,除了壓斷脊椎,換來別人艷羨,還有什麼意義!
  
  我抓緊了鳳冠,只覺得那寶石反射著燭光竟是如此刺眼而錐心,純金稜角刺入掌心,殷紅鮮血順著金邊滑落。
  
  小路子大驚失色,呼道:「陛下,您手流血了!快傳太醫!」
  
  我甩手將鳳冠砸了出去,怒喝道:「閉嘴!」
  
  小路子嚇得臉色慘白,宮人哆哆嗦嗦跪了一室。
  
  我咬唇不語,看著角落裡鳳冠,許久之後,才輕嘆一聲:「都起來吧……」
  
  我又何苦為難他們。我自以為不幸,但這世上更多是比我活得更加艱難人。
  
  「你們下去吧,寡人想一個人靜靜。」我疲倦地閉上眼,揮手讓她們退下。
  
  小路子拾起鳳冠,小心翼翼問道:「陛下,還要改嗎?」
  
  我點了點頭,說:「改。」
  
  至少在可以任性地方,讓我任性一回。
  
  掌心被割出寸長血痕,我隨便扯了塊白布擦了擦血跡,在手掌上繞了一圈,強迫自己忽略掌心傳來刺痛感。
  
  我看著自己手心想,人真是會自欺,好像手心痛了,其他地方就不痛了。
  
  方要就寢,門外忽又傳來小路子喊聲。
  
  「陛下,不好了,師府傳來消息,師快不行了!」
  
  我猛地從床上坐起,瞪大了眼睛盯著床角,半晌之後才回過神來,沉聲道:「擺架!」
  
  我到達師府之時,門口已掛起了白燈籠,內裡哭聲一片,見我入內,都壓低了哭聲,哽嚥著三呼萬歲。
  
  我不曾停留,直入內堂,正迎上蘇昀自屋內出來,低垂著雙眸,緩緩合上房門。每一個動作都細微而緩慢,彷彿週遭空氣也漸漸凝滯。
  
  蘇昀抬眼看向我,徐徐拜倒,聲音沉重卻又空洞。
  
  「蘇昀代祖父,謝陛下相送。」
  
  我上前一步,托著他手臂扶起他,緩緩道:「師仙去,喪棟樑,舉朝哀悼。」
  
  當天夜裡,師死訊便傳遍了帝都。
  
  師壽終六十八,為盡忠四十幾年,歷經四朝,殫精竭力,門生遍佈朝野,恩澤惠及南北萬姓,師離世,普天同哀。
  
  第二日,帝都白布賣斷了貨。
  
  各家各戶自發張起白布,以示同悲。
  
  師在太學府任教十餘年,門生幾千人,均上府弔唁。更有無數受其恩惠百姓在野遙拜,痛哭失聲。
  
  小路子抹著眼淚說:「我死之時,若能有三兩個人為我流淚,那也就值了。」
  
  一個人一輩子價值體現,就在他死後,有多少人為他離去悲傷。
  
  可是有時候,真相與我們所見,並不完全相同,甚至可能是截然相反。
  
  就在師過世那一夜,蘇昀帶我進了密室。
  
  「在陛下心中,祖父已非清白廉明之臣了,是嗎?」蘇昀一一點燃了燭火,照亮並不寬敞密室,回頭看我時候,漆黑雙眼之中,難掩悲慟。
  
  對他話,我只有沉默可以回應。
  
  「陛下沒有錯怪祖父。」蘇昀苦笑著,轉頭看向擺滿了卷宗書架,「若非親眼所見,我亦不敢相信,百官之楷模,百姓之所寄望祖父,竟也和所有貪官污吏一樣,幹著假公濟私、以權謀利勾當!」
  
  「蘇昀,到了這個時候,再說這些又有何用?」我掃了一眼滿室卷宗資料,知道這些東西,足以將蘇家連根拔起,不只蘇家,所有和蘇家有牽連,盤根錯節整個蘇黨。
  
  蘇昀轉過身面對我,直直跪下,雙膝磕在地板上,一聲悶響在密室裡迴盪。他彎下腰,朝我三拜,我握緊了拳頭承受他三拜,猶豫著不知該不該扶起他,但猶豫間,三響已過。
  
  「蘇昀有一事,求陛下成全。」
  
  我沉默地望著他,片刻後才啞著聲音說:「你說。」
  
  「所有罪名,蘇昀願代祖父承擔,但求陛下保全祖父聲名,讓他走好。」蘇昀垂下眼瞼,望著我足尖。纖長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陰影,我看不見他眼底神情,卻從他聲音裡聽出了絕望。
  
  我緩緩彎下腰,雙手握住他手臂,他睫毛一顫,抬眼迎向我目光。
  
  「你知道我會答應,是不是?」我柔聲問他,「無論是為公,還是為私。」
  
  蘇昀臉色極是蒼白,往日燦若星河沉如夜色雙眸,在這時只剩下一片白茫茫迷霧,讓人看不清前方,看不清未來。
  
  怎麼就走到這一步了呢……
  
  我苦笑了一下,心頭一片酸澀,彷彿有人緊緊攥著心臟,一陣悸動。我強忍著心疼,和擁抱他衝動,扶起他,然後收回了手。
  
  「煥卿,你這一生,都在為別人而活。」我問他,「可曾後悔?」
  
  他答我:「無從選擇。」
  
  如果人生能再來一次,他也只能做這樣選擇,又談何後悔?
  
  「師民望太高,蘇家已然是一種豐碑,是一種精神,無論師做了什麼,寡人都不會講他問罪,因為那只會寒了天下人心。」
  
  如果有一天,所有人堅守了幾輩子真理忽然被推翻,為之努力了幾十年信仰被證明虛無,後果會如何?
  
  我需要一種正面信仰,哪怕是假,只要別人都信他是真,那就足夠了。
  
  我收下了蘇昀提供所有罪證,並提出了我要求:「我要削藩。」
  
  蘇昀稽首,緩緩道:「微臣,定當竭盡所能。」
  
  按禮,人去後應停棺七日,然後出葬。
  
  我擬了旨,追師謚號「文忠」,名芳百世,為群臣楷模。
  
  師頭七,正是我和裴錚大婚之期,說起來,巧合得委實諷刺。
  
  一夜之間,帝都從白色變成了火紅。因紅白衝撞,師府只能低調出殯,與皇家婚事相繞而過。
  
  蘇昀向我請旨,讓我允他缺席婚典,我自然是准了。
  
  「豆豆,為何悶悶不樂?」上方忽地傳來一陣爽朗笑聲,我猛地抬頭看去,驚喜地站起來,笑道:「三爹!」
  
  三爹自樹上跳了下來,依舊是一身紅如烈焰勁裝,劍眉星目,英姿不減當年。
  
  四爹隨後落在我身後,輕輕拍了拍我肩膀,我回頭看向他,他素來沉默寡言,但不吝眼中溫柔。「豆豆瘦了。」他說。
  
  三爹捏了一把我臉頰,不滿地說:「好像真瘦了,他們是怎麼照顧你?」
  
  我偎依在他胸口撒嬌,「三爹,你和四爹怎麼現在才來?」
  
  「唐門喜酒一吃完就馬不停蹄趕來了。你說嫁就嫁,讓我們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幸虧趕上了。」三爹竟還有幾分埋怨。
  
  他們一身風塵僕僕,應該是剛剛才回來,這皇宮本就他們兩人合力而建,對他們來說,爬牆比走宮門更快,因此也沒有人通報一聲,他們就直接從枝頭跳到我庭院裡。
  
  「我算好了日期,二爹說你們不會錯過。」
  
  「錯過話,你就再結一次。」三爹拍了下我腦袋,哈哈大笑。
  
  四爹把我從他魔掌之下解救出來,「豆豆,裴錚不好嗎?你為什麼嘆氣?」
  
  我別開眼,閃爍其詞:「沒有,他很好……」
  
  三爹瞇起眼:「說謊了。」
  
  四爹點點頭:「是說謊了。」
  
  「竟然對爹說謊了。」三爹瞪著我,「果然翅膀硬了。我去問她娘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我忙拉住他袖子,說:「三爹,真沒事!我只是……婚前恐懼症!」我搬出小路子給藉口。
  
  三爹狐疑地回頭打量我,「婚前恐懼症,那是什麼?」
  
  「就是……」我想了想,說,「就是婚前恐懼。」
  
  「恐懼什麼?」他還是疑惑。
  
  「就是因為不知道該恐懼什麼所以恐懼。」我繞著說,靈機一動,「就是對未知恐懼。」
  
  三爹若有所悟地點點頭:「就跟我們江湖中說『逢林莫進』一樣,因為林子中可能會有埋伏,而你不知道埋伏是什麼。」
  
  我用力點頭,覺得三爹悟性太高了。
  
  他一撩下襬,坐了下來,「豆豆別怕,有爹在,什麼埋伏都沒威脅。」
  
  我感動得濕了眼眶。
  
  「所以,你到底是怕什麼?」他還是不懂。
  
  四爹比三爹聰明,他對三爹說:「不用問了,說了你也不懂。」
  
  三爹劍眉一擰,挑著眉看四爹:「你就懂了?」
  
  四爹說:「我也不懂。」三爹臉色稍霽,四爹又說,「你就更不懂了。」
  
  三爹暴跳起來,一甩手就是三根透骨釘,四爹跟他對打了二十年,雙方對彼此套路一清二楚,出手也都有分寸,我見他們打得火熱,嘆了口氣,默默轉身走了。
  
  我本以為,三爹四爹打一架也就完了,結果晚上三爹跑來跟我說:「我去問裴錚什麼叫做婚前恐懼症了。」
  
  我驚恐地看著三爹。
  
  三爹哈哈一笑,然後嚴肅道:「他也不懂。」我讀懂他表情了,他意思是,連裴錚都不懂,他不懂就沒什麼可恥了。
  
  三爹疑惑地說:「豆豆,為什麼你會恐懼,裴錚就不恐懼呢?」
  
  我說:「可能是男人和女人不同。」
  
  三爹不解:「為什麼不同,哪裡不同?」
  
  我真後悔自己用了小路子那個藉口……
  
  三爹繼續追問:「豆豆你到底怕什麼?怕裴錚武功太高你制不住他?這個沒什麼好怕,三爹給你致一套專門克制裴錚功夫暗器,讓喬四派幾個高手保護你,這樣夠不夠?豆豆你不說話難道是不夠?難道要廢了他功夫?這樣不好吧,當初你二爹和母親花了那麼多心血幫他突破第八重內功瓶頸,他有功夫也好保護你是不是?還是你擔心他對你不夠專一?燕離那裡有痴情蠱,聽說中了蠱人,一生一世眼裡心裡都只會有對方一人。豆豆你還不喜歡嗎?為什麼你們女人都這麼麻煩……」
  
  三爹,我覺得你也很煩啊……
  
  我嘆了口氣,打斷他:「你怎麼跟裴錚說?」
  
  「我問了一句,『你知不知道什麼是婚前恐懼症,豆豆很憂鬱,她說她得了婚前恐懼症』。」
  
  我嚥了嚥口水:「他怎麼答你?」
  
  他說:「他說不知道。」
  
  「然後呢?」我緊張地問。
  
  「然後我就走了。」
  
  「你就走了?」我失聲道。
  
  「是啊,他都不知道了,我還留在那幹嘛。」三爹理所當然地說。
  
  我呆呆看了三爹好一會兒,然後長長嘆了口氣,說:「三爹,我困了,要就寢了。」
  
  三爹拍拍我肩膀說:「好好睡,或許一覺醒來就不恐懼了。」
  
  我覺得三爹頭腦簡單真是太幸福了,小時候我跟著他行走江湖還能安然無恙,真是皇天庇佑,真龍護身。
  
  我真羨慕母親,有五個絕世好男人對她一心一意,不過她羨慕我也不一定,因為我有五個爹,疼我也是一心一意。
  
  我剛準備睡下,一心一意疼我四爹就把裴錚抓來了。
  
  我和裴錚大眼瞪小眼,四爹說:「有話就說清楚,說清楚了,就不會恐懼了。」
  
  然後出門去,體貼地把門帶上。



40


  沉默,難堪沉默……
  
  裴錚率先打破了沉默,向前走了兩步,我下意識地往床內側一縮。
  
  「你怕什麼?」他奇怪地看著我。
  
  「我怕什麼?」我奇怪地反問他。
  
  他撩了下下襬,坐在我床沿,一雙鳳眸細細打量著我:「婚前恐懼症?你是認真還是開玩笑?」
  
  我同樣回視他:「你覺得呢?把我認真當玩笑,還是把我玩笑當真?」
  
  裴錚笑了笑:「我們並非一定要背道而馳。你認真,我也認真。」
  
  我低下頭,沉默著,不知如何應對。
  
  絞在一起雙手忽然落入他掌心,溫暖而契合。我盯著他手,聽到他低聲說:「告訴我,你在害怕什麼。」
  
  他聲音醇厚如酒,在寂靜夜裡低低迴響,彷彿一首悠長曲子,讓人不由自主地沉醉。
  
  我手指微曲,在他掌心裡被輕輕攤開,撫摸著每一寸指節。
  
  「豆豆,還記得嗎,你六歲那年到白虹山莊,正是花開時節。」他緩緩地說道,「那時你又小又輕,只到我胸口,站在樹下仰頭看著枝頭桃花,我想為你摘下,你卻說不,你讓我抱著你上去,親手摘下了那朵桃花。那時候我就想,這個小姑娘與別人不同,你想要一切,權力、江山、愛情……你不屑於別人給予,寧願選擇自己親手去摘。義父和先生不瞭解你,或者說,他們太愛你,用自己方式去愛,將太平江山打造好,再送到你手中,而你,活在他們愛護之中,也是陰影之下。這種愛沒有錯,卻也稱不上對,你不能拒絕,但總是若有所失,對嗎?」
  
  我抬起頭,迎向他深沉而又飽含深意目光,輕輕點了點頭。
  
  「你這雙手,又小又軟,卻總想握住一切,想將一切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你可知道,從未有人能夠做到這一點。」
  
  「爹爹也不行嗎?」我打斷他,問道,「你也不行嗎?」
  
  「他們不行,我也不行。」他笑著搖了搖頭,「我,尚且在你掌握之中。」
  
  我苦笑,掙脫他手:「我何德何能,我連自身都無法掌控。」
  
  裴錚眼神一動,「所以這是你害怕?身不由己?」
  
  我微怔,被層層包裹心思,忽地被他一眼看穿,我惱羞成怒,別過臉去,冷聲道:「才不是!」
  
  「我還是不能給你安定感嗎?」裴錚靠近了些許,屬於他獨一無二氣息將我包圍,他張開雙臂,將我攬入懷中。「在這裡,你找不到歸屬感嗎,不能讓你放下防備嗎?」
  
  我垂下眼瞼,黯然說:「我不知道。」
  
  那句話,不過是我一時想來糊弄三爹,但仔細想想,或許也正是我此時心境寫照。我是害怕,怕不只是裴錚對我心存利用,更怕我對他傾注了太多感情,心甘情願被利用。
  
  我捨不得了……
  
  一開始我想用婚約套住他,但現在被套住卻是我自己。我用他忘記了蘇昀,這天底下,怕是找不出第三人,讓我忘了他了。
  
  我偎依進他懷裡,臉頰枕著他手臂,眼睛卻望著燭火方向。
  
  那一夜,在船上聽到那些話,在我心中種下了疑根,沒有證據,我並不完全懷疑他,但也無法如之前那般信任他了。我亦問過自己,如果他真背叛我,我還能狠下心殺他嗎?
  
  我張開雙臂,回抱住他,收攏了雙手,緊緊抱著他腰身。
  
  我捨不得了……
  
  身不由己,心不由己。
  
  我輸了……
  
  我在易道臨面前把話說得多堅強,也不過是為了掩飾自己挫敗與狼狽。我想要他喜歡我,真心,熱烈,不只是相敬如賓而已……
  
  裴錚輕輕順著我後背,下巴在我發心蹭著。
  
  「我不怪你對我防備。」裴錚輕聲說,「你坐著這世間最高最險位子,所有人都在仰視你,或者算計利用,或者陰謀奪位。這些年,我一直看著你,守著你,幫你擋著明槍暗箭,別人不知你背後艱辛,我知道就好。你心裡有苦,無人能訴,我願意聽。別人不懂心疼,我心疼就夠。」
  
  我緊緊抓著他後背,在他懷裡輕輕抽搐著肩膀,壓抑著哭聲。
  
  裴錚用力地回抱著我,低下頭,溫軟唇瓣安撫似輕吻著我太陽穴,拍著我後背低聲輕哄。
  
  「你太要強了……」他輕嘆一聲,「但這麼要強你,卻只會在我懷裡哭泣,為了你眼淚,我願意做任何事,只要能哄你開心。」
  
  我仰頭,透過淚眼看向他朦朧眼。「你說這句話,也只是哄我嗎?」
  
  他低下頭,吻去我眼角淚珠。「不要聽,也不要看,相信自己感覺。你知道,我對你,不只是喜歡而已。」
  
  他唇瓣在我面上游移,最後與我貼合,溫軟濕潤,微微鹹澀,是眼淚味道。我閉上眼睛,微啟雙唇,雙手環上他後頸,依著感覺追逐他氣息,舌尖渡入他口中,濃郁氣息包圍著我,像最甜蜜毒癮,只有這種時候,我才能忘記一切煩惱,一心一意地沉醉在他所給予快樂之中。
  
  半晌,他氣息不穩地退開,雙唇染上粉色和水光,眼角潮紅。「豆豆,還怕嗎?」他聲音沙啞而低沉。
  
  「怕……」我欺身上前,「裴錚……南懷王,裴黨,蘇黨,輸了一次,我還能重新來過,只有你,我輸不起了。」
  
  明天婚禮就像我一場豪賭,我用我一生做賭注,去賭一場我沒有把握能贏局,也無法想像,如果輸了,我該怎麼辦……
  
  裴錚輕笑著擁住我:「愛上我是你一生豪賭,我怎麼捨得讓你輸。」
  
  纏吻中,我拉下了他外衣,他握住我手,退開稍許,我喘息著,迷惑地看著他。
  
  他食指豎在唇間,唇角微勾,餘光瞥向窗外,又附到我耳邊用只有彼此能聽到聲音微笑著說:「你四爹在監聽。」
  
  我心中一動,猛地抬眼看向他。
  
  他含笑道:「明天晚上……」話未說完,就被我撲倒在床上。
  
  我跨坐在他腰上,雙手按著他肩膀,他有些愕然地仰望我,我俯下身,像被突如其來一把火點燃,幾乎是嚙咬地吻著他唇瓣,雙手插入他發中扯亂了他髮冠,順滑烏黑髮絲在枕上散開,我呼吸凌亂,吮吸嚙咬著他唇舌,他驚愕過後,勒住我後腰,一翻身將我壓在身下,反客為主,強健身軀覆在我身上,將我箍在他懷中,右手箝制住我雙手拉至頭頂,墨發自肩頭垂落到我臉頰邊上,他俯下身,與我鼻尖相觸,親暱卻又咬牙問:「真不怕被你四爹聽到難為情嗎?」
  
  我繃緊了後背,上半身彈起,唇瓣勉強擦過他臉頰,定定望著他,輕笑說:「不怕了!」
  
  他愣了愣,左手輕觸被我親過地方,良久,唇畔緩緩盪開一抹深深笑意。
  
  我問他:「裴錚,你為什麼喜歡我?」
  
  他說:「你問過很多次了。」
  
  我說:「可我還是不知道為什麼。」
  
  他說:「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我手自他後頸而下,探入後襟,拉下他外衣,毫無阻隔地撫摸他結實精壯後背,他手覆在我胸口輕輕揉捏,指尖掃過頂端,瞬間酥麻讓我繃緊了後背,拱起上半身迎向他。濕熱吻沿著下巴、脖頸、鎖骨一路而下,停留在我胸口,我半睜著眼垂眸望向他,他卻忽地停了下來,像忍著極大痛苦,幫我拉起衣襟。
  
  「為什麼……」我抱緊了他脖子,半是不滿半是幽怨。第一次主動求歡,卻被他拒絕了,明明他眼裡還燃著□,抵著我某處依舊灼熱堅硬。
  
  他聲音低沉沙啞:「我們有一輩子,不爭朝夕。」雖是這麼說,他雙唇卻仍是在我眉眼唇瓣之間留戀不去,一聲如呻、吟般輕嘆溢出喉嚨,喉結上下滑動,「你明天要穿著沉重禮服遊街祭太廟,今天晚上我要了你,明天你還走得動嗎?」
  
  我臉到這時方才感覺到熱度驚人。
  
  「裴錚……」我雙手環著他脖頸,倚在他胸口低喃。
  
  他輕笑著說:「我在。」
  
  我說:「你忍得那麼辛苦,要不要我幫你……」我壓低了聲音補充,「用手。」
  
  他僵了一下,在我額上屈指輕輕一彈,笑道:「陛下,太荒、淫。」
  
  母親扶著碩大髮冠,抱怨說:「為什麼豆豆成親,我戴髮冠比她還大?」
  
  父君嘆了口氣:「你已經抱怨一個早上了。」
  
  二爹無視她。
  
  三爹已經不耐煩了,和四爹互相找茬消磨時間。
  
  五爹猶豫著看了看左手藥瓶,又看了看右手藥膏,好看雙眉糾結到一起,然後抬眼問我:「豆豆,你比較喜歡用藥膏還是藥水?」
  
  七月真是熱啊……
  
  我轉頭對小路子說:「風扇大一點!」又轉頭對五爹說:「都用吧。」
  
  五爹一愣,隨即點頭道:「有道理。」
  
  別想歪,只是降暑藥。
  
  髮冠雖然輕了不少,身上禮服依舊是裡三層外三層,烈日當頭,我已經汗濕重衣了,從髮根濕到髮梢。五爹讓我喝了藥水,又在我太陽穴兩側擦了藥膏,總算讓我清醒了一點。
  
  娶裴錚,一點也不容易。
  
  立個鳳君如此之辛苦,難怪我大陳素來行一夫一妻制。
  
  按禮,須由我親自上丞相府迎他,然後一同乘馬車經過東市到太廟,在太廟行三跪九叩之禮拜祭皇天后土和陳列祖列宗,再由太廟繞西市環城一週回皇宮。還沒結束,還得拜過親爹親娘,然後接受百官拜賀。全部拜完已經是晚上了,這才開始夜宴,一個半時辰歌舞宴會,然後上城樓看滿城煙火,受帝都百姓拜賀,最後才送進洞房,如果還有力氣行房,這個君在體力上真當得上萬民楷模了。
  
  我還沒到達丞相府,整個人就已經快脫水了,若不是有小路子攙扶著,恐怕早已化為一灘汗水向東流。
  
  幾位爹爹愛莫能助。
  
  父君:「是不是能渡點內功給她?」
  
  二爹搖頭:「我練是純陽內功。」
  
  三爹:「我也是。」
  
  四爹:「我也是。」
  
  五爹:「我也是。」
  
  母親:「我內功被廢了。」
  
  「蓮姑在哪裡……」我抱著最後一絲希望問。
  
  「擔心阿緒搗亂,讓蓮兒把他拎遠點。」母親遙望天邊,惆悵地說,「不知道拎到哪裡去了……」
  
  五爹又讓我含片參片,憂傷地看著我:「五爹沒把你打造成銅皮鐵骨,是五爹無能。」
  
  我嘆了口氣,告別六親,準備去丞相府迎親,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地裡,氣喘吁吁地問:「還有多久到丞相府?」
  
  原來怎麼沒覺得這段路有那麼長。
  
  「快到了,陛下別急,還差一刻才是吉時。」
  
  寡人竟然還來早了!
  
  我憂鬱地看著丞相府匾額,路過幾次,來過幾次,以後這府邸就要換人住了。
  
  對門師府正在辦喪事,不掛紅,也不能掛白。我心裡難過,別過眼不敢看那幾乎烙印在心上匾額。小時候覺得那是無法踰越高牆,阻隔在我和煥卿之間,長大後再想,這牆再高,也能推倒,但心牆呢……
  
  雖也有推倒一天,但有人做得到,有人做不到,只是沒有在正確時間遇到正確人罷了。
  
  「陛下,吉時到了。」
  
  我抬起頭,看到裴錚一身紅衣似火,微笑著向我走來。
  
  恍然發現,這竟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穿這樣艷色長衫,竟是俊美得讓人移不開眼。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2-8-27 12:19 AM

41

  紅綢鋪地,桃花落滿,他踏香而來,握住我伸出手。
  
  轉身間我一陣頭暈目眩,他長袖輕掃,不著痕跡地在我腰上一托,我用餘光偷看他,不出意料地看到他唇畔半是揶揄微笑。
  
  我乾咳一聲,本就發燙臉頰更加如火燒一般。從丞相府門口到遊街馬車不過幾步距離,明面上是我們相互扶持,實際上幾乎是他扶著我……
  
  「陛下與鳳君真是恩愛……」恍惚好像聽到誰這麼說,我看了一下自己和裴錚距離,這才意識到兩人挨得有多近……
  
  他在我臂上一扶,掌心在我腰上託了一下,借力之下我才上得了馬車。
  
  東市已被士兵清道,街道兩旁跪滿了百姓,我與裴錚微笑接受百姓拜賀,只聽到一聲接一聲「吾皇萬歲」,「鳳君千歲」,眼前一陣陣發黑……
  
  掌心忽地一痛,讓我清醒了不少。
  
  裴錚嘴唇微動,聲音卻清晰傳到我耳中。
  
  「陛下真是氣虛體弱……」
  
  我被他一噎,咬咬唇打起精神應對,冷哼一聲別過臉看向另一邊。他輕笑一聲,藉著長袖掩護,握住了我手,我不著痕跡地掙了幾下都沒有掙脫,感覺到他一輕一重地掐著我虎口,彷彿無形之中減輕了我痛楚,我便也由著他,直到後來十指交握,再難分開。
  
  寡人才不接受激將,哼!
  
