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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關心則亂 -【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全文完》 [打印本頁]

作者: C萍妹    時間: 2012-6-26 08:49 AM     標題: 關心則亂 -【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4-10-30 11:11 PM 編輯

【書名】: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

【作者】:關心則亂

【內容簡介】:

      一個消極怠工的古代庶女,生活如此艱難,何必賣力奮鬥。

      古代貴族女子的人生基調是由家族決定的,還流行株連,一個飛來橫禍就會徹底遭殃,要活好活順活出尊嚴,明蘭表示,鴨梨很大。

      古代太危險了,咱們還是睡死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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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C萍妹    時間: 2012-6-26 09:15 AM

本帖最後由 C萍妹 於 2012-6-26 09:18 AM 編輯

卷一:故園今日海棠開,只有名花苦幽獨

第1話

    戌時的梆子且剛敲過,泉州盛府陸陸續續點上燈火,西側院正房堂屋內上坐著一位頭髮花白的老婦人,手纏念珠,衣著樸素,與週遭的富貴清雅頗有些格格不入,此時屋內下首坐著的正是盛府當家老爺,盛紘。

    「祖宗保佑,兒子這次考績評了個優,陞遷的明旨約月底可下來了。」此時初夏,盛紘身著一件赭石色的薄綢夏衫,言語間甚是恭敬。

    「也不枉你在外頭熬了這些年,從六品升上去最是艱難,過了這一關,你也算得是中品官員了。這次你升到哪裡,可心裡有底?」盛老太太語調平平,未有波動。

    「耿世叔已然來信報知,應該是登州知州。」盛紘向來為人謹慎,但言及此處,也忍不住流出喜色。

    「那可真是要恭喜老爺了,素來知州一職多由從五品但當,你一個正六品可以當一州知州,不但是祖宗積德,也得多謝為你打點的人。」盛老太太道。

    「那是自然,京中幾位世叔世伯的禮單兒子已經擬好,請母親過目。」盛紘從袖中掏出幾張素箋,遞給一旁侍立的丫鬟。

    「老爺這些年處事愈發老道,自己拿主意便是,切記一句話,君子之交淡如水,銀子要使的得法,禮數要周全,不卑不亢且要親近,那些老大人一輩子都在官場上打滾,煉的個個都是火眼金睛,這些年來他們對你多有照拂,固然是因為你父親在世時的情分,也是你自己爭氣,他們方肯出力。」盛老太太多說幾句便有些喘,身邊的房媽媽立時端起茶杯湊到她嘴邊,一手還輕輕在老太太背上順著。

    盛紘見狀,一臉惶然,急切道:「母親千萬保重,兒子能有今天,全依仗了母親教養,當初若非母親大義,兒子這會兒也不過在鄉下渾渾度日罷了,兒子且得孝敬母親呢。」

    盛老太太不語,似乎神出,過了半響:「說不上什麼大義不大義的,不過全了與你父親的夫妻情義,總不好讓他百年之後墳塚淒涼,好在…你總算上進。」語音微弱,漸漸不聞。

    盛紘不敢接口,堂屋內一時肅靜,過了一會兒,盛紘道:「母親春秋正盛,將來必然福澤綿延,且放寬心,好好將養才是。」說著環顧四周,不由皺眉道:「母親這裡也太素淨了,沒的弄的像個庵堂,母親,聽兒子一句,尋常人家的老太太也有吃齋念佛的,卻也擺設的熱熱鬧鬧,母親何必如此自苦,若讓人瞧見了,還以為兒子不孝呢。」

    盛老太太道:「熱鬧自在心裡,人心若是荒了,裝扮的再熱鬧無用,不過聾子的耳朵,擺設罷了。」

    盛紘低聲道:「都是兒子不孝,管不住媳婦。」

    盛老太太道:「不怨你,你的孝心我是知道的,也不用埋怨你媳婦,我本不是她正經婆婆,沒的擺什麼譜,三天來頭來見,她也累我也煩,你也不用憂心有人說你不孝,我早年名聲在外,不少人是知道我脾氣的,這麼遠著些,大家反倒舒服。」

    盛紘急急的說:「母親說的什麼話,什麼叫不是正經婆婆,母親是父親明媒正娶的正房太太,是兒子的嫡母,更有再造之恩,凡且種種,都是兒子兒媳的錯,母親千萬別這麼說。」

    盛老太太似有些不耐煩,輕輕揮了揮手:「這些瑣事,老爺就別管了,倒是陞遷在即,老爺得緊著打點,你當泉州同知這些年,有不少心得之人,走前可得盡了禮數,大家同在一個官場上,今日不見明日見的,不要冷的同僚的心,總得好聚好散才是。」

    「母親說的是,兒子也這麼想,憶起當初剛到泉州之時,還覺得這嶺南地帶氣候炎熱,人情粗獷,就算不是個化外之地,卻也不得教化,不曾想這裡風調雨順,百姓純樸,又地靠沿海,得漁鹽之利船務之便,雖不如江南富庶,倒也民財頗豐,這幾年住下來,兒子倒有些捨不得了。」盛紘微笑道。

    盛老太太也笑道:「這倒是,我一輩子都住在北方,便是千好萬好的江南我也是不願去的,沒想到這泉州倒住慣了,這裡山高皇帝遠,日子悠哉,臨行前把這大宅子賣了,置辦個山水好些的小莊子,既不招搖,將來也有個養老的地方。」

    「這打算極好,兒子覺得妙極,回頭就去辦。」盛紘笑道。

    盛老太太規矩極嚴,這番話說下來,滿屋的丫頭婆子竟沒有半分聲響,母子倆說了會子話,盛紘幾次動唇想提一件事,卻又縮了回去,一時屋內又冷了下來,盛老太太看了他一眼,端著茶碗輕輕撥動茶葉,一旁的房媽媽極有眼色,輕聲招呼屋裡的丫鬟婆子出去,親自把人都趕到二屋邊上,吩咐幾個一等大丫鬟幾句,才又回到正房服侍,正聽見盛老太太在說話:「……你總算肯說了,我原還當你打算瞞我這老太婆到死呢。」

    盛紘垂首而立,一臉惶恐:「悔不聽母親當初之言,釀出今日這等禍事來,都是兒子無德,致使家宅不寧。」

    「只是家宅不寧?」盛老太太略微提高聲音,「沒想到你如此昏聵,你可知此事可大可小!」

    盛紘吃了一驚,作揖道:「請母親指點。」

    盛老太太從紫檀軟榻上直起身子:「我原是不管事的,也不想多嘴多舌惹人厭,你喜歡哪個都與我不相干,你房裡的是是非非我也從不過問,可這幾年你也越發逾禮了,你去外頭打聽打聽,哪個規矩人家有你這樣待妾室的!給她臉面體己,給她莊子店舖,她如今也有兒有女,只差一個名分,什麼不比正經兒媳婦差!你這樣嫡庶不分,亂了規矩,豈不是釀出家禍來!好了好了,今日終於鬧出人命來了,血淋淋的一屍兩命,你又如何說!」

    盛紘滿面愧色,連連作揖:「母親教訓的是,都是兒子的錯,兒子糊塗,總想著她孤身一人托庇於我,著實可憐,她放著外頭正經太太不做,寧願給我做小,我心裡不免憐惜了些,加上她是老太太這裡出來的,總比一般姨娘體面些,卻沒想愛之是以害之,讓她愈發不知進退,兒子真是知錯了。」

    盛老太太聽見後面幾句,輕輕冷笑幾聲,也不說話,端起茶碗輕輕吹著,房媽媽見狀,便上前說:「老爺宅心仁厚,老太太如何不知,這件事拖了些許年,不說清楚,大家以後過日子總也不順當,老太太是長輩,有些話不便說,今日就讓我這老婆子托個大,與老爺說說清楚,望老爺不要怪罪。」

    盛紘見房媽媽開口,忙道:「媽媽說的什麼話,媽媽這些年為盛家鞠躬盡瘁,服侍母親盡心盡力,於我便如同自家長輩一般,有話儘管說。」

    房媽媽不敢受禮,側身服了服,道:「那老婆子就饒舌了,那林姨娘的母親與老太太原是在閨中相識的,說起來當時也不過幾面之緣,本就不比另幾個閨中姊妹要好,各自出嫁後更是全無來往,我是自小服侍老太太的,這事最清楚不過,後來她夫家行止不當獲了罪,雖未抄家殺頭,卻也門庭沒落,那年林老太太的當家男人病逝,她又膝下無子,一時沒了依仗,帶著女兒度日淒涼,臨死前她尋到老太太處,只求著老太太看在當日的閨中情分,好歹照料她女兒一二,她那些親戚個個如狼似虎,沒的害了女孩子。老太太是吃齋念佛之人,心腸最是仁善不過,便應了下來,將林姨娘接進府來。那幾年,我們老太太自問待她不啻親女,吃的,穿的,用的,樣樣都挑頂尖的給,還日日念叨著要給她置辦份嫁妝,尋個好婆家。」

    聽到這裡,盛紘面色微紅,似有羞色,房媽媽歎了口氣,接著說:「誰曾想,這位林姑娘卻是個有大主意的人,給找了幾戶人家她都不願意,卻私底下與老爺有了首尾,老婆子說話沒規矩,老爺別見怪。這整件事我們老太太全然蒙在鼓裡,等到太太怒氣沖沖的哭到老太太跟前,老太太這才知道自己身邊養的女孩這般沒有規矩。」

    盛紘羞慚不已,面紅耳赤,話也說不出來。

    房媽媽溫言道:「原本太太和老太太也不似今日這般,想太太剛過門那會兒,婆媳倆也是親親熱熱客客氣氣的,可那事一出,倒像是我們老太太特意去抹太太的面子,養林姑娘是為了給老爺討小老婆,後來老爺您娶了林姨娘過門,再接著林姨娘生兒育女,日子過的比正經太太還體面,太太不免將怨氣都歸在老太太身上,和老太太也不怎麼來往了,老太太真是涼透了心。」

    盛紘噗通一聲,直直的給盛老太太跪下了,垂淚道:「兒子罪該萬死,給母親惹了這許多不快,讓母親心裡憋屈卻有無處可說,兒子不孝,兒子不孝。」

    說著便連連磕頭,盛老太太閉了閉眼睛,朝房媽媽抬了抬手,房媽媽連忙去扶盛紘,盛紘不肯起身,告罪不已,盛老太太道:「你先起來吧,這些內幃中事你一個大男人原也不甚清楚,起來吧,母子哪有隔夜仇的。」

    盛紘這才起來,額頭卻已是紅腫一片,盛老太太歎氣道:「我也知道,你小時候與春姨娘相依為命,日子過的不易,我那時連自己兒子都顧不上,自也不知道下人奴才欺上瞞下的不肖行徑,讓你受了苦,而現如今,你那太太又不是個寬厚的人,是以你總怕林姨娘和楓哥兒受委屈,叫下人欺負受閒氣,給他們房產田地傍身,我如何不知道你的良苦用心,這才閉上眼睛合上嘴,這幾年裝聾作啞,權當個活死人罷了。」

    盛紘泣道:「如何與老太太相干,都是兒子無德,母親心如明鏡,句句說到了兒子心坎上,兒子就是怕太太……,這才寵過了些,壞了規矩,兒子萬死。」

    「別一口一個萬死萬死的,你死了,我們孤兒寡母的依靠誰去。」盛老太太示意房媽媽給盛紘把椅子端過來,扶著猶自涕淚的盛紘坐下。

    等房媽媽給盛紘上了條熱巾子,淨面上茶之後,盛老太太才接著說:「且不說天理人情,你也不想想,你現如今剛而立之年,仕途不說一帆風順,卻也無甚波折,當初與你一道中進士的幾位裡有幾個與你一般平順的,有多少人還在乾巴巴的苦熬,眼紅你的,等著挑你的錯處的,那可不是沒有。且衛姨娘又不是我家買來的丫鬟,她也是正經的好人家出身,原本在江南也是耕讀傳家的,她原是要做人家正房太太的,若不是家中遭了難,就是再窮也不肯為妾的,現如今她進門還不過五年就慘死,要是有心人拿此事作伐,攛掇著她娘家鬧事,參你個治家不力枉顧人命,你還能順順當當的陞遷麼?」

    盛紘心頭一驚,滿頭大汗:「幸虧老太太明白,及時穩住了衛家人,兒子才無後顧之憂。」

    「那衛家人也是個厚道的,知道了衛姨娘的死訊也沒怎麼鬧騰,只想要回衛姨娘的屍首自己安葬,我自是不肯。衛家人連我多給的銀子都不肯要,只說他們沒臉拿女兒的賣命錢,只求我多多照拂明丫頭便感激不盡了,那一家淒惶,我瞧著也心酸。」

    盛老太太掏出手絹來拭了拭眼角,房媽媽親自從外面端著茶壺來續水,給兩個潤瓷浮紋茶碗裡都添上水,細心的蓋上茶碗蓋,也跟著歎氣道:「衛姨娘是個厚道人,她養出來的姑娘也可憐,自打她姨娘沒了,她就連著燒了兩天,燒的糊里糊塗的,醒過來這些天就一直癡癡傻傻的,連整話都沒說過一句,那日我奉了老太太的命去瞧她,只看見外面婆子丫鬟嬉笑打鬧,屋裡竟沒半個人伺候,我一進去就看見姑娘她竟自己下床倒水喝!不過四五歲大的孩子,連桌子都夠不著的小人兒,爬在小杌子上踮著腳捧著茶碗喝水,真真可憐見的!」房媽媽也抹起眼淚來了。

    盛紘想起衛姨娘往日的柔情良善,心中大痛,慚色道:「我本想把她送到太太那裡去,可這幾天如丫頭也病了,太太那裡也是一團忙亂,打量著過幾天,太太得閒了再送去的。」

    盛老太太順勻了氣,緩緩的說:「得什麼閒,明丫頭是要她抱著還是要她背著,家裡丫鬟婆子要多少有多少,凡事吩咐下去自有人去做,不過略費些心思罷了,她推三阻四的不肯養明丫頭,怕是在拿喬吧。」

    盛紘拘謹的又站起來,不敢回聲,盛老太太看了他一眼,聲音帶著些許冷意:「你不敢說她,也說不著她,無非是自己立身不正,被她句句搶白罷了。當初你自己先壞了規矩,把個姨娘寵的沒大沒小,竟跟正房太太一般排場做派,太太說了些什麼我也想的到——怎麼?沒事兒的時候,都是姨娘自己帶孩子養,死了親娘倒想起她這個掛名的嫡母了?這也怨不得太太惱了。以前的事,我全都不管,只問你兩句話,你老實答來。」

    盛紘忙道:「母親請講,莫說兩句話,就是千句萬句,無有不答的。」

    「第一,衛姨娘這一屍兩命,你是打算囫圇過去算了呢?還是要拿人抵命?」盛老太太目光緊緊盯著盛紘。

    「自是要細細算計,家中有這等陰毒之人豈能輕饒,她今天能害衛姨娘和我足了月的骨肉,明日就能朝其他人下手,我盛家門裡豈能容這種人!」盛紘咬牙答到。

    盛老太太面色微霽,緩了一緩,接著問:「好,第二,現今家中這樣沒大沒小嫡庶不分的情形,你打算怎麼樣?」

    盛紘長吸一口氣:「母親明鑒,我回來看見衛姨娘一身都是血的屍首,還有那活活悶死在母腹中的孩子,心中已是悔恨難當,下人們敢如此張狂,不過是沒有嚴厲的規矩約束著,上樑不正下樑歪,一切的根子自然是出在上頭,我已下定決心,必得整肅門風。」

    「好,好,有你這兩句話就好,」盛老太太心中微敞,知道盛紘為人,便不再往下說,只連連點頭,「你這官要是想長長久久做下去的,我們盛家想要子孫綿延的,必得從嚴治家,要知道禍起蕭牆之內,許多世家大族往往都內裡頭爛起來的,咱們可得借鑒。」

    「母親說的是,前幾日兒子一直為考績之事憂心,現如今心頭大石落下,騰出時間來整頓整頓,先從衛姨娘臨盆當日的那起子丫鬟婆子收拾起來。」盛紘音調平靜,心裡顯是頗怒。

    「不行,現在不能查。」沒想到盛老太太一口否決,盛紘奇了:「老太太,這是為何?難道要縱容這些個刁奴不成?」

    盛老太太深意的看了盛紘一眼:「你在泉州任同知數年,大傢伙都知根知底,家中女眷都素有交往,一眾丫鬟婆子僕役下人不少都是本地買來的,家裡有個風吹草動,別人如何不知,你雖與僚友大多交好,卻也難保有暗中嫉恨你的人,你前腳剛死了姨娘,後腳就大肆整頓僕役,這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擺明了告訴別人你家宅不寧?」

    盛紘一警,口中稱是:「虧的母親提醒,兒子險些誤了事,要是在泉州收拾家裡,到時候要打賣人口,怕是全州都曉得了,待我們到了山東,到時候天南地北,我們怎麼發落那幾個刁奴,哪個外人又知道內情了。」

    「正是。所以,你這會兒非但不能聲張,還得穩住這一大家子,風平浪靜的到登州赴任,待明旨下來,你拿了官印,咱們一家子到了山東安定下來,你再慢慢發作不遲。」

    「老太太明鑒,兒子已經許多年沒和母親說體己話了,今日說了這一番,心裡好生敞亮,將來管家治家還要多依仗老太太了,得讓太太多多來向老太太請教才是。」盛紘誠懇道。

    「不了,我已是半截入土的人,這次要不是動靜鬧大了,我也不多這個事,以後我這邊一切照舊,讓你媳婦每月請安三次即可,你們自己的事自己管,自己的家自己的理,我只清清靜靜的念佛吃齋就是。」

    盛老太太似有些累,靠在軟榻的靠背上,微闔眼睛,聲音漸漸弱下去,屋角檀木几上擺著一盞紫銅麒麟香爐,靜靜的吐著雲紋般的香煙。



第2話

    盛府東側蓮花池旁,此時天日將晚,屋內悶熱,院子裡倒涼風習習,幾個小丫鬟正在院裡嗑瓜子閒聊天,也沒留半個人在房裡伺候,姚依依一個人躺在裡屋的櫸木造的架子床上,半死不活的發呆。

    姚依依把肉團一樣的小身體埋在靠枕堆裡,短小的四肢張成大字型,神情呆滯,萎靡不振,自從來到這個世界之後,姚依依一直處於這種遊魂狀態,她轉著小腦袋,四下打量屋子,這是一個類似於電視中看見過的古代房間,房間當中放著一個如意圓桌,姚依依看不出那是什麼木料,不過光澤很好,亮堂堂的顯然是好貨,牆邊靠著一個雕花的木質頂櫃,上面的花紋依稀是八仙過海的樣子,還有幾個矮几和圓墩方凳什麼的。

    姚依依覺得有些口乾,光著腳丫下了床,南方人習慣用木板鋪地,所以光腳丫踩在地板上也不覺得冷,來到如意圓桌前,看見桌子下面放著一個小杌子和一個略高於小杌子的圓凳,姚依依覺得很好笑,她踩上小杌子,再爬上圓凳,穩穩當當的夠著桌子,拖過一個沉甸甸的茶壺,對著壺嘴就咕嘟咕嘟的喝起來。

    喝完後,順著剛才的順序又爬回床上,忽覺得齒頰留香,姚依依腦子鈍鈍的想到,哦,今天不是白開水了,變成茶水了,似乎還是好茶。

    前些日子她也是睡到口乾,自己爬著去喝茶,忽然門外進來了幾個人,領頭的一個老媽媽看見她爬桌子喝水的樣子,好像被雷劈了的震驚狀,似乎深受打擊,當場就把院子裡的丫鬟婆子發落了一頓,對著自己好一頓勸慰安撫,當時姚依依剛來這個世界沒兩天,還完全沒有進入狀態,來到一個新世界後應該出現的父親母親奶媽或貼身丫鬟她一概沒有,每天只是走馬燈一般的進進出出許多人,她連面孔都還沒認全,於是她只能木頭木腦的聽著看著,沒有任何反應,那老媽媽歎了口氣,說了幾聲『可憐』,就走了。

    姚依依後知後覺的發現自己被同情了,其實她很想說,沒有人在房裡她更自在,作為一個冒牌貨,要她驚魂未定的情況下鎮定裝樣子,這個…比較難。

    她一個人在屋裡想伸腿就伸腿,想趴青蛙就趴青蛙,反倒有利於穿越後初期情緒恢復;那天那老媽媽走後,那些丫鬟婆子立刻改善了服務,在桌子上放著些點心吃食,茶壺內蓄著茶水,昨天還放了一盆新鮮沾水的葡萄,更為貼心的是,她們按照姚依依的身高體型,放了幾把高低不一的凳子墩子,剛好形成階梯狀,好方便她爬上爬下——然後,她們又出去玩了。

    姚依依十分感動。

    屋外的院子裡傳來陣陣說話聲,姚依依不用豎起耳朵,也能聽的清清楚楚。最近這段日子,盛府裡風起雲湧,這個冷清小院裡的丫鬟們抖擻精神,將八卦事業開展的如火如荼。

    「今兒早上我聽老爺跟前的來福說,前兒個上頭的明旨下來,咱們老爺這回升了個知州,月底便要去登州赴任了,這幾天林姨娘那裡忙的亂哄哄的,急著要把些鋪子折現,到時好一併帶走呢。」丫鬟A說。

    「我的乖乖,你們說這些年來,林姨娘到底有多少家底呀?我瞧著她素日比太太還闊氣,都說她是大家小&&&姐出身,因是仰慕我家老爺,才委屈自個兒做了小的,看來此話不假。」丫鬟B很興奮的說。

    「呸!你聽那起子捧紅踩低的胡扯!我娘早對我說了,那林姨娘不過是個破落官宦家的孤女罷了,當初剛來咱們盛府的時候,身邊只帶著一個小丫頭和一個老媽子,箱籠包袱加起來統共也不過五六個,身上穿的還沒有府裡一二等的丫頭好,哪來什麼家底?!」丫鬟C有些氣憤。

    「呀,那林姨娘現如今可闊氣了,老爺這麼偏愛她,難怪太太總也不順氣,連帶著楓哥兒和墨姑娘老爺都有些偏愛的;這林姨娘真有能耐。」丫鬟D語帶羨慕。

    丫鬟E接上:「那是自然,不然怎麼哄的老爺這麼喜歡她,連太太的臉面和府裡的規矩都不顧了,老太太心裡雖不高興,卻也懶得管,她肚子又爭氣,兒女雙全,自然腰桿子硬;哎,眼瞧著咱們這院子是不行了,衛姨娘在時還好,老爺還時常來,這會兒衛姨娘一去,立時便冷冷清清的,也不知我們姐妹幾個會到哪裡安置,要是能去林姨娘那頭就好了,都說那兒的姐姐吃的穿的還有月錢都比旁處要好。

    「小蹄子,你想得美,我告訴你,林姨娘可不是個好相與的主兒,」姚依依聽出又是丫鬟C的聲音,她冷笑著說了,「當初她剛進門時還好,待生下楓哥兒後,便不著痕跡的把幾個有資歷的丫鬟婆子都慢慢的貶了出去,我娘,還有賴大娘,還有翠喜的姐姐和老娘,你道是為什麼?還不是因為這些人當初見過她落魄寒酸樣兒的!」

    「呀!姐姐說的是真的麼?這林姨娘這般厲害。」想要調職的丫鬟E很是吃驚。

    「我要是瞎說,叫我爛舌根!」丫鬟C恨恨的說,「現今到好,有身份的媽媽不會說,會說的都貶出府去了,府裡竟沒有人說她的過去,只有那些個得了她好處的黑心鬼,四處說她的好話,什麼琴棋書畫無一不通,什麼詩詞歌賦樣樣皆精,心地厚道啦,秉性淳厚啦,我呸!真正厚道淳厚的那個剛剛死了,就是我們頂頂老實的衛姨娘!」

    「崔姐姐你小聲點兒,被聽見你可落不著好!」丫鬟F好心提醒。

    「哼!我怕什麼?我是早配了人的,且我娘是老太太跟前的,早就出了府在莊子裡的,前日裡我老子娘已向老太太討了恩典,這次老爺陞遷去登州,我就不跟著去了,在莊子裡幫著做些活,到時候再也不用見這些糟心事兒了。」

    原來丫鬟崔C已經找好退路了,難怪這麼不忌憚,姚依依想著。

    「咳,要不是這次衛姨娘的事,誰知道林姨娘的心這麼狠,瞧她說話那麼斯文有禮,待人又和氣,誰想得到呀;我們衛姨娘剛死,她就把蝶兒姐姐幾個都給攆走了,連我們姑娘的奶媽都一併給遣了,只留下咱麼這幾個什麼也不懂的三等丫頭……」丫鬟A越說越低聲。

    「她們幾個是衛姨娘最得力的,素日也與衛姨娘極要好,自是要攆走的,不然到時候老爺問起來,查出個什麼端倪可怎麼辦?」丫鬟崔C說。

    「什麼端倪?你又瞎扯什麼?」丫鬟B輕聲。

    丫鬟崔C沉聲說:「哼!我們雖是三等丫鬟,但也不是瞎子,那日衛姨娘臨盆的時候,明明寅時一刻就叫疼了,蝶兒姐姐急著去林姨娘那裡求給叫個穩婆,可那穩婆為什麼拖到快巳時才來,家中的婆子裡也有不少懂接生的,怎麼偏那麼巧,那幾天都放了假,待到衛姨娘熬不住的時候,蝶兒姐姐急著要淨布要開水,怎麼咱們幾個不是被喚去叫人,就是被差遣著跑腿了?要緊的時候,院子裡竟沒一個人好使喚。要知道,老爺和太太是早幾日就出了門的,西院的老太太是不管事的,府裡一干大小事情都是林姨娘說了算,你說有什麼端倪?!老天有眼,老爺突然有公事,早了幾日回府,剛剛看見衛姨娘嚥下最後一口氣,問了蝶兒姐姐幾句,立時發了火;要是再晚幾日回,怕是早被林姨娘收拾的乾乾淨淨,什麼也查不出來了!」

    此話說完,院子裡一片安靜,只有幾聲長長的嗟歎,姚依依同學輕輕吐了口氣,換了個姿勢,等著聽下半場,過了一會兒,有一個丫鬟說:「可這十幾日,我也沒瞧見老爺發作?只不過住到書房裡去了,林姨娘也還是好端端的,老爺心中,林姨娘自是比衛姨娘重的。」

    丫鬟崔C短短的冷笑幾聲,不再說話。

    「要我說呀,林姨娘也是,何必與衛姨娘爭呢?衛姨娘如何比得上她?就像萍姨娘和香姨娘那樣,不搭理就是了。」丫鬟D歎著氣說。

    「這你就不知道了,萍姨娘和香姨娘如何比得我們衛姨娘,衛姨娘雖不懂什麼詩呀畫呀,但也不是什麼低三下四的丫頭,是正正經經抬進門來的,更何況我們衛姨娘生的極好,又年輕體貼,自打進門後,老爺也多有寵愛,原已生了個姑娘,要是再生個哥兒,也不見得比林姨娘差,可惜了……」丫鬟F一副過來人的口氣。

    「說的就是,聽說那是個極俊的哥兒,眉眼生的和老爺是一模一樣;真是可憐,竟生生悶死在娘胎裡,唉……傷天害理呀。」丫鬟B用很輕很輕的聲音說,「就算事情查出來了又怎樣?老爺難不成會讓林姨娘抵命不成,看在楓哥兒和墨姑娘的面子上,也不能怎麼樣,不過拿幾個下人出氣罷了。」

    院子裡又是一陣安靜,姚依依點頭,這個丫頭很有眼色,一語中的。

    「崔姐姐,還是你命好,老子娘和幾個兄弟都有本事,回頭你出了府,自是有福可享的,就是不知道我們這乾姐妹到哪裡去了,眼看著這個小院子是要散了,也不知道我們姑娘會到哪裡去。」丫鬟E時刻牢記就業問題。

    「享什麼福?不過是換個地方做活罷了,不過離的爹娘兄弟近些,能享點兒天倫之樂就是了,你們也別著急,都是三等丫頭,林姨娘再遷怒也算不到我們頭上來,到時候換個主子伺候而已。」丫鬟C不無得意的說。

    「換個主子,也不知有沒有衛姨娘這麼好說話的,她是個厚道人,從沒對我們紅過臉,那年我妹子病了,她還賞了我幾兩銀子呢。」丫鬟A說。

    「老實是老實,可也太懦弱了些,我們這屋裡是沒禮的,旁人愛來就來,院裡的婆子媳婦也敢暗地裡算計姨娘,她一味的忍讓,也沒落著好,除了蝶兒姐姐,誰又敢為她出頭抱不平,誰又念著她的好了;我說做主子的呀,就該有些主子的款兒來,想要事事做好,不過是不辨是非罷了。」丫鬟B 說。

    這些話題太沉重了,很快丫鬟們就把關注點轉向崔C小姑娘的終身大事問題,一時間院子裡又輕快起來。姚依依同學仰面躺在床榻上,看著雕花架上的青蘿帳發呆,這種沒頭沒尾的聊天,她已經聽了十幾天了,目前她這個身體是盛府裡的六小姐,芳名叫做盛明蘭。

    一個沒了依靠的庶出小姐,如今又似乎有些燒壞了腦袋,呆呆傻傻的不會說話,下人們自然全不放在眼裡,加上這段日子盛府裡雞飛狗跳的,不是忙著搬家,就是忙著收拾銀錢,一些老媽媽和管事媳婦都忙的腳不沾地,就沒人看管這幫小丫頭了,而她們大多是家生子,年紀不大,家長裡短卻最清楚,這些三等丫鬟本就規矩不嚴,閒磕牙時也從不避諱,這倒便宜了姚依依,這十幾天宛如聽連續劇一般,把這盛府裡的雞毛蒜皮聽足了兩耳朵。

    盛明蘭的親爹,也是這盛府的當家老爺,名叫盛紘,兩榜進士出身,目前官居正六品,即將陞遷為登州知州,他原是庶出,西院的那個老太太是他的嫡母,他有一妻N妾,不要問姚依依有幾個妾,那幾個小丫頭講故事忒沒條理,聽的她也不甚清楚。

    先講那一妻,盛府的正房太太王氏,原是戶部左侍郎家的小姐,這門婚事說起來是盛紘高攀了,王家是世代簪纓的官宦世家,而當時盛家的老太爺,也就是盛紘的老爹已然掛了,他不過是個小小的進士。不過沒關係,有盛老太太在,她的出身比王家更好,是勇毅候爺府的嫡出大小姐,加上去世的老太爺曾是名動天下的探花郎,所以王家老太爺抓著頭皮考慮了再三,這門婚事就成了。

    婚後王氏育有長女盛華蘭小姐,芳齡剛可以說親事,長子盛長柏先生,大約是小學畢業前後那個歲數,下邊還有個小女兒盛如蘭,好像和姚依依目前的這個身體差不多。

    再說那N妾,第一個要講的當然就是名震江湖的林姨娘(鮮花掌聲有請),她雖然也姓林,但卻比黛玉妹妹強了不止一點半點,她們倆的實力簡直不在一個檔次上,就好像葉玉卿和王祖賢的距離。黛玉妹妹徒有祖母的庇護和老爹的家財,混到最後只落的個香消玉殞,可瞧瞧人家林姨娘,寒寒酸酸的進了盛府,白手起家,硬是把一個受壓迫的半封建半殖民地建設成為一個初步發達國家,圓滿完成了從一窮二白到小康的轉型,簡直比改革開放的成果還驚人。這位林女士育有一兒一女,盛長楓先生和盛墨蘭小姐,年齡不詳,大約處在盛長柏小和盛如蘭的中間區間。

    好像還有一個萍姨娘和香姨娘,其中香姨娘有個兒子,叫盛長棟,年齡還是不祥;至於其他沒有子女的姨娘,姚依依就不知道了,請不要責怪姚依依這樣消極怠工的穿越態度,實在她的穿越著實悲催了些。

    看過《壹號法庭》系列港劇嗎?唇槍舌劍,你來我往,愛恨情仇,多麼有挑戰性的職場,看見那個身披律師袍的美女了嗎?不,不,姚依依不是那個律師。看見律師前方那個剛正不阿的法官了嗎?不,不,姚依依還沒這個資格,請大家順著視線往下移,法官右下方有個埋頭打字寫東西的哥們,對了,姚依依就是一個光榮的人民法院書記員。

    從XX政法大學畢業後,姚依依參加了公務員考試,殺過千軍萬馬,擠過獨木橋,終於成功的進入一個離家很近的地方法院任職,這個鐵飯碗讓要好的女同學們都羨慕不已。法院由立案庭,刑事庭,民事庭,審監庭和執行局組成,姚依依有幸被一位熱衷於組建娘子軍的老太看中,點入最繁忙的民事庭裡當書記員。

    法院的工作和港劇裡完全是兩碼事,姚依依在庭上不需要說話,不要判斷,除了不斷記錄列證,她幾乎可以算是隱形人,不過最後判決書上倒會有她的名字,經手事務中最多的就是分家產和爭遺產,這讓姚依依年輕的心靈飽經滄桑。

    不過偶爾姚依依也會遇見一個帥帥的律師哥哥和很有氣質的檢察官哥哥,可惜在氣勢凌人的美女律師面前,姚依依絲毫沒有發光的機會,於是在那兩位哥哥雙雙傳來有女朋友的那天,心靈得到昇華的姚依依英勇的向法官老太表示,願意和她一起去支邊一年。

    有一種叫『馬上法庭』的,對於那些貧困山區而言,交通極其不方便,進城去一次得好幾天甚至一星期,如果原告沒有秋菊女士的毅力,通常會息事寧人,於是就有了這種『馬上法庭』,早期的時候,敬業的法官會帶著小組成員,牽著幾匹馬或騾子,抗上所需的文件印章等東西,徒步走村串嶺去那連車子也開不進去的地方,按照傳票去當地開庭,總而言之這是很苦的差事,當地的法庭往往人手不夠,於是需要周邊城市的法院支援。

    姚依依的頂頭上司老太,差一口氣就能評上副廳級幹部,於是她咬著牙要去,可單位裡其他女孩子可不願意,沒有男朋友的急著找,有了男朋友了緊著盯梢,誰也不肯去,這時姚依依挺身而出,老太頓時感動的內牛滿面。

    當了十幾年婦女主任的姚媽一聽見女兒這個決定,當場就要拉女兒去醫院檢查腦子,在大城市打拼事業的能幹哥哥往電話裡一通爆吼,只有政府單位的姚爸思想崇高,覺得女兒十分有理想有道德,細細分析了支邊的利弊之後,姚媽才緩過來。

    其實姚依依並不是衝著一年後有可能的升職機會去,她只是覺得自己的人生太一板一眼了,完全按照國家規定的計劃,讀完小學中學大學,然後工作,將來結婚生子,一輩子都在一個按部就班的環境中生活,日子固然舒服,可卻少了必要的人生閱歷,她希望能去不同的地方看看走走,瞭解和自己生活的不同世界的人們。

    一年後,姚依依吃盡了苦頭,帶著滿心的滿足和驕傲,終於可以回城的時候,當地突然連日暴雨,好不容易一天雨晴了,老太連忙帶上組員開著一輛麵包車急忙趕路,途中,她們遇到了天殺的泥石流。

    躺在床上,換了殼子的姚依依同學只想說:保護山林,人人有責,亂砍亂伐,斷子絕孫。

作者: C萍妹    時間: 2012-6-26 09:21 AM

第3話

    泉州地處閩南,民豐物饒,盛紘在這裡任同知數年,協理分掌地方鹽、糧、河工、水利以及清理軍籍、撫綏民夷等事務,多有政績,這幾年知府換了三任,他卻在原任上升了品級,盛紘頗會做人,與當地士紳官吏多有交好,聞得盛大人要陞遷,這幾日便人人爭著給他設宴踐行,盛紘不便推脫,連日應酬,把家中收拾行裝舉家遷移之事托付於太太王氏。

    幾日來府中僕婦管事如過江鯽魚般穿梭於王氏所居的東院之中,王氏一掃幾年來的郁氣,忙的個不亦樂乎,這天午後王氏堪堪將事情料理個大概,叫幾個貼身丫頭點算剩下的名目,便與劉昆家的進了內廂房說話。

    內裡靠牆置放著一張四方大臥榻,鋪著細織蓉覃,堆著錦緞薄綢,上面並排沉沉睡著兩個五歲上下的女孩,兩個大丫鬟守在榻邊的小杌子上,給兩個女孩輕輕打著扇子,見王氏進來,她們連忙起身行禮。王氏揮揮手,做意不要出聲吵了兩個女孩午睡,逕直走到榻邊去看,只見一個女孩圓胖富態,睡的嬌憨可人,王氏不禁眉頭一鬆,眼中頗有笑意,再看另一個女孩,生的倒是眉目秀美,就是面孔蒼白,顯是氣血不足,整個人瞧著便是羸弱不堪,在睡夢中也皺著小小的眉頭,王氏輕輕歎了口氣,給兩個女孩掖了掖身上錦煙薄毯,然後走到一張籐椅上歪著。

    劉昆家的叫兩個丫鬟出去看著門,自己也走到王氏跟前,尋了一把小圓凳坐下,卻被王氏拉住,請她也坐到旁邊的籐椅上,劉昆家的辭了辭,便坐下了。

    「太太這幾日受累了,裡裡外外的忙,眼瞧著東西都是收羅的差不多了,今早登州那邊傳信來,說是那邊的府衙內宅也都收拾出來了,只等著老爺太太過去便可住了。要說呀,這維大老爺與我家老爺雖是堂兄弟,竟比尋常親兄弟還要好呢,也不知花了維大老爺多少銀子,這情面可大發了。」劉昆家的熱絡的說起來。

    「維老爺的爹與我那過世的公公是同胞兄弟,老爺與維老爺年齡相仿,當初是一同依附在令國公的家學裡讀書的,後出了家學又一同拜在楊閣老門下,哦,那會兒楊閣老還在翰林院當侍讀;伯老太爺那時正寵著一個姨娘,全然不管維老爺母子過的淒涼。我家老太太頗為看顧那位老嫂子和侄子,又因我們老爺原是庶出,沒被老太太養之前也頗過的不易,這不和維老爺同病相憐,兄弟倆湊到一塊兒最是親厚不過。維老爺雖未出仕,卻理家得當,家財極厚,錢財於他並不放在眼裡,老爺與我娘家哥哥都做著官,將來也能照拂他的子孫,費他幾個錢也沒什麼要緊的。」王氏頗有得色。

    「太太心裡這麼想,當著老爺的面可千萬別這麼說,定要多多感謝維老爺的厚意才是,也別老是提太太娘家怎樣怎樣了,可別忘了當初林姨娘是怎麼煽風點火的。」劉昆家的見王氏老毛病又犯了,連忙提醒。

    王氏不悅:「那個讒言可惡的狐媚子!」

    劉昆家的不好接話,便岔開話題,笑著說:「六姑娘在太太這裡可好?聽著那日老爺親自抱著她一路從蓮花池畔走過來,我就知道六姑娘定是要跟了太太的。」

    王氏看了一眼臥榻上的女孩,道:「這丫頭沒了親娘,遲早是要歸到我頭上,這我也知道,卻怎麼也嚥不下這口氣,當初姓林的賤婢生了兒女,老爺怎麼不想著我是嫡母,怎麼不把孩子歸到我這裡來養,說什麼骨肉親情難捨,便讓林姨娘自己養了。現如今衛姨娘一死,他倒記起我是嫡母了,我本想吊他一吊,拖個幾天再說,誰知那天剛下了明旨,老爺就氣勢洶洶的抱著這丫頭到我屋裡來,二話不說把孩子放下,我被唬了一唬,便沒敢多說,收下了這個孩子。」

    劉昆家的念了句佛,笑著說:「太太慈悲為懷,這才是正理,不論老爺有幾個姨娘,太太總是嫡母,這名分是越不過去的,之前是林姨娘狐媚蒙蔽老爺,這才渾了規矩,太太只管好好理家教子就是,我瞧著這回老爺是要整治林姨娘了,太太這頭可得穩住,做出一番正房太太的大家氣派來,千萬別亂了陣腳。

    「整治什麼?不過雷聲大雨點小,那賤婢是他的心肝寶貝,他怎捨得?」

    「太太可千萬別這麼說,我瞧著這回不對勁。」劉昆家的搖頭,把身子往前湊了湊,「太太可還記得衛姨娘跟前的蝶兒?」

    王氏點頭:「那丫頭倒是烈性,竟敢當面質問林姨娘,她這樣為主子出頭,也不枉衛姨娘與她姐妹一場;後來也不知怎麼樣了。」

    劉昆家的低聲說:「我男人從外頭打聽來,說林姨娘前腳將蝶兒攆到莊子裡,後腳老爺身邊的來福便將人帶走了,然後放到西院,老爺空了後細細的盤問了蝶兒足半個時辰,之後蝶兒就由老太太做主,不知送到哪裡去了。」

    王氏大感興味,問:「此話當真?既如此,怎地老爺全無動靜。」

    劉昆家的起身取過一把扇子,站到王氏身邊為她輕輕的搖著,說:「怕只怕那林姨娘三寸不爛之舌,硬是又把老爺給哄心軟了,不過就算只打賣幾個下人,殺殺林姨娘的威風也是好的,太太正好乘機作為一番。」

    王氏不語,心中暗自籌算,劉昆家的看見王氏神情,躊躇著開口:「只是有些話,奴婢不知當說不當說,說了怕太太怪我沒規矩,不說又愧對老夫人的囑托,心中不安。」

    王氏忙握住劉昆家的手,柔聲道:「你說的什麼話?我與你吃同一個人的奶水一起長大,本就親如姐妹,你早我幾年嫁了人,本當把你整家做陪房帶了來,可你婆家是母親得力管事的,這才分開了幾年,你有什麼話盡可說來。」

    劉昆家的笑著又坐到王氏跟前:「瞧太太說的,老夫人最是心疼太太,當初太太出嫁時,多少得力的人都陪送了過來,只是我家公公是老夫人用慣了的老人,這才留在王府養老,那年老夫人一聽說林姨娘生了個哥兒,就急的整晚睡不著,連夜把我找了去,細細的吩咐囑托了半天,然後把我們兩口子帶幾個小的都送了過來。為的是什麼太太心裡不清楚?不就是怕太太在婆家受欺負,怕柏哥兒受冷待麼?真是可憐天下慈母心。」

    王氏歎氣:「都是我不孝,這般歲數了還要母親操心。多虧你來,日日勸著我我,我這才收拾了倔脾氣,與老爺和了好,你又教我給老爺納妾,挫挫林姨娘的氣焰,說起來那衛姨娘也是你找來的,你看人的眼光不錯,貌美卻又翻不出麼蛾子來,她進門幾年林姨娘可消停多了,這次更是多虧了你,那賤婢才著了錯處。」

    「這都是太太的福氣,與奴婢什麼相干,只是衛姨娘這一死,不過八字才一撇,且還差著一捺呢;老爺怎麼處置林姨娘且不得知,興許被哄過去了沒未有可知,咱們可不能鬆了這口氣。」劉昆家的說。

    「哼!老爺要是不處置那賤婢,還像往常那樣寵著護著,那我也不要臉面了,索性把事情捅了出去,叫御史言官參老爺個寵妾滅妻且枉顧人命,看他還如何做官!」王氏拍著案幾到,冷哼著。

    「哎喲,我的太太喲,老夫人就怕您這個強脾氣,這才整夜睡不著!千萬別說這種氣話,這是傷人一千自損八百喲!」劉昆家的忙擺手,急急的勸道,「你這麼一來,與老爺夫妻還做不做,柏哥兒前程還要不要,將來日子怎麼過?」

    王氏立刻洩氣了,咬牙道:「那你說怎麼辦?沒出嫁時母親只一味教我怎麼管家理事,卻不曾說過如何管治姨娘,偏這林姨娘又不是尋常偏房,打不得賣不得,還是從老太太那裡出來的,真憋屈死我了。」

    「太太且喝杯茶消消氣,聽我慢慢說來。」劉昆家的倒來一杯溫溫的茶水,遞到王氏手裡,「老爺固然是行事不當,但老夫人說太太也有不是之處。」

    「我有什麼錯處?難不成給老爺包戲子買粉頭才算是?」王氏猶自忿忿。

    劉昆家的笑道:「瞧太太又說氣話。那日舅老爺府裡,老夫人細細問過太太身邊的幾個大丫頭,便對我說太太您有三錯,要奴婢回頭與太太說,奴婢斗膽,今天便當了這個耳報神。想當初太太剛出嫁時,太太二話不說就把老爺的兩個通房丫頭給遣了,老爺和老太太可是半句話都沒有,那幾年太太一人獨大,別說老太太待太太是客客氣氣的,老爺與太太也是相敬如賓。太太這第一錯,就是日子過的太順心了,不免自大忘形,你內事要管外事也想管,老爺的銀子人事你統統都要做主,素日行事言語說一不二,開口閉口就是王家如何老太爺和舅老爺如何的,這叫老爺心裡如何舒坦?男人誰不喜歡女人做小伏低,誰不想要個溫柔可心的婆姨,老爺又不是個沒用窩囊的男人,外頭誰不說咱們老爺大有前途,太太你一次兩次的給老爺臉子看,時不時的下老爺面子,老爺如何與你貼心,如何不起外心?」

    王氏頹然靠在椅背上,想起新婚時的旖旎風光,不由得一陣心酸,當初閨中姐妹誰不羨慕她嫁的好,夫家雖不是位高權重,卻也財帛富足,家世清貴,她一不用給婆婆站規矩,二無妾室來煩心,夫婿人品俊偉,才識出眾,仕途順當,將來做個誥命夫人也不是不能想的。

    不知何時起,老爺與她越來越淡漠,貼心話也不與她說了,而她也只顧著抓尖要強,想要裡外一把拿,把盛府牢牢捏在手心裡,正值興頭時,冷不防斜裡殺出個林姨娘來,接下來她便一步錯步步錯,直讓林姨娘一天天坐大。

    劉昆家的冷眼看王氏神情,已知有眉目,就接著說:「老夫人說,自古女人出嫁都是依附夫婿的,太太不緊著攏住老爺的心,卻只想著一些銀錢人事,這是本末倒置了。」

    過了半響,王氏點點頭,緩緩喝了一口茶。

    劉昆家的放心了,拿起一旁的扇子又慢慢搖了起來:「太太本是心直之人,哪知道那些個狐狸精的鬼蜮伎倆,讓林姨娘和老爺暗中有了私情卻懵然不知,要是早發覺了,乘著事情沒鬧大,偷偷稟了老太太,將林姨娘立時嫁出去,老爺是發作不得,偏偏等到事情鬧的不可開交之時,太太就是再鬧也不頂事了,這是太太這第二錯。」

    王氏苦笑,這事她當初何嘗不懊悔,只怪自己疏忽大意,從來不去管婆婆那頭的事情。

    劉昆家的繼續說:「最後,也是最要緊的,老婦人說,太太你自己也是規矩不嚴禮數不周,因此在老爺那裡也說不得嘴。」

    王氏不服,立時就要辯駁,被劉昆家輕輕按住肩頭,安撫道:「太太別急,聽我慢慢傳來。老夫人說,您當兒媳婦的,不在婆婆面前立規矩不說,不說晨昏定省,每月居然只去個三兩次,每次去也是冷著臉,說不上幾句話。婆婆的吃穿用住全都自理,你概不操心張羅,這說出去便是大大的不孝;太太您在老爺那裡便是有一百個理,只此一條您就沒嘴了不是。不論老太太如何冷情,不喜別人打擾,您總是要把禮數孝道給盡全了的。」

    王氏不言語了,這句話正中要害,其實這泉州地界裡也有不少人暗暗議論過她們的婆媳關係,幾個要好的太太也與她說過此事,勸她得多多孝敬婆婆,免得被人指摘,她當時並不放在心上,老太太免了她每日請安,她樂的從命。

    劉昆家的看王氏眼色閃爍不定,知她心中所想,便悠悠的說:「孝順婆婆總是有好的,第一便是太太的名聲,當初維大老爺的爹也是鬧的寵妾滅妻,可是維老太太將婆婆服侍得全金陵都知道她的孝心,維老太爺便也奈何不得了。」

    王氏覺得大有道理,便不做聲了,劉昆家的再說:「這其次,老爺有些事情做的不合禮數,您說不得他,可是老太太卻盡可說得,當日老爺要給林姨娘抬舉莊子店舖,您一開口,人家未免說您嫉妒,容不下人,可要是當初老太太肯說兩句,今日也不至於如此了。」

    王氏一拍籐椅的扶手,輕呼道:「正是如此,當時我也真是暈了頭,只知道和老爺老太太置氣吵鬧,卻沒掐住七寸,只是鬧了個無用,平白便宜了那個賤婢從中取利,虧得你今天點醒了我,我才知道這般原由。過去種種,果真是我的不是。」

    劉昆家的連忙添上最後一把火:「太太今日想通了就好,前頭的事咱們一概不論,往後可得好好謀劃謀劃,不可再稀里糊塗叫人算計了去才是。」

    王氏長長舒了一口氣,握住劉昆家的手,哽咽道:「我素日裡只知道耍威風逞能耐,這幾年不意竟到如此地步,往後的日子你還得多多幫襯著才是。」

    劉昆家的連忙側身說不敢當,這主僕二人正你客氣來我感激去,躺在四方榻上的其中一個小女孩微微動了動,姚依依同學鬆了鬆躺的發麻的腿,眼睛睜開一條縫看了看旁邊睡的像隻豬的小女孩,盛如蘭小姑娘,她正微微的打著小呼嚕,看來這個是真睡著了。

    姚依依向泥石流發誓,她絕不是有意偷聽的,她早就醒了,只是懶得動彈也不想說話,於是閉著眼睛繼續躺著,誰知這兩位歐巴桑居然把這裡當聊天室了,從搬家養女兒一路談到愛恨情仇,越說越興奮,越說越投入劇情,姚依依反而不好意思醒過來了。

    只聽見那劉昆家的還在說:「……咱們老爺又不是個糊塗蟲,他在官場上順順當當,心裡明白著呢?太太切不可和他耍心眼,反倒要壞事了,您是個直腸子的人,如何與林姨娘比那些彎彎繞的狐媚伎倆,您當前要緊的呀,就是賢惠和順,對上您要好好孝敬老太太,我瞧著老爺對老太太極是敬重的,您就算不能晨昏定省,也得隔三岔兩的去給老太太問安,噓寒問暖的,就是擺樣子也得擺的像模像樣,這對下您要好好撫育六姑娘,老爺對衛姨娘多有歉疚,您對六姑娘越好,就越能讓他想起衛姨娘是怎麼死的,還顯得您賢惠慈愛,日子長了,老爺的心也就攏回來了。」

    姚依依覺得這劉昆家的說話忒有藝術性,她要勸的話歸納起來無非是:太太呀,你拿鏡子照照自己,咱要腳踏實地實事求是,您和林姨娘去比女性魅力和嗯嗯啊啊,那是基本沒戲滴,不過別擔心,當不了劉德華,咱可以當歐陽震華,你就好好伺候婆婆帶帶孩子,咱打親情牌品德牌,走走老媽子路線,那還是很有贏面滴。

    那劉昆家的還沒說完:「……六姑娘這幾天不怎麼吃飯也不說話,太太得多上心了,這六姑娘是個丫頭片子,又分不著家產,回頭置辦一份嫁妝送出去就是了,也礙不著太太什麼事,還能給五姑娘做個伴不是?」

    姚依依閉緊眼睛,她更加不願意醒過來了,想她一個有為青年淪落到這種地步,簡直情何以堪呀,況且這層皮子和自己似乎不是很和諧,讓她一直病歪歪的,甚至不怎麼覺得餓,拒絕接受現實的姚依依目前依然消極怠工中。



第4話

    盛府下人中有不少是本地買來的,那些捨不得離開故土親朋的下人都被盛府放了,還發了些遣散銀子,眾人交口稱讚盛大人仁厚愛民。盛紘挑了個宜出行的黃道吉日,一大清早帶著闔家大小出發,盛府上下幾十口人外加行禮輜重足足裝了七八船,盛紘擔心太過招搖,便遣可信管事押送著其中幾條行李船先行北上,同時也好提前打點宅邸。

    姚依依跟著王氏住在船舷右側,身邊丫鬟婆子又換了幾張新面孔,她也懶得記了,依舊是每日吃了睡睡了吃,吃不了許多卻睡的過頭,除了先頭幾日有些暈船之外,和她一道的盛如蘭小姑娘都十分興頭的觀看水上風景,一邊看一邊蹦蹦跳跳的來與自己這個『不會說話得了傻病』的六妹妹講。

    如蘭小姑娘估計沒怎麼出過門,哪怕就是飛起一隻大老鴰,她也能興奮個半天,揮舞著胖手指一路大驚小怪的,王氏看不下去時便喝斥她兩句,小如蘭鬱悶,不敢老是趴在舷窗上,只要來和姚依依說話,每次她嘰嘰喳喳個半天,姚依依就有氣無力的嗯一聲或點點頭。

    「娘,我瞧六妹妹是真傻了,連話都不會說。」六歲的小如蘭對於新夥伴表示不滿。

    「四妹妹,休得胡說,明蘭是病了,昨兒個我就聽她說話了,她比你小一歲多,又剛沒了衛姨娘,你可不許欺負她。」十二歲的盛長柏坐在窗邊看書,眉清目秀身姿挺拔。

    「昨日她只說了四個字——『我要方便』,大姐姐你也聽見的。」小如蘭扯了扯姚依依的辮子,姚依依紋絲不動的靠在軟榻中,好像又睡著了。

    「好了,如蘭。」十三歲半的盛華蘭小姐正是亭亭玉立的時候,出落的像一朵剛出箭的白蘭花一般嬌嫩漂亮,她挨在軟几旁翻看著刺繡花樣,「沒的吵什麼,一路上就聽見你咋咋呼呼的,一點大家規矩都沒有,你再吵鬧,當心我去回父親,叫父親罰你抄書,看你還有沒有閒心去管旁人,自己玩你自己的去。」

    小如蘭撅撅嘴,似乎有些怕長姐,不甘願的跳下姚依依的軟榻,到一邊和丫鬟翻花繩去了,走到盛華蘭身後時,還朝她扮了個鬼臉。

    過不多久,華蘭身邊的大丫鬟進來了,華蘭放下手中花樣,問:「怎麼樣了?」

    那丫鬟抿嘴一笑,回道:「果不出小姐所料,那頭正熱鬧著,因是在船上,鬧將不起來,這會兒正抹淚呢,我本想多打聽兩句,被劉大娘攆了出來。」

    華蘭笑了笑,心裡高興,長柏放下書卷,皺眉道:「你又去打聽了,父親已經吩咐不許多問,你怎麼總也不聽,成日打探像什麼大家小姐的樣子。」

    華蘭白了弟弟一眼,說:「你囉嗦什麼,我的事不用你管,讀你的書罷。」接著又自言自語的輕輕說道:「……她果真是惹惱了父親,可究竟是為什麼呢?今晚非得問問母親不可……活該!」

    姚依依瞇著眼睛裝睡,作為在場唯一知情的人,她覺得這幾天船內可比船外的風景精彩多了,剛開船十天,盛紘就在泊船補給的碼頭打發了兩三個管事,請注意,他們都姓林。

    他們原是投奔林姨娘來的落魄族親,這幾年他們做了林姨娘的左膀右臂,在外面管著鋪子莊子,在裡面包攬採買差事,人前人後都威風八面的,這次盛紘要攆人,他們自然不肯,求到林姨娘面前,林姨娘大吃一驚。她心思慎敏,知道事情不對,立刻到盛紘面前去求情,可這次不論她好說歹說盛紘都冷著臉,不去理她,偏偏又是在船上,主子下人首尾相聞的,她也不好拿出彈琴吹簫西施垂淚那一整套功夫來,只能眼睜睜的看著自己被去了臂膀。

    王氏心裡樂開了花,臉上卻不敢稍有透露,只得苦苦繃住臉皮,不敢當眾流露喜色,撐著極是辛苦,她心情愉快,行事也大方起來,待姚依依愈發親厚,吃的穿的都照自己親女置辦,一停船靠岸就去請大夫來給姚依依診脈,看看是不是真傻了,可惜姚依依不配合,依舊是一副病懨懨的樣子,吃不了幾口飯,倒成日睡的昏沉沉的。

    盛紘常來看姚依依,每看一次就更擔心一次,每次抱著女兒掂掂份量,眉頭都皺的更緊些,便催著船夫快行疾走,想著快點到登州,安定下來之後得給女兒好好看看。

    初夏南風正勁,由南向北行船十分順利,待到了京津地帶,盛紘帶著幾個幕僚自行了下了船,走陸路去京城吏部辦理陞遷手續,還要叩謝皇恩以及拜謝一干師長同僚,其餘親眷則由長子領頭依舊往北先去山東。

    盛紘這一走,林姨娘愈發老實,乾脆連面都不露了,只在自己船艙內教養兒女,船上眾僕婦船工及別家船舶駛過,常能聽見林姨娘艙內傳來朗朗的讀書聲,都紛紛讚歎盛府是詩書傳家,果然家學淵源,王氏又氣憤起來,逼著長柏也讀出些書聲來讓旁人聽聽,長柏哥哥為人寡言穩重,聽的母親如此要求,頓時小白臉漲成了個期期艾艾的大茄子。

    姚依依曰,茄子更加不會讀書。

    姚依依睡的昏頭昏腦,完全不知道過了多久,反正等到如蘭小姑娘坐厭了船,長柏哥哥看完三卷書,華蘭大小姐繡完了四塊手絹時,大家終於停船靠岸,碼頭上已經有管事帶一干僕役等著接人了,灰頭土臉的岸上人和頭暈腦脹的船上人都沒啥好說的,直接換乘了車駕,接著又是顛顛簸簸了好幾天,還好登州也是靠水近的地方,待到盛老太太快被顛斷的氣的時候,大家終於到了。

    姚依依是南方人,不怎麼暈船,卻狠暈馬車,吐了好幾天的黃水,幾乎連膽汁都嘔了出來,這次不是裝睡了,而是直接暈死在一個孔武有力的婆子懷裡,被抱著進了家門,根本不知道登州新家是個什麼樣子,等到有些緩過氣來的時候,已經在炕床上了,每次睜開眼睛來,都能看見一個大夫在旁邊搖頭晃腦的,第一次是個四十歲左右的叔叔,第二次是個花白頭髮的老大爺,第三次是個鬚髮皆白的老翁,按照中醫大夫年齡與醫術成正比的定律,這大夫應該是一次比一次高明了。

    連著請了三個大夫,都說盛府幼女病況堪憂,不是醫藥不好,而是問題出在姚依依身上,她完全沒有求生意志。王氏看著小女孩只瘦的皮包骨頭,心裡開始惴惴不安,最近和盛紘剛有些關係緩和,盛明蘭又是盛紘親自抱到她處來養的,倘若盛紘回來看到小女兒病死了,那王氏真是攬功不著反添堵了。

    盛紘回來看見女兒孱弱成這個樣子,對林姨娘愈發上了怒氣,白日裡處理公務,下了衙回府就發落下人,盛府初來登州,無論買人賣人外邊都不知道內情,只當是新官上任,內府下人也多有調整而已。盛紘心裡有氣,避著不見林姨娘,連著兩日將她房裡的幾個得力的丫鬟婆子都打發了,或貶或攆或賣,還夜夜歇在王氏房裡,王氏心裡幾乎樂開了花,拿出來給姚依依補身體的人參一株比一株大,一支支塞似蘿蔔大的人參只看的姚依依心裡發毛。

    這邊春光明媚,那邊卻淒風苦雨,林姨娘幾次要見盛紘,都被下人攔在外面,不過她究竟不是尋常人,這一日晚飯後,盛紘和王氏正在商量著盛明蘭的病情,幾個孩子都回了自己屋子,只有姚依依還昏沉沉的躺在臨窗的炕床上,夫妻兩個一邊一個挨著炕幾,說著說著話題就繞到在登州置辦產業的事上了,突然外面一陣喧嘩,傳來丫鬟們喝斥阻止聲,王氏正待打發身邊劉昆家的去看看,忽的一陣風動,湖藍軟綢的薄簾子被一把掀開,當前進來一個人,不是那林姨娘又是誰?

    只見她全無環珮修飾,頭上烏油油的綰了一個髻,竟半點珠翠未戴,臉上未施脂粉,她原就生的風流婉轉,一身暗藍素衣更映的她肌膚欺霜賽雪,一雙彎彎如新月的黛眉似蹙非蹙,腰身盈盈一握,似乎今日瘦了許多,端的是楚楚可憐。

    外面傳來丫鬟婆子互相推搡打捏的聲音,顯是林姨娘帶了一支娘子軍來闖關了,盛紘轉過頭去不看她,王氏怒不可遏的拍著炕幾:「你這副鬼樣子,作給誰看,叫你好好待在房裡,你闖進來做什麼?吵的滿屋人都知道,你當旁人和你一般不要臉呢!你們快把她叉出去!」

    說著幾個丫鬟就來推趕人。

    「不許碰我!」

    林姨娘奮力掙開,噗通立時朝著盛紘跪下了,聲音如鐵器撞刀砧,臉色決然:「老爺,太太,我今日是橫下一條心的,倘若不讓我說話,我就一頭碰死在這裡,好過零碎受罪!」

    盛紘冷喝道:「你也不用尋死覓活的,打量著我素日待你不薄,便學那市井婦人,來做著一哭二鬧三上吊的戲給誰看!」

    林姨娘眼淚如湧,淒聲道:「這些日子來我心裡跟熬油似的悶了些許話要說,可老爺卻避著我不肯見,我心裡已是死了好幾回了,可是老爺,您是百姓父母官,平日裡就是要辦個毛賊,你也得容人辯上一辯,何況我畢竟服侍老爺這些年,還有養了一對兒女,如今你就是要我死,也得叫做個明白鬼啊!」

    盛紘想起衛姨娘的死狀,光火了,一下砸了個茶碗在地上:「你自己做的好事!」

    林姨娘珠淚滾滾,哽咽道:「……紘郎!」聲音淒然。

    王氏火大了,一下從炕上跳下來,對著丫鬟媳婦吼道:「你們有氣兒沒有,死人呢,還不把她拉出去!」

    林姨娘昂首道:「太太這般不容我說話,莫非是我怕我說出什麼來?!」

    「你滿嘴噴什麼沫子,休的在這裡胡謅!我有什麼好怕的。」

    「若是不怕,便在今天一口唾沫一個坑,把話撂明白了,是非黑白老爺自會明辨。」

    王氏氣的胸膛一鼓一鼓的,林姨娘猶自垂淚,屋裡一時無話,盛紘到底是做官的,知道今天不如把話都說明白,便對叫丫鬟去找管事來福,劉昆家的十分心活,將屋內一干丫鬟媳婦全都叫出屋去,不一會兒來福進來,盛紘低聲吩咐了一番,來福領命,回頭帶了幾個粗使婆子進來,把一干僕婦都隔到正房院外去。

    房裡只剩下盛紘,王氏,林姨娘,劉昆家的並來福一共五人,哦,還有昏睡在榻上的姚依依同學,估計這會兒眾人都把她忘了,姚依依再次向泥石流發誓,她並不想留在這裡聽三堂會審,可是……她最好還是繼續昏迷吧。

    林姨娘輕輕擦拭著眼淚,哀聲說:「這些日子來我不知哪裡做錯了,老爺對我不理不睬不說,還接二連三發落我身邊的人,先是投奔我來的兩個族親,接著又是我身邊的兩個丫鬟,前日裡連自幼服侍我的奶媽也要逐出去!老爺辦事,我並不敢置喙,可也得說個青紅皂白呀!」

    盛紘冷冷的開口:「好!我今天就說個青紅皂白,我來問你,衛姨娘到底是怎麼死的?」

    林姨娘似乎並不吃驚,反而慼然一笑:「自那日衛妹妹過世,我就知道會有這一天,當日在泉州之時,府裡的丫頭婆子都隱隱綽綽的議論著,說是我害死了衛姨娘,我本以為這不過是幾個無知下人嚼舌根,又因老爺陞遷在即,我不敢拿瑣事來煩擾老爺,便暗暗忍下了,總想著清者自清,過不多時謠言總會散去,可沒想…沒想,老爺竟然也疑了我!」

    說著便滾珠般的淚水止也止不住的哭了起來。

    盛紘怒道:「難道我還冤了你不成。衛姨娘臨盆那日,你為何遲遲不去請穩婆?為何她院中連個使喚的人都沒有?為何家裡幾個會接生的婆子都不在?當日我與太太都去了王家,只留你在家,不是你還是誰?」

    林姨娘白玉般的手指抹過面頰,哀哀淒淒的說:「老爺,你可還記得幾年前三姑娘夭折時候,太太說的話,太太說叫我以後少管姨娘們的事,管好自己便是了。當日老爺與太太離家後,我就安安分分守在自己院裡。老爺明鑒,家裡兩個主子都離了,府中的下人們還不想著鬆快鬆快歇息歇息,偷懶跑回家的婆子多了去,又不止那幾個會接生的婆子?!我進門不過幾年,那些婆子可是家中幾十年的老人了,我如何支使的動?!」

    盛紘冷哼一聲不說,王氏轉頭看劉昆家的,眼中微露焦急之色。

    林姨娘接著說:「後來下人來報,說衛姨娘肚子疼要生了,我連忙叫丫鬟去傳門子,讓他們給叫穩婆來,可誰知二門婆子和幾個門子都在吃酒賭錢,我丫頭求爺爺告奶奶喚了半天,他們才慢吞吞的去了,這一去便是好幾個時辰,我事後也問過那幾個門子,他們只說是路近的穩婆不在家,跑了好幾里地去城西找來的,這才誤了衛姨娘臨盆。老爺,太太,上有天,下有地,我說的句句屬實,若是我存心要害衛姨娘,便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老爺若是還不信,可自去問那日的婆子門子我是什麼時辰去叫穩婆的,自有人聽見的!」

    說著又嗚嗚的哭了起來。

    盛紘轉頭,深深看了王氏一眼,王氏心裡一跳,去看劉昆家的,她朝自己皺了皺眉。要知道,那幾個會接生的婆子大都是她的陪房,而二門的媳婦和門子更是一直由她來管的,就算盛紘不起疑心,她也免不了一個督管不嚴放縱下人的罪責。

    「如此說來,你倒是一點罪責都沒了?好伶俐的口齒!」王氏也不能多說,顯得她十分清楚內幕也不好。

    林姨娘膝行幾步,爬到炕前,一張清麗的面孔滿是淚水,更如明月般皎潔,哽咽的緩緩訴說:「若說我一點錯也沒有,那也不然;我膽小怕事,不願將事攬在身上,若是我當日親自陪在衛妹妹身邊,指揮丫鬟媳婦,也許衛妹妹也不至於年輕輕就……,我不過是怕自己但上責任,怕被人說閒話而已。我是錯了,可若說我有心害死衛妹妹,我就是到了閻王那兒也是不依的!我到底是讀書長大的,難道不知道人命關天的事嗎?」

    盛紘心裡一動,默聲坐著。

    王氏氣極,正想大罵,被劉昆家的眼神生生制止,只好強自忍耐,那林姨娘又抽泣了兩下,哀聲淒婉,顫聲說:「老爺,太太,我本是一個無依無靠之人,這一輩子都是依附著老爺活著的,倘若老爺厭棄了我,我不如現下立刻就死了。我原也是好人家的女兒,老太太要給我挑人家,是我自己不要臉面,定要賴在盛家,不過敬慕老爺人品。被眾人恥笑,被下人瞧不起,我也都認了,是我自己甘心情願的。……我也知曉自己惹怒了姐姐,讓姐姐心裡不快,姐姐怨我厭我,我都明白,也不敢自辯,……只盼望姐姐原宥我對老爺的一片癡心,當我是只小貓小狗,在偌大的盛府之中賞我一個地方縮著,有口吃的就是了,只要能時時瞧見老爺,我就是被千人罵萬人唾,也無怨無悔!……太太,今日當著來福管事和劉姐姐的面,我給您磕頭了,您就可憐可憐我吧!」

    說著,還真磕起頭來了,一下一下的,砰砰作響,盛紘心頭一疼,連忙跳下炕,一把扯起林姨娘:「好端端的,你這是做什麼?」

    林姨娘抬起頭來,淚眼婆娑的望著盛紘,千般柔情萬般委屈,凝視了一會兒,卻什麼也不說,轉頭撲在王氏腿邊,一邊哭一邊哀求道:「求太太可憐,要打我罰我都成,就是別把我當那奸邪之人,……我有不懂事的,就叫我來訓斥,我什麼都聽太太的……我對老爺是一片真心的……」

    哭的聲嘶力竭,氣息低啞,雙眼紅腫,氣竭的倒向另一邊盛紘的腿上,盛紘實在不忍心,頗有動容,輕輕扶了她一把。

    ——太給力了!!!