  長袖底下暗鬥,你掐我掐你,不多時竟已到了太廟。百官分列兩側,三呼萬歲,宗室公卿盛裝相迎。
  
  兒臂粗高香先敬天地後敬列祖,自高祖劉芒到舅舅劉澈,一應三拜杯酒,將近五十拜下來,我已經兩股戰戰,徹底站不起身了。我眼淚嘩嘩地轉頭看裴錚,輕輕搖了搖頭,表示自己已經精疲力竭了。到這時裴錚也顧不上我這帝王臉面了,輕嘆口氣,半忍著笑意將我從地上扶了起來。
  
  我已經氣息奄奄了,靠在他手臂上說:「寡人後悔了……」
  
  「悔之已晚。」他毫無壓力地微笑。
  
  其實換個角度想想,百官也與寡人差不多奔波,只不過他們都盯著寡人,不允許出半點差錯,而他們自己卻沒人盯著,想擦汗就擦汗,想喝水就喝水,想坐下左右看看沒有人也是可以……
  
  我氣若游絲地上了馬車,說:「拉下車簾。」
  
  裴錚一揮手,所有簾子都放了下來,阻隔了外間視線。我終於徹底鬆了口氣,癱倒在他懷裡,哽嚥著說:「寡人不娶你了……」
  
  他手探進我後頸,在我背上一摸,出來一手汗。
  
  我整個人便像從水中撈出來一般,朱紅喜服都成了深紅。裴錚忙取過水壺送到我唇邊,我抓過水壺一陣猛灌,被嗆得咳嗽連連,耳鳴眼花,越發覺得委屈……
  
  「不娶了……」我抽抽噎噎。
  
  裴錚笑著說:「陛下是在撒嬌嗎?」
  
  我幽怨地瞪了他一眼:「為什麼你都不會流汗……」
  
  不由得想起那句艷詞:冰肌玉骨,自清涼無汗……
  
  好想喝冰鎮酸梅湯……
  
  裴錚幫我輕輕擦拭額面上汗水,笑道:「習武之人,自然和常人不同。」
  
  我想他定是小時候就將一生汗流光了,這麼一想,我心裡也平衡了一點。
  
  「豆豆……」裴錚忽然開口,神情有了些微變化,我仰頭看他,眨了眨眼。「什麼?」
  
  裴錚嘴唇微動,像是猶豫了一下,眼神一動,而後笑道:「今天我很開心。」
  
  我心頭一甜,卻故意說:「因為看到我這麼狼狽嗎?」
  
  他哈哈一笑道:「陛下聖明!」說著忽然俯下身來,吻住我唇。我嚇了一跳,想到這是在大街上,雖然有車簾阻隔,但那也不過是一層紅紗布,萬一突然掛起狂風豈不是被外面人看到了!
  
  我急著想推開他,卻被他緊緊抓住了雙手,按在他胸口,感受到他胸腔內有力跳動。
  
  「唔唔……」我避開他,苦著臉說,「我快暈倒了……」
  
  他手輕撫著我臉頰,「我真不希望,今天被其他事打擾。」
  
  我心口跳了一下,抬眼看向他。
  
  「會有什麼事?」
  
  他但笑不語,撩起我長髮垂於身後,說:「我們該回去了。」
  
  西市和東市不同,幾乎不見行人,我半倚在裴錚身上,微閉著眼睛休息。一陣風迎面吹來,掀開了前方車簾。
  
  我睜開眼睛,正看見裴錚手中握著一枝羽箭,嗡嗡直顫,箭頭正對著我。
  
  裴錚說:「麻煩。」話音一落,羽箭在手中斷成兩截。
  
  我重新閉上眼睛,忽然覺得今天這個顏色選得真好,本就是一地鮮紅,也不會讓人看出血顏色,只是血腥味比較難除。
  
  「竟然讓這支箭進了馬車,暗衛是越來越沒用了。」裴錚拂袖冷然道。
  
  「我也不希望逼得南懷王在這一天動手,但是他要選在這一天,我也沒辦法。」我嘆了口氣,「狗急跳牆了。」
  
  「你暗中放出消息,讓南懷王知道蘇昀把師府和宗室公卿勾結罪證上報朝廷,力薦要削藩,這是在逼他連明德陛下都要一併除去,也是逼他亮出自己底牌,一網打盡。如今兵力分散,東市一分,皇宮一分,太廟一分,表面上看,西市防禦最為薄弱,但幾乎所有暗衛都集中在這裡。豆豆,你就那麼有把握,把南懷王連根拔起嗎?」
  
  「我沒有把握。」我笑了笑,仰頭看他,雙手環在他脖子上,臉枕在他頸窩。「可是我有你。」
  
  裴錚微微一震,回抱著我雙手收緊,悶笑道:「哦?你這麼信我?你知道了什麼?」
  
  馬車微動,暗衛將馬車圍成一圈,護在身後,廝殺四起。
  
  「那天晚上在寶船上,你明知道我在門外,對不對?」
  
  裴錚笑而不語看著我。
  
  「你任劉綾那麼說,不怕我誤解你嗎?」
  
  「誤解什麼?」裴錚手撫上我臉頰,「劉綾說,本也沒錯。一句都沒有錯。我是和南懷王府有交易,他要金山銀山,甚至要獨立成,而我要你,要你信我,愛我,完完全全屬於我,而且只屬於我。留下水賊,是想借由他們口給你警示,讓蘇昀離京,也是想對他下手。但這一切不都是為了如你所願?」
  
  我笑容頓時僵住,心頭一片紛亂。
  
  裴錚淡淡一笑,似諷似嘲:「你這顆紅豆不易採擷,那時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故意那麼說,或者也想試探一下,試探一下我在你心裡到底有多少份量,會不會因為那幾句話就判我死刑。」
  
  「若然是呢?」我打斷他話,問道,「如果我從此不再信你,廢了你鳳君之位,收回我給過你一切?」
  
  我是曾懷疑過他,但儘管如此,我也放不下了,縱然他真背叛我,我也放不下,捨不得,忘不掉,我會收回放給他權力和地位,但不會廢了他鳳君之位,他說他想要我,我又何嘗不想完完全全地擁有他?
  
  「如果你放棄我……」裴錚眼神一沉,依稀閃過血色,卻很快掩飾過去,笑意盈盈道,「你終究沒有。」
  
  我不知道裴錚武功有多高,只知道幾個爹爹之中以二爹第一,三爹四爹在伯仲之間,而裴錚僅次於二爹。四爹出身暗衛,行動以隱蔽著稱,裴錚若連四爹行蹤都能察覺,那沒有理由不知道當時我在竊聽。明知道我在場還那麼說,他那番話定然別有深意。
  
  或許,他只是不願意打草驚蛇,讓劉綾發現我存在。
  
  「可你也終究背著我和南懷王勾結。中之是什麼意思?他這可是要列土封疆,自立為王了!」我咬著牙瞪他,「若這都不是背叛,那什麼才是?」
  
  裴錚不以為意一笑:「他說要,我就給嗎?」
  
  我愣了一下。
  
  裴錚說:「南部那麼富庶,他要送錢給我,我也只好笑納。至於他要什麼,關我何事?」
  
  「你……真無恥……」雖然早知道他不是個好人,但親耳聽到他這麼說,我還是忍不住笑了。「無關乎天下人都罵你貪官、佞臣、奸商!」
  
  裴錚指尖輕觸我唇畔酒窩,目光痴迷:「我只要你笑顏,旁人怎麼說,又關我何事?」
  
  我一生為名聲而活,而他只為自己心而活。
  
  「寡人鳳君啊……」我握住他手,將自己臉頰送入他掌心,「也只有你,能陪寡人在腥風血雨之中談情說愛了。」
  
  裴錚苦笑一嘆:「帝王家女婿,不好當。」



42

  刺鼻血腥味讓我皺了皺眉頭,裴錚將我攬在懷中,轉頭對外下令:「走。」
  
  一百多人在無聲地廝殺,只聽到刀槍劍戟碰撞聲,長劍刺進血肉,劃開衣帛,雖沒有目睹,但那細微聲音讓人即使閉上眼睛也能想像。
  
  一將功成萬骨枯,古來如此。
  
  清理過戰場之後,這裡什麼痕跡也不會留下,那些死去人,歷史也記不住他們名姓,只記得或成或敗將,還有浮華與榮光。
  
  感覺到裴錚掌心微微出汗,我仰頭看他,見他唇色似乎有些發白,疑惑問道:「裴錚,你不舒服嗎?」
  
  他笑著搖了搖頭,說:「無事。」
  
  我揶揄地看著他:「你之前還取笑我,難道你也暈車了嗎?」
  
  裴錚點了下我鼻尖,笑道:「你可是在幸災樂禍?」
  
  「豈敢……」我瞥了一眼漸漸遠去戰場,回頭看他,笑著說,「我感動呢,這算是有難同當嗎?」
  
  「你果真希望如此?」他挑了挑眉梢,似笑非笑。
  
  我搖頭笑道:「不要。有福我享,有難你當。」
  
  他悠悠答道:「微臣領旨。」
  
  我乾咳一聲,低下頭,眼神閃爍著望著角落,低聲說:「從今天起,你該改口了……」
  
  頭上傳來他一聲輕嘆,環著我手臂慢慢收緊了,細細密密吻落在我耳後,不含任何慾念輕吻。
  
  「民間百姓,都是怎麼稱呼自己夫君?」我把臉埋在他胸口,不敢抬頭看他神情,只低低聲地問,「是叫相公,還是叫官人,或者其他?」
  
  「這要分場合了,看是在床上,還是在床下。」裴錚輕笑一聲,氣息噴灑在我耳後,我覺得自己耳根已經開始發燙了。
  
  「你與旁人不同,在人前,自然只能喚我鳳君,人後話……」他唇瓣在我耳垂上廝磨,低聲說,「我名字叫錚。」
  
  我聲音細如蚊鳴,心如擂鼓。
  
  「錚……」
  
  「乖。」他聲音含笑,輕揉了一把我臉頰,「不想把馬車當婚房,就別再說話勾引我了。」
  
  我被他這話噎了一下,冷哼一聲推開他,別過臉看外面,強迫自己不要再轉頭看他。
  
  連「錚兒」二字那麼肉麻都叫過了,還有什麼說不出口。
  
  寡人這是在羞澀個什麼勁兒啊!
  
  我撐著下巴心想,可能是當時喊時候沒往心裡去,存是故意勾引他心思,半是玩笑半是虛情假意,如今卻不一樣了……
  
  還有幾里路就到皇宮了,拜過父親母親,我們便是真正夫妻了。
  
  這幾里路很短,這十年很長,但終於還是走到了盡頭。
  
  百官早已先到一步,迎著馬車進了皇城之後才尾隨而入。
  
  我和裴錚下了馬車,攜手走上八十一級台階。殿門大開,母親與二爹並肩於龍座之上,四位爹爹兩兩分坐兩側。
  
  我是天子,跪天地,跪列祖,不跪人。
  
  宮人膝行捧酒上前,我與裴錚一人一杯捧起,向母親緩緩一拜。
  
  母親接過酒杯抿了一口,哽嚥著說:「突然好憂傷,女兒沒了……」轉手將酒杯放到托盤上,又接過裴錚酒,咬牙瞪著他:「養大狼崽叼走了小油雞!」
  
  我抽了抽嘴角,說:「母親,你喝酒吧。」
  
  母親仰頭灌下,嚶嚶哭泣。「女兒大了,胳膊肘都往外拐,還沒拜完呢就幫女婿說話了……」
  
  二爹一臉複雜地看著裴錚,勉強嚥下了酒,看著手中空杯,一副不勝唏噓模樣,抬頭看了看我,看了看裴錚,又是低頭一嘆。他抬起右手在我臉頰上輕輕捏了一下,笑道:「豆豆好像是一夜之間長大了……」
  
  昨日還是他捧在掌心裡小豆豆,今日便要嫁作人婦了。
  
  我自小聽著二爹傳說長大,他是陳英雄,是母親英雄,也是我心中不會老去神話。他御下嚴厲,恩威並施,對我卻只有無奈和寵溺。我想學劍,他便讓人尋來武林至寶繞指柔。我想學琴,他抓來江湖第一造琴師傅砸了萬金做成名器。我什麼都不想學了,他也只有無奈一嘆,揉揉我腦袋說:「好,豆豆不想學就別學了……」名劍名琴,從此擺在內府庫裡積灰。
  
  文不成武不就,父君很是憂傷,母親幸災樂禍,捏著我鼻子說:「看你這慫包樣,什麼都不會,以後怎麼振朝綱。」
  
  二爹淡淡道:「她不會,別人會就可以了。我女兒,生來就是要讓人伺候。」
  
  我抱著二爹大腿撒嬌:「還是二爹好……」
  
  小時候仰斷脖子都看不到他眼睛,他便拎著我坐在他手臂上,一轉眼,我已到了他胸口,一抬頭,依稀可見他眼角細紋。縱然他俊美威嚴依舊,甚至魅力更勝從前,但終究是老了。
  
  尤其是在此刻……
  
  我忍著鼻酸,衝他傻笑。
  
  二爹說:「他若欺負你,我定不饒他。」
  
  裴錚笑著答道:「不敢,不會,不能。」
  
  父君沾酒必醉,一醉臉必紅,漆黑雙眸彷彿漾著柔柔水光,唇畔含笑,微微點頭。
  
  對我態度,父君比二爹糾結得多。二爹想讓我萬事順心如意,當個昏君還是淫君他並不在乎,只要我快活就好。父君想讓我當明君,又狠不下心訓導我,想教識字,我又扶不上牆。他高高拿著戒尺,我眼淚汪汪望著他,他便打不下去,最後一聲長嘆,扔了戒尺俯下身抱我,喃喃說:「豆豆還小,不急不急……」這句話一說就是幾年,直到最後沒辦法了,把我扔去太學府交給別人教導,他又放心不下,便三天兩頭地去太學府傳道授業,順便看我罰站。我在屋外,他在屋內,透過窗委屈地看著他,看得他分心,一堂課講得斷斷續續,最後被母親拉回了宮。
  
  「慈父多敗兒。你們五個當爹,一個比一個寵得不像話,早晚豆豆要當個荒淫無道暴君。」
  
  五個爹爹想了一番,攤手道:「沒辦法了,那就當吧。」
  
  大不了,他們就一輩子給姓劉母女當牛做馬,鞠躬盡瘁了。
  
  結果姓劉老女人吃醋了,把他們全拐走了,連小阿緒都沒給我留下……
  
  想到這裡,我恨恨地回頭瞪那個老女人一眼,看到她眼眶發紅,輕輕嘆了口氣。
  
  算了,雖然她沒少折騰我,但也算疼我了……
  
  不等我和裴錚敬酒,三爹和四爹已經自己喝上了,沒什麼惆悵情緒,打了個酒嗝,臉上微紅,笑呵呵地摸摸我腦袋,說:「再來一杯……」
  
  三爹是個簡單人,自己沒辦法變得複雜,就把別人想得跟他一樣簡單,永遠直來直去,簡單快活。我童年時常隨他闖蕩江湖,幾個爹爹裡與他相處便像忘年好友一般。不過他總是會不小心害我摔傷、擦傷、磕傷,然後被四爹削……
  
  母親說,他們幾人,三爹負責和豆豆玩,四爹負責被豆豆玩,她負責玩豆豆。這般不負責任話她都說得出來,我真替她感到害臊。
  
  四爹就算喝得微醺也和平時沒什麼不同,他不怎麼會笑,是不會,而不是不笑,但是他眼神能清楚地傳達他情緒,幽深而溫柔。
  
  五爹接過裴錚酒杯時,動作微頓了一下,眉頭一皺,抬眼看向他。五爹素來愛整人,尤其是母親,尤其是拿著我當藉口理直氣壯地整母親,有時候幾個爹爹也會倒霉,除了二爹。
  
  我看他望著裴錚眼神,心頭咯登一聲:難道以後輪到裴錚倒霉了?
  
  裴錚笑容不減地接受五爹審視,五爹眼底閃過一絲疑惑,隨即也釋然了,飲下兩杯酒,然後交給我一個綠色瓷瓶,說:「助興用。」
  
  我手一抖,險些把瓶子砸了。
  
  這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唉……這一家人,沒一個靠譜著調。
  
  裴錚笑而不語,拉了下我手,引著我向外走去,在八十一級台階之上,俯瞰天下。
  
  文武百官徐徐拜倒,聲音在崇德殿前迴響。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鳳君千歲千歲千千歲——
  
  這話其實不怎麼動聽。我若萬歲他千歲,那之後九千歲,我豈不是真孤家寡人了?
  
  正是七月七日,百官拜完之後,夕陽已斜,明月初升,掛在崇德殿邊上,拉長了影子。
  
  「我累了……」我長長嘆了口氣,說,「這一天好長。」
  
  還要夜宴群臣,還要登樓賞煙火,與民同慶。只有現在得一炷香時間喘口氣。
  
  裴錚笑道:「皇帝便是這般不好當,處處要讓人看著。」
  
  我在躺椅上一座,已經昏昏欲睡了,無力道:「肚子餓……」
  
  肚子餓,卻又吃不下,勉強嚥了幾口燕窩粥,便和裴錚分開,各自換晚上要穿禮服。
  
  我有氣無力地閉著眼睛,張開雙臂讓宮人伺候著更衣,小路子低聲道:「陛下,易大人和蘇大人來了。」
  
  我睜開眼,說:「宣。」
  
  仍是一身黑紅相間龍袍,下襬較窄,方及地。我撫了撫袖口,抬眼看向進來兩人。
  
  「都部署好了嗎?」
  
  易道臨稽首道:「西市殺手盡皆誅殺,一個不留,消息封鎖住,南懷王見陛下無恙,必知事蹟敗露,如今朝中南懷王人馬已經被盯住了,宮門全閉,他們插翅難飛。」
  
  半月來利用裴蘇兩黨互相攻訐頻繁換血,徹底打亂了朝中局面,如今皇城內外守衛已經徹底收回,兵權也在我手中,南懷王想活著出帝都,只怕沒那麼容易了。
  
  大喜日子,如果可以,我也不想血濺喜堂。
  
  我轉頭看向蘇昀:「城外如何?」
  
  蘇昀道:「已扣住南懷王三千親兵和寶船,截斷所有出京路口。」
  
  蘇昀借出殯之機,拿著我令牌和虎符出城調兵,反埋伏於南懷王埋伏兵馬,切斷他後路。
  
  他本就掌握了南懷王大部分暗線,這些暗線由他自己來切斷,再合適不過了。
  
  除去南懷王,從此陳就徹底擺脫了郡並存局面,普天之下,盡皆王土。
  
  我長長鬆了口氣,微笑道:「你們兩個功不可沒,事成之後,皆位列三公,共掌內閣大權。」
  
  「微臣本分。」易道臨俯首道。
  
  蘇昀垂眸不語。
  
  我心中一動,又道:「除此之外,你們還有什麼心願,寡人定會幫你們實現。」
  
  蘇昀睫毛輕顫,稽首道:「請陛下准許微臣辭官還鄉。」
  
  我笑容登時僵住,冷然道:「蘇卿家這麼說是什麼意思?在威脅寡人嗎?」
  
  「微臣不敢。只是經此一役,縱然百官不敢再提,但蘇家背叛陛下在前,出賣同僚在後,在朝中難以立足。結黨營私、以權謀利、欺上瞞下……竊之罪,蘇家雖九死難恕其罪,不敢再居高位,微臣不願陛下難做,請陛下准許微臣辭官還鄉。能保蘇氏一族安然,微臣長感皇恩浩蕩。」
  
  我緊緊盯著他,他深深低下了頭,讓我看不見他臉,他眼,他神情。
  
  易道臨眉心微蹙看著他,眼底閃過一絲不以為然和惋惜。
  
  我看著易道臨問道:「易卿家,以為如何?」
  
  易道臨回道:「蘇御史言之有理,只是失棟樑,著實可惜。」
  
  蘇昀道:「我大陳地域遼闊,不可知者數矣,蘇昀願遊歷四方,遊學著書,弘揚威於四海。」
  
  他竟是去意已決了……
  
  我忽地覺得悲哀,心頭彷彿被蜜蜂蜇了一下,又疼又麻。
  
  「你們蘇家門生遍天下,但樹敵也不少,一朝落敗,保全容易,要安生怕是難了。寡人應承你,天子腳下,不會有欺壓蘇姓之人。」
  
  蘇昀撩起下巴,跪倒在地,彎下腰,額頭輕觸地面,說:「謝陛下成全。吾皇萬歲。」
  
  我拂袖轉身,不忍再看。
  
  「你們退下吧。」
  
  門緩緩地開合,我忽地想起易道臨之前欲說還休眼神,心中一動,吹響了暗哨。
  
  一個身影像是憑空出現一樣落在我前方。
  
  「去聽聽,易道臨和蘇昀都說了些什麼。」
  
  有個聲音告訴我,我可能錯過了什麼……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2-8-27 12:27 AM

43

  「小路子,你在看什麼?」出門前,我看到小路子扒在門邊探頭探腦。
  
  小路子僵了一下,隨即轉過身面對我,吞吞吐吐道:「沒、沒什麼……」
  
  我挑了下眉,哼哼兩聲冷然道:「你這是打算欺君嗎?」
  
  小路子被嚇得跪倒在地,眼眶一紅,委委屈屈地說:「小路子不敢,只是小路子真沒看到什麼……」
  
  我看向他之前地方,不出意料話,應該是蘇昀和易道臨離去方向。
  
  「你在看蘇御史和易大夫?」我疑惑地看著他,「看什麼?看到什麼?」
  
  小路子扭扭捏捏樣子看得我忍俊不禁,在他肩上輕踹了一腳,笑道:「莫不是你喜歡上了哪個?」
  
  倒像被我說中似,小路子臉頓時漲得通紅,口中卻道:「陛下莫要拿小路子開玩笑了,小路子又不是女人……」
  
  「喜歡又哪分性別、身份……」說到此處,我也忍不住搖頭輕嘆。說得容易,如何能不分……一年以前,或者更近,我也想不到自己會走到今天這一步。我原以為,站在我身邊,會是蘇昀……
  
  終究是煙花易冷,世事難料……
  
  我剛要離開,小路子忽地搶地磕頭,拉住我衣擺,眼淚啪啪落在地上。
  
  我低頭看他,疑惑地皺緊了眉頭。
  
  「小路子,你這是做什麼?」
  
  小路子卻搖頭不說話,臉漲得通紅,眼淚溢了出來,憋著不肯哭出聲。
  
  「起來說話!」我厲聲喝道。
  
  他嚇得脖子一縮,卻也不肯站起來,我對左右宮人道:「扶他起來!」
  
  他彷彿站不穩似,哆哆嗦嗦。我狐疑地瞪著他,「小路子,你是不是做了對不起寡人事?」
  
  他搖頭。
  
  「那你為什麼哭?」
  
  他抽噎著,說:「小路子捨不得陛下……」
  
  我笑了,「寡人還是皇帝,你還是總管,以後也還是這樣。你捨不得什麼?」
  
  小路子仍是抽抽噎噎。「以後,陛下就是鳳君的了。」
  
  我抱臂笑道:「寡人以前也不是你的!」搖頭輕笑,打趣他道:「真是個狗奴才……」卻是忠心耿耿,也不枉寡人信他。
  
  我見他哭成那樣,便讓他留在寢宮佈置安排,另外帶了幾個宮人出行。
  
  正是掌燈時分,這一夜琉璃火比過去每一夜都更奪目炫麗。火紅宮燈迤邐而去,明月當頭,清輝紅光交相輝映,最後一縷霞光消逝在天際,如流火落地,點燃了帝都萬家燈火。
  
  夜幕都被這燈火映成了一片火紅,這黑紅纏綿之色,卻與我和裴錚服色相似。
  
  御花園中矮桌錯落有致排列兩側,只有四品以上高官或皇親戚才能赴宴。歌舞起,琴樂大作。美人風情萬種,霓裳羽衣翩翩起舞,開場便是一曲鳳求凰。
  
  鳳兮鳳兮歸故鄉,遨遊四海求其凰。
  
  時未遇兮無所將,何悟今兮升斯堂!
  
  我聽得面上發熱,餘光向裴錚瞟去,卻見他好似心不在焉,便問道:「你也累了嗎?」
  
  裴錚回過神來,低頭看向我,輕笑搖頭:「不累。」
  
  我猶豫了片刻,又問道:「你是不是怪寡人攪亂了這場婚事。」好好喜事,偏弄得滿城腥風血雨。
  
  裴錚淡然道:「我不會在意這種小事。」
  
  我鬆了口氣,笑道:「那你怎麼一直神不守舍?」
  
  桌底下,裴錚握住了我手,指腹摩挲著我掌心,我能感覺到他用力地握著,卻又怕捏疼了我,始終保持著一點距離。裴錚微垂著眼瞼,淡淡笑道:「等了那麼多年,突然之間握住了,又患得患失,大概就是這樣心情。」
  
  他說:「好像一鬆手就會飛走,一轉眼就會消失。」
  
  群臣盯著,我也不敢與他太過親暱,便只是笑道:「你這也是婚前恐懼症嗎?」
  
  他笑著點頭:「未必不是。」
  
  南懷王坐於我右下首,諸侯王之中,以他地位最為卓然。一整個晚上他能笑容可掬,穩坐安然,一絲慌亂和異動也沒有,彷彿西市那一場圍殺並不曾存在。我伏兵早已在潛伏在四周,他若不動手,這個晚上我便無法主動發難將他拿下。
  
  我並不想破壞自己一生中最重要一天,雖然感慨於老狐狸沉穩和城府,但也不是沒有鬆了口氣。等到明日再動手,或許也不遲吧,畢竟他所有明線暗線都在我掌控之中。明日朝拜,他仍然不能離京,而明日午朝,我便能以西市弒君名義,擒拿南懷王。
  
  劉相思啊劉相思……
  
  我無奈地搖頭取笑自己,果然還是太女兒心態,由著性情做事。本想除去裴錚,卻動了心,不忍心。本想誅殺南懷王,又怕亂了喜事,捨不得。
  
  「陛下想罷手嗎?」裴錚忽然開口問道,「否則,該動手了。」
  
  「暫緩而已。」我低聲說,「且讓他多活一夜。」我餘光看這南懷王說,「這人果然膽大包天,城府極深,既敢明目張膽圍殺我,還能氣定神閒在我眼皮底下喝酒。」我皺了下眉,「難道他還有底牌?是什麼?」
  
  「他料定了,今晚他不動,你也不會動手。」裴錚淡淡道,「不過是比誰更有耐心而已。」
  
  我卻總覺得,好像不止如此……
  
  易道臨和蘇昀早已做了萬全準備,我沒有下暗號,他們也不會動手,隨機應變,這一點不需要我對他們多說。
  
  「比耐心,寡人從來不輸人。」我輕哼一聲。
  
  裴錚勾了勾唇角,似笑非笑斜睨我,卻道:「微臣也覺得自己不輸人。」
  
  我清咳兩聲,覺得他說得也很有道理。不過是他等我十年,我等蘇昀十年,但這一比我卻輸給他,因為他等到了,而我沒等到。
  
  我面紅耳熱,掩飾著摸摸鼻子說:「其實寡人是不喜歡看煙火……總覺得太過悲傷了,曾經那麼炫麗,卻也不過轉瞬即逝。」
  
  裴錚握著我手驀地收緊了,我聽到他說:「不會……」
  
  也不知道他這句「不會」是指不會什麼……
  
  好不容易撐到宴會結束,登上城樓賞煙花,與民同樂。宮人抱著半人高簍子,裡面裝滿了銅幣,只等煙火燃放時候灑下城樓。百姓「吾皇萬歲」四字就屬這時最大聲,被那銅幣砸得很疼,卻又很……
  
  待十萬門煙火放完,便是送入洞房了。
  
  也不知到那時我們還有沒有力氣咳咳……至少現下我是累得不想動了。
  
  我偷眼打量裴錚,卻被抓了個正著,登時大窘,慌慌張張別過臉,像是做了虧心事一般。裴錚搖頭失笑,腳下輕移,幾乎是將我半攬在懷中。我忙暗中掐他,咬著牙說:「底下那麼多人看著呢!」
  
  裴錚輕聲說:「他們其實什麼都看不到。」
  
  我怒道:「你怎麼知道!」
  
  「因為我也曾在底下這樣仰望你。」他說。
  
  我沉默了片刻,回握住他手說:「以後,你就站在我身邊了。」
  
  裴錚淡淡一笑,「好……」後面他依稀還說了什麼,卻被淹沒在炮火聲中,震耳欲聾,彷彿要掀開這黑紅纏綿夜幕。
  
  我本擬今夜放過南懷王,卻料不到,他會選在這個時候動手。
  
  變故一觸即發。
  
  城樓騰挪空間狹窄,無法佈置伏兵,易守難攻,當第一個黑衣人藉著炮聲與夜色掩護偷襲之時,我伏兵皆在城樓之下!
  