    姚依依終於忍不住睜開一條縫的眼睛去看,盛紘臉上不忍大盛,王氏氣的臉青嘴唇白,卻半句說不出口,渾身抖的好像打擺子,來福看的目瞪口呆,劉昆家的自歎弗如。

    林女士驚人的才華奇跡般的把一心想要睡死的姚依依同學驚醒了,她捫心自問,一個出身官宦人家的小姐,雖然落魄了,然養尊處優了十幾年,她有勇氣這樣當著下人的面表決心表癡心,說跪下就跪下,該求饒就求饒,哭就哭,爭就爭,為什麼自己就如此懦弱,不肯面對現實呢?不就是投了一個不咋地的爛胎嗎。

    在一個涼涼的夏夜,一位專業過硬技藝精湛的職業二奶終於喚起了姚依依生存的勇氣。

作者: C萍妹    時間: 2012-6-26 09:24 AM

第5話

    那天晚上的對話原來明明是在質問林女士罪責的,可這話題不知什麼時候歪樓了,林女士從一個被告變成了原告,上述案件從追究衛姨娘的死因莫名其妙變成了大老婆迫害小老婆事件追蹤調查,過程轉換的若有若無,如羚羊掛角,無跡可求,聽眾們不知不覺就被繞進去了,其實明面上聽來,林女士並沒有指控王氏任何罪名,但是她的每句話都似乎在暗示著什麼,連姚依依這樣上慣法庭的專業人才,聽著聽著,也覺得好像是王氏冤枉陷害了她。

    林女士的捨身出鏡很快見效,盛紘同志暫停了處罰措施,並且於第二天去林姨娘房裡小坐了片刻,林姨娘屏退眾人,拿一個成窯五彩小蓋鍾給盛紘沏了一碗釅釅的鐵觀音,正是盛紘素日喜歡的火候,再看林姨娘一身單薄的月白綾羅衫子,滿頭的雲鬢只插了一支素銀花卉絞絲小髮簪,真是楚楚可憐,如花嬌弱,來的時候縱有萬般火氣,也退了一半。

    「昨日在太太處,我給你留了臉面,照你說的,衛姨娘的死你竟沒有半點干係?」盛紘冷聲道,他總算是在官場上打滾過的人,好歹還記得自己來幹什麼的。

    林姨娘淚光閃閃:「老爺給我臉面,我如何不知,老爺今日獨自來與妾身說話,妾身也索性攤開了說。那衛姨娘是太太給老爺討來的,之前太太又接二連三的弄出了香姨娘和萍姨娘,這全為的是什麼,全府裡上上下下都明白,不過就是看著老爺疼我憐我,太太不喜。我在這府裡人單力微,素日裡竟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若不置些得力可靠的人手在身邊,且不知如何被人糟踐,我自己不打緊,可我不能讓楓哥兒墨姐兒遭罪呀。這才關緊了門庭,撇清了自己個兒,平日裡凡事不沾身,為了就是保自己平安,衛姨娘那晚出事之時,我的的確確存了私心,不願理睬,可要說我存心害她性命,真是血口噴人了。紘郎,紘郎,我縱然有千般萬般的錯,你也瞧在楓哥兒墨姐兒面子上,前日先生還誇楓哥兒書讀的好呢。」

    盛紘心中一動,也不聲響,端起茶碗來喝了一口,林姨娘慢慢依到他身邊坐了,頭挨到他肩上,細訴:「紘郎,我深知你為人,當初你我定情之時,老爺就對我起誓,絕不讓我叫人欺侮了去,這才頂著太太娘家的臉子,給我置辦了田產鋪子,讓我好在府裡挺起腰桿做人,紘郎待我一片厚意,我如何不知,若我做出那狼心狗肺之事,叫我天誅地滅不得好死。」

    語音婉轉,千嬌百媚,即便是毒誓發起來也如說情話一般,盛紘不由得鬆開了眉眼,正待伸手攬過林姨娘溫存一番,突然又想起那日與盛老太太說的話,於是縮回手,推開林姨娘。

    林姨娘素來拿捏的住盛紘的脾性,沒曾想被推開,臉上絲毫不露,只盈盈淚眼的望著盛紘,盛紘看著林姨娘,沉聲說:「衛姨娘的事就此揭過,我會與太太勒令府裡上下誰也不得提起,但是從今日起,有幾件事我要與你說清楚。」

    說著雙手負背站到炕前:「今日之事我也有過,一味憐惜愛重於你,竟忘了聖人之言。所謂,長幼有序,嫡庶有別。我們這樣的人家可不學那商賈之家弄什麼平妻來丟人現眼,太太縱有一萬個不是,她究竟是大你是小,你應當盡禮數。從今往後,你撤了那個小廚房,我也停了給你的一應花銷,你院裡的丫鬟婆子當與府裡其他人等一般份例,不得有所厚薄,你若願意賞人,便自己出錢。一應事宜皆按照府中規矩來,想來你這些年來也有不少體己,儘夠用了。以後你要守著規矩,給太太每日請安,若有不適,隔日去也成,但以後叫你院裡的人收斂些,不得對太太不敬,說些沒規沒矩的胡話,若被我知道了,一概打死發賣!」

    林姨娘花容失色,心裡涼了一片,正待辯白,盛紘接上又說:「我也並非不明事故之人,你與太太不睦已久,我也不會想著你和她一日就能姐妹和睦,但你當先服個軟。我也不會收回予你那些產業,那些東西還給你傍身,可管事之人卻不能由你胡亂指派。當日你那兩個族親在泉州每日喝花酒包戲子,排場竟比我還大,以後你指派的管事得由我看過點頭,不許再招那些渾不吝的狗才,沒的敗壞我盛家名聲!……楓哥兒和墨姐兒還留在你身邊養著吧,你若真為了孩子著想,也不至於弄的如此地步,現在你就多想想那兩個孩兒罷。

    林姨娘本有一肚子的話要說,聽得盛紘最後一句話,卻不言語了,她知道這是盛紘要繼續做官,要搏一個好官聲,就不能讓人抓住了私德上的毛病,盛紘剛才說的不過是要她做小伏低,卻沒有剝了她的產業,也沒有分離她的孩子,這已是底線了。這次衛姨娘的死她終究是大有干係,能夠如此銷案,已是大幸,她是聰明人,知道什麼時候該見好就收,縱然心中有所不甘,也只咬牙忍下,反而打點起精神來與盛紘溫存。

    盛紘在林姨娘處軟玉溫香了半晌,之後直奔王氏正房,還有一場硬仗要打。

    他來到王氏房中,依舊屏退了僕婦,只留夫妻二人在內室說話,待他把剛才和林姨娘說的話交代過後,王氏粉面含怒:「你的心肝寶貝,我何時敢說什麼了,你要怎麼辦就怎麼辦,我如何敢有半個不字!」

    盛紘深吸一口氣:「你也別打量著我不知道,我只問你三句話。第一,舅老爺家無病無災,你早不去晚不去,為何偏要等在衛姨娘臨盆前幾日扯著我去?第二,府裡那些懂得接生的婆子總共四個,其中有三個是你陪嫁來的,她們素日都是聽誰效命的,你比我清楚。第三,我又如何會那般巧的回府,正好瞧見衛姨娘最後一面?」

    王氏心中微驚,嘴裡卻不慌不忙:「生平不做虧心事,半夜敲門鬼不來!那日我走的時候,特意請大夫給衛姨娘診過脈,明明是好端端的,那大夫正是老爺最信的那個廖大夫,老爺不信可自去問他。他說,衛姨娘出嫁前常年做活,本就身體端健,哪怕沒有穩婆也可以自己順產;可我一走,林姨娘卻三天兩頭往衛姨娘飲食裡下些寒涼之物,這才引的衛姨娘生產不順。林姨娘有的是銀子,裡面外面的人手也都盡有,就算我的陪嫁婆子不聽使喚,她難道就沒人可用了?明明是她巧言善辯,老爺老全聽信了,那泉州城裡有多少穩婆,她足足拖了幾個時辰才把穩婆叫來,就算不是她存心,也是她手下的人放縱!哼,我站得直立得正,縱有些花哨伎倆,也不過是想瞧瞧林姨娘如何應對罷了,倘若她沒有害人之心,衛姨娘便是無人理睬,自個兒待在院裡,也能平平安安的生下孩子來的。」

    盛紘沒有反駁,反而連連點頭:「這內裡的事情我早已查清,這次的事,林氏大有干係,但要說她真想害死什麼人,卻也不至於,只能說衛姨娘命薄,兩下裡一湊,剛好給對上了;你那些陪嫁婆子素日就與林氏鬥氣,也不是有意拖延。事已至此,但不成我還真殺了林姨娘填命不成?那兩個孩兒倘若心生怨懟,家宅如何安寧。」

    王氏生氣,扭過身子不理盛紘,氣鼓鼓的拿起手絹絞了起來。

    盛紘坐到王氏身邊,輕言細語的勸道:「這幾年我讓太太受委屈了,太太放心,自打往後,我當不再縱容林姨娘,你是大她是小,你是我明媒正娶三書六禮聘來的正房太太,百年後要與我共享宗祠香火的枕邊人,她林氏便是翻了天也是越不過你去的,她自當給你請安問好,打水服侍。」

    王氏心頭一喜,回頭笑到:「你可捨得?」

    盛紘索性摟住王氏腰,輕輕撫摸:「沒什麼不捨得的,一切當以盛家為重,林姨娘再重還能重過闔府上下的體面?太太,你當拿出大家規矩來,也得記得自己的規矩,你自己不先立的正,如何讓別人服帖?老太太那裡……」

    王氏被他幾下摸過去,身子早就軟了一半,許久沒與盛紘這般親近熨帖,心中柔情大盛:「我知道自己也有不足之處,放心,只要她守規矩,我自不會欺壓於她,也不會再使小性子與老爺置氣,孩子們都這般大了,難道我還會與她爭風吃醋不成?」

    盛紘摸著王氏語氣緩和了許多,於是再接再厲,把王氏摟著在耳邊輕輕吹氣,逗弄的王氏粉面泛紅,氣息發燙:「我的好太太,你是大家小姐,自知道家風不正家道不寧的道理,如今我們當往前看,華姐兒眼看著就要及笄了,這說親事就在眼前,要是咱家有什麼不堪的事傳了出去,豈不是連累了華姐兒?華兒是我的頭生女,又是嫡出,我還想著要給她找個千好萬好的女婿,到時候也擺擺那泰山老丈人的威風。」

    王氏聽的眉花眼笑,愈加順從:「老爺說的是,我都聽老爺的。」

    姚依依同學躺在隔間,她昨天終於破天荒喝了一碗噴香的雞絲粳米粥,今天多少有些精神,歪在軟榻上睡不著,再次不好意思,她又把人家夫妻的話都聽見了。

    嗯,這個怎麼說呢?

    盛府的混亂源自林姨娘的崛起,不能不說林姨娘捨棄外面的正頭太太不做,寧願當個姨娘是看準了人,對人下菜碟。她不是稀里糊塗毫的尤二姐,她找了盛紘,是因為知道他是個性格獨立不受妻子鉗制的男人,她也知道盛紘早年當庶子時的涼苦,並以此為切入點,為自己在盛府博得了一個不敗之地。

    姚依依覺得也不用責怪盛紘老爹,只能說男人對於戀人的原諒是無原則的,而對於沒什麼愛情的妻子的尊重卻是有條件的。盛紘這樣受過教育的封建士大夫,雖然恪守禮法,但作為一個有追求有文化的青年官僚,他對情感畢竟還是由需求的,王氏對他來說可算是包辦婚姻,但是如果婚後兩個人用心經營,包辦婚姻也能生出情深意重的摯愛夫妻來,可惜王氏在這上面多少犯了錯誤。而林姨娘對盛紘來說,卻是自由戀愛的結果,在眾人無所知的情況,兩個人偷偷摸摸遮遮掩掩,愈是壓制的情感愈是濃烈,那個時候的盛紘,想必是動了真心。

    徐志摩對待林徽因和陸小曼的深情厚意,與對待張幼儀的冷酷殘忍,簡直不敢相信這是同一人,比對徐大才子,盛紘還算有節制的。

    應該是林姨娘眼光不錯,運氣更不錯,盛紘不是懦弱昏聵的賈璉,他到底是從庶子爬上今天的地位,他很清楚妾室受正室欺侮的地方無非兩塊,日常生活和子女撫養,所以他一不做二不休,乾脆直接給林姨娘獨立的經濟來源,有了錢,自然搖桿就挺了,並且率先破壞規矩,堅持讓林姨娘自己養孩子。

    可是這樣一來,規矩就蕩然無存了,隨著時間推移,林姨娘生兒育女,王氏又無法從感情上把丈夫拉回來,林姨娘的地位越來越穩固,她開始培植自己的親信,漸漸與王氏有了分庭抗禮之勢,盛府由裡到外,漸漸形成兩派人馬,且戰火愈演愈烈,而姚依依目前身體的這個生母,衛姨娘,就是在這種妻妾對峙情況下的無辜炮灰。

    《谷梁傳》曰:毋為妾為妻。就是說,妾是沒有資格扶正為妻的,有妾無妻的男人,仍可算是未婚的。而嫡妻死了,丈夫哪怕姬妾滿室,也是無妻的鰥夫,要另尋良家聘娶嫡妻。

    但是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況且這只是規矩,並不是律法,所以不是沒有漏網之魚,例如就有嬌杏這樣被扶正的幸運小妾,雖然這種例子並不多,但不是沒有。

    姚依依是學法律的,她知道,從本質上講,封建社會的律法維護的是男子的權益,一旦男子的全部利益歸結到正室以外的女人身上,那麼正室退位讓賢的情況總會發生,這很悲哀,但是還好不多。倒霉的陳世美同學挨了包爺爺一鍘,不是因為他停妻再娶,而是因為他犯了人命案,男人犯重婚罪是不會殺頭的,當然在禮教森嚴的古代,如果像盛紘一樣想要在仕途上更上一層樓,那就不能因為這個壞了名聲。

    剛開頭幾年,盛紘不管不顧,與林姨娘情海無邊,不願上岸,可他畢竟是有理智的封建士大夫,不是以突破封建枷鎖為己任的民國詩人,他對林姨娘的熱情終歸會消退,而王氏的娘家的出手干預加快了這一速度。

    王家人出人出力,還想出了美人計,這個招數實在不算新鮮,但貴在有效,從古至今,宮廷到民間,屢試不爽。但沒想到林姨娘戰鬥力極強,連著給幾個頗有姿色的丫頭開臉,竟然也沒能拉回盛紘,畢竟林姨娘出身官家,姿色秀美,和盛紘談起詩詞歌賦風花雪月來,連王氏也插不上嘴,何況幾個丫頭。

    於是王氏劍走偏鋒,找到了正處於困境的平民女子,衛氏,她雖然並沒有很好文學教養,但她擁有一個所有女人最直接也是最立竿見影的優點,美貌。

    果然,真愛千斤抵不上胸脯四兩,盛紘一看見衛氏就被迷倒了,她不識字,沒關係,他來教她,她不懂詩詞書畫,沒關係,他來點撥,耳鬢廝磨紅袖添香,何嘗不樂;加上衛氏性情溫柔敦厚,盛紘倒也真喜歡上她了。

    這下子林姨娘急了,她所依仗的無非是盛紘的寵愛,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她絕不允許有人踩進她的地盤,她要折騰衛姨娘,一開始倒也沒想要她命,只是希望把胎兒給弄沒了,最好把她的身體也給弄垮了。

    可是衛姨娘特別點背,立時就一命嗚呼了。

    衛姨娘的死,讓盛紘陡然清醒了,縱然沒有像對林姨娘那般情義,終歸也是同床共枕過的女人,看見她死在一攤血泊中,盛紘終於意識到家庭內部的矛盾已經激化了,作為一個常年外放任實差的官員,盛紘如何不明白衛姨娘的死其實是府裡規矩敗壞的結果。

    妻妾鬥爭的慘烈讓盛紘不寒而慄,,於是他下決心整頓了,要恢復良好的家庭等級規矩,就得放棄對林姨娘的過度偏愛,從情海中爬上岸,站在大家長的角度,公平持中的管理家庭。

    不過就算如此,他也還是不敢把林姨娘和她的孩子完全交到王氏手中處理,他知道這兩個女人的嫌隙怕不是一天兩天就可以抹平的。

    王氏這次基本上獲得了想要的東西,就算她依然在愛情上鬥不過林姨娘,至少也獲得了在家庭中唯一的女主人地位,正房妻子對妾室始終是提防的,尤其是面對貴妾時,更有危機感,就像黛玉說的,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

    寶玉他媽對趙姨娘那樣無所謂的態度是建立在兩者實力懸殊太過的情況下,一個是豪貴的王家,一個則全家都是奴才,連自由人都不算,自己還是家生子。

    而王熙鳳之所以會那麼忌憚尤二姐,卻不把秋桐放在眼裡,就是因為尤二姐是貴妾,而且她自己出嫁多年,都二十多歲了還一直沒有生兒子,本就屬於犯了七出,沒有不讓納妾的道理,只不過有娘家撐腰才一直無人說她,一旦尤二姐生出了兒子,不說會取代她,至少也會危及她的地位,所以當王熙鳳一聽說尤二姐的事情,就立刻把劍出鞘。

    妻妾之爭,是一個很複雜的命題,包含了智慧,毅力,膽量,家庭背景,個人性格,當然還有運氣,種種因素在裡面發生作用,只能說優勢基本上還是在妻子這一邊,妾室哪怕有二房奶奶的地方,但殺出重圍被扶正的可能性也還是並不高。

    整部紅樓夢這麼多倒霉女子,也只有一個嬌杏有這養的運氣,平兒和香菱後來到底有沒有被扶正還兩說,就算被扶正了,也是薛蟠和賈璉落魄之時了,算不上是什麼天大的好事。

    而這位可憐的衛姨娘不過是眾多倒霉小妾中的一位,她的死就像大海中的一朵微小浪花,雖激起過一些動靜,卻最終被無聲無息蓋過。爾後,盛紘和王氏為了家族體面,逐一替換府中僕婦下人,而林姨娘自己當然不會提,漸漸的,盛家無人再提起衛姨娘的死,甚至沒幾個人知道當初這位慘死的美麗怯弱的女子。

    姚依依想到這裡,又沒有生存意志了,她既沒有實力派的姨娘做生母,又不是嫡母所出,她將來在盛府的地位會很微妙的,她這次投胎實在是雞肋,比差的要好些,比好的又差些,比上很不足,比下卻沒余出多少。

    怎麼做才能在這個世上好好活下去呢?五歲快六歲的盛明蘭開始嚴肅思考生存問題。



第6話

盛紘同志新官上任,新任期新氣象,他有心打造登州第一家庭的良好形象,給全州老百姓做一個父慈子孝全家和樂的好榜樣,為建設封建社會良好風貌的新登州做出貢獻,於是在上任交接完成之後,挑了一個風和日麗的早上,帶著王氏並三子四女和幾個丫鬟婆子,聲勢浩大的來給盛老太太請安。

    進了壽安堂正廳,盛紘和王氏向盛老太太行過禮,分別坐在羅漢床兩邊的方椅上,接著讓僕婦領著幾個孩子按著次序一一行禮,先是三個嫡出的,再是四個庶出的,沒有妾室。

    明蘭,就是姚依依同學,清早起床渾渾噩噩,連早飯都沒吃,就被抱出房間,被一個十四五歲的丫鬟領著行禮,她排行倒數第二,輪到她磕頭時,已經有些醒了,這頭一磕下去,她立刻就完全清醒了,結結巴巴的跟著說了句:「給老祖宗請安。」

    很久沒說話,又怕說錯話,明蘭一開口就是語音稚弱,說話不利索,立刻引來幾聲輕輕的嗤笑,明蘭轉頭去看,站在一邊的如蘭小姑娘正輕輕掩著嘴,她身邊站了一個眉目清秀的小姑娘,看著似乎稍微大點兒,估計是排行第四的墨蘭小姐,她頭戴一對點翠的白玉環,身穿湖綠色的細紋羅紗,站姿規矩,頭微微下垂,溫婉又恭敬。

    盛紘微微皺眉,去看王氏,王氏立刻瞪了如蘭身邊的媽媽一眼,那媽媽惶恐的低下頭。

    瞧著如蘭和墨蘭兩人,盛老太太心中歎息,又再看看呆頭呆腦的明蘭,被人笑話了也不知道,還傻傻的站在當中,一副懵懂迷茫的樣子,她不動神色的呷了口茶,眉目低垂,等到最小的盛長棟也行完了禮,她道:「我素日清淨慣了,不喜人多熱鬧,都是一家人,何必拘禮,還照往常,只每旬來請安罷。」

    王氏粉面泛紅,估計昨晚睡的很好:「瞧老太太說的,在您老面前盡孝原就是晚輩的本分,前幾年是我不懂事,疏忽了孝道,前兒被老爺說了一通,媳婦已經知錯了,望老太太瞧在媳婦蠢笨的份兒上,莫要與媳婦一般見識,媳婦在這兒給您賠罪了。」

    說著便站起來給盛老太太跪下,盛老太太看了盛紘一眼,盛紘連跟著一起說:「母親,莫說這晨昏定省,就是時時給您端茶遞水都是她應當的;若是母親不允,兒子只當您還在生媳婦的氣,御家不嚴都是兒子的不是,兒子自當去父親靈前領罪。」

    說著也給盛老太太跪下了,王氏用帕子抹了抹臉,紅著眼睛道:「母親,兒媳真知錯了,往日裡在娘家時,兒媳也學過百善孝為首,自打進了盛家門後,卻被豬油蒙了心,左了性子,疏忽了對您的孝道,老太太儘管罰我就是了,千萬莫要往心裡去。老太太若是怕人多嫌吵鬧,往後我們分著來請安就是了。」

    說著低聲啜泣,盛紘也雙眼紅了起來。

    明蘭站在左邊最後一個位置往前看,心裡暗想,這夫妻兩人不知不是不昨晚連夜排練的,一搭一唱配合的十分到位,說眼紅就流淚,明蘭懷疑的目光不免溜向他們的袖子,難道是洋蔥?正想著,對面的三個男孩子和這邊的女孩子們已經齊齊跪下,紛紛懇求盛老太太,一個個言辭懇切,好像盛老太太如果不答應他們來請安,他們就立刻要心碎難過的死掉了一樣,如蘭小姑娘慢了一拍,被身後的媽媽推了一把,也跪下了,明蘭一看,也後知後覺的跟著跪下,就是不知道說什麼好。

    盛老太太見狀,長歎一聲,也不再堅持,揮揮手讓丫鬟把盛紘夫婦扶起來:「既如此,就依你們吧。」說著,又看了呆呆的明蘭一眼,瘦弱的小姑娘又是最後一個自己站起來。

    盛長棟年紀太小,站都站不穩,磕過頭後就被婆子抱走了,剩下的人都依次坐下。

    明蘭以前一直不怎麼清楚請安是怎麼回事,從字面意思來說,請安就是問老太太一句『how are you』的事,頂多加上兩句『will you die』或者『are you ill』之類的,但看著小丫鬟們給幾個少爺小姐分別端上圓墩杌子之後,明蘭覺得自己應該更正觀念了。

    請安,是古代內宅很重要的一項活動,管事的媳婦對婆婆匯報最近的工作情況,或者請示將來的工作計劃,如果孩子是養在婆婆跟前的,那就抓緊機會看兩眼自己的娃,免得回頭都認不出哪個娃是哪個肚皮生產的,如果孩子是養在自己身邊的,就拿出來給祖父祖母看看,搞點兒天倫之樂,或扯些家長裡短,逗老人家開心。

    可惜王氏很久沒有幹這份工作了,口氣熟絡不好生疏也不好,更加掂量不好和盛老太太說什麼,所以今天盛紘同學特意陪著來請安,充當和事老之外,還要負責率先打破冰面。

    「母親,這幾天住的可慣?這登州天氣和不必泉州溫暖濕潤。」盛紘道。

    「是涼了些,不礙事。」盛老太太道。

    「我到覺得這登州比泉州好,大山大水的,高高闊闊的,臨海近氣候也不幹,我說老爺是得了個好差事,不寒不燥的。」王氏笑道。

    「我一個老婆子倒沒什麼,不知幾個小的覺得如何?可有不適?」盛老太太說,眼睛望向左右兩排的孫子孫女。

    王氏熱切的目光立刻掃向盛長柏,長柏哥哥規規矩矩的站起身,微微躬身:「回老太太的話,孫兒覺得很好。」

    結束,十二個字,簡明扼要,然後坐下。

    盛老太太放下茶碗,看了看盛紘和王氏,然後去看剩下幾個孩子,盛紘沒有什麼反應,王氏好像有些尷尬,偷偷瞪了兒子一眼。

    第二個說話的是盛長楓,他生的與胞妹墨蘭頗為相似,圓潤白淨的小臉上掛著謙和的笑容,聲音清亮:「泉州溫軟,登州大氣,一地有一地的好處,我朝天下焉有不好?孫兒前幾日讀到杜子美的詩,『岱宗夫如何,齊魯青未了,造化鍾神秀,陰陽分割曉』,山東既出聖人,又有泰山,真是好地方,哪天老祖宗有興致,咱們還可以去看看那封禪之山呢。」

    話音朗朗,吐字清楚,看的盛紘連連點頭,眼露滿意之色,盛老太太也忍不住多看他兩眼,道:「楓哥兒好學問,都說楓哥兒讀書是極好的,詩詞文章頗得先生誇獎。」

    一時壽安堂內氣氛融洽起來了,盛紘更是高興,幾個小的也鬆了口氣,只有王氏笑的有些勉強,明蘭偷眼看去,發現她正死死的揪著手絹,好像在卡著盛長柏的喉嚨,好讓他多吐出兩句話才好。

    華蘭看了看王氏,轉頭向上座嬌嗔道:「老祖母盡誇著三弟,可是嫌棄我們這些丫頭了。」

    盛老太太和煦的笑著:「你這孩子胡說什麼,你小時候是老爺手把手教的讀書寫字,又特意為你請過先生,誰敢嫌棄我們家大小姐?華丫頭大了,反倒愈發淘氣了。」

    盛華蘭出生在最好的時候,那時王氏與盛紘新婚燕爾,與盛老太太婆媳和睦,沒多久又有弟弟出世,盛華蘭嬌美討喜,作為嫡出的大小姐真是集千萬嬌寵於一身;她在盛老太太跟前也養過一陣子,因為王氏不捨得,又給送了回去,但已是孫輩裡和老太太最有感情的了,相比之下,一母同胞的如蘭小姑娘出生時就沒那麼風調雨順了。

    「父親教過姐姐?那為什麼不教我?我也要請先生!」果然,如蘭跳下矮墩,跑到盛紘身邊,拽著袖子撒嬌道。

    王氏把如蘭扯到自己身邊,斥道:「不許胡鬧,你父親如今公務繁重,如何能陪你玩,你連描紅都坐不住,請什麼先生!」

    如蘭不肯,跺腳撅嘴,王氏又勸又哄,盛紘已經沉下臉來了,盛老太太微笑著看,這時一直安靜不語的墨蘭突然說話了:「五妹妹年紀小,描紅又最要耐性子,自然無趣,不過學些詩詞道理卻是好的,我覺著也不用請先生了,大姐姐學問這樣好,不如請她來教,豈不正好?」說完,抿嘴而笑,斯文天真。

    盛紘見女兒說話周到,態度柔雅,忍不住讚道:「墨兒說的好,女孩子家不用科舉仕途,自無需認死理的練字,不過讀些詩詞文章陶冶性情卻是不壞,華兒得空教教如兒也好,身為長姐自當教導弟妹。」

    王氏臉上一曬,不予理睬,華蘭微有不屑,盛老太太卻在看唯一沒說話的盛明蘭,她正傻傻的看著墨蘭,心中又是歎息。

    東拉西扯幾句之後,王氏慢慢把話題帶到華蘭的及笄禮上去,沒說兩句,盛老太太就發話讓媽媽在這裡擺早飯,分擺兩桌,一桌在正房,三個大人吃,次間擺一桌,孩子們一起吃。

    早飯端上來,出乎意料的簡單,即使是不甚瞭解情況的明蘭也覺得有些寒酸了,一個大瓷盤裡面盛著白饅頭和香油花卷,外加白粳米熬的清粥,還有幾個小菜。

    明蘭抬頭,看見長柏哥哥神色似有歉然,長楓和墨蘭神色如常的起筷用餐,華蘭和如蘭則齊齊撅了撅嘴,雖然動作幅度不一,但角度如出一轍。

    明蘭由丫鬟服侍著也慢慢吃著,回想這幾天在太太屋裡吃過的早餐,蓮藕蜜糖糕,奶油松釀卷酥,炸糕,肉鬆香蒜花卷,蜜汁麻球,棗熬粳米粥,紅稻米粥,臘肉蒸蛋,燕窩燉蛋,乾絲清炒牛肉脯,麻油涼拌燻肉絲,十六樣各色小菜拼成的什錦醬菜八寶盒……

    大戶人家講究食不言寢不語,何況他們兄妹六人來自三個不同的生產廠家,這之前連話都沒說上幾句,這會兒就更是只聞得調羹筷子輕動聲。

    吃完早餐,盛紘趕緊去上衙,王氏回自己院子,幾個孩子吃完後也都被不同的媽媽接走了,負責明蘭的那個媽媽在抱廈還沒來,明蘭就跳下凳子,到門口望了望,對於陌生的地方她不敢亂走,但是沿著門口的走廊散散步應該沒關係吧。

    北方的建築和南方就是不一樣,高闊的廊柱,方正的石板條凳,沒泉州府邸那麼精緻秀氣,卻也大氣明朗,明蘭扶著牆壁一邊走一邊看,不知拐了幾個彎,經過了幾個房間,越看越搖頭。這裡房舍空闊,擺設簡單,除了必要的傢俱,一應金玉古玩全無,僕婦婆子大都是上了年紀的,只有幾個小丫頭在灑掃漿洗,看著比別處的丫頭寒酸,院子裡無花無木,只是簡單的修剪了下,門庭頗為寥落,活脫脫一個苦寒窯。

    明蘭暗想:看來傳聞是真的。

    這位盛府老太太出身勇毅候府,生性高傲,年輕時目下無塵,早年最喜歡折騰,據說把夫家和娘家都得罪了,後來盛府老太爺過世,她守了寡也轉了性,待到盛紘成年娶妻之後,盛府的產業她一點沒留全交給了盛紘,自己卻沒剩下多少體己銀子。

    她念佛吃齋,與世隔絕,整個壽安堂的下人也都跟著一起出了家一般,平常飯菜簡陋,差事沒油水,日子清淡,有一陣子甚至連院子大門都關上了,似乎完全和人氣旺盛隔離開來,下人們都不願去壽安堂受苦,所以這裡使喚的也都是當初跟著老太太陪嫁過來的老人。

    明蘭總結:冷門單位,效益不高,福利稀薄,領導沒有進取心,職員缺乏積極性。

    走到又一個拐角,明蘭突然聞到一股熟悉的香味,她頓時呆了,這味道宛如來自她記憶的最深處,她本已打算忘記的過去,她順著香氣來到一個房門口,推門而進,一個小小的房間,正對面是一個長長的紫檀案幾,上面只放著幾卷經書,向左進去是兩個如意紋方凳,旁邊是一張靈芝紋紫檀方桌,再往裡去,明蘭看見了一座小小的佛龕,上懸著秋香色烏金雲繡紗帳,下面是一張香案,正中擺著白玉四足雙耳貔貅臥鼎,鼎中正緩緩燃著香煙,明蘭聞到的原來是檀香,香台左右各設一座,中間下方是一個蒲團,原來這是一間內設的佛堂。

    香台上供奉著一尊小巧的白玉觀音,明蘭抬眼望去,只見那觀音端莊肅然,眉眼卻慈悲,彷彿看盡了人世間的苦難,明蘭忽然眼眶一熱,忍不住掉淚。她想起姚媽在她下鄉前,特意買了一個玉觀音的掛墜,去廟裡開了光,諄諄教念著女兒帶上,好保佑此去一路平安。當時姚依依不耐煩聽母親嘮叨,急急忙忙爬上了車子,現在卻是想聽也不能夠了。

    現在回憶起當時失去意識前,她依稀記得外面有人在撬車門,看來是救她們的人來了,也不知法官老太和其他同事獲救了沒?難道只有她一個因公殉職了嗎?想到這裡,她頓時悲憤不已,悲憤過後是木然,木然之後是消極,她沒有特別想要活下去的意志。

    她認為老天虧待了她,如果死亡是注定的,那她也應該投生在一個更好的身體裡才是,憑什麼華蘭如蘭甚至墨蘭都能夠千嬌萬寵,她卻要重新開始奮鬥人生?她要熟悉這個陌生的世界,去討好並不是她親生母親的王氏,估計忍氣吞聲是免不了的,受些委屈也是正常的,。學著去看人臉色,重新學習古代女子的生存技能。

    而這裡,並不是一個適合女人生存的世界。

    很久之前看《藍色生死戀》時,朋友們都為恩熙跌宕的命運哭的死去活來,可姚依依獨獨同情那個心愛,在女主角定律下,恩熙顯得那麼美好善良,而心愛卻有心機又刻薄,所有人的情感都朝向恩熙那一邊,可是大家都忽略了一個問題:出生在富裕家庭當大小姐的原本就應該是心愛,她生來就屬於那個溫暖舒適的家庭,而恩熙本來會生活在那個骯髒糟糕的小店裡長大,被兄長欺侮,忍受的母親的脾氣。

    在姚依依看來,是心愛受到了不公的待遇,如果心愛一開始就在人人呵護的溫暖環境下長大,她也許就沒必要長成斤斤計較的刻薄脾氣,因為這段倒霉的經歷,她即使日後回到了父母身邊,也和母親有了隔閡,無法像親生母女一樣親密。心愛這筆賬又跟誰去算呢?

    看到最後男女主角雙雙死去,姚依依甚至惡毒的想,恩熙好像是注定去那家討債的,她因為白血病肯定是要死的,她不但平白獲得了十幾年原本不屬於她的幸福生活,還把養父母唯一的兒子一起捎帶著進了黃泉,而最後留在那對養父母身邊盡兒女義務的孩子,反而只剩下了那個一直不受疼愛的心愛。

    恩熙當然很可憐,難道心愛不可憐嗎?

    現在姚依依也是這樣,她原來美滿的人生被偷走了,換成了一個可憐女孩的人生,如果她投胎在一個千嬌萬寵的女孩身上,那麼她也許會很心虛,但矯情幾下之後,她也會接受算了,可是現在的情況卻是歷史的倒退。

    她原本的生活雖然沒有丫鬟婆子伺候著,可那時她的生命是自由的,她已經熬過了高考和求職,人生艱難的第一關已經過去了,她擁有好的工作和溫暖的家庭,記得泥石流發生前兩天,姚媽還打電話說有上好貨色等著她回去相親,只要不發生小三二奶絕症車禍等狗血事件,她將像大多數普通女生一樣,平凡充實的過完一生。

    而現在的明蘭小姑娘呢,親媽是小妾,而且已經死了,估計這會兒正等著投胎,老爹有三男四女,看似也不特別喜歡自己這個庶女,還有一個沒有當聖母打算的嫡母。好處是她不用考試考公務員考職稱,壞處是她將來的丈夫人選她沒有權利發表意見,將來的人生她只能碰運氣,有家暴她不能找警察,自己抹點兒紅花油湊合,有小三小四甚至小N她也不能吵鬧,得『賢惠』的當自己姐妹,丈夫差勁猥瑣的實在過不下去了,也不能鬧上法庭。

    哦,對了,還有更糟的,她也許會連個正房也湊不上,庶女向來是做妾的好材料呢。

    這樣富有挑戰性的人生,叫姚依依如何甘心。

    可她只能甘心。

    她學著母親當初禮佛的樣子,恭敬的跪在觀世音菩薩面前,雙手合十,誠心誠意的祈求,祝禱那個世界的母親兄長平安康泰,莫要牽掛女兒;從今天起,她也會關心糧食和蔬菜,關心河流和大山,認真努力的生活下去。

    滾燙的淚水大顆大顆的湧出來,她無聲哽咽著,淚水順著略顯瘦弱的小臉,滴落在淺青色的蒲團上,有些滲入不見了,有些滾落到地上,與塵土混為一體,晨早的光線透過藕荷色的紗窗照進佛堂,光彩清朗,柔光明媚。

    明蘭小小的身體伏在蒲團上,心裡前所未有的寧靜平和,她發自內心虔誠的低聲祈禱,願觀世音菩薩慈悲,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願心無掛礙,無掛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盤。

作者: C萍妹    時間: 2012-6-26 10:29 AM

第7回  

  「明蘭,小丫頭你給我拿個橘子過來,要剝好皮的。」如蘭小姑娘坐在鞦韆上。

  明蘭呆坐在石墩上看天,沒有動靜,如蘭又叫了幾聲,見明蘭還是沒反應她就順手撿起一個小石子丟過來。明蘭肩膀一疼,吃痛的轉過頭,看見如蘭小姑娘笑的齜牙咧嘴的:「你這個小傻子,還不快給本小姐剝橘子去!」

  明蘭無語的望天,慢吞吞的走到一旁的小几邊,拿起一個橘子正要剝,卻被斜裡伸出的一隻手擋住了,那隻手嬌嫩漂亮,十片尖尖的指甲上還染著淡紅的鳳仙花汁。

  「如蘭,你又欺負六妹了!你給我下來!」華蘭大小姐怒氣沖沖走過去,一把把如蘭從鞦韆上扯下來,「前兒個父親怎麼說來著?姊妹中,六妹年紀最小,我們當姐姐的要多體貼她關照她,你倒好,一天到晚欺負她!當心我告訴父親去!」

  「誰欺負她了?我不過叫她剝個橘子!」如蘭小姑娘挺著小肚皮叉著小蠻腰。

  「下人都死絕了,叫主子剝橘子?!還是你身邊的丫頭尤其金貴,竟使喚不得了?!」華蘭漂亮的大眼睛瞪過去,本來侍立在一旁看笑話的三四個丫鬟都紛紛垂首,惶恐的縮在一旁。「瞧見六姑娘要動手剝橘子,你們一個個都死了啊,不會攔著麼?!好得力的丫頭,如今竟然看起主子的笑話來了,趕明兒我回了老爺太太,讓你們自出去回家,整日看笑話去!」華蘭大小姐言辭尖利的訓斥起來。

  如蘭立刻不依了,上前扯著姐姐的袖子,大叫道:「大姐姐你不許欺負我的人,我告訴母親去!你為了一個姨娘生的小傻子為難自己親妹妹!」

  「去告去告!我早就想去告了,什麼姨娘生的,六妹妹就是我們的妹妹,況且父親把她抱來母親這裡,就是我們的親妹妹!你再說什麼姨娘生的混賬話,仔細父親打你板子!」華蘭食指用力戳著如蘭的腦門。

  如蘭氣鼓鼓的,又反駁不出來;明蘭低著頭,裝傻,不言語。

  華蘭和如蘭雖是同胞姐妹,但長相卻不一樣,華蘭長的像盛紘,明媚秀美,眉宇間英氣勃勃,如蘭長的像王氏,圓盤子臉,眉目端正,姿色不免平凡了些,不過將來長大了,也許能往端莊上發展。造物主顯然沒有公平對待這對同父同母的姐妹,不論容貌才能還是父母寵愛,妹妹統統不如姐姐,明蘭只希望如蘭的心裡不平衡不要愈加嚴重就好了。

  其實在王氏身邊討生活並沒有那麼難,華蘭姐姐和長柏哥哥早就有自己的院子了,長棟小弟弟還處於流口水的階段,明蘭需要應付的只有如蘭小姑娘。如蘭其實人並不壞,只是喜歡使性子耍威風,恨不得天天被人捧著,可是她上頭一姐一兄她都惹不起,林姨娘那裡的一兄一姐她又惹不到,連站都站不穩的長棟小弟弟她惹著無趣,於是只剩下一個倒霉的明蘭可以讓她呼來喝去了。

  每當這個時候,華蘭大小姐就會像齊天大聖一樣從天而降來主持正義,她未必喜歡明蘭,但卻看不得如蘭囂張的樣子,作為得寵的長女,她在盛府的權威僅次於三個長輩,訓斥妹妹,處罰下人,做起來得心應手,說起來頭頭是道。

  明蘭心裡十分感謝這位又漂亮又威嚴的大姐姐,她是真正的天之驕女,容貌家世魄力無一不有,她真心希望這位大姐姐將來永遠能這樣幸福驕傲。

  現在每天早上,明蘭被媽媽抱著和王氏她們一起去給盛老太太請安,那之前各房妾室已經先給王氏請過安了,林姨娘請安的間隔很有規律,大約是三天請安兩天告假,原因很萬金油——身體不適,如果前晚盛紘在她房中過夜,她就會扶著腰說身子累,如果前晚盛紘沒去,她就會扶著胸口說心累,林姨娘每次來請安王氏就要心理建設半天,免得自己暴怒起來撲上去劃破林姨娘那張楚楚動人的臉蛋兒,極端挑戰王氏的修養。

  反觀小明蘭,不過五六歲,沒有得寵的親媽,年紀幼小又鈍鈍的,王氏沒有欺負她的必要,當然也不會去特意照顧,反正是與如蘭一道吃睡,但是細心的人還是能看出不同之處。

  每頓飯擺的都是如蘭喜歡的菜,明蘭跟著吃,沒有挑菜的權力;如蘭的衣裳都是新的,明蘭穿剩下的,雖然也是九成新;有什麼新鮮的果子糕點,當然是緊著如蘭先吃,剩下的給明蘭;至於什麼金銀玉的鎖呀鏈呀之類的首飾,明蘭是壓根沒見過,不過每次出門王氏還是會給她脖子和頭上弄點東西帶著去充充門面。。

  明蘭為自己設定的職業規劃路線是,當裝傻時得裝傻,當告狀時得告狀,迎春姑娘的遭遇告訴我們,不是一味忍氣吞聲就可以安享太平的,一個沒有什麼依仗的庶女,倘若自己都不為自己出頭爭氣,還有誰會理你,所謂天助自助者。

  明蘭身邊的媽媽是一個懶憊大意的婆子,要東往往給西,多差遣兩聲,就嘟著嘴巴不樂意,小丫頭們有樣學樣,也都是懶散不得力的,還常常用明蘭聽得見的聲音說『悄悄話』,什麼『左一次右一次的,沒個完了,真把人折騰死了』,『擺什麼主子款兒,還真當自己是什麼千金大小姐,不過是個姨娘生的罷了』,『趁早消停些罷,誰耐煩伺候她』之類的。

  明蘭一句不吭,當做沒聽講,照舊使喚,因為盛紘對王氏還沒有完全放心,所以時不時會去看看明蘭,這時明蘭就會老實不客氣說:「晚上口渴,媽媽不給我水喝;……您上次給我海棠露了嗎?我一點也沒見著……太太給的點心?媽媽說她小孫子喜歡吃,就給拿走了……媽媽說,等她空了再給我補衣裳上這道口子。」

  盛紘臉色立刻就放下了,王氏也尷尬不堪,她最近正忙著辦華蘭的及笄禮,哪有功夫管明蘭,她一生氣就把丟了她面子的丫鬟婆子統統罰了一頓,一開始丫鬟婆子不服,照舊給明蘭小鞋穿,明蘭也不當回事,繼續告狀,不過兩次,僕婦們都老實了,明蘭的日子也好過了。

  其實告狀是個技術活,現代職場和古代盛家都一樣,告的好能夠改善自己的生活,告不好卻適得其反,這裡面是有訣竅的。首先告狀對像要準確,明蘭一開始就知道王氏沒把她放在心上,只要養著不死就行了,盛紘倒還記著衛姨娘的好處,內疚她年輕輕就沒了,所以明蘭的告狀對象是盛紘;其次,告狀的目標要明確,明蘭只告丫鬟婆子的,卻半句不提王氏,反而常常說王氏給這給那的,是下人偷懶耍滑,王氏一邊聽著倒也還好;最後,也是最重要的,要裝傻,明蘭從醒過來開始,就一直呆呆傻傻的,說話不利索,反應也遲鈍,完全沒心機的傻樣子,反而安全。

  漸漸入夏,日頭炎熱,暑氣灼熱著人的皮膚,這一天明蘭在內屋午睡,兩個小值班的小丫頭在外堂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著閒話。

  「大小姐的及笄禮可真氣派,據說太太把登州有些臉面的太太夫人都請來了,門口光是轎子就排了兩排,為了怕外客熱,太太還一口氣買了幾十車冰塊鎮著,流水價的往裡送冰碗子,老爺也特意回府觀禮。」一個十歲出頭的小丫鬟。

  「太太特意從翠寶齋定制了一套頭面首飾,媽媽說那可是京城第一珠翠樓,不知花了多少銀子,還有大姑娘身上那條襦裙,媽媽說那上面的刺繡是流觴繡,走動起來上面每一條紋路都會動似的,那時太太娘家老太太送來的,大姑娘的命真好,小梅姐姐,你說我們姑娘將來……」一個圓臉的七八歲小女孩說。

  「哎,我們姑娘怎麼能比,大小姐可是嫡出的……」

  明蘭躺在裡屋聽著丫鬟的對話,這兩個小丫頭王氏分給她貼身使喚的,大點兒的叫秋雨,小的叫小桃,前者原來是王氏房裡的三等丫鬟,後者是剛剛從家生院裡提拔上來的,說是和六姑娘年齡相仿好相處——想到這裡,明蘭無可奈何的鼓鼓臉。

  因為要整頓盛府內宅,盛紘恨不得把所有的下人都汰換一遍,除了個別太太和林姨娘的得力心腹,其他二三等的灑掃丫鬟幾乎全都倒騰了一遍,然後又從家生院裡選些新的來補充,那些模樣伶俐的,都是先給了前頭幾個少爺小姐,輪到明蘭時,只剩下這個傻傻的小桃。

  盛華蘭的及笄禮明蘭並沒有看見,但可以想像那場面,她並沒有特別羨慕嫉妒的,只是睡的迷迷糊糊之際會想,盛華蘭這樣的出身才是穿越女應該投的胎呀。

  完成了及笄禮,王氏立刻以無限的熱情投入到尋找大女婿的工作上去,時不時的要和盛紘和盛老太太交流意見,每當這個時候,華蘭就會一臉嬌羞的掩面回屋。明蘭不由得感歎,社會果然進步了,想當年姚媽舉著照片給姚依依說相親對像時,姚依依可是全程參與的,並且擁有最終否決權和決定權。可這裡即使是盛華蘭這般受寵,她的婚事自己也無法插手,明蘭第一次見識到了什麼叫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經過一段時間的商議,盛紘夫婦手裡留下兩個最終候選人,令國公府第五個孫子和忠勤伯府的次子,還沒等夫妻商量出結果來,時任開封府尹的邱敬大人來為兒子提親了。

  「原本華兒剛剛才及笄,也不急著選婿,可邱大人這一提親,我們卻不得不快了,要麼應了邱大人家這門親事,若是不應也得有個說法。」王氏坐在一張蝙蝠流雲烏木桌旁,面前堆放著幾張大紅洋金的帖子,頭上龍鳳金簪的流蘇不住抖動。

  「邱兄是我的同年,我們兩家原也知根知底,本來結成這樁婚事也無不可,可是……」盛紘手握著一把黃楊木骨的折扇,在屋裡走來走去。

  「可是什麼,老爺快說呀。」王氏急道。

  盛紘坐到王氏對面,端起桌上的白瓷浮紋茶盞淺啜一口,道:「那邱二公子我是見過的,模樣品行都配得上華兒,本來我就不喜華兒嫁入王公府邸,那裡雖然富貴,終究門庭深鎖,華兒又心高氣傲,真嫁入了那地方也未必如意,我們與邱家那是門當戶對,也不怕華兒受委屈,可是這次我去京城,瞧著不妥。」。

  王氏聽到華蘭嫁入公侯之家的難處時連連點頭,聽到最後,還執起手中團扇給盛紘輕輕打扇。盛紘緩了緩,湊過來低聲說:「當今皇后沒兒子,論嫡是不成了,而接下來最長最貴的,無非是德妃淑妃所出的三王爺和四王爺兩位皇子,聖上遲遲沒有立太子,不過是因為三王爺身子孱弱,且年過四旬尚無子息,而有子嗣的四王爺卻偏偏晚了半天出世,如今聖上身子尚且硬朗還好,將來萬一有個山陵崩,那些王爺身邊的近臣怕是有事。」

  王氏於朝堂之事一竅不通,茫然道:「這與大丫頭的婚事何干?邱敬大人是個外官呀。」

  「可邱敬的長兄卻是三王爺的講經師傅!」盛紘怫然,他其實也很想和妻子推心置腹,可妻子的思想總和他不同步,林姨娘倒是和他很同步,卻偏偏是個妾。

  王氏想了想,不由得大驚失色:「老爺,這的確不妥,不論聖上是不是立三王爺,只要三王爺生不出兒子來,將來這皇位也得給人家呀!我聽說那四王爺可不是個吃素的。」

  看妻子總算上道了,盛紘點點頭,又歎氣道:「我也時常勸說邱敬兄,像我等外官暗暗結交些京官內臣也就算了,可千萬莫要牽扯進立儲大事中去,京城裡那麼多公侯伯府,都門兒精,有幾個摻和進去的!當初先帝爺即位也算順當了,可也奪了好幾個沒眼色的爵位,撤了不知多少一二品的大員,何況我等。我勸了幾次,邱兄都聽不進去,反而和他長兄加倍親近三王爺,我也知道三王爺為人宅心仁厚,明德賢孝,可是,可是……」

  「可是他沒有兒子!」王氏及時給盛紘補上,「沒有兒子,三王爺再賢德也沒用,邱大人也太糊塗了,儲位之爭豈是鬧著好玩的,我瞧著四王爺一準能上位。」

  「那也不一定。」盛紘突然殺了個回馬槍,「邱兄以及三王爺身邊一干僚臣也不全糊塗,他們知道三王爺若非子嗣問題,早就立了儲的,於是就想出一個點子。」

  王氏道:「什麼點子?」

  盛紘愈發壓低聲音:「這也不是什麼秘密,他們攛掇了幾個大臣在外頭鼓吹著,要效仿宋英宗故事。」

  王氏絞著帕子,憤懣的嗔道:「老爺就別和我拽文了,我大字都不識一筐的,如何知道什麼宋英宗故事。」

  盛紘含蓄的嘖了下,無奈的解釋道:「那就是說,如果三王爺即了位後卻始終沒有兒子,就讓他從兄弟那過繼個兒子過來,聖上兒子可不止這兩位王爺,下面幾位年少的王爺不都有兒子嗎,反正論起來都是聖上的孫子。」

  王氏笑著拍手道:「這倒是個好主意,那幾個小王爺母族卑微不說,聖上也不大上心,皇位是無緣了,過繼他們的兒子最是妥帖;可…這能成嗎?四王爺能答應?」

  「誰說不是?如今鼓吹過繼一事的幾個早已成了四王爺的眼中釘肉中刺,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倘若將來是四王爺即位,那邱家……」盛紘沒說下去,但王氏也全明白了。

  「這就是個賭注,賭贏了邱家雞犬升天,賭輸了,邱家一敗塗地,可何必要賭呢?邱家現已是富貴雙全的了。」盛紘喟歎道。

  「——老爺,邱家的婚事咱們不能答應,他邱家願賭,咱們可不能拿華兒來賭,要是弄個不好,咱們全家被牽連也是有的。」王氏的思路突然清晰起來了,她從腰下又拿出一條絳紅底繡葵花的汗巾細細摁著額頭,忽抬頭轉而又問:「老爺素日在官場上為人厚道,常與人交好,如今就沒一個可以結親的?」

  盛紘道:「不是沒有。還在泉州時,我就細細盤算過我那群同年同科好友,都不合適。」

  「都不合適的?」王氏疑道。

  「你那日是怎麼說挑女婿的?」盛紘看了她一眼,學著王氏的口氣慢悠悠的說:「要門第好,家底厚,人口簡單,公婆妯娌好侍弄,最最要緊的是人家後生要有能耐,要麼讀書有功名,要麼會辦事的有產業,要麼有武功爵位。我素日結交好友大都是書生,與我同年同科的,官位高的不多,官聲好官位高的,又家底單薄,可家底厚的,自是早就被長輩定好了的。大理寺的柳兄倒合適,可他家嫡子還小,將來倒可以給如蘭說道說道。唉——」

  王氏神色有些尷尬,訕訕的笑道:「老爺不必憂心,這不還有別家嘛,我瞧著令國公府就很好,他們雖是降等襲爵,從太祖爺封爵至今不過才第三代,那忠勤伯府倒是原等襲爵,可他們家如今的光景不好,早被聖上厭棄了,還是不要的好;令國公府好,赫赫揚揚,家世鼎沸,又風光又旺盛。」
 
  「…這可未見得。」盛紘慢條斯理的打開折扇,慢慢搖著:「我幼時隨著老太爺和老太太在京城裡住著,與維大哥哥在令國公府家塾讀過書,那家人我很是瞧不上;外邊看起來光鮮,內裡卻污穢不堪,那家塾也腌臢的很,我與維大哥哥只讀了半年就出來了。這次我到京城辦事時,聽聞令國公府愈加不堪了,家裡人口眾多,主僕上下,安富尊榮,幾個小爺們,不過和長柏大小,屋裡竟有二十多個媳婦丫鬟伺候著,如此窮奢極欲,大的小的全都揮霍無度,鋪張奢靡,出的多進的少,內囊早就空了。我不過稍稍與耿世叔透露華兒及笄在即,他們就找了來與我說,言談之中流露出有結親之意。」

  「難說,何況他們家貪了媳婦嫁妝的,又不是一次兩次了。」盛紘不屑。

  王氏猶豫道:「可那終歸是國公府呀,那樣排場風光的人家,若不是現在有難處,也輪不上我們華兒。」

  盛紘冷笑道:「若只是短了銀錢,我也不至如此,只是那家子孫實在不肖,偌大一家子裡,讀書武功籌謀計劃之人竟無半個,老國公夫婦自己倒還好,可膝下幾個兒子……哼!大房驕奢淫逸,父子素有聚麀之誚,二房,哦,來提親的就是這房次子,那二房的一把年紀了還不停的討小老婆,將房裡的丫鬟媳婦將及淫遍,我在京城時聽聞,他連兒媳婦房裡的貼身丫鬟都討去睡了,真真辱沒斯文,敗類之至!」

  王氏聽的魂飛魄散:「我說他們堂堂一個國公府怎麼上趕著來我們一個六品知州家裡提親,怕是京城裡的體面人家都不肯把女兒嫁過去吧?」

  「太太這次說對了。」盛紘收起扇子,搖頭道。

  「那也不能是忠勤伯府呀,他袁家如今門庭冷落的緊。」王氏氣憤道。

  「這倒不是。」盛紘終於來了興致,熱切的說「我這次特意去拜訪了忠勤伯府,見了老伯爺的幾位公子,嫡長子是早聘了國子監祭酒章大人家的千金,那次子我瞧著倒好,沉穩識禮,威風凜凜,年紀輕輕就在五城兵馬指揮司裡謀了個差事,我又特特去向竇指揮使打聽他的人品才具,那竇老西你也是知道的,素來狂傲,可他也把那袁文紹結結實實誇了一頓,還歎氣說,那少年郎因被家世連累,一般的官宦世家都不敢與他們結親,差些的人家他們又瞧不上眼,好端端的一個後生拖到快二十了還沒成家,大約是我在竇老西面前顯了意,第二天,袁家就托了人來說項。」

  王氏猶自繃著臉:「你也說了,一般的官宦世家都不敢與他們結親,他們如今要勢沒勢要錢沒錢,我們幹嘛上趕著去!」

  「廢話!若不是人家現在有難處,也輪不上我們華兒。」盛紘也用王氏的話反唇相譏,「他家也是倒霉,先帝爺在位時,不慎捲入伊王謀逆案中,連同還幾個世家一起被奪了爵,潦倒了幾年,後來當今聖上即位後大赦天下,翻查了舊案方發現連著忠勤伯府在內的幾個公侯伯府著實有些冤枉,算是被牽連的,遂起復了四五家,他家就在其內,可還是被斥責了處事不謹行止不端,足足褫奪了十年的銀米俸祿,冷落起來。」

  「你懂什麼?像這種有爵位在身的王公家出來的子弟,大都顢頇無能,因祖上有蔭,顧不思讀書,不想習武,不求進取,兩三代之後便不成樣子了,可這袁家因為遭過難,他家子孫便比一般的能幹懂事,有過磨難的方知立業之難,我瞧著袁文紹很好。」

  王氏還是不豫,轉過頭去不說話,盛紘走過去扶住王氏的肩膀,細聲說:「華兒是我們的頭生女,我如何會委屈了她,記得那時我還只是一個小小的候補知事,又被指派到那苦寒之地,華兒出世時,我們竟連一個像樣的奶媽子都尋不到,我一邊讀書備考一邊當差,你又要管家又要服侍我和老太太,華兒那時乖的讓人心疼,從不哭鬧惹事,稍大一點了,還能幫你理事,說句誅心的話,這許多子女裡,我最疼者就是華丫頭。」

  王氏想起當初那段艱難的日子,眼眶就紅了,盛紘聲音也微微顫抖:「當時我就想,委屈了誰也不能委屈了華兒,我不指著用華兒攀龍附鳳,只希望她能嫁個有擔當的男人,夫妻和睦,琴瑟和鳴,將來生兒育女,一生平順。」

  言語殷殷,一片慈父心腸,王氏再也忍不住落下淚來,忙低頭拭淚,盛紘又道:「袁家再不好,終歸有爵位護著,若是仕途不順,至少有個伯府可以依附,若是袁文紹爭氣,將來一樣有榮華富貴等著華兒。」

  王氏早就被說動了,一邊用手絹角拭淚,一邊嗔道:「呸,一個潦倒貨也被你說的跟朵花似的,老爺見事比我明白,且再讓我打聽打聽那袁文紹的品性如何,都二十歲了,也不知他房裡有幾個人,要是有那淘氣跋扈的,我可不依,我的華兒可不是嫁過去受罪的。」

  「好好好,都依著娘子。」盛紘親熱的摟過去,「那小子要是貪花好色,我第一個不答應,我們定要細細思量,給華兒找個頂頂好的女婿才是。」



第8回

  夏末秋至,北地不比南方,天氣漸漸干涼起來,盛府免不了煮些甜湯來潤肺止咳,明蘭自來這裡後大半時間倒是病著的,這一變天就更加虛弱起來,常常幹咳氣喘,請大夫來不過開些滋補之藥,偏偏明蘭最厭惡中藥的味道,她急切的思念著川貝枇杷露和咳喘寧,越這麼想就越抵制中藥,喝一碗倒要吐半碗,整日裡病歪歪的,半點力氣也提不起來,曾經身板壯壯還練習過防身搏擊術的明蘭真是氣不打一處來。

  盛紘和王氏斟酌再三,又四處打聽袁文紹的人品才幹,最後還是定了他,這就過了納彩之禮,送出了華蘭的生辰八字遂行問名禮,王氏的思路非常神奇,居然分別請了一個得道高僧和一個有為道士來合八字,這一僧一道都說是雙方是百年好合的八字,王氏這才放了心,盛紘瞧王氏房中的香几上,左邊擺了一個拂塵右邊立了一個木魚,不由得失笑:「太太這到底是信佛呢還是信道,也說個准數,對準了拜方靈驗些呀。」

  王氏知丈夫是在調侃自己:「哪個靈驗我就拜哪個,只要華兒好,讓我拜牆根草也成。」

  盛紘容色一斂:「我知你是一副慈母心腸,最是好心,最近我瞧著明兒不好,你也多留些心,這麼咳下去,莫送了一條小命。」

  王氏道:「昨日京裡來信,忠勤伯府這幾天就要來下小定了,華兒見我忙的焦頭爛額,就自己把明丫頭的事兒給攬過去了。」

  盛紘搖搖頭:「華兒一個小孩子知道什麼,你還是自己過問牢靠些。」

  王氏笑道:「瞧老爺說的,華丫頭哪裡是小孩子了,要是諸事順當,不是明年底就是後年初便要嫁人了,將來要服侍公婆夫婿,也該學著照看人了;這幾天,她把自己份例的雪梨羹和杏仁湯都送給了明丫頭,還天天拿眼睛死盯著明丫頭吃藥,吐半碗就要加一碗,明丫頭嚇的都不敢吐藥了。」

  盛紘心中大慰,連連點頭:「好好,姊妹間本就該如此,華兒有長姐風範,很好很好。」

  華蘭大小姐是個嚴格執行的負責人,溫情不足,威嚴有餘,明蘭但凡流露出一點不肯吃藥的意思,她就恨不得撩起袖子親來灌藥,明蘭嚇的出了一身汗,病倒好了一大半。華蘭又捉著她天天踢毽子。明蘭猶如被押解的囚犯一般,在華蘭的監督下,立在院子裡一五一十的踢著毽子,每天要踢足三十個,每三天要累進五個,華蘭大小姐居然還拿了個冊子做明蘭的鍛煉日誌,一臉獄卒相的天天勾對記錄,少踢一個都不行。

  華蘭是個大姐姐型的女孩,內心充滿長姐情結,可惜她同胞的弟弟妹妹都無法滿足她這個需求,長柏秉性老成穩妥,華蘭不要被他訓去就燒高香了,而如蘭卻任性刁鑽,桀驁不馴,華蘭素與她不和,說她一句倒會還嘴三句,王氏護著,她又不能真罰如蘭;而林姨娘那裡的兩個她不屑插嘴,長棟又太小,所以她一直沒什麼機會擺大姐姐的譜。

  明蘭脾氣乖順和氣,讓做什麼就做什麼,說她兩句也不會強嘴,只會怯生生的望著你,水靈靈的大眼睛忽閃忽閃的,偶爾還發個小呆,華蘭對這個小妹妹很是滿意,幾乎比自己妹妹還要喜歡些。

  忠勤伯府動作挺快,沒過多久就來下小定,因為袁文紹年紀著實不小,他們指著明年中就能完婚,盛紘拿出當年考科舉時的文章架子,寫了些雲山霧罩的托詞在信裡,也不知人家是不是能看懂,大約意思是女兒還小,不忍早嫁,言辭懇切的表達了慈父愛女之心,那袁家立刻又加了不少聘禮,還請了鴻臚寺的一位禮官來下聘,盛紘裡子面子都賺足了,也很上道的又加了些嫁妝,並把婚期定在明年五月,兩家都很滿意。

  之後,華蘭就被鎖進了閨房繡嫁妝收性子,明蘭鬆了口氣,她現在已經累積到每天要踢65個毽子,踢的她腿直抽筋,這下看守自己被關起來了,她也可以再次回到了吃吃睡睡的小豬生活,當然,時不常的要被如蘭騷擾一下。

  天氣漸漸轉寒,春夏秋都還好,這一入冬,南北氣候差別就立刻顯現出來了,各房紛紛燒起了地龍,各色土炕磚炕,還有精緻漂亮的木炕——就是把寬闊舒適的床和炕結合起來的寢具,明蘭本是是南方人,從不知古代北方竟然還有這樣既保暖又舒服的炕床。估計是踢毽子的功勞,天氣這樣冷明蘭竟然沒有感冒生病,不過,別人病倒了。

  盛老太太到底年紀大了,且南北遷徙太遠,多少有些水土不服,入秋之後也開始咳嗽了,她素來威嚴,屋裡的丫鬟婆子不敢逼她吃藥踢毽子,所以病根一直沒斷,一入冬就時不時的發低燒,這一天突然燒的渾身滾燙,幾乎昏死過去,大夫來瞧也說凶險的很,老人家最怕這種來勢兇猛的寒症,一個弄不好怕是要過去,這下可把盛紘夫婦嚇壞了。

  盛老太太要是沒了,盛紘就得丁憂,華蘭就得守孝,那袁文紹已經二十了,如何等得了,盛紘夫婦立刻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於是同心同德,齊心協力,日夜輪流去照看盛老太太,每一副方子都要細細推敲,每一碗藥都要親嘗,險些累的自己病倒。不過這副孝子賢婦的模樣倒是引得全登州官宦士紳競相誇讚,也算歪打正著了。

  幾天後,盛老太太終於退了燒,緩過氣來,算是撿回一條命,盛紘夫婦不敢放鬆,緊著把庫房裡的各種滋補藥品送到壽安堂裡去。對明蘭來說,再名貴的滋補藥也是中藥,那味道高明不到哪裡去,心裡不免暗暗同情盛老太太,還沒同情兩天,壽安堂突然傳來一個消息,說是盛老太太年老孤寂,想要在身邊養個女孩兒,聊解冷清。

  消息一傳出來,幾家歡喜幾家愁,先說歡喜的。

  「娘為何叫我去?都說老太太脾氣乖戾,性子又冷漠,一年到頭也說不上幾句話,那屋裡簡陋的很,沒什麼好東西,況老太太一向不待見你,我才不去自討沒趣。」墨蘭窩在炕上的被籠中,身上披著一件栗色點金的灰鼠皮毛襖子,懷裡抱著個橫置的金葫蘆掐絲琺琅手爐,小小年紀已經出落的清麗儒雅。

  林姨娘瞧著女兒,又是驕傲又是擔憂:「好孩子,我如何捨得你去受苦,可咱們不得不會將來做籌謀,你可瞧見了你華蘭大姐姐備嫁的情形,真是一家女百家求,何等風光!等過個幾年你及笄了,不知是個什麼光景?」

  「什麼光景?」墨蘭欠了欠身子,調子還是那麼斯文,「娘莫再說什麼嫡出庶出的了,父親早說了,將來絕不委屈我,他會這樣待大姐姐,也會這樣待我的,我自有風光的日子,況且娘你手裡又有產業,我有什麼好怕的。」

  「我的兒,你知道什麼?你華蘭姐姐今日如此風光,一是你父親做官暢達,官聲素來不錯,來往交際也順遂,二是咱家多少有些家底,不比那些沒家底的清貧小吏,三是那華丫頭是個嫡出的,她有個世代簪纓的舅家,這最後一處你如何比的,況且你與那如丫頭只差了幾個月,將來怕是要一同論嫁,那時能有好的人家留給你?」林姨娘拿過女兒手裡的暖爐,打開來用手邊的銅簪子撥了撥裡面的炭火,蓋上後又遞了回去。。

  縱是墨蘭素來早慧,聞言也不禁臉紅:「娘渾說什麼的呢?女兒才幾歲你就說這個?」

  林姨娘籠住女兒的一雙小手,秀致的眉目透出一抹厲色,沉聲道:「當年的事我從不後悔,給人做小,得罪了老太太,不容於太太,這些我一概不怕,你哥哥到底是個小爺們,不論嫡出庶出總能分到一份家產,將來自有立身之地,我唯獨擔心你。」

  墨蘭低聲問:「娘別往心裡去,父親這樣疼我,幾個女孩兒除了大姐姐就是我了,將來總不會虧待我的……」

  「可也厚待不到哪裡去!」林姨娘一句話打斷了女兒,往後靠在秋香色金錢蟒大條褥堆裡,闔目慢悠悠的說,「你如今七歲了,也該曉事了。我七歲上時,你外祖父就敗了家世,那以後我不曾過過一天像樣的日子,你外祖母沒有算計,全靠典當度日,那時她總歎氣她沒能嫁到體面的人家,當初明明是一起嬉鬧玩耍的小姊妹,有的就披金戴銀榮華富貴,有的卻落魄潦倒,連娘家人也不待見。總算她臨過世前做對了一件事,把我送到這盛府來。」

  屋內靜靜的,只有地上的熏籠緩緩的吐著雲煙,林姨娘微微出神,想起第一天進入盛府的情景:那時盛紘雖然官職不大,但盛祖太爺卻掙下了大份的家業給子孫,老太爺又是探花郎出身,盛府自然氣派,那樣精緻漂亮的花園子,那樣描金繪銀的用具家什,綢緞羽紗四季衣裳,她一輩子都沒想過這世上還有這樣富貴的日子,這樣養尊處優的生活,那時盛紘又斯文俊秀,文質彬彬,她不由得起了別的念頭……

  墨蘭看著母親朦朧秀麗的面龐,突然開口:「那娘你又為什麼非做這個妾不可呢,好好嫁到外頭做正頭奶奶不好嗎?惹的到處都是閒話,說你,說你……自甘…..」

  林姨娘忽的睜開眼睛,炯炯的看著她,墨蘭立刻低下頭,嚇的不敢說話,林姨娘盯了一會兒,才轉開眼睛,緩緩的說:「你大了,該懂事了。……老太太什麼都好,就是有一樣,老喜歡絮叨什麼『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人』,所謂貧賤夫妻百事哀,老太太是候府嫡小姐出身,自不知道外面貧家的苦楚。一個廩生一個月,不過六七斗米及一兩貫錢而已,我們府裡的頭面丫頭月銀都有八錢銀了,單你身上這件襖子就值五六十兩,你手爐裡燒的銀絲細炭要二兩紋銀一斤,加上你日常吃的穿的,得幾個廩生才供得起?」

  墨蘭額頭上冒出細細的汗來,林姨娘苦笑著:「況且,難道貧寒子弟就一定品行好嗎?那時,我有一個表姐嫁了個窮書生,原指著將來能有出頭之日。可是,那書生除了能拽兩篇酸文,科舉不第,經商不成,家裡家外全靠你表姨媽張羅,她陪著夫婿吃盡了苦頭,為他生兒育女,還攢下幾畝田地,那一年不過收成略略好些,那窮酸便要納妾,你表姨媽不肯,便日日被罵不賢,還險些被休;她抵受不住,只得讓妾室進門,不過幾年便被活活氣死,留下幾個兒女受人作踐。哼!那書生當初上門提親時,也是說的天花亂墜,滿嘴聖人德行之言,什麼好生愛惜表姐,琴瑟和鳴,相敬如賓……呸,全是空話!」

  墨蘭聽的入神,林姨娘聲音漸漸低柔:「女人這一輩子不就是靠個男人,男人是個窩囊廢,再強的女人也直不起腰來,那時我就想,不論做大做小,夫婿一定要人品出眾,重情義,有才幹,能給家裡遮風避雨……跟了你父親,雖說是妾,卻也不必擔驚受怕,至少能有一份安耽日子可過,兒女也有個依靠。」

  母女倆一時無語,過了一會兒,林姨娘輕笑著:「老太太當初給我找的都是些所謂的『耕讀之家』,她自己又固守清貧,如何給我置份體面的嫁妝?呸!我到底也是正經官家出身的小姐,要是指著吃糠咽菜,還進盛府來做什麼?真真可笑。」

  「那你還讓我去老太太那兒,她能留我?」墨蘭忍不住出聲。

  林姨娘笑意溫柔:「傻孩子,這是你父親在抬舉你呢!我再體面也還是個姨娘,你又不是養在太太身邊的,倘若能夠留在老太太跟前學些規矩禮數,以後站出去也尊重些,將來議親時自比一般庶女高些。老爺說是讓老太太自己挑個孩子,其實你想想,華蘭要嫁了,如蘭太太捨不得,明蘭是個氣懨懨的病秧子,幾個小爺們要讀書,剩下的還有誰?」

  墨蘭又驚又喜:「父親果然疼我,可是…我怕老太太……」

  林姨娘捋了捋鬢髮,眼波流動,笑道:「老太太這個人我還是知道的,她秉性高潔耿直,更喜歡憐憫弱小,雖然傲慢了些,但卻不難伺候。明兒一早開始,你就去老太太跟前請安服侍,記得,要小心溫順,做出一副歉意內疚的樣子來,千萬不要再外頭叫我娘,要叫姨娘,有時損我兩句也不打緊,嘴巴甜些,動作機靈些,想那老太太是不會把我的賬算在你頭上的。唉,說起來都是我連累了你,若你投生在太太肚子裡,也不必巴巴的去討好那老婆子了……」

  「娘說的什麼話?我是娘血肉化出來的,說什麼連累不連累的。」墨蘭嗔笑著依偎到林姨娘懷裡,「有娘在旁教導,女兒自能討老太太歡心,將來有了體面,也能讓娘享些清福。」

  林姨娘笑道:「好孩子,等將來老爺再升品級做官更大些的時候,保不齊你能比你大姐姐嫁的更體面些,到時候還有天大的福分等著你呢。」
作者: C萍妹    時間: 2012-6-26 10:37 AM

本帖最後由 C萍妹 於 2012-6-26 11:13 AM 編輯

第9回

  「彩環,快去催催大小姐,別磨嘰了,老爺已經等著了。」王氏站在一整面黃銅磨的穿衣鏡前,一邊轉身,讓兩個小丫鬟上下拾掇,身上穿著一件絳紅色金銀刻絲對襟直襖,頭上斜斜綰了一支金累絲花卉的蜜蠟步瑤。

  「母親莫催,我來了。」隨著笑聲,華蘭掀開簾子,鬢邊插了一枚和母親同色紅寶石鑲的喜鵲登梅簪,身上一件玫瑰金鑲玫紅厚綢的灰鼠襖映著少女的臉龐紅潤明媚,「母親,剛才我瞧見明丫頭身邊的媽媽急匆匆的往房裡去,莫非您要把明丫頭也帶上?還是免了吧,她身子不好,吃過晚飯就歇下了,這會兒沒準都瞌睡著了。」

  「歇什麼歇,今兒她非去不可。」王氏冷聲道。

  華蘭看著王氏,低頭沉吟,輕聲屏退那兩個小丫鬟,然後上前一步到王氏身邊,試探著問:「母親莫非是為了老太太要養女孩兒的事?」

  果然,王氏冷哼一聲:「你老子好算計,打量著我不知道他打什麼主意!剛剛壓制了那狐狸精沒兩天,這會兒又想著怎麼抬舉她了!我原先不說話,是想著老太太這麼多年都不待見她,想也不會要她的女兒,誰知……哼!真是龍生龍鳳生鳳!你那好四妹妹,這幾天日日服侍在老太太身邊,端茶遞水,低聲下氣,可著心兒的陪小意,哄人開心,如今壽安堂那裡裡外外都把她誇上了天,說她仁孝明理,是老太太跟前第一孝順的孫女。我估摸著,今晚你父親又要催老太太下決心了。」

  華蘭神色一重:「所以母親打算把明蘭推出去,讓老太太養她?」

  「便宜誰也不便宜那狐狸精!」王氏啐道。

  華蘭想了想,高聲道:「彩佩,進來!」
  一個身著寶藍色雲紋刻絲比甲的小丫頭進來,躬身行禮:「姑娘什麼吩咐?」

  「去,告訴劉媽媽,給如蘭姑娘也收拾一下,待會兒我們一塊兒去老太太那兒探病。」華蘭說道,王氏面色緊了緊,彩佩應聲出去。

  王氏忙責道:「讓如蘭去幹什麼?」

  「母親知道我要幹什麼?」華蘭靜靜的。

  王氏看著女兒一會兒,輕輕歎了口氣:「我自是知道明蘭是不頂用的,可,可我如何捨得如蘭去,她的性子早被我嬌養壞了,還不曾好好教導,怎麼能去老太太跟前吃苦。」

  華蘭暗自咬了咬嘴唇,湊到王氏耳邊輕輕說:「難道你想看那女人得逞。」

  王氏咬牙,華蘭看母親心動了,說:「母親就算把明蘭推到前面,只消父親一句話便會被擋回來,『讓老太太養女孩兒不過是聊解寂寞,送個病秧子過去沒的累壞了老太太』,那時太太如何說?只有如蘭去方行。一則,太太把親生女兒送給老太太養,在父親面前可得個好,博個賢孝之名,二則如蘭性子驕縱,在老太太跟前也可收收性子,三則,倘若老太太養的是墨蘭,沒準幾年後又和林姨娘親上了,要是養著如蘭,如何與太太不親;這可一舉三得。」

  王氏面色一動,似乎猶豫,華蘭又說一句:「壽安堂就在府裡,太太要是想如蘭了,盡可時時去瞧,要是不放心,但指些可信得力的媽媽丫鬟就是了,難不成如蘭還會吃苦?」

  王氏在心裡踱了幾遍,狠了狠心,出門時,就把如蘭和明蘭一起帶上,盛紘正在外屋等著,看見出來大大小小好幾個的,有些驚愕,王氏笑道:「今兒個聽大夫說,老太太大好了,趁這個機會,把幾個小的也帶上,也好在老太太跟前盡盡孝心,棟哥兒太小,就算了。」

  盛紘點點頭。

  一行人離了正房,前後擁著丫鬟婆子,當中兩個媽媽背著如蘭和明蘭,步行來到壽安堂,看見房媽媽正等在門口,盛紘和王氏立刻上去寒暄了幾句,隨即被引入房裡。

  屋裡正中立著一個金剛手佛陀黃銅暖爐,爐內散著雲霧,地龍燒的十分溫暖,臨窗有炕,炕上鋪著石青色厚絨毯,盛老太太正歪在炕上,身後墊了一個吉祥如意雙花團迎枕,身邊散著一條薑黃色富貴團花大條褥,炕上還設著一個黑漆螺鈿束腰小條幾,几上放著杯碗碟勺,另一些點心湯藥。

  盛紘和王氏進門就給盛老太太行禮,然後是幾個小的,盛老太太受完禮,讓丫鬟端來兩張鋪有厚棉墊的直背交椅,還有若干個暖和的棉墩,大家按次序坐下,盛紘笑道:「今日瞧著老太太大好了,精神頭也足了,所以帶著幾個小的來看看老太太,就怕擾著您歇息。」

  「哪那麼嬌貴了,不過是受了些涼,這些日子吃的藥比我前幾十年都多!」盛老太太額頭戴著金銀雙喜紋深色抹額,面色還有些白,說話聲也弱,不過看著心情不錯。

  「都說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老太太一向身體硬朗,都是這次搬家累著的,索性趁這次機會好好休養休養,多吃幾貼強身健體的滋補藥才是。」王氏笑道。

  「我倒無妨,就是連累你們兩口子忙上忙下的,這幾日也沒睡一天好覺,瞧著你們也瘦了一圈,這是我的罪過了。」盛老太太淡淡的說。

  王氏忙站起來:「母親說這話真是折殺兒媳了,服侍老人伺候湯藥本是為人媳婦的本分,談何最後,兒媳惶恐。」盛紘見王氏如此恭敬,十分欣慰。

  盛老太太微笑著擺擺手,眼睛轉向窗欞:「這兩天委實覺得好了,今天還開了會兒窗,看了看外頭的白雪。」

  華蘭笑道:「老太太院子裡也太素淨了些,要是種上些紅梅,白雪映紅梅,豈非美哉!小時候老太太還教我畫過紅梅來著,我現在屋裡的擺設都是照老太太當初教的放的呢。」

  盛老太太眼中帶了幾抹暖色:「人老了,懶得動彈;你們年輕姑娘家正是要打扮侍弄的時候呢,如何與我老婆子比。」

  正說笑著,門簾一翻,進來一個端著盤子的丫鬟,身邊跟了一個小小的身影,王氏一眼看去,竟是墨蘭,臉上的笑容立刻僵了一半。

  只見墨蘭巧笑嫣然的上前來,從丫鬟盤子裡端下一個合雲紋的白底淺口的蓮花瓷碗,笑著說:「老祖母,這是剛燉好的糯米金絲棗羹,又暖甜又軟乎,且不積食,您睡前潤潤肺最好。」說著端到盛老太太身邊,房媽媽接手過來。

  看見她這般作為,王氏覺得自己的牙根開始癢了,盛紘卻覺得眼眶有些發熱,華蘭不屑的撇了撇頭,如蘭和明蘭一副瞌睡狀。

  盛老太太吃了口燉酥的蜜棗,微笑著說:「瞧這孩子,我說她不用來,她非要來,天兒怪冷的,就怕凍壞了她,可憐她一片孝心了。」

  房媽媽正一勺一勺的把蜜棗送上去,一邊也笑著說:「不是我誇口,四姑娘真是貼心孝順,老太太一咳嗽她就捶背,老太太一皺眉她就遞茶碗,我服侍老太太也是小半輩子了,竟也沒這般細心妥帖呢。」

  盛紘欣慰道:「能在老太太跟前服侍是墨兒的福分,終歸是自己的孫女兒,累著點算什麼,墨兒,要好好伺候的老太太。」

  墨蘭俏聲答是,笑的親切可人,王氏也笑道:「說的也是,到底是林姨娘在老太太身邊多年,墨兒耳濡目染,多少也知道老太太的嗜好習性,自然能好好服侍老太太。」

  此言一出,幾個人都是一怔,屋內氣氛有些發冷,墨蘭低下頭不語,眼眶有些發紅。
 
  盛紘不去理王氏,把身體朝前側了側,逕直了說:「之前和老太太也說了,您年紀大了,膝下淒涼,不如養個孩子在跟前,不知老太太意下如何?」

  盛老太太搖頭道:「我一個人清淨慣了,沒的悶壞了孩子,不用了。」

  「母親這樣說,兒子更加不能放心,」盛紘接著說,「這次母親病了一場,登州幾個有名望的大夫都說,您這病一大半是心緒鬱結所致,您常年獨居,平日裡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肝脾郁堵,愁緒不展,太過寂寞了對老年人不好,不能總關著院門;所以保和堂的白老爺子才說,讓您養個乖順的孩子承歡膝下,一來可以排遣寂寞,二來也不會太累著您老人家;何況您飽讀詩書,能夠得到您的提點,是孩子的造化。」

  盛老太太見不能推脫,便歎了口氣,看了這滿屋子的人一遍,似有些無奈:「你覺著哪個孩子來我這兒好?」

  盛紘大喜:「這自然由老太太自己挑,找個乖巧妥帖的,合您心意的,也好讓您日子過有滋味些。」

  王氏微笑著,接上:「是呀,家裡這許多女孩兒,總有一個您可心的,華兒能有今天的見識,多虧了在老太太身邊待,現下裡如兒頑劣,明兒無知,要是老太太能點撥點撥,那可真是她們的造化了。」

  盛老太太看了看表情各異的夫妻倆,抻了抻身子,略微在炕上坐直了些:「還是問問孩子吧。」說著,先看向墨蘭,問:「墨姐兒,我問你,你願意跟著我住在這裡嗎?」

  墨蘭紅著臉,細軟著聲音回答:「自是千般願意的。且不說老太太是老祖宗,孫女理應盡孝,再者,老太太見多識廣又慈心仁厚,對墨兒有莫大的恩惠,墨兒願意在老太太跟前受些教誨。如今,除了大姐姐,我算是姐妹裡最大的,沒的我不出力,反讓妹妹們受累的。」

  王氏笑道:「墨姐兒真長進了,一忽兒功夫想出這許多由頭。」

  盛老太太點點頭,又轉過頭去看如蘭:「如丫頭,你來說,你願意跟著祖母住在這裡嗎?」

  如蘭小姑娘正在打瞌睡,猛不丁的被點到了名,慌慌張張的站起來,四下看了看,一臉茫然,王氏頭上冒冷汗,後悔剛才出門時沒有好好教女兒說辭,真沒想到老太太會當眾發問,這下只能看女兒自由發揮了。

  盛老太太看如蘭一臉懵懂,笑著又問了一遍,如蘭一邊轉頭去看王氏,一邊期期艾艾的:「……為什麼要住過來?……太太也住過來嗎?我的屋子…能全搬過來嗎?」

  盛紘雖然內定了人選,但還是看不得如蘭這樣,呵斥道:「老祖宗要你過來是抬舉你,怎麼這般沒體統?!」

  如蘭被父親罵了,當下眼眶裡轉了幾轉淚珠,小臉漲的通紅,眼看就要哭出來;王氏心疼,卻不敢當著面去哄,華蘭輕輕過去,把妹妹領回來,掏出手絹給她擦臉。

  盛老太太笑著擺擺手,又轉頭去看最後一個:「明兒,你出來,對,站出來,別怕老祖母問你,你願不願意住到這裡來,和老祖母一起住呢?」

  冒牌的明蘭小同學,其實剛才也在打瞌睡,但是這會兒已經全醒了,和如蘭的狼狽不一樣,她是具有長期的瞌睡經驗的,讀法律的人都知道,政法不分家,政治課那漫長的戰線上,處處留下了她戰鬥的口水印;修煉到第二學期,神功初成,她可以做到即使在瞌睡中被隨時叫起來,也能清楚的回答問題。。

  所謂技多不壓身,沒想到上輩子大瞌睡的功夫這輩子也能用上,被叫到名字後,明蘭很淡定的挪到前面,答道:「願意。」

  就好像人家問她是要豬後腿肉還是豬前腿肉呀?她很鎮定的回答,要豬頭肉。

  盛老太太似是沒料到,頓了頓,看向眾人,盛紘夫婦和幾位小姐的表情都一樣,顯然六姑娘呆傻的形象已經深入人心,人劉德華從偶像派轉型為實力派還出了幾張通告呢,這六姑娘怎的也不事先拍個預告片?

  老太太沉默了一會兒,清了清嗓子:「明兒倒是說說,為什麼願意到我這兒來?」

  王氏有些緊張,老太太和這個傻丫頭連話都沒有說過幾句,明蘭如何解釋,總不能說她們祖孫倆心有靈犀,所以情比金堅吧。

  明蘭她很不願意裝出一副天真的樣子,那樣太假,可是人類最大的優點就是向現實妥協,哪怕她是火星人,這會兒也得入鄉隨俗。

  於是,明蘭忍著心底自鄙的呼號,糯聲糯氣的磕磕巴巴著:「父親說,老太太生病是因為沒人陪著,有人陪著,老太太就不會生病了,生病很難受,要吃苦藥的,老太太別生病了。」

  這個回答非常完美,兼具了藝術性和實用性,屋裡一片安靜,盛老太太有些窩心,盛紘再次欣慰了,王氏舒了口氣,華蘭暗暗希冀,墨蘭驚覺姐妹裡還臥虎藏龍,如蘭又開始瞌睡了,而明蘭被自己酸倒了牙。。

  她衷心崇拜那些四十大媽還堅持要演十八姑娘的實力派女演員們,她們的精神和牙齦一定都異於常人的堅強。



第10回

  盛老太太問完了三個孫女的話之後,就說乏了,讓兒孫們都自回屋裡去,老人家要歇息了,盛紘本來還想為墨蘭說兩句話,也只好憋著回屋了。

  剛回屋,還沒寬衣洗漱,老太太身邊的房媽媽突然來了,盛紘夫婦忙請她進屋,房媽媽是府裡的老資格了,她說話利索,三言二語把來意講明了——老太太把明蘭姑娘要過去。

  此言一出,盛紘夫婦兩個立刻天上地下,王氏大喜過望,恨不能立刻去燒兩柱香還願,盛紘則有些沮喪,覺得老太太終究不肯待見林姨娘。

  「老爺,您的一片孝心老太太都領受了,老婆子在這裡替老太太道謝了,…太太,煩勞您抽空給六姑娘收拾下,回頭傳我一聲,我就來接人。」

  房媽媽素來為人爽利,說完後,便躬身回去了。

  「老太太是什麼意思?咱們家裡的姑娘,除了華兒就是墨兒最大,自然是長姐服其勞,難不成讓個不懂事又病弱的孩子去?」盛紘張開雙臂,讓王氏解開衣服,他怎麼想也覺得墨蘭比明蘭更合適,「更別說這些日子墨兒一直在老太太跟前服侍,人皆道她孝順妥帖,老太太還在猶豫什麼?」
 
  王氏正身心舒爽,笑道:「這是老太太在挑人,您覺著好沒用,得她自己個兒願意才成!我也常跟華兒說她穿亮色些更顯得鮮嫩,可她偏喜歡淡色衣裳;老爺啊,凡事兒得人家心甘情願的才好,總不能您覺著好,就給硬安上一個,老太太瞧在老爺的面子上,自不會駁您,可她心裡未必舒服。所以啊,您且放寬心,不論老太太挑哪個孩子,不都是老爺的閨女?如今老太太發話了,您照辦就是了,老太太也合心意,您也盡了孝心,不是兩全其美?再說了,老太太慈心仁厚,她必是瞧著衛姨娘早亡,明兒又病弱懵懂,想要抬舉她也沒準呢。」

  盛紘覺得這個理由比較靠譜,越想越覺得可能性高,他就算再想抬舉墨蘭,也不能逼著老太太接受她;不過林姨娘與自己是真心相愛的,墨蘭算是個愛情結晶,為了這結晶,他打算再去努力一把。

  第二天盛老太太剛起床,房媽媽正捧著個銀絲嵌成長命百歲紋路的白瓷敞口碗伺候老太太進燕窩粥,外頭的丫鬟就朝裡面稟報:「老爺來了。」然後打開靛青色的厚絨氈簾子讓盛紘進來,盛老太太微瞥了他一眼,嘴角略揚了揚,讓房媽媽撤下粥點。

  「這麼大清早來做什麼?天兒冷,還不多睡睡。」待到盛紘行完禮坐下,盛老太太道。

  盛紘恭敬的說:「昨兒個房媽媽走後,我想了一宿,還是覺著不妥。我知道老太太是憫恤明兒,可是您自己身子還不見大安,若是再添一個懵懂無知的稚兒,叫兒子如何放得下心來?不如讓墨兒來,她懂事乖巧,說話做事也妥帖,服侍老太太也得心,老太太說呢?」

  「此事不妥。」盛老太太搖頭道,「你心雖是好的,卻思慮不周。孩子是娘的心頭肉,當初我抱華兒過來不過才三天,媳婦就足足瘦了一圈,幾乎脫了形,她嘴裡不敢說,心裡倒似那油煎一般。我也是當過娘的人,如何不知?所以當初即使你記在我名下了,我也還是讓春姨娘養著你。雖說太太才是孩子們的嫡母,但那血肉親情卻脫不去的,讓墨兒小小年紀就離了林姨娘,我著實不忍,……當初你不就是以骨肉親情為由,沒叫太太養墨兒嗎,怎麼如今倒捨得了?」說著斜睨著盛紘。

  盛紘扯出一絲笑來:「老太太說的是,可是明兒她……」

  盛老太太淡淡的接過話茬:「如今明蘭在太太處自然是好的,可太太既要管家,又要給華兒備嫁,還要照料如兒和長柏,未免有些操持太過了;況她到底不是明蘭的親娘,行事不免束手束腳,正好到我這兒來,兩下便宜。」

  盛紘被堵的沒話,乾笑道:「還是老太太想的周到,只怕明兒無知,累著您了,那就都是兒子的罪過了。」

  盛老太太悠悠的說:「無知?……不見得。」

  盛紘奇道:「哦?此話怎講。」

  盛老太太微微歎了口氣,扭過頭去,旁邊的房媽媽見色,忙笑著接上:「說來可憐。來登州後,老爺頭次帶著妻兒來給老太太請安那回,用過早膳,旁的哥兒姑娘都叫媽媽丫鬟接走了,只六姑娘的那個媽媽自顧喫茶,卻叫姑娘等著。六姑娘四處走動間摸到了老太太的佛堂,待我去尋時,正瞧見六姑娘伏在蒲團上對著觀音像磕頭,可憐她忍著不敢哭出大聲來,只敢輕輕悶著聲的哭。」

  盛老太太沉聲道:「都以為她是個傻的,誰想她什麼都明白,只是心裡苦,卻不敢說出來,只能對著菩薩偷偷哭。」

  盛紘想起了衛姨娘,有些心酸,低頭暗自傷懷,盛老太太瞅了眼盛紘,略帶嘲諷的說:「我知道你的心有一大半都給了林姨娘,可墨兒自己機靈,又有這麼個親娘在,你便是少操些心也不會掉塊肉,倒是六丫頭,孱弱懵懂,瞧在早死的衛姨娘份上,你也該多看顧她些才是,那才是個無依無靠的。」

  盛紘被說的啞口無言。

  送走了盛紘後,房媽媽扶著老太太到臨窗炕上躺下,忍不住說:「可惜了四姑娘,且不說林姨娘如何,她倒是個好孩子。」

  盛老太太輕輕笑了:「一朝被蛇咬,我是怕了那些機靈聰慧的姑娘了;她們腦子靈心思重,我一個念頭還沒想明白,她們肚子裡早就轉過十七八個彎了,還不如要個傻愣愣的省事;況她不是真傻,你不是說那日聽到她在佛前念叨著媽媽嗎,會思念亡母,算是個有心的孩子了;就她吧。」

  ……

  王氏神清氣爽,事情朝她最希望的方向發展,那狐狸精沒有得逞,如蘭不用離開自己,還甩出了個不燙手的山芋,這登州真是好地方,風水好,旺她!於是第二天,她也起了個大早,指揮著丫鬟婆子給明蘭收拾,打算待會兒請安的時候就直接把人送過去。

  眾人忙碌中,華蘭威嚴的端坐在炕上,小明蘭坐在一個小矮墩上,聽大姐姐做訓示——不許睡懶覺,不許偷懶不鍛煉,不許請安遲到,不許被欺負……華蘭說一句,她應一句,早上她本就犯困,偏偏華蘭還跟唐僧唸經似的沒完沒了,明蘭就納悶了,不過一個十四五歲的小姑娘,居然比她當年女生宿舍的管理員阿姨還嘮叨,委實是個奇葩。

  「你聽見沒有?整日頭傻呵呵的想什麼呢。」華蘭蔥管般的食指點著明蘭的腦門。

  明蘭清醒過來,喃喃感慨道:「他可真有福氣,有大姐姐這般體貼照顧著。」

  「誰?」華蘭聽不清。

  「大姐夫呀。」明蘭努力睜大眼睛,很呆很天真。

  屋裡忙碌的丫鬟婆子都捂嘴偷笑,華蘭面紅過耳,又想把明蘭撕碎了,又羞的想躲出去,明蘭很無辜的眨巴眨巴大眼睛瞅她,用肢體語言表示:怎麼了,我說錯什麼了嗎。

  王氏人逢喜事精神爽,精神爽帶動出手爽,為了顯示她其實個十分賢惠慈愛的嫡母,她給明蘭帶去十幾幅上好的料子,緞面的,絨面的,燒毛的,薄綢的,綾羅的,刻絲的……因是直接從華蘭的嫁妝中拿來的,所以十分體面,還有幾件給如蘭新打的金銀小首飾,也都給了明蘭,足足掛滿了一身。

  請安後,明蘭被媽媽領著去看新房間,如蘭蹦蹦跳跳也跟著去了,而王氏和華蘭繼續和盛老太太說話,王氏猶如一個送貨上門的推銷員,因為擔心被退貨,所以對著盛老太太沒口的誇獎明蘭如何老實憨厚如何聽話懂事,誇的華蘭都坐不住了,笑道:「老太太您瞧,太太她生怕您不要六妹妹呢,可著勁兒的誇妹妹。」

  一屋子主子僕婦都笑了,盛老太太最喜歡華蘭這副爽利的口齒,笑著說:「小丫頭片子,連自個兒親娘都編派,當心她剋扣你的嫁妝,回頭你可沒處哭去!」

  華蘭再次紅透了臉,扭過身去不說話,王氏滿面堆笑:「老太太說的是,我就擔心這丫頭在家裡沒大沒小慣了,回頭到了婆家可要被笑話了。」

  盛老太太朝著王氏側了側身,正色道:「我正要說這個。自打華兒訂下婚事,我就寫信給京裡以前的老姐妹,托她們薦個穩重的教養嬤嬤來,那種從宮裡出來的老人兒,有涵養懂規矩的又知書達理,讓到我們府裡來,幫著教華丫頭些規矩,只希望太太不要怪我多事才好。」

  王氏大喜過望,立刻站起來給老太太深深拜倒,帶著哭腔道:「多虧老太太想的周到,我原也擔心這個,若是同等的官宦人家也算了,可華兒許的偏偏是個伯爵府;雖說咱們家也算得上世家了,可那些公侯伯府裡規矩大套路多,一般人家哪裡學得,別說那忠勤伯府,就是將來交往的親朋顧交怕不是王府就是爵府,華兒又是個直性子的,我總愁著她不懂禮數,將來叫人看輕了去!老太太今日真是解了我心頭上的大難題,我在這裡給老太太磕頭謝恩了!來,華兒,你也過來,給老太太磕頭!」

  王氏說著眼淚就下來了,華蘭忙過來,還沒跪下就被盛老太太扯到懷裡,老太太一邊叫房媽媽扶起了王氏,一邊拉著大孫女,殷切的看著她,哽咽著說:「你是個有福氣的孩子,你爹爹為你的婚事是到處打聽比量,那後生的人品才幹都是數得著的,你上頭有老候爺護著,下邊有夫婿娘家,將來要懂事聽話,等過幾日那嬤嬤來了,你好好跟她學規矩,學行事做派,將來到了婆家也能有個尊重;啊……想那會兒你還沒一個枕頭大,這會兒都要嫁人了……」

  華蘭忍了忍,淚水還是淌了下來:「老祖宗放心,我會好好的,您也得好好養著身子,孫女將來要常常來看您呢。」

  盛老太太心裡傷感,朝房媽媽點了點頭,房媽媽從裡頭取出一個極大的扁形木盒子,木質看起來有年頭,但是盒子四角都鑲嵌著的鏨雲龍紋金帶環紋卻華麗生輝,房媽媽把盒子送到炕上,盛老太太接過,對華蘭說:「你的嫁妝幾年前在泉州就打造好了,你爹娘都是盡了心力的,也沒什麼缺的了,這副紅寶石赤金頭面是我當初出嫁時陪送來的,今兒就給了你了。」

  盒子打開,屋內頓時一片金燦流光,那黃金赤澄,顯是最近剛剛清洗過的,紅寶碩大閃亮,每顆都有拇指那麼大,大紅火熱,耀眼奪目,連出身富貴之家的王氏也驚住了,有些挪不開眼,華蘭更是怔住了一口氣。

  房媽媽笑著把盒子塞進華蘭手裡:「大小姐快收下吧,這上面的紅寶可是當年老候爺從大雪山那邊的基輔國弄來的,打成一整副頭面給老太太做嫁妝的,從頭上的,身上的,到手上的,足足十八顆,用赤足金仔細鑲嵌打造出來的,兩班工匠費了三個月才打好的,就是戴著進宮裡去參見貴人也儘夠了,大小姐呀,這可是老太太的一片心意,快收下吧。」

  華蘭一時激動,埋在老太太懷裡哭了起來,一邊謝一邊哭,王氏在一旁也抹著眼淚,這次的眼淚絕對貨真價實。

  ……

  老太太要養六姑娘的事已然定下,一上午就傳遍了盛府,林姨娘聽聞後,當場摔了一個茶碗,墨蘭坐在一旁抹眼淚,哭的淚水滾滾:「我說不去不去,你非讓我去,瞧吧,這回可是丟人現眼了!」

  一旁幾個貼身的丫鬟都不敢吭聲,整個盛府都知道這幾天墨蘭在老太太跟前慇勤服侍,都以為去的人會是墨蘭,誰知臨門變卦,這次可丟臉可丟大了。

  林姨娘站在屋中,釵環散亂,秀麗的五官生生扭出一個狠相,恨聲道:「哼,那死老太婆要錢沒錢,又不是老爺的親娘,擺什麼臭架子,她不要你,我們還不稀罕,走著瞧,看她能得瑟到哪兒去!」


作者: C萍妹    時間: 2012-6-26 11:27 AM

第11回

  明蘭並不一直都是這麼消極怠工的,想當年她也是一個五講四美勤勞刻苦的好孩子,戴紅領巾,入少先隊員,入共青團,她每回都是頭一批的,從小到大雖沒當過班長,各種委員課代表卻常常當選,當宣傳委員時的黑板報得過獎,當組織委員時帶領大家看望生病的老師,當英語課代表時帶領大家每天早讀,當學習委員時她還成功組織過一條龍抄作業活動,除了五年級那次當文娛委員被中途轟下來之外,她基本上還是老師喜歡同學信任的好學生。

  沒曾想到了這裡,明蘭的際遇一落千丈,這次她從王氏那搬到盛老太太處時,竟然只有一個比自己更傻的小桃願意跟她去,其他的丫鬟一聽說要跟著去壽安堂,不是告病就是請假,再不然托家裡頭來說項,那個媽媽更是早幾天就嚷著腰酸背痛不得用了。

  「小桃,你為什麼願意跟我?」明蘭希冀的問。

  「可以……不跟的嗎?」

  滄海桑田,一種落魄潦倒的空虛感迎面而來,明蘭拉著小桃的手,灰頭土臉的離開,她覺得這是非戰之罪,好比你被分進了一家任人唯親的家族企業,再怎麼賣力干也還是二等公民,又何必上進呢,哎,還是去看看新單位吧。

  壽安堂的正房有五間上房,正中的叫明堂,兩旁依次過去是梢間和次間,前後還有幾間供丫鬟婆子值班居住用的抱廈,這是典型的古代四合院建築,明堂有些類似現代的客廳,梢間和次間是休閒間或睡房,老太太自己睡在左梢間,把明蘭就安頓在左次間,因為中間隔的是黃梨木雕花槅扇,明蘭住的地方又叫梨花櫥。

  昨晚房媽媽剛收拾出來的,擺設很簡單樸素,一概用的是冷色調,石青色,鴉青色,藏青色……,唯有明蘭睡的暖閣用上了明亮的杏黃色。

  剛安頓好,老太太房裡的丫頭翠屏就來傳話,說老太太要見明蘭,明蘭便跟著過去,看見老太太披著一件玄色八團如意花卉的厚錦褙子,半臥在炕上,炕几上放著一卷經書和幾掛檀木數珠,還立著一個小小的嵌金絲勾雲形的白玉罄。

  她看見明蘭,招招手讓她過來,明蘭請過幾次安,知道禮數,先行過禮,然後自覺的站到炕旁以45度角立在老太太跟前,抬頭等著訓示,盛老太太看她一副小大人的拘謹樣子,笑著把她拉上炕,溫言道:「你是我養過的第四個孩子,前頭三個都和我沒緣分,不知你又如何?咱們來說說話,你不必拘著禮,想說什麼就說什麼,說錯了也不打緊。」

  明蘭睜著大大的眼睛,點點頭,她也沒打算說謊,和這些一輩子待在內宅的古代女人相比,她那點兒心機真是連提鞋都不夠。

  「可讀過書嗎?」盛老太太問。

  明蘭搖搖頭,小聲的說:「大姐姐本來要教我《聲律啟蒙》的,剛教了頭兩句,她就被關起來繡嫁妝去了,劉媽媽看的嚴,大姐姐溜不出來。」

  盛老太太眼中閃了閃笑意,又問:「可會寫字?」

  明蘭心裡苦笑,她原本是會寫的,可這裡就不一定了,於是小小聲的說:「只會幾個字。」

  盛老太太讓翠屏端了紙筆上來讓明蘭寫幾個瞧瞧,墨是早就研好的,明蘭往短短的胳膊上捋了捋袖子,伸出小手掌,微微顫顫的捏住筆,她小時候在青少年宮混過兩個暑假的毛筆班,只學到了一手爛字和握筆姿勢。

  她用五根短短的手指『按、壓、鉤、頂、抵』,穩穩的掌住了筆,在素箋上寫了一個歪歪斜斜的『人』字,然後又寫了幾個簡單的字,『之,也,不,已』等等。

  老太太一看明蘭這手勢,先心裡暗暗讚賞,這孩子年紀雖小,但胳膊手腕卻姿勢很正,懸腕枕臂,背挺腰直,目光專注,但因人小力弱,字就不大雅觀了。明蘭把記得起來的二三筆畫的字都寫完了,最後又寫了橫七豎八的墨團團,老太太湊過去仔細辨認,竟然是個筆畫複雜的『盛』字。

  「誰教你寫字的?」老太太問,她記得衛姨娘不識字的。

  明蘭寫的滿頭大汗,用小手背揩了揩額頭,道:「是五姐姐,她教我描紅來著。」

  盛老太太笑出聲來:「教你描紅?怕是讓你替她寫字,她好去淘氣吧。」

  明蘭紅了臉,不說話,心想這群古代女人真厲害。

  「這個『盛』字又是誰教你的?描紅貼上沒有罷。」老太太指著那個辨認不清的墨團問。

  明蘭想了想:「家裡到處都有,燈籠上,封貼上,嗯…..還有大姐姐的嫁妝箱子上。」

  盛老太太滿意的點點頭,去摸了摸明蘭的小臉,一摸之下立刻皺了眉頭,這個年紀的小孩子但凡能吃飽,都是臉頰胖乎乎的,可明蘭的小臉上卻擰不出一把肉來,於是板著臉道:「以後在我這兒,可得好好吃飯吃藥,不許渾賴。」

  明蘭覺得必須為自己辯解一下,小聲說:「我在吃的,也從不剩飯,就是不長肉。」

  盛老太太目光溫暖,卻還是板著臉:「我聽說你常常吐藥。」

  明蘭覺得很冤枉,揉捏著自己的衣角輕聲分辨:「我不想吐的,可是肚子不聽我的話,我也沒有辦法呀,這個……吐過的人都知道!」

  老太太目光中笑意更盛,去拉開明蘭的小手,幫她把衣角抻平,平靜道:「不但你的肚子不聽你的話,怕是連你的丫鬟也不聽你的話罷;聽說這回只有一個小丫頭跟著你來了?」

  盛老太太孤寂了很久,今日接二連三的動了笑意,不由得調侃起來,沒想到面前那個瘦弱的小人兒竟然一臉正經的回答:「我聽大姐姐說過,水往低處流,人卻是要往高處走的,不論我去哪兒,也沒什麼人願意跟我的。」

  「那你又為什麼願意來?我吃素,這裡可沒肉吃。」老太太問。

  「不吃肉打什麼緊,能安心吃飯就好。」明蘭大搖其頭。
 
  童音稚稚,余意悵然,老太太看著小女孩一會兒,然後也搖起頭來,摟著明蘭歎氣道:「只剩一把骨頭了,還是吃肉吧。」

  其實老太太心裡的話是,她們都一樣。

  盛老太太給明蘭指了個新的老媽子,姓崔,團團的圓臉,話不多,看著卻很和氣,抱著明蘭的時候十分溫柔;老太太看小桃和明蘭主僕倆一個比一個傻,又將身邊的一個小丫頭丹橘給了明蘭。丹橘一來,小桃立刻被比的自慚形穢,她不過比明蘭大了一歲,卻穩重細心,把明蘭的生活照顧的周周到到。小桃是外頭買來的,丹橘卻是家生子,她的老子娘都在外頭管莊子田地的,因家裡孩子多,爹娘看不過來,所以小小年紀就進府了,後被房媽媽看中,挑來壽安堂伺候。

  盛老太太是候府出身,雖然生活簡樸,但規矩卻很嚴,一言一行都有定法,這裡的小丫鬟老婆子都瞧著比別處老實些,明蘭是個成年人靈魂,自然不會做淘氣頑皮之態,崔媽媽剛接手就對房媽媽說六姑娘性情敦厚好伺候。

  晚上睡覺前,丹橘早用湯婆子把被窩烘暖了,明蘭讓崔媽媽換好了褻衣,抱著直接滑進了暖洋洋的被窩,然後輕輕拍著哄著睡覺,夜裡口渴了或是想方便了,明蘭叫一聲便有人來服侍。第二天早上明蘭一睜開眼,溫熱的巾子已經備好,暖籠裡捂著一盞溫溫的金絲紅棗茶,先用巾子略敷了敷額頭和臉頰,待醒醒神後,崔媽媽又摟著迷迷糊糊的明蘭喝下後,再給她洗漱淨面穿衣梳頭,小丹橘就在一旁服侍衣帶扣子著襪穿鞋,再出去給盛老太太請安。

  一連串動作行雲流水,自然妥帖,絲毫沒有生硬之處,小桃在一旁看的目瞪口呆,一點也插不上手,明蘭直到站在老太太炕前要行禮時都還沒回過神來,直覺胃裡暖洋洋的,身上也穿的厚實,大冬天早起一點也不難受。

  老天菩薩,明蘭來這個世上這麼久,第一次享受到了這種一根指頭都不用動的尊榮,腐敗啊,墮落啊,明蘭深深懺悔自己的腐朽生活。

  給老太太行禮請安後,老太太又把明蘭摟上炕,讓她暖暖和和的等眾人來請安,過不多久,王氏帶著孩子們來了,中間缺了墨蘭和長楓,說是病了,王氏一臉關心狀,明蘭偷眼看去,只見老太太神色絲毫未變。

  「兩個一塊兒病了,莫不是風寒?這病最易傳開了,我已經差人去請大夫了,只希望佛祖保佑,兩個孩子無事方好。」王氏憂色道。

  明蘭在心裡悄悄豎起了大拇指,這一年來王氏演技見長,那眼神那表情,不知道的看見還以為長楓和墨蘭是她生的呢。

  盛老太太忽道:「回頭讓老爺親去瞧瞧,兩個孩子擱在一塊,得病也容易染上,楓哥兒也大了,不如趁早分開好些。」

  王氏嚇了一跳,心頭卻一喜,驚的是老太太已經多年未曾計較這個了,這會兒怎麼突然發興了,喜的是由老太太給林姨娘顏色瞧,總比她自己出手正道些,連忙道:「老太太說的是,楓哥兒和墨姐兒最得老爺歡心,這次一塊兒病了,老爺是得去瞧瞧。」

  盛老太太淡淡看了她一眼,低頭喝茶,王氏笑著轉頭去看明蘭,只見她身著一件簇新的桃紅色羽紗襖子,整整齊齊的站在一旁,又噓寒問暖了幾句,明蘭談幾句搬新家的感受,華蘭又插科打諢了幾句,大家樂呵呵的笑了一陣後,便回去了。
 
  人走後,房媽媽立刻領著一串捧著八角食盒的丫鬟從外面進來,她自己扶著老太太下炕,崔媽媽領著明蘭來到右梢間,看見丫鬟們已經把食盒裡的早餐擺上了一張黑漆帶雕花六角桌,等老太太坐下後,崔媽媽把明蘭抱上圓墩;明蘭剛一坐上,看見桌上的早點,就下了一大跳——不會吧,鳥槍換炮呀!

  豐盛的一大桌子,紅沉沉的棗泥糕,紫釅釅的山藥糕,一盤熱氣騰騰的糖霜小米糕香氣四溢,酥脆金黃的炸香油果子,捂在蒸籠裡的小籠包子,居然還有一碗撒了香菜末子的蕎麥皮餛飩,面前放的是甜糯噴香的棗熬粳米粥,旁邊擱著十幾碟各色小醬菜。

  明蘭握著筷子,有些發傻,她對那次壽安堂的寒酸早餐印象十分深刻,她抬眼看了看老太太,輕聲說:「……這麼多呀。」

  老太太眼睛都沒抬,開始細細品粥,房媽媽眉開眼笑的接上話:「是呀,今兒個老太太突然想嘗嘗。」她勸了那麼多年都不肯聽,這會兒算是托了六姑娘的福,老太太終肯停止過那麼清苦的生活了。

  明蘭心裡感動,又看了看老太太,小嘴巴動了動,低下頭,又抬頭小小的看了她一眼,低低的說:「謝謝祖母,孫女一定多吃長肉,給您長好多肉。」

  老太太聽到前半句時只是心裡微笑,聽到後半句時,忍不住莞爾,什麼『給您長好多肉』,當她養小豬麼?房媽媽更是側過頭去捂嘴笑。

  早飯過後,祖孫倆又回到炕上,盛老太太拿出了本《三字經》出來,讓明蘭念兩句來聽聽,看她認識多少,明蘭十分心虛的拿過來,決定給自己抹黑,於是一開口就是:「人之刀,生木羊,生木斤,習木元……」

  老太太險些一口茶噴出來,連連咳嗽了好幾下,明蘭嚇了一跳,連忙繞過炕幾去給老人家拍背順氣,一邊順一邊還很天真惶恐的問:「老太太,我念錯了嗎?」

  老太太深吸了好幾口氣才緩過來,看著孫女一臉懵懂,強撐著道:「你念得…很好,只是錯了幾個字而已,不妨事的,慢慢學就好。」

  十二個字只對了三個,25%的正確率,明蘭內心很憂傷,想她堂堂一大學生裝文盲容易麼?

  當天憂傷的不止明蘭一個,傍晚盛紘下衙回家後,王氏立刻把盛老太太的原話加上自己的理解匯報了一遍,盛紘連官服都沒換,黑著一張臉就去了林姨娘處,關上門後,外頭不知道裡面發生了什麼,只依稀聽見哭鬧聲,咆哮聲,外加清脆的瓷器摔破聲……

  大約半個時辰後,盛紘臉色發青的出來,丫鬟進去服侍時,發現林姨娘房裡狼藉一片,林姨娘本人匍在炕上,哭的海棠帶雨,幾乎昏死過去。

  得知這個後,王氏精神振奮的連灌了三杯濃茶,然後分別給元始天尊和如來佛祖各上了一炷香,嘴裡唸唸有詞,即使知道盛紘去了書房睡覺也沒能減低她的好心情;所謂敵人的敵人就是我的朋友,王氏決定以後要加倍孝順老太太。



第12回

  第二日請安時,長楓和墨蘭兄妹倆果然『病好了』,王氏拉著他們兄妹倆噓寒問暖的,一會兒問是什麼病,一會兒又問病好的怎麼樣了,長楓還好,墨蘭卻是羞紅了臉,眾人按次序給老太太行過禮後,長楓兄妹倆雙雙給老太太請罪。

  「讓老太太掛念了,我們原也沒什麼病,只是前日晚睡著了些涼,昨日早起便覺著頭重腳輕,本也不打緊,可我想著老太太剛才大好,要是被我過了病氣可怎麼是好?又因三哥哥與我住的近,林姨娘恐病氣也傳給了哥哥,所以索性連哥哥也留扣下了。」

  墨蘭細聲細氣的說,臉色憔悴,身姿嬌弱,看起來似乎真是病了一場,長楓白淨的小臉有些訕訕,跟著道:「也不知怎麼了,昨日一早起來,妹妹就病了,我也不讓出門,讓祖母操心了,老太太可別怪罪。」。

  說著連連作揖,明蘭在一旁看著也覺得不似作假,盛老太太看著一臉惶然的長楓,面色微霽,溫言道:「楓哥兒快十歲了,該有自己的屋子和使喚人了,也好便利讀書,沒的整日和婦孺一起,耽誤了功課。你大哥哥明年打算去考童試了,現下正用功呢,連太太妹妹也不多見。雖說我們這樣的人家捐個生員也就是了,可到底不如考出來的好,你也要好好上進,將來或光宗耀祖,或自立奉親,都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老太太這番話不但是說給長楓聽的,也是說給林姨娘聽的,真真是肺腑之言,長楓立刻就肅容直立,恭恭敬敬的給老太太拱手作揖;那邊的王氏聽老太太提及長柏,喜上眉梢,得意之情無可掩飾,長柏還是一副寡言少語的樣子,眉毛都沒抬一下。

  老太太又拉著長楓說了幾句話,始終沒理墨蘭,她的小臉慢慢漲紅了,窘的手足無措,盛老太太這才看了看她,慢慢的說:「墨丫頭這次受風寒,大約是前幾日在我跟前孝敬時落下的因頭,天寒地凍的,你身子又弱,自然抵受不住。」

  墨蘭含淚答應,小臉側抬,看著老太太淚汪汪的,又是可憐又是委屈,道:「不能在老太太身邊服侍,終是我沒福氣,這幾日心裡難受,才會著風寒的。都是孫女的錯,孫女想左了,請老太太責罰。」說著就跪到炕前,小身子搖曳顫抖,屋裡的丫鬟婆子也看著不忍。

  盛老太太看了她一會兒,讓翠屏把她扶起來,拉到身前,溫和道:「墨丫頭呀,我沒讓你來這兒,你不用往心裡去,不過是太太身邊事多孩子多,我替她看一個,好讓她輕省些;你一個小姑娘,切不可心思過重,累及身子便不好了;還是要多養養,將來還要學女紅針鑿規矩禮數,且得受累,便是你六妹妹我也是這麼說的。」

  墨蘭淚珠在眼眶裡轉了轉,便沒掉下來,點點頭,依偎到老太太身前,華蘭見狀也過去輕輕勸慰,王氏轉頭去看看如蘭,不由歎氣,如蘭正不耐煩的點著鞋子,一雙眼睛巴巴的看著外頭;再轉頭看明蘭,發現她只呆呆的低著頭看自己的腳,又覺得自己女兒也還好。

  眾人回去後祖孫倆照舊自用早飯,今天的早飯又多了一樣新鮮狍子肉和江米熬的肉糜粥,明蘭從沒吃過這種肉,覺得特別香,不禁多吃了一碗,看小女孩鼓著臉頰吃得香,老太太也忍不住也多用了些,一旁的房媽媽看的也高興;明蘭覺得吧,吃飯這種事是需要氛圍的,對著個病懨懨扒米粒的林黛玉,就是八戒也會沒胃口的。

  吃完飯,老太太又叫明蘭脫鞋上炕,這次她給了明蘭一本描紅冊,讓她伏在炕幾上描紅,寫一個字認一個,一邊寫,老太太一邊輕聲指導,沒多久,盛老太太就發現明蘭記性甚好,一上午可以記住十幾個字,儘管人小力弱,字大多歪歪扭扭的,但一筆一劃卻頗有章法,起筆劃橫時,自然的會向左先一傾,然後再穩穩的朝右劃過去。

  這一來,盛老太太就教出了興趣,她怕一整天都叫明蘭習字小孩兒家會悶,又拎出一本詩集,挑了幾首朗朗上口的短詩,一句一句念給明蘭聽,第一首就是那著名的《鵝》,一邊念,一邊解釋詩裡面的字意。明蘭有些囧,但還是裝模作樣的跟著念,兩遍跟過之後就會『背』了,盛老太太愈發喜歡,把小女孩摟在懷裡親了一親,老太太年輕時頗有才名,所以當初才會頗看顧林姨娘的,明蘭被摟的頭髮散亂,誇的臉紅心跳,不過駱賓王七歲能作詩,她六歲背首詩應該很正常吧。
 
  「明丫兒,知道這詩的意思嗎?」盛老太太臉上的皺紋似乎都舒展開了。

  「祖母說了裡面的字後孫女就知道了;……從前有三隻鵝,它們彎著脖子朝天唱歌,白色的羽毛浮在綠色的水上,紅紅的鵝掌撥動清水。」明蘭朗聲答道。

  「可喜歡這首詩嗎?」老太太聽的笑容滿面。

  「喜歡,這詩裡既有顏色又有聲音,就是沒見過鵝的人也好像看見了那三隻大白鵝了一樣。」明蘭努力用幼兒語言來解釋。

  盛老太太指著明蘭笑道:「好好好,三隻鵝…沒錯,就是那三隻呆鵝!」

  兩天處下來,盛老太太覺得這個說話都不利索的小孫女實是個妙人,她也不似華蘭那般能言會道,也不似墨蘭那般知情識趣,看著呆頭呆腦的,偏偏有一種不可言表的意趣,她說的孩子話,乍聽都沒什麼錯,還很一本正經,小臉一派認真,可總讓人有些想捧腹的意味。

  一上午的腦力體力雙重勞動之後,盛老太太中午胃口大開,趁著高興多吃了一碗飯,明蘭為了向新老闆表現出願意多長肉的誠意來,也奮力吃了一整碗飯,那碟油光水滑的冰糖紅燜袍子肉因為賣相甚好,居然被祖孫倆同心協力一起拿下了,房媽媽看的目瞪口呆,偷偷吩咐翠屏去準備雙份消食的陳皮醃酸梅泡的神曲茶。

  吃完午飯,祖孫倆坐在靠窗的一對寬大的黑檀木鏨福壽紋圈椅上歇息,打算消消食再去睡午覺;此時冬季已近尾聲,冰消雪融,午間陽光暖意融融,明蘭被曬的暖洋洋的,像只毛茸茸的小貓咪一樣蜷縮在鋪著錦緞棉椅套上,中午吃的很飽,小孩兒紅彤彤的稚嫩喜人,盛老太太看著眼睛漸漸瞇攏的小孫女,突然問道:「…明兒,你覺著你四姐姐真的生病了嗎?」

  這句話問的有些玄。

   明蘭本來昏昏欲睡,聽這問後,努力把眼睛睜大一些,神情有些茫然,說的顛三倒四的:「不…不知道,我本來覺得四姐姐是惱了羞了,所以裝病不肯來的——老爺每次來查五姐姐功課時,她就裝病來著;可是今早看見四姐姐,又覺得她是真生病了。」
  
  老太太聽了這大實話,微微一笑,對上那一雙明亮的大眼睛,攏了攏她頭上的碎頭髮,摸摸頭上圓圓的小鬏,道:「若你四姐姐真是裝的呢?咱們該不該罰她。」
  
  明蘭挨著祖母的溫暖的手掌,搖搖頭,伸出白玉般的一對小爪子,巴住老太太的袖子,輕聲道:「不能來老太太這邊,四姐姐就算身上沒病,心裡也是難受的,必是有些不妥當的,也不算裝病,大姐姐那會兒天天押著我踢毽子,我倒是真裝過病來著。」
 
  明蘭其實挺同情墨蘭的,估計之前林姨娘得寵時,也經常這樣耍脾氣,所以當墨蘭被拒絕時林姨娘立刻反射性的給老太太臉子瞧,可惜這次撞到了槍口上。

  要知道,盛紘自從陞官來登州之後,已經下定決心要整頓門風,他的確喜歡林姨娘和她的孩子,也願意抬舉她們,可是他更喜歡自己的家族和社會地位。老太太前腳剛拒絕墨蘭,林姨娘後腳就讓一雙兒女裝病不去請安,這是擺明了下老太太的面子,也是明刀明槍的告訴整個盛府,她林姨娘腰桿硬著呢。

  而老太太立刻的反擊,是在逼盛紘在寵愛林姨娘和家族體統之間做個選擇,孝字當頭,盛紘毫不猶豫的選擇了後者。這就好像買股票不能光看公司的運行狀況,還要多看國家形勢,現在盛府的形勢是,盛紘願意護著林姨娘,但林姨娘必須謹守做妾的本分。

  老太太覺得這個小孫女見事明白,微微有些意外,又溫和的問道:「那明兒覺著你四姐姐錯在哪裡?」

  明蘭晃動小腦袋,有模有樣的說:「讓誰來老太太這邊,本就是我們的孝心和老太太的樂意,四姐姐不該因為沒遂成心願就來裝病來讓您操心。」

  老太太滿意的笑了,把明蘭抱過來坐在自己膝蓋上,摸著她的小臉道:「我的六丫頭呀,你說的好。要知道,在老祖母這裡識字學女紅都是次的,咱麼第一緊要的就是學著明理知事;人活在這個世上,總有遂心的和不遂心的,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莫要強求,要惜福隨緣,不能為求目的不擇手段……」。

  老太太看見小孫女一臉懵懵,表情似懂非懂,覺得自己說的也太深奧了,就不再說下去了,叫崔媽媽來把明蘭抱進梨花櫥去睡午覺。

  其實明蘭都懂,盛老太太這人挺悲催的,當初她養林姨娘吧,原想養出個高潔的林黛玉,沒想到卻養出個彪悍版的尤二姐,心機重戰鬥力強,把盛府鬧了個天翻地覆,而這一切原由概因一個『貪』字。這次她養的是個庶女,倘若因為跟在她身邊就心高氣傲起來,還有了不該有的指望,那反而是害了她,所以老太太在這兒未雨綢繆呢。

  躺在暖和的炕上,明蘭小小的歎了口氣,其實盛老太太不用擔心,從接受這個身份的那一天起,她就在想過自己的將來了。顯然這是個很正常的古代世界,森嚴的等級制度,明確的封建規則,沒有一點YY的社會環境,她不可能離家出走去當俠女,也不可能異想天開去創業,更加不敢想像去宮裡討生活,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經營好自己的生活。

  人類的幸福感是通過比較得來的,如果周圍人人都比你慘,哪怕你吃糠咽菜也會覺得十分愉快,庶女們之所以痛苦,是因為一起長大的嫡出姐妹往往會有更好的人生,看著一個爹生的一起長大的姊妹處處比自己強,心裡不痛快是必然的。

  但是,如果不和嫡女去比較呢?明蘭假設自己出生在一個食不果腹的農家,或是更差,生在一個命不由己的奴僕家呢,比起這些,她已經好很多了,目前的生活讓她至少衣食無憂,還算是微有薄財;父親也不是賈赦之流亂嫁女兒的爛人,家庭也還算殷實。

  像她這樣的古代女孩,人生已經被寫好軌跡——按照庶女的規格長大,嫁個身份相當的丈夫,生子,老去;除了不能離婚,很可能得接受幾個『妹妹』來分老公之外,和現代倒沒很大的區別。有時,明蘭會很沒出息的想:這樣也不錯。

  如果生活不順遂,老天硬要給她安一個悲慘的人生,哼,那就要命一條要頭一顆,真的無路可走,她也不會客氣;她不好過,也不會讓虧待她的人好過,到時候白刀子進紅刀子出,大不了魚死網破,誰怕誰,她可是被泥石流淹死過的人!

  想到這裡,明蘭心裡反而通透了,舒展著小肚皮,沉沉睡去了。

作者: C萍妹    時間: 2012-6-26 11:50 A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4-5-19 02:01 AM 編輯

第13回

  又忽忽過得十幾日,待到一日冬雪初晴,王氏期盼已久的孔嬤嬤終於翩翩而至,據說她原是山東孔府旁支後人,從宮女升做女官;這幾十年皇帝換了好幾任,她卻一直安然在六局女官的位置上輪換著,前幾年病老請辭出宮後,一直在京中的榮恩觀養老。

  時下,不少公侯伯府或世家望族時興請些宮中退出來的老宮人到家裡來教養女兒規矩禮儀,明蘭的理解是增加女孩的附加值。

  這位嬤嬤前後已在英國公府、治國公府還有襄陽候府教養了幾位千金小姐,都說她脾氣溫厚,教規矩的時候耐心細緻,不像別的嬤嬤動不動就要罰要打的,卻又能把禮數規矩教到位。王氏沒想到盛老太太這麼有面子,居然能請到這麼有檔次的嬤嬤,又到壽安堂謝過幾次。

  能在宮裡當足幾十年女官而沒有發生任何作風問題,明蘭估計這位嬤嬤長的很安全,見面之後,果然如此。孔嬤嬤大約比老太太小幾歲,體型消瘦,眼睛不大,鼻子不高,團團的一張大餅臉瞧著很和氣,穿著一件銀灰色素面織錦褙子,只在袖口鑲著茸毛皮邊,頭上也只簡單的綰了支斜如意紋的白玉扁方,一身顯得很素淨。

  她原照著宮中的老規矩要給老太太行禮,忙被老太太扶了起來,她們是舊識,便一同坐在炕上聊了起來,這樣長相平凡的一個人,一說起話來卻讓人如沐春風,一舉手一投足都大方流暢,謙謹端莊。盛紘和王氏笑著陪坐在一旁,華蘭興奮的小臉紅紅,收斂手腳,一句話都不敢多說,墨蘭坐的雅致,保持完美的微笑著聽兩位老人說話,王氏怕如蘭不懂事,丟了盛家的人,所以根本沒讓她來。
  
  「盛大人為官明正,治理德方,在京中也素有耳聞,如今兒孫滿堂,府上的少爺小姐都芝蘭雪樹一般,老太太真有福氣。」孔嬤嬤含笑著說。

  「居然能把你這大忙人請來,我是有福氣;我這大丫頭可交給你了,有什麼不好的,你只管打罰,不必束手束腳的。」盛老太太笑著指了指華蘭。

  「老太太說的什麼話,我今日雖有些體面,不過是諸位貴人給的面子,說到底我在宮中也不過是個奴婢;照我看呀,規矩是用來彰顯德化,明正倫理行止的,不是用來折騰人的;規矩要學,但也不用死學,用心即可,況且老太太的孫女能差到哪兒去。」孔嬤嬤一邊說,一邊隨意的看了眼了華蘭,華蘭似乎受了激勵,端端正正的坐著,腰背挺的筆直,目光期盼,彷彿用肢體語言表決心一般。

  「嬤嬤此次能來,真是托了母親的福,回頭嬤嬤教導華兒得空時,也與我們說些京裡頭的事,好讓我們這些個常年在外的鄉下人長長見識。」王氏道。

  「泉州到登州,從南至北,物寶民豐,天高海闊,太太既見過高山大川,又曉得天南地北的風土,見識當在我這一輩子不挪窩的老婆子之上,太太過謙了。」孔嬤嬤謙和的微笑,這番話說的王氏全身汗毛孔都熨帖舒坦,笑的更加合不攏嘴。

  這位孔嬤嬤話說的很慢,但沒有讓人覺得拖沓,話也不多,但每句話都恰到好處,讓旁人都能聽的進去,恭敬又適意,明蘭在一旁看了很是佩服。王氏和華蘭本來以為會來一個嚴厲的教養嬤嬤,已經做好吃苦的準備,沒想到孔嬤嬤居然如此和氣可親,高興之餘,更感激盛老太太。本來王氏早已備下了孔嬤嬤住的屋子和使喚的下人,可孔嬤嬤委婉的表示想先在壽安堂住一夜,好和老太太敘敘舊,王氏自然從命。

  當夜,孔嬤嬤睡在盛老太太暖閣裡。

  「你居然肯來,我本來可不敢請你。」盛老太太道。

  「我真是厭煩那些權貴之家了,每個人都有千張面孔,面上肚裡彎彎繞繞的算計個不歇,我這一輩子都是猜人心思過來的,連夢裡都思量著那些貴人的肚腸,本想著請辭後能過幾天舒心日子,沒曾想還是不消停,索性借了你的由頭逃出京來,好過幾天清淨日子;再說我也老了,總得落葉歸根。」孔嬤嬤一改剛才的不慌不忙,一副疲憊狀。

  「落腳的地方可找好了?若是有用得著的地方,一定找我。」盛老太太目露傷感。

  「不用了,早找好了,我還有個遠房侄子在老家,他沒父母,我沒子嗣,整好一起過日子,況且你也知道,我這身子骨也沒幾天活頭了,不想再拘束了。」孔嬤嬤一副解脫的樣子。

  盛老太太微有憐意,低聲道:「你這一輩子也不容易,當初你都訂親了,入宮的名牌上明明是你妹妹的名字,卻被你後娘拿你硬冒名頂了進宮,耽誤了你一輩子。」。

  「什麼不容易?」孔嬤嬤豁達的笑了,「我這輩子經歷的比常人可精彩,不說吃過的用過的,就是皇帝我就見了三個,皇后見過五個,后妃貴人更是如過江之鯽,也算是開眼了!還能衣食無憂的活到花甲,沒什麼好抱怨的;倒是我那妹妹,嫁人,偷人,給妾室婆婆下毒,被休,一輩子弄的聲名狼藉,我那後娘為她傾家蕩產,最後潦倒而死,我可比她們強多了。」說著呵呵笑起來,「當初聽到這消息時,我可偷著喝了一整瓶老窖慶祝!」

  盛老太太笑道:「你還是老樣子,瞧著恭敬,內裡卻落拓不羈。」

  孔嬤嬤微有傷感,道:「不這樣,怎麼熬得過去。」說著,突然沖老太太怪聲怪氣道:「倒是你,怎麼修身養性的如此地步?當年你那派頭哪裡去了?」
  
  盛老太太搖了搖頭,無奈道:「紘兒終歸不是我親生的,何必討人嫌;況且我也乏了,當年折騰的天翻地覆又如何,還不是一場空空。」。

  孔嬤嬤冷笑道:「我看你是越活越回去了,你不想想,當初靜安皇后可比你日子難多了,兒子死了兩個,女兒被抱走,皇家又不能合縭走人,她又能如何?太宗爺寵她,她高興,冷落她,她也高興。當年她怎麼對咱們幾個說的,『女人這一輩子順心意的事太少了,出身嫁人又全不由己,當需給自己找些樂子,對酒當歌,人生幾何』;她雖不長命,可卻天天活的開心過癮,薨逝後,太宗爺日日思念,後來一病不起……」孔嬤嬤的聲音漸漸低下去,盛老太太也目光惘然,都想起了那個肆意昂揚的灑脫女子。

  孔嬤嬤吁了長長的一口去:「好在先帝爺最終還是立了她的小兒子,她也算留了後,我就聽她的話,從不把噁心的事放在心上,當裝傻時得裝傻,該卑微時就卑微,該吃吃,該享受就享受,也不枉這一輩子。當年進宮的人要是你這個倔性子,早不知死了八百回了!」

  盛老太太回憶起自己嬌憨的青春,一片悵然,半響,甩甩頭,岔開話題道:「好了,別說了,你瞧瞧我家怎麼樣?」

  孔嬤嬤翻白眼道:「一塌糊塗,沒有規矩;最沒規矩的第一個就是你!」她似乎在京中被悶了很久,終於逮到個機會暢言,盛老太太無法,只得讓她接著說。

  「你家老太公倒是個人物,掙下偌大的一份家業,三個兒子中也有兩個成器的,臨終前親自把家給分了,可壞就壞在他走後沒多久,你夫婿也去了,若不是有你,盛大人他一個庶子,早被那黑心的三叔給嚼的骨頭渣子都不剩了,這份產業能留的下來?你當時要錢有錢,年紀還輕,勇毅老候爺和夫人都健在,再嫁也不是難事,縱然金陵和京城不好待了,天高海闊找個遠處去過日子就是了;男人一嫁,兒子一生,自己過小日子,豈不美哉?!你偏要給你那沒良心的守節,把庶子記到名下,撐起整個盛家,接著給他找師傅,考功名,娶媳婦,生兒育女,然後呢,你功成身退,縮到一角當活死人了?簡直不知所謂!」孔嬤嬤差點沒把手指點到盛老太太臉上。

  「你雖不是他的親娘,可卻是他的嫡母,對他更是恩重如山,你大可挺直了搖桿擺譜,有什麼好顧忌的?告訴你,兒子都是白眼狼,娶了媳婦忘了娘,你若是自己不把自己當回事,他樂得把你撇邊!我朝以孝治天下,他但凡有半點忤逆,他就別想在官場上待了!你好歹把日子過舒坦些,就算不為了你自己,也得為了你的那寶貝兒小丫頭。」孔嬤嬤說著,朝梨花櫥那頭努了努嘴。

  盛老太太被噴的一頭一臉的唾沫,又無可辯駁,終於有個話題可說,忙道:「對了,你瞧我那明丫頭怎麼樣?」

  孔嬤嬤側著臉,沉吟了會兒,方道:「很不錯。」
  
  看盛老太太一臉期待的樣子,又加了幾句:「那孩子一雙眼睛生的好,淡泊,明淨,豁達,好像什麼都看明白了,卻又不清冷,還是開開心心的,穩重守禮,知道不在人前招眼,比你強;不枉你心肝肉似的待她。」

  盛老太太白了她一眼:「什麼心肝肉?幾個孫女我都是一般的。」
  
  孔嬤嬤不耐煩的揮手:「少給我裝蒜,適才一頓晚飯,你往她碗裡添了幾次菜?隔一會兒,就囑咐一句『明丫兒,多吃點兒』,再隔一會兒,再一句『不許挑食』,她往哪個菜多伸一筷子,你身邊的房媽媽就暗暗記了,你當我是瞎子!才兒她睡覺,你把我撂在這裡半響,定要看著她吃藥就寢,估計等她睡著了才來的吧。」  

  盛老太太莫可奈何:「那孩子睡的不少,卻老也睡不踏實,一晚上得醒過來幾次,有時半夜還哭醒過來,我知道,她是心裡悶著傷心卻說不出來;夜裡折騰,白天還沒事人一般,照樣跟著我讀書識字,乖乖的坐著聽我這老太婆說古;說來也怪,她不如當初的林姨娘識文斷字能寫會畫,也不如華丫頭伶俐討喜哄我開心,可我反覺得她最貼心。」說著悵然。
  
  「那是你長進了,冤枉了半輩子,終於知道看人要看裡頭貨,外邊再花裡胡哨也不如人品敦厚要緊;也是你獨自太久了,如今有個孩子日日做伴,再怎麼端著,也忍不住要當心肝。」孔嬤嬤目光犀利,說話一語中的。
  
  盛老太太指著她罵道:「你這老貨,這張厲嘴,怎麼沒死在宮裡?讓你出來禍害人。」

  孔嬤嬤瞪眼:「那是自然,沒聽過好人命不長,禍害遺千年麼?」

  說著,兩個老人笑在一起。
  
  笑了半響,盛老太太一邊擦眼淚,一邊伸著脖子往梨花櫥那裡看,被孔嬤嬤拉住:「別看了,吵不醒你的小孫女,她不是喝了一整碗安神湯麼?要是醒了早有聲響;快回來,我有話對你說。」

  盛老太太想想也是,便轉了回來,孔嬤嬤正色道:「我是山東民女,你是金陵的候府千金,因了靜安皇后,相識一場也算緣分,有些話我要勸你。」
  
  盛老太太正色點點頭,孔嬤嬤方道:「我知道你冤枉了半輩子,奮力拚搏卻也不過是人亡情逝,因是涼透了心,也不肯再嫁,只守著盛家過日子。可我問你,你還有多少日子可活?」
  
  孔嬤嬤見盛老太太神色傷懷,接著說:「靜安皇后臨終前說了一番話,我今日送給你——所謂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咱們做女人的一輩子不容易,但凡能做的都做了,後頭如何就看老天爺的意思了;父母生養不易,咱麼如何也不能白白糟蹋了這一世,該怎麼好過就怎麼過,有一天日子便要過好一天。你既然還有口氣在,就得好好過下去,看見不平就說,瞧著不對就罵,把你金陵徐家大小姐的架子端出來,把府裡的規矩振一振,不說你自己能過的舒坦些,也能給你盛家子孫留個好樣不是,你說是不是這個理?」。

  盛老太太眼圈紅了,拿帕子輕輕拭著眼角:「到底是老姐妹,現如今也只有你與我說這番話了,你的一番心意老姐姐我領了;……好歹我也得撐到明丫兒出閣。」
  
  孔嬤嬤眼見勸成,大是欣慰:「你能這麼想就對了,六姑娘還小,日後且得倚仗你呢,不求她大富大貴,能順遂的找個好人家就是了。」



第14回

  次日一早,明蘭端著習字帖去老太太跟前,打算這幾天把沒剩下多少的《千字文》一鼓作氣拿下,以後就不用裝文盲了,正當她邁著小短腿來到正堂,卻沒想王氏一大早就來接孔嬤嬤了,活脫脫是來領救濟糧的災民生怕晚些來就沒了。

  她坐在下首,恭敬的聽盛老太太說話:「……昨夜我撂下老臉求了孔嬤嬤,讓她勞累些力氣,在教大丫頭時,把其餘幾個小丫頭也捎上,雖然她們年紀還小,但跟著聽些看些,也好增長些涵養……」王氏自然願意,本來她就覺得難得請到個這麼高規格的家教,怎麼也不能浪費,於是明蘭的習字課只好先行中斷,一吃完早飯就被崔媽媽送到華蘭處。

  繞過點熙橋,穿過半片小園子,來到華蘭的葳蕤軒,一看見華蘭,明蘭頓時眼前一亮,只見今日華蘭身著一件煙柳色的銀錯金雙鳳織錦短襖,下著淺碧色輕柳軟紋束腰長裙,頭上綰著如雲的朝月髻,上只束著一條累金絲嵌寶石金帶飾,整個人如一支白玉蘭花苞一般,真是明媚鮮艷之極,連孔嬤嬤都忍不住多看了幾眼,明蘭心裡暗道:那姓袁的傢伙好艷福。

  王氏見長女如此風采,心中驕傲之極,再轉頭去看另外兩個——如蘭明顯情緒不高,蔫了吧唧的站在一旁,墨蘭卻精神飽滿,一看見孔嬤嬤就伶俐的噓寒問暖,引的王氏一陣氣悶,呵斥道:「如兒,見了孔嬤嬤怎地不問好,這般沒規矩,仔細你的皮!」

  如蘭聞言立刻嘟起小嘴,低頭忿忿。

  王氏離開後,孔嬤嬤開始上課,她把教學重點放在華蘭身上,另外三個屬於陪客性質,學習態度一開始就不端正的如蘭,基本上是摸魚打混,沒一會兒功夫就坐到一邊和小丫頭翻花繩去了;明蘭其實也不想學,但是她沒有如蘭這麼硬的底氣,也沒她這麼強的怨氣,勉強性學習對明蘭來說那是家常便飯,早就習慣成自然,比起現代應試教育體制,孔嬤嬤這點不過是毛毛雨啊毛毛雨。難道姚依依是喜歡三角函數,才一遍又一遍的畫雙曲線計算的嗎,難道她是喜歡盎格魯撒克遜的腔調,才天天早起背鳥語單詞的嗎,難道她是喜歡背書,才選擇枯燥無聊的政法專業的嗎——別逗了,混飯吃爾。
 
  如今換了個環境,一樣的道理,明蘭要能在這裡立住腳,也非重頭開始學習不可。

  「按說女孩兒家人品德行最重,舉止教養不過都是虛禮,可大凡體面人家偏偏喜歡講這個虛禮,這關係也可大可小,做的好未必有人誇你,做錯了卻不免被人明裡暗裡的笑話,姐兒們都是聰明人,當知道當中要緊。」

  孔嬤嬤對著幾個女孩諄諄道,一上來就把學習必要性說清楚了,接下來就好辦了,孔嬤嬤的課講的很好,深入淺出的把要點先點明了,然後示範糾正,還時不時的舉些實際的例子,華蘭墨蘭做不好,她也不生氣,讓女孩們自己慢慢領會。

  墨蘭亦步亦趨的跟在華蘭身邊,華蘭做什麼她就做什麼,高標準嚴規格的要求自己,還時不時的問『嬤嬤我這樣對不對』,『嬤嬤您瞧這麼著好嗎』,幾乎喧賓奪主的把自己當正牌學生了,華蘭咬著嘴唇,努力忍耐著不在孔嬤嬤面前發飆訓人。

  明蘭的學習態度比上不足比下有餘,一上午也跟著練了幾個福禮和走路的姿勢,但總覺得越學越彆扭,她來這個世界不過一年多,倒有一大半日子是躺在床上裝死的,別說大姐姐華蘭,就是和另外兩個比,自己對這個世界的禮數也是一竅不通的,現在一時半會兒的如何能跟得上進度。

  於是趁著中午吃飯時讓崔媽媽剪裁出素箋來訂了個小冊子,先把上午的知識點回憶起來記下,然後下午去上課時,讓小桃把自己的小毛筆小硯台小墨錠還有那個素箋小冊子都裝在一個竹編的手提籃子裡帶去,孔嬤嬤再上課時,她就不急著上前去練習,而是在一張松竹梅花梨木小几上鋪開了筆墨紙硯,然後撩袖子趴上桌,摘起隨堂筆記來。

  孔嬤嬤正指點華蘭幾種不同的布菜姿勢,不動聲色的瞥了明蘭一眼。

  上培訓課摘筆記,對於明蘭這樣飽受應試教育鍛煉的同志來說,簡直就是本能,要是老師在上面講課的時候手裡不拿支筆,那簡直活脫脫被老師注意的標靶,一筆在手,心中不愁,明蘭立刻進入狀態,十幾年的素質教育也沒有白瞎,條條款款歸納總結的十分清楚。

  所謂規矩禮數,是個很籠統的概念,包括日常生活中的一舉一動,舉凡行禮,走路,說話,微笑,待人接物,乃至端一杯茶喝一口水都有成例的做法,本來大家小姐從小耳濡目染,自然而然就會養成這種舉止習慣,孔嬤嬤來不過是給女孩兒們提點一下頂層貴族與盛家這種中層宦官人家的禮數迥異罷了,講白了,就是個速成班。

  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幾個蘭姑娘一通修行,明蘭是先天不足後天正在補,如蘭是力有餘而心不足,三天曬網兩天也沒怎麼打漁,墨蘭雖然聰明可畢竟身型尚小,年齡悟性限制,動作不夠伶俐規整,最後當然是華蘭一枝獨秀,學得快記得牢。

  幾天下來就初見成效,華蘭不盛氣凌人了,墨蘭也不扭捏了,如蘭也不撒野了,明蘭也不發呆了,女孩兒們似乎突然間溫婉端莊起來,說話大方得體,行為舉止春風拂柳,看的盛紘大為滿意,連著誇了好幾天,連王氏也真心尊敬孔嬤嬤起來了。

  「到底是宮裡來的,就是有能耐;這不打不罵不紅臉的,就把這幾個丫頭給收拾了。」王氏嘖嘖連聲的。

  「都是托了母親的福,我聽說孔嬤嬤在京裡時,一般的公侯之家是請不到的,你可不能在她面前擺架子,倒叫人家笑話我們沒見識。」

  盛紘為人慎敏,頗有心計,後得盛老太太教養,心胸開闊,目光長遠,他知道這官要做長久,必得耳聰目明,知己知彼,這幾日他時時藉機討教孔嬤嬤一些京城故事,孔嬤嬤看在盛老太太面子上,也把京中權宦貴冑複雜隱秘的關係挑干係不大的略略說了。孔嬤嬤幾十年混跡於深宮內院,往來之人大多是社會頂層人物,見識自也不凡,幾次談話下來,盛紘受教不淺,幾乎將孔嬤嬤當自家長輩了,恨不得把她留下才好;無奈孔嬤嬤惦念故鄉,堅辭不肯;盛紘也只好作罷。
  
  孔嬤嬤的培訓班很人性化,辛苦學了十天後她發話讓休息一天,剛好又趕上個好天氣,華蘭領頭帶著如蘭明蘭去園子裡玩,同樣也休假的孔嬤嬤則到壽安堂找盛老太天嘮嗑。

  「我怕是小看你們家六姑娘了。」孔嬤嬤坐在炕上,和盛老太太隔著炕幾而坐。

  「怎麼說?」老太太很興味。
  
  孔嬤嬤把茶杯端到眼前,細細觀賞,悠悠的說:「我原先只當這孩子厚道老實,人卻鈍鈍的,沒曾想竟走了眼,原來是個大智若愚的。」

  「你沒的又亂扯,不過教了幾天規矩,竟教出個大智若愚來。」盛老太太笑著搖頭。
 
  孔嬤嬤掀開茶蓋,輕輕撥動著碗裡的茶葉,道:「你別不信……這幾天教下來,你家大姑娘還好,聰明伶俐,一點就通,無非耐性欠了些,五姑娘也不說了,人小好玩也無可厚非,四姑娘看似柔弱,實則要強,非要硬撐著學。你也知道,那些子磨人的規矩原就不是小孩子學的,人未長開身量未足,許多動作根本施展不開;四姑娘硬要逞強,光昨兒一天就摔壞了四個茶碗兩個碟子,布菜的時候還掉了筷子。」

  盛老太太聽了,不說話,搖搖頭,孔嬤嬤瞥了她一眼,嘴角一彎,又謔聲道:「只有你那寶貝六姑娘,瞧著不聲不響的,卻一上午就把這關節想通透了,頭天下午就帶了筆墨紙硯來,也不來湊著我囉嗦,只把我說的做的及糾正華蘭墨蘭的,撿了要緊的一一記錄在紙上;我偷眼瞧了瞧,嗯,很是不錯。」

  盛老太太依舊不信,笑著搖頭:「明丫兒才識得幾個字?如何記得了?你又來誆我。」
  
  「你若不信,且著人把她那冊子取來瞧便是。」孔嬤嬤道。

  盛老太太也起了童心,立刻叫房媽媽把明蘭的隨身書盒子取來,房媽媽問崔媽媽要來了書籃子交上去,老太太立刻把那竹編的四方籃子打開,裡頭果然整整齊齊的放著筆墨硯台,另一個小巧的厚白紙冊子,老太太翻開一看,大吃一驚。

  冊子上清楚的記錄著這些天上課的內容,還把各項內容分門別類的歸納總結,例如『飲食類』,『休息類』,『日常類』等等,類下列條,條下再分目,用『一二三四』編寫整齊,一條條一句句都清楚明白;大約是因為識字不多,半篇都是錯別字,不是少了筆畫,就是錯了邊框,有些地方還畫了幾個好笑的小圖,例如給長輩布菜時,袖子當如何卷,捲起幾寸,明蘭估計是寫不明白,索性就在那一行字旁畫了條短短的小胖胳膊,上面的衣袖略略捲起,然後用箭頭注上詳細的說明。

  盛老太太略略翻了幾頁,覺得又好笑又好氣,越翻到後面大約是內容多了,明蘭還用紅色細線在重要處細細的注上記號,房媽媽湊過頭去看了眼,失笑道:「我說那日丹橘向我要硃砂呢,原來是給六姑娘派這用場的;這法子好,到處都寫的密密麻麻黑壓壓的字,瞧著人眼暈,這注了幾處紅的,又顯眼又明擺,咱們六姑娘想的好主意。」

  老太太看見裡頭還有幾個奇怪的符號,指著問孔嬤嬤:「這是什麼?瞧著不像字。」

  孔嬤嬤放下茶碗,笑道:「我也問過六姑娘,她說有些字不會寫,就先記個符號預備著,回頭去查了《字彙》和《正字通》,再補上;…你別當她是混塗的,我細細看了看,這些個歪歪扭扭的符號都有講究,自有她的套路,一絲兒也不差。」

  老太太看的有些傻眼,又望向孔嬤嬤,只見她笑著搖頭,歎著:「我當初在老尚宮那兒學東西時也摘過小抄,可也沒這麼好的,規整的這般細緻清楚,足見她腦子裡想的明白,想必將來行事也爽利乾淨,且她性子又溫婉和氣,唉…可惜了,沒托生在太太肚子裡頭……」

  老太太默然不語,過了好一會兒,才道:「日子好壞不在富貴,她若能想明白這一層,將來自有舒心的好日子可過。」

  孔嬤嬤緩緩的點頭:「我瞧這丫頭不糊塗,定能明白你的苦心。」

  ……

  隨著培訓班繼續開展,與學習成績進步成反比的,是直線上升的姊妹矛盾,越到後來墨蘭越跟不上華蘭的學習速度,這是很自然的,小學生和初中生的接受度原本就不一樣。可墨蘭看似柔弱實則要強,拼著命的擠在華蘭身邊,纏著孔嬤嬤問這問那,有時候華蘭明明可以學下一部分了,可為著墨蘭,孔嬤嬤只好放慢進度。

  華蘭忍了又忍,回去向王氏不知告過多少次狀了,王氏也無奈,跟盛紘說了後,不過惹來一句『墨兒也是好學,姊妹自當親和』之類的廢話;那句話怎麼說來著,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變態,古代沒有安定醫院,所以華蘭姐姐選擇爆發。

  這一天下午,天有些干冷,孔嬤嬤剛講完一段,就有些喉乾氣燥,於是讓幾個女孩兒練習給長輩安泰,她自回裡屋去用幾勺茯苓膏潤潤肺,華蘭看著墨蘭嬌喘吁吁的坐到錦杌上歇息,心裡一陣一陣的憋氣,忍不住冷笑:「四妹妹可真賣力,按說用的著這些繁瑣的規矩禮數的地方也不多,妹妹今日這般用心,倒似將來一定用的上一樣。」

  墨蘭臉上一紅,細聲細氣的說:「嬤嬤說了,這些雖是虛禮,寧可學著不用,也不能不會被人笑話了去;妹妹愚笨,又怕將來丟了家裡的臉,索性多賣些力氣。」

  華蘭到底是大姑娘,稍稍出口氣後,也不願和小孩兒一般見識,獨個坐到窗邊扭頭去看風景;可如蘭就不一樣了,這些日子她聽王氏叨咕,正是一肚子火,當即跳出來,一把接過吵架接力棒,冷聲道:「四姐姐既知道自己愚笨,那便要識相些,別一天到晚纏著孔嬤嬤,倒拖累了大姐姐。」

  墨蘭一臉惶恐,爭辯:「我如何纏著孔嬤嬤了,只是父親吩咐我要好好跟嬤嬤學,回頭他要一一考我,我不敢不從,不懂的地方自得問清才是。」

  如蘭鼻孔裡哼出一股氣來,輕蔑的看著墨蘭:「你少拿父親來壓我。孔嬤嬤是老太太特意為大姐姐請來的,大姐姐才是她的正經學生,教我們不過是捎帶上的,你天天搶在大姐姐頭裡,礙著大姐姐好好請教孔嬤嬤,難不成還有理了?!哼,真不知跟誰學的下作手段,見著別人的好,就喜歡搶別人的!」

  墨蘭一下子臉漲紅了,淚珠在眼眶裡蓄起來,顫聲道:「五妹妹說的是什麼?我全然不明白。什麼下作手段?什麼搶別人的?都是一個爹生的,不過欺我是庶出的罷了!好好好,我原是個多餘的,何苦留在這世上礙人眼睛,不如死了乾淨!」說著便伏案大哭起來。

  如蘭急了,衝到墨蘭跟前,大聲道:「你又哭!你又哭!回回有事你便掉金豆子來裝相,叫孔嬤嬤瞧見了,又說是我欺負你,好叫父親罰我!你,你,你……」她又氣又急,跺著腳又說不出來,華蘭看不能不管了,也過來不冷不熱的道:「四妹妹快別哭了,我們以後可不敢惹你,一有個什麼,便哭的跟死了親娘一般,我們可怕了你了。」

  墨蘭聽了,哭的更加傷心,越哭越厲害,漸漸有些喘不上氣來,身體一抽一抽的;如蘭跺腳,華蘭冷笑,明蘭正在整理剛才筆記,看著旁邊一出活劇,很是頭痛,可如果此時她置身事外,回頭也有苦吃,只得抓抓腦袋,跳下圓墩,來到墨蘭身邊,輕輕道:「四姐姐,別哭了,讓孔嬤嬤瞧見了可不好,她還以為咱們咱麼盛家女兒無家教呢。」

  墨蘭不理她,繼續哭泣,哭的聲嘶力竭,好似非把事情弄大一般,明蘭學的是法律專業又不是心理,悲涼的在心裡歎氣,還得繼續,於是過去扯著墨蘭的袖子,又道:「四姐姐,我且問你一句,孔嬤嬤能在咱家待多久?」

  墨蘭雖然大哭,但聽力無礙,聽到明蘭莫名其妙的問了這一句,便稍稍緩了哭聲,拿眼睛看她,明蘭搖晃著腦袋繼續說:「我聽老太太說,待到一開春,天氣暖和些,冰融雪消好上路些,孔嬤嬤就要走了,這算算也沒多少日子了;四姐姐,我問你,在剩下的日子裡,是讓孔嬤嬤多教些好呢,還是少教些好呢?」

  墨蘭哽咽著,睜著紅通通的眼睛看著明蘭,氣噎聲堵的不說話,明蘭看她總算抬頭,忙勸道:「我知道四姐姐想讓孔嬤嬤多指點一二,可是若照著你來教,一則大姐姐受了拖累,二則孔嬤嬤也教不了多少;不如四姐姐委屈些,先囫圇記下孔嬤嬤教的東西,回頭得空了慢慢自己琢磨,既不傷了姐妹和氣,又能多學些東西,豈不更好?」

  說完後,明蘭大覺驕傲,以她的口才當法院書記員真是浪費了,應該去當律師才對。
  
  聽的明蘭如此說,墨蘭漸漸不哭了,眼看局勢控制住了,沒想到如蘭又天外飛來一句:「何必這麼費力巴腦的呢?大姐姐嫁的是伯爵府,難不成咱們人人都有這個福分不成,我說四姐姐呀,有些事情還是不要癡心妄想的好!」

  火上澆油!