  那把長劍直逼劃破夜幕直直刺向我面門,裴錚攬住我腰身一轉,避開劍鋒,袖子一揮,將長劍盪開,袖口卻也被劃斷。這一個動作已經驚動了左右,立刻便有人大呼:「有刺客!」
  
  我聽出來,喊人正是南懷王!
  
  城樓上本就擠滿了幾十個官員,一聽到這句話登時亂作一團,慌張逃命,謝天謝地,還有人不忘喊:「救駕!救駕!」
  
  擠成一堆百官擋住了救兵來路,反而是幾個黑衣人早有準備,殺到我和裴錚周圍。裴錚左手護著我,右手抽出守城士兵長刀擋住攻來幾把劍。對方長劍鋒利非常,幾個接觸間便劈斷了長刀。
  
  但這一拖延,暗衛已經立刻到位,將我和裴錚護在身後,我手心發汗抓著裴錚手臂問:「你沒受傷吧?」
  
  裴錚神色凝重,搖了搖頭:「沒事。」隨即在人群中搜索南懷王身影。
  
  早有暗衛盯住了他,因此不過一個眨眼,便有暗衛將南懷王押到跟前。
  
  裴錚低頭一看,頓時臉色大變,上前一步抓起南懷王前襟,左手在南懷王面上一抓,一張人皮面具握在了手中。
  
  「假!」我震驚地看著裴錚手中人,「你是誰!」
  
  那人木然一張臉,沒有回答我話,一雙眼睛直勾勾盯著裴錚。「王爺讓我轉告閣下一句,沒有人能事事算透,就算你抓了我,又有什麼資本和王爺交換。」
  
  又一輪煙火升空,炮響不斷。
  
  裴錚身子一震,鬆開了手,轉頭望向人群。
  
  暗衛刀橫在那人頸上,但那人眼睛一瞪,嘴角溢出鮮血,竟是服毒自盡了。
  
  「廢物……」我渾身發抖,瞪著那名暗衛,「不是讓你們盯緊了南懷王了,什麼時候換了人你們竟然不知道!」
  
  暗衛齊齊跪下,一言不發。
  
  裴錚聲音突然變得沙啞,「別怪他們……因為從一開始,在你下令之前,這個南懷王就是假。」
  
  我倏地抬頭看裴錚:「什麼意思?難道他根本沒有入京?從頭到尾都是這個假冒?」
  
  「不,南懷王入京了。但是從一開始以南懷王身份出現,都是這個人。真正南懷王,一直在潛伏在暗處。」
  
  我笑了。「寡人真是小看他了。」
  
  裴錚垂下眸子,苦笑:「我又何嘗不是……」
  
  「可是那又如何?他所有人馬都在我控制下,就算逃了他一個,又能做什麼?」我轉頭對暗衛下令,「按原計劃行動,一個不留!」
  
  城樓底下百姓盡皆俯首搶銅幣,在炮火和夜幕掩護下,並不知道城樓上發生了什麼事。我沉聲道:「封鎖所有城門宮門,全城戒嚴!」
  
  這就是南懷王底牌?那他也未免太高看自己了!
  
  「陛下,是否現在回宮?」左右請示。
  
  我捏了捏眉心,心想反正下面百姓也看不出城樓上站是什麼人,留在這裡也沒什麼必要,便道:「你們兩個代寡人和鳳君陪他們看煙火,寡人先回宮等消息。活捉南懷王父女,寡人定有重賞!」
  
  我說完回手拉住裴錚手,他手掌微涼,緊緊握住我。
  
  我咬牙道:「虧寡人還想放他一馬,該死南懷王,寡人要滅他九族!」
  
  裴錚始終沉默不語。
  
  一名暗衛落在我身前攔住了去路。
  
  「屬下有事稟報!」
  
  「何事!」我皺著眉看他。
  
  「蘇御史和易大夫。」
  
  我愣了一下,鬆開了裴錚手,回頭對他說:「你先回宮,寡人還有事要處理。」
  
  裴錚深深看了我一眼,幽深鳳眸好像失去了往日光彩,眼底閃過一絲意味不明情緒,終是化為瞭然淡淡一笑:「微臣先行告退。」
  
  我看著他遠去背影,那種複雜感覺又浮上心頭。
  
  暗衛開口道:「從兩人對話中得知,蘇御史並未按陛下吩咐把自己歸順陛下消息放給南懷王,相反,蘇御史徹底投向南懷王……」
  
  「什麼!」我倒抽一口涼氣,「蘇昀投向南懷王?」
  
  「不是。」暗衛說道,「蘇御史以扳倒裴相,廢黜女帝,扶持幼帝為理由,假意聯合南懷王,裡應外合,孤注一擲。」
  
  我心頭狂跳,沉聲道:「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你給我說詳細了。」
  
  易道臨:「你這麼做,和陛下所吩咐不一樣。」
  
  蘇昀:「只要能達到目,怎麼做有什麼差別?和逼反相比,誘反不是更容易掌控?至少這樣一來,南懷王行動會在我們掌控之中。」
  
  易道臨:「他憑什麼相信你?我又憑什麼相信你?」
  
  蘇昀:「前者你不需要知道,後者亦然。因為你相信了,而他也相信了。」
  
  易道臨沉默了片刻,又說:「你始終知道陛下想興王黨,滅裴蘇,也明知道我是陛下人,為什麼還舉薦我?」
  
  蘇昀一笑:「就算我不舉薦你,陛下早晚也會想辦法提拔你。」
  
  「是你親自把鴻臚寺縱火案線索透露給我,我不明白,為什麼你要自廢一臂。」
  
  「你也不需要明白。」蘇昀笑著說,「有些事情,做了就好,想不明白,又何必想。明白了,也未必是件好事。易大人沒有在陛下面前說出實話,蘇某感激。只是還望易大人以後不要再欺瞞她……她不喜歡有人騙她。」
  
  易道臨嗤笑一聲:「你自己騙她那麼深,又有何立場說我?我不說,不過也是因為沒有必要。」
  
  「是啊……」蘇昀苦笑,「沒有必要說了。」
  
  是什麼沒有必要說?
  
  是什麼還瞞著我?
  
  為什麼明知道我想利用易道臨廢了蘇家還舉薦他?
  
  為什麼親自把自己罪證交給易道臨?
  
  為什麼誘反南懷王?
  
  蘇昀,你到底瞞了我多少事!
  
  「他在哪裡?」
  
  「城郊十里地。」



44

  夜幕被映紅一角,是帝都天。
  
  清冷月斜掛在梧桐枝頭,流淌月光蒼涼如水。
  
  易道臨折了一段桂枝,隨手揮了幾下,發出刷刷聲音。枝頭在沙地上劃過,勾勒出帝都地形圖。
  
  「你有把握他會從這裡出?」易道臨口中他,毫無疑問是指南懷王。
  
  蘇昀背對著他,望著帝都方向,夜風撩起他衣袂,在風中輕晃。
  
  「會。」他沒有回頭,只回了簡潔一個字。
  
  「今天晚上,全城戒嚴,只有你把守這個關口是唯一突破點,如果南懷王今夜要出京,確實只能從這裡出了。」易道臨握著樹枝,在地上比劃了一陣。不遠處潛伏著兵馬,偶爾可以聽到一兩聲嘶鳴,不過很快被淹沒在風中。
  
  「還有一刻鐘,第一輪煙火就開始了。」易道臨扔了樹枝,走到他身邊,有些好奇地打量他側臉。清俊秀,帝都中人稱他一聲「蘇卿」,君子端方,溫潤如玉,不過,往往表裡不如一。「你喜歡陛下。」易道臨用是陳述語氣。
  
  蘇昀睫毛微顫了一下,仍是望著帝都方向,沉默不語。
  
  易道臨皺了下眉頭,「可是你為什麼那麼做?絕了自己後路,親手拔除了蘇氏在帝都根。」
  
  「早已經腐朽了。」蘇昀聲音輕若一聲沉重嘆息,「所有權力,終將導致,然後腐朽。我們蘇家,背負著高祖所給予榮譽,放不下名聲,但一塊匾額並不足以支撐著整個家族立於陳朝堂。祖父選擇,是無可奈何,我能理解,卻無法做到。」
  
  易道臨冷笑一聲:「人為財死鳥為食亡,蘇家已經名利雙收,師一身罪惡卻能壽正終寢,你又何必說得如此委曲求全?」
  
  蘇昀搖了搖頭,勾起一抹苦笑。「易大人可知蘇家有多少人?」
  
  易道臨沉默不語。
  
  「包括奴僕,共計兩千三百六十二人。所有人存亡,都繫在祖父一人身上。朝廷俸祿如何養得起這兩千多人?這世界本就沒有純白與純黑之處,更多是灰。要立於朝堂,要撐起蘇家,只能放棄一些原則,同流合污,以權謀私……裴錚是一把太鋒利的刀,他要改變規則,除去他眼中釘,新勢力與舊公卿兩不相容,必有一亡。有時候想想,或許他做法也沒有錯,但朝廷裡事,本也不能簡單分清對與錯。」蘇昀自嘲一笑,「當初在賀敬別院看到那些卷宗時候,震驚悲憤之餘,我選擇了燒掉大部分罪證,從那個時候開始,我就該明白,自己和祖父是同一種人,根本沒有立場去指責他。他為我染上了所有血腥與昂髒,讓我去做一個純臣,保全蘇家世代忠良名聲,這樣寄望,我不能辜負,卻也只能辜負了。」
  
  「在陛下計劃中,從來沒有你。」易道臨頓了頓,換了個說法,「我是說,她想除去對像裡,從來沒有你。」
  
  蘇昀笑容裡浮起一絲暖意。「所以,我辜負了太多,只能成全。」
  
  「這些話你卻不能對她說。」易道臨哼笑一聲,半是嘲諷半是不以為然,「身為人臣,本就不該有這樣妄想。從你知道她計劃開始,就處處順著她意思,推波助瀾,把自己所有把柄都交到她手中。明明喜歡,卻又故意讓她懷疑你,疏遠你,不知該讚你認清了本分,還是笑你自作自受。」
  
  「她早就已經疏遠了。」蘇昀看著夜空中炸響第一朵煙花,唇畔笑意苦澀,「否則怎麼會開始懷疑。是我自己遲了一步,再也追不上了。」
  
  對有些人來說,那個人無論遲了多久,她都願意等。
  
  對有些人來說,那個人即便錯過一步,她也不願意回頭了。
  
  關鍵不是他遲了,而是他不再是她願意等那個人。
  
  煙花易冷,人事易分。
  
  他們之間隔了一個皇城,他沒有裴錚勇氣,能排除萬難,牽起她手。
  
  既然無法成為她幸福,不如徹底放手,讓她不再心存留戀,心存愧疚,不再想起那個蘇姓男子,其實也曾在她遺忘某些時候,等了她那麼久。
  
  「開始準備『擒王』了。」易道臨瞥了一眼煙火,轉身離開。
  
  他很少做沒把握事,蘇昀瞞了他一些事,但他不知道為何願意相信他。可能是因為他背影太過悲傷,眼神太過淒涼。
  
  果然,最不易還是情債。
  
  幸虧,他沒有。
  
  多年沒有騎馬,裙襬太窄,我一咬牙拿劍一劃,撕開了翻身上馬,直奔城郊。
  
  無論蘇昀瞞著我什麼事,至少可以肯定一點,易道臨不會出賣我。我腦海中模模糊糊地浮現出了什麼,卻無法靜下心來仔細思考,理清思路。
  
  蘇昀那麼自信南懷王會信他,又放開了關口,那麼南懷王一定會從關口逃走。
  
  他應該不會放走他……
  
  應該不會……
  
  當我趕到城郊時,戰鬥已經接近尾聲。遍地殘肢,夜風夾著刺鼻血腥味撲面而來,我一眼看到了蘇昀,遠遠站在高坡之上,背著手冷眼看著一切。
  
  我調轉馬頭奔到他身前停下,勒住了馬居高臨下看著他:「南懷王呢?」
  
  他似有些詫異我會趕來,眼神微動,卻沒有多問其他,只是答道:「請陛下恕罪……」
  
  我猛提了口氣,皺緊了眉頭:「讓他跑了?」
  
  「在這裡。」易道臨聲音從身後傳來,我回頭看去,見他緩緩踏著月光而來,身後幾個士兵壓著一身著玄衣之人,到了眼前才看清楚他臉,和城樓上那貨一模一樣,只是眼神卻不相同。
  
  我翻身下馬,走到跟前,狠狠盯著他,上前一步在他臉上一抓。
  
  又是一張人皮面具!
  
  那人仰著臉看我,笑顏如花。「陛下,多日不見。」
  
  劉綾不驚不懼地笑著,我捏緊了面具,冷笑道:「你父王還真下得去手,他不但不信蘇昀,連你這個親生女兒,都捨得用來試探。如今你落到寡人手中,你猜他會不會救你?」
  
  劉綾無所謂地慫了下肩,笑著說:「父王連我都不信,又怎麼會信蘇昀?」她抬眼看向我身側蘇昀,笑道:「蘇大人看到劉綾,是不是很失落?父王說,有些聰明人喜歡做蠢事,不可不防,果然讓他說中了。」
  
  我回頭看了蘇昀一眼,他面無表情地看著劉綾,抬了下眼,迎向我目光,稽首道:「陛下,微臣已經封城,南懷王插翅難飛。」
  
  都說狡兔三窟。
  
  南懷王這只狡猾老狐狸,卻有三個分身。
  
  我望了劉綾一眼,下令:「將她打入天牢嚴加看守,如有閃失,全部陪葬!易道臨負責搜查南懷王下落。」又看向蘇昀,沉聲說:「你隨我入宮,我有話問你。」
  
  回到宮裡,夜已經深了。
  
  我沉默著在迴廊上疾走,蘇昀緊緊跟在我身後,直到我倏地停下轉身,他幾乎收不住來勢撞到我。
  
  他忙退了兩步,稽首道:「微臣該死!」
  
  「你是該死!」我逼上前兩步,微瞇起眼盯著他,想把他看透,「你為什麼沒有按照我吩咐去做?」
  
  「陛下所指為何?」
  
  「我讓你逼反,你卻誘反?你說南懷王信你,會依你計策行事,結果呢?」我氣惱地看著他,「你抬起頭看我!」
  
  他肩膀微微一顫,終於還是抬起頭來,好像是看著我,目光卻始終無法交接。
  
  「你要怎麼解釋?」
  
  「是微臣閃失,微臣任憑陛下懲罰。」
  
  「你這是在解釋嗎?」我又逼上前一步,他退了一步,「你說南懷王會信你,到底是什麼讓你這麼自信?」
  
  蘇昀眼神閃爍,我厲聲道:「不許騙我!」
  
  他卻沉默了。
  
  我與他沉默對峙,只有夜風在彼此之間流動,撩起鬢角發。
  
  我輕嘆了口氣,放柔了聲音,問他:「你明知,易道臨是我除去蘇家的刀,為什麼還把他交到我手中。你也知道我在搜囉蘇家罪證,為什麼……把那些交給我?就不怕我徹底端了師府?」
  
  「陛下早晚會查到,微臣這麼做,也只是希望陛下從輕發落而已。」蘇昀淡淡道。
  
  我愣了一下,喃喃自問:「是這樣嗎……」
  
  「是。」他輕聲回答,「裴相……鳳君志在剷除舊公卿勢力,與宗室公卿水火不容。祖父為求自保和南懷王聯手,多年交情,微臣本以為他會信我,不料他疑心太重……微臣誘他今夜夜宴起事,與他裡應外合,怎知他臨時改變主意,微臣負責在城郊接應,他卻還是留了一手。」
  
  我恍惚地點頭,「原來……是這樣……」
  
  「微臣自作主張,請陛下降罪。」
  
  「算了……」我疲倦地捏了捏眉心,「事從便宜,寡人不會怪你,只要你將南懷王捉拿歸案就是。」
  
  蘇昀稽首道:「微臣領旨。」說著,又抬起頭看我,輕聲道,「陛下累了,早些歇息吧。」
  
  我點了點頭,應了一聲:「嗯,你也回去吧。」
  
  在他恭送姿態中,我轉身離開,心下仍是隱約覺得有些不妥,卻也說不清是哪裡不妥……
  
  寢宮外宮人已經昏昏欲睡了,小路子正在給被風吹滅蠟燭續上火,聽到我腳步聲趕緊上前迎駕。我抬手攔住他,輕聲問:「鳳君呢?」
  
  小路子低聲答道:「鳳君歇下了。」
  
  我有些失望地哦了一聲,揮揮手讓他退下,他猶豫了一下,說:「陛下,儀式還沒完結呢。」
  
  我說:「去,誰還管那麼多!把酒留下就行了。」
  
  小路子哦了一聲,訥訥退了下去。
  
  寢宮中紅色紗帳一層又一層,撥開了三層才看到伏在床沿上裴錚。
  
  我原也是見他疲倦樣子才讓他先回來休息,他好像病了,不似平常精神。
  
  我蹲在床邊,睜大了眼睛打量他。
  
  劍眉斜飛入鬢,鼻樑高挺,鳳眸微閉,掩去了眼底常現許多算計和意味深長笑意。我忍不住上前了稍許,低下頭,輕貼住那兩瓣薄唇,微涼而柔軟,總是會說一些讓我心跳加速話——有時是氣,有時是愛。
  
  我貼著他唇瓣輕輕摩挲,他忽地開口說:「還沒喝過交杯酒,就想洞房了嗎?」
  
  我像做壞事被人抓到了一樣,猛地彈了起來,剛想退開,就被他伸手攬住了,右手在我後腦勺上一按,繼續方纔那個吻。
  
  我跪在床前,雙手抵在他胸口,不自覺地收攏了五指,抓住他前襟,微微喘息著,閉上眼睛。
  
  他輕咬了一下我下唇,聲音暗啞:「累了吧。」
  
  我睜開眼看他,輕輕點頭:「嗯。」
  
  他從床上坐起,宮人端著酒盞上前,裴錚說:「放下就好。」
  
  宮人探詢著看我,我點頭道:「全都退下。」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2-8-27 08:26 AM

45
 
  我從托盤上接過杯盞,琥珀色的液體映著燭光,隨著我的動作濺出了幾滴在手背上。我抬頭看他,奇道:「你怎麼不舉杯?」
  
  他笑吟吟看著我說:「交杯酒不是這麼喝的。」
  
  「那怎麼喝?」我面上一熱,有些窘迫道,「我也是第一次成親……」
  
  「我知道。」他輕笑一聲,忽地低下頭來,咬住杯沿,下巴一仰,就著我的手飲下杯中酒,我瞪圓了眼睛驚呼一聲,後腰被他勾住一攬,撲倒在他懷裡,他一個翻身將我壓在床上,俯身覆在我身上,我方要掙紮著起身,他的唇又壓了下來,舌尖撬開我的雙唇,酒香撲鼻,哺入我口中。香醇的佳釀在舌尖化開了滋味,酒不醉人人自醉。
  
  最初的慌亂過後,我的呼吸漸漸凌亂,輕哼著與他唇舌纏綿,那杯酒如火焰一般,從胃部燃燒到四肢,讓我口乾舌燥,想要更多。
  
  他卻又抽身而去。
  
  我伸長了脖子,睜開眼睛幽怨地瞪他。
  
  他稍稍平復了呼吸,目光瞥向床邊另外一杯酒,暗啞著聲音笑道:「是不是該輪到你餵我了。」
  
  我輕咳一聲,深呼吸一口氣,在他笑意盈盈的目光中,含下那杯酒,然後雙手攀上他寬闊的肩背,貼上他的唇瓣。
  
  瓊漿自唇畔溢出,滑過下巴,濕了前襟。我追逐著滑下的液體,舌尖自他下巴滑過,吻上他的鎖骨。
  
  他悶笑一聲,也不反抗,抬起雙手為我解下頭上的髮冠,三千青絲自肩頭滑落,他的手插入發中,按在我的後腦上,一個吻落在發心。
  
  我抱著他的腰,說:「我不會脫這身衣服。」
  
  裴錚說:「我幫你。」
  
  這身繁複的禮服,裡三層外三層,用的是最複雜的衣鈕,他將我放倒在床上,我緊緊閉著眼睛,感覺到他的手拂過我的鬢角,然後落在前襟的衣鈕上。
  
  我能感覺到自己的胸口因為急促的呼吸而劇烈起伏。他半伏在我身上,灼熱的呼吸噴灑在我頸間,不疾不徐地解著一個個衣鈕,就像在拆一件精心包裝過的禮物。
  
  我終於忍不住這漫長的折磨,顫抖著聲音說:「你……快點……」
  
  他笑了一聲,仰頭親吻著我的頸側,舌尖在耳下打著圈。「不急。」
  
  這樣說,好像我比他急色似的。我滿腹怨憤地咬著下唇,他低頭含住我的唇瓣,輕輕吮吸舔咬,半是調笑半是**說:「明日又不須早朝……」
  
  說話間,外衫衣鈕盡解,他右手在我後頸上扶了一下,拉下我整件外套扔到床下。
  
  感覺到他動作頓了一下,我睜開眼睛,看到他的目光落在我小腿處,順著他的目光看去,我也看到了,那被長劍劈開的痕跡。
  
  我剛想解釋一下,他就掩住了我的嘴,抬眼看我,勾了勾唇角說:「不說,只做。」說罷膝蓋盯緊我雙腿之間,就著已經撕開的缺口用力一拉,「刺啦」一聲,中衣登時變成碎布,被他兩下一扯,徹底從身上滑落,只剩幾近透明的內衣和內衣下若隱若現的金紅色肚兜。
  
  「咚、咚咚咚……」
  
  一個小瓷瓶隨著他的動作滾落出來,停在我左手邊,我低頭一看,頓時尷尬起來。
  
  那是五爹給的助興之藥,以我對五爹多年的瞭解,這不是「春風一度花開早」,便是「花開二度須盡歡」。只聽名字也知道是什麼藥了。
  
  這藥母親也說過,用了的話,第一次不會那麼疼,只是她不知道,我早已疼過一回。好似不疼上一次,總覺得猶有未滿。
  
  我不敢抬眼看裴錚的神情,垂著眸盯著他胸前的水漬說:「那個……要用嗎……」
  
  他袖子一揮,把瓶子掃到角落裡,淡淡笑道:「用不上了。」
  
  他的語氣聽得我微愣了一下,不經細想,有些話便問出了口:「你是不是受傷,還是病了?」
  
  他抬手在自己領口處左右一扯,拉開前襟,低頭看著我笑道:「我有沒有受傷,不如你親手檢查一下?」
  
  我不禁要懷疑那酒裡早已被人下了藥,否則他怎麼會這樣,眉梢眼角,儘是傾倒眾生的風情與魅惑。
  
  鳳君的衣服,為何脫起來比寡人的快呢……
  
  他赤、裸著精壯的上身,身上無一絲傷痕,我支支吾吾地說:「我……我吹把蠟燭吹滅了!」說著轉身想逃避。
  
  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臂,將我按倒在床上。我背對著他,感覺到背上傳來的重量和熱度,僵硬得無法呼吸。
  
  「洞房之夜,不能吹滅蠟燭。」他的手撩起的長髮,低啞著聲音說,「而且,我想看清你……每一個地方。」
  
  剎那間,萬千煙火在腦海中綻放。
  
  他的牙齒在我後頸的肚兜繩結上一咬一扯,右手從腰側摩挲著,貼著我的小腹向上,握住我的胸口揉捏。灼熱的氣息噴灑在我的後頸,隨著濕熱的吻一路向下。敏感的背脊承受不住他唇舌所帶來的酥麻感覺,我咬緊了被單,嗚咽一聲拱起身,繃直了後背。
  
  他扯開礙事的內衣,唇舌在我尾椎處游移,我雙手緊緊抓著被單,情不自禁地顫慄著,雙膝發軟,聚不起一絲力氣。
  
  「別……別碰那裡……」我大口喘息著,擺動腰肢,努力想掙脫他,卻終是徒勞。
  
  我夾緊了雙腿,被他輕而易舉地侵入,右手在大腿內側撫弄,卻又故意繞開敏感的那點。
  
  淚水從眼角溢出,我終於尋了個機會翻過身面對他,抬腳蹬向他,喘著氣說:「不是這樣的……」
  
  裴錚躲開我的一腳,順勢抓住我的腳踝,欺身上前,擠入我兩腿之間,右腳被他抬高至肩頭。他俯身望著我,幽深的雙眸中情、欲翻湧。
  
  「哦……」他緩緩笑道,「那你想怎樣……」
  
  不是這樣無力地被他抱在褻、玩,我咬著唇,說:「我要在上面。」
  
  他別過臉低笑一聲,算是給我面子不忍嘲笑,抬手揉了揉我的腦袋,不懷好意地說:「下半夜,如果你還有力氣,讓你在上面。」
  
  「什麼下半夜……」我茫然地看著他。
  
  不是一回合就終了?
  