  墨蘭奮力站起,指著如蘭和明蘭,氣的渾身發抖,恨聲道:「好好,你們打量我是庶出的,左一個右一個的拿言語來糟踐我,不拿我當人看!我何必多餘活在世上!」說著又伏在桌子上驚天動地的大哭起來。

  明蘭仰天長歎,她也是庶出的好不好,幹嘛把她也算上呀!。

  此時,身後聽的簾聲響動,孔嬤嬤回來了,她讓隨身的小丫鬟扶著回來,瞧見屋內的情景,正是一臉寒霜。

作者: C萍妹    時間: 2012-6-26 11:55 AM

第15回

   孔嬤嬤臉色十分難看,冷笑連連的掃了四個女孩一邊,目光瞬的銳利起來,肅殺寒冬般的視線掃過她們,四個女孩不禁都縮了縮,不自覺的安靜起來,老實的恭立一旁,心下都有些惴惴的。

    一時間,屋裡裡只聽見墨蘭微微的抽泣聲,她一邊拿帕子哭的梨花帶雨,一邊偷眼去看孔嬤嬤,等著嬤嬤來問她的委屈,誰知孔嬤嬤根本沒理她,一句話也沒說,逕直坐在正座上,叫小丫鬟端來四副筆墨紙硯和四本《女則》,一一攤擺在四個女孩面前。

    女孩們惶恐的用手指扭擰著帕子的互相對看,孔嬤嬤一臉冰凍般的寒氣,半絲笑容也無,冷冷的道:「每人五十遍,抄不完以後也不用來學了。」

    如蘭不服,剛想開口辯駁,驀地被孔嬤嬤威嚴悍烈的目光一瞪,訕訕的縮了回去,華蘭咬了咬嘴唇,提起筆就抄了起來,明蘭暗歎著氣,也跟著抄了,只有墨蘭有些不敢置信的看了看孔嬤嬤,眼淚也不流了,呆呆站在當地。孔嬤嬤看也不看她們幾個,自顧自的拿起一卷佛經看了起來,墨蘭無奈,也抄寫起來。

    這一抄,就抄到黃昏西下,眼看到了晚膳時分,孔嬤嬤依舊不動,叫丫鬟點了燈,一言不發的讓女孩們繼續抄,明蘭已抄的手臂發麻,頭昏腦脹,抬頭看了一圈難友們,個個也都是一副黃連面孔,其中尤以如蘭小姑娘為甚,不斷伸著脖子朝外頭探著看。

    外面等了好幾個丫鬟婆子,是各處派來接小姐去吃晚飯的,已經輕輕的問了好幾聲,女孩們又餓又累,都期盼的抬頭往上看,誰知孔嬤嬤恍若未聞,只讓小丫鬟出去說了一聲『還未下課』,四個女孩齊齊頹然低頭,明蘭暗中腹誹不已——她是無辜的呀無辜的!又過了一會兒,孔嬤嬤看了看銅漏壺,便對另一個丫鬟吩咐:「去請老爺夫人另林姨娘過來。」

    這一下,四個女孩都怕了,心知事情要鬧大,華蘭尤其不安,墨蘭也偷眼去看孔嬤嬤,如蘭最怕盛紘,手中的毛筆都抖了起來,明蘭手中不停,繼續抄寫,但也暗暗發慌,這情景有些像她小時候被老師犯錯被留了課堂,一臉凶神惡煞班主任等著家長來贖人,沒想到重新投了次胎,明蘭又享受到了這般待遇,頗有些他鄉遇故知的熟悉感。

    過不多久,盛紘夫婦和林姨娘都到了,四個女孩被父親嚴厲的眼神掃過,都齊齊縮了脖子,孔嬤嬤起身把上首的正座讓給盛紘和王氏,盛紘先辭過,後才與王氏坐下,孔嬤嬤自端坐到旁邊的灰鼠靠背大椅上,又給林姨娘端了個矮腳凳放在下首,林姨娘略略欠了欠身,沒有坐下,只在一旁站著。自從離了王氏處,明蘭許久沒見林姨娘,只見她苗條身段,盈盈婉約,一身木蘭青雙繡梅花錦緞外裳,清雅秀麗,頭插一支點翠白玉響鈴簪,走動間輕聲叮咚作響,甚是好聽好看,生生把一旁珠翠環繞的王氏比了下去。

    「孽障,自己闖了什麼禍,換說來?!」盛紘一看就知道女兒們惹了事,低沉喝道,一邊歉然的去看孔嬤嬤;王氏焦急的看著兩個女兒,卻也不便多說,林姨娘倒沉得住氣,低頭站著不動,四個女孩誰也不敢吭聲。

    孔嬤嬤見眾人坐定,揮揮手,她身邊四個小丫鬟倒似訓練有素,整齊利落的行動起來,兩個出去把外頭的丫鬟婆子隔出幾米遠,兩個把葳蕤軒正房的門窗都關好,只在屋內留下幾個心腹貼身的服侍。

    一切佈置妥當,孔嬤嬤才朝著盛紘微笑,溫道:「今日叨擾大家了,原本這事也無需驚動著這許多人,但既老太太托了我,我也不敢綏委延誤,這才驚擾老爺太太,且墨姑娘是養在林姨娘屋裡的,便連林姨娘一同擾了。」

    盛紘立刻拱手道:「嬤嬤有話請說,定是這幾個孽障不省事,惹了嬤嬤生氣。」說著又去瞪女兒們,四個女孩縮在一邊不敢說話。

    孔嬤嬤和煦的搖了搖頭,輕聲道:「說不上生氣,只是姑娘們大了,有些是非卻得辨一辨;煙兒,你過來,把今兒下午的事清楚的回一遍。」說著,孔嬤嬤身後走出個小丫頭,走到當中福了福,便把下午的吵架事件清楚的複述了一邊。這丫頭年紀雖小,卻口齒伶俐,聲音脆亮,把四個女孩吵架時說的話一一轉述,一字未減一字未加,幾個蘭聽見了,都臉紅羞愧,不聲不響。

    聽完了,王氏覺得有些小題大做,不過是小姐妹間吵架罷了,可盛紘越聽越怒,待到聽完,大力拍著案幾,怒喝道:「你們幾個孽障,換跪下!」

    女孩們嚇的連忙要跪下,卻被孔嬤嬤叫住了,道:「天冷地寒,別把姑娘們的膝蓋凍著了。」誰知孔嬤嬤叫丫鬟拿出四個錦緞厚絨的蒲團並排放在地上,然後點點下顎,示意現在可以跪了;女孩們一字排開的跪下;明蘭對於下跪是個生手,跪的東倒西歪,孔嬤嬤很好心的幫她糾正姿勢。

    盛紘把案幾拍的啪啪響,吼聲幾乎震動屋頂,指著下首跪著的女孩道:「孽障,孽障,你們如此不知禮數,胡言亂語,與那粗俗村姑何異,有何臉面做盛家後人,還好你們是姑娘家,這要是兒子,將來免不了要爭家奪產的,豈不即刻便是兄弟鬩牆之禍,罷罷罷,不如現下打死了了事!」

    說著便要去取家,明蘭沒見過家,如蘭是無知者無畏,華蘭和墨蘭卻嚇的哭起來,王氏原想要求情,看著盛紘極怒,絞著帕子不敢開口,拿眼睛去求孔嬤嬤,孔嬤嬤笑著擺手道:「老爺不必動氣,一味處罰也不好,總得讓她們知道自己哪裡錯了;我忝為幾個姐兒的教養嬤嬤,托大些說,也算半個師傅,不如讓我來問問她們。」

    盛紘氣急敗壞,歉意的對著孔嬤嬤道:「嬤嬤涵養學問都是一流的,當初便是宮中的貴人您也是問得訓得,何況這幾個孽障,嬤嬤但問無妨。」

    孔嬤嬤眼光一溜四個跪著的女孩,道:「你們可知錯了?」幾個蘭立刻都說知錯了,孔嬤嬤又問:「那錯在哪裡?」女孩們臉色變化,咬牙的咬牙,抹淚的抹淚,賭氣的賭氣,傻眼的傻眼,華蘭咬著嘴唇,首先開口道:「女兒錯了,不該訓斥妹妹,沒的惹出事端來,讓父親母親生氣操心了。」

    王氏不知如何,去瞧盛紘,盛紘面無表情,孔嬤嬤微微一曬,去看墨蘭,墨蘭抖的如風中柳絮,顯是又害怕又傷心,哽咽道:「女兒也錯了,不該與姐姐頂嘴。」

    孔嬤嬤嘴角微微挑了下,接著是如蘭,她心裡不甘,只說:「我不該與姐姐吵架。」

    最後到明蘭,明蘭真是欲哭無淚,她絞盡腦汁也想不出來,憋了半天,憋的小臉通紅,怯怯的說:「我,我……我真不知道呀。」

    盛紘略略緩了氣,剛才聽小丫鬟複述事情經過,怎麼聽明蘭都沒錯,沒吵架沒挑頭沒煽風點火,倒是好好勸了幾句,卻也被連累跪在地上,看那小人兒稚氣可憐的樣子,心裡甚是同情,又掃了墨蘭哭的悲慼,想起華蘭如蘭的冷言冷語,怒氣又冒起來;指著華蘭罵道:「你是長姐,年歲又比她們大許多,原指著你能照拂幼妹,以正範例,沒想你竟如此刻薄,一點也不待見妹妹,將來嫁出去了,也是丟我們盛家的臉!」

    華蘭心中火燒般的氣憤,手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倔強的低著頭,一句也不分辨,盛紘又指著如蘭罵道:「你小小年紀也不學好,什麼胡言亂語都敢說出來,什麼叫『跟誰學的下作手段,喜歡搶別人的』?墨姐兒是你姐姐,有做妹妹的這般和姐姐說話的嗎?瞧著姐姐哭的厲害,也不知讓一讓,我沒和你們講過『孔融讓梨』嗎?沒教養的東西!」

    如蘭本就性子爆,聞言,立刻頂嘴:「什麼好東西都要先給她嗎?去年舅舅托人捎了一塊上好籽玉給我做玉鎖,可被四姐姐瞧見了,她哭了一頓,說什麼自己沒親舅舅,爹爹就把那玉給她了!還有那回爹爹特意給大哥哥帶了方田黃石做印章,也是半道被三哥哥截了去!爹爹為什麼老是要我們讓她?我不服,就是不服!」

    盛紘氣的手臂不住顫抖,當即就要去打如蘭,被王氏攔住,她抱著盛紘胳膊哭著求:「老爺好偏的心,這回孩子們犯了錯,孔嬤嬤都是一視同仁,你卻只罵我生的那兩個,老爺可是厭恨了我,不如我這就求去了吧?」

    一時間,屋子鬧做一團,林姨娘低著頭輕輕抹眼淚,墨蘭也哭的傷心,孔嬤嬤看了她們娘倆一眼,目光似有嘲諷,然後放下茶碗,站了起來,笑著朝盛紘道:「老爺請先別氣,這原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錯,只不過我正當著教養差事,分內要理一理,今日讓老爺太太這般動氣,倒是我的不是了。」

    盛紘連連搖手:「嬤嬤,哪裡的話,都是我治家不嚴,叫嬤嬤笑話了,好在嬤嬤與老太太是故交,於我們便如長輩一般,……好,還是請嬤嬤說吧。」

    孔嬤嬤站在上首,對著四個女孩朗聲道:「這世上的事大多都逃不出個理字,我素不喜歡當面說一套背後說一套,沒的把話給傳誤了,今日當著幾個姐兒的面,在你們父母面前一次把話說個明白;適才你們都說知錯了,我瞧未必,現下我來問問。」

    女孩們都不做聲,孔嬤嬤又道:「好,咱們先從因頭上說起;四姑娘,你抬起頭來,我問你,五姑娘說你處處搶著大姑娘的頭,還拖累了大姑娘,你可認?」

    墨蘭眼眶裡蓄滿了淚水,哀哀淒淒道:「都是我不懂事,我原想著孔嬤嬤難得來,想要多學些東西,給爹爹爭光,給家人長臉面,沒想竟惹的姐姐妹妹不快,都是我的錯……」

    盛紘聽了面有不忍,想起王氏往日的抱怨,心有不滿的又看了華蘭一眼。

    華蘭心中大恨,幾乎忍不住撲上去把這巧舌的妹妹掐上一把,王氏幾乎咬碎一口銀牙,孔嬤嬤輕輕短笑了幾聲,聞言道:「四姑娘,你為人聰明伶俐,說話處受全,可我今日還是要勸你一句,莫要仗著幾分聰明,把別人都當傻子了;須知聰明反被聰明誤。」

    此言一出,墨蘭當即停住了哭泣,睜圓了一雙眼睛,不敢置信的看著孔嬤嬤,隨即又委屈的去看盛紘,盛紘也有些不明。

    孔嬤嬤若無其事,繼續道:「你有兩錯,一是言錯,你與姊妹拌嘴,不該開口閉口就是庶出嫡出的,我雖來這家不就,可四姑娘摸良心說說看,盛老爺待你如何,你一句不合,便開口要死要活的做撒潑狀,這是大家小姐的做派麼?」

    墨蘭輕輕抽泣,林姨娘有些坐不住了,輕輕挪動身體,哀求的看著盛紘,盛紘卻不去看她,他似被孔嬤嬤說動了,一直仔細聽著。

    孔嬤嬤道:「第二是你心裡念頭不好,你口口聲聲想學東西,想為家人爭光長臉,難道盛府裡只有你一個姑娘?難道只有你長臉了,盛府才算有光彩?那你的姐妹們呢,她們就不用學東西長臉?且不說我原就是為著你大姐姐來的,你也不想想,你大姐姐還能和你們一處幾日?再幾個月她便要出門子了,偏她結的親事還是個伯爵府,學規矩禮數正當要緊,你就算不念著姐妹間的謙讓,也當念著大姐姐的急難之處。我聽說林姨娘原也是官宦人家出來的,難道她沒有教過你,縱算不論長幼嫡庶,可也得分一分輕重緩急?!」

    盛紘本是個明白人,但因分外憐惜林姨娘,一顆心也多少偏向墨蘭了些,此時聽了孔嬤嬤的說道,心裡咯噔一下,暗道:此話不錯,如此看來,倒是墨蘭偏狹自私了;看向墨蘭和林姨娘的目光就有些複雜了;明蘭跪在地上,偷眼看了林姨娘一眼,只看見她一雙纖細的手緊緊的抓著帕子,手背上青筋根根浮起。

    孔嬤嬤又道:「四姑娘,我知道你素來拔尖,可各人有個人的緣。今日之事看似大姐兒挑的頭,實則你大有干係,這十幾日你處處爭強好勝,事事搶頭,一有不如意,便哭天抹淚怨怪自己是庶出,你這般作為,可念得半點姐妹情分,念的半絲父親恩情?」

    一連串問話聽著溫和,卻處處中了要害,墨蘭被說的啞口無言,臉上還掛著眼淚,張口結舌說不出來半句,轉眼看盛紘也不悅的看著自己,目光指責,再轉頭去看林姨娘,見她也驚怒不已,卻不能開口相幫,墨蘭心頭冰涼,委頓在地上,輕輕拭淚。

    孔嬤嬤轉過身子,對著盛紘福了福,溫言道:「適才老爺說我與老太太是故交,我今兒也厚著臉皮說兩句,兒女眾多的人家,父母最要一碗水端平才能家宅寧靜;雖說姐妹之間要互相謙讓,但也是今日這個讓,明日那個讓的,沒的道理只叫一頭讓的,日子長了,父女姊妹免不了生出些嫌隙來。老爺,您說是不是?」

    她身形老邁,聲音卻溫雅悅耳,且說的有條有理,聽的人不由自主就信服,自然心生同感,盛紘想起自己往日作為,女兒還好,要是兒子之間也生出怨懟來,那盛家可不長久了,更何況嫡有嫡的過,庶有庶的活,他一味厚待林姨娘那房的,怕也有禍事出來,想到這裡,不由得背心生出冷汗來,對著孔嬤嬤連連拱手稱是。

    這時,倔強的華蘭忍不住熱淚奪眶而出,王氏拿帕子抹著眼睛,母女倆一起萬分感激的望著孔嬤嬤;明蘭聽的兩眼冒光,對孔嬤嬤佩服的五體投地,這般犀利直白,真真痛快淋漓!

    孔嬤嬤說完了墨蘭,轉頭向華蘭,這會子華蘭心也平了,氣也順了,身子跪的直挺挺的,服氣的看著孔嬤嬤,等她訓話。

    孔嬤嬤正色道:「大姐兒,你是盛府的大小姐,原就比幾個妹妹更體面些,老爺太太還有老太太也最寵愛你,日頭長了,便養出了你的驕嬌二氣來,平日裡心頭不滿,便直頭愣腦訓斥妹妹,也從無人說你;更何況你這十幾日一直心裡憋火。」

    華蘭困難的點點頭,孔嬤嬤看著她,語重心長的說:「大姐兒呀,說幾句不中聽的。女兒是嬌客,在家裡千嬌萬寵都不在話下,可一旦做了人家媳婦,那可立時掉了個個,公公婆婆你得恭敬侍候著,夫婿你得小心體貼著,妯娌小姑你得慇勤賠笑著,夫家上上下下哪一個都不能輕易得罪了,一個不好便都是你的錯,你連分辨都無從辯起!你四妹妹縱然有錯,你也不該冷言冷語的傷人,當大姐姐的應當想出個妥帖的子來,既讓妹妹知道錯處,又不傷了姐妹和氣才是。」

    華蘭忍不住道:「四妹妹從不聽我的,軟硬不吃,嬤嬤你說該如何辦?」

    孔嬤嬤冷冷道:「這便是你自己的本事了。你今日連自己親姊妹之間都料理不好,它日出了門子,東邊的公婆,西邊的妯娌,北邊的叔伯兄弟,南邊的管事婆子,一屋子隔著血脈山水的生人,你又如何走的圓場面?難不成還讓你爹娘來給你撐腰不成?」

    華蘭聽的傻了,還自出神,王氏卻是過來人,知道這是孔嬤嬤的貼心話,連聲謝道:「嬤嬤真是肺腑之言,這些掏心窩子的話,我家華兒一定牢牢記下,華兒,換謝謝嬤嬤。」華蘭已經呆了,被旁邊的劉昆家的壓著給孔嬤嬤磕了頭。

    見孔嬤嬤幾句話就收服了兩個姐姐,如蘭早已經乖乖的低著頭,孔嬤嬤瞥了她一眼,半分好氣都沒有,呵斥道:「今日五姑娘真是好威風,原本你兩個姐姐不過拌了兩句嘴,揭過去也沒事了,你卻唯恐事情鬧不大,不好好勸著,還竄上跳下,煽風點火,雖說年紀小,卻也不該口沒遮攔,渾說一氣;適才你爹爹說了你兩句,便是有不中聽的,你也不該如此忤逆頂嘴,照我說,你當比姐妹們罰的更重些才是!」

    如蘭正要叫屈,盛紘凶巴巴的眼睛立刻逼過來,她縮著腦袋,連連磕頭認錯:「我錯了,我錯了,爹爹饒了我吧,我下回不敢胡說了!」

    看如蘭服軟,盛紘多少解了些氣,他原就知道這個女兒心思單純,性子卻不馴,如今也老實了,倒也不怒了。

    最後,孔嬤嬤目光停在了明蘭身上,明蘭腦門一緊,連忙乖乖跪好,勇敢的抬起頭來,孔嬤嬤看著明蘭一雙澄淨的眸子:「你定覺得自己並沒有錯,不該受牽連,是不是?」

    明蘭猶豫了下,堅強的點點頭,孔嬤嬤平靜的道:「我今日告訴你一個道理,一家子的兄弟姐妹,同氣連枝,榮損,即便你一個人沒有錯,但是你三個姐姐都錯了,你沒錯也錯;所以待會我要一同罰你,你可服氣?」

    明蘭張大了嘴,一轉眼就看見孔嬤嬤身邊的丫鬟的已經端著幾條戒尺過來了,幾乎要暈過去,這這這,這就是紅果果的株連呀?!媽媽呀,這叫什麼事兒呀,可是這是古代,不服不行,明蘭只得哭喪著臉點點頭。

    倒是盛紘覺得明蘭可憐,忍不住為她求情:「嬤嬤,明兒到底沒做錯什麼,況她年紀最小身子又弱,不如訓斥幾句就算了,她一向聽話懂事,下次一定會牢記的。」

    誰知孔嬤嬤鐵面無私,搖頭道:「不成,若單饒了她,下次豈非助長了哥兒姐兒置身事外的風氣,將來手足有事,都隔岸觀火了如何辦?非罰不可;今日明蘭這頓板子,就是讓幾個姐兒都明白什麼叫做一家人!」

    明蘭心裡哀嚎:為毛要用打她板子來給大家說明這個問題呀!

    孔嬤嬤走出幾步,靜靜的說:「你們姊妹平日裡鬧,我從不置喙,十幾天來裝聾作啞,不過是想著你們到底是親姊妹,總能自己和好,因此等著你們自己把事給了了,沒曾想,你們姐妹爭執,與那缺吃少穿的小家子裡頭爭果子吃爭衣服穿的有何兩樣?大家小姐的氣度一點也無,令我好生失望。須知一個家族想要繁盛,必得兄弟姐妹齊心協力才是,許多大家族往往都是從裡頭敗起來的,望各位姐兒深鑒。」

    盛紘聽的連連點頭,覺得極有道理,要是將來進了京城,別鬧笑話才好;孔嬤嬤今日真是金玉良言,連他自己一同受教了,到底是宮裡出來的。

    孔嬤嬤最後判決:「現罰你們每人十下手板,回去把那五十遍《女則》抄好,明日誰沒抄完,便不用來見我了!」

    說著便舉起托盤裡的戒尺晃了晃,只見那戒尺以老竹製成,柔韌勁道,在初點的燈光下泛著淡紅的光澤,揮動間呼呼有聲,光是聽聲音就先把人嚇倒了,如蘭軟了一半,哀求著去扯王氏的衣裙,墨蘭又開始淒淒的哭起來,華蘭倔著脖子咬著嘴,明蘭呆滯狀。

    孔嬤嬤緩了緩口氣,眼珠在屋內寥寥數人身上轉了一圈,又道:「不過你們終究是嬌小姐,今日受罰後,此事不必外傳,也可保全了姑娘們的名聲。」

    說著便讓四個丫鬟每人持一條戒尺,站到小姐們身邊去,王氏看著那戒尺也有些不忍,正想求情,忽聽一聲嬌柔的聲音——「嬤嬤請慢」。

    大家回頭去看,原來是林姨娘。



第16回

    只見林姨娘裊娜的走到當中,先給盛紘福了福,然後對著嬤嬤輕聲婉婉而道:「請嬤嬤勿怪,這裡原本沒有我說話的地方,可我心中愧疚,有話不吐不快,萬望嬤嬤見諒;今日之事,說到底都是墨兒不懂事而引出來的,說起來她才是因頭,尤其六姑娘,小小年紀就被拖累挨打,我心中著實過意不去,不如六姑娘的那十下板子就讓墨兒替了吧……」

    林姨娘本就看著柔弱,此時她目中含淚,語氣歉然,真誠之至的看著盛紘,盛紘頗有些感動;轉頭去看墨蘭。墨蘭到底年紀小,一時沒想明白,吃驚的看著林姨娘,倒是華蘭把脖子一梗,大聲道:「我是長姐,妹妹們有錯也都是我的錯,六妹妹的板子我來領好了。」

    明蘭心裡暗歎,堅強的拒絕道:「別,別,大姐姐還要繡嫁妝呢,板子我自己挨吧……」華蘭感動的去看她。這時墨蘭總算反應過來,連忙搶著說:「還是我來吧,我來……」

    一時間替明蘭挨打成了熱門職業。

    見女兒們如此,盛紘才覺得氣順些,心裡對孔嬤嬤的手段更是佩服,感激的又向她拱了拱;孔嬤嬤頷首回意,但卻絲毫不為所動:「林姨娘此話差矣,我將姐兒們一齊罰了,原就是為了彌補姊妹情分,今日她們一同挨了打,以後便能揭過重來,若是厚此薄彼豈非更生嫌隙?林姨娘用心很好,但欠些道統了。」

    林姨娘雙手緊握著帕子,眼中似有點點淚光,淒聲道:「孔嬤嬤說的是,是妾身無知了,可今日累的幾個姐兒都挨了罰,妾身著實過意不去,都是妾身沒有教好墨兒,不如連我一起罰了罷!也算略略補過。」

    盛紘見她嬌弱動人,更感動了,不料還沒等他感動完,就聽見孔嬤嬤一聲冷笑。

    孔嬤嬤心中嘲諷,她等的就是這句話,冷聲道:「看來林姨娘是得好好學學規矩了,越說越不得體;姨娘說因自己沒教好墨姐兒是以當罰,可華姐兒和如姐兒是太太教養的,明姐兒更是老太太身邊的,莫非林姨娘的意思是要連太太和老太太一起罰了?!至於我這個教養嬤嬤更是難辭其咎!林姨娘可是這個意思?」

    林姨娘臉色慘白,顫聲道:「不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怎敢……?是我無知……」

    盛紘連忙擺手:「嬤嬤這是哪裡的話……」心裡大怪林姨娘得罪人。

    孔嬤嬤並不生氣,只正色道:「林姨娘,我今日也說你一句,要知道,人貴在自知。你今日偏有兩不知。第一知,你當曉得自己是什麼身份,我與老爺太太正說這話,你這般貿貿然的插嘴應當不應當。好在我與老太太有故交,若是換了旁人,豈不讓外頭笑盛府沒規矩?」

    字字如刀,句句如劍,盛紘忍不住去瞪林姨娘。

    孔嬤嬤接著道:「第二知,你一再知錯犯錯。你先說自己是不該開口的,可你偏又開口,你口口聲聲說自己無知,既知自己無知,為何還隨意插嘴姑娘教養之事?你明明什麼都知道,卻又什麼都犯了,這豈非知犯,更得罪加一等!莫非是仗著養了哥兒姐兒,自認自己高出眾人一籌不成?」

    一邊說,一邊別有深意的看了一眼盛紘,目光似有輕輕責備。

    盛紘被看的羞愧難當,他知道孔嬤嬤是在責備自己過分寵愛林姨娘了,他也覺得孔嬤嬤的話都很有道理,想起墨姐兒的作為,深感林姨娘教養不當見識鄙陋,到底吟風月不比正經涵養,遂嚴厲喝道:「你一邊站著看罷,我和太太還有孔嬤嬤在這裡,焉有你說話的份!」

    王氏早已不哭了,兩眼冒光的看著孔嬤嬤,林姨娘臉色一陣紅一陣白,她自打嫁與盛紘從未如此丟人過,恨的牙根緊咬,但面上不露聲色,只輕輕啜泣著站到一邊。看見林姨娘氣的輕輕顫抖,華蘭如蘭大是解氣,覺得此刻便是再多打十下板子都值了,明蘭幾乎想向孔嬤嬤要簽名了。

    孔嬤嬤威嚴的朝眾姐妹道:「你們肯姊妹相互體讓是好的,想是你們已經明白了,但知錯歸知錯,處罰歸處罰,好了,你們把左手伸出來!」

    盛紘站起來,威嚴的發話:「都跪好,老老實實的把左手生出來,把板子都領了,回頭再把書抄了。」

    女孩們都規矩的跪好,可憐兮兮的看那戒尺,只聽孔嬤嬤輕喝一聲,一頓劈裡啪啦的響動,四條戒尺上下飛舞,明蘭立刻覺得掌心一片火辣辣的疼,墨蘭尖聲哀叫起來,如蘭哭的尤其哭天搶地,那薄而有彈性的竹板打在手心,皮分離般的痛,縱使硬氣的華蘭也忍不住,打到第六七下,明蘭已經疼的只會抽冷氣了。

    王氏心疼,看著忍不住掉淚,周圍的丫鬟婆子都是一臉不忍,盛紘也別過頭去不看,不一會兒,一會兒板子打完了,林姨娘再有城府也忍耐不住,一下撲到墨蘭身上輕輕哭起來,王氏也顧不得臉面,摟住華蘭如蘭心肝的不肯放。

    盛紘卻見明蘭小小的身子獨自跪坐在蒲團上,疼的滿臉冷汗,小臉慘白,惶惑無依的可憐樣兒,左右竟沒有人去疼她,到今日盛紘才知道老太太那天的話是什麼意思。他硬起心腸不去看其他幾個女兒,先恭敬的送走了孔嬤嬤,然後走過去輕輕抱起明蘭,冷聲吩咐各自回去,自己則抱著明蘭往壽安堂去了。

    這一日大鬧,幾個女孩兒早就精疲力竭,這時事情一完結,如蘭墨蘭便倒在各自生母懷裡睡了過去,華蘭也被乳母攙扶著進去歇息了,明蘭也累極了,被盛紘抱起往外走時,換忘記隔著父親的肩膀,吩咐等在外門的小桃把她的小書籃子整理好帶走。

    盛紘不禁失笑:「敢情沒把你打疼,還有力氣惦記東西。」

    明蘭跪了半天,又被打了一頓板子,還抄了一下午的書,此刻外頭冷風一吹,腦子正不甚清楚,一邊揉著自己的小手,呆頭呆腦道:「方纔那《女則》我已經抄了一大半了,待會兒再抄一會兒就得了,自然得帶上,不然明日怎麼去見孔嬤嬤呢。」

    盛紘藉著前頭打燈籠的光亮,看了看小女兒,只見她眉目宛然,目如點漆,依稀當初衛姨娘的模樣,又見她鼻翹目秀,隱隱自己幼時的風貌,想起當初她剛出世時,自己也是抱過親過疼過的,可後來衛姨娘慘死,又出了這許多事情,他對這女兒既愧且憐,便不大愛見了;只記得要照拂她的生活,卻並不如疼愛華蘭墨蘭那般。

    他這時卻又生起另一股疼惜之心,便和藹的微笑道:「孔嬤嬤打了你,你不氣她?還上趕著去找罪受?」

    明蘭小小的歎了口氣:「姐姐們都挨打了,我怎麼能一個兒撇清了;一女犯錯,全女都要連坐,不過這樣也好,下回姐姐們就不敢再吵了,哎——」

    盛紘大樂,刮了下明蘭的小鼻子:「小丫頭滿嘴胡謅,還小大人樣的歎氣!你知道什麼叫連坐。」說著騰出一隻手來攏住明蘭的左手,摸上去有些熱腫,盛紘心裡憐惜小女兒吃了苦頭,溫言道:「疼嗎?」

    明蘭吸了吸鼻子,哭聲道:「疼的。」頓了頓,心裡委屈,不知不覺淚水就掉下來了,哭腔著,「疼極了。」

    盛紘疼惜的把小女兒在懷裡抱緊了,哄道:「下回姐姐們再吵架,你就偷偷來告訴爹爹,爹爹要是不在家,你就遠遠躲開,或去找老太太,咱們明蘭是好孩子,不理她們,好不好?」

    明蘭把小臉兒埋進父親頸窩裡,夜風森寒,可是趴著卻是暖暖的,有一股父親的味道,讓明蘭想起了小時候姚爸常常背著她騎大馬的情景,她用短短的小胳膊環著盛紘的脖子,點點頭:「嗯!」

    一路上父女倆說說笑笑到了壽安堂,一進正門,盛紘就對等在門口的丹橘道:「去二門找來福管家,讓他去書房找出那瓶『紫金化淤膏』,速速取來。」

    丹橘嚇了一跳,連忙應聲前去,盛紘抱著明蘭走進正房,看見老太天正在炕上等著,便把明蘭放到炕上,老太太順手攬過明蘭,一觸手忽覺得女孩凍的冰涼,趕緊就把自己身上的玄金二色金八團吉祥如意軟氈給她團團裹上,待盛紘給她行過禮,她才道:「適才孔嬤嬤已遣人把前因後果給講明白了,老爺今兒受累了,下了衙換得歇息,趕緊回去將息著。」

    盛紘面有慚色道:「也不見得如此累了,倒是讓母親操心了,怕是連晚飯都還沒用吧。」

    盛老太太摟著昏昏睡去的明蘭,看著她疲憊的小臉,轉頭對盛紘道:「孔嬤嬤在宮中便是執掌宮規的,說話做事未免魯直了些,老爺不要見怪才好。」

    盛紘忙道:「哪有的事。兒子縱是再昏聵,也不至於分不出好歹來,孔嬤嬤身子不好,原是要告老歸鄉的,靠著母親的面子才將她請了來,兒子敬重佩服嬤嬤的人品德行還來不及,如何有他想?說來說去,都是兒子無用,沒把女兒們教好。」

    盛老太太看他面色真誠,不似作偽,十分滿意;她與盛紘也母子幾十年了,多少瞭解他的為人,知道他言出真心,又見他適才親厚的抱著明蘭回來,心裡適意了些。

    母子倆又說了會子話,盛紘便回去了。

    過一會兒,房媽媽便使喚丫鬟婆子端著幾個食盒進來,把捂在暖籠裡的晚膳取出來,一一擺放在炕上,盛老太太正把明蘭搖醒:「先把飯吃了,再睡不遲。」

    明蘭累極,含糊的說:「我不餓,不吃了。」老太太如何肯依,還是把明蘭拖起來,房媽媽擰了條熱帕子給明蘭敷了面,她才醒了過來;老太太親自拿了冰帕子敷了傷手,房媽媽見明蘭的小手紅腫,挑了丹橘取來的膏子細細敷勻了,嗔道:「這孔嬤嬤也真是的,我們姑娘原就沒錯,一同處罰已是冤了的,換輕著點兒打!」一邊說一邊輕輕去吹氣。

    盛老太太其實也心疼,但還是板著臉道:「什麼一同不一同的,小孩子不好好學規矩被教養嬤嬤罰是常事,便是我小時候難道少挨嬤嬤的罵了。」

    明蘭一臉糊塗,歪著腦袋,木木的看著祖母好一會兒,才恍然大悟:「原來是我們沒學好規矩才挨打的呀,哦,那是該打的。」——就這樣把姐妹吵架的事給隱沒了。

    房媽媽頓時忍俊,老太太聽了,也暗暗覺得好笑,知道這孩子都明白了,心下安慰,輕輕揉了揉孫女的頭髮道:「好孩子,以後的日子會順當起來的。」

    ……

    林棲閣,燈火幽瀾,只裡屋十分明亮,墨蘭半躺在炕上猶自哭泣,手上密密的纏著淡綠色的藥布巾子,散發著真真藥香,林姨娘摟著女兒,輕聲道:「都是娘不好,一味要你爭強好勝,卻忘了韜晦,如今正撞在浪尖上。」

    墨蘭慘白著小臉,不安道:「都說父親疼我,這次他寧肯替明蘭求情,也不為我說半句話,別是生了我的氣了。」

    旁邊站著個白淨瘦臉的媳婦子,身穿醬紫色繡杏黃如意繞枝長比甲,她笑著道:「姑娘莫急,老爺適才是礙著孔嬤嬤的面子,責罰了姑娘,老爺心裡也是疼的,這不,回頭就送了藥膏子來給姑娘了!」

    墨蘭聽了,心裡略略鬆些,林姨娘冷冷的笑了兩聲:「要是往日老爺早就過來了,今日居然連我一起罵了……哼哼,好厲害的孔嬤嬤,好厲害的老太太。雪娘,你難道沒看出來?」

    雪娘驚道:「小姐此話怎講?難不成這裡頭還另有說。」

    林姨娘掠了掠鬢髮,嘴角含冷意:「這次我是著了道,一意叫墨蘭掙表現,卻忘了壽安堂那位的厲害,今日孔嬤嬤將四個姐兒一一訓斥了,明裡聽著是一碗水端平,可是若細細去品,那意思卻差遠了。如蘭明蘭兩個小的還好,不過走個過場。她對華姐兒的那番話聽著嚴厲,卻實實在在是好話,在教她為人做事哩;可是她說墨兒的呢?真正是句句誅心,只差沒點明了說墨兒自私自利不顧姐妹!哼,什麼『各人有各人的緣』,她那意思就是說:我家墨姐兒是庶出的,別癡心妄想要攀華姐兒般的好親事罷了!」

    雪娘想了想,道:「小姐的意思是,這都是老太太的佈置?」

    林姨娘哼了聲:「不中也不遠了。孔嬤嬤把老太太想說不便說的,想做不好做的,一股腦兒都了了,既不得罪兒子媳婦,又能全了心願,真是一舉兩得;瞧著吧,這事兒可沒完呢。」

    墨蘭大驚失色:「果真如此,那我可怎麼辦呢?父親會不會厭憎了我。」

    林姨娘溫柔一笑:「傻孩子,怕什麼?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咱麼只要抓住了你父親,便一切都不怕了,太太便是想不透這一點。」

    ……

    葳蕤軒,王氏摟著如蘭已經睡下了,華蘭卻還在抄寫《女則》,王氏心疼女兒,道:「你那五十遍不是早抄完了嗎?怎麼換歇息,老爺送來的藥膏子還沒化開呢。」

    華蘭直起脖子,昂然道:「我是家中最大的,若說犯過錯,便是我的錯最大,妹妹們罰抄五十遍,我自要多罰些才是。」

    王氏對這個大女兒素來是七分疼愛三分驕傲,道:「我的華兒長大了,竟知道這番道理了,明日孔嬤嬤瞧了你的心意,自然會喜歡的。」

    說起孔嬤嬤,華蘭陡然精神一振:「娘,我今日才算真正瞧見了什麼叫厲害不露聲色的手段!你看孔嬤嬤,平日裡連高聲說話也沒一句的,最是和氣厚道不過,可責罰起人來,卻頭頭是道,楞是訓的人無話可說,聽者心服口服;再瞧瞧她的作為,知道我們犯了錯,也不急著發難,卻是文火慢熬,慢慢將我們給制服了,嘖嘖,真厲害!一句還沒說,便早早準備好了下跪的蒲團,打手板子的戒尺,連打完後敷手掌的冰帕子也預備下來了,稱的上是算無遺策!從明日起,我要加倍與孔嬤嬤學東西,多長長見識才好!」

    說的眉飛色舞,忽的轉眼瞥了母親一眼,歎氣道:「母親,你要是有孔嬤嬤一半的本事,就不到那姓林的張狂了。」

    「你這張嘴也該管管了,就怕你去了婆家也這般。」王氏反而憂心。

    華蘭嬌嬌的一笑:「都是母親的種。」

    王氏更是憂心:「我最怕的就是你這副脾氣,天不怕地不怕的,說好了是爽利明快,說壞了是尖酸刻薄,我當初嫁與你父親,算是低嫁,可如今你卻是高嫁,你當哪家婆婆都如你祖母這般好說話不管事?房裡塞人,偏疼別個媳婦,剋扣銀錢……林林總總,到時候有你的受的。」

    華蘭驕傲的仰起頭:「我才不怕,將來呀,無論屋裡屋外,誰也別想□手來!」



作者: C萍妹    時間: 2012-6-26 12:03 PM

第17回

   自那日大鬧後,從太太小姐到府內丫鬟婆子,對孔嬤嬤的培訓班加倍尊重起來,誰也不敢再有絲毫輕慢之心;尤其是墨蘭,幾乎是夾著尾巴做人。經過孔嬤嬤的前程教育,盛紘暫時理智戰勝情感,連著半個月睡在王氏房裡,讓林姨娘母女倆清醒清醒頭腦,王氏日日□滿面,高興的險些放鞭炮。要說這次盛紘是下了決心,至少要做出個樣子給孔嬤嬤看,十分有毅力的拒絕林姨娘的任何求見。

    林姨娘一看情形不對,終於祭出絕招,讓兒子長楓趁盛紘考教學問時,遞上一副輕柔的青絹,上面用艷麗的硃砂寫了一首哀怨的情詩,什麼『朝朝思君心欲碎,暮暮啼血淚如雨』之類的,盛紘讀了之後頓時柔情萬千,某天半夜終於按捺不住去見了林姨娘。

    王氏知道後大怒,道:「就怕小妾有文化!」

    不過這次之後,盛紘也意識到不能對林姨娘太過縱容,而林姨娘也很乖覺的收斂不少風頭,墨蘭也同樣老實起來,在這樣良好的學習氛圍下,孔嬤嬤又細細指點了半個多月,待到長柏縣試發榜之後,孔嬤嬤便告辭而去。盛紘又給孔嬤嬤添了許多箱籠充作束脩,孔嬤嬤留下一半,剩下都退了回去:「半截入土的人了,帶這許多東西,還以為我是來打劫的呢。」

    最後幾日,王氏婉轉表示,希望孔嬤嬤給京中的故交寫信,替家中女兒多多美言幾句,算是給華蘭以後的日子營造個條件,不料孔嬤嬤笑著推辭:「大姐兒又不是去做客的,她在京城是要久住的,天長日久的,什麼名聲都得自己造出來的;我若把大姐兒誇到天上去了,回頭那忠勤伯府指望太高,反禱妙。」

    這句話翻譯成火星語就是:期望值不要太高,太高了容易失望,低一點反而更容易讓華蘭出彩。也不知王氏懂了沒有,只是難掩失望之色,於是孔嬤嬤又加了句:「大姐兒便是一面活招牌,待她生兒育女立住腳跟了,我若還能蹦躂,便可替餘下幾個姐兒喊兩嗓子。」王氏想到了如蘭,滿臉笑容的道謝。

    孔嬤嬤走後,幾個女孩再度過回各自修行的日子,盛老太太就又把明蘭捉回去識字唸書,並且又多加了一門新課——女紅,啟蒙師傅由房媽媽暫代。房媽媽當年是陪嫁過來的一等大丫鬟,號稱候府女紅第一把手,舉凡紡織、縫紉、刺繡、鞋帽、編結,拼布林林總總無一不精,雖如今人老眼花做不得精細的活計,但教教明蘭這樣的菜鳥綽綽有餘。

    根據盛老太太和林姨娘兩個活生生的例子,房媽媽見明蘭學字讀書一點就通,很擔心明蘭也是只愛詩文不喜針鑿,誰知明蘭一開始就十分配合,拿出比讀書認字更熱忱的態度來學習,房媽媽又驚又喜,立刻拿出全副本事來訓練明蘭;於是明蘭上午跟著盛老太太讀書,下午跟著房媽媽學女紅,老太太在一旁樂呵呵的看著。

    先讓明蘭在小布頭上練習針,先縫線條,直的要筆直,圓的要滾圓,針腳要細密像縫紉機踏出來的,間隔要均勻的完全一致,這是基本,光是練習這個就足足費去了明蘭一個月時間,一個月後房媽媽挑了個光頭好的下午給明蘭考試,勉強給了及格。

    房媽媽有些奇怪:「姐兒這般用心學,怎麼學女紅偏就不如你讀書識字來的快又好呢?」

    明蘭心裡默默的:做了弊的和白手起家的自然不一樣。

    盛老太太也很奇怪:「你這般喜歡女紅麼?比讀書都認真賣力。」

    明蘭默默流淚:鬼才喜歡女紅!她以前連十字繡都不玩的好不好。

    應試教育有個很大的特點,例如學奧數鋼琴或繪畫是為了加分,好好讀書是為了考大學,考大學是為了找好工作賺大錢,這說好聽了是目標明確,行動直接,說難聽了是利性強;作為打那兒過來的明蘭在學完《千字文》後,就開始思考一個問題。

    作為一個深閨女子,詩詞歌賦琴棋書畫樣樣皆精,到底有什麼用?她又不能拿讀書當飯吃,因為她考不了科舉。還是在貴族子弟中博個才女的名聲?

    作為嫡女的盛老太太當然會說:陶冶性情,怡心養品,華蓋滿京都,乃家族之光。

    可是明蘭不是嫡女呀,也且盛家也不是候府,她根本進不去那種頂級的貴族社交圈。

    而林姨娘大約會說:在我成的道路上,詩詞歌賦琴棋書畫給了我很大的幫助。

    可是明蘭也不想當小老婆呀。

    直到有一次,房媽媽隨口說一件如意齋的中等繡品可以賣二三兩銀子之後,明蘭忽然找到了一個最好的努力方向——不論是讀書太好或是理財太精都可能會被這個社會詬病,只有女紅,保險又安全,既可以獲得好名聲,將來有個萬一也算有一技傍身。

    明蘭把自己的想稍稍潤色後,如此回答祖母:「女紅實在,可以給祖母做暖帽,給父親做鞋子,給母親和姐姐繡香囊,還可以給哥哥們縫帕子。」

    盛老太太感動的眼眶都熱了,把明蘭摟在懷裡揉了半天:「好孩子,難為你了!」

    明蘭一頭霧水,盛老太太的理解是:讀書不過得益在自身,女紅卻是惠及家人,孫女小小年紀就知道關心家人了。

    為了增加學習的趣味性,盛老太太描了幾朵簡單的梅花給明蘭繡著頑,明蘭很賣力的繡呀繡,剛繡完一朵半,已經春梅落盡,桃花初綻了,房媽媽歎了口氣,索性把那花樣子添上幾筆,讓明蘭繡成桃花算了。

    「梅花和桃花不一樣呀,怎麼換的過去呢?」明蘭小聲抗議。

    「沒事,你繡出來的差別不大。」盛老太太安慰她。

    明蘭:……

    待到四月,桃花燦燦時,京城忠勤伯府來信說袁文紹將於月底出發迎親,數著日子,不幾日便可到登州;這邊,盛紘的大堂兄盛維也到了;本來華蘭的婚禮應該有舅舅在場,可是那王衍如今也是官身,並不能隨便離任,只有盛維是料理生意的,反倒可以自由行動;他這次帶著次子長梧一起來賀喜,回頭還要陪長柏為華蘭送親到京城。

    盛維隨盛紘來壽安堂拜見之時,明蘭正坐在炕几旁背誦《愛蓮說》:「水陸草木之花,可愛者甚蕃……予獨愛蓮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遠益清,亭亭淨植……」童音稚稚,朗朗背誦,小小的女孩搖頭晃腦,憨態可掬,盛老太太端坐在炕上,側首笑吟吟的聽著,滿眼都是溫暖的歡喜。

    盛維心裡一動,又見盛老太太精神愉悅,面色紅潤,竟比兩年前見時還顯旺盛幾分,便側眼看了看明蘭,只見她一雙點漆般的黑瞳,明亮清澄,一見自己到來,立刻從炕上爬下來,乖乖的在一旁站好,見她如此知禮懂事,盛維很是喜歡,心裡更加明瞭。

    給盛老太太見過禮後,盛維笑吟吟的把明蘭攬過來道:「你是六丫頭罷,你幾個姐姐我都見過,只有你,回回來你家,你都病著,如今可好了。」他長了一張國字方臉,頗有風霜之色,明明只比盛紘大了幾歲,看著卻像大了十歲似的,但神情卻十分和藹。

    明蘭捧著一對胖胖的小拳頭,規矩的上來行禮,似模似樣的問好:「侄女一概都好了,謝大伯伯關懷,大伯伯好,大伯伯遠道而來,真是辛苦了。」

    脆脆的稚音,說話卻偏一副小大人的正經樣,屋裡幾個大人都樂了,盛維尤其大笑,摟著小明蘭不住抖動,明蘭被笑的小臉憋紅,心裡憤懣道,她明明都照規矩來的好不好,笑什麼笑,嚴肅點!

    盛維在懷裡摸了摸,掏出一團紅綢子包的東西,遞給明蘭道:「這是你堂伯祖母給你的,你幾個姐姐都有,就差你一份了。」明蘭抬眼看了看祖母和父親,見他們輕輕點了頭方才收下,打開紅綢一看,眼前一片金光燦爛。

    這是一個沉甸甸的赤金如意鎖,忙拿給盛老太太看,老太太笑著把金鎖上的細鏈子掛到明蘭脖子上,明蘭立刻覺得脖子一沉,足有好幾兩重,連忙扭著小胖身子乖乖向盛維鞠躬,一邊鞠一邊道:「謝謝堂伯祖母,謝謝大伯伯。」

    這時翠屏端著個雕繪著荷葉蓮藕的紅漆小茶盤進來,見明蘭過來,便習慣的把茶盤往明蘭面前一端,明蘭伸手接過其中一個茶碗,顛顛的走過去;盛紘原以為照習慣明蘭會把茶碗端到自己面前,誰知明蘭的小短腿走到一半居然轉了個彎,低頭捧著茶碗,逕直把茶奉給了盛維,第二碗才端給自己;接下來,又見明蘭踮著腳把炕幾上那盤新鮮的山東大棗拿下來,慇勤的端到盛維的茶几上,盛紘暗暗好笑,忍不住笑罵道:「這六丫頭,不過收了件禮,便這般又捧茶又上棗子的,忘了你親爹麼!」

    明蘭神色扭捏,小臉通紅,停下忙碌轉動的肥松鼠般小身子,尷尬的小手小腳甚是無措,不好意思的訕訕道:「這個……沒有,大概是……拿人手短吧。」

    盛老太太並盛維盛紘兩兄弟頓時哄堂大笑,盛維一把拉過明蘭在懷裡抱了抱,見她小臉稚嫩,怯生生的,著實可愛的緊,於是又從身上摸出了個精緻的錦囊袋子,放到明蘭手裡,戲謔道:「大伯伯吃人嘴短,喏,這是新打的九十九條小魚兒,也都給你了!我說小明兒,你家的吃食也太貴了些!」

    老太太幾乎笑出眼淚,一邊笑一邊指著罵:「你們幾個沒大沒小的猴兒!」周圍的丫鬟婆子也偷偷捂嘴,明蘭連忙從那水果盤子裡挑出十幾個果肥厚的大棗子給盛紘送去,討好的傻笑道:「父親吃,父親吃,這顆棗子胖……」

    盛紘笑著拉過明蘭,摸了摸小女兒柔軟的頭髮,然後打開明蘭手中的錦囊繡袋,拈出一個金燦玲瓏的小魚狀金錁子,放在明蘭胖胖的小手掌中:「好看吧,拿著頑吧。」

    明蘭突然拿了這麼多金子,她著實有些不好意思,小臉紅紅的又給盛維鞠躬作揖,這時王氏來了,帶著除華蘭外的幾個孩子,明蘭小小的舒了口氣,連忙去給王氏行禮。

    王氏與老太太和盛維見過禮,又讓兒女們行禮,瞧見明蘭胸前偌大一塊金燦燦的金鎖,如蘭小嘴撅了撅,墨蘭低眉順眼,沒什麼表情,經過孔嬤嬤的教育,她們倆已經老實許多了,盛維與侄女寒暄了幾句,如蘭嬌矜,墨蘭斯文,都不大言語,盛紘也沒什麼可說的,倒是王氏滿面笑容道:「嫂子太客氣了,讓大伯為華蘭跑這麼老遠已過意不去了,還帶了這許多東西來。」說著轉頭道:「還有你們的,哥兒的物件在老爺書房,姐兒的都在葳蕤軒那兒呢,待會兒去取吧。」

    孩子們立刻給盛維道謝,大家又說了幾句,如蘭便興興頭的要去看禮物,盛老太太笑著讓孫女們先過去,三個女孩離開後,屋內的氣氛立刻靜了下來,盛維正色對著站在對面的長柏說:「我就聽得柏哥兒已過了府試,弟妹真是好福氣。」

    長柏拱手道:「大伯伯謬讚,小侄無知,尚得多加讀書。」

    王氏心中驕傲,回道:「活著最後一道院試才算個秀才呢,大伯先別忙著誇他;都說梧哥兒也在讀書,回頭他們哥倆好一同赴考。」

    盛維搖著頭笑道:「這可不成,當初我讀書就不如二弟,你那大侄子隨我,只看賬本精神,見了那些之乎者也就犯暈,你二侄子雖能讀兩本書,卻比柏哥兒差遠了,我瞧著他還是喜歡舞槍棒些,這次送大侄女去京城完婚後,我打算讓梧哥兒去拜見下魯奎魯總教頭,試試看走武路子。」

    盛紘笑著道:「這敢情好,那魯槓子的武藝人品都是一等的,當初他考武舉時常與我一同吃酒,這些年也沒斷了往來,回頭我給他寫封信,讓梧哥兒帶上,也好多照應些。」

    盛維大喜:「那可多謝二弟了,梧兒,換快給你叔叔磕頭謝過!」

    身旁侍立的長梧,看著和長柏差不多大,但身骨結識,方口闊面,開朗精神,高高興興給盛紘磕了頭,盛紘忙扶起:「大哥又說這兩家話,梧哥兒將來有了出息,也是我們的福氣,有自家兄弟在官場互相照應著,咱們家族才能興盛不是?」

    盛維又轉頭去看長楓,笑道:「瞧吧,你梧堂兄是不中用了,回頭只能做個武夫,看來還是得你們親兄弟倆一同趕考了,我聞的楓哥兒詩文極好,小小年紀便頗有才名,將來定能考個狀元回來。」

    長楓一直含笑站在一旁,此時才拱手道:「小侄有愧,只望將來能有大哥一半學問便知足了,前朝張太岳9歲為童生,小侄不才,打算明年去試試手。」

    盛老太太正色道:「雖說詩文要緊,但科舉考試並不全考詩文,你也當多花些力氣在文章上,便是你祖父當年詩文倜儻蓋杏林,也是先學好了文章的,回頭你也隨你大哥哥一同讀書罷。」長楓笑著答是。

    又說了會子話,盛老太太讓三個哥兒自去頑,大人們再聊會兒天。

    等他們出去了,盛維才恭敬對盛老太太道:「本這次您侄媳婦也是要過來的,偏被家事絆住了騰不開手腳,我替她給二嬸子磕頭道喜了。」

    「這大老遠的來什麼來,侄媳婦管著偌大一家子如何出的來,我們兩房用不著這些虛的,你母親身子如何了,可還健朗?」盛老太太笑道。

    盛維神色黯淡了些:「家裡一切都好,就是我娘她最近越發懶了,身子骨大不如前,她時常叨念著二嬸子您,我想著等嬸子什麼時候得了空,來我家住一陣子;就是怕累著嬸子您了,是以娘不許我提。」

    盛老太太歎氣道:「累什麼累?我與你娘妯娌一場,也甚是相得,弟妹去瞧老嫂子有什麼不好說的;唉……我對老嫂子極是敬佩,她一個弱女子熬了這許多年,也算熬出了頭,卻可憐累出了一身的病痛。」

    盛維真誠道:「當初都虧了嬸子給我們母子撐腰,侄兒一家方有今日,說起來真是……」

    盛老太太連連擺手制止他繼續:「不提了不提了。」

    盛紘見氣氛沉重,想找個輕鬆的話題,看了看王氏,王氏收到信號,立刻明白,於是她笑道:「好久沒回金陵,不知道松哥兒媳婦怎麼樣了?上回來信說她有了身子。」

    盛維神色愈加黯淡:「可惜了,前兒忽的小月了。」

    一陣壓抑,氣氛更加沉重,盛紘不滿的瞪了王氏一眼,王氏很冤枉,她又不知道。

    好吧,搞活氣氛也是需要天分的,王氏顯然還需修煉,盛紘不滿完王氏,決定自己出馬,笑道:「不知上回來說梧哥兒的那戶人家如何?大哥可打聽好了,要是好,我這做叔叔可得開始備賀禮了。」

    盛維臉黑如鍋底:「唉,不提也罷,那家閨女跟馬伕私奔了!」

    屋內氣氛更加……



第18回

   當晚盛紘要與盛維把酒夜話,王氏陪著盛老太太聊了會天,晚飯前崔媽媽領著明蘭回來了,丹橘和小桃懷抱著兩大包禮物,後面還有兩個粗使婆子合抬著一個箱子。

    盛老太太把明蘭拉到身邊,當小囡囡般的搖了半天,笑道:「這回我們明丫兒可是發財了,告訴祖母,大伯伯都送來些什麼呀?」

    明蘭剛才壓根沒看清,掰著小手指回憶起來:「有……金子,緞子,珠子,鐲子,嗯……釵子,簪子也有的……嗯,還有,還有……」還有了半天終是背不出來了,盛老太太聽的兩眼直翻白,伸出手指點了點明蘭的小腦門,板著臉訓道:「……還有,還有你這個小呆子!」

    明蘭紅著小臉,眾人一齊大樂。

    說著,老太太便叫翠屏指揮婆子打開包袱和箱籠來看——新出的湖緞各色四匹,蜀錦各色三匹,光澤花色都極光鮮的,徽州的文房四寶兩套,赤金纏絲瑪瑙鐲子一對,銀葉絲纏繞翠玉鐲子一對,珠釵金簪各兩對,紅艷滾圓的珊瑚珠子和各色琉璃米珠各一盒,各色時新花樣戒指五個,剩下林林總總還有些女孩的小玩意。

    盛老太太皺眉道:「這禮有些重了。」

    王氏笑道:「大伯說了,這好幾年沒見了,索性都補上。」接著又轉頭拉過明蘭道:「你這傻孩子,都說你記字快,這麼些東西就記不住了?怪不得老太太說你是個小呆子!」

    明蘭不好意思的呵呵傻笑一陣,她比較擅長記數字和案例來著,盛老太太聽了王氏的話,眼光似嘲諷的閃了閃,什麼也沒說。

    接著王氏又對著老太太笑著說:「咱們明兒是厚道孩子,當初住媳婦那兒的時候,給什麼穿什麼,喂什麼吃什麼,從不挑三揀四的,更不眼紅姐妹的東西,如兒和她住一塊兒時,吃的玩的擺的到處都是,明兒連碰都沒碰一下呢!怪道老太太疼你,到底有氣派。」

    盛老太太輕輕看了王氏一眼,不動聲色道:「華丫頭出閣後,太太要多費些心,得好好教養剩下三個,姑娘家不好眼皮子太淺了,沒的叫人看輕了。」

    王氏立時眉飛色舞,誰知盛老太太又說了句看似完全無關的話:「明丫頭,才兒你走後,又叫小桃把你大伯伯送的那袋子金魚拿了去,怎麼,緊著跟姐姐們顯擺去了?」

    明蘭瞪圓了眼睛,答道:「才不是顯擺,是我要分給姐姐們的。」

    王氏的表情立刻有些難看,盛老太太不可捉摸的笑了笑:「你姐姐們要了嗎?」

    明蘭搖頭,嘟著嘴道:「咱們板子一起挨,金魚兒自然也要一塊兒分的,我叫小桃連那桿象牙小秤都一塊兒帶去了,可是大姐姐死活不要,說是大伯伯給我一個兒的,她們以前見大伯伯時都有過的。」

    盛老太太欣慰道:「大丫頭果然是懂事了,這回侄子也給她添了不少妝,咱麼得知足。」

    王氏這才舒了口氣。

    明蘭暗歎,這幫內奼女人話裡話外都滿是鉤子,一個不小心就被繞上了。

    過了一會兒盛老太太傳飯,王氏通常回屋與女兒們一起用飯,便帶著丫鬟婆子告辭離去了,一離開壽安堂的院子,立刻加快腳步,匆匆往葳蕤軒去了,還沒等丫鬟打開正房的簾子,王氏就聽見裡頭傳來華蘭訓斥如蘭的聲音。

    「你眼皮子怎這麼淺,瞧見明蘭那麼幾個金錁子就想分一半,你素日沒見過金子不成?!」華蘭的聲音,王氏聽的眼皮一跳。

    「大伯伯是昏頭了,我和你才是太太生的,什麼小婦生的庶出丫頭他也當真,憑什麼給她那麼多金錁子?都應該給我們才是!」如蘭還嘴。

    王氏聽的青筋暴起,讓彩環彩佩留在門口看著,自己一步衝進內屋,指著如蘭大聲喝道:「死丫頭換給我住嘴!混說什麼,上回孔嬤嬤正該多打你幾板子才是!」

    華蘭如蘭姐妹倆正坐在一對海棠錦繡墩上,見到王氏進來,都趕緊站起福了福,王氏一把扯住如蘭,沉聲道:「以後不許說什麼小婦庶出的,你忘了你父親麼?」

    如蘭陡然心頭一緊,對了,盛紘也是庶出的,雖知道自己說錯話了,但猶自不服氣,道:「當初我與大姐姐的金鎖是大老太太送來的,根本沒有林姨娘的份,四姐姐那個金鎖還是後大伯伯大伯母補來的;不是母親說的麼?大老太太最最痛恨小妾姨娘的。……就算大伯伯瞧在父親的面上抬舉明蘭,意思下賞些小玩意也儘夠了,做什麼左一個金鎖右一袋金魚的,沒的慣出那小丫頭的德性來!我瞧她那金鎖比我還精緻些!」

    王氏頭痛不已,一下坐在軟榻上,華蘭見狀,過來擰了一把如蘭的胳膊,低聲道:「你知道什麼?那大老太太與我們老太太最要好,當初大老太太不待見四妹妹,為的是祖母,今日抬舉六妹妹,也是為的祖母!要怪,你就怪當初你不肯叫老太太養罷!」

    王氏愛惜的看了眼長女,轉頭對如蘭嗆聲道:「你大姐姐說的對!我方才打聽了,原本你大伯伯只給了六丫頭金鎖的,是六丫頭招人喜歡,端茶問安的孝敬得體,你大伯伯這才又拿出了一袋子金魚,可你呢?你也不想想,你大伯伯哪回來不是給你們姐妹送這送那的,華兒還好,可你每次瞧見了你大伯伯只在那裡充大小姐派頭,嘴皮子也懶,人也不慇勤,一副嬌氣的鬼模樣,是個人瞧見都不喜歡!」

    如蘭從來沒被王氏這般數落過,小臉漲紅,怒道:「誰要大伯伯喜歡!不是母親說的嗎,要沒有老太太,大老太太早就被大老太爺休了,要是沒有父親,大伯伯哪來的偌大家業!大伯伯一家受了我們家這麼大的恩惠,拿他們多少東西都是不過的。我幹嘛要討好大伯伯,他給我東西是應該的!」

    只聽唰的一聲,華蘭一下站起身,厲聲呵斥道:「你胡扯什麼?換快閉嘴,再多說一句我立刻撕了你的嘴!」見姐姐臉色嚴厲眼中冒火,如蘭梗著脖子閉上嘴。

    華蘭轉身對著王氏,責備道:「母親真是的,明知道妹妹性子莽撞,這種話也敢對她說?她要是哪天昏了頭出去胡謅,祖母和父親換扒了您的皮!倒時候那姓林的就該更得意了!」

    王氏頓時頭大如斗,扶著額頭倚在軟榻上,一臉中風狀。

    華蘭坐到如蘭身邊,難得的耐心的教導妹妹:「誠然父親和祖母是幫了大伯伯很多忙,可是如今養在老太太身邊的是明蘭,父親的女兒更不止你我兩個,再過不久我便要出門子了,到那時再不能提點妹妹,如兒以後遇事得自己多想想了。」

    如蘭嘴唇動了動,一副強頭倔腦的樣子,華蘭努力更耐心些:「你我一母同胞,縱是往日吵過嘴,難不成姐姐會害你?以後你莫要動不動與墨蘭爭吵,那死丫頭慣會惺惺作態,心思又機巧,你不免吃虧。大不了你不與她頑便是,以後若悶了,去找六妹妹罷,我瞧著她倒是不壞,雖說比你小,行事為人可比你妥當多了;這才多少日子,老太太已經把她當心肝般的待著,什麼好東西都緊著她,你瞧近日父親多疼她!」

    如蘭低著頭,不以為然的撅了撅嘴,嘀咕道:「她們如何與我相比,她們都是庶出的,自得討好賣乖才有一席之地,我可是太太生的。」

    華蘭的頓了一頓:「沒錯,我們是太太生的,可也得拿出嫡女的氣派來,不要臨了反不如庶出的出挑!」

    ……

    五月初三,風和日麗,天溫氣暖,宜嫁娶,迎親的隊伍吹吹打打一路而來,盛府內也到處扎花點紅,裝點的一派喜氣洋洋,明蘭一大清早就被崔媽媽拉起來打扮,頭上挽著兩個圓圓的蝴蝶鬏,綰著一對紅珊瑚珠鑲的金絲纏枝發環,上身穿大紅色鏤金絲鈕折枝玉蘭錦緞交領長身襖,從膝蓋起露出一截月白雲紋綾緞縐裙,往鏡子裡一照,再鼓著小胖臉頰一笑,嘴角一顆小小的梨渦,活脫脫一個喜慶的年畫娃娃。

    去葳蕤軒時,明蘭見墨蘭和如蘭也是一般彤紅喜氣的穿著打扮,胸前都用細細的金鏈子掛著盛維送的瓔珞盤絲金鎖,然後她們按次序跟華蘭道別。

    墨蘭:「祝大姐姐鴛鴦福祿,絲蘿春秋,花好月圓,並蒂榮華。」

    如蘭:「大姐姐喜結良緣,望大姐姐和姐夫琴瑟和鳴,白頭偕老,子孫興旺,枝繁葉茂。」

    明蘭:「……京城天氣干,大姐姐平時多喝水,對皮膚好。」實在想不出來了,她們就不能給她留幾句成語說說嗎?

    華蘭看看明蘭,眨眨眼睛,好容易醞釀出來的一些淚意又沒了。

    王氏又交待了幾句之後,旁邊走出個明蘭沒見過的嬤嬤,身穿一件暗紫色團花比甲,華蘭不甚明白的去看母親,王氏眼神有些躲閃,支支吾吾道:「請這位嬤嬤給我們姐兒說說夫妻之禮吧。」

    說完便帶著一眾人等離開葳蕤軒,明蘭立刻明白了,心裡輕輕切了一聲,不就是教育嗎?想當年姚依依的一個表哥被單位發配去非洲開拓業務時,走的匆忙忘記帶精神食糧了——足足10個G的片,讓小表妹給寄過去,本著雁過拔毛的習慣和一絲不苟的律從業人員精神,姚依依很認真的從頭到尾看了一遍。

    正應了那句話——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作詩也會淫;沒準她講的比那嬤嬤還深刻明白呢,不過看墨蘭如蘭都是一臉無知的樣子,明蘭不好顯得太有智慧,只得裝傻。

    此時外頭已然來了不少夫人太太,王氏便要去待客,順便把三個女孩一起帶去見見人,她們三個被媽媽領著在女客面前轉了一圈,大紅襖子映著雪白嬌嫩的小臉,如同花朵般鮮艷,引得眾人俱是嘖嘖讚歎,這個伸手摸一把,那個扯著細細看問。

    盛紘到登州上任不過一年,盛府與當地的官宦縉紳相交尚淺,眾女客依稀知道這三個姑娘中只有一個是嫡出的,但是偏她們三個都是一般打扮,王氏又不好在這繁忙當口當眾指明了說,於是一干夫人太太只好各憑興趣手感了;喜歡清秀文雅的都去看墨蘭,喜歡端莊驕矜便去扯如蘭,眾人見明蘭最小又生的玉雪可愛,行止規矩大方,偏身子幼小圓矮,手短腳短,行動嬌憨稚氣,很是讓人喜歡,反倒摸的人最多。

    明蘭的小臉也不知被這群賣火柴的老女孩摸了幾把,不但不能喊非禮,還得裝出一副被摸很榮幸的樣子;不過當小孩也不全是壞處,明蘭幾個至少比新娘子早一步看見了傳說中的大姐夫袁文紹。

    新郎官今年二十歲,屬於晚婚族,生的體健貌端,面白有須,但估計昨天連夜刮掉了,所以只在頰上顯出一片淺青色,一身大紅喜服顯得鶴勢螳形,目光明亮,舉止穩重,和三十多歲卻斯文白淨的岳父大人盛紘站在一起,更像同輩人。

    王氏拉著袁文紹的手上下打量了大約半柱香,直看的女婿臉皮發麻才放開手,然後又說了半柱香時間的『多擔待』之類的囑托。

    禮過後袁文紹帶著新娘子上了船,由伯父盛維和長弟盛長柏送親,王氏在盛府大門口哭濕了三條帕子,盛紘也有些眼酸。

    當天盛府內開了十幾桌筵席,又在登州有名的鴻賓樓裡開了幾十桌加席,足足熱鬧到半夜賓客們才離去,古代夜生活沒有小孩參與的份,明蘭早被媽媽帶回壽安堂,小胖手掩著小嘴不住打呵欠,丹橘和崔媽媽把她安置妥當後,盛老太太和小孫女一同躺在床上,有一搭沒一搭聽小明蘭說著婚禮外頭的情況,聽著聽著,盛老太太忽的道:「明兒,給祖母背首說婚嫁的詩吧。」

    明蘭最近正在學《詩經》,想了想,挑了首最簡單的,便朗聲道:「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桃之夭夭,有蕡其實;之子于歸,宜其室家。桃之夭夭,其葉蓁蓁;之子于歸,宜其家人。」

    「明兒背的真好。」黑暗中,盛老太太似乎輕輕歎了口氣,聲音有一抹傷悲的意味,似乎自言自語道:「明兒可知,祖母年少時,最喜歡的卻是那首《柏舟》,真是朝也背,晚也背,可現在想來,換如《桃夭》的實在,女人這一輩子若真能如桃樹般,明艷的開著桃花,順當的結出纍纍桃果,才是真的福氣。」

    明蘭困極了,根本沒聽清祖母再說什麼,依稀像是在說種桃子,於是迷迷糊糊的回答道:「……桃樹好好的,要是結不出桃子,定是那土地不好,換個地方種種就是了,重新培土施肥澆水,總能成的,除非桃樹死了,不然還得接著種呀……」

    盛老太太初初聽了,不禁愕然,想想又有些莞爾,再去看小孫女時,發現小胖妞已經沉沉的睡去了,小臉白嫩嫣紅,嘟著小嘴,還輕輕的打著呼,老太太慈愛的看著小孫女的睡臉,一下一下輕輕拍著她。

    ……

    當夜,王氏喝了一碗安神湯,滿懷著對女兒的擔心,昏昏沉沉的歇下了,而喝的醉醺醺的盛紘,則被林姨娘早疏通好的人手扶去了林棲閣,那裡她早備好瞭解酒酸湯和熱水毛巾,歇下後兩人一陣,林姨娘見盛紘心情很不錯,根據她的經驗,這會兒的盛紘特別好說話,於是準備好的說辭就要上演。
作者: C萍妹    時間: 2012-6-26 12:04 PM

第19回

   昏暗燈光下,林姨娘臉帶嬌羞,萬分柔情,婉約道:「紘郎,今日妾身也是十分高興,一為了大姐兒結了門好親,二是為了我們墨兒,今日不少夫人太太都誇說墨兒得體大方,招人喜歡呢;只是……哎……」幽幽歎氣,拖出一長串的憂傷。

    「既然高興,又做什麼歎氣?」盛紘睏倦,很想睡了。

    「妾身想著將來墨兒是不是也有大姐兒這般福氣,雖說如今府裡,幾位姑娘都是一樣的,可就怕將來說親時,人家嫌她不是太太養的……」林姨娘聲音漸低。

    盛紘想起自己當初去王家求親時的艱難,也歎氣道:「嫡庶終究有別,不過有我在,自不會委屈了墨兒。」

    林姨娘柔聲道:「紘郎待我們娘兒仨如何,妾身最是清楚,但官宦王侯人家的女客間來往紘郎如何插手,須得太太帶著姑娘們出去見世面才成,這樣墨兒也不至於叫我這個卑微的生母拖累了,埋沒在內府不得人知道。」說到後來,語音淒然。

    盛紘沉思片刻,道:「有理。回頭我找太太說,以後和女客們往來不可只帶如蘭一個,得把墨兒和明兒也帶上,若她們品性好有造化,將來盛家也能多結兩門好親。」

    林姨娘神色嬌媚,靠在盛紘的懷裡,嬌呼道:「真真我的好紘郎!」一轉眼,忽又難過起來,眉目輕蹙:「聽說外頭瞧熱鬧的丫鬟說,華姐兒足有一百二十八抬嫁妝,還有田地莊子和許多陪房人口,真好氣派,不知墨兒……」

    盛紘本有些迷糊,但畢竟被孔嬤嬤洗過兩回腦,對林姨娘的要求有些警惕,想了想,方道:「若不論婆家,幾個女兒我自是一樣待著,不過大丫頭是太太拿自己的陪嫁添妝的,細算起來,墨兒未必有大姐兒這般的嫁妝了。」

    林姨娘嬌嗔道:「紘郎好脾氣,太太既嫁過來了,她的陪嫁自也是盛家的,幾個哥兒姐兒都叫太太一聲母親,她怎麼也不能太偏了呀!」

    盛紘心頭一涼,腦子開始清醒起來,慢悠悠的道:「偏不偏的另說,只那沒出息的男人才整日價惦記女人的嫁妝,我那連襟當初也是三代官宦的名門出身,就是用了王家的嫁妝,如今在大姨姐面前都不好說話,當初我求親時便下了決心,太太的嫁妝我是一個子兒也不動的,統統留給長柏好了,反正也是盛家的子孫。」

    林姨娘急了,一骨碌從被窩裡坐起來,道:「那楓哥兒和墨兒呢?難不成紘郎不管他們了?難不成為了我這個姨娘,還得累他們將來受苦?」說著又是淚水盈盈。

    盛紘心裡記著孔嬤嬤支的招數,慢悠悠的道:「你沒有豐厚的陪嫁,難不成是我的過錯?」

    林姨娘噎住了,不敢置信的看著盛紘,沒想到他會如此說話。

    盛紘暗歎孔嬤嬤料事如神。有一次閒談時,孔嬤嬤一語道破他與林姨娘相處時的一個週期模式,每次都是林姨娘先哭訴自己的卑微可憐,然後他就心疼哄她,然後林姨娘愈加可憐惶恐自己的將來,哭哭啼啼個沒完,然後他就心軟的許她這個那個。

    孔嬤嬤當時便冷笑道,若是林姨娘有太太那般的家世和嫁妝,她會否與盛紘做小?

    盛紘雖然相信自己與林姨娘是有『真感情』的,但自知之明倒也沒丟,不至於那般異想天開,於是孔嬤嬤便教了盛紘剛才那句話,用來給林姨娘種種逾越的要求做個急剎車,甚至連後面幾句話都準備好了。

    盛紘披上中衣坐起,聲音冷下來:「當初我就是怕你們母子受欺負,才硬是從祖產中撥出一塊來給你們傍身,這本已不合規矩,但為著你和楓哥兒墨姐兒我還是做了;你已比一般妾室體面許多,難道換知足?!你若想與正房太太比肩,當初就不該與我做妾。」

    林姨娘聽的幾乎憋過氣去,顫抖著身子道:「紘郎為何如此,我與你是一片真情,便是外頭別家的正房太太我也不做,願意與你做小,你怎,怎……」

    盛紘心中有些抑鬱,直道孔嬤嬤是女諸葛,連林姨娘下一句說什麼都殘了,於是他便跟著見招拆招道:「你既與我一片真情,且甘願做小,又為何時時抱怨,還常與我要這要那的?難道一片真心便是如此?」

    說著說著,連盛紘自己都有些膩歪,好像也覺得林姨娘和自己沒那麼『一片真情』了。

    林姨娘被說的啞口無言,好像迎頭被打了個悶棍,抽泣了會兒,組織好語言,才委屈的哽咽道:「若是為了我自己,我半句也不會提的,可,可是,我得為著孩子們呀!我知道自己卑微,可楓哥兒墨姐兒可是老爺的親骨呀,我,我實在擔心……」

    盛紘冷聲道:「墨兒將來若是高攀了親事,為了盛家臉面,我自會破例添置,不過若是親家平常,難不成我還讓墨兒的嫁妝和嫁入伯爵府的華兒比肩?還有如兒明兒,她們也是我的親骨!至於楓哥兒,男子漢大丈夫存於世間,本當自立,讀書考舉出仕,將己立起門戶,難不成一味靠祖萌?當日我大伯父幾乎將家產折騰光了,大哥如今的家業大多是自己掙來的!我雖不才,但有今日也不是全依仗老太爺的!」

    林姨娘抹著眼睛,心中暗恨,自孔嬤嬤來後,盛紘已大不如以前寵愛她順著她,她一直屈意承歡,柔順服侍著,今天她本想趁著盛紘高興,說服他再多置些產業在自己名下,將己一雙兒女也好不落於人後,可不料盛紘似早有準備,說起來一套一套的,滴水不進,她不由得心中暗暗發慌。

    盛紘看林姨娘神色惶恐,形狀楚楚可憐,自覺放緩了語氣:「我如何不疼愛楓哥兒和墨姐兒,可終究長幼嫡庶放在那裡,我若亂了規矩,不但惹人笑話,興許還鬧出家禍來。」

    盛紘忽又覺得自己太軟了,想起孔嬤嬤最後那幾句話,立刻當場用上,他疾言厲色道:「你也要管好自己,就是你整日作這般想頭,才鬧的墨姐兒與姐妹們出頭爭風,若是將來楓哥兒也如此不悌,我立刻發落了你!」

    說著立刻披衣起身下床,自己整理形容,不管林姨娘在後頭如何呼喊,逕直了往門外走,只最後回頭說了一句:「好好教養兒女,將有你的好日子,能給我都給你了,其它的你也莫再惦記了!」

    林姨娘驚怒交加,她受寵慣了,一時拉不下臉面去求盛紘,只咬碎一口銀牙。

    盛紘一邊朝外走,一邊歎氣,孔嬤嬤長年混跡內宅,對這些家族的底細最是清楚,她說過的那幾家敗落被奪爵的公侯伯府他都知道,甚至有些還認識。家禍往往都由子孫不肖起,子孫不肖又由家教混賬而來,真是落架的鳳凰不如雞,那些落魄家族舉家食粥的潦倒,他在京城看的觸目驚心。他也親眼見過大伯父如何寵妾滅妻,偌大家產幾乎窮盡,若不是有自己嫡母的撐腰和盛維的自己打拼,那一房早就敗落潦倒了,林林總總,前前後後,盛紘一想起來就心驚跳。

    外頭冷風一吹,盛紘定了定神,又覺得自己太多慮了,畢竟如今長柏和長楓都勤勉好學,如何與那些鬥雞走狗玩鳥賞花的紈褲們去比。當初盛紘由亡父的故交世叔領著一一拜訪認人時,好生羨慕那些世代簪纓的清貴世家,那種家族端的是門風嚴謹,子孫出息,數代不衰,就是有爵位的人家也不敢輕視了去,也不知將來盛家有沒有這般福氣了。

    盛紘長歎一聲,做一個有理想有抱負的官老爺,容易麼?

    ……

    華蘭出嫁時,王氏不止給了大筆嫁妝,還把府裡勤快老實的丫鬟婆子挑了不少一齊陪送了過去,盛老太太原就想整頓府內,索性趁這機會重新安排使喚人手;本來王氏很牴觸這次人員調動,但是一聽說要刪減林棲閣的人手,立刻就舉雙手贊成了。

    按照封建等級理論,姨娘的丫鬟婆子應該比太太少,以前是盛紘偏心,可如今盛紘回頭是岸了,於是林棲閣就要裁剪編製,林姨娘不是沒鬧過,說那些人手都是給長楓和墨蘭使喚的,於是王氏立刻反唇:「那柏哥兒和如姐兒又怎說?」

    解釋公式如下:王氏+長柏+如蘭=林姨娘+長楓+墨蘭;但是,王氏應該>林姨娘,那麼就是說,長柏+如蘭<長楓+墨蘭;於是,盛老太太很不悅道:滑天襲大稽,這如何使得!

    林姨娘眼看著多年佈置的人手,被裁去了不少,心頭恨的如火燒,可卻也不敢反抗,在老太太面前,她說不通道理;在盛紘面前,她也『感動』不了他的『真情』;在王氏面前,她又比不過身份,末了,她只能悶在自己院裡,陰沉著一張臉,砸掉了一整套茶具。

    和林姨娘一樣遭遇人員調換的還有六姑娘明蘭,面對添人這樣的好事,六姑娘很不上道,她聽見要加人的第一反應是:「做什麼要添人?崔媽媽,丹橘,還有小桃,三個服侍我一個,我用人夠了,其他事情也有人做呀。」

    明蘭這麼想很正常,她所來的地方正在鬧經濟危機,全世界範圍內裁員中,屬於把女人當男人使,把男人當牲口使,可以用兩個的,決不用兩個半;盛老太太用一種恨鐵不成鋼的表情看了明蘭足足一盞茶的夫,長歎一聲,到佛堂裡去念了兩遍清心咒,克制自己不去捏死心愛的小孫女,而房媽媽則很體貼的給六姑娘掃盲。

    當年盛老太太在勇毅候府當大小姐的時候,有自己獨立的院子不說,身邊有管事媽媽三個,一等丫鬟五個,二等丫鬟八個,三等丫鬟八個,還有五六個跑腿使喚的小麼兒,其針線漿洗灑掃的使喚婆子若干,若干大約等於十個。

    明蘭掰著指頭數,越數嘴巴張的越大:「那,那,那不是有三十多個人服侍祖母一個?」

    房媽媽撫了撫身上一件半新的栗色小豎領對襟褙子,細棉夾綢的刻絲六團花刺繡的十分精緻,大是驕傲道:「那是自然,過世的老候爺就這麼一個閨女,自是無所不用其極的金尊玉貴,老太太當時在整個京城的淑女裡也是數的上的。」

    明蘭想了想,立刻問:「那現在勇毅候府也是如此嗎?我曾聽祖母說,勇毅候府這一輩有三個姐姐。」

    房媽媽的老臉有些撐不住,支吾著道:「……那倒沒有,如今的勇毅候……和當初的有些不大一樣了。」她心裡暗歎,這六姑娘總是能很精確的抓住要點。

    明蘭展眉笑道:「媽媽不要皺眉,祖母那時只有一個,現在候府有三個姐姐,自然不能一般排場了。」

    「姑娘說的是,正是這個理。」房媽媽的老臉總算找了些回來,笑出一臉暖暖的皺紋,道:「如今咱家老爺官居六品,是為知州,自不能與候府的排場一般,沒什麼一二三等的,不過府中姑娘也得有匹配的上身份的做派,之前姑娘還小,身邊只有丹橘小桃兩個也還罷了,現姑娘一天天大了,總不好還跟那小戶人家一般寒酸,說出去倒叫外頭笑話咱麼家了,再說四姑娘和五姑娘都是這樣的;當然也不可逾越了,不然叫言官參個奢靡徒費也是禍事。」

    房媽媽拉拉雜雜說了一大堆,明蘭點頭如搗蒜,第二天外頭的管事婆子領著十來個小女孩來到壽安堂,高矮胖瘦不一,都立在堂中,王氏在一旁笑吟吟的坐著,拉著明蘭道:「你自己瞧著,喜歡哪一個就挑出來。」

    明蘭轉頭去看,和那些女孩的目光微微相觸,那些小女孩如同兔子般立刻縮回眼睛,也有幾個大膽的朝明蘭討好微笑,明蘭心裡有些不適感,好像小時候在路攤邊挑東西似的,彷彿這些小女孩並不是獨立的人,只不過是小金魚小烏龜一般的小玩意。

    女孩們的目光不論大膽還是瑟縮,都露出渴望的神色,經過房媽媽教育,明蘭知道對這些女孩而言,一經挑中立刻可進入內宅,脫離做粗活穿布衣的僕役生活,運氣好的將來還能有機會更上一層樓。明蘭捫心自問,安逸舒適的生活與人格的尊嚴自由,哪種更重要?

    明蘭正在思考深刻的人生問題,盛老太太瞄了她一眼,房媽媽見了轉而對王氏道:「六姑娘年紀小,都沒見過幾個人,如何挑的?還是老太太來吧。」

    盛老太太頷首同意。

    老太太顯然是挑人的老手,她細緻的詢問領人來的管事婆子:哪些是外頭買的?哪些是家生子?以前都在哪裡做活?老子娘在哪裡?有什麼特長?領來的女孩子已經剔除了有礙瞻觀的和不健康的,最後盛老太太挑出了四個女孩。

    王氏忙道:「這麼少,豈不委屈了六丫頭,老太太再多挑幾個罷,若是這幾個不合心意,咱麼再買幾個也使得。」明蘭低著頭想,其實如蘭的丫鬟超編了吧。

    盛老太太瞥了王氏一眼,道:「多大的腦袋戴多大的帽子,老爺立事不易,省些銀錢也好,省些外頭的言語也好,咱麼內宅的女人更得體貼男人。」

    王氏面色尷尬,諾諾的應聲,心裡決定,回頭把墨蘭那邊的丫鬟給一起『體貼』了。



第20回

   那四個小丫鬟都在十歲下,兩個比明蘭小,兩個比明蘭大,芳名分別是:二丫,招弟,小花和妞子,盛老太太笑著讓明蘭給她們重新起名,這個明蘭有經驗,小桃的名字就是她起的,這四個乾脆就叫『李子,荔枝,枇杷,桂圓』好了,一色的果蔬多整齊呀。

    正要開口,一旁的丹橘輕輕咳嗽了一聲,笑道:「四姑娘身邊的兩個姐姐,名字叫做露種和雲栽,聽說是書上來的,怪道又好聽又文氣呢。」

    站在丹橘旁邊的小桃用目光表示對自己的名字的抑鬱,盛老太太和房媽媽也似笑非笑的以表情調侃明蘭,害的她亂不爽一把的,不就是唐詩嘛,誰不會呀?

    大窘之餘,明蘭立刻翻了本詩集出來,三下兩下找出一首,高蟾好吧,有李白厲害嗎?人是詩仙好不好!明蘭氣勢萬千的站在當中,指著那個小個子的女孩:「你叫燕草。」指著那個細瘦的:「你叫碧絲。」指著那個溫柔靦腆的:「你叫秦桑。」最後那個爽利大膽的叫綠枝。

    丹橘最是體貼,立刻上前湊趣:「姑娘起的好名字,好聽又好看,且她們四個是綠的,我和小桃是紅的,謝謝姑娘了,這般抬舉咱們這兩個笨的。」

    說著還拉了小桃一起給明蘭福了福,明蘭多少找回些自尊,小桃也很高興,跟著一起捧場:「是呀,我和丹橘姐姐可以吃,她們不能吃呢。」

    明蘭……

    盛老太太頓時笑倒在榻上,樂呵呵的看著小孩們胡鬧,四個剛來的女孩掖捂著嘴輕笑,房媽媽微笑著坐在小杌子上,心裡適意的想:來了這六姑娘,這壽安堂如今可真好。

    盛老太太日漸開朗,興許是心裡舒坦了,身體也好多了,盛紘十分高興,直說當初要個孩子養是對了,老太太都有力氣管家務了,盛府內的人員變動差不多時,長柏送親回來了,因為盛維和長梧還要留在京城辦事,所以長柏自己先回家,同船來的還有一位瘦骨嶙峋的老先生——莊儒。

    盛紘幾年前就開始邀請莊先生來府裡開課授徒,前前後後禮物送去好幾車,陳懇的書信寫了一打有餘,奈何莊先生教學質量有口皆碑,學生成材率高,導致生意很好,一直不得空。幾個月前莊先生過七十整壽,席上樂過了頭多喝兩杯,不幸染上風寒,足足在床上躺了一個多月,大夫建議去氣候濕潤的地方調理調理,江南太遠,登州正好。

    莊先生摸摸自己沒剩下多少斤兩的老骨頭,覺得還是老命要緊,於是應了盛紘的邀請,隨來京城的長柏一起回來。一起來的還有一位中氣十足的師娘,他們的女兒早年就遠嫁晉中,兒子則在南邊一個縣當典吏還是主簿也不清,盛紘特意辟出府內西側的一個小園子,連日整修好給莊先生老夫婦住。

    老兩口隨行僕人不過三兩,輜重箱籠卻有二三十個,個個沉甸甸的,明蘭聽過八卦小桃的匯報後,感歎道:看來古代家教業也很賺錢呀。

    請莊先生,盛紘本來為的是兩個大兒子的學業,但經過孔嬤嬤的深刻教育後,他覺得好的師資力量就不要浪費,於是恭敬和莊先生商量一番後,又加了一筆束脩,把三個女孩和最小的棟哥兒也算上,當做旁聽生。

    開學前一天,盛紘和王氏把兒女們叫到跟前叮囑,先是長柏和長楓,盛紘照例從經世濟民講起,以光宗耀祖收尾,中間點綴兩句忠君愛國之類的,兩個大男孩低頭稱是。

    「莊先生學問極好,雖年紀大了些,卻是出名的才思敏捷,教書育人十幾年,於科舉應試之道最是明白,你們要好好求教,不可懈怠!不許仗著自己有些許名才名,就招搖傲氣,教我知道了,立即打斷你們的骨頭!」

    這是盛紘的結束語,訓斥的疾言厲色,按照儒家學派的理論,當父親的不可以給兒子有好臉色看,最好一天按三頓來打,不過對於終將變家人的女兒們倒還可和氣些,盛紘轉向三個女兒時,臉色好看多了:

    「雖說女孩子家無需學出滿腹經綸來,但為人處世,明理是第一要緊的,多懂些道理也是好的,免得將來出去一副小家子氣被人笑話,我與莊先生說好了,以後你們三個上午就去家塾上學,下午講八股文章和應試章時便不用去了。」

    盛紘說這番話時,王氏臉色有些綠,她自己並不識字,至於什麼濕呀干的,更是一竅不通,新婚時還好,但日子長了,盛紘不免有些鬱悶,他自詡風流儒雅,所以當他對著月亮長歎『月有陰晴圓缺』時,就算不指望妻子立刻對出『人有悲歡離合』來,也希望她能明白丈夫是在感歎人世無常,而不是牛頭不對馬嘴的說什麼『今天不是十五月亮當然不圓了』!

    時間久了,王氏自然知道自己在這方面的煞風景,於是後來她就積極主張女兒讀書,華蘭還好,可是如蘭十足像她的性子,別的倒還機靈,偏只痛恨書本,被日□著方學了幾個字,根本不能和整天吟詩作賦的墨蘭比,想到這裡,王氏神色一斂,道:

    「你們父親說的對,不是要你們學詩詞歌賦這些子虛浮東西,而是學些道理才是正經,將來掌家管事也有一番氣派!」墨蘭頭更低了,如蘭鬆了口氣。

    盛紘覺的王氏說的也沒什麼不對,便沒有說話,忽想起一事,道:「以後上學,你們三個不要掛那副大金鎖。」轉而對王氏道:「他們這般讀書人素來覺得金銀乃阿懂物,大哥送的那三副金鎖尤其光耀金燦,出去會客還成,見先生不免招搖。」

    王氏點頭,道:「那便不戴了。」想了想,又對女孩們道:「你們姊妹三個一同見人,不好各自打扮,前日老太太不是打了三副瓔珞金項圈麼?你們把各自的玉鎖掛上,都說玉乃石中君子,莊先生必然喜歡。」

    盛紘很滿意:「太太說的對,這樣便很好;……可是,明兒有玉麼?」說著看向明蘭,目光有些歉然。

    王氏笑道:「明丫頭在我跟前日子短,我也疏忽了,還是老太太周到,特意從自己的屋裡翻出一塊上好的玉料,送了翠寶齋請當家師傅親手雕成了,我瞧著極好,玉色溫厚,質地潤澤,手工又精細又漂亮,瞧著比四丫頭五丫頭的還好,我說到底是老太太,拿出手來的東西就是一般的好!」

    明蘭低著頭,暗歎:女人啊女人,說話不暗藏些玄機你會死啊?

    這玄機藏的並不深,大家都聽懂了,男孩們還好,如蘭立刻射過來兩道探視線,低著頭的墨蘭也抬頭看向她,盛紘知道王氏的意思,不動神色道:「你是嫡母,丫頭們的事原就該你多操心些,如今還要老太太補救你的疏忽,真是不該。」眼看著王氏咬著嘴唇眼光不服,盛紘又加了句:「也罷,反正明丫頭養在老太太處,也只好多煩勞些了。」

    夫妻倆一陣目光你來我往,然後歸於平靜。

    明蘭給他們默默補充——

    盛紘的潛台詞是:當正房夫人的,所有的孩子原就該你來管,你厚此薄彼還有理了?

    王氏的心裡話是:你丫的,不是我肚裡出來的,又沒從小養在我身邊,憑什麼還要我費錢費心費力,沒給他們苦頭吃,就是算我聖母了;不過你媽怎麼也學一副樣子。

    盛紘結案陳詞:算了,孩子也不要你養,各找各媽就是了,明蘭的親媽死了,就靠著祖母好了,你也別多廢話了。

    最後盛紘又說了長棟幾句,這孩子才四五歲大,他的生母香姨娘原是王氏的丫鬟,如今依舊附在正房裡討生活,兒子算是養在太太跟前,這小男孩素來膽小畏縮,既不是嫡又不受寵,王氏倒也沒難為他們母子,只不過一概忽略而已。

    出去時,明蘭看見等在房門口的香姨娘,低眉順眼,恭敬低調,她看見長棟出門來,喜氣的迎上去,溫柔的領著小男孩走,明蘭忽然覺得:比起死去的衛姨娘,她還算是幸運的。

    ……

    華蘭出嫁後,如蘭就住進了葳蕤軒,盛紘訓完話,如蘭就陰沉著臉回了閨房,一腳踹翻一個大理石面的烏木如意小圓墩,然後撲到床上,撕扯著錦羅緞子的枕頭,後頭王氏跟進來時,正看見這一幕,罵道:「死丫頭,又發什麼瘋?!」

    如蘭謔的起來,大聲道:「四姐姐搶了我的玉鎖也就算了,那是林姨娘有本事,憑什麼連明蘭那個小丫頭也越在我的前頭?我換如個小婦養的!」

    王氏一把扯住女兒的胳膊,拉著在床沿坐下,點著額頭罵道:「你父親不是後來又給補了一個玉鎖嗎?玉色只在墨蘭那個之上,你個沒知足的東西!明蘭那個是老太太給的,你自己不願去壽安堂,怪的了誰?」

    如蘭恨恨道:「我是嫡出的,不論我去不去討好祖母,她都當最重我才是,如今不過教明蘭哄了幾天,竟然嫡庶都不分了,還整日說什麼規矩禮數,別笑死人了!一個庶出的小丫頭,給口吃的就是了,還當千金大小姐了!我聽人說,外頭人家裡的庶出女兒都是當丫頭使喚的,隨賣隨打,哪有這般供著!」

    王氏氣極了,旁邊劉昆家的笑著遞上來一杯茶,一邊打發走一干小丫頭,一邊收拾地上的狼藉,道:「姑娘年紀小,不知道,只有那不識禮數的商賈和莊戶人家才不把庶出女兒當人看,越是顯貴的人家,越是把姑娘家一般對待的!要知道姑娘是嬌客,將來嫁人總有個說不准的。當初太太在娘家時,有兩個遠房表姐,一個嫡,一個庶,那家也是一般當小姐供著;論親時,嫡的嫁了高門大戶,庶的嫁了個窮書生,可也是天有個不測的,誰知那高門大戶竟後來沒落了,反是那窮書生一路官運亨通,家業興旺。那庶的也是個厚道的,念著當初的情意,便時時幫襯娘家和嫡姐家,後來,連那嫡姐的幾個兒女都是她照應著成家嫁人的呢。」

    如蘭氣鼓鼓的聽著,冷笑道:「劉媽媽這是在咒我也如那嫡姐一般了?」

    王氏一巴掌拍在如蘭背上,罵道:「你個沒心眼的東西,劉媽媽是咱麼自己人,說的都是貼心話。劉媽媽是說,越是大戶人家,越不能讓人家說閒話,女孩子沒嫁時都是一般的對待;倒是你,成日頭爭風要強,自己卻又沒本事,討不得老爺老太太的歡心,你學不得你大姐姐也就罷了,也學學明蘭呀!」

    如蘭悶著不說話,想起一事,道:「母親當初不是說老太太沒什麼可巴結的嗎,怎麼這會兒又是金又是玉的?出手這般大方。」

    王氏也鬱悶了:「爛船也有三斤釘,是我糊塗了,想她還有些棺材本罷。」

    想了想,又苦口婆心的勸女兒,道:「你這孩子也太不容人了,你六妹妹這般從不與你爭鬧的,你竟也容不下,偏又沒什麼手腕,將來怕是要吃大苦頭。不過說到底,你又何必與她們爭,如你大姐姐一般,你的身份在那兒,將來必然嫁的比她們好,過的比她們舒服,眼前鬧什麼?沒的惹你父親不喜歡,就算裝,你也給我裝出一副姊妹和睦的樣子來!」

    如蘭似有些被說服,艱難的點點頭。


作者: C萍妹    時間: 2012-6-26 12:07 PM

第21回

   第一天上課,三個蘭都做一般打扮,一色的果綠色圓領薄鍛直身長襖,胸前繡著杏黃折枝花卉,下著素白雲綾長裙,胸前都綴一枚玉鎖,脖子上戴著個光耀燦爛的金項圈,上頭的瓔珞紋和細金絲墜飾極是精細漂亮。

    「這金項圈怪好看的,讓老祖母破費了,回頭我得去好好謝謝她老人家。」墨蘭笑著對明蘭說道;因為頭天上課,盛老太太讓大家早些去家塾堂,是以免了請安。

    「是好看,不過份量爾爾,我原有一個金項圈,足有十幾兩呢。」如蘭不在乎的說,一邊翻書的長柏不悅的瞄了她一眼。

    「十幾兩?那豈不是把脖子都墜下去了,怪道從不見你戴呢,我覺著這個項圈就很重了。」明蘭揉著脖子,嘟噥道。

    「六妹妹這枚玉鎖很是上乘,瞧著倒像是西域崑崙山那邊的籽玉。」長楓細細打量明蘭的玉鎖。

    墨蘭其實早就注意這玉鎖了,見哥哥提了話頭,便過去拿住了明蘭的縭頭細看,只見那鎖片玉色潤白,隱隱透著一抹翠色,但光澤一轉,水頭流轉間又似黃翡,整塊玉質地細潤,淡雅清爽,晶瑩圓潤,純美無暇,便讚道:「真是好玉,這般好玉色,我從未見過呢。」

    心中暗嫉,思忖道,這玉質猶在自己的玉之上,若自己進了壽安堂,這玉豈非是自己的,想起被盛老太太拒絕,不由得暗自惱恨著。

    那邊的如蘭並不很懂玉,自打進學堂,她一直直勾勾的看著墨蘭胸前那塊玉,只是想著王氏的叮囑,一直忍耐,如今見大家都在談玉,便忍不住道:「六妹妹你可要當心了,四姐姐瞧上了你的玉,回頭找父親撒個嬌抹個淚,沒準你這玉就進了四姐姐兜裡了。」

    長楓皺了眉,轉頭去自看書去了,墨蘭漲紅了臉,惱道:「五妹妹這是什麼意思?難不成我是專搶姊妹東西的不成?」

    如蘭接受到長柏射過來的警告目光,想起那頓手板子,便放柔聲音,慢吞吞道:「沒什麼意思?只是瞧見了四姐姐的玉鎖,想起些傻念頭罷了,姐姐大可不必放在心上。」

    明蘭立刻去看墨蘭胸前的玉鎖,只見那也是一塊溫潤上乘的白玉,尤其稀奇的是,上頭的色澤竟是深深淺淺的墨色,濃淡宜人,乍一看,宛如一副水墨山水畫一般,不由得暗暗稱奇。墨蘭氣憤道:「這塊玉原是王家送來的不假,父親見這玉暗合了我的名字才給了我的,隨後父親又立刻四處托人找一塊更襯你的頂級芙蓉玉給你,你為何換肯罷休。」

    如蘭假笑了下:「玉好不好妹妹不知道,只知道那是我舅舅送來的一片心意。」

    墨蘭假惺惺的笑道:「五妹妹莫非忘了,那也是我的舅舅!」

    如蘭咬牙瞪視墨蘭,可卻不敢再提什麼嫡出庶出,這時,長柏重重咳嗽了一聲,低聲道:「先生來了。」大家立刻坐好。

    果不然,一陣腳步聲,莊先生從後堂繞過屏風,進來了。

    ……

    「如今學子讀書大多是為了科舉中第,所謂達則兼濟天下,想做官,這並無不可對人的言;但中第之後呢,目光短淺言語乏味,仕途上焉能長久,上去了也得掉下來!課得紮實,腹內詩書滿腹,自水到渠成。」

    莊先生很清楚自己的目標學生,更加清楚學生求學的目的,所以一上來就直接講四書五經,用經史子集的周邊內容繞著講,還佐以歷代的許多考題,因為他的學生幾乎全部都參與了科舉考試,所以他手上有大量的成失敗案例,他會拿出謀篇文章做範例,好的就指出好在哪裡,落榜的就點出哪裡不足。

    這種目標清晰,條理明確的教學方立刻讓明蘭對這古代的老夫子肅然起敬,她一直覺得古代的儒生有些虛偽,明明一個兩個都是為了科舉做官,還整天一副讀書是為了品德道學的修養,可是莊先生對此絲毫不諱言:「古之欲明明德於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心正而後身修,身修而後家齊,家齊而後國治,國治而後天下平;學問不是幾篇文章幾首詩,是一概涵養修行,要長久立足,非得扎扎實實的學不可!」

    長柏和長楓坐在最前面一排,這個年紀的男孩子正長個子,盛紘的遺傳基因不錯,坐在最末的小長棟還看不出來,但兩個少年都身姿挺拔,第二排的三個女孩子也都秀氣知禮,一舉一動頗有規範,雖年紀還小,其中兩個已隱隱露出一副美人坯子來,莊先生看著微笑,捋著稀稀疏疏的鬍子連連點頭,嗯,這對眼睛很好,且他這把年紀,這幅老骨頭,離概念中的男人已有些距離,也用不著和女學生避嫌了。

    家塾內總六個學生,一位老師,外頭抱廈中還候著若干個燒茶加柴的丫鬟小廝,古往今來上課都有一個不可避免的步驟——朗讀,還得是搖頭晃腦的那種。

    不論你是不是已經倒背如流了,都得搖晃著脖子,顛簸著腦袋,微瞇著眼睛,拉長了聲調一句一句的讀,要讀出感覺,讀出韻味,還要讀出無窮奧妙來;墨蘭覺得這動作女孩做不好看,總是不肯,如蘭兩下搖過就覺得頭暈,於是罷工,反正莊先生從不管她們。

    只有明蘭卻深覺好處,這種活動脖子的圓周運動剛好可以鬆快一下因為低頭寫字做針線而酸痛的頸椎,幾下搖過後,肩頸立刻舒服許多,明蘭終於明白古代書生十年寒窗的低頭讀書怎麼沒得頸椎炎了;於是愈加賣力的搖頭晃腦讀書,引的莊先生一上午看了她兩次。

    莊先生規矩大,不許服侍的人進來,於是磨墨添紙都得自己來,其他人都還好,可是長棟到底年幼,小小的手墨錠都握不穩,又恰巧坐在明蘭背後。

    明蘭聽見後邊不斷發出慌亂的碰撞聲,覺得應該拔刀相助,趁莊先生不注意,迅速回頭,把自己磨好的一硯墨和後桌上硯台利落的調換了一下,真是集乾脆與輕巧與一身的完美動作,莊先生抬頭,明蘭已經坐好,懸腕磨墨,很認真很專注的樣子。

    莊先生小眼睛閃了閃,繼續講課;明蘭鬆了口氣,這時,背後傳來細細如小鼴鼠的小男孩聲音:「……謝謝六姐姐。」

    明蘭沒有回頭,只點點頭,表示收到。

    因為這份革命友情,第二天棟哥兒來壽安堂請安時,在門邊上偷偷拉住明蘭的袖子,扭動小身體拱著小拳頭道謝,然後囁囁嚅嚅了半天,明蘭看著比自己矮一個頭的長棟,覺得這個身高比例十分令人滿意,耐心道:「四弟弟什麼事?儘管與姐姐說好了。」

    長棟受了鼓勵,才結結巴巴把意思說明白,他既不佔嫡又不佔寵,香姨娘是王氏丫鬟出身,主子都不識字了,何況她,棟哥兒長到五歲了還沒啟蒙,聽莊先生的課純屬聽天書,既難熬又羞慚:「大哥哥……以前教過我幾個字,後來他要備考,我不好煩他……六姐姐,我……」

    他少見人,又膽小,說話也不利索。

    明蘭輕輕哦了一聲,暗忖,置身事外與助人為樂,何者才好?一轉眼,正看見長棟抬著一張畏縮的小臉,滿面都是期盼渴望之色,卻又小心翼翼的隱忍著,生怕受拒絕。

    明蘭忽起惻隱之心,朝裡頭看了看,見老太太正和王氏說話,想想離上學還有些時間,便領著長棟進了梨花櫥,往一張小巧的八仙拜壽式雕花梨木條案翻了翻,找出一本描紅冊子給長棟,柔聲道:「這是老太太給我學字的,這本我沒用,還新著呢;給你你先練著,你年紀小,不用著急,每天只需學十個字便是個聰明的了。以後每日上學我都指派給你幾個字,你一邊聽莊先生說課一邊把字給記熟了便好,如何?」

    長棟小臉上,綻出一抹大大的笑容,拚命的點頭,連聲道謝;明蘭看他這副感激涕零的樣子,想起自家小侄子被四五個大人哄著求著上學的死樣子,忽然十分心酸。

    這天她當場教了長棟五個大字,示範筆畫的起始收筆,長棟瞪大了眼睛看,鼓足了勁兒一一記下,然後在上課時照著描紅本子寫字,描完了紅,還在宣紙上來回的練習,待到下課時,明蘭回頭去看,那五個字已頗有模樣了。

    「棟哥兒真聰明,父親知道了,一定高興。」明蘭笑瞇瞇的摸摸長棟軟乎乎的頭頂。

    長棟一張小臉欣喜的通紅。

    明蘭本以為小孩子沒長性,哪知這以後,長棟每日請安都早來半個時辰,趁請安時來找明蘭學字,偏明蘭是只貪睡的懶豬,每天都是掐著時點起床的,多少次丹橘幾乎要往她臉上潑水了才肯起床,這下真是要命了。

    「六姐姐,對不住,對不住,你睡好了,都是我來早了,我在外頭等你好了……」長棟知道明蘭還在床上,站在門邊頓住了腳,惶恐的連聲說,小身子轉頭就要跑,被丹橘一把摟住,領著站住,譴責的往床簾裡看那巴著被子不肯放的明蘭,加上床邊的崔媽媽苦笑著,臉盆架邊的小挑著眼睛瞇著,明蘭頭皮發麻,老實起床。

    一個四五歲大的小豆丁,正是貪睡懵懂的時候,小長棟卻有毅力天不亮便起床來學字,他要是生在現代的獨生子家庭,估計那家長輩能樂的連夜放鞭炮燒高香,為了這種令人敬佩的好學精神,明蘭無論如何既不忍心也不好意思讓一個小豆丁等,苦著臉咬著牙,只得天天早起。

    「記住了,筆畫要從左到右,從上到下,起筆要逆鋒,收筆要提氣,捺撇時要慢慢提起手腕子,筆鋒才好看……」明蘭和小長棟並排坐在炕幾前,一筆一劃示範著,崔媽媽從外頭進來,端著個黑漆團花彫繪小茶盤,上有兩個白瓷繪五彩花卉小蓋盅。

    「謝謝崔媽媽,給您添麻煩了,都是我的不是,才累的崔媽媽勞心了。」長棟紅著小臉,接過崔媽媽端上來的一個蓋盅,輕輕道謝;原在王氏處,平日從不敢出門走動,整日說話的也只有香姨娘一個,一天也說不上幾句話,這幾天明蘭教下來,不但字學的不錯,連說話也利落起來了。

    「阿彌陀佛,我的小爺,這說哪裡的話,得虧了您來,不然咱麼光是叫姑娘起身都要費了姥姥勁兒了!」崔媽媽笑道,還嗔了明蘭一下,明蘭裝沒聽見,只低頭吹自己手裡的蓋盅,崔媽媽又朝著長棟道,「四少爺快喝吧,這是新進的羅漢果和梅粉紅糖燉出來的甜茶,潤肺暖胃,早上喝最好不過,吃早點也開胃。」

    長棟雙手捧著蓋盅喝了一口,小嘴被熏的紅潤,鼓著白嫩的臉頰,甜到心裡去了,羞澀道:「真好喝,謝謝媽媽,……可這般天天來,讓你們破費了,以後還是不用了吧,我不用喝的……」越說越輕聲。

    崔媽媽笑道:「四少爺這是臊我們呢,這點子茶能破費什麼?您要是天天來,媽媽我就天天給您上茶!就是不知道,你六姐姐的耐心如何了……」

    說著笑眼去看明蘭,明蘭心裡苦笑,哪本書裡說穿越去了古代當大小姐就可以睡懶覺的,真是騙人!

    梨花櫥外,丹橘正給明蘭收拾書包袋子和裝填筆墨紙硯的竹籃盒子,小桃在一旁幫手,憨憨的問道:「丹橘姐姐,四少爺來好是好,可我們姑娘也忒勞累些了,你瞧她,一個勁兒的打哈欠,我寧肯讓她多睡會兒了,她為何不在午晌教四少爺呢?」

    丹橘眉目秀氣,朝小桃比了個封嘴的手勢,輕輕道:「少些是非吧!這府裡這許多少爺小姐,誰比著誰都不平,老太太也難,做祖母要一碗水端平,咱們姑娘有福能養在老太太跟前,還是藉著說衛姨娘沒了的事頭,就這樣,換知有多少眼紅生事的呢!明裡奉承,暗裡詆毀,便是多一根針一束線,都風言風語的沒個消停,好在咱們姑娘是個大度心寬的,從不把這些閒事放在心上。

    如今她要是再和四少爺走近了,還時時讓四少爺在壽安堂進進出出的,到時又是一番是非。可四少爺瞧著著實可憐,姑娘也不好不管,便是老太太也要裝不知道的,如今藉著請安教幾個字,這樣整好。」

    小桃呆了半晌,雀斑小臉上忽的悵然起來:「……丹橘姐姐,咱們姑娘這般和氣,從不與姐妹爭執,不過是老太太瞧著可憐喜歡,多疼了她些,怎就就如此多的是非呢?」

    丹橘輕輕笑道:「你也不必憂心,內宅裡的事大多如此,並不只我們府裡是這樣的,我們家好歹還有老爺和老太太鎮著,算是太平的了;你是外頭莊戶人家來的,自由憨直慣的,原不曾知道這些彎彎繞,習慣了就好。也不必怕她們,人善被人欺,該拿的款兒也得拿起來,不然丟了咱們的臉是小,丟了姑娘的臉面是大。」

    小桃認真的點點頭,低頭繼續做事,忽又道:「對了,還得去和那四個綠的吩咐了,姑娘教四少爺字的事不許她們出去胡說!」

    丹橘捂嘴笑,學著明蘭的樣子,裝模作樣道:「很好很好,舉一反三,孺子可教。」



第22回

    這般讀書,堪堪過了三五日,莊師娘把一幹事物都收拾好了,便向老太太提出要每月找幾個下午教授三位姑娘的琴藝,盛老太太一開始不答應,怕累著人家,結果莊師娘很江湖氣的拍胸脯保證,盛老太太只得答應。當時正在梨花櫥裡補中覺的明蘭聽見了,恍然大悟,難怪莊先生的學費如此之高,果然物有所值,原來買一送一呀。

    不過通常附贈的未必是好,莊師娘比莊先生換好糊,莊先生那兒一不用交作業二不用背書回答問題,有空寫兩筆文章便夠了,可莊師娘卻釘是釘鉚是鉚,女孩們面前各擺著一架七弦古琴,師娘一手一指的教會姑娘們,還限時查檢考試。

    一通宮、角、商、徵、羽下來,直的明蘭頭暈眼花,兩耳生鳴,她終於明白,自己身上實沒有半兩藝術細胞,難怪當初大學選修音樂時被老師退貨呢,古琴課上如蘭也很受罪,她又比不了明蘭有耐性,一上午可以撥斷五六次琴弦,墨蘭倒是天生的才藝好苗子,一上手就會,彈起來行雲流水,被莊師娘誇了幾次後越發練的勤快,林棲閣十丈以內,飛鳥驚雀。

    不過古琴這東西呢,通常曲高和寡,在這個時代,多數老百姓的終極目標還只是溫飽,估計能懂琴並欣賞的古人不會比古代熊貓多,明蘭掂量了一下自己作為六品官庶女的身份,心想將來的夫婿只要不是十八摸的忠實聽眾就偷笑了,哪敢要求人家能聽懂這種高級貨。

    大約一個月後,華蘭從京城寄回第一封家信,盛老太太眼睛花看不清,王氏不識字,裡面又有些內宅的私密話不好讓男孩子和僕婦知道,最後還是如蘭和明蘭一起合作,磕磕巴巴的把信讀完。

    這是封平安信,大約是說婚後生活很幸福,袁文紹對她也頗為體貼,只是屋裡原有的兩個通房都是從小服侍的丫頭,讓華蘭心裡很不舒服,不過自從成親後袁文紹再也沒理會過她們。她的公公忠勤府的老伯爺倒是很喜歡這個活潑討喜的新兒媳婦,不過婆婆就淡淡的,只寵著大兒媳婦。後來一打聽才知道,原來大兒媳婦是伯爺夫人親表姐的女兒,難怪插不進手,不過因為袁文紹在外頭頗為出息,在那個低調的伯府裡算是得臉的,府裡上下婆子管事也不敢小瞧了華蘭,日子過的還算不錯。

    明蘭一邊讀,一邊覺得不錯,公公到底是伯府真正的掌權人,有他喜歡自是好事,一般來說,公公喜歡兒媳婦只要不喜歡到天香樓去,都是好事!

    王氏全都聽完了,才長長的出了口氣,她知道華蘭素來挑剔,有三分好她也只誇一分妙,如今這般說,估計是婚後日子挺滋潤的。

    「父母倚仗大兒子也是常事,看重長媳更是平常,叫大丫頭不要往心裡去,過好自己的日子就是了,要孝順公婆,服侍夫婿……」盛老太太忍不住嘮叨。

    王氏歎氣道:「我自知道是這個理,可華兒自小就是家裡的頭一份,從未叫人蓋過去,如今……哎,待到以後分了家就好了,反正伯府歸大房的,華兒兩口子自己過日子也不錯,況女婿也是個能幹的。」

    若是平常,盛老太太當然會說兩句『父母在不分家』之類的大道理,可她到底心疼自小養過的華蘭,一顆心便順了過去,道:「在長輩跟前學些規矩也好,以後自己分了家單過,便都有章程了,倒是早些有喜信才是要緊……」

    ……

    時日如梭,盛府平靜無恙,盛老太太慢慢整理府內規矩,王氏也漸漸掌回了管家大權,一應事物皆照個人等級行事,如有不決便問老太太。盛紘見府內秩序井然,僕婦管事俱妥帖聽話,也十分滿意,唯獨林棲閣怨聲載道,盛紘記著孔嬤嬤的話,強撐著不去理睬林姨娘,連楓哥兒墨姐兒說情,也擺出一副嚴父面孔,把他們一一罵了回去。

    林姨娘怎肯罷休,十幾年專寵她早已受慣了,於是便使出種種手段,一忽兒生病,一忽兒幽怨,一忽兒哭訴,一忽兒挑撥,可盛紘到底與她同床枕了十幾年,相同的招數一用再用,便是再好的招也用老了,盛紘已經產生了不弱的抗體,反而年少時盛老太太待他的種種恩情不時湧上心頭,愈覺得自己不孝,想起為何母子生分的緣由,便產生多米諾情緒效應,遂硬起心腸,冷著林姨娘,把一腔熱情倒向工作。

    鼓勵耕織,調配商賈,短短兩三年裡治理的登州豐饒富庶,上繳不少稅賦,做出不錯政績,加之他慣會做人,地方京中的熟人都常有打點,三年一任期滿時,再次獲得考評績優,升了從五品並獲連任。

    官場得意,仕途順暢,盛紘便不大注意老是鬧彆扭的林姨娘心情,反倒對著不大著調脾氣不好的王氏,吐呀吐的也就習慣了,時不時的與王氏吵上幾句,因他如今立身甚正,王氏已無說辭,但凡她有不當舉措,反被盛紘抓住刺中。什麼『不孝』『不敬』『不恭』『不賢』一頂頂大帽子扣下來,王氏毫無還手之力,盛紘次次大勝而歸;平日去去年輕漂亮的香姨娘和萍姨娘處調劑一下心情,指點下兒女學業品行,日子倒也過的悠哉。

    林姨娘一瞧情況不對,便打點出萬分的溫柔手段,並不敢再提什麼出份的要求,費了姥姥勁兒才把盛紘哄了些回來,但至此也老實了不少。

    明蘭窩在壽安堂,和盛老太太做伴戲耍,一老一小甚是相得,融融恰恰,笑鬧不斷,每次盛紘來請安都覺得壽安堂氣氛十分舒適愜意,便也放鬆了心態,與老太太越聊越自在,有時拿著明蘭刺繡失敗的作品,調侃寵溺一番,加上墨蘭如蘭的湊趣,長柏長楓也算讀書有成,妻妾也收拾了脾氣,乍看下,居然一家和睦,盛紘幾有國泰民安之感。

    這天下午又有莊師娘的古琴課,明蘭從上午起就覺得指頭髮疼,偏偏莊先生猶自講個沒完,再這樣拖課下去,中午都沒時間休息了,哀怨的抬頭看,發現除了她和正練字的長棟外,其他人都精神抖擻的進行學術討論中。

    現下京城裡最熱鬧的話題正是三王爺和四王爺的大位之爭,三王爺新納了不少妾室,日夜耕耘,累的眼冒金星,卻廣種薄收,至今沒有生出兒子來,王府裡請滿了道士和尚,日日燒香祝禱,引的不少原本觀望的言官御史不豫,而四王爺的獨子卻茁壯成長,已經開始牙牙學語了,四王爺心寬體胖,反倒脾氣見好,簇擁著日眾。

    皇帝身體一日不如一日,關於儲位人選的爭論已白熱化,兩邊各有各的人馬搖旗吶喊,動不動引經據典,吵的不亦樂乎。

    莊先生今天講到《孔子家語.曲禮公西赤問》,裡面有一句『公儀仲子嫡子死而立其弟』,作為一個好老師,通常要理論聯繫實際來解說課文,加之這位先生性子豪邁落拓,於是便拋出這個議題,讓學生們各自議論——立嫡長乎?立賢能乎?孰佳。

    一開始長柏長楓都反對,認為妄議朝政會招來禍端,莊先生擺著手,笑道:「無妨無妨,如今京城裡便是個茶館也常議論這個,更別說那些公侯伯府和高官大吏們了,關起門來偷偷說一說不妨事的,況且咱們今日論的是立嫡與立賢,無關朝政,大家來論一論罷!」

    這個命題在盛府也是很具有現實意義的,既然老師這麼說了,同學們立刻踴躍加入討論;辯論雙方很鮮明,長柏和如蘭是天然的嫡長派,長楓和墨蘭是本能的賢能派,其下的,明蘭摸魚,長棟棄權。

    長柏首先含蓄的提出秦二世胡亥這個首開先端的爛皇帝,說明不遵從嫡長繼承足以斷送一個好好王朝,長楓連忙用漢武帝的例子反駁——劉小豬在漢景帝的兒子中排行十好幾呢。經史子集長柏比長楓讀的透,立刻言簡意賅的指出,漢景帝再寵愛劉小豬,也是先把王美人立作了皇后,從禮上把事情走圓了,才名正言順的把小豬拱上太子寶座的,這恰恰說明了嫡長繼承的原則。

    長楓心裡咯噔了一下,墨蘭繼上,溫婉的提出那個著名的傻瓜皇帝晉惠帝,細細軟軟的說:「……滿朝文武俱知惠帝蠢鈍,可為著嫡長依舊立了他,方有之後的賈南風專權和八王之亂,若是當初立了別的小皇子,晉朝不至偏安南方,大哥哥,您說呢?」

    如蘭欠缺理論武器,但勝於氣勢旺盛:「如晉惠帝一般的傻子世上能有幾個?難不成四姐姐把世上所有嫡長子都當傻子了不成?」

    這邊舉隋煬帝這個廢長立幼的極端惡劣例子,痛心疾首的敘述煬帝暴政給老百姓帶來多大的災難,那邊就立刻用李世民的例子反擊,還洋洋灑灑把貞觀盛世給吹了一遍,說明次子未必不如長子,兩邊爭論的不下,勢均力敵,不過有莊先生鎮著,倒也沒傷和氣,大家說話都斯斯文文的,只是暗湧不斷。

    說了半天大家都口乾舌燥,才發現明蘭還悠哉在一邊,立刻集中炮火要求明蘭表態,明蘭眼皮直跳,這是讓她站隊呀!可這個時候如果裝慫,以後就會漸漸被自動剔除手足間的平等行列,過分懦弱不敢出頭,處處縮手縮腳的結局迎春小姐已經很好的詮釋了。

    當然,這也不符合明蘭的性格,她想了想,便笑著對兄姐和莊先生道:「我心中有個計較,可嘴笨說不好,不如演上一幕請大家看一看,也算一樂,如何?不過待會兒,大傢伙兒誰也不許開口。」

    莊先生最是好事,欣然點頭,其他幾個也一般,明蘭立刻招呼丹橘進來,低頭在她耳邊吩咐了一番,丹橘應下,一會兒她便帶著三個梳著雙丫的小丫鬟進來,其中一個是新分到明蘭處的燕草,另兩個是如蘭和墨蘭的小丫鬟。

    三個小丫鬟怯生生的站在堂前,給主子磕頭行禮,然後拘束的站著,互相看著不明所以。

    明蘭對著她們三個溫言道:「適才莊先生與我們講課,剛品評到我們三姐妹的高低,莊先生來府裡不久,咱麼又不好自個兒誇自己,索性便找你們三個嘴皮靈便的來說說,誰說的好,主子這裡有賞!」

    燕草都驚喜的抬頭看明蘭,另兩個去看自己的主子,只見三位小姐都點頭示意,她們便信以為真了,明蘭笑著扭頭看了一眼幾位觀眾,又對三個丫鬟正色道:「你們先說說,四姐姐,五姐姐和我,三位姑娘,哪個最賢惠聰明好脾氣?」

    小丫鬟們到底年紀還小,城府不足,便一一說了起來,這個說如蘭日日練習書,孝順父母;那個說墨蘭天天吟詩作賦,一派大家風範,燕草說明蘭日夜苦練刺繡,常常做著做那的,一開始她們還說的比較含蓄,經不住明蘭在一旁拚命鼓勵,時不時挑上幾句,還加大懸賞,她們於是越說越起勁,說著說著,開始急了,漸漸臉紅耳赤,還指著說對方是胡扯,還轉入了些丫鬟間的人身攻擊了。

    明蘭趕緊搖手,在她們吵起來之前制止她們,再問:「我再問你們,那我們三姐妹中,那個最年長?」這下三個小丫鬟沒異議了,過了會兒,都囁嚅著道是墨蘭;明蘭聽見背後一陣響動,不去理睬,又問:「那我們三姐妹中,那個是太太生的?」這次如蘭的那個丫鬟大聲道:「自是我們姑娘。」其他人無可分辯。

    明蘭回頭朝眾人笑笑,莊先生目光中露出些微讚許,朝她微微點頭,明蘭知道這就算是表揚了,樂呵呵的轉頭,冷不防瞧見長柏哥哥正在看她,視線一對上,長柏哥哥還天外飛仙般的朝自己微笑了下,明蘭立刻驚悚的不得了。

    盛長柏此人乃是整個盛府的異類,生性沉默寡言,行止端方嚴謹,少年老成,不論讀書做事,都自覺老練,和健談開朗八面玲瓏的盛紘截然相反,據說倒像那個早已過世的王家外祖父,據說對著生母王氏也常常是一副死了娘的面孔。

    今天這一笑,估計連胞妹如蘭小姑娘都沒享受到過吧,明蘭攏了攏發涼的脖子。

    這時長楓忍不住開口:「六妹妹此般不妥。」眾人一起去看他,只見長楓挑眉道:「這些小丫頭都剛進來不久,規矩還沒學全呢,如何分辨的出賢惠聰明好脾氣?自然是為著護主而吵嘴了。」長柏也不說話,只嘴角微微挑起,明蘭哦了一聲,道:「三哥哥說的有理,那咱麼換個好分辨的。」

    然後回頭又問那三個小丫鬟,明蘭一臉嚴肅道:「你們年紀小不懂規矩,可都有眼睛,我來問你們,這裡三個姑娘,哪個生的最好看最沉魚落雁閉月羞花人比花嬌美若天仙?這個總分的出來罷。」

    明蘭一口氣說完,此言一出,大家立刻笑場,莊先生扶著案幾笑的直發抖,其他人都『撲哧』出來,長柏也莞爾的搖頭,但夾雜在這些聲音中,有個明顯不屬於這裡的輕輕笑聲,從莊先生背後的屏風後傳出來,那裡有個後門,莫非是哪個不懂事的下人進去了。

    稍稍笑過後,大家便疑惑的去看那屏風,長柏沉聲道:「何人在後頭?如何擅闖此地?」

    下一刻,屏風後走出一個少年,只見他身著一件湖藍色繡銀絲點素團紋的交領長衣,腰束一條淺藍色綴玉腰帶,腰帶上別了個滾藍邊月白色葫蘆形荷包,上面綴著一顆閃亮的青藍色碧璽珠子做飾扣,那少年似從外頭剛進來,肩上還落著些許粉紅色桃花瓣,一頭鴉羽般的烏髮用玉冠鬆鬆扣住。

    莊先生看見他,便笑道:「元若,你怎跑到這裡來了?你師娘呢?」

    那少年走到莊先生案前,拱手而拜,起身朗朗而道:「先生別來無恙,京城一別,今日終有幸再見,師娘叫我在外頭等著,可是左等右等,先生總不下課,學生心急難耐,便擅自偷入後堂,請眾位師兄師妹莫要介懷才是。」

    說著便朝盛家兒女團團一拱手,那少年笑容溫潤,唇紅齒白,目朗眉秀,身姿如一叢挺拔的青竹般清秀,端的是一番名花傾國的神采,人見了,皆道一聲『好個翩翩美少年』!
作者: C萍妹    時間: 2012-6-26 12:09 PM

第23回

    一看這少年的通身的氣派,盛氏兄妹就知道他來頭不小,立刻站起來,各自回以禮數,莊先生待他們行完禮,才開口介紹,原來這麗色少年是現任鹽使司轉運使的獨子,父親是齊國公府的次子,母親是襄陽候獨女,聖上欽封的平寧郡主,端的是滿門顯貴。

    他名叫齊衡,字元若,比長柏小一歲,幾年前便在京城拜於莊先生門下受教,後隨父親外任才別了莊先生,近日齊大人到登州來巡查鹽務,奉旨整頓,估計要待上一段日子,妻小自然隨行,齊衡聽聞盛紘的西席便是莊先生,便請父親遞了帖子拜訪。

    明蘭見莊先生待齊衡十分親熱,有些奇怪,這些日子教下來,莊先生言談舉止之間似對王公候門十分不屑,有一次還直指公侯伯府的子弟都是『蠢蠹』,她心裡這麼想,長楓卻已經說出來:「我猜是莊先生的高足,當稱呼一聲師兄。」說著笑而一鞠。

    莊先生指著齊衡笑道:「這小子偌大的家世,好端端的不去捐官做,偏要自己苦讀,寒冬酷暑都來我那破草堂,急的郡主娘娘直跳腳。」

    齊衡雪白的皮膚微微發紅,赧色道:「父親常以未曾科考為憾,自期望後人能走正經仕途,幸虧盛大人請得了先生,元若便厚著臉皮來了。」

    看了眼在一旁沉默微笑的長柏,便又道:「這位便是盛大人的長公子,長柏師兄了,聽聞師兄今日將赴考鄉試,不知可有字?」

    長柏道:「草字則誠,莊先生給的。」

    然後三個大男孩序過年齒後,互相行禮,齊衡朝盛家兩位公子,拱手道:「則誠兄,長楓賢弟。」

    莊先生等了半天早不耐煩,罵道::「你們幾個後生比我這老頭子還迂腐,要囉嗦自出去,我課還沒講完呢。」——明蘭暗暗補上,所以你一直當不上官來著。

    趁他們囉喈際,明蘭讓那三個已經懵了的小丫鬟出去,丹橘規矩的也跟了出去,到外頭,正好小桃趕到了,隨即接過她送來的錢袋子,各數了五十錢給三個小丫鬟,丫鬟們都忙不迭的謝了,齊衡若無其事的瞄了她一眼。

    莊先生叫齊衡也坐下聽課一旁小廝早抬來一副桌椅,原來的位置是長柏靠右,長楓靠左,他們後面坐著自己妹妹,明蘭前頭是空的,靠右側牆而坐,後頭是小長棟,如今憑空來了個插班生,莊先生便讓他坐到長柏右側,請他在第一排右側坐下,正背後理所當然就是明蘭。

    明蘭正腹誹視線被擋住了,沒想那齊衡坐下後,回頭衝她一笑,道:「六妹妹好。」

    明蘭呆了一呆——這傢伙怎麼……?然後直覺的去看墨蘭和如蘭,只見她們果然都在朝這兒望,連忙危襟正坐,一言不發。

    屋裡此時一片安靜,莊先生清清嗓子,道:「剛才六小姐與丫鬟說的話你們都聽見了,你們怎麼看?不妨說上一說。」

    長柏抿笑:「六妹妹該說的都說了。」

    長楓動了動嘴唇,看了眼齊衡,似乎有所顧忌,便不再非議嫡長,墨蘭和如蘭一副大家閨秀的做派,矜持的要命。

    莊先生看今日眾人模樣,知道再難問出什麼來,歎了口氣,便朝明蘭道:「他們都不肯說,六姑娘,還是你來說罷。」

    明蘭恭敬的站起來,道:「這個……各有各的好處,可是……」說著羞赧一笑:「嫡長好認,省事省力,不容易吵架就是了。」

    齊衡忍住了沒有回頭,直覺背後那聲音嬌嫩清朗,甚是好聽。

    莊先生也不評價,示意明蘭坐下,又問齊衡:「元若,適才你在後頭也聽了不少時候,你怎麼說?」

    齊衡也起身道:「學生剛來不久,如何妄言,不過……」他頓了頓,笑了下,「六妹妹最後個問題……問的極好。」

    氣氛立刻鬆了,大家想起又覺得好笑,莊先生指著他一頓搖頭。

    過了一會兒,莊先生向第一排的男孩正色道:「今日之言我只說一次,出了這門我一概不認。大丈夫當忠君愛國,不論外頭狂風驟雨,終將過去,要緊關節非得把牢,切不可隨意陷入其中,與同僚做無謂爭執,做個純臣才是正理!」

    眾學生連連點頭受教,明蘭腹誹:這死老頭好生奸猾,他的意思就是說,立不立嫡長都不要緊,只要忠誠於最後當上皇帝的那個人就好了。這話不能明說,但又不能不說,便這般拐彎抹角的說,算是完成任務,能不能領悟全靠個人修行了。

    ……

    因齊衡要去拜見盛老太太,眾兄弟姐妹便齊聚壽安堂用午餐,盛老太太拉著齊衡看了又看,心裡很是喜歡,再瞧著邊上三個花朵般的小孫女,心裡免不了動了一動,想起明蘭,又不免歎氣;王氏站在一旁,特別興高采烈的介紹。

    盛紘看見齊大人遞來的帖子後,對自動找上門來的上司兼權貴喜不自勝,當下就邀請齊衡來盛家家塾一起讀書,齊大人原本就擔心兒子耽誤了學業,當時便兩下投機,相談甚歡,三下五下攀過交情,居然神奇的發現,齊國公府與王氏娘家曾經有段七拐八彎的親戚關係。

    王氏笑道:「仔細盤了盤,原來是自家人,雖是遠親,但以後也要多親近。」這下同僚變成了親戚,一屋子人愈加談的熱絡,連盛家姐妹也不必避諱了。

    明蘭聽了王氏一大通的解說,才知道齊衡為什麼上來就叫自己六妹妹,可她這邊念頭剛動,那邊如蘭已經熱絡的叫上『元若哥哥』了,墨蘭隨後也嬌滴滴的叫了一聲,明蘭忍不住抖了抖,也跟著叫了;那齊衡也有禮的回了一聲:「四姑娘,五姑娘,六妹妹。」

    低眼瞟了下明蘭,只見她梳著一對小鬏,懵然站在一旁,胖胖的小手掩著小嘴,不住的打哈欠,嫩臉頰白胖的小包子一般,齊衡彎了彎嘴角,忽覺有些手癢。

    明蘭從未覺的哪日如今天這樣難熬,早上天不亮就教小長棟認字,莊先生拖課不肯放,吃頓午飯眾人談興甚濃,遲遲不肯散席,下午那母老虎般的莊師娘眼看就要殺將上來了,可她沒的午覺可睡,不過她的兩位姐姐顯然覺得今天美妙極了。

    下午上琴課時,墨蘭的琴聲流水潺潺,情動意真,莊師娘閉著眼睛很是欣賞,如蘭也一改往日不耐,嘴角噙笑,低頭細彈,明蘭聽的不對味,便去看她們,只見她們臉蛋紅撲撲的,眉目舒展,似乎開心要笑出來。

    明蘭歎口氣,繼續撥自己的琴弦,春天呀……

    來到這個時代,才發現和現代的差距之大遠出乎想像,古代女孩人生的第一要務就是嫁人成親,然後相夫教子,終老一生,在這之前所有學習,女紅,算賬,管家,理事,甚至讀書寫字,都是為了這一終極目標而做的準備。

    墨蘭吟詩作賦不是為了能將來杏林出彩,而是頂著才女之名,在婚嫁市場上更有價值,或是婚後更能討夫君歡心;如蘭學看賬本,不是為了將來去做賬房,而是將來能更好的替夫家管理家產,打點銀錢;同樣,明蘭學女紅更是如此——至少在別人看來。

    一個古代女孩從很小時起,長輩就會若有若無的灌輸婚嫁理念,小時候姚依依從母親嘴裡聽見的是——「你這次期中考成績退步了,當心連高中也考不上!」而古代她從房媽媽崔媽媽嘴裡聽見的是——「一隻水鴨子便繡了四天,以後如何替你夫君孩兒做貼身活計?別是被夫家嫌棄了才好!」

    當然,這時候女孩們都會照例作一作嬌羞之態,但她們心裡卻很早就接受嫁人生子的觀念,有心計的女孩甚至早早開始為自己盤算了。所以,瞧著墨蘭和如蘭一臉的春天,明蘭一點也不奇怪,夫婿對於古代女孩而言,不只是愛情,還是一生的飯票,是安生立命的保證。

    她們這般姿態明蘭反而覺得自然,要是故作一副天真狀,硬說是當兄長親近的,那才是矯情,遇到一個優秀漂亮家世顯赫的少年郎,會生出想來那是再正常不過。

    明蘭忽覺惆悵,壽安堂的生活又安全又溫暖,可是她卻不能永遠待在那裡,十歲是一個關卡,她們在關外,自己卻還在關內。

    ……

    晚上就寢前,明蘭正在看一本琴譜,長柏身邊的小廝汗牛顛顛的跑過來,手裡捧著一個尺來寬的青花白瓷敞口淺底盆子,小心翼翼的放在桌上,才鬆了口氣,擦了擦額頭上的大汗:「六姑娘,這兩條小魚是大爺給您看著頑的,說您要讀書做女紅,常看看這個對眼睛好。」

    明蘭湊過去看,只見淺瓷盆裡裝著兩條紅白紋的錦鯉,鱗光或紅艷或雪白,魚尾飄逸,水底還綴著幾枚小卵石和幾根嫩嫩的水草,水光瀲灩,游魚靈動,艷紅翠綠加上青花白瓷,甚是賞心悅目,明蘭大喜,抬頭對汗牛笑道:「這個真是好看,你回去告訴大少爺,妹妹很是喜歡,我這裡多謝了;……丹橘,快拿二百錢給小牛哥壓驚,這麼一路提著心肝端著這盆子,可是辛苦了。」

    汗牛不過才十一二歲大,聽說賞錢喜上眉梢,接過錢串子,忙不迭給明蘭一連聲道謝,丹橘隨手抓了一把桌上的果子給他揣上,然後讓綠枝送他出去了。

    小桃還一團孩子氣,看見汗牛走了,立刻湊過去看錦鯉,嘖嘖稱讚好看,丹橘回頭看見主僕倆正盯著錦鯉傻看,還用胖短手指指指點點,不由得笑道:「大少爺真是細心,聽說他屋裡就有這麼一大缸字,養了幾對錦鯉,這一對約莫就是從他缸裡舀出來的。」

    小桃抬頭傻笑:「丹橘姐姐沒錯,我在太太屋裡時也這麼聽說的,大少爺寶貝這錦鯉的很,平日誰都不許碰一下的,尤其是五姑娘;這次竟送了我們姑娘兩條,真是稀奇。」

    明蘭不說話,用胖短的手指伸進水裡逗兩條肥肚子的錦鯉,心道:莫非這就是白天站隊的獎賞?如果是,那也不錯,說明長柏哥哥很上道,能跟個明事理的老大,實在可喜可賀。

    不得不說,王氏的擊打成率還是很高的,揮棒三次至少有兩個好球。



第24回

    第二天早上明蘭沒能教成長棟,因為如蘭和墨蘭都提早到了,她們趁老太太還沒起身,便進了充當書房的右梢間,明蘭一看情況不對,悄悄對丹橘使了個眼色,丹橘領會,到外頭門口去等著長棟,告訴他:今天停課。

    墨蘭先來的,扭扭捏捏了半天,把明蘭書房從頭到尾依次誇過,終於道明瞭來意——希望和明蘭換個座位;明蘭心裡明白,嘴裡卻道:「咦?當初不是四姐姐你要坐到左牆邊的嗎?說那裡遮光,你身子差,多照陽光會頭暈。」害的她曬得頭暈眼花,還好後來盛老太太從庫房裡找出一匹幽色紗,給學堂的窗戶都糊上了。

    墨蘭臉上半帶紅暈,哼哼唧唧還沒說出個所以然,這時如蘭來了,她就爽快多了,開門見山的要求和明蘭換位子:「中間太暗,靠窗亮堂些!」

    明蘭心下覺得好笑,故意拍手笑道:「那太好了,索性四姐姐和五姐姐換個位置好了,五姐姐可以亮堂些,四姐姐也不至頭暈。」

    墨蘭臉色極難看,絞著手絹不語,如蘭一開始不明白,問清楚墨蘭也是來換位置後,也是一張臉拉三尺長,各自相看對峙著,明蘭一臉天真,道:「我是坐哪兒都不打緊的,可是讓哪位姐姐呢?」不知為何,明蘭很壞心的愉悅著。

    墨蘭如蘭心下算計半天,又看了看一團孩子氣的明蘭,覺得還是她威脅小一些,最後結論:誰都別換了。

    這個年紀的女孩的模樣開始變化了,墨蘭漸漸抽高了身子,風姿宜人,嬌弱如輕柳,輕愁帶薄嗔,如蘭隨了王氏,身型健美端方,和墨蘭差不多個子,雖比不上墨蘭貌美,卻也青春朝氣,只有明蘭,還是一副團團的白胖小包子狀。明蘭摸摸鼻子,基因問題,不關她的事。

    也從這一天開始,三姐妹一般打扮的日子徹底結束。

    墨蘭梳著個小流雲髻,插著一對珊瑚綠松石蜜蠟的珠花,鬢邊壓著一朵新鮮的白玉蘭花,身著秋香綠繡長枝花卉的薄鍛紗衫,腕子上各懸著一對叮咚作響的銀絲纏翠玉鐲子,嫩生生如同一朵綠玉蘭般;如蘭的雙環髻上插了一支彩色琉璃蝴蝶簪,長長的珠翠流蘇搖晃生輝,身著交領五彩緙絲裙衫,雙耳各用細金絲串了顆大珠子,垂下來靈動漂亮,這麼一打扮,竟也不遜墨蘭了。

    兩個蘭打扮的清雅秀氣,也不過分招搖,明蘭看的有些恍惚,莫名的慶幸早上自己英明的讓崔媽媽給梳了個鬏鬏頭,圓圓的兩個包,纏些珊瑚珠串就很可愛了。

    齊衡一早也帶著幾個小廝書僮來了,月白中衣外罩著一件寶藍色領口繡海水瑞獸紋束腰長比甲,映這膚色雪白,身姿挺拔,墨蘭眼前一亮,款款走過去,溫婉如水道:「元若哥哥,我昨夜偶有心得,做得一詩,不知工整否?請元若哥哥指點指點如何。」

    說著從袖子裡拿出一張花箋,遞過去,誰知齊衡並不接過,笑道:「四姑娘的兩位兄長俱是長才之人,何不請教他們?」墨蘭頓時尷尬,反應快道:「莊先生常誇元若哥哥高才,妹妹這才想請教的,哥哥何必吝惜一評呢?」小嘴一嘟,天真嬌美。

    齊衡接過花箋便細細讀過,墨蘭索性站在一旁,湊到邊上低聲細語,然後長楓也走了過去,三個人討論平仄對仗,長柏在一旁自在吟哦,並不參與。

    如蘭一直冷眼旁觀,小臉端莊嚴肅,背脊挺的直直的,昨晚劉媽媽和王氏說真正教人敬重的大家閨秀絕不隨意和人搭話,要說也應是齊衡來找她說才對,千金小姐就該端著架子才是,看見墨蘭這幅樣子,如蘭心裡恨的直咬牙,只愈加高傲的挺直了坐。

    明蘭低頭默念一百遍『色即是空』。

    莊先生一進學堂,看見滿屋珠翠鮮亮,不動聲色的開始上課,齊衡是個很優質的前桌,高高的個子幾乎把明蘭整個都遮住了,有這樣好的屏障,明蘭樂的在後面打瞌睡,早上被墨蘭如蘭折騰了一通,明蘭本就累了,瞌睡這種事兒,瞌著瞌著就真睡著了;等醒過來時,明蘭看見一雙明亮的眼睛帶著笑意看著自己。

    「六妹妹睡的可好?」齊衡笑瞇瞇的看著桌上擱著的一張的紅撲撲的小臉和一對小胖爪子。明蘭呵呵傻笑兩聲:「尚可,尚可。」她完全醒過來,四下一看,已經下課了,大家正在收拾書本,招呼小廝丫鬟整理紙硯。

    齊衡轉過來,兩條修長的胳膊交疊在明蘭的桌子上,含笑道:「六妹妹睡的很沉,定是昨晚連夜苦讀累著了吧?」

    明蘭整整頭上的頭髮包包,厚著臉皮:「還好,還好,應該的。」

    齊衡眼中笑意更甚,明蘭繼續默念『色即是空』。

    這天中午明蘭依舊沒的午覺睡,家中來了貴客,齊衡之母平寧郡主到訪,正在壽安堂和盛老太太王氏說話,只等著見一見盛家的兒女。

    朝廷欽封的正三品郡主娘娘果然氣派非凡,明蘭遠遠的剛看見壽安堂裡那棵桂花樹鬱鬱蔥蔥的枝頭,便發現壽安堂外整齊的站了兩排垂首而戰的僕婦丫鬟,房媽媽已經等在門口,一看見他們便向裡頭傳報,從長柏以下個個都屏氣凝神,按著齒序魚貫進入正房,看見一個麗裝女子和盛老太太分坐在正中兩側座位上,王氏坐在盛老太太下側的八仙過海雕繪的海棠木長背椅上,齊衡率先上去給三位長輩見了禮,然後站到那麗裝女子身側。

    「換快給平寧郡主磕頭見禮。」盛老太太吩咐。

    六個盛家兒女依次給那麗裝女子磕頭問安,然後立到王氏後邊去。

    明蘭定下來,偷眼打量那平寧郡主,只見她不過三十出頭的年紀,身穿一件薑黃色繡遍地毓秀蔥綠折枝桃紅牡丹的薄緞褙子,裡頭襯著月白紗緞小豎領中衣,下頭一條細折兒墨綠長裙,露出一對小小尖尖的錦繡鞋頭,居然各綴了一顆指頭大的珍珠;那郡主雲鬢蓬鬆,嫻靜若水,生的眉飛目細,嫵媚絕美,細看著眉目倒和齊衡有六七分相似,明蘭心道,難怪那小子這般美貌。

    平寧郡主給每位哥兒姐兒一份見面禮,長柏和長楓各是一塊玉珮,質量如何明蘭看不見,給長棟的則是一個金光玲瓏的福娃娃,三個女孩都是一串上好的南珠,顆顆滾圓,圓潤生輝,價值非凡,盛老太太靜靜道:「郡主太客氣了,怎如此破費,倒叫我們不好意思了。」

    平寧郡主微笑道:「姑娘們生的喜人,我很是喜歡,可歎自己沒福氣,只有衡兒這一個孽障,今日便多賞些又如何;況且,唉,也委屈她們了——」

    明蘭聽的心驚膽戰,發生什麼事了?