  「你不會以為,這一夜,我也只會要你一次吧?嗯?」他唇角一勾,握著我腰肢的手一緊,下半身向前一挺,抵在私、處的堅硬破開了柔軟,我咬緊下唇,輕輕發抖。
  
  他喘著氣,抱住我,與我唇舌交纏,「豆豆……」他低聲呢喃,直抵到最深處,「喊我的名字……」他蠱惑著在我耳邊說。
  
  我緊緊抱著他的脖子,無意識地喊著:「錚……錚……錚……」
  
  「對……記住,你第一個,最後一個男人,都是我……」他用力抱著我,彷彿要將我揉進骨血之中,每一次撞擊都直達靈魂深處。
  
  「就算死,也一樣。」他咬著我的耳垂,用纏綿的語調說著決絕的話。
  
  錚……
  
  我別過臉,迷迷濛濛看著他俊美的容顏,微微上前,吻在他唇畔。「不會,寡人萬歲……也不會讓你死……」
  
  我下、身一陣痙攣抽搐,緊緊絞著他不放,他喉中溢出一聲悶哼,加快了衝刺,終於摟緊了我的腰,深埋在我體內,灑下灼熱的種子。
  
  我抱著他的脖子,昏昏沉沉地想:我要給他生孩子……
  
  我還要在上面……
  
  可是好累啊……
  
  好像片刻後便聽到他在我耳邊低語:「還想在上面嗎?」
  
  我無力地搖搖頭。
  
  他低笑一聲,說:「那就讓微臣繼續服侍陛下吧。」
  
  我拍了下他的肩膀,呢喃道:「不……要……」
  
  他違抗君令,再挑戰火。
  
  裴錚:「要不要?」
  
  寡人:「不要……不要……停……」
  
  裴錚:「要不要?」
  
  寡人:「不要……不要停……」
  
  他笑了。
  
  我不該因為他放水了一回就小瞧了他,至少就體力而言,他比較適合當天下男性楷模,而我是天下女性的恥辱。
  
  啟明星正亮的時候,我正半夢半醒著,被他攬進溫暖寬闊的懷抱,蓋上了被子。我彷彿聽到他輕輕嘆了口氣,溫柔地吻著我的眉心,低聲說:「今天突然在想,如果有一天,我不在的話,你該怎麼辦……」
  
  「可是放不開手了……就算有那一天,我也要你念我、想我、愛我,縱然半生痛苦……相思……也只能為我相思……」他輕啄了一下的唇瓣,苦笑,「是不是太自私,對你太殘忍了?」
  
  「放心,我不會讓那一天到來。」
  
  鴛鴦懶起貪**,莫怪君王不早朝。
  
  寡人以歷代明君為榜樣,結果卻也犯了淫君才會犯的錯。
  
  我說:「雖然今日沒有早朝,但還是要晨昏定省的,這是宮中的規矩。」
  
  裴錚懶懶幫我描著眉,笑道:「自明德一朝起,所謂規矩,便蕩然無存。」
  
  我沉默了,說:「你手別抖。」
  
  裴錚說:「是你臉在抖。」
  
  我怒了:「你臉抖一個給我看看。」
  
  裴錚嗤笑一聲,收了手,仔細打量了一番,才將鏡子擺到我面前。我把鏡子抓到跟前,挑著眉左看右看,怎麼看都覺得好像一個囧字……
  
  裴錚訕訕一笑:「手生,手生……」
  
  我心情沉重地把鏡子倒扣在桌面上,一把抓起眉筆撲到他身上,張牙舞爪地說:「寡人也要給你畫一樣的眉形!」
  
  裴錚哈哈大笑接住我,右手在我手腕上拂了一下,我右手一麻,眉筆落了下來,他拉下我的手笑道:「別鬧,否則連午朝都上不了。」
  
  他神情曖昧,聽得我面上一熱,急忙從他身上下來,背著手乾咳兩聲,說:「嗯……國事為重。」
  
  不成不成……為何寡人在他面前總是落了下風……
  
  憂傷,真憂傷……
  
  我和裴錚遲了半刻鐘才到母親寢宮,宮人細聲道:「明德陛下尚未起身,免了今日請安。」
  
  我抽了抽眼角,說:「如此,告訴她寡人和鳳君來過了便是。」
  
  宮人微笑道:「奴婢遵命。」
  
  走開幾步,我才仰頭問裴錚:「她是不是在嘲笑寡人的眉毛?」
  
  裴錚亦笑著說:「不是。」
  
  我狐疑地皺眉:「真的?」
  
  裴錚鄭重地說:「陛下的眉毛一點都不好笑。」
  
  我也覺得不好笑,只是有種淡淡的憂愁與傷感罷了……
  
  新婚後第一天的午朝,按例國君與鳳君應一同上朝接受賀拜。龍座右側添置了一張鳳座,原先裴錚立於群臣之首,說離我最近也不盡然,小路子還站在我座下呢,如今才真正是一臂距離了。
  
  因為昨天夜裡的行刺案,群臣寒蟬若噤,氣氛頗有些壓抑。只有易道臨一人出列,聲若金石擲地,曆數南懷王罪行七十二條。
  
  那些頭低得比平時更深的,多半是受過南懷王恩惠的。
  
  易道臨上前幾步,小路子從他手中接過厚厚一沓卷宗,上面所書儘是朝中官員收受南懷王賄賂的記錄和名單。涉案者,幾近滿朝。
  
  我向殿下掃了一眼,文武百官,兩股戰戰著不知幾何。
  
  「小路子,端個火爐來。」我向小路子說道。
  
  小路子愣了一下,點頭道:「是。」不刻便有兩個宮人擔著大火爐置於殿下。
  
  我自龍座上走下,小路子手捧著卷宗,亦步亦趨跟於我身後。
  
  爐中火慢慢燃起,給著冰冷的宮殿增了幾分暖意。
  
  我從小路子手上抽出第一卷,撕成兩半,扔入火堆之中,火舌在頁腳一舔,迅速吞沒了白紙黑字。
  
  「這些資料,寡人沒看過,也不會去看。朝中大臣,或者是明德一朝的老臣,或者是崇光之後,由寡人親手提拔起來的後起之秀,個個都是國之棟樑。爾等為國盡忠,擔君之憂,寡人自然心中有數。」一冊冊罪證助長了火勢,我抬眼看向百官,「官場虛禮往來,規則如何寡人並非不知,法不外乎人情,人情放諸四海而皆準。過去寡人年幼,內閣輔政,於朝政有所怠慢,讓有心之人鑽了空隙。罪人先罪己,國之失者,亦是寡人之過。」
  
  群臣巍巍拜倒,連聲道:「臣等惶恐,陛下恕罪……」
  
  我看著爐中大火,淡淡笑道:「過去種種,便如這爐中大火化為灰燼,寡人既往不咎,諸位還是我大陳的臣子,食君之祿,忠君之事,擔君之憂,同樣的事,寡人希望以後不再發生。如有再犯,進這火爐的,就不再是一冊罪證而已了!」
  
  群臣三呼:「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我抬起頭,對上易道臨的目光,晦暗深沉,對峙了片刻,他終於屈膝拜倒,三呼萬歲。
  
  我轉身登上龍座,裴錚噙著笑向我看來,我頓時有種被看破的窘迫感,抬手在鼻尖掩飾性地摸了摸,微低下頭。
  
  坐上龍座,我朗聲道:「即日起,裴錚卸任丞相一職,自此廢丞相一職,重置三公,共理內閣。大司馬一職,由易道臨擔任,蘇御史改任大司空,諸位可有異議?」
  
  「臣等無異議。」
  
  我笑了笑,看向易道臨,「南懷王一案由你和蘇昀一同負責,三天之內,務必找到南懷王!」
  
  二人稽首道:「微臣領旨。」
  
  退朝之後,易道臨在宣室同我說:「微臣沒有想到,陛下會燒了罪證。」
  
  我盤腿坐在案前,無奈一笑:「不燒還能如何?法不責眾吶……易卿家,此案由你全權查辦,涉案人員只廣,涉案金額之多,你心中有數,你自問,有能力拔起這條根之後,再在短時間內培植一個完全乾淨的班底嗎?」
  
  易道臨沉默了。
  
  「前腐後繼,或者十年,或者二十年,水至清則無魚,朝廷是不可能徹底乾淨的。少時寒窗為大濟蒼生,進了這個泥潭,還能保有這樣懷抱的,少了,沒了。朝中四品以上官員,查下去沒有一個乾淨的。寡人殺得完嗎?」我搖頭,嘆了口氣,「殺不完的……過去千年,從未有人能肅清,寡人也自問不能。只要他們都忠於寡人,細微之處,也不必察察為明。裴黨蘇黨,南懷王黨,能從今變為王黨,也就足夠了。」
  
  易道臨說道:「希望能如陛下所願。」
  
  我嘆氣苦笑:「先將南懷王這根肉中刺拔了再說。劉綾還沒沒有招供嗎?」
  
  易道臨搖了搖頭:「南懷王既然讓自己的女兒試探蘇昀,怕也是沒有親情淡薄,連女兒都能捨棄,恐怕也不會讓她知道自己的下落。」
  
  「蘇昀那邊如何?」我想起他今日朝上的沉默,心下忽地一沉。
  
  「昨夜搜尋一夜無果,宮裡宮外都搜查過了,但南懷王狡猾之極,只怕沒那麼容易露面。」
  
  我煩惱地按了按額角,「把他的親信,全都問斬了,城外親兵招降,派人南下抄他的家,按例是應該抄他九族,但寡人新婚,大赦天下,改為流放吧……」
  
  「陛下……」易道臨頓了頓,斟酌著問道,「可曾問過鳳君,南懷王可能的所在。」
  
  我愣了下,「沒有,怎麼了?」
  
  易道臨說道:「鳳君與南懷王亦曾有勾結,目的為何,微臣雖不知,但雙方關係匪淺。或許南懷王的下落,鳳君能猜到一二。」
  
  我知道他不喜歡在床上與我談公事,因此也沒有再去煩他,今日又削了他的官。
  
  我幽幽嘆道:「易卿家,裴錚,是把鋒利的刀呢……」
  
  易道臨怔了怔,道:「誠然如此。」
  
  「寡人卻將他掛在床頭裝飾,他會不會心存怨懟呢……」
  
  易道臨低頭乾咳一聲,尷尬道:「那是陛下的家事。」
  
  我也覺得自己失言了,無奈笑道:「你說的是,寡人自會問他,你且退下吧。」
  
  煩,真煩……
  
  我翻來覆去地看著手心手背,卻始終想不到兩全之法。
  
  「小路子,鳳君呢?」我悠悠喊道。
  
  小路子自門外小跑進來,答道:「回陛下,鳳君在寢宮。」
  
  我撩了下襬起身,道:「擺駕。」
  
  與其我一個人煩惱,不如拉他一起煩惱。
  
  我這好不容易收回來的權啊……到底是放,還是不放呢?
  
  到這時我才明白國師當年說的話,當國君,不可有心,不可動情。找一個不是很喜歡也不討厭的人過一輩子就好了,如此便不必整日裡憂心著他的憂心,怕委屈了他…



46

  寢宮外,幾個年輕宮女聚在一起輕笑著交談什麼,真是沒規矩啊……
  
  我乾咳一聲,幾個宮女背脊一僵,急忙轉過身來拜倒,柔柔道:「參見陛下……」
  
  我輕嘆道:「起來吧起來吧,真是越發沒規矩了,鳳君是在休息麼,你們這樣不怕吵著他嗎?」
  
  宮女們對視一眼,一人膝行上前一步,俯首道:「陛下,鳳君不在寢宮。」
  
  我愣了一下。「不在?」轉頭看小路子,「你不是說他在嗎?」
  
  小路子抹了抹汗,乾笑道:「鳳君是這麼跟小路子交代,可能是有什麼事走開了,許是讓太上皇傳召過去了。」
  
  他這麼說也不無道理,如今已過了午,我那不成器母親也該起身了吧。
  
  我捲了袖子正準備往母親寢宮方向去,那宮人卻開口道:「陛下,方才裴學士來過。」
  
  我頓住腳步,回頭問道:「她來做什麼?找鳳君嗎?」
  
  為首宮人朝旁邊夥伴使了個眼色,那人退下去,從屋內捧出一本名冊來,小路子接來讓我過目,卻是後宮一些大小事宜,按理來說,裴錚正式封了鳳君,日後後宮從東西兩宮到六尚宮事都該由他負責了。我後宮空虛……真空虛,只得他一人,尚宮又多是女子,想他昂藏七尺男兒,以後便要統領群雌……想來真是頗為喜感。
  
  我揮了揮手,讓小路子收起冊子,又問道:「裴學士可還說了什麼?」
  
  宮人答道:「裴學士說,近來太醫院突然少了許多珍稀藥材,包括兩株兩進貢天山雪蓮,事關重大,不敢隱瞞,特請陛下明示。」
  
  我想了想,笑道:「怕是母親貪嘴偷吃了吧。還丟了什麼?」
  
  「銀杏子、朱果、熊膽粉也都丟了些許。」
  
  我皺起眉頭,這些東西,卻不像我母親會動。「只怕是有人偷了宮中藥材出去倒賣了。」我冷哼一聲,「讓裴學士著人徹查清楚,後宮無主,那些人也真是不把寡人放在眼裡了!」
  
  我拂袖離去,卻見小路子沒有跟上來,回頭一看,見他臉色微白,額上佈了一層細汗。「小路子,你這是怎麼了,你也病了?」
  
  「也……」小路子微怔了一下。
  
  我喃喃自語道:「怎麼一個兩個都病了樣子。」
  
  小路子怯怯問道:「陛下說是,誰病了?」
  
  「鳳君他……」我剛想回答,又打住了話頭,斜睨他,「這是你該問嗎?是寡人在問你話!」
  
  小路子低頭道:「奴才身上有些不爽利,許是天太熱了。」
  
  我看他樣子也不像作偽,一身虛汗臉色慘白,倒像是中暑,便大發慈悲道:「你去太醫院看看吧,順便把事情調查一下,寡人自己過去便可。」
  
  小路子鬆了口氣,躬身道:「恭送陛下。」
  
  還沒到母親寢宮,遠遠便聽到母親說話聲:「好累……」
  
  蓮姑冷哼一聲:「你自找。」
  
  母親哼哼唧唧兩聲,「蓮兒你別這麼冷漠嘛,只有你真心對我好,對我無微不至言聽計從不會讓我受累受痛哎喲!你幹嘛擰我耳朵……」
  
  蓮姑說:「豆豆來了。」
  
  我站在門口,無語地看著趴在躺椅上讓蓮姑給她揉著腰母親。
  
  母親驚詫地看著我,說:「你竟然起得來!」
  
  我面上一熱,乾咳一聲:「母親,你真胡鬧。」
  
  蓮姑收了手,看了母親一眼,嘆了口氣道:「有人寵著就是長不大。」又抬眼看我,眼神柔和了許多。「還是豆豆乖巧。」
  
  我嘿嘿一笑,坐到蓮姑身邊,母親獐眉鼠目地湊了上來,張口想問什麼,我立刻堵住她話頭說:「不許問我問題!」
  
  她皺了皺眉,哼道:「那你來做什麼。」
  
  我四處張望了一番,問道:「裴錚沒有來麼?」
  
  她撇了撇嘴道:「你們兩個人新婚燕爾,還會記得我這個老母親嗎?」
  
  我怔道:「他沒來你這兒?」
  
  「這個真沒有。」母親無奈地一攤手,「你連我都信不過了?」
  
  我沉默地表示,這個真信不過。
  
  母親委屈地看向蓮姑,指控道:「瞧見沒,女兒長大了就這副德行,虧我辛辛苦苦把她拉扯大……」
  
  幾個爹爹能忍得了她真是不容易,一張嘴說出話來能把死人氣活把活人氣死,父君聽了無奈,二爹聽了黑線,三爹聽了直接開打,四爹裝作沒聽到,五爹跟她有得一拼……
  
  我連裴錚都說不過呢……
  
  「母親啊……」我嘆息著打斷她,「既然裴錚不在,那我走了。」
  
  說著就要起身,又被她拉住了袖口。
  
  「你找他有急事?」母親仰起臉看我。
  
  「有點正事。」我含糊了一句。
  
  「等下再走……」母親懶懶坐了起來,拍拍椅子說,「我也有正事問你。」
  
  我又坐了回去。
  
  蓮姑起身道:「我給你們沏壺茶。」
  
  母親沖蓮姑一笑:「蓮兒我要天山雪蓮做糕點。」
  
  蓮姑無奈搖頭。
  
  我看著蓮姑遠去背影,抽了抽眼角:「果然是你偷了天山雪蓮……」
  
  母親擺擺手道:「自家東西,能叫偷嗎?」
  
  「天山雪蓮也就罷了,你還拿熊膽粉、銀杏子和朱果做什麼?朱果可是有劇毒。」
  
  「這三樣我可沒拿。」母親皺眉道,「別亂栽贓。」
  
  我狐疑看了她半晌,見她也不像說謊,便也罷了。
  
  「你說有正事問我,究竟何事?」
  
  母親卻又支吾了起來,似是不好開口,我隱隱有種不祥預感。
  
  「你說吧……」我緩緩說道,算是給了她一點開口勇氣。以我經驗來說,她定是做了什麼對不起我事。
  
  終於她沉重嘆了口氣說:「豆豆,母親對不起你。」
  
  果然……
  
  「沒有把阿緒管教好。」
  
  嗯?我一愣。「什麼意思?」
  
  母親又開始顧左右而言他,看了看天空,又看了看地上,「那……昨天你五爹給你藥,你用了沒有?」
  
  我尷尬地別過臉,含糊道:「沒、沒有……你到底想問什麼啊……」
  
  母親卻用比我還含糊聲音說:「豆豆……那個……你知道,之前阿緒……給裴錚下了藥……」
  
  我點了點頭,沒料到她突然提起這事,便道:「阿緒下是秋藥嗎?」
  
  母親愣道:「怎麼可能會是這麼容易解藥。」
  
  「那不然是什麼?」我想到昨日裴錚異樣,皺眉道,「阿緒孩子心性,雖調皮搗蛋,卻仍善良,總不至於給裴錚下毒藥吧!」
  
  母親無力嘆了口氣:「也只有你會覺得隨便打折別人老二阿緒是個善良孩子了……阿緒他啊,其實也沒給裴錚下毒,只是中了蠱。」
  
  「什麼蠱?」
  
  母親輕聲道:「情蠱……」
  
  「哦……」我默默點頭,然後倏地瞪大眼睛,說:「啊?」
  
  母親沉重地說:「就是那種會讓人對母蠱持有者死心塌地忠心不二情蠱。」
  
  我心彷彿漂浮在半空中,不上不下難受得緊,於是啞著聲音問:「你們是什麼時候知道?」
  
  「今天早上,阿緒不小心透露出來……」
  
  我心終於緩緩沉了下來,沉到了谷底。「為什麼現在跟我說?」
  
  母親絞著衣角說:「此事說來,終究不該瞞著你。情蠱是閩越五大蠱之一,便是你五爹也察覺不到。」
  
  「那昨日五爹給我,究竟是什麼?」
  
  「他同我說,見裴錚腳步虛浮,以為是阿緒給他下了卸功散,便又給了你萬靈散。倒是瓶子打開,裴錚自然知道是什麼……」母親緊緊盯著我,嚥了嚥口水,小心翼翼問道,「豆豆,你還好嗎?」
  
  我抬了抬眼皮看她,咧嘴道:「還好。」
  
  至少……知道從中了情蠱到現在,裴錚是徹徹底底、完完全全忠於我,沒有任何背叛可能性。
  
  但是……他全心全意,卻不是出自真心,而是因為情蠱。
  
  母親說:「阿緒他不敢來見你,他說了,當時會那麼做,是想你既決議立裴錚為鳳君,便要保證他無二心,思來想去也只有情蠱可靠。中了情蠱,裴錚絕不會有二心,你若喜歡他,他便會加倍對你好,你若恨他,他便受錐心之痛,他心,他情,他命,徹底掌握在你手中……」
  
  我啞聲問道:「裴錚也知自己中了情蠱。」
  
  母親點了點頭:「知道。」
  
  我想過許多種可能,卻終究猜錯了事實。
  
  一想到他所有好,可能都只是因為情蠱,我便覺得有如被萬蟻噬心,疼得頭皮發麻……
  
  「母親。」我輕聲問她,「你能接受嗎,如果二爹對你好,也只是因為情蠱而已。」
  
  母親為難地看著我,沒有回答。
  
  但她已經回答了。
  
  「我不怪阿緒。」我說,「他只是個孩子,不懂得什麼是真正感情。我不敢說自己懂,只能說,這不是我要。母親,讓五爹幫我解了蠱吧。」
  
  「其實你若不知道,兩個人這麼過一輩子,又有什麼不好……」
  
  「可是我知道了,你告訴我了,我就不可能繼續欺騙自己。」我打斷她,「我不能忍受感情裡有一點雜質。」
  
  「你就不擔心解了蠱之後,他原來對你深情,都化為烏有。」
  
  我笑了,迎上母親目光。「乍聽到他中了情蠱,我確實有過擔心,可是母親,他知道。」
  
  我柔聲說:「他明知道是情蠱,還是選擇了接受,把自己完全交到我手中……他全然信我,我又怎會再懷疑他真心?」我心彷彿又暖和了起來。
  
  或許他早已中了情蠱,卻是我在他心中種下,否則聰明如他,怎麼會做出那樣傻事?他到底是報復回來了,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終於讓我中了同樣蠱毒,不可自拔。
  
  母親愕然看著我,眼底震驚緩緩化為溫暖笑意。
  
  她伸出手來,摸了摸我腦袋:「哎呀……豆豆在我看不到地方,偷偷長大了。」她將我攬進懷裡,揉著我臉說,「是不是裴錚那個壞小子讓你學會了相信,教會了你情為何物。」
  
  我靠在她肩窩處,輕輕點了點頭,微笑道:「他曾怨我對他深疑不信,在我這個位子上,本就不該全然相信任何人,但是如今對他,我願意例外。對天下人來說,我是陳女皇劉相思,但對他來說,我只當他豆豆。」
  
  「呸!你是我生,什麼叫他豆豆!」母親忿忿不平掐了一把我臉頰。
  
  我推開她輕哼道:「給你做牛做馬那麼多年,也算還夠了!」
  
  「真是小沒良心!」母親哀嘆連連,眼底卻含著笑意。
  
  蓮姑這時推了門進來,接著母親話頭說:「那你就是個老沒良心。」
  
  母親大聲哀嘆:「二哥啊,蓮兒也欺負我!」
  
  我無奈起身,對蓮姑道:「母親就交給你了,我還是先回宮了。」
  
  蓮姑點頭道:「對了,方纔我過來時候看到裴錚往寢宮方向去,他先前去了哪裡?」
  
  這個我如何能知,只有問他本人了。
  
  離去前,我殷殷對母親說道:「今晚,一定要讓五爹解了情蠱!」
  
  情蠱易解,只要解了母蠱對子蠱羈絆,子蠱自然無效。
  
  他甚至不會知道,自己情蠱已經解開了。
  
  回到寢宮,便見裴錚脫了外衣,只著著件白色中衣,斜靠在窗檯邊上翻著之前裴笙送來冊子。聽到我腳步聲也不起身,只是抬起鳳眸向我看來,唇畔噙著抹淡淡笑意,道:「你來了。」
  
  我在他對面坐下,問道:「你先前去哪裡了?」
  
  「我讓人把丞相府東西搬了回來,方才過去清點了。」他淡淡說道。
  
  我聽了,卻呼吸一滯,心生愧疚。
  
  他垂眸看向名冊,我偷偷伸出手,扯了扯他袖子,弱弱道:「裴錚,你會不會怨我?」
  
  他奇道:「怨你什麼?」
  
  「你本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丞相,軍政大權在手,權傾朝野,如今……」我瞥了一眼那名冊,清咳兩聲,尷尬道,「只能管管這後宮……」
  
  他哈哈大笑,忽地長臂一伸,將我攬入懷中,唇瓣掃過我脖頸,親暱道:「原先是一人之下,如今這一人,也服於我身下,我還有什麼不滿意?」
  
  我推開他臉,猛地咳嗽起來,宮人們忍著笑退了出去,我才羞惱地轉頭瞪他:「你……你說話就說話,這麼抱著我做什麼!又讓他們看了笑話!」
  
  「臉皮真薄。」他說著在我臉頰上親了一口,笑道,「不過一句話,臉色便泛紅了。」
  
  真讓人洩氣,為什麼總是對他無力……
  
  我嘆了口氣,轉過頭,直勾勾盯著他。
  
  我原是不喜歡他這樣能說會道人,總覺得油嘴滑舌人不可靠,偏生我又是耳根子軟人,情話聽多了,難免會動了心。更何況,他又不是只說不做……
  
  我為自己突然綺念感到羞愧,臉上越發火辣,他靠近了,貼著我鼻尖低聲笑道:「想到什麼了,臉突然變得這麼紅,眼睛像要滴出水來了……」
  
  我往後縮了縮,別過臉,細聲道:「今晚我要去陪母親,你……一個人睡。」
  
  他微怔了一下,隨即道:「好。」卻也沒有問我原因。
  
  我猶豫著,伸手抱住他腰,靠在他肩頭說:「後宮不得干政,鳳君不得為相,這是祖訓,我也沒有辦法。但我已廢了丞相一職,你將會是陳最後一個丞相。」
  
  「是嘛。」他好似不以為意地笑了笑,「你高興就好。」
  
  我有些詫異於他反應,抬眼看他,卻又沒察覺到什麼異常,只能暗笑自己多心了。
  
  我藉口和母親同寢,其實不過是為了去找五爹,讓他給我解開母蠱。我也想知道,少了這層束縛,他對我,是否還會和以前一模一樣。
  
  五爹捧著個小缽,對我說道:「豆豆,閉上眼睛。」
  
  我聽他話平躺在床上,伸出右手,閉上了眼睛,只感覺到指尖一涼,一股寒意便順著手指滑了進來,彷彿有一隻小蟲鑽進了我體內,在血脈中橫衝直撞,我微微皺起眉頭,又聽到父君說:「放鬆一些。」
  
  「這蠱蟲對你身體不會造成傷害,只是現下會有點不適應而已。」五爹安慰地輕拍著我手背。那冰涼感覺在胸腹之間轉了幾圈,終於又順著來時方向退了回去。
  
  五爹欣然道:「好了,可以睜開眼睛了。」
  
  我鬆了口氣,睜開眼看向五爹:「這樣就好了嗎?」
  
  「不然你以為能有多難?」五爹微微笑道,「情蠱之所以是閩越五蠱之一,只是因為效用特殊,並非難解。認真算起來,也不過是種普通蠱蟲,若非如此,阿緒又怎麼能輕易得到。情蠱子蠱對人體傷害會較大,對母蠱卻是無任何害處,所幸解蠱並不需要取出子蠱,否則裴錚就要受一回罪了。」
  
  我想起那一日見到裴錚時他病懨懨模樣,想必是被子蠱折騰了一番。
  
  五爹又道:「如今母蠱已死,子蠱便也會化入血液之中,不再有生命了。」頓了頓,五爹臉上現出了為難之色,「豆豆,你母親說你極信裴錚,我卻仍想勸你一句。如今裴錚已經是不同往日了,往日縱然他有所瞞你騙你,也絕對不會做出傷害你事,但如今解了蠱,雖然他自己並不知道,但行為之間,會漸漸以自己欲、望為重,不一定會以你為先了。」
  
  我微笑道:「五爹放心,我有分寸。」
  
  我本也不希望他為了我而完全失去自我。
  
  宣室外忽地傳來喧譁聲,五爹收著他瓶瓶罐罐,我皺眉向外喊道:「外面何人喧譁!」
  
  門推開來,宮人上前通報導:「陛下,是女官署和太醫院人,說是抓到了小賊了。」
  
  「哦?」效率什麼時候變得這麼高了?
  
  我低喝一聲:「讓他們進來!」
  
  門外幾人推推搡搡進來,我皺眉道:「你們這成何體統……小路子!」
  
  小路子眼眶通紅,正是被扭送進來人。
  
  太醫院院判跪下道:「陛下,臣等今日奉命查案,終於水落石出,盜藥賊正是路公公!」
  
  我按了按額角,說道:「這當中怕是有什麼誤會。小路子,你說吧。」
  
  小路子這傢伙,平日裡別看這機靈乖巧忠心不二,私底下估計沒少收好處,根本犯不著去偷藥材倒賣。
  
  那一邊,女官署和太醫院人擺出了證據,這一邊,小路子沉默不語,竟像是默認了。
  
  我神情凝重,沉聲道:「小路子,銀杏子、熊膽粉是珍貴藥材,朱果卻有劇毒,民間也少有人用,你盜去究竟為何?」
  
  正要離開五爹聽到這句話停下了腳步,回頭看向小路子,喃喃重複了一遍:「銀杏子、熊膽粉、朱果……」
  
  我轉頭看向五爹,問道:「有什麼不妥嗎?」
  
  五爹恍惚了一下,抬頭看我,眉心微蹙,像是想到了什麼。
  
  銀杏子和熊膽粉,雖說珍貴,也還不是稀世難求,朱果卻不一樣,劇毒,也是至寶,只因為藥性太強,尋常人若壓不住這藥性,便會遭反噬成毒,若壓制住了,則是至聖補品,據說能增一甲子功力,肉白骨,活死人。
  
  五爹沉吟片刻,道:「我突然想到有一種毒,需要這三味藥引做解。」
  
  小路子身子一震,抬起頭看向五爹。
  
  我狐疑地瞥了他一眼,又問五爹道:「什麼毒?」
  
  「七蟲七草膏。」五爹答道,「用七種不同毒蟲毒草製成毒藥,但因為搭配不同,只有製毒者自己才知道毒藥和解藥成分。熊膽粉、銀杏子和朱果做藥引,只能暫時壓製毒性,根本無法解毒。」
  
  五爹上前兩步,俯下身捏住小路子下巴左右看了看,說:「你沒有中毒,那是誰中了毒?」
  
  我逼上前兩步,俯視小路子,柔聲道:「小路子,你既然為那人盜藥,想必那人是你重要之人,你對寡人忠心耿耿,寡人也不會虧待了你。你說出來中毒之人是誰,說不定五爹能為他解毒。」
  
  小路子眼睛一亮,眼淚嘩嘩流了下來,以頭搶地抽泣道:「陛下,是蘇御史中了毒,求陛下開恩,救救蘇御史!」
  
  我愣住了。「蘇昀?」
  
  「蘇御史不讓小路子告訴陛下,小路子瞞了陛下,小路子認罪,求陛下救救蘇御史!」
  
  我怔怔看著他,又看了看五爹,隱約地,抓住了什麼線索。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2-8-27 08:35 AM

47

  國師故去,如今的匾額已換,只剩鐵畫銀鉤一個「蘇」字。
  
  自有陳起,蘇家便紮根在這裡,至今將近百年。一朝天子一朝臣,但總有一人姓蘇,輔政護國,未曾例外。
  
  夜色下,蘇府後門輕輕響了三聲,後院裡響起犬吠聲。
  
  門內響起兩聲清咳,老人沙啞的聲音問:「誰啊?」
  
  「是我,路公公。」門外之人聲音微細。
  
  腳步聲靠近,停在了門後,一聲沉重的嘆息傳來。「路公公,你回去吧,大人說了,你的好意他心領了,他不會接受,那些東西就放在門外樹下的花壇裡,你自己取吧。」
  
  「管家,我找蘇大人有要事商談,你快開門!」
  
  「這……」老人猶豫了一下,「可是大人說了不見……」
  
  「不是為藥材的事,是陛下的事,你跟大人這麼說,大人會見我的!」小路子的聲音透著焦慮,「管家你是看著大人長大的,大人最看重的是什麼你也清楚,他不會不見我的。」
  
  老人無奈嘆了口氣,終於開了門,抬頭一看卻怔住了,「路公公,你身後這位是……」
  
  小路子說:「是宮裡的人,披著斗篷是怕被人認出來,放心吧,信得過的,大人在哪裡?」
  
  「在書房,你們隨我來吧。」看上去兩人交情甚篤,管家對小路子的話沒有起疑,緩緩轉過身,向書房方向走去。
  
  國師剛去,府中一片死寂,偶爾聽到有人說話,也是壓低了聲音。
  
  蘇昀書房的燈亮著,離間傳來爭吵的聲音,管家站住了腳步,神情頓時有些尷尬。
  
  屋內一男子冷笑道:「蘇昀,我們蘇家雖如今尊你當家,但你這家如果當得不公,就算你官居一品,也得下台。西郊那五十畝地素來就是我們三房收的租,如今你派給六房,偏袒得這麼明顯,當幾房人都是瞎子嗎?」
  
  另一個聲音卻是中年女子的,聽上去像是哭啞了,扯著嗓子說:「蘇冉是四房的獨子,如今就這麼不明不白讓宗正寺的人打折了腿,大夫說他這輩子是走不了路了,你好歹位列三公,如今人家欺負到頭上來了,你怎麼連替蘇家人出頭都不願意?」
  
  「兩位……」蘇昀的聲音淡淡的,似乎有些疲倦,「西郊那片地,當初就是三房從六房手中搶來的,如今六房只剩老幼無進項,同為宗親,難道你們三房坐擁千頃良田,眼睜睜看六房餓死?當年三房是怎麼做的,我仍記得一清二楚,雖然這些年租金是由三房收,但地契上的署名,可仍然是六房。三房如果有不滿,大可以上告,本官為避嫌顯示公正,絕不插手。至於四房……蘇冉自己酒後失態,調戲了宗正寺少卿的未婚妻子,讓人打折了腿,你們希望我怎麼上門討公道?」
  
  那女人支吾了兩聲,又悲悲慼戚道:「當年國師在的時候,可沒讓我們受這等委屈!」
  
  「唉……」蘇昀的嘆息聲中帶著一絲苦笑,「你們還不明白嗎?為什麼當年他們避著讓著你們,如今都欺上來了?蘇家式微,更應低調為人,若有一日蘇家分崩離析,縱然陛下顧念舊情照顧你們,但總有不到之處,也斷不可能偏幫,他日你們又向誰訴苦?以後日子艱難,大家還是各自珍重吧……」
  
  男人慌張了。「你這麼說什麼意思?我們蘇家怎麼可能分崩離析?」
  
  蘇昀卻不答,只是道:「我累了,有什麼事,明天再說吧……」
  
  屋裡沉默了半晌,終於門打開了,一男一女走了出來,臉上神情夾雜著驚疑和恐懼。
  
  管家嘆著氣:「都是長輩,為何這般不懂事,整日拿這些事來煩大人。」又轉頭對小路子說,「讓你見笑了。」
  
  小路子搖了搖頭,沒說什麼。
  
  書房的門緊閉著,管家在門口說:「大人,小路子要見您,說是有關陛下的事。」
  
  屋內傳來椅子挪動的聲響,然後才是蘇昀微微喘息的聲音。「讓他進來吧,就在門口說話,你在旁邊守著。」
  
  管家應了聲是,走到院子門口守住了。
  
  燭火將影子映在了窗紙上,腳步聲向著門邊而來,門上傳來一聲悶響,似乎是有人靠在門板上。「陛下怎麼了?」聲音貼著門板傳來,微微變了腔調,像是在忍著什麼,呼吸聲粗重而凌亂。
  
  「大人,陛下發現藥材丟失了。」
  
  門的那邊呼吸聲一滯。「還有呢?你告訴她了?」
  
  「沒、沒有……」小路子微微結巴,「但是,陛下遲早會發現藥材是我偷的,燕神醫一查就知道那些藥是用來做什麼的,到時候又該怎麼辦……」
  
  「呵……」蘇昀無奈地笑嘆一聲,「既然如此,你就多偷幾樣藥材,冬蟲夏草、靈芝、鹿茸,如此,燕神醫就查不出了……你伴隨陛下多年,她不會因為你偷藥就降罪於你,最多罰你抄抄《靈樞》《素問》《本草》……」
  
  「大人為什麼不肯告訴陛下呢?」小路子的聲音顫抖著,情緒激動起來,「或許陛下會有辦法救你的?」
  
  「不需要了。」蘇昀輕咳兩聲,「如治不好,她心軟,定會覺得欠了我,以後縱然和裴錚在一起,也會有遺憾。如治好了,就是我欠了她,離不開,一世為臣,看著她和裴錚在一起,我也做不到……不想再欠她什麼了,兩清了,正好……」
  
  「大人……」小路子哽嚥著說,「為什麼什麼都不告訴陛下,什麼都自己承擔?那麼多年了……明知道陛下心裡也有你,為什麼不早點說出來?如果你一早就說出來,就不會是今天這個局面了!」
  
  「說不出,是因為做不到,給不起……如果一早說了,如今的局面,怕是更糟了。不是沒想過邁出那一步,但是……終究邁不出……小路子,陛下國事繁忙,雖承諾照顧蘇家,但定有疏忽之處,他日我離開之後,過去對蘇家卑躬屈膝的人,怕是要反撲了,到時蘇家……還勞你多看護了。」
  
  「小路子明白……」他淚流滿面,緊緊抓著門板,「可是大人怎麼辦?」
  
  「我啊……」蘇昀淺淺笑了,「我自然是離開帝都……說起來,我這一生只有幾次踏出過帝都。都說讀萬卷書行萬里路,這萬里錦繡河山,未曾用雙足丈量過,終究是一種遺憾。能走多遠是多遠,什麼時候累了,走不動了,就在哪裡停下。」他輕輕地唸著,「埋骨何須桑梓地,人間無處不青山……」
  
  「這一切是我自找的,與她無關,不要讓她知道。她那人啊……心腸總是不夠硬,祖父說過,陛下有蒼鷹俯瞰的寥廓視野,卻少了虎狼嗜血的狠辣無情,可若非如此,她就不是她了……」
  
  小路子問:「大人心裡,真心喜歡陛下嗎?」
  
  那畔沉默了許久,終於輕輕嘆了一聲,說:「不如相忘於江湖。」
  
  到這時,我才摘下了斗篷,靜靜看著緊閉的門扉,無意識地上前一步,跪坐在門口,伸出手貼在門上,彷彿感覺到了他微涼的體溫。
  
  他絮絮說著:「陛下身邊貼心的人不多,她已不信我了,你不要讓她發現你為我送藥的事,否則她怕會連你也疏遠。你伴她多年,知她冷暖喜惡,換了旁人,我終究不放心。」
  
  小路子輕輕嗯了一聲,咬緊了下唇。
  
  我閉上眼,在腦海中描繪他的眉眼,曾經清晰的,模糊了,熟悉的,陌生了,甜蜜的,化為淡淡的苦澀……
  
  「我想為她做點什麼,可到最後,什麼都做不到。」他苦笑一聲,「你該回去了,否則她見不到你,會起疑心的。」
  
  「不會……」小路子顫著聲音說。
  
  「嗯,對了。現在陪在她身邊的是裴錚,她定不會注意到你的行蹤。」蘇昀笑了笑,「你回去吧,那些藥材就當我買下了,你找管家支銀子,日後她若問起,你就說變賣了,銀子拿給她看,她也不會多追究的。」
  
  小路子抬著淚眼看我,我垂眸看著門上自己的影子,依稀可以看見他的背影,在記憶裡,總是同杏花一道出現。春三月,杏花爛漫,他在樹下朝我淺笑,花瓣落在他的衣袖上,他輕輕拂去,被我抬手抓住了飛揚的花瓣。
  
  他無奈微笑,三分寵溺:「殿下,又分心了。」
  
  那時他教我念的詞,春色三分,二分塵土,一分流水,細看來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
  
  我從地上站起,膝蓋微麻,踉蹌了兩步,小路子扶住我,我拉上斗篷,轉身離開。
  
  管家說:「你們要走了嗎?」
  
  我沒有回答,逕自離開,步出院子的時候,隱約聽到身後傳來吱呀的開門聲。
  
  小路子追了上來,我沉默著,大步離開了國師府。
  
  「陛下,回宮嗎?」小路子哭過的聲音微微沙啞。
  
  「去天牢。」我說。
  
  五爹說,朱果、熊膽粉、銀杏子乃熱性藥毒,只能暫時壓製毒性,七蟲七草膏的毒只有製毒者本人才知道如何解,這毒是南懷王下的,自然也只有找到他了。
  
  難怪蘇昀覺得自己能取信於南懷王,他把自己的性命交到南懷王手中,背叛他就意味著喪命。
  
  難怪劉綾會說「有些聰明人喜歡做蠢事,不可不防」,因為蘇昀寧願選擇喪命,也不願意選擇與南懷王同流合污。
  
  小路子說:「那毒是蘇大人在鵬來鎮的時候被劉綾下的。」
  
  找不到南懷王,至少能找到劉綾。
  
  煥卿……
  
  心口一陣刺痛,我努力想忽略那種疼痛,卻始終不能。
  
  兩不相欠嗎……
  
  其實他何嘗欠過我什麼?如他所說,付出也好,喜歡也罷,終究是自己的事,自己的選擇,與對方何干?我信他,喜歡他,也是我的事,又如何能強求他的回報。沒有過承諾,又何來相欠……
  
  我對小路子說:「取得解藥,找個契機交給他,不要讓他知道是我給的。」
  
  小路子震驚地看著我。
  
  我垂眸說:「他既不想欠我……我便成全他。」
  
  「陛下……」小路子眼眶泛紅,「可是蘇大人他……」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我笑著打斷他,「我已經負了他,不能再負另一人。」
  
  小路子咬著下唇,問道:「請陛下容許小路子問一個問題。」
  
  「問吧。」
  
  「如果……如果當初蘇大人接受了陛下的情意,陛下還會選擇和如今的鳳君在一起嗎?」
  
  這句話,本不該由他來問。
  
  可我也這樣問自己。
  
  「如果……沒有如果……」我苦笑著搖頭,「只能說,我喜歡蘇煥卿,曾經,很喜歡。」
  
  不知道是不是每個人都如我這般,在年少的時候,瘋狂地喜歡過一個人,幾乎用盡了所有的熱情與勇氣,可是經年之後回憶,卻也說不清喜歡的究竟是那個人,還是那種喜歡的感覺,只知道到了最後,攜手一生的,往往不是最初那人。
  
  踏入天牢的時候,守兵看到我愣了一下,又看了一眼小路子才反應過來,跪倒了一地。
  
  我說:「寡人要審問劉綾。」
  
  牢頭恭敬答道:「陛下,罪犯劉綾已經押送過去了。」
  
  「什麼?」我皺了下眉頭,「什麼時候的事,送到哪裡,誰說的?」
  
  牢頭聽到這話臉色一白,額上滲出了汗珠,「是……是鳳君親自來提的人。」
  
  我鬆了口氣,但隨即頭皮一麻,想起一件事。
  
  今夜,我剛好解了母蠱……
  
  如今的裴錚,已經不是過去的裴錚了!
  
  「鳳君是怎麼說的?」我沉聲問。
  
  「鳳君手持陛下的令牌,說是陛下要提審犯人,小人這才……」
  
  「多久以前的事。」我冷冷打斷他。
  
  「就在一炷香前。」
  
  「去了哪裡?有沒有人跟著?」
  
  「說是去宣室……」
  
  我沒有再多問一句,轉身離開了天牢,吹響了銀色哨子,很快便有潛伏在暗處的暗衛出現。
  
  「追查鳳君的下落,以最快的速度!」
  
  裴錚他……為什麼假傳聖旨?



48

  裴錚自己也是個掩藏行跡的高手,宮中暗衛只能告訴我一個結果:他和劉綾,都已不在宮中。
  
  難道他私放劉綾?
  
  不,不會。
  
  如果是這樣,他就算假傳聖旨也沒有必要親自現身,完全可以派個人暗中劫獄,沒有必要撕破臉……
  
  那他為什麼帶劉綾出宮?
  
  難道是問出了南懷王的行蹤!
  
  「繼續追查,如果發現他們的下落,不要打草驚蛇,暗中埋伏,立刻回來通報!」我對暗衛下令道。
  
  直到三更天,暗衛才傳來消息,說在城門附近發現裴錚的行蹤,我讓小路子留守在宮中,隻身直奔城門。
  
  「除了裴錚和劉綾,還有沒有其他人?」
  
  「回陛下,沒有。」
  
  「裴錚有沒有察覺你們跟蹤他?」
  
  「回陛下,沒有。」
  
  沒有?
  
  我詫異地挑了下眉,四爹是歷代暗衛裡最出色的一個,他連四爹的蹤跡都能察覺,怎麼會察覺不到有人跟蹤他?
  
  不及細想便已到了城門,接頭的暗衛說道:「陛下,二人已出了城。」
  
  「帶路!」
  
  暗衛之間自有隱秘的方法傳遞訊息,一名暗衛負著我,另一名暗衛循著留下的訊息引路。
  
  我腦海中閃過許多念頭,忽地呼吸一滯,問道:「你們方才跟蹤的時候,確定裴錚沒有察覺嗎?」
  
  暗衛肯定地說:「確定。」
  
  「為什麼?」我問道,「以裴錚的功力,不可能沒有察覺的。」
  
  兩名暗衛對視一眼,說道:「回陛下,鳳君內力蓄而不發,耳力目力自然下降。」
  
  「不明白,為什麼內力蓄而不發?」
  
  「可能是壓制著毒素在血脈中的運行。」
  
  一直以來的懷疑和擔憂,在這一刻終於被證實。
  
  他沒有受傷,只是中毒,卻也和蘇昀一樣瞞著我。
  
  「他和劉綾說了什麼,是不是逼她交出解藥?」
  
  「回陛下,是。」
  
  更多的問題,不需要問他們了,因為裴錚和劉綾已近在眼前。
  
  劉綾看向我,眼底閃過愕然,但隨即釋然笑了。「來得還真快。」又轉頭看著裴錚,問道:「你考慮得如何了?是自保,還是保她?」
  
  我一步一步靠近,緊緊盯著劉綾,沉聲問道:「你應該知道我來的目的,把解藥交出來!」
  
  劉綾沒有看我,仍是笑著看裴錚,繼續說道:「你雄才大略,難道甘心屈居在她之下,埋沒於後宮之中,只等她日夜召喚?如今她喜歡你自然待你好,但女人善變,她曾經何嘗不是喜歡蘇昀,今日又如何?他日她若喜歡上別的男子,你權力被架空,人脈被割斷,連賴以生存的感情也失去的話,又會落到什麼下場?當日我父王之所以選擇你,就是看中你的決絕果斷,與其被皇帝架空,不如架空了皇帝,自己當政。」
  
  「劉綾放肆!」我捏緊了拳頭,厲聲喝道,「這些話是你能說的嗎!」
  
  我心臟狂跳,卻不得不承認,她說的每一句話,都在理。
  
  我餘光望向裴錚,他微微垂下眼瞼,沒有說話,也看不出心中所想。
  
  劉綾笑道:「你不喜歡我也不要緊,我也不要求你殺了她,畢竟弒君奪位是件大事,挾天子以令諸侯更可行。江山美人在懷,你還有什麼可猶豫的?這本也只是利益交換,其實現在,你也沒得選了,我相信你是個聰明人,不會做傻事的聰明人。」
  
  我緊張地上前一步,拉住裴錚的袖子,輕聲說:「你拿到解藥了嗎?」
  
  他眼神微動,向我看來,漆黑幽深的鳳眸裡流轉著晦暗的光。忽然,他反手抓住我的手腕,將我拉進懷裡箍住,暗衛驚覺上前欲救,卻被他搶佔了先機點中了穴道。
  
  「你說的沒錯。」裴錚緩緩說道,「從我光明正大將你帶出天牢起,立場就已經挑明了。」
  
  劉綾撩了下頭髮,低低笑了起來。「我知道你捨不得殺她,更何況她那幾個父親也不是好惹的人,只要給她種下情蠱,從今以後,她就徹底聽命於你,不會再有二心了。」
  
  我的心頓時沉到了谷底。
  
  情蠱,又是情蠱……
  
  裴錚說:「可以。你先給出解藥。」
  
  劉綾笑著說:「我怎麼可能隨身帶著解藥?你中的七蟲七草膏毒性不深,不會立時喪命,只不過是會每三天發作一次。你裴錚太狡猾,不用這種方式我也不敢信,連那麼喜歡的女人都可以出賣,更何況是我?只怕我給瞭解藥,也就是喪命的時候了。」她頓了頓,說,「放心,只要我活著一天,你就能每個月拿一次解藥。」
  
  裴錚沉默了片刻,然後緩緩開口,「南懷王,其實早已經過世了吧。」
  
  劉綾臉上笑容一僵。
  
  「那日在寶船上,我提起南懷王的時候,你的神情告訴我,南懷王出了事,我只是沒想到,他竟然已經過世,而且瞞過了所有人。直到昨夜你落網,我才終於肯定。你將七蟲七草膏的毒下在太廟的香裡,藥引卻是在那支射入馬車的箭身上,目的只是想讓我中毒,拜堂之前,特意讓人向我傳話,讓我配合你的計劃。」
  
  劉綾深深看著裴錚,沉默不語。
  
  「我在傳信之人身上下了追魂香,但是南懷王身上卻沒有沾染到,那說明,他根本不是南懷王本人派來,或者說那個人根本不是南懷王,背後主使的人,是你。」
  
  劉綾笑了,聲如銀鈴。「你以為抓住了南懷王,就能以他為人質,讓我交出解藥,但是那個人什麼也不是。即便蘇昀抓住了我,真正的『南懷王』也不會拿解藥交換。你說得不錯,父王是過世了,南部三郡,只有我一個方及笄的少女,所有人虎視眈眈南部產業,我需要一個可以互相利用的強勢男人,蘇昀拒絕了我的聯姻,我嫁不出去,父王也不能死。」
  
  「所以你找上我。」裴錚冷笑一聲,「翁主的心計,倒也讓人佩服。」
  
  「可惜終究是與虎謀皮。」劉綾嘆了一聲,「你是猜對了,那又如何。我的性子如何,你是知道的。大不了魚死網破,殺了我,你也得不到解藥。」
  
  「我何必殺你。」裴錚勾了勾唇角,「大理寺有的是讓你說話的刑具。」
  
  劉綾調皮一笑,得意洋洋地說:「可是我自己也中了毒,一個月不服解藥就會死,只有我自己知道解藥是什麼,你如果不放我離開,到時候我死了,也拉你陪葬!」
  
  裴錚一僵,扣在我腰上的手一緊。
  
  我恨恨瞪著劉綾,心裡只有兩個字:變態!
  