    王氏笑著轉頭對三個蘭道:「莊先生已和你們父親說了,以後你們就不必隨哥哥們一同上學了,專心在屋裡學些女紅規矩才是正理……」

    墨蘭一陣失望,轉頭看見如蘭一派平靜,就知道她必是早知的,心裡飛快的轉了起來:除了上課時間,平時很難見到齊衡,她總不能在莊先生上課時擅闖吧;可如果不能見到齊衡,單論父母之命身份體面,她又有什麼優勢?想起齊衡俊逸的面貌,溫柔有禮的言談,墨蘭更是憤恨失落,袖子下面捏緊了拳頭,一時連王氏後面說了什麼也沒聽見。

    明蘭卻是大大舒了口氣,太好了,若這樣一起上課下去,家塾裡可要處處硝煙了,阿彌陀佛,戰火消彌於無形,善哉善哉。

    接著那平寧郡主又和盛老太太說了幾句,王氏幾次想插嘴都找到機會,說著說著,平寧郡主笑道:「……哪位是府上六姑娘,我家衡兒家後提起她直笑呢?」

    明蘭正神遊天外,肖想著明天上午不用上課了,打發完小長棟,給老太太請了安後,便要上床補個眠才好,冷不防被點了名,有些忐忑;盛老太太笑著招明蘭過去:「喏,就是這個小冤家,因養在我跟前,我沒的夫管她,可淘到天上去了。」

    平寧郡主拉過明蘭的小手,細細打量,見明蘭白胖嬌憨的圓潤小松鼠般模樣,嫩乎乎的小手捏著很舒服,便道:「好個招人的孩子,怪不得老太太疼她,我見了也喜歡呢;……明姑娘,你與我說說,以後不能上莊先生的課了,心裡是不是不樂意呀?」

    明蘭冷不防瞅見齊衡臉上可惡的笑容,心道這問題真刁鑽,只得訕訕道:「哪裡,哪裡……」

    齊衡實在忍不住,掩著嘴附到平寧郡主耳邊輕輕說了幾句,那郡主頓時樂了,愈發摟著小明蘭,笑道:「……這敢情好,你可省下午覺了……」

    一起上學的兄姐們早就看見明蘭打瞌睡,一時都笑了起來,如蘭湊到王氏身邊輕輕說了,盛老太太略一思忖也明白了,指著明蘭笑個不歇:「……好你個小淘包,這下免了你上學,你可樂了!」

    明蘭小臉漲通紅,低頭咬牙腹誹:齊元若你丫告姑奶奶黑狀,當心生兒子沒!

    只聽平寧郡主還道:「……衡兒,你這狀可不能白告了,你自己沒有親妹妹,以後可得把明兒當自個兒妹子般疼愛才好……」

    盛老太太微微一笑,便道「這如何高攀的起」云云,王氏卻臉色微變,須臾便鎮定住了,也跟著湊了話一起笑著說說。

    明蘭偷偷望向墨蘭和如蘭,見她們猶不知覺,忽然心中微憫。

    ……

作者: C萍妹    時間: 2012-6-26 12:12 PM

第25回

    劉昆家的扶著王氏斜躺進鋪著夾緞薄棉的錦煙蓉覃湘妃榻,往她背後塞進一個金線蟒引枕,如蘭跟上幾步,急急道:「娘,你倒是說話呀?我……」

    王氏疲憊的擺擺手,道:「你的心思我都明白,可…都沒用,平寧郡主瞧不上我們家。」

    如蘭瞪大了眼睛:「…怎麼會?我瞧郡主娘娘她挺和氣的呀。」

    王氏苦笑,凝視著如蘭無知的面孔,忽然神情嚴肅起來:「你仔細想想郡主今日對你六妹妹說的話,你也該動動腦子了,莫要一味任性糊塗。」

    如蘭低頭仔細想了想,漸漸明瞭,喃喃道:「…難道?」想明白後頓時一股沮喪湧上心頭。

    看王氏一臉灰敗,劉昆家的不忍道:「那郡主娘娘端的是好手段,故意找六姑娘說由頭,不就是瞧著她一副小孩子樣,既不得罪人也把意思說明了。」

    「可是,可是…」如蘭過去扯著王氏的袖子,急道,「我,我…元若哥哥…」

    王氏煩躁的一把甩開女兒的手,厲聲道:「什麼元若哥哥?他是你哪門子的哥哥!以後規規矩矩的叫人家『公子』!……不對!以後都不要見了,劉嫂子,以後但凡那齊衡在府裡,不許五姑娘出葳蕤軒一步,不然,家伺候!」

    如蘭自小被嬌慣,王氏從未如此厲色,頓時呆了:「娘,娘,你怎麼可以…?」

    王氏霍然坐起來,神色嚴厲:「都是我的疏忽,只當你是小孩子,多嬌寵些也無妨,沒打量你一日日大了;昨日齊衡來家後,我聽你一說便也動了心思,才由著你胡來,看看你副模樣,這是什麼穿戴打扮?哪像個嫡出的大家小姐,不若那爭風的下作女子!真真丟盡了我的臉,你若不聽話,我現在就一巴掌抽死你!省的你出去丟人現眼!」

    如蘭從未被如此責罵過,嚇的淚水漣漣,聽的母親罵的如此難聽,癱軟在王氏腳邊,只不住的哭泣,嘴裡含含糊糊道:「…為何…罵我…」

    王氏看著女兒漸漸顯露出姑娘模樣的身段,知道不可再心軟了,便淡淡道:「劉嫂子,給姑娘絞塊濕巾子擦臉……如蘭,莫哭了,你上來坐好,聽娘說給你聽。」

    如蘭抽抽泣泣的倚在母親身上,王氏似乎回憶起娘家的往事,道:「為娘這許多年來,走了不知多少冤枉路,有些是叫人算計的,有些確實自己不懂事自找的,現在想來,當初你外祖母對娘說的話真是句句金玉良言,可歎你娘當時一句也沒放在心上,今日才有了林棲閣那賤人!你如今可要聽娘的話。」

    如蘭停住淚水,怔怔的聽了起來,王氏頓了頓,道:「……這婚姻大事,自古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沒的姑娘家自己出去應承的;那種沒臉的做派是小婦干的,你是嫡出小姐,如何能那般行事?男婚女嫁本得門當戶對,若是人家不要你,瞧不上咱家門戶,你能舔著臉上去奉承巴結?」

    如蘭最是心高氣傲,頓時臉紅,忿然道:「自是不能!」

    王氏心裡舒坦了些:「你年紀還小,好好過幾年閨女日子,以後你出嫁了,就知道當姑娘的日子有多舒服了,有娘在,你舒舒服服的當小姐;豈不好?」

    如蘭想著齊衡,猶自不捨:「可是元…齊公子對我很好的,郡主娘娘興許會改主意呢?」

    王氏一股氣又上來,罵道:「你個沒眼力的死丫頭,人家給你三分顏色,你便被哄的不知東西南北,你仔細想想,他對你們姐妹三個不都是一般客氣的嗎?說起來,他對明蘭還親熱些,不過也為著她年紀小又孩子氣!況且,做親拿主意的是他父母,他都不見得對你有意,齊大人和郡主自想著對一個門當戶對的親事,做什麼要你?你再胡思亂想,當心我立刻告訴你父親,讓你再吃一回板子!」

    如蘭又哭起來,頓著腳:「母親…母親…」

    王氏這次是硬心腸了,指著如蘭罵道:「你要臉不要,一個大家小姐,不過見了個外頭的後生兩回,便這般牽腸掛肚,簡直厚顏之至不知廉恥!」

    如蘭被罵傻了,真是羞憤難言,一扭頭便跑了,邊哭邊跑,劉昆家的要去追她,被王氏制止了,反而衝著簾子大聲罵道:「讓她哭!這個不要臉面的孽障,哭醒了要是能明白便罷,若是不能明白,我還要打呢!打的她知道禮義廉恥!去外頭問問,哪家的小姐會自己過問親事的,正經人家的小姐都是由著長輩做主的,平日裡一句都不問才當是,便是說上一句也要羞上個半天!就算年紀小不懂事,也可學學她大姐姐是如何端莊行事的,我哪輩子做了孽,生了這麼個厚臉的死丫頭,不若打死了乾淨!」

    如蘭在外頭聽見了,更是哭的昏天暗地,一路跑向閨房,一頭栽進枕頭被子裡,哭的死去活來,再不肯出來。

    王氏坐在原處,氣的胸膛一起一伏,劉昆家的上去給她順氣:「太太別太上火了,姑娘到底年紀小,平日裡又好和四姑娘爭,她也未必真不知規矩,不過見四姑娘的做,有樣學樣,一時鬥氣便學了而已。」

    王氏恨恨道:「都是那賤人!沒的帶壞我兒!」

    劉昆家的又端了杯茶服侍王氏喝下,見王氏氣順了些,便試探道:「那齊家……,太太真的作罷了?端的是好人家呢。」

    王氏搖頭道:「同是做娘的,我知道郡主的心思,她就這麼一個兒子,這般品貌又這般家世,將來聘哪家姑娘不成?雖說咱們老爺也是好的,可到底不是那豪門貴冑出身,又不是聖上的心腹權貴,齊家自己就是公府候府出身,如何瞧的上咱們?」

    抿了抿唇,王氏又道:「說句誅心的話,今日若是華兒,沒準我還爭上一爭,可是如兒…….」歎了口氣,接著道:「不是我說自家的喪氣話,論相貌論才學,她如何配得上齊衡?自己的閨女,我都如是想了,何況人家郡主?算了,何苦自討沒趣了,咱們別的沒有,這幾份傲氣還是有的。如兒又沒什麼手腕,日後還是給她尋個門當戶對的不受欺負就是了!」

    劉昆家的笑道:「太太倒是轉性了,這般明理,老爺聽見保準喜歡。」

    王氏歎氣道:「我吃了半輩子的苦,才知道當初父母給我擇的這門親事真是好的,婆婆省心,夫婿上進,雖不是大富大貴,卻也衣食富足,若不是我自己不當心,也不到那賤人進門!想想我姐姐如今的日子,哎…真是好險,我還眼紅姐姐嫁的比我好,姐姐那般手段嫁入康家都成了那樣,要是我….哎…不說了。」

    劉昆家的把空茶碗拿走,回來繼續給王氏揉背順氣:「太太四五歲時,老爺便被派了西北巡檢,老太太一意要跟了去,便把您托付給了叔老太爺,要說叔老太爺兩口子真是好人,他們自己沒閨女,又和老太爺兄弟情深,便待太太千分萬分的嬌寵,可他們到底是做生意的,見識如何和老太爺老太太比得。大小姐那些本事都是跟著老太太學的,太太十歲上才和父母團聚,如何能怪太太?」

    王氏幽幽道:「這世上好壞都難說的很,我自小便覺得處處低了姐姐一等,待到出閣時,她的夫婿門第也比我的高,我還大鬧了一場,險些被父親上了家;當時母親就對我說,盛家人口簡單,婆婆又不是親的,自不會拿架子消遣媳婦,夫婿是個上進的,但凡有些幫襯,將來定有好日子過,只要我自己規矩做媳婦就好了;而姐夫雖家世顯貴,學問也不錯,但為人卻沒什麼擔待,是個公子哥兒,母親並不喜,因是康家老太爺與父親交情極厚才做成親家的。現在想來,母親真是句句良言。」

    劉昆家的笑道:「當姑娘的,只有自己做了娘,才知道老娘的好處,看來這可是真的了。」

    王氏總算開了笑臉:「當初我與姐姐還為了姐夫爭鬧了一場,後來姐姐勝了,想起來真是好笑!將來我挑女婿,有娘一半本事便知足了。」

    劉昆家的也笑了,過了會兒,劉昆家的忽想到一事,道:「太太,您說,四姑娘回去會如何與林姨娘說?林姨娘會不會找老爺說項?」

    王氏頓時一陣大笑:「我巴不得她去找老爺說!她若真說了,便等著一頓好罵罷!」

    ……

    王氏難得一次料事如神,當夜,盛紘下了衙便去林棲閣歇息。

    「…你說什麼?」盛紘疑惑道,「墨兒還要接著上莊先生的課?」

    林姨娘嬌嗔道:「我知道老爺是為著避嫌,如姐兒和明姐兒不妨事,她們原就不怎麼喜歡書本子,可墨丫頭不同,她隨了老爺的性子,自小知書達理,如今莊先生的課她正聽著有味兒,如何就停了?是以我給老爺說說情,大不了隔個屏風就是了。」

    盛紘皺眉道:「不妥,墨兒到底不是男子,縱有滿腹詩書又如何,難不成去考狀元嗎?女孩兒家讀了這幾年書也就足了,以後在屋裡學些女紅才是正經!明丫頭前兒給我做了個玄色荷包,又穩重又大方,很是妥帖,墨兒也該學學針線了。」

    林姨娘聽的直咬牙,強自忍住,款款走到盛紘身邊,替他輕輕捏著肩膀,鬆鬆筋骨,湊到盛紘耳邊吹氣如蘭,嬌滴滴的輕勸道:「讀不讀書是小事,老爺怎麼不想長遠些?想想那齊家公子,想想咱們墨兒…」

    盛紘猛然回頭,難以置信的看著林姨娘,剛有些暈乎燥熱的身子立刻冷了下去:「齊家公子與墨兒有何相干?」

    林姨娘並未發覺盛紘有異,逕直說下去:「我瞧著那齊公子真是一表人才,家世又好,今日還與墨兒談詩說文,甚是相投,不如……」

    盛紘霍的站了起來,一把揮開林姨娘柔柔的紅酥手,上上下下把林姨娘打量一番,林姨娘被瞧的渾身發毛,強笑道:「紘郎瞧什麼呢?」

    盛紘冷笑道:「瞧瞧你哪來這麼大的口氣,開口閉口就要給公侯家的公子說親!」

    林姨娘揪緊自己的袖子,顫聲道:「紘郎什麼意思?莫非妾身說錯話了。」

    盛紘走開幾步,揮手叫一旁的丫鬟下去,又站到窗前,收了窗格子,回頭看著林姨娘,低聲道:「齊衡的外祖父是襄陽侯,當年襄陽侯護駕有,卻折損了一條腿,聖上便封了他的獨女為平寧郡主,郡主娘娘自小在宮裡長大,極為受寵;齊大人官居從三品,且都轉運鹽使司是個大大的肥差,非聖上信臣權貴不予任職;還有一事,齊國公府的大老爺只有一孱弱獨子,至今未有子嗣,一個鬧不好,說不準將來連國公府都是那齊衡的!」盛紘歇了口氣,端起茶碗喝了一口,接著說:「自來公侯伯府出身的公子哥兒,不是庸碌無為便是放蕩惡霸,似齊衡這般上進才幹的孩子還真沒幾個!」

    林姨娘直聽的兩眼發光,心頭發熱,恨不得立刻招了齊衡當女婿,誰知盛紘口氣一轉,轉過來匪夷所思的看著林姨娘,鏗聲道:「齊衡這般的人才家世,父母出身,哪家豪門貴女聘不得,當初在京城裡上他家說親的幾乎踏破門檻,還得到我一個小小的知州!」

    林姨娘頓時一盆冰水澆了下來,心頭冷了不少,猶自不死心道:「京城豪門貴女雖多,可有幾個如咱們墨兒出挑的,她生的又好,詩詞歌賦樣樣來的,如何不上?」

    盛紘冷笑道:「你簡直不知所謂!人家堂堂公侯之家的嫡子,什麼時候聽說會聘一個庶女做正房奶奶的?你癡心妄想也得有個腦子!說出去莫要笑壞了人家肚皮!便是太太生的如蘭人家都未必瞧的上,何況你一個妾室生的庶女!」

    這一番話說的又狠又急,如同一把鋼刀把林姨娘一身光鮮都給剝落下來,只剩下卑微落魄,林姨娘不由得哭了起來:「老爺說便說了,何必開口閉口嫡出庶出的傷人心?當初我就說了,怕是我這個姨娘將來耽誤了墨兒的終身,果然叫我說中了!」

    盛紘鼻子裡『哼』了一聲,道:「耽誤什麼?是你眼高心更高,腦子不清醒胡思亂想,高攀也得有個度!墨兒是什麼出身,人家是什麼出身,你也不好好掂量掂量,盡在那裡做白日夢,你怎麼不說讓墨兒去做皇后娘娘好了!真是癡心妄想!」

    林姨娘心裡宛如被刀絞般恨,想了想,伏到盛紘身邊,柔弱如絲道:「紘郎,這也不全是為了妾身和墨兒,你想想齊家這樣好的家世,若能與他們攀上親事,老爺將來仕途必定一帆風順,盛家也得益匪淺不是?老爺不妨去試一試……」語音低婉,柔媚動人。

    盛紘聽了,心中大大的動了,便對林姨娘道:「試一試?你是讓我去提親?」

    林姨娘見此,媚眼如絲的點點頭。

    盛紘深深吸了口氣,定定神,惱怒道:「我今天老實告訴你,便是那郡主娘娘提出的男女有別,暗示不要叫府裡的女孩兒們一起讀書的!她的意思再清楚也不過,便是不想與咱家女孩搭邊!再說了,便是以後郡主改了主意,那怎麼也不到庶出的!」

    林姨娘沒想到這件事,驚道:「是郡主娘娘……?怎麼會?」

    盛紘心裡思度了一下後果,越想越後怕,一把將扯著自己袖子的林姨娘搡倒在地上,罵道:「你叫我試一試?倘若我上門提了親,又被人家回絕,你叫我以後在齊大人面前如何立足?你這無知婦人,真真愚蠢不堪,盡想著自個兒的小算盤,也不為全家人想想,我若聽了你的蠢話,將來壞了仕途可如何是好?!」

    林姨娘知道自己說錯了話,嚇的臉色蒼白,仰著脖子啞聲道:「老爺,墨兒她自小出挑,生的模樣好不說,還通曉詩詞,言語得體,我總想著將來的親事不要委屈了她才好!老爺,她也是您的親生女兒,您可不能不管她呀!」

    盛紘見這女人還在夾纏不清,一巴掌拍開了她的手,道:「只要你不貪心,不妄圖高攀,給墨兒的親事我自會留心,斷不會委屈了她!罷罷罷,我這就叫人把葳蕤軒空著的西側院收拾出來,明日就叫墨蘭搬去和如蘭一同住,以後一應適宜都由老太太規制,省的留在林棲閣教你帶壞了!學你那一套,莫非將來也想讓墨兒也做妾?!」

    林姨娘聽了,一口氣上不來,險險暈死過去,抱著盛紘的大腿苦苦哀求,盛紘想起兒女的前程,便狠下心來一腳踢開她,大步朝外走去。

    林姨娘猶自伏在地上,躲在梢間的墨蘭掀開簾子出來,也是滿臉淚痕,過去輕輕把林姨娘扶起來,母女倆相對淚眼,過了半晌,林姨娘拉著女兒的手,道:「孩子,別聽你父親的,他是大老爺們,不知道內宅的彎彎繞。若論出身你自比不過如蘭,可你相貌才學哪樣不比她強上個十倍百倍,一樣的爹,憑什麼你將來就要屈居她之下?!若你自己不去爭取強,好的哪得到你?!難不成你想一輩子比如蘭差?」

    墨蘭淚眼朦朧:「可,可是,要是讓父親知道了必不輕饒我的……」

    「傻孩子,你要做的聰明些,借些名堂找些名頭,你父親不會察覺的;好孩子,你詩文好模樣好,時間長了,不愁齊公子心裡沒你。…孩子,別哭,以後你住到了葳蕤軒也有好處,你冷眼看著如蘭有些什麼,有什麼缺的,便去向太太要,太太要是不給……哼,我叫她吃不了兜著走!老太太不是說姑娘沒出閣前都一般的尊貴嗎?」

    林姨娘嬌弱的眉目竟然一派凌厲。



第26回

    與兩個姐姐的呼天搶地不同,明蘭聽說不用上課,第一件事就是叫小桃去長棟處遞了請假條——早自習暫停三日,你老姐我要休養生息。

    姚依依上輩子讀了十幾年書早讀厭了,一開始上莊先生的課是為了多知道些這時代的事,總不能逮著內宅的丫鬟婆子就問當今天子姓啥名誰吧,但這幾年書讀下來,於世情該知道的早知道了,近年來莊先生加大力度的講八股文和策論如何做,明蘭生平只會寫庭記錄稿,不需排比不用對仗且字數不限,莊先生一開始講課她就昏昏欲睡,早就想腳底抹油了。

    吃過晚飯把書本一推,洗過小臉小腳丫便開開心心的去見周老太爺,沒有第二日早起的負擔,一覺睡的噴香熟酣,醒來後伸著小懶腰,只覺得神清氣爽。

    此時正是夏秋之交,天光晴朗,明蘭宛如剛放了暑假的孩童,一請過安後,便向崔媽媽要了魚竿魚簍要去府中的那蓮池裡垂釣,崔媽媽知道明蘭素來懂事乖巧,這幾年見她讀書教幼弟十分辛苦,便答應了,還給配了一盆子魚餌,又細細吩咐丹橘小桃要仔細看住明蘭,離塘邊遠些,莫要掉進去反被魚吃了云云,明蘭點頭如搗蒜。

    盛府內有兩個池塘,一個大些,靠近盛紘妻妾的主宅,一個只有巴掌大,靠近壽安堂和家塾,大池塘裡的蓮蓬藕荷魚蝦都有人打理,明蘭想了想便直奔小池塘,選定地方,丹橘給明蘭安了小竹椅撐了大絹布傘,燕草和秦桑一個端著茶水一個端著水果點心分別放在小竹几上,明蘭見排場這般大,覺得不釣上個十幾條也未免過意不去,可是越急越沒動靜。好在小桃原就是鄉下來的,於釣魚捉蝦最有經驗,便教明蘭掛餌看浮子,在名師指點下,果然立時便有兩條笨魚上鉤。小池塘裡的魚兒安逸慣了,何曾被捕捉過,都笨笨傻傻的,不過半個時辰明蘭便釣了條,明蘭大是得意,這時見到清凌凌的池水中有一團黑乎乎的東西,心中一動,便拿過一柄長桿網兜,和小桃齊力朝那個方向兜了幾下後提起,眾人一看,原來是一隻肥頭大耳的甲魚,正一副呆呆狀扒拉著網兜,明蘭樂了,小手一揮,帶著笨魚和胖甲魚鳴金收兵,直奔西側小廚房。

    當初林姨娘成進門後,因為種種原因,盛老太太愈加不願意和人來往,便托說要吃素,又置了個只有五六個灶頭的小廚房,與府裡全然隔了開來,這個習慣到了登州也帶過來了,小廚房只管壽安堂的一眾飲食,見盛老太太寵愛的六姑娘來了,都恭敬的笑著行禮。

    明蘭把魚簍倒出來,幾條鯉魚和那只甲魚讓丹橘端回去拿水養著,五條鯽魚便拿來做菜,兩條煲成兩碗鯽魚湯,三條做成兩份蔥香鯽魚脯,明蘭跟著上輩子的回憶指點著掌廚媽媽做了,待到中午開飯時,一份湯和魚脯送上飯桌,另一份送去給崔媽媽並丹橘小桃吃。

    明蘭心情雀躍的坐在桌旁,大眼睛眨巴眨巴的看著盛老太太,誰知老太太卻一直不開飯只看著門外,大戶人家規矩大,長輩不說開飯,明蘭連筷子都不能碰,正要開口問祖母,忽然門口簾子一掀,一個修長的身影飄然而來,明蘭看清了來人,嘴巴張大了……

    「衡哥兒多吃些,下晌還得讀書,可得吃飽吃好了,把這裡當自個兒家罷。」盛老太太慈祥的朝齊衡說,又吩咐房媽媽給他布菜,齊衡唇紅齒白,回以斯文一笑:「這魚真好吃,老祖宗您也吃,…咦?六妹妹怎麼不吃呀?」

    明蘭一直低頭埋在碗裡,才微微抬頭,皮笑不笑道:「您吃,您吃。」

    盛老太太笑道:「這兩道魚菜可是今兒個明丫頭的心意,魚是她釣的,也是她吩咐這麼做的,可真味兒不錯。」

    野生的鯽魚原本就鮮美可口,那鯽魚湯是將鯽魚用滾有略微炸成金黃色立刻投入砂鍋中,配以筍片新鮮蘑菇香菇和嫩豆腐,放足了香姜料在小紅泥爐上足足煨了兩個時辰,待到豆腐都煨穿孔了才得成的,湯色乳白,鮮美潤口,盛老太太和齊衡都忍不住喝了兩小碗。

    還有那蔥香鯽魚脯,是將魚片開,用鹽薑汁和酒醃漬上一個時辰,在用小胡椒和蔥段放在溫油中反覆煸炸而成,蔥香濃郁,微辣鮮鹹,輕酸薄甜,極是開胃爽口,齊衡吃的美味,不覺連著扒了兩碗飯,眼中破壞了他謫仙般的翩翩公子形象,只看的他身後的小廝張口結舌。

    飯後上茶,齊衡坐在盛老太太下首的一張常春籐編的高腳籐墩上,優雅的擦擦手指,端起茶碗道:「可真謝謝六妹妹了,為了我這般費心。」

    費你媽個頭!明蘭窩在旁邊一把三邊圍起來的富貴花開烏木大椅中,和齊衡並排而坐,椅高腿短,便懸空一雙小腳,眼睜睜的看著齊衡身下那把她慣坐的籐墩,呵呵笑了幾聲:「湊巧,湊巧。」隱下輕輕咯吱聲。

    盛老太太笑道:「這小猴兒淘氣的緊,昨日一說不用上學,今日便背著魚簍下水撈魚去了,不過為著好玩罷了,衡哥兒莫謝她!」

    齊衡目光閃爍著笑意:「六妹妹,明日咱麼吃什麼?」

    西湖醋魚和清燉甲魚湯,不過你沒機會了,今晚它們就會上桌的!明蘭暗下決心,臉上堆著天真的笑容:「元若哥哥問的好,回頭我就去廚房那兒打聽打聽哦。」

    盛老太太想起一事,道:「我怎麼聽說你養了幾尾活鯉魚和一隻甲魚在院裡?」

    齊衡立刻灼灼目光望向明蘭,明蘭只能再次傻笑幾聲,不情願的坦白,借口道:「……鯉魚和甲魚得養個兩天,待吐盡了泥沙才好做菜的…」

    「那什麼時候才能吐盡泥沙呢?」齊衡追問,似乎忽然對吃的很感興趣。

    明蘭除了腹誹『你丫餓死鬼投胎啊』,只能認命道:「大約,好像,差不多後天吧,呵呵……」

    齊衡興高采烈道:「那咱麼說定了,後天吃鯉魚和甲魚!妹妹可莫小氣不肯端出來哦。」

    明蘭訕訕笑了數聲,低頭狠狠啃了口琵琶果,細裡轉了轉,抬頭天真道:「祖母,以後元若哥哥都在這裡用午飯嗎?」

    盛老太太眼中一閃,笑道:「衡哥兒和你大哥哥眼看就就要考舉了,可要緊著些學業,這陣子他先在這裡吃,回頭家塾那兒佈置好了,就和你兩個哥哥一塊在那兒用飯。」

    明蘭大喜,隨即轉頭朝著齊衡,拍手道:「好呀好呀,莊先生說論語說孔子說,三人行必有我師,元若哥哥和大哥哥一起用探討學問定能事半倍,將來必然一齊考上!」

    齊衡樂了,伸手捏了捏明蘭頭上的包包,覺得手感甚好:「承妹妹吉言。」

    明蘭頭上被動了土,抑鬱的小臉蛋紅撲撲,鼓著臉頰說,不再說話,不想齊衡瞧她可愛的緊,忍不住又摸了摸她的頭。

    用過了茶,房媽媽安置齊衡去右次間歇午覺,又指揮幾個丫鬟抬水備巾子讓他熟悉,明蘭本來想和盛老太太一塊兒膩著說說話,探討一下不用讀書之後的日常安排,可這會兒隔間裡睡了個大麻煩,她全無心情,便回了自己的梨花櫥。

    崔媽媽鋪好了枕席床覃,便拎著小桃教熨燙去了,四個綠的在外頭抱廈歇下,丹橘服侍明蘭卸衣梳洗,梨花櫥靜謐溫馨,只聽見丹橘溫柔的在耳邊絮叨:「…姑娘到底大了,為何還梳著這孩童鬏兒,怪可笑的,房媽媽早教了我怎麼梳頭的,回頭我給姑娘梳對俊俊的垂鬟,戴上些釵兒珠兒豈不好看?」

    明蘭對著鏡子和丹橘扮了個鬼臉,苦笑道:「再緩緩吧;這小鬏鬏梳著方便。」

    丹橘似乎想到了什麼,又在明蘭耳邊低語:「……那齊少爺為人和氣,我瞧著他倒喜歡姑娘,怎麼姑娘一副愛答不理的?」

    明蘭轉頭,看著丹橘一臉如姐姐般關懷,壓著極低的聲音,正色道:「我知道姐姐是好心,可你也不想一想,他是公侯之後顯貴之子,我不過是個知州的庶女,上有嫡姐和出挑的庶姐,這般無謂親近,別到時候徒惹麻煩。」

    真不好意思,她是利的現代人,那齊衡和她一不沾親二不帶故三不可能娶她,在這禮教森嚴的古代難道兩人還能發展一段純潔的『友誼』不成?哪怕當了她姐夫她也得避嫌,怎麼想都想不出和這小子交好的必要性,反而處處是危險,一個鬧不好惹著了那兩個春心萌動的姐姐,那才是要命了。

    丹橘是個聰明人,一想就明白了,臉色黯淡,低聲道:「…只是可惜了,我為著姑娘想,齊公子真是個好的…」

    明蘭看了會兒丹橘,微笑著搖頭,拉過丹橘坐到一起,低聲道:「丹橘姐姐你為我好,我自知道,現下我們都一日日大了,我今日要囑托你幾句話。」

    丹橘肅然坐直,明蘭認真的看著她的眼睛,一字一句輕聲道:「我們做姑娘家的名聲最重,便是幾句風言風語就可要了命的,我又是這麼個身份,不過靠著老太太恩德才能活這般體面,不論是為著自己還是為著恩慈的老太太,舉止行當尤要謹慎守禮,一言一行縱算不能為老太太爭光也不能為她抹黑!」

    丹橘見明蘭忽然一副大人神氣,便認真聽了,這幾年服侍明蘭下來,心裡知道自己的這位主子看著一團孩子氣,實則見識卓越,只聽明蘭接著說:「…姐姐是我這屋裡的頭一人,不單我得倚重姐姐,小桃憨直不說,那四個綠的也要靠姐姐管制,將來若是再來幾個小丫頭,我又不好親自指責教罵,這將來也是姐姐的差事,是以姐姐自己先得把住了關節,不可讓下頭的小丫頭亂了規矩,肆意淘氣才是;我這裡就托付姐姐了。」

    言語殷殷,囑托鄭重,說到後來更帶上幾分嚴厲,丹橘知道這是明蘭在認可自己地位,心中既高興又覺得重擔在任,便認真的點點頭。

    ……

    房媽媽安頓好了齊衡便去了佛堂,正瞧著佛龕內供著一個白玉玲瓏的雙龍烷四腳小香爐,爐上香煙繚繞,前處的案几上放著個鏨花卉紋銀托盤,上供著些新鮮果子,盛老太太就坐在一旁,面前擺著一本攤開的佛經,手捻著一串慣用的紫檀香珠,微闔雙目,卻沒有唸經。

    房媽媽進來,便笑道:「老太太眼神不好,不如叫六姑娘來讀佛經,姑娘聲音好聽,朗朗上口的,連我都喜歡聽呢。」

    盛老太太微笑:「讓她睡吧,小孩子正要多睡睡才長身子呢;況這幾日她心思重了不少,滿腦子的官司,好好歇歇吧。」

    房媽媽聽的輕笑一聲:「今日那齊少爺來吃飯,老太太瞧姑娘吃驚的模樣,眼珠子都快掉碗裡了,真真好笑了,不過細細想來,姑娘真是個明白人,不枉老太太這般疼她。」

    盛老太太睜開眼睛,翻了一頁佛經:「老爺名字起的好,她這般見事明白,仔細思量,小心避嫌,當得起一個『明』字。」

作者: C萍妹    時間: 2012-6-26 12:14 PM

第27回

    齊衡此人生就天之驕子,家世顯貴俊美出眾,待人寬厚隨和,一副溫和性子,不需老爹打罵便自覺自願的熱愛學習,有寶哥哥的好處卻又比寶哥哥多了幾分上進穩重,在壽安堂吃了三頓午飯後,笑語晏晏,談吐清雅,連守寡二十八年的房媽媽都開始表情軟化許多。

    大約二十多年前齊國公府鴻運當頭,公爺的二位公子均娶了的紅極一時的顯貴之女,長子娶了兵馬大元帥兼國舅爺的長女,次子娶了襄陽侯的獨女,使原本位居貴冑公府之末的齊國公一夕紅得發紫,不過這種好運是有代價的,兩位兒媳來頭大架子大脾氣自然也大,把婆婆哄的暈頭轉向,把丈夫都管的滴水不漏。

    大兒媳婦拿出父親鐵腕治軍的本事,把丈夫房裡的鶯鶯燕燕一掃而空,拔花除草,的夫妻倆膝匣有一子,而且還是藥罐子,現在雖然娘家勢力大不如前,可齊大老爺也寶刀已老,奮鬥不出第二個兒子來了。幾年後二兒媳婦進門了,有樣學樣的把齊衡他爹也吃的死脫,自從生下齊衡後平寧郡主不能再生了,居然也不許齊大人開闢第二戰場,只能守著郡主和一個年長無子的妾室苦哈哈的過日子。

    除了一個長年躺在屋裡養病的堂兄,齊衡連一個兄弟姊妹都沒有,平常和表兄弟的還能一起玩玩,可是平寧郡主對於一切可能成為她兒媳婦的女孩子嚴防死守,所以日常連表姐妹也不怎麼來往;進了盛府讀書之後,在平寧郡主日夜灌輸男女大防理念之下,齊衡對兩個如花似玉的墨蘭如蘭堅定的保持距離,只有明蘭郡主倒沒怎麼說道。

    所以對於齊衡而言,明蘭是他迄今為止唯一遇到的小妹妹,而且漂亮乖巧的像只小胖松鼠,齊衡一見就很喜歡,偏小明蘭板著小包子臉老喜歡扮嚴肅,幾頓飯吃下來,齊衡愈加忍不住逗她鬧她。其實齊衡為人很是不錯,那日吃了明蘭的魚湯和魚脯,第二天便給明蘭帶了一匣子從自家箱底翻出來的食譜,有煲湯的,藥膳的,麵食的;見明蘭在那裡做針線女紅,第三天便帶來了幾本京城時新的花樣子,另滿滿一囊十幾色的珠兒線。

    明蘭拒絕不了誘惑,而她拿人手短之後往往就會變的很慇勤可愛,給齊衡端凳子添茶水,見他下學便噓寒問暖『元若哥哥讀書辛苦了元若哥哥趕緊歇一歇』,小胖松鼠般忙碌的跑前跑後,和齊衡說話也很乖巧詼諧起來。

    「六妹妹,你這是恃強凌弱。」齊衡看見明蘭拿水草逗金魚玩兒,故意玩笑道。

    明蘭無辜道:「才不是;和它交手前,我不知道它比我弱來著。」

    「那你又怎麼不玩兒了?」齊衡見她丟掉水草,又問。

    明蘭很誠懇道:「我聽元若哥哥的話,不恃強凌弱了。」——她覺得自己真的很狗腿。

    齊衡很開心,又揉了揉她的腦袋,笑的迴腸蕩氣,秀美的眉目舒展,光彩耀目,仿若顧愷之的魏晉風雅畫般美好,壽安堂的小丫鬟們迷倒一片。

    待到第四天,他終於不來吃午飯了,明蘭再次拿出水草,淡定的走向金魚缸邊。

    「…姑娘。」小桃從外頭進來,手上捧著了一個精緻的草簍子,滿臉糊塗,「齊少爺叫人送來這個給姑娘,說用這草逗魚才好玩。」

    明蘭頓在那裡,十分無力,好吧,也許她想太多了……

    自從墨蘭住進葳蕤軒之後,王氏一個頭兩個大,縱然姑娘們明面上月曆銀子都是一樣,但私底下王氏自然多給自己女兒些,就算都是每季做三身新衣裳,自己的女兒當然要多兩件,連老太太也不說什麼王氏自然樂的糊塗,誰知墨蘭看著柔弱眼睛卻尖,便是如蘭多了一支新釵也要哭上半天,哭的眼睛紅腫神色慘然,然後走出走進間讓上上下下都瞧見,王氏直恨的咬牙切齒,恨不得一巴掌上去。

    劉昆家的勸道:「太太不用放在心上,她便是去找老爺哭訴又如何?三個姑娘各有靠山,這是老爺也知道的,咱麼姑娘有太太,四姑娘有林姨娘,六姑娘有老太太,各念各的經罷了;有本事,就把林姨娘的產業收回來,把六姑娘從壽安堂遷到葳蕤軒來,讓太太真統教養這些姑娘,那時倘若太太有個厚薄的老爺方好說嘴。」

    王氏懊惱道:「這底下話我如何不知,老爺那裡我也是不怕說的,可那死丫頭整日一副哭喪臉進出,外頭不知把我傳成怎樣呢。」

    劉昆家的笑道:「小孩子沒什麼心機,以為這樣便可以轄制太太了;太太不妨先去找老爺,說太太一沒打二沒罵好吃好喝供著可四姑娘還是整日的哭,太太怕照拂不好,索性還是讓四姑娘回去吧;太太一指頭都沒動過四姑娘,看她能說出什麼來?她要是真敢說太太厚此薄彼,太太便也有了說頭。」

    王氏遲疑道:「…若是她什麼都不說只在那兒哭呢?」

    劉昆家的搖頭道:「太太自可說,您盡心照料沒落個好不說,她整日哭哭啼啼半死不活的,的活似欺負女兒的後媽一般,這惡名您可擔不起,問老爺怎麼辦?」

    王氏覺得雖生硬了些,確是於禮數無礙,便照了劉昆家的做了,盛紘聽了,果然心下不悅,便去找了墨蘭說話,進門就叫墨蘭跪下訓話,外頭的丫鬟只聽見墨蘭不住的哭,還有盛紘怒罵『…學一哭二鬧三上吊的下作把戲』『…好好學學大家閨秀的做派』『…收回…產業』什麼的云云,然後拂袖而去。

    墨蘭長這麼大第一次被父親罵,足足哭了一夜,第二天便老老實實去給王氏請安,端茶送水做足了女兒模樣,王氏說什麼她便聽什麼,哪怕是訓斥她也乖乖低頭聽了,見她這副委屈的樣兒王氏也不好拿架子拿過了,便也做戲般的當起了嫡母。

    古代是個男權社會,男女分工明確,男人工作賺錢女人管家理事,生下了孩子大家一人管一半,盛紘管兒子讀書做官掙米,王氏負責管教兒女品行分發月銀打理家務還有規制下人,還得給女兒們定期做衣裳首飾,如和登州官宦家的女眷來往,便把三個蘭領出來見客,不過盛老太太很奇怪,三次裡頭倒有兩次不讓明蘭去。

    幾天嫡母當下來,王氏忽恍然大悟,長歎一聲:「老爺果然好算計,真真一片慈父之心!」

    劉昆家的正坐在炕幾上跟王氏對賬,聽了忙問為何,王氏苦笑道:「老爺一直存著心思想把那兩個丫頭記到我名下,明蘭倒也罷了,老太太把她攬了過去,將來大了要說人家估計也不用我怎麼操心,端看這回齊家公子來的情形,便知這丫頭還是個老實的,沒學那不要臉的上趕著巴結,知道自己的身份,不會與嫡姐爭。把她記到我名下也無妨,大不了回頭我也給她添些嫁妝便是,可是四丫頭……哼!老爺知道我與林姨娘的嫌隙有年頭了,兒女各不相干,也不好硬逼著我接納四丫頭,便想出了這個生米煮熟飯的主意,先把人過來,讓我教著養著領著見客,回頭等墨蘭大了說親事時,那時要我記她在名下,我也不好推脫了。」

    劉昆家的聽了,心裡暗道太太長進了,笑著說:「太太說的有理,我想也是這麼個理;可是太太不必憂心,這庶女記入嫡母名下是一般大戶人家都有的,這種事兒記在族譜裡,不過是前頭騙騙祖宗後頭騙騙後人,當世的誰不知道誰的底細呀!難不成外頭來說親的真會以為墨蘭是太太生的不成,也就是看著體面些能攀個好親罷了,不過縱使再體面還能體面過太太的正經閨女不成?!」

    王氏歎氣道:「你的話我何嘗不知道,只是心裡不痛快罷了。」想起林姨娘往日得寵時的樣子,王氏一陣一陣的氣堵的慌,總思忖著想個什麼兒讓那賤人的女兒嫁的淒慘無比才好,可是又不能亂來,一個不小心連累了自己女兒可得不償失了。

    劉昆家的看王氏臉色,知道她又鑽牛角尖了,便勸道:「太太且把心放開些,將來姑娘出嫁了也指著娘家體面,將來只要柏哥兒大出息了,她換得看太太的臉色;照我說呀,太太莫和丫頭姨娘置氣了,盯緊了柏哥兒讀書才是要緊,瞧著秋闈就要開了,只盼著咱們大少爺能一舉中的才是好呢,太太下半輩子的體面就都有了!」

    王氏想起長子,頓時精神大振,拍著繡墩道:「沒錯,那賤人整日誇楓哥兒好學問,考了兩回才過了府試,老爺就寵的跟個什麼似的,可笑今次院試落了榜,看她往後還說嘴!你提醒的好,幸虧母親把你送了來!」

    這樣讀了一年書,漸漸臨近鄉試,莊先生緊鑼密鼓的講經說文,索性把還在背《論語》的長棟放成了半日課,只留三個大男孩密集深造,長楓雖換是生員,但也算半個考生,被一起拉拔進了考前補習班,王氏每日裡魚湯雞湯豬腦湯的進補,盛紘心裡抓撓似的想去問兩句,卻故作淡定的拿了本《道德經》裝樣。

    明蘭是個很沒政治覺悟性的小書記員,跟祖母兩個窩在臨窗的炕床上吃剛蒸出籠的紅豆山藥稻米耙耙,這是明蘭新想出來的南方小吃,祖孫倆吃的齒頰留香,明蘭含糊的說:「…唔,真好吃…還有一籠給祖母晚上當宵夜,吃了暖胃。」

    盛老太太拿濕布巾子擦擦手,道:「送一些給柏哥兒吃罷,怪不容易的,這也是在給盛家光耀門楣,回頭你們也能得益。」想了想又說:「你也上回給棟哥兒做的那個書包袋子我覺得很好,這回你哥哥去趕考,你先把別的活計放一放,也給他做些好用的罷,你哥哥也會念你的情。」

    明蘭點頭,當初她見小長棟身邊的小廝不得力,上學去許多東西還得自己拿,索性給他做了個三層袋的雙肩書包,錦繡紋路的肩帶,白雲藍天綠草的花樣,用盛老太太不用的散線檀香佛珠在袋口出繫著鬆緊帶,既輕便又好看,小長棟喜歡的什麼似的。

    自己手藝受到肯定後,明蘭十分鼓舞,便在上回長柏送來一對金魚之後,她做了個石青色松竹梅的扇套送過去,長柏一高興又回送了桐城特產的編花竹簍筆筒過來。

    明蘭覺得自己當初決定學習方向的無比英明;女孩子的學習方向還可以選擇,男孩子的努力目標只有一個——科舉。

    考科舉的好處多多,考的好可以當官,考的一般可以當吏,考的不好的也可以在村子當個私塾先生,重要的是一旦有了名就可以免稅了,即便是個秀才見了縣太爺也不用下跪;科舉不僅對平民男子具有改變命運的重大意義,對於像盛長柏這樣的官宦子弟也很重要。古代的官職不是世襲的,盛老爹是官,但他的兒子們卻也得靠自己本事考科舉才能獲得官職,否則盛家的興旺便只這一二代了。

    這些都是盛老太太說的,說的時候口氣中自然透出一股鄭重之意,明蘭悄悄偷瞄她幾眼,從很久之前明蘭就發覺自己這位祖母很奇特,雖然出身侯府權貴,但卻對那類靠萌襲的公孫公子很是不屑,反對那些靠自己本事考科舉的學子卻有一種莫名的好感,估計當年她就是這麼看上詩文倜儻的探花郎盛紘他爹的了。

    明蘭一邊推理前情,一邊不自覺的伸手想再去拿一個粑粑,卻摸了一個空,發現盛老太太已經叫房媽媽把點心收進暖盒裡送走了,盛老太太回頭瞧見明蘭伸在半空中的白胖小手,眉頭一皺,苦口婆心的勸道:「小明丫,聽祖母的話,你可一天天大了,不好像小時候那麼吃了,回頭胖過了頭,穿衣裳都不好看了。」

    明蘭訕訕的把小胖爪子收回來,她這不是掩飾美貌偽裝低調呢嘛!



第28回

    出門一個月後,長柏青著面孔虛浮著腳步回來了,見過祖母爹娘就一頭栽進房間悶頭悶腦睡著了,這回盛紘倒沒拿架子訓話,他自己是考過,知道鄉試和之前考秀才縣試府試院試截然不同,真是要生生脫去一層皮。

    鄉試在省城濟南舉行,考完後不幾日便放了榜,所以早在長柏回家之前吉報就已經傳到了登州,長柏哥哥考了十幾名,成績大是不錯,盛紘為了顯得自己很見過世面並沒有大肆鋪張,只請了一些同僚好友並莊先生在家裡辦了幾桌瓊林宴慶賀一下。

    在席面上,聽眾人誇口,盛紘心中得意,看看左邊知府大人,想起他那鬥雞走狗敗家子,看看右邊通判大人,想起他那尋花問柳豬頭崽,心裡真是舒暢極了;裡頭女眷宴上,王氏也是風光體面,一眾官太太們諂詞泉湧,家中有適齡女兒還隱隱透出想要結親意思,王氏一概裝傻充愣,只晚上與盛紘說了,驕傲自豪之情溢於言表,宛如農家大嫂辛苦多年收穫大白菜受人賞識了一樣——都是土地好呀。

    盛紘一口回絕:「太太莫要心急,柏兒是長子,他婚事自當鄭重,這會兒且不急著與他說親,待到明年開了春闈,若是杏榜提名,再與他找一門名聲好家世好親事才是正理。」

    王氏遲疑道:「若是不中呢?難不成非得等到中了狀元才成親,可別誤了柏哥兒年紀。」

    盛紘道:「只等明年便是,若是不中我也不會非等到三年後。太太要為柏兒想想,我這輩子是入閣進中樞無望了,了不起將來混個堂官,有個三品體面榮休便足了,柏兒將來在朝堂之上縱是有恩師同年提攜,也不如找個厚實岳家才好;那些清貴書香人家找女婿起碼也得挑個進士吧。」

    這番話原是二十年前盛老太太與盛紘說,當初他也是剛中了舉便有人上門提親,卻被盛老太太俱都回絕了,說他父親早亡,盛家又是經商起家,除了幾個念舊情亡父同年,朝中並無人提攜,這才巴巴等到盛紘次年中了名次靠前進士,才娶到了王家二小姐,之後雖是盛紘自己上進,卻也受岳家助益匪淺。

    現在想來,盛紘官場順遂,從未被上司欺壓刁難,官場上人來人往也多有體面,焉不知不是恩師楊閣老和王家面子,盛老太太實是真知灼見。

    齊衡成績約掛桂榜百名,不過對於像齊家這樣權貴公侯之家子弟,齊衡簡直是奇葩,據說從太祖時代算起,整個大周朝封了爵位家族子弟考上科舉不超過四十個,雖然他們做官不少,但大多都是萌襲恩封或後來捐官,總覺得在正途科舉出身同僚面前有些直不起腰來,這次齊衡考舉,齊大人和平寧郡主大喜過望,連忙傳信給京城齊公府和襄陽侯府,一時間齊衡成了全王孫公子傑出代表之一。

    相比盛家只是辦了幾桌筵席,齊家擺了半個城流水宴,光門口鞭炮就放了幾百兩銀子,還扛了幾籮筐白面饅頭施捨於窮人,第二日齊大人和平寧郡主便帶著他們新出爐舉人兒子齊衡上盛府聯絡感情。

    明蘭清早剛起床,正坐在鏡台前打哈欠,一聽說姑娘們也要去見齊大人夫婦,立刻讓丹橘把剛梳好反綰垂髫打散了改成垂髫雙鬟髻,插上一對赤金纏絲瑪瑙花小流蘇釵,穿上一件淺玫瑰紅繡嫩黃折枝玉蘭於前襟腰背交領緞襖配月白素緞細折兒長裙,胸前依舊是那副金光燦爛項圈和玉鎖,打扮妥當後讓盛老太太看了,老太太覺得太簡單,又叫取了一對金絲鑲粉紅芙蓉玉鐲子給明蘭戴,誰知明蘭手小不好戴,老太太歎了口氣,便換上兩對嵌南珠赤金絞絲蝦須鐲。

    明蘭抬起胳膊看,只見滾圓白胖手臂上各懸著兩隻叮咚響鐲子,頓覺吃力。

    齊大人長不如盛紘儒雅軒昂,但勝在一股子尊貴之氣,看著比郡主娘娘好說話,見了盛府幾個兒女都一一問了話,然後讓郡主分送了一個沉甸甸錦繡荷包;盛老太太受過禮後,便回去歇息了,留下兩對夫婦和幾個孩子說話;因齊家和王家還有幾分七拐八彎親戚關係,論起來算是表兄妹,所以也不多避嫌了。

    「…多虧了莊先生辛苦教導,方有我兒今日,本想好好謝謝,誰知先生近日告了假去走親訪友,只好等下回再登門道謝了。」齊大人捋著顎下微鬚,看著很開朗。

    盛紘笑道:「那段日子莊先生給他們兩個講課一日都不曾歇,著實累了,他們前腳去濟南,莊先生後腳就躺下了,起來後說,要趁著他們趕考還沒回來趕緊去走走,否則一開始上課又不得空了;回頭等莊先生回來,咱們擺上一桌子,好好喝一杯。」

    齊大人擊掌大是贊同,轉而又歎道:「莊先生真有古聖人教書育人熱忱嚴謹之風!」

    郡主笑道:「…盛大人能請莊先生至登州,真是便宜了我家衡兒,這些日子衡兒於府中多有叨擾,太太更是費心費力照看著,我這裡多有過意不去,就怕誤了府中哥兒讀書。」

    王氏也笑著回道:「幾個哥兒一塊兒讀書倒比獨個兒強些,衡哥兒又是個懂濕禮孩子,談不上什麼叨擾,郡主娘娘大可放心。」

    郡主扶了扶鬢邊珠釵,看了一眼長柏,眼中頗有滿意之色:「這倒是。你家大哥兒有衡兒一起讀書,自是更好了。」話說很有禮,神色間卻難掩一股傲色,彷彿齊衡在盛府讀書是給了他們面子似,王氏眼神垂下,不語。

    這種時候就看出盛紘本事了,明蘭第一次看見自家父親在上級面前表現,不卑不亢,長袖善舞,說話得體又知道尊諱,他朗聲道:「讀書靠多是自己用,那些苦寒出身士子何嘗有這般那般講究,太祖爺時劉李二相,先帝時三楊,縱橫捭闔,運籌帷幄,何等能耐,他們可也都是貧寒子弟出身,那可真是叫人敬佩!」

    開劉相正是齊大人外祖父,齊大人素來最景仰這位先祖,聽了面色大好,讚道:「正是!咱們兩家雖境況好些,可你們也不許懈怠,墮了祖宗名聲。」

    這話是對著男孩子們說,盛家三個男孩和齊衡一起站起來,垂首應聲,齊大人見盛紘三個兒子都生眉目清秀,不由得道:「盛兄好福氣,三位公子俱是一表人才。」又看看幾個女孩,道:「兒女旺盛乃闔家之福。」

    郡主娘娘頓時神色有些不自在,不過這幾抹不虞轉眼即逝,見郡主不高興,王氏自是知道前後,便笑道:「雖說多子多福,可咱們又不是那莊戶人家,急等著男丁幹活爭產,所謂兒好不用多,要是爭氣呢一個就夠了,要是不爭氣呀,越多越頭痛。」

    郡主娘娘眉眼展開,笑道:「姐姐說是。」

    說著隨手拉過一旁如蘭,細細看起來,不住誇她端莊大方,十分喜歡等等,又摘下腕子上一個玉鐲給如蘭套上,如蘭被誇滿臉通紅,神色間頗有得色,故意瞥了墨蘭和明蘭一樣,眼中似有示威。墨蘭臉色蒼白,自她進屋後只接過禮物時說了句話,至此便沒有機會開口,細白手緊緊攥住手絹,明蘭正捏著那個錦繡荷包細細感覺,猜度著裡面是什麼,根本沒看見如蘭眼色。

    這邊郡主和王氏拉著如蘭說著話,那邊盛紘和齊大人正對著四個男孩考教學問,齊大人早年也是一上進青年,可惜還沒等他去考科舉便受了萌封,雖說後來官做不小,但看見那些正途出身科甲官員總覺得底氣不足,所以對讀書好少年郎都十分賞識,問過幾句後,發覺長楓侃侃而言,出口成章,而長柏卻惜字如金,一派虛涵若谷,齊大人忍不住對盛紘言道:「貴長公子端一副當年王家老大人品格。」

    他口中這位王家老大人便是王氏亡父,長柏外祖父。

    這位王家外祖父當年是屈指可數得了善終能臣幹吏,歷經三朝不倒,低調沉穩,無論高起低落都榮辱不驚,無論伺候哪個皇帝,就算一開始有心結,最後都不得不欣賞重用,堪稱一代人傑。很可惜,王家幾個舅舅才幹學問都並不出眾,但憑著祖萌和皇帝顧念,還是穩當做著官,讓盛紘好生羨慕。

    其實長柏樣貌酷似盛紘,但秉性卻奇異轉了彎,拷貝了四分之一血緣外祖父,盛紘雖然不是很喜歡王氏,但對她帶來優良基因十分滿意,不過當他面對形神皆似自己次子長楓時,心情不免又有些微妙變化。盛紘道:「若真像了泰山老大人便好了,就嘔是畫虎不成。」不論多滿意,父親嘴裡往往吐不出兒子象牙來。

    盛紘和齊大人扯著長柏回憶起王老太爺音容笑貌,王氏和平寧郡主扯著如蘭說話,王氏三句話不離本行,忍不住誇起自家女兒這兒好那兒好來了待到王氏誇如蘭誇到針線時,郡主眼光閃了閃,瞥見一旁幼小嬌憨小明蘭,心裡一動,忽道:「我正要說這個呢;說起來我要謝謝你家六姑娘了。」

    王氏呆了呆,平寧郡主笑著把齊衡招過來,齊衡看見坐在一旁明蘭,小女孩正一臉茫然,齊衡好笑,便細細說了原委;那日盛老太太吩咐明蘭給長柏做些活計之後,明蘭立刻貫徹執行,她打聽了考場之內所有衣物都不能是夾層,又想到秋深天寒,便從庫房裡找出一大塊厚絨來,細細裁開了,做成一對從腳尖一直套到大腿護膝(類似長筒襪),誰知叫某天來蹭飯齊衡看見了,覺著好玩,便也要了一對,在奉上一本絕版《鏡花錯針譜》後,明蘭勉為其難答應了。

    「剛到濟南前兩日還好,誰知開考前一日天兒忽陰冷起來,坐在那石板搭號捨裡頭,一股子寒氣就從腳下蔓上來,虧得有六妹妹做護膝,一點兒也沒凍著。」長柏這時也過來了,站到王氏身旁,溫言道。

    郡主笑道:「衡兒,換謝謝六姑娘,她小小年紀就這般伶俐,真是難得。」

    齊衡撇了撇眉毛,道:「謝是要謝,可賬也是要算。」

    「什麼賬?」如蘭驚疑不定去看明蘭。

    齊衡走到明蘭面前,哼道:「你在我那護膝上繡了什麼?」

    明蘭把小手一攤,無辜道:「沒什麼呀?考場裡不准有字,我就繡了個記號在護膝上,免丟了呀。」

    齊衡笑出一口漂亮白牙:「就知道你個小丫頭會賴!」然後轉身對一個小丫頭吩咐了幾句話,轉過來繼續說,「她在則誠兄護膝邊上各繡了一顆小小松柏,端是蒼勁挺拔,可是她在我護膝上繡了…哼哼…」

    這時那小丫鬟回來了,齊衡接過丫鬟手裡一團毛茸茸物事,拿到眾人面前,只見疊好生整齊一團絨布上閃著一小片東西,眾人湊上去瞧——上面端端正正繡著一隻小小金元寶,圓滾滾胖嘟嘟,憨態可掬,甚是有趣。

    王氏失笑道:「這是何意?」

    郡主娘娘倒是明白了:「哦,衡哥兒字元若,元寶元,你便繡了這個?」

    明蘭紅著臉點點頭,一小下一小下縮到長柏背後去,長柏也很講義氣擋在前頭。

    大家看看俊秀飄逸齊衡,再看看那只肥頭大耳小金元寶,頓時都笑了起來,連如蘭和墨蘭也捂著帕子笑著,小長棟掩著小嘴咯咯不停。

    齊衡故意捏了把明蘭小耳朵,道:「即便我比不上你兄長,也不至於像只金元寶呀!小丫頭,你偏心偏沒邊兒了!瞧我以後還給不給你帶好玩!」

    明蘭被當眾揪耳朵,白胖一張小臉窘漲紅,扯開齊衡手,拚命爭辯道:「你字裡面元,元寶元,不都是一個字嘛!金元寶那麼大那麼胖,可費了我不少金線!你不喜歡金元寶,那我下回繡元宵好了!」

    眾人幾乎笑倒,那邊齊大人和盛紘也聽見了,盛紘指著明蘭笑道:「你個小丫頭,都快胖跟元宵一個樣兒了!」

    明蘭一邊捂著耳朵,一邊賣傻裝乖,偷眼去看王氏,發現她似乎並未不高興,有些放心,再去看如蘭和墨蘭,卻見她們臉色略有僵硬;明蘭心裡一沉,她很清楚,她扮演無知孩童日子已經不多了。

作者: C萍妹    時間: 2012-6-26 12:16 PM

第29回

    明蘭很清楚,自己住在壽安堂好處不單是吃穿用度提升,而是一種舒暢生活節奏,不必仰人鼻息看人臉色,可以嬌憨自在過日子;在壽安堂住了這些年,明蘭從來不曾受到過王氏刁難,和兄弟姐妹更是沒說過幾句話,每日和盛老太太膩在一塊兒,在她跟前讀書寫字或做針線,晚上便睡在老太太隔壁。

    如蘭每次心裡不平衡時,也想給明蘭尋些麻煩,可如果她要找明蘭,必得經過重重關卡,壽安堂大門,正屋裡房媽媽,梢間裡崔媽媽,待她一路殺進梨花櫥逮住明蘭,盛老太太就在隔壁唸經,她又如何找茬,連給王氏請安都被老太太推說年紀小身體不好給暫免了。

    自從搬進壽安堂,再無一人給明蘭受過氣白過眼,盛老太太對她種種維護,明蘭心裡一清二楚,也萬分感激,可是隨著墨蘭搬入葳蕤軒,明蘭知道這種愉快日子快要結束了。

    「…姑娘們漸漸大了,該有自己屋子了,葳蕤軒如今還空著一處,不如讓明蘭搬過去,也好讓她們姊妹多相處些日子,回頭嫁了人也不知何日才能相見。」長柏中舉回來後一日,王氏來請安時,笑著對盛老太太說道。

    在裡屋寫字明蘭聽見了,心裡咯噔一聲,看了眼炕幾對面正幫她磨墨丹橘,她也是一震,外間一時無聲音,只有盛老太太低低咳嗽聲,這時房媽媽笑著說:「太太說是,昨兒個老太太還同我說該讓六姑娘自個兒住了;……可是,太太也知道,這些年虧得有了六姑娘,這壽安堂熱鬧活泛許多,老太太身子雖說好些了,可這要是…….」

    房媽媽拖長了聲音,王氏神色有些尷尬:「倒是我疏忽了,自然是老太太身子要緊;只是叫別家知道家裡就明蘭沒自己屋子,還以為我刻薄明蘭呢…」

    房媽媽忙接過話:「太太說也有理,不單她們姐妹要多處著,姑娘大了也得學著管自己屋子,沒老膩在祖母身邊長不大;是以老太太說了,不如就將壽安堂東側空著那排屋子收拾出來讓六姑娘住,那兒離壽安堂和葳蕤軒都近不是?」

    這個提議十分和諧,王氏同意了,立刻指揮人手收拾屋子去了,明蘭惴惴從裡屋出來,走到盛老太太跟前,低著頭拉著祖母蒼老手,搖啊搖,盛老太太把小女孩拉上炕床,心疼摟著,良久方道:「你總學著自己過日子,怎麼管制丫鬟婆子,銀錢收支,和兄弟姐妹們來往,…祖母不能擋在你前頭一輩子啊。」

    明蘭抬頭看著盛老太太佈滿皺紋臉,灰濁老邁眸子,只覺得心裡一酸,怔怔掉下眼淚來,埋到祖母懷裡:「…明蘭會乖乖,一定不給祖母丟人。」

    ……

    小姐住繡樓多是南方特產,北方人素喜高闊爽朗,所以流行獨立小院,壽安堂東側那處小院原先不過是個賞雪看湖別院,規模不及葳蕤軒一半大,王氏連著收拾了三次,盛老太太看了都不喜,說太過簡陋不適居住。被盛紘知道了後,立刻請了泥瓦木匠將那小院裡外整修了一邊,重新粉刷油漆修葺,足足到過年盛老太太才點頭,發話等開年便讓明蘭搬過去。經過這一折騰,盛府上下都知道六姑娘明蘭是盛老太太心頭,便是搬出了壽安堂眾人也不敢怠慢輕視。

    因為這個緣故,這個年明蘭過格外抑鬱,給祖宗牌位磕頭時淚眼汪汪,看著煙花都會平白掉兩顆淚,日日扭著盛老太太不肯放手,連睡覺都賴在祖母屋裡,常常睡醒了臉上都是濕,盛老太太每每瞧見了也是一番歎息,卻並不言語。

    出了正月,老太太挑了個風和日麗好日子,房媽媽點齊了兵馬,將明蘭一幹事物打點清楚,浩浩蕩蕩搬家去了,明蘭拜別了盛老太太,一步三回頭離開了壽安堂,這個世界她第一個可能也是唯一一個避風港灣,那裡有全然無私關心她愛護她祖母,可是,這世上沒有人能為她遮風擋雨一輩子,這世界終得她自己去面對。

    搬新家前一天,明蘭捧著新做好扇套去找盛長柏,請他給她小院題個名字,其實她倒有一肚子好名字,什麼『瀟湘館』『蘅蕪苑』『秋爽齋』『稻香村』『蘆雪庵』,一個比一個文縐縐,只是想起那些薄命女子下場,覺得還是不要觸這個霉頭好。

    長柏哥哥收了潤筆費,立即文思泉湧,大筆一揮——暮蒼齋。

    暮蒼齋有三間坐北朝南大屋,正中被明蘭做了正堂,充當客廳,左梢間做了臥室,右梢間做了書房,大屋兩側各一間耳房,前後再兩進抱廈,供丫鬟婆子們住;這地方十分臨近壽安堂,基本上被壽安堂外園子包裹來裡頭,一條迴廊連接兩地,如果這裡明蘭慘叫一聲,那裡盛老太太立刻就能聽見趕來救火。老太太用心良苦,明蘭十分感動。

    盛家六姑娘基本配備是崔媽媽一名,大丫鬟兩個,小丫鬟四至六名,外屋雜役小麼兒不等,比墨蘭如蘭排場是差遠了,不過暮蒼齋原就小,明蘭又怕人多是非多,樂得頂著謙虛名頭不添人;況且盛紘素來重官聲,不肯出驕奢之風,是以盛家小姐月例銀子是二兩白銀,不過這是明面上賬,事實上如蘭有王氏資助,墨蘭有林姨娘贊助,盛老太太也每月給明蘭另行送錢,大家心照不宣罷了。

    喬遷那日,盛老太太坐鎮正堂,兄弟姊妹們都來祝賀,長柏哥哥送了個潤澤如玉汝窯花囊,上頭誨著幾支鮮嫩紅梅;如蘭送了一個雕花繪彩花鳥大理石筆筒;長楓送了一整套《山海志》;墨蘭送了一對手書門聯和一副親繪漁翁垂釣圖;最後長棟畏縮拿出賀禮,香姨娘親手繡春夏秋冬四季整套帳簾,分別粉翠藍杏四色,繡著四季斑斕花鳥魚蟲,甚是精緻,看著長棟一副不好意思樣子,明蘭偷偷湊到他耳旁:「告訴姨娘,我很喜歡。」

    小長棟立刻面上喜色。

    第二天一早,明蘭破例沒有睡懶覺,早早到了壽安堂請安,瞧見也是眼皮發腫盛老太太,祖孫倆摟著又是一頓好敘,盛老太太把明蘭前前後後看了三遍,活似孫女在外頭睡了一夜便掉了三斤一般,叨叨著問暖閣漏不漏風,地龍熱不熱,炕床燒怎麼樣?

    坐在一旁王氏端著茶碗,表情有些複雜,早年婆媳沒有鬧翻時候,她也當過一陣子好兒媳,其實盛老太太這人頗難伺候,秉性高傲清冷,多說笑兩句她嫌人家鬧,多慇勤些她嫌人家煩,多關心體貼她些她又覺得被人干涉,即便是當初林姨娘養在她身邊時也沒見她怎麼熱絡,因是王氏當初便不願意如蘭來壽安堂受冷遇,也不知這六丫頭燒對了哪路香,竟這般受寵;當初劉昆家提醒該把明蘭遷出來了,她並不放在心上,細想起來倒是有理。

    如果將來非要將明蘭記在自己名下,那自己也得端起嫡母款兒來,該培養感情就培養感情,該教導就教導;而且姑娘家大了,老是在壽安堂裡,那齊衡進進出出多有牽涉,也是不好;重要是,最近陡然發現,在老太太教育下明蘭行止得體,讀書女紅都多有進益,反觀自己如蘭卻依舊一派天真直率,專會和墨蘭鬥氣使性,全無長進,把明蘭遷出來,也好讓如蘭多和她處處,多少有些好影響。末了,王氏在外頭也有個好名聲。

    想到這裡,王氏心情舒暢許多,端起茶碗呷了一口,三個女兒請安比兩個看起來排場些了不是。

    搬入暮蒼齋第二天,明蘭就積極了履行義務,在壽安堂吃過早飯後,讓丹橘看家,帶著小桃和燕草去了正院給王氏請安,看見兩個姐姐已經坐在房裡,正面是鋪錦堆棉炕床,墨蘭和如蘭面對面分坐在兩邊,時不時冷眼對看上一眼,宛如王八和綠豆。

    明蘭暗歎一聲,心道終於開始了;走到當中,笑道:「兩位姐姐好,瞧著是我遲了。」一邊說,一邊不動聲色坐到如蘭旁邊,只是老太太拉著她多說了兩句,壽安堂離王氏這裡又遠,不過如果她能拿出當年800米達標力來也能及時趕到,可惜這年頭小姐連大步子都不能邁一下,害她只能關起門偷偷做些廣播體操和瑜伽鍛煉身體。

    墨蘭當即冷笑一聲:「六妹妹是老太太心頭,便是遲了會兒又什麼打緊?難到太太還敢為了這一刻半刻遲,來責罰妹妹不成?」

    明蘭摸摸自己袖子,把衣襟撫平了,如同撫平自己心情,慢條斯理道:「四姐姐一大清早好大火氣,聽姐姐說,太太若是不責罰我,便是太太沒膽量,若是責罰了我,老太太未免覺著不快,姐姐一句話可繞上了兩位長輩呀。」

    如蘭睜大了一雙眼睛,轉臉看著明蘭,滿眼都是不敢相信和竊喜,那邊墨蘭也是被噎住了,作為穿越者明蘭可能不怎麼記得,可是墨蘭卻清楚記得五歲前明蘭是何等懦弱好欺負,她不止一次使喚差遣過她,如蘭也對她呼呼喝喝不知多少次,可之後明蘭被帶進壽安堂後,便好幾年都沒怎麼相處了,平日見面也是只客套說幾句,印象中只記得明蘭十分老實懦弱,呆呆傻傻。

    墨蘭目光陡然銳利:「你…說什麼?你怎如此污蔑!」

    明蘭心裡暗笑,和林姨娘一樣,墨蘭果然是外頭柔弱內裡強悍,其實如果是真柔弱又如何混得今日風生水起,明蘭淺笑:「哦,看來我誤會了,原來四姐姐不是想讓太太責罰我呀。」

    墨蘭氣內傷,如蘭長大了嘴,心裡大喜,喜孜孜挽起明蘭胳膊,親熱道:「六妹妹以前身子不好,叫老太太免了給母親請安,今日第一次來遲了也沒什麼?適才香姨娘服侍我娘吃過早膳後,劉媽媽找母親有事,幾位姨娘也叫去了,這會兒也還沒出來呢,不妨事!」

    敵人敵人就是我朋友,這是王氏傳給如蘭理念,平日裡她和墨蘭鬥嘴十次裡倒有七次要輸,如今憑空降下外援,立刻精神大振;明蘭如何不知這裡面彎彎繞,只不過選擇站邊最忌諱就是牆頭草搖擺不明,有衛姨娘死在前頭,她和林姨娘這一邊是好不到哪裡去了。

    如蘭找到了戰友,拉著明蘭說東說西,一會兒說新進袍子好吃回頭送些給明蘭,一會兒又說她新得了幅《九九消寒圖》要和明蘭一起看:「小時候六妹妹就和我住一塊兒,可惜後來去壽安堂便不怎麼親近了,要是咱們住一塊兒就好了。」

    墨蘭早已平復下怒氣,斯文用茶碗蓋撥動著茶葉,戲謔道:「五妹妹真說笑了,六妹妹在老太太跟前吃香喝辣,可風光著呢,如何肯來葳蕤軒?唉——說起來,我是個沒福氣,當初進不了壽安堂,可五妹妹比我們倆強多了,怎麼老太太也瞧不上眼呢?」

    要論道行,如蘭確不如墨蘭,她罵人在行,這種精緻鬥嘴卻往往會被拿住馬腳,這一句話就被頂住了,捏著明蘭手立刻收緊,明蘭哀悼著自己發疼胳膊,道:「四姐姐真逗,當初五姐姐和太太是母女情深,捨不得太太才為難,四姐姐倒是大孝順,可老太太總想著莫要拆散人家骨,這才挑了我。」

    如蘭立刻受到提醒,撲哧笑出來:「對呀,四姐姐倒是大孝順,捨得林姨娘,可老太太卻不忍心呢!」隨即放鬆了手,明蘭忙不迭抽回自己可憐小胖胳膊。

    墨蘭站起身來,看著明蘭,一字一句道:「你竟敢如此議論長輩和姐姐?」

    明蘭笑吟吟道:「我如何議論了?四姐姐倒是指點下我哪一句說錯了,說出來好叫妹妹改呀。」有本事你就從她話裡找出茬子來。

    當初那個官老太曾放言:所謂庭,就是擠兌人定地點。辯論時句句條款章句打頭,看著對事不對人,其實都是對人,打官司打就是人,別人還一句說不出來;當年姚依依心水那個律師帥哥就可以把原告氣死過去活過來,還很一臉誠懇嚴肅。

    墨蘭意外瞪著明蘭,秀目大睜,明蘭平靜看回去,她不是故意要和墨蘭鬥,但今天一進門墨蘭便得理不饒人,咄咄逼人,句句藏厲,這會兒明蘭若太示弱了,那不但被如蘭輕視,還得準備好以後日日被欺負,她亮出爪子不過是讓別人知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她雖然沒有親兄姨娘,可也不是全無倚仗。

    兩個女孩目光對峙著,空中火光四溢,如蘭大是興奮,兩眼發光,明蘭輕輕別過眼睛,裝作害怕樣子,站起來走到墨蘭面前,乖巧福了福,恭順道:「都是妹妹錯兒,若不是遲了也不會和姐姐嘴巴淘氣了,四姐姐莫氣,妹妹給您賠不是了。」

    如蘭心裡大罵明蘭果然沒出息,抗打擊力度也太差,這才堅持了多久呀,立刻擄袖子打算參戰,這時門外簾子被彩環挑開了,道:「太太來了。」



第30回

    王氏進來在正堂當中坐下,彩佩立刻給安上一個五環雙福圓扁的黃銅腳爐,跟著王氏進來的三位姨娘恭立在一旁,三個蘭也站起來,垂首行禮,王氏抬眼看了看眾人,揮揮手道:「坐吧,天怪冷的,把爐子生的旺些。」

    後一句是對著丫鬟說的,彩環立刻從屋角拿出一個曲紋雙拐的火鉗,給當中的九節鏨雲龍紋八稜形白銅暖熏爐加了些銀絲細炭,屋子裡暖和多了;如蘭撅撅嘴,走到墨蘭旁邊坐下,明蘭知道規矩,順著次序挨著如蘭坐下,對面一溜兒則是三個姨娘;這邊一排是錦棉椅套的大椅,姨娘那邊則是三個圓墩。

    這是明蘭第一次見識正牌太太的款兒,立刻聯想到部隊檢閱,王氏只差沒喊兩嗓子『同志們好同志們辛苦了』;明蘭思想無邊亂散,再細細打量對面的姨娘們。這幾年沒見林姨娘,發現她幾乎沒怎麼老,面龐依舊秀麗,舉止嫵媚;香姨娘容貌並不出色,但總算有一種溫柔入骨的味道;萍姨娘卻是個美人,櫻桃小口,彎眉細目,可惜神色有些輕浮閃爍,舉止卑微瑟縮,帶著那麼一股子小家子氣。

    她們的身份分別是:故舊之女,太太陪房,同僚贈妾,加上死去的衛姨娘是外頭聘來的良妾,基本上妾室的來源就齊了,明蘭暗歎一句——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呀!