  「裴錚,我們還是同舟共濟吧。其實我還是很喜歡你的。」劉綾上前兩步,又將目光落在我面上,疑惑地歪了歪腦袋,「你到底有什麼好,長得也不如我好看,為什麼他們都喜歡你?」
  
  至少我不是變態。
  
  裴錚機關算盡,也算不出變態的人心裡在想什麼。
  
  「再去兩里路就有我的人了,到那裡你要什麼毒什麼蠱都有,裴錚,我給你七步的時間考慮,如果不能做決定,就由我來決定了。」劉綾說著,繞著裴錚和我踏起步來。
  
  「一,二,三……」劉綾志得意滿地走著,裴錚將我打橫抱起,說,「走吧。」
  
  「很好很好。」劉綾笑著點頭,走到暗衛面前,抽出他們的武器,反手殺了兩人。「讓他們知道就不好了。」她微笑道。
  
  我閉上眼,不願意再看。
  
  裴錚抱著我不知走了多久,終於停了下來,聽到有人壓低了聲音說:「屬下見過翁主。」
  
  門吱呀一聲關上,我微微睜開眼,看到微弱的燭光。
  
  「給我情蠱。」劉綾說。
  
  一個滿臉褶子的男人取來一個缽,劉綾朝裡看了一眼,皺眉道:「真醜。」忽地眼睛一亮,笑道:「不如我將母蠱種在自己身上,讓她愛上我,對我一心一意?」好像這是個很有趣的主意似的,她哈哈大笑起來,擦了擦眼角的淚花,看著裴錚說:「你不必一臉嫌惡,我又不會真這麼做,最多就是也給你種情蠱,讓你喜歡我,這樣好像更有趣。」
  
  「說夠了嗎?」裴錚沉聲喝止她。
  
  「好了好了,別這麼不耐煩嘛。」劉綾轉頭對那男人說,「給他們種下情蠱。」
  
  我閉上眼睛,微微轉動脖子,裴錚的手遮住了我的眼睛,我只感覺到指尖一痛,身體陣陣發寒,然後便昏昏沉沉睡了過去。
  
  我在床上趴了一天一夜,醒來的時候正是中午,腦袋昏昏沉沉的,我踢開被子,無力地喊著:「小路子,小路子……」
  
  外面傳來急促的腳步聲。「陛下,小路子在!」
  
  「鳳君呢?」
  
  「我在這裡。」外間傳來低沉渾厚的聲音,裴錚撩了簾子進來,我伸出手去,他俯身抱住我,輕輕拍著我的後背,「怎麼了?」
  
  「做噩夢了。」我靠在他肩窩處,蹭了蹭委屈地說。
  
  「只是夢而已。」他笑了一聲。
  
  「你陪我。」我拉著他,大被同眠。
  
  他無奈地搖搖頭,合著外衣陪我躺下了。
  
  小路子說:「陛下,易大人和蘇大人求見。」
  
  「就說寡人睡了,不見。」我閉著眼睛說,「朝上的事,讓他們找鳳君。」
  
  裴錚將我摟在懷裡,右手緩緩順著我的後背,讓人舒服得瞇起眼蜷縮起來。
  
  我仰起臉,親吻他的唇角,他不避,也不迎合,只是任我細細吻著。
  
  「豆豆……」他終於開了口,我的舌尖鑽入他口中,與他糾纏。
  
  他呼吸一亂,渾身僵硬。
  
  我睜開眼看著他,從他唇上離開,委屈地說:「你不喜歡我了。」
  
  他說:「喜歡,很喜歡。」
  
  「那抱我……」我低頭吻著他的喉結,舌尖在他鎖骨上打圈。
  
  「我現在不是正抱著你嗎?」說話間,他的喉結微微震動。
  
  「不是這種抱……」我曖昧地朝他吹著熱氣,屈起膝蓋在他兩腿間摩擦,撩撥他。「幫我趕走噩夢……」
  
  他倒抽一口涼氣,眉心微微蹙起,推開我少許,說:「別胡鬧了。」
  
  小路子又來打擾,在簾外說:「易大人和蘇大人不肯離開,說有要事必須見陛下。」
  
  我惱怒地大聲說:「不見不見不見!」
  
  裴錚嘆了口氣:「真是孩子氣……」
  
  我瞪了他一眼,咬咬牙說:「不然讓他們進來,在簾外說話。」
  
  小路子怔了一下,隨即退了下去。
  
  簾外隱約映著兩個修長挺拔的身影。
  
  易道臨說:「不知陛下為何突然停止追查南懷王的下落。」
  
  蘇昀說:「陛下說此案別有隱情,是不是又有了其他證據?」
  
  「此案已交由鳳君全權辦理,以後有任何問題就問他,不要問寡人。」我說著推了推裴錚,「喂,你說話吧。」
  
  裴錚無奈道:「此案另有進展,你們無需多問,聽令行事就是。」
  
  易道臨冷然道:「陛下是否受人脅迫?」
  
  我懶懶打了個哈欠,說:「你們退下吧,寡人龍體欠安,要睡了。」
  
  門外兩個身影僵住,我抱著裴錚,直直望著左邊那人,看到他轉身離開,才又閉上眼睛。
  
  「真累了,就再睡一會兒吧。」裴錚輕聲說。
  
  我嗯了一聲,放鬆了身體。
  
  但願長睡不復醒。
  
  平生不會相思,才會相思,便害相思……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2-8-27 09:35 AM

49

  那日午後,太陽暖洋洋曬著,我側躺在園中長椅上,聽到小路子上前低聲說:「陛下,蘇大人求見。」

  我還沒來得及開口,那人的腳步聲就近了。

  我睜眼向他看去,緩緩道:「蘇大人近來清減了許多,果真是憂國憂民,如果是為南懷王一案而來,那還是請回吧。」

  這半個月來,他和易道臨鍥而不捨地進言,都被我駁回了,一個個攔在宮門之外不見,如此一數,我竟已有十三天沒上過朝了。

  小路子見我沒有不悅的神情,便躬身退下了。

  蘇昀對我行了一禮,開門見山便道:「今日微臣前來,特請陛下准許微臣辭官離朝。」

  他臉色蒼白,抬手的時候露出手腕,骨節分明。

  撐不下去了嗎……

  我說:「再等等吧。」

  他眉心微皺了一下,然後頭壓得更低,堅決地說:「請陛下准許微臣辭官。」

  「再等一天。」我加重了語氣說,「再一天就夠了。」

  他猛地抬起頭,愕然看著我。

  我望著他溫潤的眸子,勾了勾手指,讓他上前,他眼神微動,上前兩步,彎下腰,我轉頭在他耳邊輕聲說:「我能拿到解藥。」

  他睫毛扇了下,卻沒有震驚或心虛。

  他果然知道了,那一夜我也在門外,當管家說出「你們」二字的時候,我清晰聽到了開門聲,只不過他沒有追上來,或許以為裝作不知道,就可以真的當成沒發生過。

  我躺回椅子上懶懶說道:「寡人倦了,你回去吧,辭官之事,以後再說。」

  他退回原來的位子上,低頭說:「微臣明白了。」

  「也讓易道臨別整日來煩寡人,他是一品大員,難道事事都要寡人吩咐下去他才懂得怎麼做嗎?」

  「微臣明白。」他這麼說。

  我希望他是真的明白。

  有時候我也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中了情蠱,否則怎麼會一面陪著裴錚做戲,一面謀算著偷解藥。可如果不是中了情蠱,為什麼他那麼對我,我也沒有想像中的那樣恨他怨他。

  同是中了毒,他的選擇和蘇昀的,截然不同。我可以理解,卻又很難接受,那種感覺就像在被人捅了一刀後又挨了一掌。

  我看著蘇昀遠去的背影,心口又開始彷彿被蜂針紮著那樣又麻又痛。

  裴錚……你不過是仗著我喜歡你罷了……

  宮燈亮起的時候,暗衛出現,捧了三個瓶子給我。

  劉綾心思縝密,怕被人奪去解藥研究出成分,特意讓人送來三瓶混淆耳目,一定要看著裴錚服下才離開。而裴錚必須蒙上眼睛才能服藥,連他自己也不知道解藥是哪瓶。七蟲七草的解藥是以毒攻毒,就算截下三瓶解藥研究出成分,也不可能一一飲下嘗試。

  觀察了一次,我才讓暗衛偷樑換柱,暗中從押送解藥的人身上下手,將三瓶藥水各倒了一部分出來,第一次是在裴錚服過解藥之後,只偷出了兩種藥水,第二次就是在今夜,偷出來三種藥水,比上次多出來的那種就是解藥。五爹的嗅覺世所罕見,只要得到一點藥水,他便能靠著嗅覺分辨出成分配製出一模一樣的解藥來。

  劉綾到底是百密一疏。

  我接過三個瓷瓶,起身朝五爹的藥廬走去。

  五爹打開三個瓶子嗅了嗅,眉頭一皺,說道:「和上次的不一樣!」

  「什麼!」我震驚地望向他手中的瓶子,「怎麼可能不一樣!」

  五爹放下三個瓶子,說道:「上次另外兩種藥水我已經配置出來了,這一次……三瓶都只是清水而已。」

  我捏緊了拳頭,咬牙道:「難道劉綾是故意的?還是她已經發覺了,故意試探?」

  五爹沉吟道:「或許也有另一種可能……解藥,早被裴錚先下手為強偷走了。因為他自己也想配置出真正的解藥,以他的醫毒水平,未必配不出來。」

  我一咬牙,說:「我去找他拿!」

  我轉身裡開藥廬,匆匆趕回寢宮,卻沒有看到裴錚人,轉身抓住一個宮人問道:「鳳君呢?」

  宮人嚇得臉色微白,結結巴巴道:「鳳君說,說去御花園走走……」

  看樣子是有意避開了,他會在哪裡?

  要配置解藥,至少需要藥材——太醫院!

  我果然沒有料錯。

  太醫院的燈火亮著,窗紙上映著一個高大修長的身影,我站在門口頓了一下,裡面便傳來醇厚的聲音,悠悠道:「是豆豆吧,進來吧。」

  我動了動手指,抬手推開了門。

  燭火照得一室通明,他面前的桌上擺滿了各種藥材,一個眼熟的瓷瓶便放在桌上最顯眼的位子。我緊緊盯著那個瓶子,沉默不語。

  他碾著藥粉,輕聲說:「把門關上。」

  我說:「你知道我為什麼而來。」

  他笑了笑,不回答。

  我說:「給我解藥。」

  「不裝了嗎?」他無奈地看著我,笑意深長,「其實你若想要解藥,一早跟我說實話又有何妨。」

  我沉默著,緊緊盯著他,半晌後說:「你知道我要救的是蘇昀,也會交出解藥嗎?」

  「為什麼不?」他像是聽到一個奇怪的笑話,勾了勾唇角說,「他如果因此喪命,你一輩子都會唸著他的好,我怎麼可能讓你對他心存虧欠。」他低下頭,將藥粉倒入缽中,彷彿說了一句什麼話,我還來不及挺清楚,他又抬起頭,淡淡說道,「你坐一會兒吧,大概天亮的時候,藥就能配好了。」

  他說完便低下頭去認真做事,不時拿起瓷瓶嗅一下瓶中藥水,閉目冥想,然後繼續增減份量。

  我坐在一邊看著他,沉默不語。

  其實他一早知道我在做戲。

  我突然很想問他,他中情蠱的時候,是否也和我一樣,虛虛實實,真真假假,分不清楚什麼才是自己真正的想法。明明什麼事都記得很清楚,卻又提不起力氣怨恨對方,好像自己喜歡這個人已經很久了,好像這種感情是與生俱來的,理所當然,拔除不去。

  「裴錚。」我突然開口,可是兩個字出口後,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說什麼,問什麼。

  他已經抬起眼看向我了,燭火在幽深漆黑的瞳孔中搖曳。

  「你……」被他那樣看著,我驀地有些心慌,隨口問道,「你想當回丞相嗎?」

  他輕笑一聲,復又低下頭去,說:「不想。」

  「你不想要權力嗎?」劉綾的話,句句刺耳,字字錐心。

  「我本不算什麼好人,當了官也不是一個好官,殺人只是為了防止被人先下手為強,做事也不過是因為收受賄賂或者食君之祿,我年幼之時,天下沒有人管過我的死活,如今,我也不大想去管天下人的死活。兼濟天下的高尚情操,我過去沒有,將來也不會有。」

  「可其實……」雖然不太願意承認,我仍然要說,「你確實有宰天下之才,殺貪官,行善政,百姓罵你為奸佞,只是對你不瞭解,跟那些好而無用的庸官比起來,你為百姓做的事更多。」

  「我只是個商人,誰給我好處,我就為誰做事。我從國庫得到的好處皆來自於民間,實際說來,我也不過是他們僱傭的管家,只是管的這個家更大一些。至於他們如何評價,就與我無關了。」

  我嗤笑一聲:「你還真看得開。」

  「不看開又如何,與你一般沽名釣譽?」

  我聽得臉色一變。

  他笑了一聲,問道:「你過得快活嗎?」

  我沉默看著他。
  他含笑看著我說:「有時候,比不快活更可悲的,是不知道自己快不快活。」

  我心頭一震,抓緊了扶手,低聲說:「你是在可憐我,還是在諷刺我?」

  「我只是在陳述一個事實,如果非要有什麼感情色彩的話,大概是……心疼。你本不適合做皇帝,或者說,女人本就不適合做皇帝。」

  「你說這話已經是犯了大不敬之罪。」

  「是嘛。」他不以為意地笑笑,「我對你,本也就沒有什麼尊敬,你知道,我從來沒有把你當皇帝尊敬過。」

  「我只是把你當一個普通女人那樣來愛。」

  我鼻尖一酸,眼睛起了微微澀意。

  「但處在這樣的環境裡,註定一切不可能普通。」

  「比如說你讓阿緒給你種下情蠱,比如說你為我種下情蠱。」我強忍著淚意,冷冷打斷他,「你讓我看不透。」

  「我不是蘇昀,他知道如果不做出傷害你的事,就不可能從劉綾手中得到解藥,所以他寧願消極地離開,也不願意逼供劉綾,只是怕被你發現他中毒的事實。這樣的事,我做不到,也不願意做。哪怕會傷到你,讓你現在或者將來恨我怨我,我也一定要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能得到想要的一切,才有更多的時間來換回你的原諒和陪伴。」

  是……他說的沒有錯,我能理解……

  「你總是這麼理智嗎?冷靜地計算著得失,作出最有利於自己的選擇。」

  他無奈一笑,說道:「你這麼感情用事,身邊總要有一個人幫你計算著一切。」

  「是計算,還是算計?」

  「真是牙尖嘴利。」他笑著搖搖頭,低下頭調製解藥,不再開口。

  「你後悔了嗎?」我忍不住問他,「你後悔當初的選擇了嗎?」

  他想了想,笑著說道:「你是我這一生第一個目標,到目前為止,也是唯一。如果當初我選擇另一條路,今天大概不會更糟,但也未必更好。所以到現在為止,我沒有後悔。」

  「你有沒有想過,如果我沒有喜歡上你呢?你這麼多年的等待豈不是白忙一場?」

  「我沒有考慮過這個可能性,我所考慮的,只是等你長大,讓你在合適的時候接受我的感情,這只是個時間問題,不是成敗問題。」

  他為什麼總是能那麼自信,好像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哪怕現在命繫他人之手,依然談笑風生。

  這樣的自信,我沒有,蘇昀也沒有,或許正是這樣的缺憾,讓兩個人的感情經不起一點風浪,僥倖躲過了這一次,還會有下一次。

  同舟共濟,至少要有一個能掌舵的人,把握住前進的方向,才不至於迷失。

  選擇裴錚,我已不知道這是自己理智,抑或是感情的選擇。

  天快亮的時候,裴錚把藥瓶交給我,許是夜深露重,他的手和瓶子一樣冰冷。

  「拿去吧。」

  我握緊了瓶子,抬頭問他:「怎麼只有一瓶?」

  他眼底泛起溫暖的笑意。「時間倉促,只能做一份。我有劉綾送來的那瓶撐著,無事。」

  我這才稍微放心,站起身向門外走去。

  「豆豆。」

  裴錚忽地開口喊住我,我停下腳步,回頭看他。

  他目光沉沉看著我,許久之後,才微笑著問道:「我那麼對你,在你心裡可曾有恨?」

  我咬了咬下唇,說:「你明知道我中的是情蠱,無論你做什麼,我都無法恨你。」

  他唇畔掛起一抹微妙的笑意,說:「是嘛……我明白了。」



50

  這一回,我沒有叫上小路子,而是隻身一人去了蘇府,敲開了蘇家後門。

  蘇昀書房裡的燈似乎總是帝都最後一盞熄滅的,就像案上燭火一點點燃燒著生命,在天亮的時候化為燭淚。

  他好像早就料到我會來一樣,在燈下等候了許久,暖色的燭光讓他的臉色看起來沒有那麼蒼白。

  我進屋的時候,他正挑著燈花,發出「啪」的一聲,燭火瞬間亮了一下。

  他從書案後站了起來,繞過桌子站到我面前,行了半禮。

  「其實陛下本不必親自前來。」他說。

  瓷瓶被我緊緊握在掌心,早已捂熱。我伸出手,將藥瓶放在他的掌心。

  「但你卻知道,我一定會親自來。」我望著他溫潤的眸子,輕聲說。

  他收起藥瓶,淡淡微笑:「陛下是來替微臣送行的。」

  我心口一震,別過臉去掩飾自己的狼狽,低聲說了兩個字:「抱歉。」

  他轉過身,走到茶几邊上,伸手在茶壺上一碰,說:「茶涼了,你等一會,我去給你衝壺熱的。」

  他說著便出了門去,我坐在椅子上等他,舉目四望,目光最後落在屏風上。

  那是一幅歲寒三友圖,前朝名家手筆,蘇昀弱冠之年國師所贈,本是他極珍視的一份禮物,上面卻被潑了點點墨跡,墨跡之間被曲折相連,綴以幾瓣粉色,寒冬臘月裡,忽地添了一枝桃花,三分春色。

  那墨跡原是我不小心潑上去的。

  那時他教我練字,我抓起毛筆沾滿了墨汁,意氣風發地揮毫落筆,卻不慎將墨汁甩了出去,落在了屏風上。我手足無措,擋在屏風前不敢讓蘇昀發現,許是慌張得太明顯,掩飾得太拙劣,讓他一眼瞧出了破綻,他拉開我,看著屏風上的墨跡眉頭一皺,我嚥了嚥口水仰頭看他的側臉,小小聲說:「我賠你一幅更好的……」

  雖那麼說,自己心裡也有明白,有些東西不是輕易可以被替代的。

  他卻也沒有多氣惱,抬手揉了揉我的發心,低頭微笑道:「想賠罪嗎?」

  我點點頭。

  他說:「那幫我一個忙。」

  所謂的幫忙,也不過是我捧著硯台,看他提筆補救,妙筆生花,將散落的墨點串起,橫生一枝春秀,桃花半開,雖有霜寒,已近春暖。
  那時我說了什麼,自己已然記不清,但蘇昀說過的一句話,卻讓我記到了如今。

  他說:「若不是相信終有春暖,又怎麼經得住歲寒。」

  他說這話時,漆黑的雙眸帶著溫潤的笑意。當時年紀小,懵懵懂懂,他說的話,我大多聽不懂,便是懂了,也不過自以為是的懂。

  我們本就是不同的人,我知道他做了什麼,卻不能理解他為什麼那麼做。

  蘇昀回來的時候,我仍站在屏風前,觸摸那朵桃花。

  他衝了一杯熱茶,說道:「這是祖父送給我的弱冠之禮。」

  我收回手,回到他對面坐下,說:「我知道。」

  他遞了一杯茶給我。

  「微臣不能飲酒,就以茶代酒吧。」

  「無妨。」熱意透過茶杯傳來,溫暖了我的五指。

  空氣中有脈脈茶香,他抿了口茶,嘆息道:「微臣做天子伴讀十年了。」

  從我八歲與他結緣,到如今,正是整十年。

  「陛下慈悲寬厚,勤政愛民,是萬民之福。」

  「寡人軟弱無能,心胸狹窄,無容人之量,待人苛刻,識人不清,剛愎自用……」

  「陛下!」蘇昀厲聲打斷我,我手微顫,幾滴茶水濺到手背上。他放柔了聲音,說,「陛下心裡難過。」

  我低頭看著杯中氤氳的熱氣,眼眶酸澀,默然不語。

  「人無完人,陛下自有陛下的優點,不宜妄自菲薄。」

  「你何必安慰我……」我放下茶杯,垂下眼瞼道,「我不過是個庸碌無為的君主,連一個劉綾都能將我們玩弄於鼓掌之中。」

  「陛下的時代,才剛要開始。劉綾不過是負隅頑抗,陛下受她牽制,皆因心有不忍。有不忍之心,才能察民間之苦。諸侯王勢力清除後,陛下的仁政便可通行四海了。亂世霸道,治世王道,總有一天,百姓會明白陛下的苦心。」

  我苦澀笑道:「你果真是在安慰我。」

  蘇昀微笑著說:「若不是也抱有同樣的信仰,易道臨怎麼會追隨陛下?他也相信,陛下會是個明君,受後世敬仰。」

  「當明君,太辛苦了……我本就不是那樣的良材美質,不如幾位父親,也不如你們……」

  「高祖不識字,出身市井,論文論武皆不如蕭何、張良、韓信,卻成開國之君,民心所向,天命所歸,即成王業。」蘇昀為我滿上茶,「陛下今夜太多憂思。」

  「可能是……離別在即。」我悵然一笑,「你要走了。」

  「朝中有易道臨和裴錚已然足夠,易道臨有一根寧折不彎的忠骨,是陛下可以信任重用的人,裴錚待陛下一往情深,是陛下可以深愛依賴的人。微臣留在朝中無大作為,不如遊歷四方,為陛下巡視疆界,宣揚君威。」他望著我的眼睛,微笑說著,字字發自真心,卻不知怎的,讓我心口一陣悸疼。

  「你還會回來嗎?」我輕聲問。

  「會。」他肯定地說,「若有一日,陛下需要微臣效命,微臣定會回來。」

  「只有我需要你才會回來嗎?」

  他淡淡一笑,轉頭看向屏風,輕聲說:「或許也有一天,走著走著,剛好就繞了回來。」

  那天夜裡,他說過的話我每個字都記得。

  他曾說,他喜歡倉央嘉措的一句詩——世間安得兩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

  然而無奈到了極處,卻成就了另一句——第一最好不相欠,如此便可不相念。

  仔細數來,我似乎不曾為他做過什麼,所謂的喜歡,也只是成了他的負擔,到最後我能為他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讓他走得毫無負擔。

  他放過我,我也放過他。

  我垂下眼瞼,一滴眼淚奪眶而出。我忙狼狽地抬手擦去,假裝沒有流過淚,他也假裝沒有看到,只是指著屏風說:「這面屏風,是祖父送給微臣的弱冠之禮,寄託了祖父對微臣的期望,是微臣最珍視的禮物。微臣離開帝都之後,蘇家在白衣巷的宅邸便由朝廷收回,只這幅屏風,微臣想留下。」

  我聲音微啞,說:「這是自然。」

  「陛下……」他回過頭來,含笑凝視我,「請陛下寬恕微臣僭越。微臣的父親早年殉國,不久母親便也抑鬱而終,多年來,偌大蘇家,只有祖父與微臣相依為命,從未有過玩伴。自當陛下伴讀,微臣便始終將陛下當做自己的親妹妹一般疼愛,明日分別,今日微臣才敢說出心中感情,還望陛下恕罪。」

  「妹妹……」我咬著唇,哽嚥著笑道,「我……也是一般……將你當做兄長……」

  這就是他給我最後的解脫。

  煥卿……

  他寵溺地望著我,抬手揉了揉我的發心,如小時候一般。

  「陛下還和小時候一樣,動不動就哭鼻子討憐,躲避祖父和丞相的責罰,讓小路子幫你抄書罰跪。」

  我緊緊抓著他的衣袖,眼淚一滴滴落在他的袖口,說不出話來,怕一出口,就求他留下。可是我有什麼立場去留他,我已經給了裴錚全部,從此生死羈絆都與他一起,感情就如滄海上的一葉扁舟,一個人已是沉重,更容不下第三個人。

  他輕聲說:「陛下,茶涼了。」

  人走了,茶也該涼了。

  我緊緊抓著他的袖子,不知何時哭到睡著,醒來之時,已身在寢宮,小路子撥了簾子進來說:「陛下,蘇大人已經離開了。」

  我抱著膝蓋,說:「我知道了。」

————————————《唸唸不忘》————————————————

  聽人說,蘇家祖上是當大官的,但我記事起,父親便已辭官了,直到他老去,也不再任過一官半職。他遊歷四方,開壇授業,來聽他講課的人總是很多。

  父親是個很溫柔的人,對誰都是和和氣氣的模樣,來聽課的人裡甚至有販夫走卒,父親對所有人一視同仁,不曾瞧不起過什麼人,別人不懂的問題一問再問,他也一答再答,不見有過一絲不耐煩。

  我跟著父親從北方走到南方,涼國的千里冰封,閩越的春、光爛漫,不只是陳國,我們的足跡幾乎踏遍了神州。

  父親受人敬仰,百姓稱他為當世第一鴻儒,也不乏女子投懷送抱,但他總以悼念亡妻為名,不近女色,深情若此,只為他博得更多美名和女子的青睞,只希望那雋秀溫潤的男子,能把所有的深情都轉移到自己身上來。

  我從來沒有見過自己的母親,記憶是從四五歲時候開始,父親說,母親得了重病,去了很遠的地方治病。小時候我不明白,長大了才知道,母親是很早就過世了。我不知她是個什麼樣的人,但一定是個美好的女子,才能讓父親念了一輩子,終不再娶。

  有時候看著父親孤零零一人,我心裡也很是難受,媒婆吃了幾次閉門羹,我也忍不住開口問他:「父親,你真的忘不了母親嗎?」

  他揉揉我的腦袋,笑著說:「小孩子,問這種問題做什麼?」

  「為什麼不試一下呢?」我說,「我是說,為什麼不努力一下和其他的女子相處,母親再好,也已經不在了,或許有了其他人的陪伴,父親就會忘了母親了。」

  「真是個傻孩子。」父親無奈嘆了口氣,眼裡含著笑意,「真正的忘記,本不需要刻意的努力。每一次努力,都不過是加深了記憶。其實我仍記得她,卻早已忘了那種感覺,無論是對她,還是對其他人。」

  「不明白……」他說的話,比孔夫子說的還難以理解。

  「經歷過了,也就明白了。」他含笑望著我,說,「姑娘長大了,動了春心了嗎?」

  我一陣窘迫,忙說:「才不是!」

  那時,我剛認識了一位畫師,他性子和父親有些像,只是比父親還要沉默寡言,但他的畫筆告訴我,他的內心是一幅炫麗的畫。

  我十八了,父親也已過了不惑之年。

  崇光二十六年的時候,我在閩越和那畫師成了親,父親那天很高興,多喝了兩杯酒,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穿上紅衣,他走遍天涯,兩鬢已有了風霜,如青松傲雪,卓然卻又雋永。