    王氏喝了口暖茶,對著明蘭細問了幾句新屋住的可還習慣,明蘭嚴格按照房媽媽教的禮數,恭順的一一答了,王氏本以為她久在老太太處受寵,多少有些嬌慣寵溺的不服管束,正打算擺出架子來約束她,沒想到她這般恭敬有禮,絲毫禮數都未錯,舉止乖順,心裡便十分寬慰舒坦。

    「……若是還缺什麼,只管同我來說。」王氏溫和的對明蘭吩咐。

    明蘭微笑道:「有了太太這句話,明蘭回頭可要厚著臉皮來討東西了。」

    王氏笑著的又和明蘭說了幾句,然後眸光一轉,忽的放下臉來,肅色道:「適才我進來前,她們姐妹在吵什麼呢?」

    明蘭心頭一震,王氏直接說『吵』這個字眼,看來是要把事挑開了說,低頭看向墨蘭,只見她不安的扯著帕子,那邊的林姨娘嘴角露出一抹不屑的輕笑。明蘭知道自己要被當槍使了,便低聲道:「太太恕罪,是明蘭不好,頭天來給太太請安卻遲了,姐姐們教我規矩呢。」

    王氏驚異的看了她一眼,想著到底是老太太教出來,心裡一轉便有說,對著墨蘭如蘭兩個道:「做姐姐的,不是光斥責能耐,既知道六姑娘頭天到我這兒,今日一早給老太太請安時她們就當提醒一二,不是等著妹妹有了過失再來擺姐姐派頭的!」

    就是如蘭這麼直腸子的也聽出話裡的意思了,忍著笑道:「母親說的是,沒提醒過妹妹,便又有什麼資格訓斥人了?」

    墨蘭低著頭,神色憤恨,氣的小臉通紅,一言不發,明蘭忍不住去看林姨娘,只見她神色如常,心裡暗讚,果然有道行,在壽安堂時她就聽說,不論林姨娘事實上有多猖狂,但從來不在明面上和王氏過不去,說話做事也拿不出半分把柄,反而有子惹的王氏率先發火,這樣就算惹到盛紘面前去,她也不怕。

    今天王氏難得逮著個機會發揚一下嫡母的光輝,和顏悅色的對著三個女孩道:「你們親姐妹,何必一見面就劍拔弩張的呢?我沒像你們,跟著有學問的先生讀了許多年書,可也知道,做兄弟的,做姐妹的,有今生沒來世,自當友愛手足,當初孔嬤嬤打你們手板子時便說了,一家子姐妹的,要有罪同罰,你們可別打完了板子就忘了疼。」

    語聲威嚴,三個蘭都起身喏聲,王氏感覺大好,揮了揮手,從內室走出兩個十三四歲的丫鬟,一個著銀紅中襖青色比甲,一個著翠綠長襖薑黃比甲,她們低頭恭敬的走到當中給明蘭行了禮,王氏微微點點頭,又轉向明蘭:「你身邊那些丫頭是老太太給的,雖是好的,可到底年紀小了些,崔媽媽又是有家累的,時時要回家,不能整日服侍你,我把銀杏和九兒這兩個大些穩重的撥到你屋裡給你使喚。」

    明蘭心裡笑了,果然來了,好在早想好了對策;她心裡雖並不奇怪,可也不能顯出來,臉上裝作愕然道:「太太把身邊得力的人給了我,太太沒人使喚可怎麼行?」

    王氏笑著擺擺手,放柔聲音對明蘭道:「我本意是讓你搬進葳蕤軒的,可老太太捨不得你,只好委屈你在暮蒼齋了,因地方小也派不了許多人,可也不能比姊妹的體統差太遠了,便是補上這兩個,你那兒還是比你兩個姐姐人少呢。」

    如蘭親熱的攬著明蘭的胳膊,笑道:「母親你早該給六妹妹派人了,回頭我們上她那兒去做客別是沒人伺候才好!」

    王氏白了女兒一眼,薄嗔道:「當你是心疼妹妹,原來是想著自己舒坦!」

    如蘭吐著舌頭,撒嬌的笑了,香姨娘和萍姨娘也湊趣的笑著,明蘭覺得差不多了,便順從道:「既然如此,我便謝過太太了。」

    王氏拉著明蘭的小手,慈愛的說:「…這兩個雖年紀不大,卻也在我身邊侍候了幾年,裡外活計都使得,你便放心的使喚吧。」

    明蘭一臉感謝信服,道:「太太身邊的人自是好的,我敬重還來不及,哪會不放心呢。」

    又說了會子話,王氏便叫人散了,如蘭今日心情特別愉快,趾高氣揚的從墨蘭面前走過,墨蘭悶聲不吭的跟著出去,明蘭跟著墨蘭,幾個姨娘殿後,大家在門口便一一分開走了。如蘭打了個小小的哈欠,自回了葳蕤軒,估計補眠去了,林姨娘要回林棲閣,走前輕輕看了眼墨蘭,似乎打了個眼色,香姨娘和萍姨娘默默的回自己屋了,明蘭朝著暮蒼齋方向走,墨蘭朝書閣方向走,剛好兩人順路。

    此時冬寒未消,湖面覆薄冰,枝頭吊枯葉,配上稀稀拉拉的白雪隱沒在地上,真是肅殺靜謐,姐妹倆安靜的走了一段兒,誰也不理誰,墨蘭忍了又忍,終於忍不住:「六妹妹好福氣,太太這般看重你,到底是老太太那邊養的,姐姐便是拍馬也趕不上!」

    明蘭歎了口氣,這一上午她過的十分勞心,實在不想費力氣教育小女生,但想了想,覺得還是早些把話說明白的好,免得以後戰鬥不止,於是止住腳步,轉臉對旁邊吩咐:「燕草你先領著兩位姐姐回去,叫丹橘給照應下,小桃,秦桑,你們倆到湖邊撿幾塊圓些的小卵石,我那魚缸大了,多放些玩意兒才好看。」

    她們應聲去了,隨即明蘭轉臉直直的看向墨蘭,墨蘭怔了怔,她也是水晶心肝般的人,旋即明白明蘭的意思,想起她今日心裡的怨言還沒說痛快,叫丫頭聽見也不好,便直言屏退自己身邊眾人,姐妹倆走到一棵枯樹下站定。

    「六妹妹有何見教?」墨蘭籠著籠一個濃厚皮毛的手籠,看向遠處撿石頭的小桃和秦桑,冷淡的說;明蘭挑了挑眉,正色的道:「姐姐是個聰明人,明人面前不說暗話,咱麼今日攤開來說些心裡頭話。」

    墨蘭聽見這番利落的言語有些吃驚,拿眼睛去挑了下明蘭,只見明蘭深吸一口氣,滔滔道:「自大姐姐嫁人後,家裡便只有咱們姐妹三個,我說句心裡話,論相貌,論才學,甚至論父親心裡的位子,姐姐都是家裡頭一份的。」

    好話人人都愛聽,何況一個十來歲的小女孩,墨蘭聽了,冷淡的表情果然鬆了鬆,明蘭見開頭很好,便挑起話頭:「四姐姐唯一差的不過是個出身罷了…」墨蘭立刻臉黑了,明蘭不敢耽擱,緊接著說:「…若是四姐姐也是太太肚子裡出來的,將來便是大姐姐般的福氣也當的;可老天爺安命,偏偏給四姐姐差了這麼一招。」

    墨蘭目光極是不甘,鼻子裡輕輕哼了一聲,可到底把思緒散開去了,沒有糾結在剛才的口角上,明蘭小心翼翼的帶入正題:「四姐姐,說一句不當說的,我也是個庶出的,除了老太太憐惜些,樣樣都比不上你,姐姐又何必與我置氣呢?」

    墨蘭一驚,正眼去看明蘭,只見她也直直看著自己,明蘭雖身形未脫了嬰兒肥,週身卻不見了那股子孩子氣,一雙點漆般的眸子沉靜如深湖,嫻靜貞雅,竟如個大人般了,墨蘭遲疑道:「妹妹多心了,我何嘗與你置氣;不過是今日說了兩句罷了。」

    也不知為何,墨蘭自覺氣勢弱了不少,適才鬥口角的怒氣也不見了。

    明蘭看墨蘭不肯承認,也不多說,笑道:「莊先生曾說過,世上之事最終是要落在『利害』二字上頭的。咱們同為庶女,可四姐姐上有林姨娘護著,下有三哥哥保著,比之我不知強出了多少,這『利』字我便比不上;姐姐品貌出眾,人所見,且心有凌雲志;姐姐是知道老太太喜好的,妹妹受老太太教養,只知道木人似的低頭過日子,這『害』字我與姐姐也全然沒有;咱們大可以和和氣氣的做姐妹不是?」

    墨蘭聽了,心裡翻江倒海般的湧動,既有些得意又覺得被看穿了,且辯駁不出什麼來,只掩飾著冷笑兩聲:「妹妹說的好一番道理,適才在太太處,你可厲害的緊!」

    明蘭看墨蘭臉色,知道她已經被說通了,不過是心裡不服氣,便笑道:「人要臉樹要皮,妹妹我再不濟事,也得顧著老太太,今日頭一遭給太太請安便落下一頓排頭,又讓教養我的老太太如何下的去面子?就如姐姐也要顧著林姨娘的面子是一般的道理,咱們這樣庶出尤其不能叫人瞧不起了不是?」

    墨蘭心裡咯噔一聲,上上下下的打量明蘭,只覺得似乎從來不認識她般,她素負口角伶俐,如蘭若是無人相幫,那是常常被她擠兌,可今日對著明蘭她幾無還手之力,偏偏還覺得她說的很有道理,句句落在心坎上,自卑又自傲,不甘又不服,她的心裡話被一語中的,聽著明蘭緩緩的調子,溫和稚氣的孩童嗓音,她竟然也不覺得氣了。

    明蘭看著墨蘭神色變幻,知道今日算是達成目的了,和聰明人說話就是有這個好處,只消把利害得失說明白了,對方就能很容易接受,要是換成了如蘭,一旦意氣用事起來,便是道理它祖宗也沒用。

    明蘭轉開頭去,緩緩的放鬆面部神情,愉快去看那邊撿石子回來的小桃和秦桑,拂過微微刺面的冷風,卻只覺得涼快適意,目光轉向壽安堂那兩棵高高的光禿禿的桂花樹,心裡一片溫暖柔軟——反正…她也不需要墨蘭真心以對,只要能和平相處就好了;她自有真心愛她關心她的人,上輩子有,這輩子也有。

    老天爺總算沒對她這半個烈士太離譜。
作者: C萍妹    時間: 2012-6-26 12:22 PM

第31回

    「她真是這麼說?」林姨娘已換上一件半新石青色繡白玉蘭花地緞面小襖,頭上簪了一支鑲蜜蠟水滴狀赤金釵,半靠在炕頭上拿著一卷書,眼睛卻看著炕几旁女兒.

    墨蘭點點頭,慢慢靠到另一頭挨著歇息,神色有些不定,林姨娘目光中閃著幾分讚賞,笑道:「沒想到麻雀孵出隻鳳凰蛋,衛姨娘那般懦弱唯諾性子,居然有這樣一個閨女;到底是老太太教出來。」

    簾子一動,一個丫鬟用烏梨木雕小茶盤端著個鎏金盞進來,墨蘭接過後輕輕喝了一口,讚道:「這個嘗著好,上回太太送去葳蕤軒那些燕窩盞又小又碎,一點味兒都沒有。」隨即揮手叫丫鬟下去,放下盞,輕聲道:「娘,你說明蘭那丫頭說能當真否?」

    林姨娘撫了撫鬢角,輕哼了聲:「也當真,也不當真。老太太脾氣我知道,在她眼裡富貴鄉里出不了好人,若是將來明蘭也這麼著,倒是與你犯不上了,可也說不準,這幾年來,瞧瞧老太太寵那小丫頭那個勁兒,人活泛了,齋也不吃了,性子也活絡了,換是怕自己熬不到六丫頭出閣,便拼著命保養身子。」

    墨蘭心頭一動,道:「娘,今天太太送了兩個人過去,莫非……」

    林姨娘看著墨蘭,眼裡滿是驕傲:「到底是我兒,機靈聰慧,一點就透!自打明蘭進了壽安堂,那老太婆也不再假模假式扮清高了;把那小丫頭寵……嘖嘖,今日做新衣裳,明日打新首飾,翠寶齋釵,琉璃閣玉,瑞和祥綢緞,什麼茯苓燕窩肥鵝大鴨子跟不要錢似往壽安堂裡送!超出份例自己掏銀子,也全然不牽涉公帳,太太便說不出什麼來。」

    墨蘭想起暮蒼齋擺設,雖不多卻件件精緻古樸,看著便是有來歷,心裡不免有些忿忿,林姨娘也是越說越氣,輕蔑道:「…哼,當日是我看走了眼,還以為她真是個大仁大義貞潔烈女,把一干產業全給了非己出兒子,自己退隱後頭吃齋念佛,沒曾想也留了一手!還整日擺出一副我天大恩人噁心模樣來,裝一副窮酸樣兒來唬人,若我有一份豐厚嫁妝,誰人不好嫁?當初她要是不對我藏著掖著,我何至於……?!」

    這次墨蘭一句沒接口,看了看在那頭正生氣生母,只嘴角動了動,心道:你姓林,老太太姓徐,府裡姓盛,她養老體己拿出來給你做嫁妝…?

    林姨娘一摔書本,直起身子,冷笑道「哼哼,不過也好……這幾年,老太太在六丫頭身上花費銀錢太太早就惦記上了;不過是壽安堂被老太太看活似個鐵柵欄,太太安插不進也收買不了,老太太到底有沒有錢,或有多少錢,太太是全然摸不著路數,想來想去,也只有從六丫頭那兒下手了……」

    墨蘭聽了,心裡沒來由痛快了下,笑道:「叫太太去探探底也好,沒全便宜了那小丫頭,老太太再寵她也得顧著規矩,府裡姓盛姑娘可不止一個,當我和如蘭全是死不成,總不能金山銀山都歸了她一個吧!」

    林姨娘搖搖頭:「金山銀山也不至於,當初老太爺早逝,還留了不少爛攤子要收拾,老太太把老爺記在名下後,又和三老太爺結結實實打了場官司,險些驚動有司衙門,著實折進去不少家產,後來又把產業整齊還給老爺,老太太縱算有錢也有不到哪裡去?瞧著吧,太太這般摟銀子,掐尖要強愛攬權脾氣遲早又得惹翻了老太太!哈哈……」

    林姨娘伏在迎枕上笑了一陣,慢慢斂住笑聲,正色對墨蘭道:「以後你別與六丫頭對著幹,今日瞧著她也不是個好惹,你與她好好做姐妹,老爺和老太太都會喜歡,別學如蘭整日打人罵狗惹人厭…不過,要是能挑著五丫頭和她鬧,那是最好。」

    墨蘭眼睛一亮道:「娘說是。五丫頭和太太一個樣,爆竹脾氣,一點就著,好糊!」忽然又神色黯淡了些,「偏大哥哥和她全然不像,心思深人機警,讀書這般好,倒是哥哥浮躁了些,莊先生也說他學問不紮實,不好好備考,卻喜歡同那些酸秀才結交。」

    林姨娘從炕上撿起書卷,笑道:「別聽莊先生瞎扯,他厲害,怎自己考不取名?都說少時了了,大時未必,我看大哥兒不見得如何;那些三四十歲還有下考場呢,你哥哥才多大,多結交些朋友,將來官場上也好應酬。」

    墨蘭端起燕窩盞慢慢喝著,有些憂心道:「結不結交也無所謂,大哥哥眼看就要春闈了,說不準就一舉中了,但盼著兩年後秋闈哥哥也能高中才是。」

    林姨娘忽皺起眉,想起兒子屋裡那幾個小妖精似丫頭,成日裡穿紅戴綠塗脂抹粉,沒勾引壞了她兒子;不如……

    就在銀杏和九兒進了暮蒼齋第二天,盛老太太發話:太太說極有道理,六姑娘身邊老老小小,不堪用事,將壽安堂二等丫鬟翠微也撥去給六姑娘使喚,待到幾個大要配人了,小剛好能頂上。

    明蘭坐在右梢間木炕上,下頭林立著一眾丫鬟,一旁是剛來翠微銀杏和九兒,另一旁是丹橘和小桃,下首是幾個三等小丫頭,只見明蘭笑著說:「…以後仰仗各位姐姐了,我身邊這幾個原是自小一起大,我也沒怎麼管教,不大懂禮,三位姐姐都是老太太和太太身邊得意人,便替我累著些。咱們院雖小,但五臟俱全,一舉一動也得合規矩才是,翠微姐姐是房媽媽一手調|教出來,以後下頭幾個妹妹便煩勞您了。」

    翠微生一張白淨鵝蛋臉,看著便穩重和氣,道:「瞧姑娘說,以後一個院裡住便都是自家姐妹,我仗著老太太譜兒便托大些,但願各位妹妹不要嫌我才好。」她話雖是對著眾丫鬟說,眼睛卻獨看向銀杏和九兒。

    銀杏秀麗瓜子臉有些蒼白,九兒低著頭,側臉看去,只見她撅了撅小嘴。

    丹橘看了小桃一眼,只見她還是憨憨,然後又去看明蘭,只見她小小身子端坐在上首,許是因為搬家勞累,與老太太分別難過,過年後她消瘦許多,原本白胖小臉劃出秀美柔和弧線,露出纖細秀雅脖子,一雙眼睛便顯得很大,幽黑沉靜深不見底,這樣明淨靈動眸子後面藏著怎樣心事?當初搬出壽安堂時,老太太不是沒看出姑娘身邊人手是斷了檔,自己和小桃還有那四個綠都和明蘭差不多大,崔媽媽是有家累,不能日夜在內宅,於是老太他當時便要撥人過來,不是翠喜便是翠微,誰知明蘭卻拒絕了。

    「…先等一等,回頭我自會向老太太要人,這會兒還說不準。」明蘭臉上閃著孩子氣般淘氣,神色卻有些苦笑意味,「總得等人家發了招數,咱麼才好應對。」

    當時只有老太太和房媽媽聽懂了,也苦笑著搖頭,丹橘卻是一團糊塗,直到現在才明白過來,太太是所有哥兒姐兒嫡母,插手暮蒼齋事那是順理成章,連老太太也說不得什麼;自家姑娘早料到了太太會派人過來,便預留了這一招。

    果不然,第一天給太太請安便送人過來了,銀杏和九兒一進暮蒼齋,便對著比自己小丹橘擺出大姐姐架子,且又是太太派來,丹橘立刻就得交出明蘭屋內權力;還好,那邊壽安堂一得消息,便及時撥了個翠微過來,年紀和資歷剛剛好壓了銀杏和九兒一頭,且是老太太身邊來。

    丹橘有些後怕呼了口氣,在壽安堂時她們幾個小便常跟著翠喜翠微學東西,如今熟門熟路也不怕,心裡對自己姑娘敬佩間更添了些喜愛。

    「……留著這個空當,好讓太太派個差不多;若是一開始就留翠喜或翠微在暮蒼齋,太太派個更有資歷,難不成祖母再添人來壓制?那不是婆媳打擂台了看,但願我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吧。」明蘭拉著老太太手一字一句慢慢說了,神色坦白無偽,語氣有些苦澀。

    當時丹橘在門口,聽了之後心裡一陣心驚跳,盛老太太幾十年積威之下,便是當年最得寵華蘭大小姐也不敢事時說,小祖宗欸,老太太可不是你一個人祖母,有些話是不能直說;……誰知老太太一點兒都沒生氣,反而疼惜摟著明蘭抱了半天。

    後來丹橘偷偷問過房媽媽老太太會否不快,房媽媽歎息道:六姑娘是真聰明。

    老太太活了大半輩子,什麼樣人沒見過,什麼樣鬼祟又不知道;六姑娘自小聰明懂事,卻獨獨在老太太面前一無遮掩,不論好壞,明暗,把心裡話坦露乾乾淨淨,這是對至親至愛人才有信任;老太太這麼多孫子孫女,為何這般疼愛六姑娘,因只有她是真真正正拿一顆心來貼心孝順老太太。

    丹橘聽了,深以為戒,她們做丫頭何嘗不是。

    銀杏性子和氣,愛說愛笑愛打聽,常跟著翠微奉承,也願意幫著做活,兩日處下來便和小丫頭們混熟了,九兒有些嬌脾氣,自管自做事情,和小桃倒很合得來。

    「你覺得銀杏此人如何?」明蘭坐在右梢間裡臨帖,翠微和丹橘在收拾書架,坐在炕幾對面小桃在給她繞線,聞言便抬頭道:「人倒挺和氣,好相處。」

    「傻丫頭,你禱怕叫人騙了!誰知道她和你套近乎不是有所圖。」丹橘回頭便是一句。

    「圖啥呀?姑娘事我一句都沒說,房媽媽板子我可沒少挨。」小桃摸摸自己手掌心,心有餘悸。

    「小桃叫房媽媽管制了這些年,輕易不會說姑娘事。」翠微輕輕走到門口,掀開簾子往外看了下,回頭放心道,「姑娘只在意銀杏,便放心九兒嗎?」

    明蘭笑道:「你們仔細想想,九兒娘是誰?銀杏又是什麼出身?」

    「丫頭出身呀。」小桃跳下炕,把翠微推上炕坐,翠微推辭了下,然後挨著炕沿坐下。

    九兒便是那劉昆家小女兒,在家很受疼愛,本該進葳蕤軒給如蘭做貼身丫頭,但如蘭脾氣不好,九兒也性子嬌,一個不好,罰了九兒她心疼,得罪了如蘭王氏不快,墨蘭那裡是千萬不可送,便只剩下一個明蘭。

    丹橘走過來,拉著小桃一起坐在下首小杌子上:「房媽媽常說太太身邊劉媽媽是個明事理,想她不過是給九兒找個平順地兒,不會打發女兒做那陰私之事;倒是那銀杏,在府裡是沒根基,非得做點兒事才好在太太面前報。」

    翠微看著丹橘頗為讚賞,心想到底是六姑娘心腹,忽那邊明蘭說了一句:「可憐天下慈母心,九兒有這麼一個娘,也是有福氣。」

    丹橘到底年紀小,還一腦門子在糾結銀杏處理問題,翠微卻十五歲了,臉微微發紅,立刻想到:劉媽媽若是想攀高枝,便應將女兒送到大少爺身邊去,可她卻送到六姑娘處,便是不想讓女兒做小,待到九兒大了,好好尋個正頭人家,風風光光把她從暮倉齋抬出去。

    明蘭看著翠微若有所思臉,再看看姐妹般丹橘,忽然間明白了銀杏奮鬥,有些悵然道:「女子在這世上活著不容易,大家相處一場,將來我也會盡力給你們找個好著落,便如老太太待翠微一般。」

    翠微立刻紅了臉,丹橘卻板著臉,瞪了明蘭一眼:「還主子呢,這般拿自己丫頭打趣,翠微姐姐是已訂了親,回頭姑娘多賞些嫁妝才是真,也不枉翠微姐姐從壽安堂來給姑娘助力!」說著便乜斜著眼睛去看翠微,意味調侃。

    翠微聽著前半句還好,連連點頭,覺得丹橘孺子可教,結果聽到後半句,也是來打趣自己,便恨聲道:「姑娘,我別嫁妝也不要了,便把這個小蹄子給了我家小弟做媳婦吧!」

    丹橘大怒,撲上來便要撓人,翠微躲到明蘭身後,明蘭立刻遭了池魚之殃,大家互相揉搓著,笑做一團。



第32回

    王氏知道壽安堂又送去了個大丫鬟後,沉思了許久,冷笑道:「老太太看可真緊。」

    劉昆家連忙勸道:「太太千萬別犯糊塗,老太太這是在給您打招呼呢;還是那句話,老太太可明白著呢,您要是一碗水端平了,她也不會虧待四姑娘,瞧瞧她多疼大小姐,隔三差五往京城去信打聽,到底是自己孫女,不過是可憐衛姨娘去早罷了;太太何苦為個丫頭,又和老太太不快呢?如今柏哥兒爭氣才是最要緊。」

    王氏捏著帕子,面色沉沉,道:「安幾個丫頭過去也好,總不能什麼都蒙在鼓裡,該知道也要知道,點到即止就是了。」

    這事兒還沒完,這天下午又有兩個女孩被送到暮倉齋,劉昆家親自領過來,並苦笑道,這是林姨娘與盛紘央告,沒自己妹妹使喚人不夠,做哥哥卻呼奴喚婢自己舒坦,於是從長楓房裡撥出兩個最好給六姑娘送過來。

    盛紘看了那兩個丫頭,果然知書識禮,針線模樣都很拔尖,當時便十分感動,狠狠表揚了一番林姨娘識大體和長楓手足情深。大約是受到表揚後十分鼓舞,長楓連續幾日閉門讀書。

    看著那兩個柔美女孩,可兒和媚兒,十三四歲年紀,一個嬌俏,一個冷艷,窈窕嫵媚,風致宛然,暮倉齋眾人一片安靜,沒見過世面小桃摸著自己餅臉,呆呆看著,下巴都快掉下來了,丹橘木木去看明蘭,銀杏和九兒面面相覷,翠微還算鎮定,笑著拉著她們手說話。明蘭幾乎要仰天長歎,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遂趕緊向外宣佈:暮倉齋地方小,雖人未滿編,但已滿倉,請大家放心,儘夠使喚了。

    明蘭看著那兩個漂亮女孩,想起三哥長楓秉性,幾乎想問一句:您二位,那個…黃花依舊否?——剛動了下念頭,也覺得自己太邪惡了。

    如此一來,暮倉齋便熱鬧了。

    九兒有個當管事娘,便也生了一副愛攬事脾氣,隨便大事小情都喜歡橫插一槓子,剛進暮蒼齋沒幾天,便全不把自己當外人,一看見幾個小丫頭鬥嘴吵架,翠微還沒發話,她便扯著小丫頭罵了起來,口口聲聲要讓她娘把她們攆出內宅,小丫頭們被嚇哭一片,丹橘不悅,覺得九兒太逾越了些。

    明蘭苦笑:「不論黑貓白貓,能抓耗子就是好貓。」九兒到底把小丫頭們震住了不是。

    銀杏倒很低調,手腳也勤快,就是好打聽,還愛翻東西,動不動往明蘭身邊湊,滿嘴都是奉承,丹橘費了姥姥勁兒才把她隔開;翠微訓斥了她好幾次:「你懂不懂規矩,才來幾天就往姑娘內屋闖,姑娘物件也是你能碰?!打掃院子活兒也別做了,先從針線上做起,別整日兩眼亂瞟瞎打聽!」

    銀杏唯唯諾諾應著,一轉身我行我素,小桃只好負責盯梢;明蘭安慰自己:好歹這是進步意義麻煩,另兩個才要命。

    一次天氣暖和,幾個丫頭在明蘭屋裡收拾東西出去曬,只聽一聲脆響,媚兒把一個青花筆洗給打翻了,碎在地上一片,明蘭忍不住心疼到:「小心些,若不成便放下罷,叫丹橘小桃。」誰知那媚兒杏眼一吊,低頭強聲道:「不過是個筆洗罷了,我在三爺屋裡貴重物件不知打翻過多少,也沒見三爺說一句,都說姑娘脾氣好,沒想到…」

    明蘭當時就僵在那裡,作為一個穿越女她並沒有很嚴重等級思想,可就算是在現代,打翻了室友或朋友東西也該說聲對不起吧;面前這個如花似玉小美人,橫眉冷眼倔強模樣,好像還要明蘭來哄她似。

    明蘭生生頓在那裡,也不知說什麼好,一旁小桃氣不過,叉腰道:「你好大架子!姑娘還沒說你呢,你倒先編派上姑娘了!打壞了東西還有理了?!這筆洗與與那幾樣是一套,是前年南邊維大老爺送姑娘生辰賀禮,打壞了一個,這文房四寶便殘了!你念著三爺那兒好,來暮倉齋做什麼,覺得委屈趕緊回去吧!咱們這兒廟小,容不下你這尊大佛!」

    媚兒當時便哭著出去了,據說在屋裡足足哭了兩個時辰,還得翠微去勸才好起來。

    這還算好,媚兒心高氣傲脾氣壞,總算還在盡丫鬟本份,那可兒卻一副文學女青年大小姐做派,日日躲在屋裡捧著本詩集傷春悲秋,派給她活兒也不做,便是勉強拿起了針線,動了兩針又放下了,掉一片葉子她要哭半天,聽見雁鳴她還要寫兩句『杜鵑啼血』風格悲情詩。回回看見她,她不是正在醞釀淚水就是臉上已經掛滿淚珠,翠微提醒她不要整日哭哭啼啼觸主人家晦氣,她當晚便頂著冷風在園子裡哭了一夜,然後病了一場。

    秦桑溫柔,燕草爽利,使盡渾身解數才逗她一笑,她三天不吃藥兩日不吃飯,要人哄著陪著,綠枝氣不過要收拾她,被丹橘攔住了,後來一打聽,她原是獲了罪官宦小姐。

    「那又怎麼樣?她以前便是隻鳳凰,如今到底是個丫頭,便該盡丫頭本份,咱們府買了她來難不成是做小姐?這可好,咱們都成了伺候她了!」綠枝給媚兒看了一天藥爐子,尤在憤憤。

    「她以前也是被伺候著小姐,做了丫鬟難免有些心緒不平了。」丹橘接過藥罐,細細過濾藥渣,心生憐憫道。

    碧絲細聲細氣道:「她和我們是一同進府,這丫鬟都當幾年了,還擺小姐譜呢;不過是仗著能詩會畫作怪罷了!哼,這屋裡誰又不識得幾個字了。」碧絲是個杯具,她漂亮識字,綜合素質比其他三個蘭都強。

    墨蘭如蘭雖水火不容,但挑丫頭時審美卻出奇一致,不要容貌才華蓋過自己,碧絲PASS了;長楓倒是喜歡漂亮美眉,可惜名額有限,便挑了更漂亮更有才華,碧絲又被PASS了,最後來到了明蘭身邊。

    燕草端著茶壺灌水,她哄可兒哄精疲力竭,讓秦桑先頂著,回頭再去換人,灌下半壺水後,燕草勉力道:「也是我們姑娘性子太好了,一個兩個都敢給姑娘臉子瞧,這要是房媽媽在,早就吃板子了!」旁邊幾個小丫鬟聽了,頓時懷念起房媽媽嚴厲來,唏噓不已。

    「都是叫三少爺給慣壞了,卻讓咱們姑娘吃苦頭!」最後綠枝總結陳詞。

    丹橘被眾姐妹派去明蘭處轉達群眾意見,末了,也委婉道:「姑娘,這麼著可不行,下頭幾個好容易叫房媽媽調|教規矩些,沒全敗壞了。」

    明蘭為難道:「她們是太太和三哥哥人,總不好下他們面子!我知道媚兒累著你們了,可……她父母親人都不在了,難免委屈冤枉!」

    「冤枉——?!」翠微奇怪看著明蘭,「姑娘在說什麼呢?我聽我爹說,媚兒那丫頭爹就是咱登州近邊一個縣令,最是貪婪,盤剝無厭,這才叫罷官下獄,家產充公,家眷發賣。」她老子是外莊管事,家裡添丫鬟小廝都是他經手。

    「會不會她父親是冤枉呢!」明蘭想起影視劇裡那些受冤枉忠臣良將家人。

    翠微失笑:「我小姐喲,官員犯事罷官多了,累及家眷十宗裡面也沒有一宗,沒入教坊司更是百里無一,哪那麼多冤枉!媚兒她爹事不少人都知道,確實個貪官無疑,素日揮霍無度,抄沒了家產換夠抵,便累及了家眷。」

    明蘭換死心:「男人犯了過錯,妻女何辜?」

    小桃剛好進屋,她最近防銀杏跟防賊似,累腦門發脹,正聽見這兩句,沒好氣道:「姑娘,貪官家眷身上綾羅綢緞,口中山珍海味,都是民脂民膏;有多少被她爹家破人亡小民百姓,走投無路賣兒賣女,就不興她父債女償!能進咱們府還是她造化呢。」

    明蘭訕訕不說話了,不能怪她,電視劇都是這麼演嘛;抱怨歸抱怨,明蘭息事寧人,想著慢慢教化,那幾個不省心總能被潛移默化,誰知教育計劃沒有變化快。

    這一天早上長柏哥哥來暮蒼齋視察,明蘭答應給他做棉鞋終於交貨,於是他順便來收賬,明蘭親去迎接,長柏剛走進門口沒幾步,就看見一個冷艷小美女持著笤帚在掃地,長柏覺得她眼生,便多看了幾眼,誰知她揚高了脖子,冷冷哼了一聲,神色高傲明艷,長柏立刻皺眉,對著明蘭道:「怎下人這般沒規矩?你也不管制些!」

    媚兒羞憤放下笤帚就進屋了,明蘭很尷尬。

    走了幾步到了庭院裡,只見一個柔弱如柳絮嬌柔少女倚著一根廊柱,輕輕吟著詩,長柏一聽,竟然是『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再次皺眉對丹橘訓斥道:「丫鬟們識字懂事也就罷了,怎麼還教這個?女子無才便是德,何況個丫鬟!」

    可兒臉色慘白,蹣跚著回了屋,明蘭很抑鬱,呵呵乾笑兩聲!

    走進屋裡坐下,明蘭還沒和長柏說上兩句,銀杏便搶過丹橘差事,一會兒端茶一會兒上點心,站在一旁一個勁兒抿嘴微笑,一雙妙目不住往長柏身上招呼,小桃扯她也不走,長柏神色不虞,把茶杯往桌子上重重一頓,沉聲道:「六妹妹該好好管制院裡丫頭了!」

    說完,抄起新鞋子扭頭就走;明蘭差點吐血!

    剛吃完午飯,閉門讀書長楓出來散步,散著散著就散到了暮蒼齋,明蘭雖與他不甚相熟,但也熱情款待他進屋喫茶,長楓明顯魂不守舍,一看見媚兒,便立刻起身,迭聲問:「媚兒,你近來可好?」媚兒恨聲道:「被攆了出來,也不見得會死!三爺不必掛心。」長楓顫聲道:「…你,你受委屈了!」

    這時可兒輕弱如飄絮便一步三顫來了,長楓目光都濕潤了:「可兒,你,你瘦了!」可兒再也忍不住,珠淚斷了線似往下掉:「三爺~~~,我當這輩子也見不著你了……」

    長楓過去挽住她,可兒立刻放聲大哭,長楓不住安慰,暮蒼齋內哭聲震天。

    翠微丹橘幾個看目瞪口呆,連銀杏九兒也傻眼了,站在那裡不知如何是好,然後,轉過目光,一起去明蘭,示意該怎麼辦?明蘭無語,暗傷不已。

    本以為夠衰了,沒想到壓軸戲在後頭。

    齊大人在年前向皇帝遞了折子,皇帝大人便准了齊家三口回京過年,莊先生便宣佈放了短暫寒假,走之前預先送了份喬遷之禮來,是個洋漆架子懸羊脂白玉比目魚磬,旁邊還懸著一個玲瓏白玉小錘,這麼大塊羊脂白玉真是通透晶瑩,明蘭不敢放到正堂上招眼,只放在臥室書桌上。

    誰知這一日,墨蘭和如蘭一齊來串門子,本來如蘭已經坐上炕床喫茶了,但墨蘭堅持要參觀明蘭新宅子,拉著如蘭徑直走進了明蘭臥室,明蘭當時就覺得不妙了,只聽墨蘭指著那個白玉罄嬌聲道:「…這就是元若哥哥送你那個賀禮吧!」

    如蘭定住了眼珠,盯著那個磬足有半響,然後看著明蘭再半響,那眼神讓明蘭背心一陣冷汗,墨蘭在一旁抿嘴而笑:「六妹妹真是好福氣,讓元若哥哥這般惦記,姐姐我搬入葳蕤軒時可沒見他送喬遷之禮呀;元若哥哥對妹妹如此厚愛,不知是什麼緣故呀?」

    明蘭茫然睜著大大眼睛,呆呆道:「…對呀?這是什麼緣故,五姐姐你知道嗎?」說著便一臉無知去看如蘭,如蘭看著墨蘭一臉幸災樂禍,肚裡一股無名火冒起,再看看明蘭,兩害相權取其輕,便大聲道:「這換簡單,齊家哥哥在壽安堂時常與六丫頭一處吃飯,當她是小妹妹呢,母親說了,咱家與齊家有親,都是自家兄妹!」

    越說越大聲,如蘭都被自己說服了,一邊說一邊看著一團孩子氣明蘭,都覺得自己解釋很通,明蘭拍手笑道:「五姐姐你一說我就全明白了,你好聰明喲!」

    天可憐見,如蘭長這麼大,頭一次在智慧方面受表揚。

    墨蘭還待挑撥幾句,明蘭搖著腦袋,天真道:「……難怪往日裡四姐姐三天兩頭往家塾裡送點心給元若哥哥,原來是自家兄妹呀!」如蘭利劍一般目光射向墨蘭,墨蘭漲紅了臉,大聲道:「你胡說什麼?我是送點心給兩位兄長!」

    明蘭摸著腦袋,茫然道:「咦?我怎麼聽大哥哥和四弟弟說,四姐姐點心全塞給了元若哥哥呀,……莫非我聽錯了?」說著疑惑去看如蘭,如蘭心中早已定案,鄙夷瞪著墨蘭,冷笑道:「…四姐姐好手段,真是家學淵源!」

    墨蘭一掌拍倒一個茶杯,厲聲道:「你說什麼!」如蘭心中一凜,要是扯上林姨娘,她又沒好果子吃了,明蘭連忙補上:「五姐姐意思是說,待客熱忱是咱們盛家老規矩了,四姐姐果然有盛家人風範!」

    如蘭鬆了口氣,滿意拍拍明蘭腦袋,墨蘭怒視她們,明蘭暗道:沒辦,我是自衛。

    笑著送她們走後,丹橘冷著一張臉回來,把門都關上,正色對明蘭道:「姑娘,咱們得好好收拾下院子了,沒得放這些小蹄子丟人現眼,連累姑娘名聲!」小桃和翠微也應聲稱是。

    明蘭坐在炕上,拿了一本針譜和一個繡花繃子比對著,笑瞇瞇道:「不要急,不要急,你們什麼都不要做,讓她們去鬧;你們出去串門子時,撿那要好丫鬟婆子把咱們這裡事都說出去,尤其是大哥哥和三哥哥來時事,務必要讓太太知道~!」

    丹橘眼色一亮,喜道:「姑娘你——」便不再說下去。

    翠微搖搖頭:「便是讓大家知道了又如何,換是笑話姑娘管制不力,沒能耐!到時候,沒準姑娘還得落太太埋怨。」

    小桃也點頭道:「是呀,太太不見得會給姑娘撐腰,有是人想看姑娘笑話呢。」

    明蘭擺擺手,示意她們別說了,平靜道:「晚飯後你們三個過來,幫我做些事兒。」

    三個丫頭只得鬱鬱出去了。

    明蘭輕輕把窗開了一線,看向外面,只見那一片紅梅,鮮艷燦爛,搖曳生姿,冰天雪地也自成芳華——說不生氣是假,現在不是息事寧人問題了,這幾個丫頭根本沒有把她放在眼裡,才敢如此放肆;太太掌管盛家,林姨娘有錢有兒女,她——不過一個小小庶女,只有老邁祖母憐惜著,她們篤定了她不敢惹事,不敢得罪她們背後主子!

    明蘭第一次開始理解古代大家庭複雜之處,她不怕收拾這幾個丫頭,可不能得罪長楓和太太,她有靠山盛老太太,卻不能事事讓她替自己出頭,她是所有孫輩祖母,不能一概偏心,有些事她不能做,得明蘭自己來。

    若她有如蘭地位,也能愜意自如當個大家小姐,輕鬆度日,可她不是;有人地方就有江湖,她如今身在江湖,想要置身事外才是可笑,想想第一步先做什麼?

    晚上,丹橘和小桃把門窗一一關上,翠微幫著明蘭裁剪一張大大白紙,準備筆墨,明蘭道:「你們三個幫我想想,日常小丫頭們有什麼不得體不規矩事兒,整理下,咱們列出一份規制來,白紙黑字寫下來,回頭好約束她們。」

    翠微覺很很好,丹橘卻很悲觀:「我知道姑娘意思,可是就算寫出來又如何,咱們又不好罰她們。」

    明蘭開始添水研磨,燈光下眉目嫣然,唇邊露出一對小小梨渦,展顏道:「不要生氣,不要生氣,飯要一口一口吃,麻煩也得一個一個解決,你們先照我說做。」不要為了這些不知所謂人壞了自己品性,這些人不值得她損失平和愉快心情。

    小桃是最聽話,說著便一五一十說起平日瞧見丫鬟們不得體行徑,翠微笑著在旁總結,丹橘心細,慢慢把遺漏地方補齊。三個臭皮匠雖然未必頂個諸葛亮,但卻肯定比明蘭自己一個強,她們三下五去二便精簡概括,羅列成條,什麼『不得隨意離開暮蒼齋』『不得議論主家行事』『當值時應盡忠職守』『不得吵架生事』『不經招呼不得擅進正屋』等等。

    三個女孩都是自小當丫鬟,最熟悉下邊細瑣忌諱,一開始還有些顧忌著,後來越討論越周全,明蘭親自給她們佃端點心,然後執筆一一記錄,說到深夜,堪堪差不多了,翠微和小桃收拾散了一炕紙屑和筆墨,丹橘端了盆溫水給明蘭淨手。

    一邊細細揉搓著明蘭手上墨跡,丹橘忍不住道:「姑娘,這真有用嗎?咱們不能請老太太來做主嗎?」

    明蘭用濕噠噠手指刮了下丹橘鼻子:「山人自有妙計。」丹橘扭臉避開,嘟著嘴小,拿干帕子給明蘭包手。

    明蘭忽然想到一事,又執起筆來舔了舔墨,在那大紙下面加上一句:未完,更行……

作者: C萍妹    時間: 2012-6-26 12:24 PM

本帖最後由 C萍妹 於 2012-6-26 01:01 PM 編輯

第33回

    反正管不住,翠微索性不管了,只帶著丹橘小桃把明蘭正屋守住了,其他便睜隻眼閉只眼,暮蒼齋一時和尚打傘,下頭小丫鬟有樣學樣,不是出去玩兒,就是去別院串門磕牙,只有燕草幾個還老老實實守著自己活計,房媽媽這幾年訓練果然沒有白瞎。

    內奼女人鬥爭比就是耐性,明蘭忍得住,有人忍不住,劉昆家先找上門來,對明蘭暗示明示了一番,讓她好好管教院裡丫鬟。

    明蘭很天真道:「她們都很好呀,有什麼不對嗎?」

    劉媽媽忍了一肚子氣,勉強道:「那媚兒給大少爺臉子瞧,姑娘也不管管,這也罷了,還有幾個整日穿紅著綠四處蹦躂,閒話生事!」

    每日長柏幾個上下學途中,只歪個幾步便是暮蒼齋,翠微丹橘幾個把明蘭守密不透風,銀杏一腔熱情無處奮鬥,便天天守在門口,拉長了脖子等著,一看見長柏便上去請安問禮,還慇勤招待長柏來暮蒼齋坐坐。長柏不勝其擾,便開口抱怨了幾句,劉昆家協助太太管家,當時便心中一驚,趕緊提著銀杏訓斥了頓,可銀杏最近脾氣見長,居然頂嘴道:「媽媽少操些心吧,我如今是六姑娘人了,姑娘都不說我,您多哪門子事兒呀!」

    劉昆家氣半死,明蘭很為難扭捏著:「銀杏不過是熱心了些,況她是太太給,我如何能不給她體面了。」

    劉昆家悻悻而走,丹橘連忙道:「姑娘,咱們可以收拾那幫小蹄子了!」

    明蘭微笑著搖頭道:「換到時機。」

    又過了兩天,王氏特意在請安後把明蘭留住,數落了一番:「你院子裡小丫頭越發不像樣了,那個叫什麼可兒居然在路上和你三哥哥拉拉扯扯,你也不管管!」其實她想說是銀杏,她最近更加頻繁出現在長柏面前。

    明蘭繼續裝傻:「可兒原就是三哥哥屋裡,哥哥割愛給了我,我卻要責罰人家,回頭三哥哥不惱了我嗎?」王氏恨鐵不成鋼,熱情鼓勵了明蘭一番,明蘭遲遲疑疑喏喏著。

    扶著明蘭從正院出來,小桃興奮道:「姑娘,這下連太太都發話了,咱們總可以收拾那幫小蹄子了吧!」

    明蘭依舊微笑道:「再等等,耐心些。」

    明蘭掰著手指又數了三天,終於等到盛紘沐休,全家人一早去給盛老太太請安,明蘭特地穿戴有些潦草;大家行過禮後,按齒序一一坐下。盛老太太黑著一張臉,不言不語坐在上頭,盛紘見盛老太太面色不虞,便問怎麼了。

    盛老太太指著明蘭,不悅道:「你問問六丫頭,她那暮蒼齋都快被那群沒規矩東西鬧翻了,也不好好整治整治!」

    盛紘吃了一驚:「這是怎麼說?明蘭,怎麼回事?」

    明蘭一臉沒出息樣子,小心翼翼站起來,王氏心裡一驚,她知道最近暮倉齋鬧有些太不像樣了,不少管事婆子都來說事,盛老太太遲早得知道,想到明蘭始終沒有找盛老太太告狀,對她倒有些滿意。

    別人還好,看明蘭支支吾吾了半天,眼睛偷偷看著長楓和墨蘭,卻始終說不出個所以然,如蘭先急上了,大聲道:「爹爹,我來說!六妹妹太好性了,由著屋裡丫鬟胡鬧,如今暮蒼齋小丫鬟們平日裡什麼活兒都不敢,只在花園子裡玩兒,園子不打理,屋子不收拾,大事小情都使喚不動,還閒磕牙搬是非,我大丫頭說了她們幾句,也被好一頓頂呢!」

    盛紘一拍大腿,怒道:「明蘭!你怎麼不管管院裡人!」

    這是盛紘第一次受理如蘭告狀,如蘭十分受鼓舞,還沒等明蘭接話,便搶著道:「六妹妹屋裡最會作怪兩個便是三哥哥給,叫六妹妹如何管!」

    盛紘一聽牽涉到林姨娘不免有些遲疑,看了旁邊低著頭長楓一眼,有些懷疑看了王氏一眼,王氏看盛紘這幅模樣,知道他又懷疑自己拿林姨娘作伐,一時火大,好容易忍住氣,強笑著道:「如兒,不要胡說,你三哥哥定是挑得頂好人才會給妹妹。」

    如蘭立刻反駁道:「我沒有胡說,那兩個小丫頭,一個眼睛生比天還高,竟然敢給大哥哥臉子瞧,一個裝模作樣充小姐,日日生病天天要人伺候,派頭擺都快趕過她正主兒了!明蘭,你來說,我有沒有憑空胡說!」一邊扯著明蘭,就要她作證。

    明蘭愁眉苦臉道:「許是我那兒委屈她們了,得罪了大哥哥不說,還累劉媽媽三番五次給我們院裡延醫開藥,這來了才十幾天,可兒就生了五場病,好在三哥哥常來看望可兒,可兒病還好快些!」

    「竟有這種事?!」盛紘驚愕。

    盛老太太冷聲道:「…前日裡有人瞧見,暮蒼齋門口,光天化日還有丫頭拉扯著柏哥兒,成何體統!」王氏心裡暗怒,手指狠狠掐了下椅子上蓉煙靠墊。

    知子莫若父,盛紘抬頭看了眼板著臉長柏,再看了眼面帶心虛長楓,就知道事情是真了,暗罵林姨娘不省心,想除掉看不順眼丫頭,何必扯上明蘭呢;一邊墨蘭心中暗暗著急,拚命使眼色給長楓,一邊笑道:「父親別急,不過是些小事,回頭教訓下那些不懂事丫頭就是了,何必生氣呢!六妹妹也是,不論誰給丫頭,進了暮倉齋便是你奴婢,要打要罵換是一句話,許是你面活心軟,讓丫頭們瞧著好欺負了罷?」

    長楓接到墨蘭眼色,立刻表態,面帶赧色對明蘭道:「給六妹妹惹事了,不過她們兩個素日在我那兒還好,約是不習慣吧,妹妹好好說說她們就是了,她們都是聰明伶俐!」

    輕輕幾句話,便把事兒帶過去了,如蘭嘴角鄙夷翹起來,一旁兀自冷笑,盛老太太大怒,重重一掌拍在桌上,提高聲音道:「這是什麼話,什麼叫小事?什麼叫面活心軟?你們做兄姐,看看明蘭,搬出我這兒才二十來天,都什麼樣子了!難道主子還要讓著丫鬟不成?!刁奴欺主,難不成反是六丫頭不是了?!」

    長楓和墨蘭見盛老太太生氣,連忙站起來,恭立一旁。

    盛紘轉眼去看,果然明蘭足足瘦了一圈,下巴都尖了出來,小臉兒氣色萎靡,全然不復當初在壽安堂裡白胖討喜模樣,頓時皺眉,責問王氏道:「你怎麼照看,明蘭屋裡鬧成這樣,你也不聞不問?」

    王氏忽然被波及,委屈道:「…我想著姑娘大了,該自己管事了…」她其實是想讓明蘭自己處置掉可兒和媚兒,話還沒說完,被盛紘打斷:「什麼大了,明蘭一直在老太太身邊裡,這才剛搬出去自個兒住,你也不教教她管制奴才,只在一邊看戲?!」

    這話說有些重了,不過也確正中事實,王氏臉色十分難看,心裡暗恨不已,明蘭看著差不多了,慢慢站起來,低聲道:「父親莫怨太太,太太對女兒很好,還送了兩個丫頭給我使喚呢,是女兒沒本事,管不住下人。」越說聲音越低,還帶著哭音。

    王氏這才臉色緩和了些,裝出一副委屈樣子:「那兩個丫頭到底是楓哥兒送來,我如何好駁了他面子,小丫頭們有樣學樣也是有。」說著低頭瞟了盛紘一眼。

    盛紘一想也是,略有歉疚,撫慰看了王氏一眼,盛老太太坐在上頭看著,嘴角浮起一絲譏諷,最後發話:「還是太太累著點兒,教教明丫頭怎麼收拾屋子罷,她也好學著些。」

    盛紘立刻附和:「老太太說是,本該太太來教。」說著手下偷偷扯了下王氏,王氏也連忙道:「明蘭也是我閨女,自然該我管。」

    長楓一臉擔憂,祈求看著明蘭,明蘭拚命不讓自己轉頭,只老實站在盛老太太面前聽訓斥,如蘭面帶挑釁瞄了墨蘭幾眼,墨蘭面無表情,那幾個丫頭死活她才不在乎,只是覺得有些丟臉。

    王氏雷厲風行,說幹就幹,當天就帶了管事媽媽和劉昆家殺去了暮蒼齋,讓明蘭在一旁坐著看,如蘭死活也要跟著看熱鬧,便挨著明蘭坐下了,看著外頭王氏如何發威。

    劉昆家把暮蒼齋一眾丫頭都點齊了,整齊站在院子裡,王氏正位坐在上方,翠微小心翼翼給她端了杯熱參茶,王氏滿意呷了口,目光一一掃射過院中女孩們,女孩們雖然平日玩鬧,但也知道今日不好,個個縮肩低頭,屏氣而立。

    「……我原容你們年紀小,沒想到你們欺負六姑娘好性兒,竟一個兩個爬到頭上來了!好大膽子!」王氏拍著椅子厲罵道,「哪個是可兒?出來!」

    可兒搖搖曳曳走上前,穿著一件水紅鑲毛長襟刻絲襖子,柔弱嬌媚,楚楚可憐,王氏看了看她,冷笑一聲:「好一個病西施!聽說你來了這些天,三天兩頭吃藥鬧病,竟沒好過,看來這地方與你不合了,罷了,降你為三等丫頭,還送你回原處!」

    可兒心頭一喜,能回長楓身邊哪怕降級也是樂意,只低低給王氏福了福,王氏心裡暗笑,擺擺手便讓婆子陪著可兒去收拾東西!

    接著,劉昆家在王氏耳邊俯了兩句,然後直起身子,高聲叫道:「媚兒是哪個?出來!」

    媚兒咬著牙,挺直了背出來,給王氏行了個禮,王氏斜挑了她一眼,冷聲道:「好大譜兒呀,聽說你整日打人罵狗,與媽媽吵架,和姐妹拌嘴,連主子都敢給排頭吃!」

    媚兒輕輕顫抖著,忍著道:「回太太話,我…我並不敢,只是這屋裡規矩與原來不大一樣,我便理論了幾句,並無吵架拌嘴。」

    王氏目中精光大盛,拍了下扶手,旁邊一個婆子立刻上前,伸手就是一個響亮耳光打過去,媚兒白玉般小臉瞬時腫起半邊,那婆子大罵道:「賤蹄子!敢跟太太頂嘴!這是哪裡學規矩,再有一句便打爛你嘴!」

    王氏冷哼了聲,看了劉昆家一眼,劉昆家心裡明白,高聲宣佈:「媚兒革除月銀半年,降為三等丫頭,……拉到二門外,打十板子!」

    說著便有人叉著哭喊媚兒下去,王氏端起茶碗輕輕撥動著,動作輕慢,明蘭坐在裡面一動不動,如蘭看十分高興,還時不時扯著明蘭袖子道:「你也學著點,別回頭又哭著找母親搬救兵了!」明蘭強笑著應聲,小小手捏成一個拳頭在袖子裡。

    最後,王氏叫人拉了銀杏出來,上上下下用刀子般眼神打量她,銀杏已經嚇瑟瑟發抖了,雙膝一軟就跪下了,王氏淡淡道:「你是我那兒出來,既然這般惦記我那兒人,還是回去吧。」

    銀杏感覺到這句話裡寒意,嚇連連磕頭,卻又說不出話來,劉昆家臉上掛著鄙夷笑,叫人拉走了已經癱軟銀杏。

    王氏處理完幾個出頭鳥,又高聲呵斥了餘下小丫頭們幾句,便帶著如蘭走了,明蘭幾乎是僵硬著笑臉,對著王氏千恩萬謝了一番,送走了她們,暮蒼齋裡忽然安靜如同墓地一般。媚兒是被抬著回來,明蘭叫丹橘去房媽媽處要來了藥給她敷上,自己一個人靜靜躲在屋子裡,平平躺在炕上,目光虛空盯著屋頂發呆。

    中午去壽安堂用午飯,祖孫倆默默無言吃過飯,見她神色委頓,老太太也不說話,只由著她,飯後默默喝了杯茶,明蘭也不肯回去,呆了一會兒,宛如迷路小狗般找到了家一般,耷拉著耳朵摸到老太太臥室,自己脫了鞋襪,小松鼠般滾進盛老太太暖閣裡,衣服也不脫,拱著小身體爬進被窩。

    盛老太太覺得好笑,跟著進去看她,只見明蘭蒙頭蒙腦蓋著被子,聽到有動靜,把被子掀開一線敲了敲,然後從被子下面只伸出一隻小手扯著盛老太太袖子,悶悶說:「祖母,你和明蘭一起午覺罷。」

    盛老太太本要去佛堂,聞言歎了口氣,坐在床沿,掀開被子一角,把小人腦袋挖出來,溫言道:「事兒都完了?」明蘭沮喪點點頭。

    老太太又問:「嚇著了?」明蘭抬起頭,木木搖頭:「沒有,早知道事,做都做了。」盛老太太揉揉孫女頭髮,哄道:「那又做出這幅不死不活樣子?」

    明蘭埋到祖母懷裡,整個腦袋都悶在熏染著檀香衣服裡,忽然想起同樣味道姚媽,一陣心酸,低聲道:「祖母,我是不是個壞人?我故意縱著她們,每次可兒生病,我就放出風聲叫三哥哥知道,大哥哥下學也是我特意叫銀杏知道,銀杏跑出去第一次後劉媽媽來訓斥過,是我擋在前頭讓銀杏覺著有恃無恐,然後她才會一次又一次去煩惹大哥哥!……銀杏老翻我東西,打聽壽安堂事兒,我早厭了她!我知道太太最恨丫鬟勾引大哥哥,只要事情鬧大了,她必定狠狠收拾銀杏;我也知道,林姨娘不喜歡可兒才打發她來,太太有機會必然會送可兒回去噁心林姨娘……我也開始算計人了,可……我不想做這樣人!」

    說著說著,鼻頭一酸,便掉下淚來,她覺得自己和電視裡壞人越來越像了。

    明蘭伏在盛老太太懷裡嗚嗚哭個不停,淚水湮濕了大片衣裳,盛老太太慈愛撫著她小小肩膀,摟著她慢慢搖著,好像明蘭還是個小嬰兒,攬著她腦袋不斷低聲哄著:「哦,哦……好了,好了,乖明丫兒,別哭了,這世上誰不想明光正道活著,誰不想太太平平過日子,可有幾個人能夠呢?」

    明蘭聽出盛老太太語氣裡無奈和滄桑,心裡難過,從那四個丫頭第一次鬧騰開始,她就開始思量了。九兒雖然愛管閒事,但究竟還消停,她娘是盛府內宅總管,不能動她;媚兒脾氣大,慢慢收拾就好了,估計少不了一頓苦頭;可兒是誘餌,也是煙霧彈,能把王氏扯進來順手攆走;最麻煩是銀杏,太太派來人,輕易動不了,動了也容易得罪太太,最好辦就是讓太太自己收拾掉,靶子便是長柏……

    明蘭心裡嫌惡自己,滿臉淚痕抬頭,哽咽道:「大哥哥待我這麼好,我連他也算計了,我…我…」

    「這是沒子事!」盛老太太忽然打斷,輕描淡寫道。

    明蘭吃驚,只見老太太若無其事讓房媽媽打水拿帕子,轉頭看見明蘭怔怔樣子,便淡淡道:「若柏哥兒是你嫡親哥哥,你還會如此顧忌嗎?」

    當然不會,她會直接哭著找哥哥撐腰做主——明蘭心裡惶然。

    明蘭想通了這關節,更是難過,淚眼婆娑看著盛老太太,只見她佈滿紋路面容上平靜如岩石,她靜靜道:「你要記住——你沒有舅家,沒有嫡親兄弟,上頭有利害嫡母,下頭有出挑姊妹,你要想活舒坦活自在,就得放明白些。」

    明蘭從聽沒盛老太太這樣說過,怔住了一口氣在那裡。

    這時房媽媽進來了,端著一盆熱騰騰水,細心把帕子浸濕後絞乾,盛老太太結果熱帕子,細細給明蘭擦臉,動作又溫柔又慈愛,口中卻語氣卻冷出奇:「你若是太太生,如何需要受這個氣,自可趾高氣揚過日子,你若是林姨娘生,旁人也算計不到你頭上去,你若有嫡親兄弟,以後娘家也有依靠;…除了我這個沒幾天活頭老婆子,你還有什麼,若你不算計,便得委曲求全過日子,處處忍讓,低聲下氣,你可願意?」

    明蘭腦子裡一片混亂,說不出一句話來,盛老太太把帕子還給房媽媽,接過一個白玉貝盒,挑了些珍珠杏仁油給柔柔給明蘭柔嫩小臉擦上,細細揉開了,感覺明蘭臉上少了許多,老太太有些心疼,緩緩道:「算計人沒什麼好過意不去,但凡你沒有特意去害人便是了;這回除了那幾個丫頭,誰也沒少塊,已然不錯了。」

    房媽媽站在一旁看著明蘭,目光似有憐憫,輕輕道:「姑娘要聽話,老太太這都是為了你好,你得多長些心眼,想想以後怎麼管制下人才是。」明蘭木木,好像在夢遊,嘴裡不知不覺就溜了出來:「管制?…太太今日震懾過,她們定然都怕了,還要管制什麼?」

    盛老太太立刻大怒,一把甩開明蘭,肅然立在床邊,厲聲道:「她們如今怕是太太,不是你這個正頭主子!你若不拿出些本事來壓服下人,以後嫁了人如何主持中饋,執掌家務!你自己不爭氣,旁人也幫不上忙!快,給她穿好衣裳,讓她回去,不許留在這裡!這般沒出息東西,我不要見了!快!快!」

    說著便甩手出門,盛怒之下步子略有些不穩,身子都微微發顫,房媽媽連忙上前扶住,出了門叫翠屏進去服侍明蘭穿衣裳,盛老太太走有些急,進了佛堂便喘了起來,房媽媽連忙扶她坐下,輕輕替她順背:「……老太太也太嚴厲了些,六姑娘只是性子好,也不是全然蠢笨,她心裡清楚著呢。」

    盛老太太略略順了氣,恨鐵不成鋼生氣,歎道:「聰明是聰明,小小年紀便曉得厲害得失,也不輕舉妄動,知道以退為進;我也放心她住到外頭了;可卻偏偏性子太面,沒半分魄力,由著丫頭胡鬧也不生氣!」

    房媽媽笑道:「老太太這是心疼六姑娘才這麼說,若是別人呀,您換得說心機重心思狠什麼!老太太放心吧,六姑娘天性淳厚,人又聰明,將來福氣大著呢。」

    ……

    明蘭被沒頭沒腦罵了一頓,呆呆走出壽安堂,其實她並不如何內疚,她不是無原則聖母,她知道自己所做不過是自衛,她討厭是滿心算計自己,失去了原本悠遊自如心境,開始煩惱圖謀自己很讓人厭惡。

    她慢吞吞回了暮蒼齋,走過庭院時,忽道:「去看看媚兒罷。」

    說著便轉身而去,繞過抱廈,今日一眾丫鬟都格外老實,一看見明蘭都恭敬立在一旁,門口擱著個小藥爐,秦桑擒著把大蒲扇看著火,藥罐裡咕嘟咕嘟冒著熱氣,丹橘引明蘭進了最右側耳房,剛掀開簾子,明蘭就聞到一股濃濃膏藥味,皺了皺眉頭,只見媚兒蒼白著臉,一個人俯臥在榻上,聽見動靜便轉頭,看見是明蘭便要掙扎著下地,明蘭輕輕扯了下丹橘,丹橘忙上去按住媚兒。

    燕草從外頭端了個軟墩給明蘭坐,又要去張羅茶水,被明蘭制止了:「別忙,我坐會兒就走,你們出去罷,我和媚兒說兩句。」丹橘便拉著幾個小丫頭都出去了。

    藉著午後陽光,明蘭細細打量媚兒,只見她頭髮蓬亂,一邊面孔泛青,一邊面孔紅腫,嘴唇都咬破了,唇上血跡斑斑,神色似有忐忑,目光不敢對上去,明蘭看了她一會兒,靜靜道:「…可兒回去了,你若想回三哥哥那裡去,我可以替你去說……」

    「不!」媚兒忽然尖叫起來,橫過身子拉著明蘭袖子,祈求道:「姑娘,你行行好,別叫我回去,我不回去!我針線好,我以後好好服侍姑娘,絕不惹事生非了!」

    明蘭奇道:「這是為何?」

    媚兒咬了咬破創嘴唇,臉色發白更厲害些,明蘭耐心等著她,她終於低聲道:「以前姐妹來看我,說…可兒一回去就被林姨娘痛打了一頓,攆到粗使婆子屋裡去了,三爺…三少爺是個沒擔當,平日與可兒不知發了多少情深意重牙痛咒,可今日林姨娘大發雷霆,他淨敢護著可兒!可兒病雖有七分是裝出來,卻也有三分是真,這一下她可…她可…」

    說著眼淚便掉下來了,媚兒吸了口氣,揚起臉一手抹乾淚水,鏗聲道:「可兒是個糊塗,一心一意指望著三少爺,可我不糊塗,我娘就是做小,爹爹一過世,那母大蟲就把我們母女倆賣了,也不知…也不知今生今世還能不能見到我娘……!」

    明蘭知道她父親是落了第秀才,家世落魄卻換忘記納妾,媚兒說哽咽:「我絕不做小,便是吃糠咽菜也認了!她們都說小爺們丫頭將來是要做通房,我才一副人憎狗厭模樣,這才被排擠出來!姑娘,是我豬油蒙了心,在三少爺那裡被捧了兩天,就不知道自己是個什麼東西了,打量著姑娘好性兒便拿大,姑娘罰我打我都成,千萬別攆我!」

    明蘭靜靜聽著,緩緩道:「我曾聽過一句話,人有傲骨是好,可不該有傲氣,你既想明白了便留下吧,…對了,你原來叫什麼?媚兒這個名字不要用了,聽著便不尊重。」明蘭很奇怪自己竟然能用這樣自然口氣,隨意改別人名字。

    媚兒沉默了會兒,低聲道:「……如眉,我爹給我起名叫如眉;因沖了五姑娘名字才改了。」

    明蘭抬眼望向窗外,輕輕道:「以後你就叫『若眉』吧,算是留個念想。」

    若眉輕聲道:「謝姑娘賜名。」

    明蘭起身,離開前回頭道:「你識字吧,我寫了份規矩章程,快些好起來,好教教小丫頭們學規矩。」

    若眉神色吃驚,轉而又是一喜,低頭道謝。

    明蘭走出耳房,忽一陣暖風拂面,轉眼看去,地縫裡已冒出蓉蓉青草尖尖來,明蘭定定看了會兒遠處風景,轉頭對丹橘嫣然一笑,道:「風都暖和了,叫小桃去看看湖面冰化了沒,咱們釣魚去!窩了一冬,不定那魚多肥呢。」

    丹橘跟著明蘭進出來回,知道她心情不好,一直惴惴不敢勸,忽見她又笑了,知道她已無礙,高興應聲道:「好嘞,我給姑娘找個大大魚簍子去!」

    ——盛明蘭,原名姚依依,非古代土著民,跨時空穿越女一枚,偽年齡十一歲,未婚,輟學,比上不足比下有餘,努力自學古代生存技能中。



卷二:一從梅粉褪殘妝,涂抹新紅上海棠

第34回

    戰鬥過後,當天下午王氏便帶著明蘭去壽安堂匯報工作情況。

    「那銀杏你帶回去後如何了?」盛老太太換過一件墨藍色玄色絲繡八團花對襟褙子,靠在臨窗炕上,淡淡問道。

    王氏皺眉道:「我原看她還勤快,這才撥到六丫頭處去使喚,沒想到是個沒羞東西,我已發落到莊子裡去了。」從內宅輕省活兒二等丫鬟貶到莊子裡去做活兒,這個罰不可謂不重;王氏頓了頓,舒展開眉頭,轉而拉著明蘭手輕輕拍著:「你也忒老實了,丫鬟淘氣你早早來報了我就是,何必忍著?」

    明蘭赧顏道:「是太太心疼我才這般厲害發落,其實銀杏那丫鬟做事挺利落,年紀小不懂事也是有;另一個九兒就很好,這些日子女兒管制不利,屋子裡丫頭們都鬧翻了天,就是她幾個還老實本分守著活兒干,女兒還沒謝過太太呢。」

    王氏這才覺得找回些面子,朝旁邊侍立劉昆家面露微笑,劉昆家心中暗喜,明知自家女兒並沒那麼好,但聽著有人誇獎總是高興;見明蘭如此乖覺,作在上首盛老太太似無意般橫了明蘭一眼,明蘭收到祖母眼色,略略苦笑。

    盛老太太斂下眼色,道:「你這樣很好,既教了明丫頭,又震懾了那起子不曉事,有你在我也放心了。」老太太八百年難得誇人一回,王氏心裡得意,笑道:「老太太謬讚了,媳婦兒不敢當。」

    盛老太太微笑道:「明蘭從小跟在我身邊,沒學到半分太太本事,只知道息事寧人,這般懦弱無能,當什麼事?!」說著狠狠瞪了明蘭一眼,明蘭拘謹站起來,弱弱道:「孫女以後不會了,定好好規制下人,不讓祖母和太太操心。」

    王氏笑道:「這才是了,明丫頭年紀小不懂轄制也是有,學著便會了,老太太不必憂心了。」盛老太太面上露出幾分悅色,對著王氏又誇了幾句,然後板著臉訓斥明蘭道:「太太要管偌大一個價,你還累著她!以後再管不好你屋子裡人,我連你一會兒收拾了!」

    明蘭連忙應聲,連連稱是,王氏笑容滿面在一邊為明蘭說好話打包票,盛老太太這才緩和了面色。

    劉昆家在一旁靜靜站著,心道:老太太好厲害,六姑娘也不簡單;微微抬頭看了看得意洋洋王氏,握緊了手中帕子,決定按下不說。

    那天王氏發威過後,一屋子小丫鬟們如同陡然被拔去了舌頭般安靜,第二天房媽媽又送來了一把戒尺,女孩們更是加倍勤快利索,幾個平日和明蘭打鬧慣,常委屈著一張臉進出,明蘭也不去安慰,只把寫好《暮倉齋工作行為規範》發下去,採取層級制讓大丫鬟傳達小丫鬟,每天抽出些空讓小丫鬟以討論形式分小組學習文件精神,半個月由翠微主持試行期總結匯報,互相督促互相鼓勵,建美好和諧暮倉齋。

    也是那天,被盛老太太罵了一頓後,房媽媽就來傳話說讓明蘭自己暮倉齋自己吃飯,除了早上請安,其他時間讓她好好『整理』屋子,明蘭立刻苦大仇深起來,堪堪挨了半個多月,趁一個天光晴好上午,便揣著個小包包溜進了暮倉齋,對著板著臉盛老太太狠命討好了一番,在老祖母身上磨磨蹭蹭了好半天,又是捏肩捶腿,又是端茶遞水,團團忙碌十分諂媚,盛老太太漸漸端不住了,懷裡揣著個撒嬌小孫女也不推出去,只一張臉還冷著。

    明蘭一看情況好轉,連忙拿出貢品,秀致可愛小臉一副諂笑,把東西敬上:「…呵呵,祖母您瞧,這是孫女給您做暖帽,細棉布裡襯,燒毛絨做昭君式,您帶帶看…」

    盛老太太一眼看去,只見那暖帽做小巧輕便,鮮亮薑黃色鑲一指寬玄色邊,上頭用滿地繡和鋪絨綴出淡雅壽紋,老太太看著心裡便喜歡,她還沒說話,房媽媽已經哎喲喲起來,滿口誇道:「到底是六姑娘,知道這雪一消,老太太就不耐煩帶那裡外燒毛大暖帽子,便送來這個小巧,瞧瞧這針腳細密,這花兒繡,便是那天衣閣出也沒這般好,來來來,老太太您試試……」

    說著便接過那暖帽,自發給盛老太太額頭上試了起來,只見兩邊順著顱形慢慢朝後腦服帖開去,後頭珍珠鎖扣一合,竟然剛剛好,盛老太太伸手一摸,只覺得觸手絨軟溫厚,覺得十分舒服妥帖,看了一眼猶自一臉忐忑明蘭,只會抱著自己胳膊討好傻笑,便心裡一陣柔軟,只聽著房媽媽還在那裡誇:「……要說老太太沒白疼六姑娘一場,瞧著做,竟這般合貼,姑娘到底是大了,活計愈發出色了。」

    明蘭忙謙虛,一臉狗腿道:「哪裡,哪裡,主要是祖母頭長好。」

    盛老太太一個沒撐住,當即笑了出來,一把摟過小明蘭,抱在懷裡狠狠拍了兩下,嘴裡罵道:「你個沒出息!」明蘭立刻牛皮糖般粘了上去,摟著祖母脖子一陣撒嬌。

    房媽媽鬆了口氣,這半個月盛老太太面孔著實難看,她也是異常憋氣,看著炕上盛老太太細細問著明蘭這半個吃睡如何,房媽媽輕輕退下,趕緊吩咐廚房加幾個明蘭愛吃菜,想著這幾天盛老太太一個人吃飯,也沒吃下多少東西。和壽安堂濤聲依舊了,生活回復原狀,

    明蘭又去找長柏哥哥,他如今正緊鑼密鼓備考春闈,只晚飯前有些空,明蘭算著時辰趕早去等他,一進院門便由長柏屋裡大丫鬟羊毫領進去坐著,然後看茶上點心,幾個丫鬟進進出出竟然毫無聲響,明蘭想著這一路進院來,竟沒看見一個漂亮,不要說比若眉和可兒美貌,便是碧絲綠枝水平也不多見,明蘭再一次感歎自己這位大哥真是個妙人。

    明蘭還記得幾年前那回挑人時,長柏哥哥第一個挑,他一不挑才二不挑貌,只撿了幾個老實巴交,王氏很郁卒,覺得兒子大了屋裡得放人,非要挑幾個標緻,長柏哥哥便說才貌出眾女子大都眼高心高,容易惹事端,鬧他讀書也不得安靜,堅決不要;王氏一口氣堵在嗓子眼裡,有些話說不出口——兒子呀,這些女孩子就是讓你『鬧』,十幾歲少年郎要那麼安靜幹嘛呀?還含蓄隱晦解釋一番關於『通房』涵義。

    長柏想了想,同意母親建議,但回頭就請劉昆家出面,對著一眾丫鬟說了句話,王氏聽了,據說當時臉色變好像綠豆沙。

    盛府接連兩代女主人在對待通房問題上都大同小異,當年作為侯府大小姐盛老太太一進門就把盛老太爺通房丫頭統統DSPOS了,無人敢說她;後來王氏進門,有樣學樣把盛紘通房也一股腦兒送嫁配人,盛老太太默許;於是長柏讓劉媽媽去說:盛家家風,通房抬不抬姨娘,將來好壞全憑以後少奶奶。

    王氏再度吐血。廢話,不指著生孩子抬姨娘,誰願做通房到老呀!看著兒子皺眉瞪眼時酷似老爹模樣,王氏又反駁不出來,真真咬碎一口銀牙。

    女孩子們很抑鬱,後來服侍長柏久了,更知道這位少爺年紀雖小,但性情端凝穩重,說一不二,生平最恨不守規矩妖嬈做作,明蘭嚴重懷疑這是林姨娘給長柏留下童年陰影。

    這樣一來,那些水蛇腰桃花臉小丫鬟們爬少爺床熱情大大減低,長柏小院裡十分和諧安寧,主僕上下一致沉默安靜,只聞得雞鳴狗吠之聲,有幾次丹橘替明蘭送東西過去,一進院子都是靜悄悄,緊張連大氣都不敢出。

    ——以上情報由小桃提供,心理活動由明蘭補齊。

    還有更絕,長柏給院裡丫鬟分別起名為:羊毫,狼毫,紫毫,雞毫,豬毫,兼豪……其中王氏送來一個最漂亮女孩,給起名為——鼠鬚@@~~!