  父親送了我們四個字——百年好合。

  收筆之時,眼底閃過一絲悵然與悲傷,轉瞬即逝。

  我想,他一定是想起了母親。

  又過三年,我的第一個孩子兩歲時,父親突然說要回帝都,我們走遍了神州每一個角落,卻還從未到過帝都。我仍記得那一年雪下得極大,水路不行,大雪又封了山,我們滯留在半途,天寒地凍,父親終於病倒了。

  漫天漫地的素白中,只見青松一抹蒼色的綠。

  那一日父親的精神好了許多,推開窗戶凝視著那一抹綠,我想關上窗,卻被他制止住了。

  「父親,您還病著,外面冷。」

  他說:「雪就要化了。」

  我嘆了口氣說:「是啊,雪化的時候才冷呢!」

  「雪化了,春天才會到來。」

  我說:「是啊,春天到的時候我們就到帝都了。」

  他微笑著點點頭說:「帝都的春天很美,桃花,杏花都開了,春城無處不飛花……」

  我由著他了,說:「是啊,到時候我們去看看蘇家老宅。」

  他望著那抹翠色,說:「我答應過她回去。」

  我不知道他口中的「她」是誰。

  他說:「不知道還回不回得去。」

  那天夜裡,我喚父親吃飯的時候,他伏在桌上,手中握著畫筆,已然停止了呼吸。

  白色紙上,咳出了幾點殷紅的血,他幾筆勾勒,彷彿春日原野上,開得最嬌艷的那朵桃花。

  我們終究是回到了帝都,帶著父親的骨灰盒。

  蘇家老宅已經換了人住,我們在城裡的客棧住下,有一天,一個自稱姓路的中年人要見我們。

  他是公公,我們一眼便看出來了。

  他說有東西要交給我們。

  城郊有一棟別院,是父親生前留下的,幾十年不曾回來,但有人定期來打掃,裡面所有的東西,都是屬於父親的。在那裡,我們看到了父親的童年和少年。

  我們把父親葬在離別院不遠的地方,春天的時候,有漫山漫野的桃花杏花。

  那天下午,路公公帶來一個人,她穿著斗篷,擋住了臉,在父親的墳前坐了許久,天快黑的時候,她才離開。離開前,她用哭啞了的聲音問我:「你叫什麼名字?」

  我說:「父親叫我唸唸。」

  我想大概是唸唸不忘的意思。

  她忽然笑了,說:「他從來沒有對我說過一句實話。」然後又哭了。

  從那以後,我再也沒見過她了。

  後來和夫君整理父親遺物的時候,夫君驚喜地發現了一扇前朝名家的屏風,他說叫《歲寒三友》,只是可惜,莫名多了一枝桃花。

  夫君撫著那朵桃花說:「畫功是極好的,只是難免不協調,哪有開得這麼早的桃花。」

  我卻覺得極好。「父親說過,蒼松經歲寒,只為見桃花。」

  夫君點點頭道:「畫得真好……這定是岳父為心愛之人所畫。」

  我驀地想起父親的絕筆。

  我說:「定是為我母親所畫。」

  但是直到我去世之前不久,我才知道,自己不過是他撿來的棄嬰,我沒有母親。

  那他唸唸不忘的人,又是誰。

  九幽黃泉,那一邊可有桃花燦爛……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2-8-27 09:45 AM

51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我想是快要入秋了。

  這是自我認識蘇昀以來,過的第一個沒有他的秋天。

  「小路子……」我無意識地撥著流蘇,說,「寡人對他,是不是太狠心了……」

  小路子伏在地上,壓低了頭說:「陛下是為蘇大人好。」

  我勾了勾嘴角,扯出一絲苦笑。

  「為他好嗎……」

  幼時與他同窗,知他最愛那些與他看上去格格不入的桀驁狂詩。

  我本楚狂人,鳳歌笑孔丘。

  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

  他與裴錚不同,裴錚出身布衣,卻彷彿天生屬於政壇,能夠在朝堂上如魚得水,八面威風。而蘇昀出身世家,卻有著太多牽絆,他有要保護的家族,我有要剷除的勢力,他若留在帝都,終有一日我會對蘇家清盤,到那日彼此又該如何面對?如今,是各退了一步,他自瓦解了勢力,我放了他自由。

  且放白鹿青崖間,須行即騎訪名山。離開帝都,他能成為一代名士,這個權力的舞台上淌滿了鮮血與骯髒,不適合他……

  我抓緊了被單,眼前浮現出裴錚似笑非笑的俊美容顏,心口又是一陣悸痛,彷彿聽到他反問我:「不適合他,難道就適合你我……」

  我沒得選,只能留下……

  你也沒得選,因為我們都放不開手。

  「陛下。」小路子細聲問道,「今日上朝嗎?」

  啟明星照亮了夜幕一角,又快天亮了。

  「鳳君呢?」我轉頭看了一眼空著的半張床,低聲問道,「我是怎麼從蘇府回來的?」

  小路子答道:「是鳳君接陛下回來的。」

  「他又去哪裡了?」

  「這……」小路子支支吾吾了兩聲,說,「鳳君送陛下回來後,小路子就沒見過他了。」

  「什麼時候的事?」我問道。

  「兩個時辰了。」

  我猶豫了片刻,說道:「服侍寡人更衣吧,今日復朝。」

  因擔心南懷王耳目太多,我若表現異常會被劉綾發現,前段時間便徹底退居後宮,讓裴錚代理朝政。百官傳言寡人色迷心竅,醉心男色,或言裴錚挾天子以令諸侯,幽禁寡人。流言四起,讓人哭笑不得。

  如今得了解藥,也沒什麼好顧忌的了。

  我一邊著人去尋裴錚,另一邊吩咐小路子道:「蘇昀離開帝都,族中之事雖已交代,但仍會生風波。你幫寡人多照看著些。」

  小路子點頭稱是。

  我又說:「你天一亮就去蘇家,幫管家收拾好東西,屬於蘇昀的都搬到一處,白衣巷的宅子是官宅,只能收回了。你在城郊尋一處宅子買下來,讓管家替他看著。或許過兩三年他會回來。」

  小路子沉默了片刻,然後說是。

  蘇昀辭官,寡人復朝,解藥被換,以劉綾的多疑定會心生戒備。但如今既有瞭解藥,她再戒備又如何?

  天濛濛亮的時候,百官入殿,金光驅散了晨間薄霧,帶來陣陣暖意。從高高的龍座上俯瞰下去,透過大開的殿門,可以看見殿外的廣場上染上了晨光的暖色。百官衣袂相摩,躬身拜倒,三呼萬歲。

  往日站在最前面的兩位,裴錚和蘇昀,以後再也看不到了,只剩下易道臨一人。

  「平身吧。」我一抬手。

  對於蘇昀的缺席,百官面上帶著疑惑,卻猶豫著沒有開口詢問。

  我清咳兩聲道:「蘇卿家已向寡人辭官。」

  殿下沉默了千分之一個彈指後,又陷入了更深的沉默之中。

  只聽到我自己的聲音在殿上迴繞。

  「我大陳以孝治天下,國師為蘇昀至親之人,國師過世,蘇昀悲痛於心。按大陳律例,蘇昀理應停官守孝三年。寡人愛其大才,又憐其孝心,不得不忍痛放其離京,以學士身份遊歷神州。」

  這樣一番官方解釋,有的人會信,但聰明的人自然會猜到定然別有隱情。至於隱情是什麼,他們卻也猜不出。他們只知道,蘇家真正退出歷史舞台了。

  「易卿家。」我低頭看向易道臨

  「微臣在。」

  「蘇昀未完之事,便暫時交由你接手。」

  「微臣遵旨。」易道臨頓了頓,又道,「陛下,微臣尚有一事不明。」

  「說吧。」我淡淡點了個頭。

  易道臨抬起頭來,直視我的眼睛。「蘇昀奉命追查南懷王造反一案,如今證據確鑿,是否立時執法行刑?」

  之前以證據尚不充分的理由,把劉綾放出天牢,之後她便不知所蹤。但南懷王一案牽連甚廣,跑得了一個劉綾,跑不了南部三郡。金山銀山,皆在朝廷親兵的刀劍護衛下。

  而劉綾,她能躲到哪裡去呢?

  沒有了這些財富和門生,她一個弱女子也難以興風作浪。

  我點頭道:「既然如此,便由之前的判決執行。」

  朝廷風向一日三變,百官也慢慢習以為常了。

  前幾日朝中諸事皆有裴錚經手,他為相多年,辦事自然妥帖,因此不過多時便散了朝,我讓易道臨私下到宣室見我。

  「部署如何了?」

  易道臨稽首道:「南懷王一脈宗親雖然放出獄,但是一直有士兵暗中監視,確保無一人落網。南懷王名下財產也已清點完畢,門生三千記錄在案,有同謀造反嫌疑者皆已鎖定……」

  我揮手打斷他,「找到劉綾了嗎?」

  劉綾為人多疑,做事近乎滴水不漏,甚至因為擔心送藥之人被跟蹤而不與那人直接接觸,每次都是將藥放在指定之處,讓送藥之人自取,而且每次交接解藥的地方都不相同。也正是因此,才讓我得了機會偷換解藥卻沒有被她發現。
  這個女人像蛇一樣陰狠狡猾,不除去她總是讓人寢食難安。

  看到易道臨面露難色,我也知道大概蛇還沒有出洞,但是如今我重新對南懷王府下手,她定會再起疑心,露出馬腳。

  「在她出現過的幾個地方加緊搜查,近日內她必有行動。」

  我將暗衛調撥一支分隊交予易道臨,讓他退下之後,便招來小路子。

  「鳳君呢?」我皺著眉問。

  小路子低著頭說:「鳳君似乎不在宮裡。」

  「幾個宮門的守衛問過沒有?鳳君出宮了?」

  「守衛說,沒有見過鳳君。」

  會功夫的人,總是喜歡翻墻進出皇宮,就像我那個三爹,從來不走尋常路。

  我另外招來負責宮廷警衛的暗衛首領詢問。

  「鳳君是不是半夜出了宮?」

  那人半跪在在地答道:「回陛下,鳳君於子時三刻易服出宮。」

  「有人跟著嗎?」我皺了下眉頭,心中隱隱浮起一絲不安的感覺。

  「有。」

  我稍微鬆了口氣,又問:「他往哪個方向去?走得匆忙嗎?」

  「往南方,快馬加鞭。」

  他到底去哪裡,做什麼?

  那一邊傳來敲門聲,我向暗衛使了個眼色,他立刻閃身退下。

  五爹在門外朗聲道:「豆豆在忙嗎?」

  我開了門,見五爹手裡提著藥箱,便問道:「五爹有事嗎?」

  他口型微變,無聲地說了兩個字:「解藥。」

  我閃過身讓他進屋。

  「裴錚已經拿到解藥了,也配置出來了。我已送了一份給蘇昀。」我對五爹說道。

  五爹聽過鬆了口氣,微笑道:「我那徒弟好歹沒給我丟臉,我是好奇解藥的配方特意過來問的。裴錚呢?」

  「我有些事讓他辦,他不在宮裡。」我含糊道。

  五爹也沒有起疑,只是有些遺憾。「是嘛,他何時回來?」

  「這不好說……不過我昨天陪著他配藥,認得是哪幾味藥。」我知道五爹執著於醫毒二道,便引著他去太醫院。

  五爹輕輕點頭道:「我先前給他把過脈,他中毒極深,這七蟲七草用的定是罕見的至毒之物,毒發之時,周身如被萬蟲嚙咬,痛入骨髓。好在裴錚意志堅韌非常人,受七蟲七草之毒仍然能堅持到拜完堂,那時見他腳步虛浮,我還當他是被鎖了內力,後來才知他應是勉強用內力壓製住了毒性,但長此下去經脈必廢,就算活著,也只是個活死人。」

  我聽得心頭一跳,只記得那時裴錚手心發涼,額上冒汗,但笑容不減,哪裡猜得到他暗中忍著劇痛。

  我忽地想起一事,攥緊了拳頭顫聲問道:「五爹……若他沒有及時服下壓製毒性的解藥,又會如何?」

  五爹是個見慣活人便死人的無良神醫,以一種很大無謂的姿態說:「就疼一疼吧,不會死的。」

  所以昨夜,他扣下解藥沒有服用,甚至分心與我說話……

  五爹笑道:「豆豆你從未見識過裴錚的醫術,倒對他很是信任,不怕他做出來的解藥反倒害了蘇昀嗎?」

  我結結巴巴道:「什、什麼……怎麼會呢……裴錚怎、怎麼會呢……」

  五爹摸摸我的腦袋說:「他自然是不會,我是說他手藝不精。」頓了頓又說,「不過這個也不會,好歹是我的得意門生。」

  「嗯……是啊……」

  他怎麼會故意給假解藥呢?

  似乎……我從來沒有考慮過這種可能……

  太醫院那間房間仍然保留著昨夜我離去前的模樣。五爹在案前拈起藥粉放在鼻下辨認,閉目冥思,口中喃喃唸著各種毒藥的名稱。

  「唔……不過是斷腸草而已……食屍蟲?太陰損了……其實倒也普通,不過搭配得極妙,能讓人痛不欲生……一二三……」五爹數了數,皺眉道,「似乎少了一味。」

  我上前看了看,確實只有十三種藥材。

  「可能是剛好用完了其中一種吧。」我說道。

  五爹點頭道:「有這種可能。」說著在案上細細觀察,試圖找出消失的第十四種藥材。

  我對這不大感興趣,意興闌珊看著他,忽然外面傳來通報,說是易道臨有要事求見。我看了專心致志的五爹一眼,轉身出了門。

  「怎麼了?」我問易道臨。

  「發現劉綾蹤跡了!」易道臨眼睛發亮,「她似乎正趕往南方!」

  南方……

  又是南方……

  我的心跳忽地亂了幾拍。

  屋裡傳來五爹驚喜的聲音:「原來是它!朱雀草!」

  我不安地轉頭看向屋內,咬了咬下唇,進屋問道:「五爹,你說什麼朱雀草?」

  五爹笑道:「我總算找出十四種配方了,原來最毒的是第十四種朱雀草,這種毒只有龍涎草能解,龍涎草也只能解朱雀草的毒。我曾經在閩越見過,兩種草相伴而生,相生相剋,世間只有一個地方長有這對毒草,十年才長成一季……」說到這裡,他皺了皺眉,「我記得我只放了一株在宮裡。」

  我勉強擠出一絲笑容,問道:「或許有兩株呢?」

  「以我的記性,怎麼可能記錯呢?」五爹搖了搖頭,疑惑道,「蘇昀有了解藥,那裴錚呢?」

  我啞著嗓子說:「所以我讓他去閩越找解藥了,速度快的話,七天之內便可以到達了。」

  五爹點頭凝重道:「如此當快些,這種毒草長在懸崖邊上,甚少有人取用,當年我也只是採集各種毒草時才偶然采了一株回來。不過也不是什麼十年長一株的稀缺之物,只是藥性特殊,所需土壤也特殊,只有那裡才有生長罷了。」

  五爹的話並沒有讓我寬心多少,因為劉綾也在去閩越的途中。

  我咬咬唇,說:「五爹,你陪我去一趟閩越吧,我不放心。」

  裴錚是如何中毒的,我是如何中蠱的,這些事我沒有詳細告訴過五爹,我既沒有說,他知道我的難處便也不問,只聽著我的吩咐幫我,如今我讓他陪我回閩越,他也是沒有多猶豫就點了頭,笑道:「我也許久沒有回去了。何時去呢?」

  「現在。」

  我轉過身對門外的易道臨說:「立刻捉拿南懷王的同黨。」

  我需要人質,但希望沒有派上用場的時候。

  看易道臨離開後,五爹才將目光轉回我面上,擔憂道:「你是在擔心裴錚嗎?」

  我輕輕點了點頭。

  五爹嘆了口氣,說:「業障……只是你此刻,不宜顛簸。」

  「為什麼?」我猛地抬頭看他。

  五爹微微一笑,揉了揉我的腦袋:「傻豆豆,你有了裴錚的孩子。」

  「五爹你……」我茫然看著他,最初的震驚過後,那絲絲的甜意才浮了上來,一圈一圈在心頭纏繞,收緊,甜得有絲苦澀。「五爹你什麼時候知道的?」

  「也就這兩天,懷孕初期脈象不明顯,我有了十足把握才敢告訴你。此去閩越,快馬加鞭七日七夜,我怕你承受不住。」
  我和裴錚的孩子……

  他說他想有個家,想要一個屬於我們兩個人的家。

  「豆豆,不如還是留在帝都等他消息吧,你如今去了也是遲上半天,幫不到他。我幫你走這一趟就夠了。」

  我仍然猶豫著。

  五爹輕輕抱了一下我的肩膀說:「相信五爹,幫你帶一個完完整整的裴錚回來。如果不信五爹的話,再叫上你三爹四爹……」

  我扯了扯嘴角,不好意思地笑笑,低聲道:「不是不信五爹,我只是不放心……」

  「女兒嫁人了,心終究是向著丈夫了。」五爹哀怨地嘆了口氣。

  「不是……」我的心,也不過是因為情蠱而對裴錚一往而深。想到此處,我眼皮跳了一下,忙問道,「五爹,中了情蠱的話,會不會對胎兒有影響?」

  「這自然多少是會有的。」五爹安慰道,「放心吧,你的情蠱除得早,對身體無礙。」

  「不是!」我搖頭道,「我後來又被人種下情蠱的子蠱。」

  五爹笑了。「豆豆是在考五爹嗎?因為懷疑你有身孕,我特意在你睡著的時候幫你把過脈,你體內根本沒有什麼情蠱。」

  我愣了愣。

  可是那一日……明明……

  怎麼會呢?是哪裡出錯了?

  我把那日劉綾所做的事詳細告知五爹,五爹聽過後眉頭微微皺起,搖頭道:「照你這麼說,很有可能當時裴錚擔心你承受不住疼痛,有意點中你的睡穴,暗中將子蠱引渡到自己體內,因為母蠱本身就在他體內,以他的修為,要這麼做並非沒有可能。這也是唯一能解釋為何你體內沒有子蠱的原因。」

  所以裴錚一開始就知道我並沒有中情蠱……

  知道我在做戲……

  我忽然想起昨天夜裡臨去時他的微笑。

  他微笑著問我:「我那麼對你,在你心裡可曾有恨?」

  我說:「你明知道我中的是情蠱,無論你做什麼,我都無法恨你。」

  他聽了我的話,笑意變得幽深起來。

  我不知道,但是他知道,我的信任和喜歡,與情蠱無關。

  只是因為他是裴錚而已……



52

  五爹和四爹一同去了閩越,他嫌三爹聒噪,讓三爹留在帝都陪我解悶。

  他只知道我自小與三爹親近,希望三爹能讓我開心起來罷了。

  我讓五爹守住我懷孕的秘密,所以三爹什麼都不知道,以為五爹和四爹只是去閩越辦事,嫌棄他不中用拋棄了他,心情比我還鬱悶,一個大老爺們每天鬱郁寡歡地射飛鏢,還得我去安慰他。

  我每日上完朝,辦完事就在御花園批閱奏章,看三爹咻咻射上面刻著兩張人臉的靶子。據說一個是四爹一個是五爹,或者說,據說那是張人臉。

  「三爹啊……」我終於忍不住說他了,「您真幼稚。」

  三爹說:「你是說三爹我年輕嗎?」

  我沉默了片刻,說:「您太年輕了……」

  「少年老成有什麼意思?」他的飛鏢似乎總也用不完,一把接一把地扔。「像東籬二哥和喬老四,整天一張苦哈哈的臉。還有你家姓裴的那小子,看上去比你大了一輪。」

  我乾咳一聲說:「他只大我八歲。」

  三爹忿忿不平地說:「小兔崽子,居心叵測,我原來還以為他這人厚道實誠,待我們幾個長輩好得無微不至,原來別有用心,空手套白狼,小小年紀就這麼陰險,嘖……」

  我放下摺子,看著他笑道:「三爹你明明最疼裴錚了。」

  他瞪眼道:「我疼他?豆豆你來噁心三爹的嗎?」

  我搖頭晃腦悠悠道:「因為三爹最疼豆豆,愛屋及烏,所以也最疼裴錚……」

  他被我忽悠了一下,尷尬地清咳兩聲,臉上微紅。「嗯,似乎是這個道理……他對你好的話,我們當然也不會刁難他。好歹是看著長大的,多少放心點,本來也就是義子了,變成女婿也差不多。」

  三爹還真是個簡單的人啊……

  「不過話說回來,豆豆你是喜歡他哪點了?我總覺得裴錚也沒什麼好啊。」三爹對裴錚百般挑剔,「論武功不如你二爹,論文采不如你父君,論貼心不如你四爹,論醫術不如你五爹,論俊美不如你三爹……」

  「噗……」我不給面子地笑了。

  三爹劍眉挑了起來,「笑什麼?」

  我搖搖頭,說:「開心就笑了。」

  「所以裴錚到底是哪點好?」三爹嚴肅地說,「豆豆你有沒有想過,他這人野性難馴,心機深沉,為了你他可以隱忍十年,機關算盡,步步謀算,你要是落到他掌心裡,以後想要再納個男妃就難了。」

  「如果有一個人,為了你願意隱忍十年,算盡機關,只為等你回頭……」我微笑著徐徐說道,「那樣的人,只要一個也就足夠了。他獨佔欲強,不願意與別人分享,我也不忍心讓他難過。」

  三爹怔怔看著我,半晌才喃喃說道:「你一點都不像你母親。」

  母親不經意間會說,這一生,她和五個爹爹都有遺憾。在感情上,五個爹爹願意讓步,接受這種遺憾,那是他們無奈的選擇,選擇了傷害最輕的一種。

  我不願意讓自己和裴錚也有這樣的遺憾。他不能接受,我不願逼他。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他說自己是個商人,我說自己是個賭徒,他不忍心讓我輸,我也不忍心讓他十年付出如水東流……

  三爹說:「豆豆真是個傻孩子。」

  我笑著說:「三爹你不是也說了,人活得那麼精明,豈不是太累了。」

  男人會為喜歡的女人變強,女人卻願意為喜歡的男人變傻。

  這個皇帝,我當得很吃力很累,只有在他懷裡我才能得到片刻的安寧。他用了十年的時間布下天羅地網,讓我習慣他,依賴他,然後緩緩收緊他的羅網,當我意識到自己的處境時,已經深陷其中,不可自拔。

  ——豆豆,我一直想有個家,有你當我的結髮妻子,全心全意,一生一世,不離不棄。還有我們的孩子,我會疼他,甚於你五個爹爹對你的疼愛。

  全心全意,一生一世,不離不棄。

  這就是他想要的一切。

  我撫上自己的小腹,想到有一個生命在悄悄孕育著,那種微妙的感覺再一次將我包圍。

  他如果知道了,也會很開心吧……

  算算時間,他應該已經到閩越了,五爹對閩越最為熟悉,應該是沒問題的吧。

  「陛下,易大人求見。」

  我手微微顫了一下,三爹說:「你談正事,我避一下吧。」說完逕自躍上樹,幾個起落消失不見。

  易道臨匆匆而來,稽首道:「陛下,劉綾已死!」

  「什麼?」我挑了下眉,有些不敢置信,「怎麼死的?」

  易道臨答道:「據消息稱,劉綾被追兵包圍,窮途末路,而死。」

  我仍是懷疑,劉綾那樣的人,怎麼可能選擇這樣的死法?

  「什麼時候,在什麼地方的?」

  「兩天前,在閩越境內,當時參與圍捕的還有陛下的兩位父親,以及鳳君。」

  如此我倒是可以理解了,看樣子他們是成功拿到解藥了。

  我鬆了口氣,欣然道:「總算是解決了一個難題。清查南懷王府的殘餘勢力就交給你了。南懷王的私庫竟然十倍於國庫,單這一條,他們就不該活。」

  易道臨點頭稱是:「郡國並存原意是拱衛中央,但如今已於原意背離,諸侯王藏富於封底,削弱了中央權力和財富,徹底廢除分封制才是王道。南懷王一倒,宗室再沒有能與王室抗衡的力量,如此方可徹底集權於中央。」

  我笑道:「又是一件喜事。易卿家功不可沒。」

  他有他的政治抱負和大濟蒼生的志向,我有我維護王室統治和鞏固政權的要求,也算是互利互惠了。

  心頭一塊大石總算落了地,小路子都看出我心情好了,忙上前奉承我幾句。

  我揮手道:「去去去,寡人要親賢遠佞,當個明君!」

  他很受傷地看著我。

  我撲哧一笑,道:「少裝委屈了,還不去問問鳳君那邊有沒有消息傳來。」

  按理說,易道臨得了消息,我這邊應該也差不多了,如今還沒有消息傳來,只怕是因為他們忙著先幫裴錚解毒耽誤了功夫。

  我在宮裡等了一天仍是沒有消息,到第二天傍晚才收到五爹傳來的消息,說是帶裴錚去見閩越密宗的宗主不禿,也就是我五爹的親生父親。過門不拜確實失禮,不禿爺爺為人風趣熱情,五爹與他父子之間聚少離多,便留他們多住了一些時日。我聽了這消息,也只有無奈笑了。

  誰料這一住就是半月,我等得額上青筋突突地跳,終於在我忍不住要帶兵去搶鳳君的時候,他們回來了。

  那一日我在庭中看著摺子看到睡著,隱約感覺到身上微微一沉,迷迷糊糊睜開眼,便看到他含笑的雙眸。

  我默默望著他,半晌才說:「我以為你被閩越的美人勾走了。」

  他將毯子拉到我肩頭,將我的長髮撥到耳後,微笑道:「見過真國色,又怎麼看得上庸脂俗粉。要也是我勾走她們,你說是不是?」

  我面上一熱,說:「真無恥。」

  他笑道:「你喜歡嗎?」
  我忍不住揚起嘴角,說:「喜歡……你抱抱我……」

  他俯下身,輕輕環抱住我,右手順著我的背脊撫摸。

  我伸手抱住他的腰,埋首在頸窩,悶聲說:「你說過不會騙我瞞我,結果連這句話都是謊言。」

  「嗯……為什麼這麼說?」他擠上我窄窄的躺椅,將我摟進懷裡。

  「我沒有中情蠱,你明明知道,為什麼不告訴我真相?」

  「因為你傻……」他低笑一聲,「明明真心喜歡,還以為是蠱毒驅使,對我投懷送抱,我享受得很。」

  我惱火地掐了一把他的後腰,仰頭瞪他。「你是這麼想的?」

  他說:「你猜。」而後低下頭,覆在我唇上輕輕廝磨。「不信的話,你就猜。」

  我被他灼熱的氣息害得心跳加速,思路混亂,結結巴巴道:「猜、猜不出來……」

  「那就別猜了,專心吻我。」

  我抬手擋住他的唇,喘息著瞪他:「別想轉移話題。除了情蠱,還有七蟲七草的事。明明只剩下一株龍涎草了,你為什麼讓我去救蘇昀,如果找不到其他龍涎草,你怎麼辦?」

  他握住我擋在他面前的左手,握在手中把玩,眼裡含著玩味的笑意。「我如果死了,你怎麼辦?」

  「我唾棄你一輩子。」我冷哼一聲,「傻子,自己找死的。」

  「蘇昀死了,你怎麼辦?」

  我沉默不語。

  他含笑道:「我說過,他如果因此而死,你會一輩子唸著他的好,記著對他的虧欠。如果死的人是我,你也一樣……」他手上用力,握緊了我的左手,「最壞不過是一個死字,我寧願讓你欠我,也不願意讓你欠他。」

  我怔怔望著他,輕聲問道:「這樣值得嗎……」

  他在我手背上咬了一口,笑道:「我要是真死了,一定會讓人時時刻刻提醒你,提醒你欠我的情債,讓你一輩子都活對我的回憶裡。我死了,也不讓你好過。」

  我打了個寒顫,悶聲道:「你真霸道。死就死了,還不放過我。」

  「放心。」他輕笑一聲,「我不會輕易讓自己死,也捨不得,我還想等他出世,喊我一聲爹。」他拉著我的手,貼著我的手背撫摸我的小腹。

  「豆豆……」

  「嗯……」我縮進他懷裡,覺得一輩子就這樣吧,夠了,攤上這樣一個男人,是我的劫數,躲不掉了。

  我等著他下一句話,等了許久只等來他平穩的呼吸聲,一抬眼,他已經睡著了。臉色有些微的蒼白,睡夢中依然眉心微鎖,我仰起頭,吻了吻他眉心。

  他一定是很累了吧。

  就這樣抱著他睡一會兒吧。

  我懷有身孕的消息很快傳了出去,圍著我打轉的人頓時多了起來。裴錚被擠到人墻之外,只有晚上才能和我溫存。

  「我嫉妒了。」

  「我看出來了。」

  「把他們趕回別宮吧。」

  「趕得走我皇帝讓你做。」

  「我想你了……」

  「睡覺吧。」

  我躺在他懷裡,睡得極是安穩。

  每天依舊早起,更衣上朝,散了朝回來同他吃早膳,然後批閱奏章,偶爾有難以抉擇的便向他請教,他斜倚在一邊,挑挑眉懶懶笑道:「你求我啊……」

  我直接將奏章朝他擲去,怒道:「我求你晚上睡地板吧!」

  奏章未批完,幾個爹爹就輪番來慰問,裴錚徹底被排擠出去了,抑鬱地消失了一個下午,晚上再向我求憐。每天晚上進諫讒言,讓我把爹爹們趕回別宮。

  真是忘恩負義的傢伙啊……

  某日我便對母親說起這事,母親笑道:「該!」又道,「他這幾日是不是閒得發慌,整日找你五爹閒聊。」

  原來失蹤是去找五爹了嗎……

  「他和五爹能有什麼話聊呢?」

  「男人之間,無非就是聊聊女人。」母親嘿嘿笑道,「不過我估計他是問你五爹該怎麼照顧孕婦。」

  「這個還用問嗎?」我笑道,「我當他什麼都略懂略懂呢。」

  從母親那兒離開,我便逕自去了五爹的藥廬,草藥的氣味帶著微微的苦澀,我放輕了腳步,躡手躡腳靠近,路過窗邊的時候,便看到床上一個白色的身影。

  裴錚竟然到五爹這兒打盹了?

  我進了屋,卻沒看到五爹,只看到一個裝滿藥水的浴盆。裴錚和著白色外衣,一臉疲倦地躺在床上,臉色有些蒼白。

  我走到床邊,他似乎睡得很熟,竟然沒有警醒。呼吸淺得難以察覺,我小心翼翼試了一下,才確定他沒有被五爹謀殺。

  我輕輕喊了一聲:「裴錚。」

  他沒有反應。

  我又喊了一聲:「錚……」

  「豆豆!」背後突然傳來一聲輕喝,我嚇了一跳,回頭看去。五爹站在門口,面上神色變了又變,最後才問:「你怎麼過來了?」

  「我聽說裴錚在五爹這兒。」

  我說這話的時候,他仍然睡著。這太奇怪了……

  五爹乾咳一聲說:「他感染了風寒,我給他開了一帖藥,所以睡得比較沉。」

  我什麼都沒問,他急忙這樣說就好像在掩飾什麼似的。

  我狐疑地盯著他,說:「裴錚自己也會醫術啊,小小的風寒,不會自己醫治嗎?」

  五爹道:「醫者不自醫,你難道沒聽過嗎?」

  我沉默地望著他,說:「五爹,你眼神閃爍,分明是有事騙我。裴錚到底怎麼了?」我心慌了,「是不是朱雀……」

  「不是!」五爹打斷我。

  這分明就是說是。

  我深呼吸一口氣,說:「就算你不告訴我,我也會查出來的。五爹,別瞞著我……」

  五爹為難地看著我,眼裡閃過一絲愧疚,終於說:「豆豆,對不起……」


作者: haoanna    時間: 2012-8-27 09:53 AM

53

  我回到宣室的時候天已經快黑了。

  日落一日早過一日,小路子正指點著宮人換上新的宮燈,一回頭看到我,忙迎了上來,宮人跪了一地。

  我逕自轉身進了屋。

  小路子跟了進來,抬頭看到我的神情,愣了一下,細聲問道:「陛下……心情不好?」

  我搖了搖頭,沉默不語。

  小路子說:「已快到晚膳時間了,陛下晚上在哪裡用膳呢?」

  「就在這裡。」我說,「我有些累,你們退下,讓我靜一靜。」

  小路子抿了抿唇,小心翼翼地看了我一眼,然後才悄悄退出去,朝宮人們比劃了一下,讓他們都退出大殿。

  我微睜開眼睛,看著宣室一角,光線昏暗了許多,青銅雕像在角落裡張牙舞爪,形如鬼魅,哪裡有半分王室的尊貴龍氣。

  我真不明白,先祖們做的就是對的,我做的,到最後總是錯了。

  我要這天下太平,百姓安居樂業。

  我要劉陳江山千秋萬代,輝耀史冊。

  當皇帝的,不是都應該冷酷無情,在所不惜嗎?

  我是不是錯了……

  我緩緩起身,走到宣室殿東側,高祖的畫像在青煙中威嚴而慈祥。

  我拈香敬拜,跪於案前。

  「不肖子孫,陳國皇族劉氏十八世孫劉相思,拜祭高祖皇帝。」

  青煙燻得我雙眼刺痛,眼前微微有些模糊,那畫像上的笑容彷彿也猙獰起來。

  「高祖陛下在取笑我嗎?」我笑了笑,低下頭看著自己的膝蓋,「是挺可笑的。可您也沒有比我強到哪裡去。貴為開國之君又如何,還不是連自己心愛的女人都保護不了……既然沒有能力保護她,就不該愛她,讓愛成為害……」

  我苦笑著說:「文帝陛下也是,與竇太后既有白頭之約,卻也先她而去,留她一人在世間飽受相思之苦。武帝一生男寵女妃無數,來來去去多少人,卻也沒有一人能常伴左右……其實我早該想明白的,無論你怎麼做,做得如何好,就算富有天下,也留不住一個真心相愛的人。你們尚且做不到的,我劉相思,何德何能……」

  我跪坐著,沉默了許久,青煙燻得眼底浮起淚花。

  「他說他初見我的時候,我才六歲。其實我早已不記得了。只是感覺彷彿從有記憶以來,他就一直在我身邊。不知道你們有沒有遇到過那樣的人……高祖陛下與呂后也是患難夫妻,互相扶持歷經風雨了,可惜最後……呵……」我搖了搖頭,「如果早知道我會那麼喜歡他,六歲那年,我就該留在他身邊,或者把他留在我身邊。如果能回到六歲那年,我要告訴劉相思,那個男人愛你,不要懷疑他,試探他,傷害他,你們時間不多的,能多一天,是一天了……」

  我咬緊下唇,眼淚啪啪落在手背上。

  「還能回得去嗎……回不去了吧……」

  我抬手抹去眼淚,右手卻顫抖得難以控制。

  「你們幫幫我……幫幫我……我會當一個好皇帝,我也想當他的好妻子,幫他生兒育女……只要多給我們一些時間,只要能讓我多陪他一些時間,我會當一個稱職的皇帝,我把自己的餘生都獻給陳國,求你們幫幫我……」我緊緊抓著自己的右手,泣不成聲。

  「我會當一個好皇帝……只要你們讓他留在我身邊……」

  我不是祈禱,我是在乞求。

  滿天神佛,陳國列祖列宗,若能聽到我的乞求,就給我一點回應吧……

  但是直到夕陽最後一縷餘暉從地上抽去,我也沒能聽到任何回應。

  只有青煙漸漸冷卻。

  身後傳來沉穩的腳步聲。

  以往他走路,都是幾乎聽不到聲音的。

  一雙手握住我的肩頭,將我從地上扶了起來。

  裴錚抱了抱我,扳正了我的身子面對他,輕聲道:「嗯?你哭了?」

  我眨了眨眼,感覺眼睛依然浮腫。

  我靠在他胸口,輕哼了一聲,帶著哭腔說:「太醫說,孕婦總是這樣的。」

  他順著我的背脊,低頭親吻我的後頸,笑著問:「那你是為什麼哭?」

  「我不告訴你。」我躲了躲他的唇舌,笑著說,「你猜。」

  五爹說,劉綾是故意的,她去閩越,不為阻止裴錚取藥,而是為了毀去藥田。她知道藥物控制不住裴錚和我,自己沒有了籌碼,索性掀了賭桌。

  她在朱雀草和龍涎草唯一能夠生長的土地上潑上了黑油,點燃了一把火,自己站在火中笑。

  她說:「我輸了,你們也沒有贏。」

  五爹說,裴錚撐過了一次毒發,找不到龍涎草,只能用其他方法補救,只是傷身太過。

  伐脈換血,宛如再世為人。

  「他的毒素早已入了經脈,就算換血也無法徹底清毒,只能減輕癥狀,武功早晚會廢,這條命能撐多久,我也無法斷言。」

  「能有三十年?十年?」我問。

  五爹嘆了口氣說:「我盡力而為……他不想讓你知道,你假裝不知,這樣不是很好嗎?」

  「騙人……」我搖著頭說,「他明明說,就算死了,也不會放過我,要讓我欠著他,一生一世唸著他。」

  「或許,他還沒有放棄希望。他的求生意志很強,為了你和孩子,他捨不得離開,我們一直在找其他解毒的方法,你也不用……太絕望……」

  絕望嗎……

  連五爹都說盡力了,我還能如何?

  只能向列祖列宗,看不見的滿天神佛乞求了。

  裴錚扣住我的腰身說:「該用膳了,別餓著我孩子他娘。」

  我握著他的手說:「走吧……」

  他既不想我知道,我便當做不知道吧。

  只是他每幾日便要到五爹的藥廬換血,五爹為了減輕他的疼痛,給他下了大劑量的麻沸散,讓他睡去一下午。待他睡著,我便進屋去陪在他身邊。

  到那年我生辰的時候,南懷王的勢力已經基本清除了,諸侯王盡皆歸順於朝廷,老實將封地的財政軍政大權交還中央。朝堂上的人也換了一批,易道臨以三喜臨門為由,請求開恩科,開科取士以充盈朝堂,又另對封地諸郡頒行了免稅政策,安撫了封地百姓的恐慌不安。

  崇光五年的雪比往年大,紛紛揚揚撒滿了枝頭屋頂。我已經顯懷了,小腹隆起,每日裡仍是天不亮就起身上朝,退朝之時,便看到裴錚在殿外等著我。大臣們見了,忙上前行禮,他笑著一一招呼過了,等著我走到他身邊,然後牽起我的手,附到我耳邊低聲說:「現在你是我的了。」

  他打起傘幫我擋住風雪,小路子領著宮人不遠不近跟在後頭。

  「臉都凍紅了。」他笑著說了句,說話間呵出來的熱氣彷彿瞬間就會結成冰。

  我哼了一聲,低聲說:「才不是凍的……」

  「那是為什麼?」

  我面紅耳赤地說:「你……你在殿外等,百官都笑話我……」

  「誰敢?」他神色一正,「他們寒冬臘月大清早的把我的暖爐搶走,我還沒找他們算賬呢!被窩裡少了一個人,冷得睡不著。」

  「睡不著你當你的奸商去,找我做什麼……」

  近來我才發現,他當丞相時幹了不少齷齪事,如他所說,他是個商人,裴字號開遍了帝都,那也不過是他玩票的手筆,在宮裡閒來無事,索性認真鑽營起來,準備將裴字號開遍大江南北。他對政務雖是得心應手,但總是興致缺缺,於商道倒也幾分興趣。

  我說:「你不愁吃穿,賺那麼多錢做什麼?」

  他說:「看著錢多開心。」

  真是掉進錢眼裡了。

  「小時候窮怕了,見人賣兒賣女的,錢多點,總是安心些。」他這麼說。

  我握著他的手,笑著說:「下次你要賣,賣給我就好了。」

  他說:「不賣,只換。」

  以真心換真心,一世不變。

  初夏的時候,我們的第一個孩子出生。

  我聲嘶力竭地喊著疼,他不顧別人勸阻,進寢宮陪著我。

  他伸出手臂說:「咬我就好,別咬傷自己。」

  我想起那年在鵬來鎮的時候,他哄騙我為他生孩子,我怕疼,他便說:「到時候你若覺得痛了,就咬我的手臂,不夠的話,再讓你捅幾刀?」

  他為我受過的疼痛,早已多過我為他做的一切了。

  力氣用盡,昏昏沉沉之間,才聽到一聲響亮的啼哭,我以為這就是終結了,剛要鬆一口氣,又聽到一聲驚呼:「還有一個!」

  我:「……」

  那真是一場漫長的折磨。

  我第一次看到他那樣手足無措,不知道該怎麼去抱那個小小軟軟的嬰孩,是該捧著,還是該抓著,是該一手一個,還是給一個個輪流抱。

  宮人跪了一地,說:「恭喜陛下,恭喜鳳君。」

  裴錚把孩子放在我跟前,戳了戳看上去比較大的那隻說:「這是兒子。」又點了點另一隻的鼻子,笑著說:「這是女兒。在娘胎裡就被哥哥欺負,長得比哥哥瘦小些。」

  「真小隻啊。」我無力地靠在床頭,我伸手戳了戳兒子的臉蛋,他眼睛緊閉著,捏著小小的拳頭。「當哥哥的也不知道照顧妹妹,打一下。」說著輕輕捏了下他的掌心。

  裴錚一眨不眨地看著孩子,半晌才撥了撥我額前汗濕的細發,柔聲說,「辛苦你了。」

  我閉上眼睛,「嗯哼」一聲,說:「下輩子,你當女人我當男人,讓你給我生。」

  許久之後才聽到他笑著說:「為夫領旨。」

  「你給他們取個名字吧。」我說。

  他早已翻遍了辭書,說:「兒子便取熙字如何,熙者,光明也。女兒便取悅字,希望她一生平安喜樂。劉熙,劉悅。」

  「不好。」我搖搖頭,睜開眼,看到他挑著眉,說:「哪裡不好?」

  「姓不好。」我說,「裴悅比劉悅好聽。」

  他愣了一下,怔怔看著我。

  「兒子是用來教的,女兒是用來疼的。」我皺了皺鼻子說,「你答應過我,會疼她,甚於五個爹爹對我的疼愛。」

  笑意在他眼底緩緩盪漾開來,他俯下身親吻我的唇畔,說:「我答應過你。」

  「你要看著她長大成人,幫她挑一個優秀的夫婿,愛惜她,寵她,也要甚於你對我。」

  「我答應你。」

  「你要教導熙兒,讓他當一個文治武功,顯得兼備的好皇帝。」

  「我答應你。」

  「等到悅兒嫁了人,熙兒登上皇位,也能獨當一面的時候……」我攬住他的脖子,輕聲說,「我就每天早上都給你暖被窩。」

  我要讓你的一生背負滿不能推卸的責任,我要和兒女一起綁著你,再苦再難,為了我們也要活下去。

  裴錚親吻我的鬢角,柔聲說:「我什麼都答應你。」

  小時候,別人便告訴我,帝王不能有民間情愛。我以為自己的一生大概也會和歷代先皇一樣,立一個自己不是很喜歡也不會討厭的鳳君,為了維持朝中派系鬥爭的平衡,再納幾個后妃。然後差不多局勢穩定的時候生一兩個孩子,如果不想生的話,等阿緒長大了就傳位給他。然後我要像三爹小時候帶我的那樣,重遊陳國的錦繡河山,看看我治理下的江山景色如何。

  可是我遇到了裴錚。

  我立了一個自己喜歡的鳳君,這輩子也只有他一個人,無論江山如何翻覆,我也只與他廝守一生。我會為他生下兒女滿堂,和他一起養兒育女,等到女兒出嫁了,兒子登基了,朝局穩定了,我再和他一起去圓我們未繼的夢。

  然後我終於知道,自己的一生,早在遇見他的那一年就已經悄悄改變。

  帝崇光,名相思,年十三登基。登基之初,提拔裴錚為相,起用年輕士子,推行新政,革除舊弊,廢除舊世襲制,打擊公卿勢力。崇光五年,漕政改革,力反貪腐,諸侯王以南懷王為首造反奪權。帝起用易道臨,殺南懷王,廢除分封制,行仁政,安撫四海百姓。

  是年,廢除丞相制度,累世公卿之家蘇家瓦解,任易道臨為三公之首。自崇光五年,易道臨官居一品,聖寵不衰,後拜為太子太傅,榮耀加身,鞠躬盡瘁,受萬民愛戴。

  是年,帝以十八之齡下嫁裴錚,立為鳳君,終此一生,後宮再無第二人,為陳國有史以來第一佳話。

  崇光帝一生誕下一子一女,長子劉熙,次女裴悅。長子劉熙賢德兼備,年十三立為儲君。

  崇光二十九年,鳳君崩,享年五十。帝哀,三日不朝。

  越明年,帝傳位于太子劉熙,改年號元徵。

  元徵二年,崇光帝於夢中離世,享年四十五。

  崇光帝在位期間,勵精圖治,愛民如子,改革吏治,選賢任能,開創了崇光二十年盛世。

  史稱崇光中興。



54

  我不知道每個人的秘密,但我知道,每個人都有秘密。

  我跟了陛下整整四十年,從她五歲那年我被調到她身邊,到她離世的那一年。

  那是元徵二年的時候,她坐在庭院裡,忽地對我說:「小路子,今年的雪和崇光五年的一樣吧,是鵝毛大雪。」

  我給她倒上熱茶說:「是啊,也是一樣的大雪。」

  她怔怔看著大雪,又說:「可惜沒有他給我撐傘了。」

  「陛下,藥茶要趁熱喝。」我提醒她說。

  崇光二十九年的時候,她把自己關在屋子裡整整三日三夜,不讓任何人進去。等到別宮那邊的人得了消息趕來,她才終於打開門,說:「鳳君去了。」

  從那以後,她的眼睛就不怎麼看得清東西了,太醫說是哭瞎的,可在人前,她從未流過一滴淚。

  燕神醫用盡方法也無法治好她的眼睛,她笑著說:「他已不在了,看不看得見,也無所謂了。」

  太子監國,長伴她左右,慢慢接手了朝中事物。

  元徵元年的時候,我告訴她,有一個故人回帝都了。

  我帶著她到他的墓前,她笑著說:「你看不見我,我也看不見你,挺好。」

  我恍惚想起崇光五年,七月裡的那一夜,我跟著鳳君出宮,又一次到了白衣巷。蘇昀抱著她自後門出來,與鳳君對視一眼,便低下頭去,在她額上印下淺淺一吻,像是怕驚醒了她。

  「我給不了她想要的,所以,拜託你了……」他把一生最愛的女人,交到另一個男人懷裡。

  這些年,他遊歷四方,朝中也能聽到他的事蹟。我對他的事情瞭解最多,鳳君有時便會問我,蘇昀近來如何。

  我告訴鳳君:「蘇大人與一名女子生下一女,只是那女子難產而死了。」雖然他早已辭官,我仍是習慣稱呼他一聲蘇大人。

  她微怔了一下,喃喃道:「怎麼會這樣……沒有大夫嗎?」

  我說:「陛下,這是命,救不來的。」

  我沒有告訴她我知道的全部真相,直到後來她親自問了那個女孩叫什麼名字。

  那個女孩說:「父親叫我唸唸,唸唸不忘的唸唸。」

  到那時,才見她又落了一次淚。回宮的路上,她忽地說:「我仍是欠了他……」

  我不知道,如果那年他進了京,她欠他的,是否會還,或許會,或許不會,畢竟滄海桑田,物是人非了。陛下對鳳君的感情,也無法輕易忘卻了。

  這些年,一個知道對方病入膏肓,卻裝作不知道。另一個知道對方是假裝不知,自己也故意裝糊塗。兩個裝糊塗的人只爭著朝夕的恩愛歡愉,她只在他面前,才如少女時一般笑容明媚。他去藥廬治病的時候,她便遠遠站在遙望。

  鳳君四十大壽的時候,太子提議要慶祝,她忽地大怒,把太子罵了出去,太子委屈得很,找我傾訴,讓我幫著勸一下,因為陛下對我素來信任。

  我卻不能告訴太子原因,只能站在宣室殿外,聽著裡間隱隱約約傳來的啜泣聲。鳳君站在迴廊那邊,朝我無奈笑了笑,揮手讓我退下。

  鳳君說:「我知道,她只是害怕。」

  每一天都像偷來的,她怕這樣聲張,會讓天上神佛發現,把他帶走。

  她開始迷信鬼神,求長生術,世人讚她節儉,她卻一擲萬金去求長生。

  「說不定真有鬼神呢。」她說,「他們一定是聽到我的乞求了。」

  直到鳳君過世後,她終於放棄了,把那些僧僧道道趕離了皇宮,一個人住在崇德宮,也不要其他人伺候,只留下我和另外兩個灑掃的宮女。

  她說失明之後,能聽到很多聲音,崇德宮的每一個角落彷彿都能聽到他往日喚她時的聲音。低沉的,含笑的,無奈的,寵溺的……

  半夜裡她偶爾會驚醒過來,摸著床鋪喊他的名字。

  「錚,是你回來了嗎?你在哪裡?」

  然後便是許久的,讓人絕望的沉默。

  那個人再也回不來了。她卻總以為閉上眼睛,就能夢到他,夢到的,就是真實。

  她開始不上朝了,說契約終止了,他們帶走了他,她也不用再當那個皇帝了。

  元徵二年秋天的時候,逍遙王劉緒進宮看了她一回,她微笑著與他交談,劉緒說:「阿姐,不如隨我去閩越走走吧,出去散散心也好。」

  她搖頭說:「不了,我在這裡挺好的。出去,也看不見。」

  或許是因為精神不好,身體也虛弱了許多,雖然有用藥,但也不見好。

  乍聽說下雪了,她才起了點興致,出去外面坐坐看看,我在一邊催著她喝藥茶,她小口小口地抿著,忽然說道:「小路子,端些果點來,我口中苦得很。」

  聽到她這麼說,我著實高興了一下,急忙讓人去準備八盤她喜歡的果點來,結果一回頭不見了她,嚇得我魂飛魄散。

  外面正飄著大雪,我提了傘跑出去,她果然沒有走遠,在園中迎著風雪,一步一步走著。

  我忙上前去,撐開傘幫她擋住了風雪。

  她睫毛微顫,試探著喊了一聲:「錚?」

  「陛下,外面風雪大,回去吧。」

  「哦……」她垂下眼瞼,嘴角勾起一抹苦澀的笑。「我真想他啊……每一天,都很難熬。」

  「陛下要保重身體,否則鳳君泉下有知也不會安心的。」

  「我就不想讓他安心。」她說,「他若安心走了,我一個人多寂寞。他要我唸著他,他也不能喝下孟婆湯忘了我。」

  她顫了一下,轉過頭來,用沒有焦距的漆黑雙目望著我。「小路子,你說他會忘了我嗎?」

  我只有哽嚥著說:「他捨不得的。」

  那天夜裡,我在寢宮外伺候著,半夜裡又聽到她的夢囈。

  「錚……你回來了……好,我幫你暖被窩,明天不上朝了……悅兒有夫婿會照顧她,熙兒已經能獨當一面了……你比他們更需要我……我很想你……」

  不知道真實的是她的夢境,還是她的幻想。

  似乎在崇德宮的夜裡,他從未離開過。

  第二天,雪止天晴,我進裡間喚她起身,才看到她臉上帶著微笑,已然去了。

  她去後,依著她的心願,一切從簡,將她與鳳君合葬於皇陵。

  那個冬天之後的春天顯得特別溫暖,皇陵開滿了奼紫嫣紅的花,我收拾了幾件衣服,住在皇陵邊上的草廬裡,一個人守著日出日落。

  元徵皇帝來看過我一次,讓我回宮裡,贍養終老。

  我低著頭掃著落花,說:「她習慣了小路子服侍她。」

  我歲的年紀跟在她身邊,幫著她爬過國師府的墻,跪過劉陳皇家的祠堂,總是她犯錯,我受罰。她指著我的鼻子罵:「狗奴才,賤骨頭,就那麼喜歡受罰嗎?又沒人看著,你不會偷懶嗎?我?我又不是人……」

  我大概也習慣了跟在她身後,如今唯一能為她做的事,就是留守皇陵,為她灑掃輪迴的路,希望她能早日與鳳君相遇,完成她的誓言。

  全心全意,一生一世,不離不棄。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生則同襟,死則同穴。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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