    知道這些後,小桃很誠懇對明蘭道:「姑娘,謝謝您。」

    正胡思亂想中,長柏下學回來了,一眼看見明蘭坐著,開口便是:「六妹妹來了?上回給你《衛夫人聽濤帖》臨完了麼?」

    明蘭一張笑臉呆在當中:「呃……還沒完,活一些。」

    長柏坐到明蘭對面,連茶也不喝一口,便劈裡啪啦對明蘭數落起來:「業精於勤荒於嬉,妹妹搬離了壽安堂也不能怠了,雖說是女兒家,但一手字還是要練出來,沒以後一出手便叫人笑話了……」還有什麼讀書是為了明理,如果不懂禮數便近乎蠻愚了,滔滔不絕,沒完沒了。

    明蘭很抑鬱,她也不明白,這位寡言少語兄長平常一天說不上三句話,也沒見他數落墨蘭和如蘭,可一教訓起自己來就長篇大論,上次銀杏事就被足足數落了半個時辰,換能回嘴,一回嘴被數落更多,只得耷拉著耳朵老實聽著,一旁小桃十分沒義氣偷笑。

    好容易等長柏說告一個段落,喝了幾口茶潤潤嗓子,才問:「六妹妹來幹什麼?」

    明蘭腹誹著你終於想起問這個了,便嘟著嘴叫小桃把東西遞上來——是一雙釁棉鞋:「喏,好容易趕出來,鞋底我加厚了半寸,便是京城下雨也不怕。」

    羊毫連忙接過去遞給長柏看,只見玄色鞋幫厚實綿軟,上頭淡淡刺繡著幾株蒼松勁柏,樸實大方,長柏面色不變收下了:「謝謝六妹妹費心了。」

    明蘭鼓著臉頰:「我都成了大哥哥丫頭了,做鞋子最費勁了,加上上回那雙軟屐,可累死我了,瞧瞧我手,都紮了好幾個孔呢!」說著把一雙小手伸到長柏面前,長柏看了眼,臉上淡淡,嘴裡也沒話,卻伸手揉了揉明蘭覆額柔軟劉海,聞言道:「喜歡什麼,寫到紙上叫人送來,回頭我從京城給你帶。」

    明蘭這才展顏,脆生生道:「謝謝大哥哥。」

    羊毫拿著鞋來回翻看,讚道:「姑娘真是好手藝,咱們爺就喜歡姑娘做鞋,總說穿著最舒服,我也學著姑娘,依照著爺舊鞋做,怎麼就不如姑娘做好呢?」

    明蘭得意搖頭晃腦:「此絕技只可意會不可言傳,鞋子就在那裡,自己琢磨吧。」

    ——其實也不稀奇,每個人都有自己走路習慣,或前傾或後仰,或外開或內收,鞋幫可以看出腳形狀和側重,鞋底可以看出腳掌和腳跟點,依照這個再針對性使用不同軟硬布料,拿捏寬緊分寸;明蘭拿出當年在律典籍裡細細比對條款認真精神,好容易才想出來。

    羊毫笑道:「好,我這就細細想去。」便捧著鞋子,轉身退下了。

    明蘭估摸著該去壽安堂吃晚飯了,便起身想走,長柏看了看她,斟酌了下,還是問道:「六妹妹…,前幾日齊兄回登州來上學,聽說他叫人去給你送東西,卻被你攔在外頭了?」

    大約十天前,齊衡便隨著父母從京城回登州,來盛府讀書第一天便叫小廝上暮倉齋來送禮,明蘭心理鬥爭了很久,堅決回絕了糖衣炮彈;齊衡又不能殺上門來揪明蘭耳朵,一口氣憋著十分難受,便找了交好長柏說項。

    明蘭清了清嗓子,正色道:「《禮記》有雲,男女七歲不同席;我們姐妹幾個都漸漸大了,理當避嫌,不可隨意收受外男東西了。」

    看著玉娃娃般小妹妹說著大道理,長柏嘴皮動了動,道:「…那對無錫大阿福是南邊進上來,也值不了什麼錢。」

    明蘭大搖其頭:「兩個姐姐都沒有,沒道理就我一個有。」然後又把男女授受不清道理講了一番,長柏想起齊衡對她抱怨和請托,又道:「那對大阿福長與妹妹十分像。」頓了頓,又加上一句:「嘴角也有渦兒。」

    明蘭小臉繃一本正經,繼續搖頭:「哥哥也替我想想,回頭叫四姐姐五姐姐知道了,我該如何?哥哥與齊家哥哥一起讀書,把個中道理好好與他說說吧。」

    長柏眸光一動,靜靜看了明蘭一會兒,只見她眉翠唇朱,皓齒明眸,目光中似有可惜之色,沉吟了一會兒,緩緩點點頭:「元若自小沒有兄弟姊妹,瞧著妹妹討人喜歡也是有,不過如今也當避嫌了,我去與他說。」

    明蘭笑著謝過,然後帶著小桃去壽安堂吃晚飯了,長柏瞧著她小小身子拉出一個纖細窈窕背影,忽然起了一個念頭:明蘭若和自己是一胞所出,那便好了。
作者: C萍妹    時間: 2012-6-26 12:26 PM

第35回

    春闈一般在二孕旬,今年因皇帝老爺龍體欠佳便拖到了三月初,長柏和齊衡二月半便出發了,自他走後王氏每日燒香拜佛道觀打醮,屋子裡煙霧繚繞,外頭人看見了還以為盛府著了火,險些引來澆水隊。在明蘭每次去王氏那裡請安都被熏兩眼通紅出來,盛紘一開始斥責了幾句『子不語怪力亂神』,但據可靠情報,他其實也偷偷拜了兩下來著。

    這種考試一考三天,每場都跟熬罪似,考上了也得脫一層皮,齊衡一出考場就被齊公府家僕橫著扛回去,長柏堅強用自己腳走上馬車,然後被在京衛武學做訓導長梧接回去歇息,因此喜報比考生早一步到,長柏中了二甲第五名進士。

    王氏大喜過望,立刻就想大放鞭炮散錢捨米,便盛紘急急制止——齊衡落榜了。

    齊大人倒還好,他知道像長柏這樣一次就中畢竟是鳳毛麟角,大部分考生都是第二三次才中,便是考了十幾年都是有,不過平寧郡主臉卻黑如同鍋底。

    齊家人脈充足,就算死也要死個明白,老齊公請教了這次主考官,那位大人捋著鬍子拽了幾句文,大約意思是:人家考生為了春闈考試事事從簡,從秋闈後便閉門讀書,齊家倒好,生怕登州不夠熱鬧,還趕回京城過年,讓齊衡這前後一兩個月裡喝酒赴宴走馬看花,儘夠熱鬧了,只最後大半個月臨時抱佛腳,如何能考過?

    平寧郡主後悔莫及,齊大人拍腿大悟:難怪盛府過年那麼冷冷清清呢,原來如此!早知道就讓兒子在登州過年了,對盛紘不由得另眼相看——到底是科班出身,奏是有經驗。

    又過了幾天翰林院再考,長柏被選為庶吉士,留館授了編修,年後上任,跟著這個消息一起來是,長柏哥哥親事說定了,相中是江寧海家家主嫡出二小姐,書香世家,滿門清貴,父兄皆在朝為官。對於這兩件事,盛紘和王氏反應冰火兩重天。

    「難得柏哥兒考好,為何不外放個官兒,卻去翰林院那冷清地兒苦挨!」王氏哭哭啼啼,還埋怨盛紘,「老爺不是說,由幾位世伯領著柏哥兒拜門遞帖,疏通關係,卻了個低品級庶吉士!」

    「婦人之見!你知道什麼,翰林院何等清貴,柏哥兒年紀還輕,若是外放了,反而流了下乘!」盛紘見自己一番心血被王氏貶一文不值,氣半死。

    王氏不知道翰林院有什麼清貴,只知道翰林學士清苦,清寒,清貧倒是真;不過她也知道盛紘在這方面比自己有見識,便不再言語了,可另一件事卻是更揪心。

    「這便罷了,我們婦道人家也是不懂,可柏哥兒到底是我生,這討兒媳婦事我總能做主吧,老爺如今說也不和我說一聲,便請了耿世叔去說親,我做親娘到了這時才知道兒媳婦是哪家閨女!老爺將我置於何地!」王氏更覺委屈,一個勁兒低頭抹淚。

    盛紘坐在炕几旁,端起一個豆綠底繪粉彩成窯茶碗喝了口,冷笑道:「別以為我不知,你瞧上了你大姐家閨女,若不是我先下手為強,怕是這個月你就要請外甥女過來住了吧!」

    王氏被一語道破用心,索性一下摔了帕子在炕上,雙目一立:「允兒有什麼不好?知書達理,秀外慧中,又與柏哥兒中表之親,彼此知根知底,我瞧著再好也沒有了!」

    「對!就是知根知底!」盛紘重重將茶碗頓在炕幾上:「別不說,大姐夫這般好家世,如今官兒還沒我大,前幾年為父丁憂,竟丁出了好幾個孩子,御史台參了他一個孝期納妾,遂被罷官賦閒,他不思著如何疏通關係,返朝補缺,倒日日與一般清客相公吟風月品評朝政!這般親家你要?」

    王氏羞憤難當,反唇相譏道:「就算老爺嫌康家如今敗了,也不應找那海家,他們家家規明令子孫四十無子方可納妾,做他們家媳婦那是再好不過了,可是這樣人家閨女可如何要?我聽說海家大小姐出了門子後,三天兩頭忤逆婆婆,不許丈夫納妾,偏海家門第又高,這樣一尊活菩薩請進門來,老爺讓我如何做婆婆!」

    盛紘罵道:「廢話!若非如此,咱家如何與海家攀親!只要你不無事生非往柏哥兒房裡塞人,好好做你婆婆便無事!」

    夫妻倆大吵一架,不歡而散。

    王氏十分不甘,便一頭哭到盛老太太面前去,要老太太給自己做主。

    盛老太太半躺在軟榻上,微閉雙目,聽王氏哭訴完,輕輕拍著她背,歎道:「老爺不是空來風之人,那康家如今到底如何了?雖說康家與我家也是姻親,可到底不如柏哥兒前程要緊,太太可要慎重。」

    王氏知道盛老太太看著與世無爭,其實心裡都明白,加之哭頭昏腦脹,索性攤開了說:「…我那大姐夫也太不爭氣了,如今姐姐跟前庶子庶女加起來竟有十幾個之多,不知道什麼爛七八糟女人東生一個西生一個,擠滿屋子都是!一個個都要姐姐照拂,娶妻要聘禮,嫁人要嫁妝,姐夫又只會做官不會開源生財,姐姐嫁妝也不知賠進去多少,若是姐姐不肯,族裡那些光吃坊幹事叔伯就要說姐姐不賢!如今康家怕已是個空架子了,好在姐姐兒子還算爭氣,前幾年授了禮部主事,我做妹妹,總得幫襯一二,何況康家門第也不算辱沒了咱們家呀。」

    盛老太太看著幾上一個花卉紋金香薰煙氣四處亂散,輕輕喟歎道:「太太倒是好心,可說句不中聽,姊妹再親也親不過兒子呀!哎…我也是做婆婆,知道太太心思,不過是怕那海家勢大,將來壓制不住兒媳婦,嗯——?」

    盛老太太清明銳利目光掃來,王氏一陣心虛,其實她與大姐感情並不甚好,當年閨中也鬧過吵過,可是後來盛家和康家此消彼長,情勢調轉,她姐姐便常來信哀歎訴苦,幾年前便開始遊說結親意思,恭維奉承她十分舒服。

    盛老太太看著王氏面色不定,輕輕拍著王氏肩:「當初徐家也有族親來給老爺說親,可我都一一回了,你們王家與我家素無往來,可老婆子我還是求了你來做媳婦,起初老爺能仕途順當也得益於親家老爺不少,你又生兒育女,操持家務,我今日敢說一句:從不後悔當日聘了你!可憐天下慈母心,柏哥兒前程和太太順心,孰輕孰重?」

    王氏被說滿面通紅,想起自己這個兒媳婦其實也不甚稱職,便不好意思起來,收起帕子輕輕揩著眼角。

    盛老太太又道:「你也不必擔心,孔嬤嬤曾與我說過那海家二小姐人品德行,都是極好,與你必能婆媳和睦;那康家小姐是太太親外甥女,難道太太便能擺起婆婆譜兒,下狠手管教了?回頭長柏出息了,誥命封號都是少不了太太,豈不更好?」

    王氏被說心動,細想著也是,想起盛紘簡單粗暴溝通手段,委屈道:「我也不是那不明事理之人,若是老爺也這般與我好好說,我如何到老太太面前現眼;…可是允兒怎麼辦?她都十七了,姐夫如今沒有官職在身,高不成低不就,別是耽誤這孩子了。」

    盛老太太微微一笑,慈愛拉著王氏手:「太太覺得堂房梧哥兒如何?」

    王氏聽了這話一愣:「老太太意思是……?」

    盛老太太冷淡淡道:「康家雖說是世家,可如今為官也不過是你外甥一個,說到家產厚薄,太太比我更清楚;你維大伯家不敢說家財萬貫,卻也是殷實富裕,他家只有兄弟二人,將來梧哥兒便是分家單過也富富有餘,梧哥兒人品如何你做嬸子最清楚,這些年單身一人在京城裡,直是老實上進,從無半點花花腸子,說起來也是親上加親好事。」

    王氏遲疑道:「可是……終究是商賈…」

    盛老太太看王氏這副樣子,嘴角微微挑了起來,想要出口諷刺兩句,又忍住,直言道:「梧哥兒已然被保舉了中威衛鎮撫,轉眼便要上任,他既有官身又有人品,家財又豐,若不是姻緣運不好總也說不上親,我那老嫂子也不會托到我頭上,太太若實在覺著不好,便算了,我找人另行打聽別家姑娘就是。」

    王氏一聽,急了,連忙道:「老太太莫急,我這就給姐姐寫信,這著實是一門極好親事,想來姐姐也是明白。」

    說著便急急告辭而去,看著王氏風風火火背影,盛老太太悠然長歎一聲,忽聞後面簾聲風動,頭也不回道:「小東西,聽夠了罷,換出來!」

    只見明蘭揉著眼睛,小臉兒睡紅白可愛,面頰上還留著隱隱枕頭印子,只披著一件繞絲繡纏枝玉蘭花粉紅色襖子,蹬蹬從裡屋出來,撲進老太太懷裡,小胖松鼠般一扭一扭往炕上拱,盛老太太忙伸手攬過小孫女在懷裡,卻板著臉道:「叫你回去睡午覺,偏要賴在我這裡,可被吵醒了吧。」

    明蘭摟著祖母脖子,糯聲糯氣道:「祖母,我要有新嫂子了?」

    「小丫頭裝什麼蒜?不都聽見了嗎?」老太太在明蘭背上重重拍了一下。

    明蘭狡黠眨了眨眼睛:「祖母,其實那海家小姐是你相來吧?」

    盛老太太白了明蘭一眼,眼角掃了一遍門窗,一旁翠屏明白,轉身就去巡視了一遍,老太太撫著明蘭頭髮道:「也是你老子多事,討兒媳婦本是當娘事,卻來煩你祖母,也罷,柏哥兒到底是咱家長子嫡孫,終是輕忽不得。」

    明蘭仰著笑臉,粉純潔無辜:「父親和母親琴瑟和鳴,相敬如賓,定是對祖母相親本事十分滿意了。」

    盛老太太板著臉想罵,卻又忍不住先笑了起來,只輕輕掐了孫女兩下,搖著頭道:「你大哥哥這會兒可比你父親當年強多了,有個剛升了五品爹,有個忠勤伯府姐夫,還有個體面舅家,便是海家那樣書香清貴也不可小覷了。」

    其實一開始,海家並不看好長柏,覺得盛家家世單薄了些,但盛老太太十分有信心,當年王家也曾猶豫過盛紘親事,不過當盛老太太帶著盛紘上門拜訪時,王家老太太一看見玉樹臨風溫文爾雅盛紘,就立刻同意了——所謂丈母娘看女婿,往往是越看越喜歡。

    盛老太太操作起來很有經驗,這次也是讓耿家伯母帶著長柏去拜帖,海家太太一看見氣質磊落身姿挺拔長柏,心裡就同意了一半,也不知那海家小姐有沒有隔著簾子偷看過,如果看了,估計也得迷上。

    當然這些明蘭並不知道,盛老太太又道:「那海家小姐是幾年前孔嬤嬤與我說,德容言都是不差,虧就虧在他們海家男人都不納妾,便養女兒也都容不下妾室,海門女這才難嫁。不過你大哥哥卻不怕這個,這些年統一個通房,叫什麼…嗯……」

    「叫羊毫。」明蘭給接上。

    盛老太太輕輕一曬:「這個還好,其他幾個破名字也虧你大哥哥叫出來,好好姑娘叫什麼豬狼雞鼠。……那羊毫不過中人之姿,也是個本份,回頭要留要遣都無妨。」

    聽老太太這般輕描淡寫就決定了一個女孩人生,明蘭漸漸黯下眼神,像羊毫這樣被主人家收用過卻沒名分女孩,未來其實是很可慮,她們最好結局是抬了姨娘,在正房生育之後,如果男主人恩寵還在,便還能生個孩子,若是主人家夫妻和睦,她從此就成了擺設,慢慢熬干青春;如果女主人容不下,便遣出去,或放了,或配人。

    但是又能配什麼好人呢?不過是府裡下人,市井渾蟲,山裡樵夫,田里農夫,但凡有能耐討起婆姨有家底男人,都不會要一個破了身子女人。

    但是又不能一味忍讓姑息,明蘭知道老太太當年悲劇,很大程度上就是盛老太爺通房姨娘挑撥搬結果,這種自小服侍少爺丫鬟,上下熟悉,又與男主人情誼深厚,常常在女主人進門之前便地位穩固,有時甚至會給新來女主人下套子使絆子。

    明蘭捫心自問:到時候,她能毫不猶豫處置掉對手嗎?



第36回

    長柏哥哥大約很受中老年婦女的青睞,海夫人的來信一封比一封熱情,剛開始信裡還有些居高臨下的味道,後來便一口一個『親家公親家母』了,見長柏孤身一人住在京城盛宅,恨不能讓長柏住到自己家中去,盛紘想到自己任期將滿,索性叫家僕將京城的宅子慢慢打理出來,將來好讓全家回京時住。

    又過了半個多月長柏終於回來,告別丈母娘的熱情立刻迎接親媽的熱情,王氏摸著兒子的腦袋,只覺得自己十月懷胎和十幾年情感投資都沒白瞎,激動的熱淚盈眶,其實她之前準備了一匹高頭白馬和一朵大紅綢子扎的花球,打算讓兒子遊街一番以示榮耀,長柏抵死不從,王氏不免鬱鬱,其實明蘭很理解王氏,嫁了個老公像老闆,生了兒子像老爹,換誰都得抑鬱。

    作為補償,盛紘選了一個涼爽和煦的日子在府中開筵,恰好逢了沐休日,好請一干僚友上峰一同和樂。

    春末夏初,園中景致幽綠嫣紅,山石磊落,風光極好,正適待客,王氏本想請一班小戲兒開堂唱上幾出,但盛紘覺著還是不要太張揚的好,便只開了幾張桌筵席,一眾男客在前面吃酒,女客在後院另辟了一處飲宴,登州城裡與盛家交好的人家不少,有些親密的便早早到了,沒想到來的最早居然是平寧郡主。

    不是王氏的人格魅力太大,而是在登州這個地界上,能和欽封三品郡主等級相當的女眷也沒幾個,其他的官宦女眷只會一味諂媚奉承,平寧郡主消受了一段日子的恭維不免有些膩。王氏好歹是出身名門,到底混過京城閨門圈,交際起來也不含糊,中年婦女說起皇親貴冑宗室豪門的八卦閒話,那是一般熱烈;王氏雖有些霸道,但也不敢在郡主面前拿大,尤其王氏不再推銷女兒之後,那魯直的性子反而與彎彎繞的郡主合得來。

    平寧郡主先向王氏恭喜了一番,接著哀歎了自家兒子的落榜,今日王氏本來極是高興,但對著郡主的哀怨面孔又不好太喜形於色了,絞盡腦汁終於想出一件悲催事兒來說說:「…都說高門嫁女低門娶媳,那海家這般門第家世,又有這麼個門風,這兒媳婦我將來如何管教!」

    王氏犧牲自己娛樂對方的高尚情操立刻收到效果,郡主破涕為笑:「你也是!既想娶個好門第的兒媳婦,又想痛快管教媳婦,天下哪有這般好事!」

    若是別人這麼奚落,王氏早掀桌子了,可對著郡主她只能暗自狠揪帕子,然後呵呵乾笑一番揭過去算了。

    過不多時,來客漸多,只見滿室珠環翠繞,環珮叮噹,盛老太太正位坐上方,三個蘭穿戴的新羞羞答答的站在一旁待客,讓一群大媽大嬸捏來摸去,明蘭假笑的幾乎臉皮抽筋,一陣陣脂粉香氣熏的她頭暈,對面致了仕的余閣老家老婦人旁邊站了一個十五六歲的女孩,身著明紫色窄袖束腰紗衫和藕荷色碧紋湘江長裙,她瞧著明蘭這幅作假模樣,便偷笑著朝明蘭使了個俏皮的眼色,明蘭大怒,偷著朝她一齜牙。

    寒暄了幾句,盛老太太便拉著余老夫人到壽安堂去說話去了,王氏和一干太太夫人們親熱了一陣後,想要聊些男婚女嫁的話題,顧忌著一旁的姑娘們,便讓她們自去頑了。

    墨蘭手腕了得,閨蜜最多,一出門口便圍著四五個女孩嘻嘻哈哈說開了,如蘭自恃身份,只與劉李兩位同知家的嫡女要好,明蘭被盛老太太攔著沒見過幾次客,又要在王氏面前裝一副老實樣子,便沒認識幾個女孩,只那余閣老家的老夫人常來與盛老太太一同參佛,便與她家孫小姐嫣然熟識了。

    余嫣然生的高挑細腰溫雅可人,有一度盛老太太還想把她給長柏做媳婦,可惜嫣然的那位在戶部做五品侍郎的爹,認為把女兒嫁給同品級的盛紘做兒媳婦有些浪費,此事便不提了。

    一眾女孩都被引領進葳蕤軒去喫茶,眾丫鬟早搬出各色錦墩繡椅和茶几翹案,又擺上了精緻點心和蓋碗,如蘭便笑道:「這是我舅舅從雲南捎來的白茶,姐姐們品品,吃著可好?」女孩們聽了大是興味,便端茶引蓋輕嘗幾口,墨蘭眼角輕輕上挑了下,捂嘴輕笑道:「五妹妹你真是的,什麼稀罕的好東西,也獻寶般的拿出來顯擺,顯得眾位姐妹都沒見過世面似的!別說這雲南白茶,便是藏邊的磚茶,上回吳家妹妹也拿來我們吃過!」

    如蘭臉色立刻不虞起來,只忍著不發作,她們姐妹不合在閨中也不是什麼隱秘,周圍坐的女孩們都面不改色,自顧自的品茶說話,那吳寶珠最是知趣,笑道:「墨姐姐快別提了,上回那勞什子直吃的姐姐們一嘴苦味,我真是悔極了,今兒這白茶就很好,淡雅溫厚的。」

    劉同知家的小姐也笑道:「一樣東西有一種味道,沒的有好東西不拿出來給姐妹們嘗嘗的,如蘭妹妹這是好客呢。」

    陳新芽是知府獨女,素來脾氣驕縱,反與如蘭不合,身為嫡女卻樂意受墨蘭捧著,撅撅嘴放下茶碗,道:「我吃著不過如此,太淡了沒什麼味道,不如我爹從廬山帶來的白露好。」

    如蘭扁扁嘴,忽朝坐在角落的明蘭道:「六妹妹,你說呢?」

    明蘭越來越靠近門口,正想趁人不注意溜之大吉,冷不防被點了名,木了木,便道:「味道是淡了些,可勝在清香回味,自有一番別樣風味,我是托了眾位姐姐的福了,這茶五姐姐藏了好幾天,連親姐妹都沒捨得給喝,只等到今天款待眾位姐姐呢!」

    禮輕情意重,一時周圍女孩都紛紛道謝,如蘭大感滿意。

    那邊的余嫣然被一個通判家的庶女纏住了,趁機站起來,走到明蘭身邊,用蔥管般的食指點了點明蘭的腦門,嗔道:「你這小丫頭,今日怎麼見了我都不說話,好沒良心!」

    明蘭皺眉道:「上個月我見天兒轉暖,花紅草綠水溫魚活,叫了你幾次過來釣魚喝煲魚湯,你只說叫人來說了聲沒空,連個由頭都沒有,我才不要理你!」

    話才剛說完,只見屋裡眾女孩大都神情古怪,擠眉眼的,明蘭一頭霧水去看嫣然,卻見她有些不自在,陳新芽則轉頭過來打趣道:「墨蘭妹妹,你這小妹子好不知趣,余家姐姐如今釣到好大一條肥魚,如何有空來你家釣那幾條小雜魚!」

    一大半女孩都吃吃笑起來,卻有什麼都不說,只有年紀最小的洪青玉還很天真,拍手道:「我知道,我知道,余家姐姐與京城寧遠侯顧家的二公子正在說親哩!」

    明蘭驚訝:「真的嗎?那可要恭喜姐姐了。」周圍一片或真或假的恭喜聲響起,可明蘭覺得氣氛有些怪異,似乎……有些不大對勁,便轉頭去看嫣然,只見她羞的頭都不敢抬起來,便訕笑著岔開話題:「哪個顧家,平寧郡主娘家不是也姓顧麼?莫非有親?」

    如蘭快口道:「正是本家!襄陽侯與寧遠侯祖上是親兄弟,一齊為太祖爺打的江山,後來一道封的爵呢!」明蘭十分為嫣然高興,笑道:「那可真是好事了,這樣的人家定是極好的。」

    剛說完,只聽墨蘭忽插嘴道:「可是……我聽說,那顧家二公子性情有些乖張。」

    四周再度響起竊竊私語,嫣然躲在明蘭背後羞愧萬分,一句話也不敢說,明蘭大聲強笑道:「大家別聽我四姐姐胡說,我們姐妹自打懂事就沒去過京城,如何知道這些?」一邊狠狠給墨蘭使眼色,墨蘭輕慢的撅撅嘴,不再言語。

    嫣然目光中露出感激之色,誰知那陳新芽又涼涼道:「別的內情咱們不知道,可有一樁,我小時在京城,聽說一次寧遠老侯爺差點綁著他上宗人府問忤逆罪。」

    劉小姐佯裝一副驚訝狀的大聲吸氣,引了旁邊一眾女孩都紛紛議論,明蘭呆了呆,回頭看看嫣然羞憤難當的樣子,再看看周圍女孩們不是幸災樂禍就是遠遠避開,最厚道的也不過說兩句不冷不熱的寬慰話,心裡大怒:她知道為什麼她們如此,無非『嫉妒』二字。

    說起來,余嫣然是眾位姑娘中出身最顯赫的,雖說她父親只是個侍郎,但她祖父卻是一代首輔,清譽滿天下,先帝曾親題「克勤慎勉」四字以為嘉獎,所以才有資格直接與侯爵府嫡次子談婚論嫁,想當年華蘭以盛家嫡長女嫁個落魄伯爵府的二子也是費了姥姥勁兒的。

    明蘭想為嫣然解圍,便指著自己,大聲道:「男孩子小時候都淘氣呢!何況傳言大都不靠譜,劉姐姐沒見我前還『聽說』我孤僻古怪呢,可是你們瞧瞧我,竟是這般貌美心善!」劉小姐尷尬一笑,其他女孩們都噴笑出來,明蘭厚著臉皮,繼續道:「我說的有什麼不對嗎?難道我不貌美?不心善?」

    如蘭指著明蘭,「你,你,你……」笑倒在機子上,捧著肚子說不出話來。

    屋裡的小聲嗤笑變成了大聲哄笑,明蘭看旁邊的余嫣然幾乎快燒起來的面頰微微有些消退,心裡很是憐憫,索性把戲做足,又道:「姐姐們也太見怪了,嫣然姐姐不就是說親事嘛,我還想給我家魚缸裡的小紅和小白說親哩!」

    眾人愈加捧腹,哄堂大笑,明蘭嚴肅著小臉道:「小紅與小白也陪了我不少日子,看著它們年紀都不小了,我做主家的也得為它們的終身考慮一二呀!」

    女孩們笑的東倒西歪,吳寶珠趴在一個女孩肩上,笑的滿臉通紅,抹了抹眼淚道:「那成了沒呀?」明蘭搖著頭道:「頗有難度。」

    陳新芽笑的肚子痛,好容易擠出幾個字,挑著聲音道:「……這是為何呀?」明蘭一臉慎重,搖頭晃腦道:「婚姻大事,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我,我…上哪兒去給那對魚兒找魚爹魚媽和大媒呀?」

    陳新芽大笑:「索性你就當了它們爹媽罷,我來當大媒!這就拜堂成親罷!」

    女孩們幾乎笑瘋了,如蘭笑著奔過去,扭了把明蘭:「小丫頭,就你笑話袋子多,笑壞了眾位姐姐,看你怎麼交代?!」見如蘭如此,女孩們一個個湧過來圍著明蘭一陣揉搓,明蘭賣力掙扎,奈何人小利微,直被捏的滿地亂跑,卻猶自大聲叫道:「嚴肅些,嚴肅些,這兒正說親事呢!」

    女孩們更樂了,繞著屋子打鬧起來。見眾人把焦點都轉到自己身上來了,明蘭鬆了口氣,朝已經挪到門口的嫣然打了眼色,嫣然點點頭,瞅著別人不注意便先溜了,明蘭好容易把女孩們掙開,一身衣裳已經扭扯著不成樣子,便借口整理裝束也告退了,臨走前只聽見如蘭還在笑:「我家小妹妹好玩吧,我爹爹兄長也是極疼她的…」

    然後是墨蘭的聲音,帶著些許冷笑的意味:「小丫頭嘴皮子厲著呢!」

    又聽其他幾個女孩的聲音:「我覺著盛家小妹很好,又逗樂又厚道。」

    另一個女孩隱隱道:「…人挺好的,…開朗有趣…」

    明蘭不去理她們,讓丹橘陪著徑直回了暮倉齋,一進屋果然見嫣然已在了,明蘭一見她就豎起眉毛,指著罵道:「你還敢說我沒良心!與你姐妹一場,叫你釣魚你不來,你說親事我不知道,你被人笑話了卻要我給你打遮掩!瞧瞧我這一身,說吧,你怎麼賠?!」

    說著提起皺巴巴的裙邊,一臉憤慨狀,嫣然走到明蘭跟前,雙手合十連連拜著,迭聲道:「好妹妹,好妹妹,都是我的不是,我若存心瞞你,叫我臉上長個大癤子,我今日就要來與你說這個的,好妹妹適才真多虧了你,不然換定怎麼讓她們打趣我呢!」

    說話間,翠微已經新拿了件蔥綠盤金彩繡綿偏襟褙子和綠地繡花裙出來,明蘭到四折烏梨木雕花繡緞屏風後頭換了衣裳出來,還板著臉:「說吧,到底怎麼回事?給我從實道來。」

    嫣然苦著臉道:「不就這麼回事唄,我爹爹的上峰保的媒……」欲言又止。

    翠微和丹橘很有眼色,見主子們要將貼心話,待小桃端了茶碗點心上來後,便一齊退下了,明蘭看了門口一眼,坐到嫣然身旁,輕聲道:「嫣然姐姐,不是我說你,如今不過是在說親,還未訂下,如何傳的滿城皆知?此事若不成,姐姐可怎麼辦?」

    嫣然感動的握住明蘭的手,道:「好妹妹,難怪我家老太太總誇你品性淳厚,平日裡與我要好的姐妹也不少,可只你說出這般貼心的話來!只可恨我娘走的早,連個兄弟姊妹也沒留下,都說有了後娘就有了後爹,我爹爹續了弦後,只帶著後娘和幾個弟弟妹妹赴任,把我一人留在這裡,辛而祖父母垂憐,不然……」說著聲音哽咽,珠淚盈眶。

    明蘭黯然,低著頭輕輕揉著嫣然的衣角,嫣然吸吸鼻子,又道:「這次親事本不是我祖父母的意思,是我那後娘攀上了寧北侯的一個不知什麼親戚,便促著父親應了媒人,好在我祖父說他要再考慮打聽些,這才未說定,可是那女人…那女人…鬧的盡人皆知。」

    嫣然再也說不下去了,只低低的哭了起來,明蘭心裡也為她難過,也勸不出什麼話來,只輕輕撫著嫣然的手背,掏出一塊新帕子來給她拭淚,過了會兒,嫣然收了眼淚,吸了口氣,重重頓了下頭,展顏道:「瞧我,你們家大好日子我卻這般模樣,叫妹妹笑話了!想來爹爹也不會坑了自己閨女的,姑娘家總是要嫁的,我叫祖父也別東查西查了,橫豎嫁過去便是。」

    「可別介!」明蘭本來一直靜靜聽著,聽到這句話忽驚了一聲,低叫起來:「你可不能稀里糊塗的嫁了呀!女人這一輩子一般只能嫁一次,一次只能嫁一個,你這會兒要是不長個心眼,回頭悔都悔不出來!叫你祖父去查,好好查,不好的千萬不能嫁!」

    嫣然破涕為笑:「你這小丫頭,怎麼開口閉口嫁啊嫁的!敢情你也想著要嫁人了!」

    這點程度的打趣給明蘭塞牙縫都不夠,她面色都沒變一絲,正色道:「嫣然姐姐,我知道你不願祖父母與你爹打擂台,可你也當想想自己!你那後母我雖沒見過,可也聽說了些,並不是個好相與的,說句難聽的,若是你嫁的如意了,她保準會搶著來仗你的勢,你若受了委屈,你說她會給撐腰出頭麼?」

    嫣然臉色發白,心裡一團亂麻,明蘭站起來,走到當中以手錘掌,凜然道:「嫣然姐姐以後莫要自怨自艾了,你雖沒了親娘,可到底是嫡出的,祖父母都健在,可我呢?庶女一個,只有一個祖母!可是,我雖樣樣不如你,若有人逼我嫁個爛人,我也非得掙個魚死網破不可!」

    嫣然怔怔的看著明蘭,柔嫩明媚的面龐一派平靜,卻隱隱現出堅毅果敢之色,嫣然的心底陡然生出一股勇氣,過去親密的拉著明蘭的手,低聲道:「好妹妹,你放心,我定然不會自輕!你這般真心待我,我死也不會忘了你的好!」

    明蘭叫她說的不好意思,拿眼睛去看她,見她神色自如,便放心道:「說什麼死呀活的,別胡說了!以後你少與那些饒舌的來往,我家老太太不怎麼讓我出來交際她們,老說什麼『知心姐妹不必多,幾個足以』,我如今才知道她老人家真是慧眼!」

    嫣然笑道:「你家老太太的用意可不止如此,我祖母倒與我透露過,你的婚事你家老太太心裡早有主意了,可惜她們老人家都長了個蚌殼嘴,我死活也撬不開。」

    明蘭心裡十分好奇,卻有禁不住臉上有些發燒:「我才幾歲,你先擔心自己吧!」

    其實盛老太太的用心,明蘭很快就明白了,登州城裡適婚的男孩就這些,往日來往的都知道了,有兩個年齡相仿的姐姐在那裡,王氏和林姨娘都不是吃素的,有好的也不著明蘭,索性不讓明蘭拋頭露面,另闢蹊徑。

    只是盛老太太平日裡與明蘭無事不談,一旦涉及婚事卻一個字都不露,明蘭又不好猴急猴急的去問,哎——等著吧,但願盛老太太看孫女婿的眼光比她選兒媳婦高明些。

    阿米豆腐!

作者: C萍妹    時間: 2012-6-26 12:30 PM

第37回

    盛老太太頭一次做媒便得了個好綵頭,康太太親去相看了長梧。王大姐這輩子受夠了窩囊書生自負好色無能,一見了長梧便十分喜歡,只見他手長腳長,氣宇軒昂,待人寬厚熱忱,雖不甚俊秀白淨,卻是一派忠厚向陽態;剛剛春末,康家便同意了婚事,鑒於男女雙方都年紀不小了,兩家一致同意盡快把婚事給辦了。

    這邊風好水順,余家那邊卻十分淒愴,余閣老雖致仕多年,但京城裡到底還有人脈,不管平寧郡主如何美言,幾番調查下來情況很不容樂觀,真真應了墨蘭那個烏鴉嘴話,那寧遠侯二公子著實『乖張』。

    從小就飛揚跋扈不說,還動輒縱馬街市打架生事,常與公侯伯府一干敗家子走馬觀花,稍大些了居然與下九流江湖人廝混上了,眠花宿柳,包小戲子,惹了一臀部爛帳,顧家好容易相到一門親事,誰知那二公子不滿意要退親,老候爺夫婦不答應,他竟直接找上門去,當著那家人大宴賓客日子,眾目睽睽,將那家好生一頓奚落嘲諷,直讓那家人羞憤幾欲尋死,婚事自然泡湯了,打這以後京城裡體面些人家都不敢將女兒嫁給他,顧家急了,才把爪子伸出京城以外來。

    明蘭皺著眉頭望向窗外,嫣然無人可訴苦,便平均每三五天請明蘭過府一敘,談談余閣老打聽來消息和自己心情,這些消息宛如噩耗連續劇,最近來消息說,那傢伙似乎還有斷袖之癖,與京城幾個出名喜好男色王孫公子過從甚密,結伴同游小倌館!

    天呀地呀,作為一名職業律工作者,明蘭很清楚,現實世界其實一點都不YY,爛人就是爛人,沒有那麼多有隱情或改邪歸正浪子,而且彎男就是彎男,沒這麼容易掰直,君不見倭著名作家三島由紀夫妻子悲催人生,她也是懷揣著把三島兄掰直美好夢想嫁過去,可是結果呢?兒子都生了兩個,三島兄還是彎氣壯山河名揚際。

    在上輩子看過為數不多幾部情愛小說裡,男男主角愛情是美麗迴腸蕩氣,女角幾乎清一色都是炮灰,葉公好龍,喜歡看情愛小說女孩子有幾個願意嫁給GAY?

    明蘭就不願意,想必嫣然也沒這個嗜好。

    這一日,明蘭再度受邀去了余府,摟著熬紅了眼睛嫣然斷斷續續哭了半響,最近余閣老和余大人書信吵架很厲害,余閣老要退婚,余大人死活不同意,還說子女婚事當聽從父母之命,言襲意便是沒您老啥事!余閣老說好吧,子女婚事父母做主是吧,便寄去沒有落款空白休書一封,說兒媳忤逆不孝,要兒子簽了字休了她丫挺!

    那邊余後媽哭要帶著兒女回娘家,這邊余老夫人哭著讓父子倆停火,嫣然是著火點,如何不難過心酸,直說道:「…明蘭妹妹,我著實不孝,害家宅不寧,索性嫁了過去算了!」

    明蘭拚命給她打氣:「堅持到底就是勝利!姐姐有什麼過錯,都是你後娘攛掇,把好好一朵鮮花作踐到泥潭裡去,他們要攀高枝,為什麼不拿你那異母妹妹去說親?她只小你兩歲,也能說人家了,偏只把你往前推,這不是害人是什麼?!」

    嫣然這幾日哭幾乎脫了形,十分虛弱樣子:「祖父年紀大了,經不起折騰,這躺在病榻上許多日了,要是有個萬一……」

    明蘭歎氣道:「哎,這有什麼好氣?你爹爹又不是背主叛,不過是想著攀親叫人給說糊塗了,人生世間難免有個過失,我還偷吃過祖母供在佛前果子被打過手板呢,邁過這個坎兒,父子血親難不成還結仇了?你也是,這會兒雖鬧僵了,可只要好好嫁了人,過它個十年八年,小日子過紅火如意,回頭拉著夫婿兒女,帶著金銀財寶雞鴨魚回娘家,難道你爹還能不認你?」

    嫣然帶著淚珠撲哧了一下,心中大是希冀:「真能如此麼?」

    明蘭拍著嫣然肩膀道:「放心!你祖父當首輔時,多少大風大浪都過來了,怎麼會在小陰溝裡翻船?咳咳,不是說你爹是小陰溝哦!你也得打起精神來,好好服侍你祖父床前榻後,不要這幅哭喪臉,扮出笑臉來!多大事兒呀,一沒下定二沒過禮,不算悔婚呀!」

    其實在明蘭看來,這事還很有可為,余閣老如此動氣,想必京城余大人那裡不敢太忤逆了,有那封休書壓著,余太太也不敢輕舉妄動,不然早先斬後奏把婚事訂下了,那時再悔婚就麻煩了!聽明蘭細細分析,嫣然總算暫且放寬了心。

    這事就這麼僵持著,明蘭宛如嫣然在黑暗中一盞明燈,每當彷徨動搖時便拉明蘭去,說些笑話寬慰一二,便可暫緩焦慮之情,作為閨蜜明蘭義不容辭,一來二去,余閣老和老夫人乃至余家二叔二嬸都對明蘭讚不絕口,直誇她性子好人厚道。

    不知是不是否極泰來,又過了幾天情況開始好轉,據說那顧二公子十分誠意親自拜訪了余大人,並當面求親,老侯爺也寫了一封懇切求親信,余閣老和老夫人看了之後有些動搖,畢竟是貴冑子弟,若是本人肯悔改,未嘗不是樁好親事。

    嫣然素性溫柔,聽祖父母這麼說也有些心動;明蘭扁扁嘴,沒有說話。

    牛牽到北京還是牛,常年在院旁聽做記錄明蘭很信古龍那老醉鬼一句話:女人可能為了男人改變,但男人卻不可能為了女人改變,不過是裝時間長短罷了。

    盛紘把長柏婚事定在明年初,到時在京城辦婚禮,因年底任期就到了,夏末起盛府上下再次開始清點家產僕眾,有些置辦田產莊子當脫手則脫手,有些當地買來僕婦雜役當遣散就遣散,明蘭也開始對暮蒼齋一眾丫鬟單獨談話,問可有不願跟著走。

    家生子不用說了,外頭買來不過小桃若眉和另三個小丫鬟,盛家待下人寬厚,明蘭又是個好性子,丫鬟們都不願離開,十來個女孩子問遍,只有兩個要隨老子娘留下。

    然後明蘭開始清點自己財產,其實她沒有什麼私房錢,平日裡老太太給零花錢雖多,但打點丫鬟婆子也用了不少,不過幾十兩銀子,明蘭按照當時物價細細算了算,大約夠一個六七口莊戶人家過兩三年,看著不少,其實在官宦人家卻做不了幾件事;倒是這幾年積攢下不少金銀玉器首飾擺設。長柏哥哥送字畫書籍,著實值不少錢,明蘭索性又訂了個器物冊子,把自己東西分門別類記錄下來,一件件勾對好了入冊。

    去年她搬進暮蒼齋之前,盛老太太便從金陵老宅起出一套首飾匣子寄送過來,一整套九個匣子,最大那個有一尺高,九層四十九個明格和十八個暗格,最小匣子卻只有巴掌大小,打開來居然也有九個小格子,匣匣相套,格格可拆卸,全部都用上等烏木海棠花式透雕及金玄色螺鈿鑲嵌,再配上大小不等九把對臥雙魚大鎖和十八把玲瓏半魚小鎖。

    整套東西看著雖有年頭了,但木質依舊光潔明亮,白銅黃銅都打磨锃亮如新,光線下呈出美麗色澤,精緻古樸明蘭幾乎合不攏嘴,當年天工坊鼎盛時期,最好幾位大師傅日夜趕工做了一個月上品——便是盛老太太當年陪嫁,之一!

    這東西搬進暮蒼齋時,如蘭還好,王氏有檔次陪嫁她也見過不少,不過酸了兩句,幾天拿白眼看明蘭而已,可墨蘭幾乎當場紅了眼珠,恨不得活吃了明蘭,回去又跟林姨娘哭了一場,林姨娘則跟盛紘哭了一場。

    盛紘雙手一攤:老太太嫁妝,她愛給誰給誰,他有什麼辦?說難聽些,老太太入盛家門後沒有親子,倘若老太太身後勇毅侯府來討要剩餘妝奩嫁產,他都不好意思置喙。

    林姨娘痛定思痛,決定哪裡跌倒就在哪裡爬起來,又想來壽安堂請安,卻被房媽媽攔在外面,林姨娘跪在門口哭求,引府裡眾人都來看,盛老太太便哼哼唧唧病倒在床上,大夫診脈後來去便是那麼兩句:心緒鬱結,脈絡不通。

    通俗些就是,老人家心裡不痛快!盛紘忙把林姨娘拖走。

    一開始明蘭很歉疚,覺得自己惹來了林姨娘,誰知盛老太太一派見怪不怪道:「這又不是第一次了,每回她又想著從我這兒要好處時,便會過來鬧騰!」

    明蘭很好奇,忙問怎麼回事?

    盛老太太倒也不遮掩,直白道:「…那年她事現了,太太要趕她出門,老爺護著不讓,說是不讓進門就另立外室,太太不肯喝她敬茶,她就跑來我跟前哭求,跪在地上幾個時辰不起來,只求著我成全她一片癡心,整日整夜哭求,說若是我不成全她,她就只能一頭撞死了,我被鬧實在乏了,便屏退眾人,獨自問她一句話,『為什麼一定要給老爺做妾』,她一口咬死了是仰慕老爺才華人品!哼,她要是直說,是小時候窮怕了苦怕了,貪慕富貴榮華,我倒也嚥下這口氣了,可她偏偏要來誆什麼真摯情義!她不過是打量著我以前名聲,所以事事拿真情二字來說!哼,她知道什麼叫真情?真情當是…真情當是…」

    「真情當是,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明蘭接口。

    「呵呵,孟聖人話,居然被你拿來這麼用,不怕先生打你板子!」老太太心中大讚,卻佯怒著打明蘭手心幾下。

    「後來呢?」明蘭閃著亮閃閃眼睛問道。

    「我瞧著噁心,便找來老爺當面說,我可以成全他們,但從此不要再見到她,她若應了,我便立刻做主讓她進門,但以後她不許到我跟前來!她一開始哭哭啼啼,一副情難兩全模樣,假惺惺了幾天便半推半就了,我強壓著太太讓她進了門。」

    明蘭不說話,老太太歎了口氣,又道:「她說話沒半分可當真,進門後幾年,她不是沒來我跟前賠過不是,哭也哭過,求也求過,下跪磕頭跟不要錢似,要我諒解這份真摯情感,要我原諒她無心之過……我便直接找了你老子來,說她再來折騰我老婆子,我便搬出去獨居,你爹這才下了死令不許她過來!」

    明蘭聽了半響,悠悠歎了口氣,從很久前她就從盛老太太平靜如死水般表面下感覺到一股隱隱熾熱強烈情感,她是個愛也激烈恨也激烈驕傲女子,這種絕然極致往往容易傷害別人,更容易傷害自己。

    聯繫當初墨蘭來討好她事,明蘭漸漸發現盛老太太一個古怪脾氣,若是人家不要她反而願意給,若是人家處心積慮來算計她反而死活不給,一想到這個明蘭暗暗慶幸。

    當年明蘭,大好年華前途光明卻被一場泥石流給淹了,再投胎後就業情況又十分惡劣,於是成了徹底悲觀主義者,從進壽安堂那天起,她從來沒有開口要過任何東西,對盛老太太所有情況都從最悲觀角度來估計。她見壽安堂不像王氏那裡常擺放著零食點心,甚至自己省下零花錢買零嘴來和老太太一起吃,把盛老太太鬧了個哭笑不得。

    林姨娘和墨蘭樣樣都不差,手段心計外加進取心,偏偏不知道老太太喜歡就是『不爭』。



第38回

    作為大齡男女青年的家長,籌備婚事的潛力是無限的,盛維和康家緊趕慢趕將一切籌備妥當,婚事就定在秋高氣爽的九月末,好讓新媳婦年底上祠堂給祖宗進年香;盛紘得了信,便這日早上晚些上衙,把兒女齊聚一堂說話。

    明蘭強忍著哈欠,被丹橘拖著進屋時,瞧見盛紘和王氏已坐在堂上的兩把桐木高腳椅上,一坐東首一坐西首,下首兩邊各按齒序站了兄姐,只見站在左邊最末的長棟悄悄朝自己拋了個寬慰的眼色,明蘭知道無妨,輕巧的走到如蘭旁邊,規規矩矩的站好。

    盛紘呷了口熱茶,王氏看著他放下茶碗,才道:「你們都坐下罷,老爺有話要說。」

    明蘭坐下,抬眼看了看盛紘,只見他神色愉悅道:「你們大伯父家要辦喜事了,說起來是親上加親的好事。」說著便捋著鬍子笑了起來。

    沒人敢追問盛紘,便一齊拿眼睛去看明蘭,明蘭很配合的笑道:「是梧二哥哥和允兒表姐,大伯母相看後很喜歡表姐,說她貞靜嫻雅,大老太太來信說這都是咱們老太太保的好媒,爹爹,大伯父可有送媒人紅包來?」

    盛紘指著明蘭大笑道:「你這孩子!都大姑娘了,還這般淘氣!」

    王氏得意道:「要說允兒的人品家世,真是沒得挑,大伯家能得了這樣一個兒媳婦也是有福的,這事能成真是緣分!」

    墨蘭嫣然一笑:「緣分是緣分,但細論起來,大伯家有這般福分福分也有爹爹的面子呢。」

    這句話說的很隱晦,康家這樣的世家肯把嫡女嫁入商賈的盛維家,多少也是衝著盛紘的面子,墨藍的暗示正中盛紘癢處,果然,盛紘聽了並不說話,臉色卻更愉悅了些,朝著墨蘭連連點頭,目光中滿是賞悅。

    明蘭低頭,看著旁邊在袖子捏著拳頭的如蘭,暗暗歎氣:若說墨蘭以前是偶像派,這幾年已經轉實力派了,無論她在如蘭明蘭面前是個什麼德性,但只要盛紘在場,她就是溫柔細緻的好女兒,關心長輩,體貼妹妹。

    盛紘笑道:「大老太太來信說,這次婚事定要老太太去吃酒,若是不去便要親自來請,昨日我與老太太商議過了,月底便啟程去宥陽,我有公事在身去不了,十月底我這知州任期即滿,長柏近日便要去京城整理宅邸,長楓要備考秋闈,長棟還太小,明蘭是定要陪著老太太去的,墨兒,如兒,你們可願意去?」

    如蘭轉頭看了明蘭一眼,其實明蘭也很意外,依著老太太一貫冷清厭事的性子,明蘭以為她這次定不肯去,正想著幫忙尋借口,沒想到這次老太太卻一口應下了。

    墨蘭瞟了明蘭一眼,笑道:「這樣的喜事,原本我是極願意去的,只是咱們全家要搬去京城,太太家事繁雜,忙都忙不過來,這整理行囊收拾箱籠我們當得自己動手,五妹妹和三哥哥的我也都得幫著料理一二,如此便不去了,請六妹妹替我向梧二哥哥道個喜了。」

    明蘭笑著答應。

    比起京城那個花花世界,宥陽自然差遠了,何況那裡還有齊衡!如蘭也想到了,便冷聲道:「誰要你幫著料理?!四姐姐不想去便不去好了,別拿我作伐!」

    王氏眉頭一皺,去看盛紘,果然他已沉聲喝道:「你怎麼說話的?你自小便粗心大意,你姐姐好心幫你,怎如此不知好歹?!這般沒規矩也不要去了,沒的丟人現眼!」

    如蘭憋紅了臉,卻不敢還嘴,王氏怕又罵起來,連忙勸道:「小孩子不懂事,姐妹拌嘴也是有的,老爺有話趕緊說吧,時辰不早了,您還得上衙呢。」

    盛紘瞪了王氏一眼,轉頭溫言道:「明蘭,這次便你一人陪著老太太去宥陽了,老太太年紀大了,你一路上多看著些!」

    出去玩明蘭是願意的,自來了古代她就沒出過門,可是一想到又要坐馬車,便愁眉苦臉道:「爹爹您說反了,就我這塊料,見了馬車就暈,別累著老太太看著我就不錯了,要不我走著去?」盛紘瞧明蘭一臉憂愁狀,覺著好笑,板著臉道:「就你那小短腿,跑斷了也只能趕上滿月酒!」

    屋內氣氛一鬆,眾人都笑了起來,明蘭更加擔心:「要不我也別去了?」

    盛紘看著明蘭白淨漂亮的小臉,心裡喜歡,道:「去!趁這個機會你也見見家裡的親戚,再去祖廟上注香,你哥哥姐姐有什麼賀禮要送去的,你就給捎上帶去。」

    話說完,盛紘便站了起來,兩邊眾兒女也都跟著站起來,王氏站過去幫他整了整身上紫色的雲鶴花錦綬,盛紘走過明蘭身邊時,又叮囑道:「明蘭,趕緊收拾了,莫要讓老太太為你操心,去外頭要規矩受禮,等回了京城剛好過年,爹爹帶你上街去看年燈。」

    明蘭立刻點頭如搗蒜,盛紘笑著摸了摸明蘭的頭,轉身朝長柏招了招手,然後大步出門去,長柏隨後跟上,長楓若有所失的看著他們父子倆的背影。

    「爹爹叫大哥哥去,也不知什麼事?」墨蘭看出長楓心事,便故作不在意的隨口問道。

    如蘭不屑的瞄了她一眼:「想知道,去問爹爹唄。」然後甩著帕子,隨王氏進裡屋去了,明蘭最怕這個,忙不迭的溜出門去了。

    一進裡屋,如蘭就被王氏劈頭一陣數落:「你真是越大越回去了,即便學不了四丫頭的心機,也學學六丫頭的乖巧討喜,這幾年你爹爹多喜歡她呀,在我跟前沒少誇她溫雅柔善,心地淳厚,還常對我叨叨著,日常一應嚼用決不能委屈了她!」

    如蘭冷哼一聲:「不過會做幾雙鞋子幾個荷包討好罷了!」

    王氏更怒:「鞋子雖是小事,卻是一片孝心,便是我穿著她送來的鞋子,也覺著她是用了心的,你怎麼不做?就知道一味和四丫頭鬥氣胡鬧!你爹這回叫明蘭去祖廟祠堂進香,便是招呼老家的叔伯親戚們知道,這孩子就要記到我名下了!」

    如蘭大驚失色:「真的?那四姐姐呢,她早年也是去過祖廟的,難道她也……?」

    「不知道,見招拆招吧。」王氏疲憊的坐倒在炕上。

    這邊母女倆頭痛不已,那邊,亂髮招的盛紘正沿著花園子,和長柏說話:「那幾箱子賀禮我已叫來福規制了,走前你母親會再點一點;我寫了封信給你柳世叔,若無意外,他這回大理寺任滿後將調任戶部侍郎,你也寫封信給梧哥兒,與他說些柳大人的喜好為人和家眷底細,讓他早早備好了,回京後好上門拜訪。」

    長柏點頭,過了會兒,忽道:「大伯父很有本事。」

    短短七個字,盛紘猛的轉頭看兒子,目光中大是讚賞:「你能想到這點便很好,這世上即使是親戚,也是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說起來你大伯父最像你曾祖父,不過憑著我的些許助力,便一雙空手打拼下偌大家業。一雙兒子,大的承襲家業,小的便入了仕途,將來他家必然敗不了;柏兒,我只盼著將來你和楓兒能在官場上互相有個照應,棟兒瞧著沒有書性,倒還算機靈周全,等大些了便讓他經商置產,這樣你們兄弟三人便富貴俱全了!」

    長柏看著父親意氣風發的側臉,輕輕咳了咳:「老太太這次去宥陽,怕是又要遇上三老太爺了,大老太太……也很了得。」

    盛紘有些幽怨的看著一臉正經的大兒子,若是長楓在,必然會對他剛才的規劃大聲喝彩積極響應,沒準還會拍上兩掌,可長柏卻這般全無情趣,不過偏偏他最倚重的也是這個長子,想著便歎氣道:「三老太爺家近年愈發敗落了,見天兒的去你大伯父打秋風,他見松哥兒夫婦無子,還攛掇著族老要把自己孫子過繼過去,這回見梧哥兒成親,他定然又要鬧騰。大老太太礙著族人的面子,總不好太過,只有你祖母,位份高脾氣大,壓的住這位三老太爺!」

    盛紘說著連連苦笑,長柏挑了挑眉,不再接話。

    ……

    明蘭的箱籠早收拾的差不多了,想著得給平日要好的閨蜜道別,旁人傳個信也就罷了,那洪青玉比自己還小兩歲,最是淘氣調皮,是她堅定的釣友,便特特寫了封信去說明,再請示過老太太后要去給嫣然親去道別,老太太知道明蘭暈車,便吩咐房媽媽去備下自己用的青呢四抬帷轎,親去給嫣然道個別。

    剛到余府五十米處,明蘭便覺著不對勁兒了,稍稍掀開轎簾一縫,只見余府大門緊閉,門口圍了不少人在指指點點,明蘭依稀聽見幾句『…陳世美…拋妻棄子…仗勢欺人……』什麼的,明蘭立刻吩咐外頭侍立的崔媽媽,叫車轎繞到後門進去。

    余府看門的婆子對盛家車轎是早熟了的,可今日卻一臉尷尬神色,不知是不是該放明蘭進去,正僵持著,嫣然身邊的奶母急急趕來,把明蘭迎了進去,一路顫聲在明蘭耳邊輕聲道:「…明姑娘待咱們姑娘比親姊妹還親,老婆子就不瞞著您了,今日一早便有個女子,也不知叫什麼?她帶著一雙兒女跪在我們家大門口磕頭,說要見姑娘和老太爺老夫人,若不讓見便一頭撞死在門上!…喔唷,這可怎生是好?咱們姑娘怎這般命苦……」

    明蘭聽她說沒頭沒腦,心裡略一思索,便有些明瞭,遲疑道:「那女子…是寧遠侯顧二公子的…?」

    奶母急的眼淚都快下來了,掩著帕子道:「真真作孽!……這與我家姑娘有甚相干?那女子口口聲聲要給姑娘敬茶,說求姑娘可憐她們母子三人給個名分,不然便跪著不起來,那兩個孩子哭號的滿府都聽見了,老太爺被氣的吐了一口血暈厥過去,老夫人也撐不住了,偏二老爺一家去了濟南,這,這,這跟前也沒個能主事的人!我們姑娘性子柔弱,只會哭,全無辦……哎喲,佛祖在上,這是造的什麼孽呀!」

    明蘭心裡一緊,加快腳步走到後院,剛過了半月門,便見一群丫鬟婆子圍在那裡竊竊私語,或說或笑或議論,明蘭轉頭便對奶母吩咐:「去把你家二太太身邊的管事媽媽請來,這般圍著看,算怎麼回事?!」

    奶母心裡一驚,陡然發覺過來,連忙跑著離開,明蘭熟識余宅,便帶著小桃丹橘徑直往裡頭走去,穿進庭院,只見一個素衣女子跪在當中,旁邊摟著一兒一女,母子三人不住啼哭,明蘭放慢腳步逕自繞過她,直直的朝屋裡走去。

    一進屋便看見余老夫人微弱的喘著氣躺在軟踏上,嫣然虛弱的坐在榻邊,面色慘白神色恍惚,一看見明蘭,便上來緊緊握住她的手,顫著唇瓣喃喃道:「叫妹妹笑話了……」隨即又強打精神,朝那女子大聲道:「你換快起來,我不會受你的茶的!你快走!」

    那女子抬起頭來,只見她容貌娟秀,形容可憐,頭上斑斑血跡,想是磕頭磕出來的,兩眼泛紅著淚水:「以後姑娘便是我的主母,若姑娘不肯容我,天大地大我們母子如何容身,今日姑娘若不應了我,我們母子三人不如死在這裡罷!難倒姑娘忍心看著我們死麼?!」

    嫣然素來面薄心軟,被她這麼一說,更是說不出話來,在明蘭的目光下愈加無地自容,虛弱的喊了一句:「你先起來吧,我,我不會讓你死的……」

    明蘭聽的直翻白眼,余閣老嚴於律己,一輩子沒有納妾,余老夫人順順當當活到現在,兒媳又不敢忤逆自己,嫣然在祖父母的呵護下長大,祖孫倆估計從來沒見過這種陣仗,抗打擊性自然弱了些,這要是換了王氏或如蘭墨蘭在這裡,呵呵……明蘭忽然十分懷念那三個女人旺盛的戰鬥力。看著余老夫人進氣少出氣多的樣子,明蘭咬了咬牙,便湊到老夫人耳邊道:「老夫人見諒,明蘭要逾越了。」

    余老夫人睜開一線眼睛,見是明蘭,心裡明白,卻提不起力氣,只艱難的喘著氣道:「你便如我自己孫女一般,去…去給我那沒本事的丫頭撐個腰!」

    明蘭站到門口,看著台階下的那女子,清脆的聲音響起:「下跪何人?要我姐姐喝你的茶,總得報個名字吧!」

    那女子輕輕抬起頭來,見周圍僕婦對明蘭甚是恭敬,便以為這是余家二房的小姐,收住哭聲道:「我,我叫曼娘,這是我的一雙苦命的孩子!」

    明蘭表情溫和,笑道:「納妾不是主母喝杯茶的事,所謂家宅不寧禍起蕭牆,便是尋常人家討個妾室也要問清來歷,何況寧遠侯是名門望族帝都貴冑,若是我姐姐連你來歷過往都不清楚,便隨隨便便喝了你這杯茶,豈不叫人笑話余家沒體統?!」

    語音清楚,條理明白,眾人聽了都點頭稱是,曼娘神色一怔,有些意外的看著明蘭,這時丫鬟為明蘭端來一個軟墩子,明蘭溫文爾雅的坐下,微笑著問:「現在我替祖母和姐姐問你一二,問清楚了姐姐才好喝你的茶呀!不知你是想跪著回話,還是站著回話呢?」

    見明蘭這般派頭,四周僕婦已經漸漸止住議論聲,看著這母子三人笑話般,曼娘咬了咬牙,便站了起來,低聲道:「但憑姑娘問話。」

    一個丫鬟為明蘭端來一個托盤,明蘭好整以暇的端起茶碗喝了口,和氣的問:「不知你是否顧府中人?」曼娘低著頭,悶悶道:「…不是。」

    明蘭心裡暗笑,又問:「哦,那便是外頭人家了,不知你家父母兄弟如何?做何營生?」

    曼娘蒼白的臉陡然間發青了一般,抖著嘴唇,斷斷續續道:「……我,我沒有父母,只有一個兄長,他自己做些小生意……」

    「什麼生意?」明蘭緊緊追問,四周僕婦睜大了眼睛等著。

    「在…漕運碼頭。」曼娘聲音幾乎輕的聽不見了。

    明蘭正要說,碼頭搬運工倒也是個正當職業,忽然老夫人身邊的一個嬤嬤俯身過來說了一句,明蘭皺眉道:「那你與六喜班有什麼干係?」

    曼娘聲如蚊啼:「我哥哥原先在那裡打過雜。」

    明蘭恍然大悟,她就知道,顧二那種紈褲子弟能認識的外頭女子不是青樓便是戲樓的,便為難道:「這可難辦了!這我姐姐恐怕做不了主了,你不如自去求顧家?」

    曼娘砰的一聲又跪下了,淚水滾滾而下,連連磕頭:「那顧家嫌棄我出身低,不肯接納,我沒有子……只有求姑娘可憐可憐了,眼看著我這一雙孩子大了,總得給他們入籍呀!」

    明蘭看著那兩個孩子才三兩歲,懵懂無知,心中微微憐憫,便試探道:「顧家縱算不認你,可這孩子還是會要的吧!只是怕得委屈你了。」

    曼娘大是驚慌,叫道:「難道要拆散我們母子?瞧姑娘玉人一般的品貌,真是好狠的心腸!若離了我的孩兒,我,我換如死了……」

    說著重重的把頭磕在地上,旁邊僕婦急忙去拉著。

    明蘭心裡開始冷笑了,口氣漸漸轉硬:「姑娘真是好算計,知道顧家人不容你,便要我姐姐來做個不孝的兒媳婦,這還沒進門呢,便要翔逆長輩了!」

    曼娘目光閃爍,轉而低頭淒切的道:「姑娘行行好,就可憐可憐我吧!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我們母子三人的性命就握在姑娘手中呀!將來我與姑娘的姐姐侍一夫,定會恭敬順從,唯令姐之命是從,我的這雙孩兒就是令姐的孩兒……」

    她話還沒說完,裡屋傳來嫣然隱隱的哭聲,余老夫人竭力喘著:「趕出去,趕出去!退親!退親!……」聲音很低,外頭聽不見,只站在門口的明蘭知覺了,便一下站起來,大聲喝道:「住嘴!」

    女孩子聲音尖細,音量很高,驀然讓庭中眾人呆了一呆,明蘭一下站起來,走到台階口,居高臨下看著曼娘,冷聲道:「什麼侍一夫?無媒無聘,我姐姐和顧家有什麼相干,你再嘴裡不乾淨,當心我掌你的嘴!」

    曼娘呆住了,她想不到這個花朵般漂亮的小女孩暴怒起來這般駭人,前一刻還和氣溫文,後一刻就立刻翻臉不認人,心裡有些怯了,隨即看著周圍這許多人,又鼓起勇氣,高聲道:「姑娘不叫我活,我們便都不活了!」

    說著便抱起兒女往牆邊衝去要碰頭,立刻被周圍的僕婦攔著,然後她嚎啕大哭不止,一雙孩兒也被駭住了,連連尖叫啼哭,一時『娘呀兒呀』叫聲一片,混亂不堪。

    這時奶母拉著管事媽媽終於到了,看著這般場景,立刻叫人退散,然後指揮兩個粗壯的婆子把曼娘一左一右架了起來,曼娘驚慌著不敢再哭,明蘭輕輕揮手,冷冷的看著她們,聲音清亮緩慢:「你的出身雖低卻也並無大過,安安分分的嫁個平頭百姓也能平淡一生;可你明知自己出身難以被豪門望族接納,明知顧府不容你,又為何要做人家外室,既做了這外室,便何必來這裡哭哭啼啼要死要活!難不成當初你是被逼無奈而至如此境地?……哼哼,你叫我姐姐接納你這不為顧府所容之人,陷我姐姐於不孝;你驚的余府上下雞飛狗跳惹人指點,陷我姐姐於不義;你開口閉口主母妾室的,我姐姐清白的金玉一般的人兒,卻無端被你壞了名聲!——你與我姐姐非親非故,你這麼沒頭沒腦的摸上門來,就讓我姐姐不孝不義,還敗壞清譽,我今日便是一頓巴掌把你打出去也不為過!」

    明蘭罵的頭頭是道,便是適才對曼娘心存憐憫的僕婦也都面露不屑,曼娘看情勢倒轉,又要開口爭辯,明蘭搶先開口:「現在你有兩條路,一條,你自己好好出去,余府家人送你上回京的路,一條,你被堵住嘴巴綁住手腳,從後門抬著出去,丟上回京的車船!你自己選一樣吧!」那管事媽媽甚為機靈,一聽這話,立刻叫人去那繩索綁帶。

    曼娘一張俏生生的臉轉了好幾個顏色,咬著下唇,婉轉柔弱,可憐兮兮的看著明蘭,又待說上兩句:「姑娘,我……」

    明蘭再度打斷她,睥睨著她,冷冷道:「你只需說好或不好!媽媽,繩索可備好了?」

    後一句是對著管事媽媽說的,那媽媽立刻應聲道:「早備好了!只等姑娘發話!」旁邊幾個粗壯婆子也蓄勢待發,只等令下,便要動手。

    曼娘眼睜睜的看著明蘭,明蘭毫不懼怕的看回去,長年目睹王氏母女與林姨娘母女切磋技藝,同台競技,今日這點場面還真嚇不住她。

    兩人目光對上良久,曼娘頹然無力,自己拉著兩個孩子站起身,讓僕婦拉了出去。

作者: C萍妹    時間: 2012-6-26 12:33 PM

第39回

    明蘭趴在車沿上吐出最後一口黃水,然後翻身倒在軟軟臥墊上,老太太愛惜撫著她小臉,不過幾天夫,明蘭身上萬年不消嬰兒肥迅速崩潰,對於白胖小孫女會窈窕下來這一點盛老太太從來沒有懷疑過,可惜她猜到了結局,沒有猜到過程。

    小明蘭暈車天翻地覆,看東西都是重影,對著房媽媽叫祖母,對著駕車老張說崔媽媽你怎麼長鬍子了,老太太很是心疼,一路上都把明蘭摟著讓她睡在自己膝上。

    那日餘府大鬧後,明蘭一回府就被盛老太太禁了足,外加禁足和罰抄佛經,盛老太太問她知道錯了嗎?明蘭很老實點點頭:知道,太過張揚。

    這一抄就一直抄到起程,明蘭始終沒機會再見嫣然一面,余府上下被守密不透風,什麼消息都出不來,外頭只知道嫣然生了『重病』,與顧府婚事暫緩。

    看祖母臉黑如鍋底,明蘭一直不敢辯解,直到上了路後看老太太心疼她暈車,態度緩和了許多,才一邊吐一邊結結巴巴為自己辯護一下:「…祖母您想想,孫女哪有那麼二?」

    當年她頂頭上次官老太總結多年把人丟進黑窯經驗,得出一句很玄妙結論:有些事看著很安全,其實很危險,有些事看著很險,其實很安全。

    首先,她做好事不留名。只要余家僕婦不出去嚷嚷,曼娘被罵了半天也不知道罵她人是誰,何況這件事對余府來說並不光彩,他們必然把事情捂嚴實,別說明蘭發揮,就是曼娘表演也不會讓下人漏出去;而且盛家立刻要全家搬走,而余閣老家卻是要在登州養老,等到了京城或者隨盛紘轉調外地,那就更加沒關係了。

    盛老太太神色不變道:「你又何必強出頭?說到底,那也是余家自己事!」

    這句話正中靶心,明蘭消瘦稚嫩面龐忽然沉默起來,半響,小大人般幽幽歎了口氣:「生為女兒身,這一輩子都得謹言慎行,不可落一點口角與人,可是……這樣過一輩子又有什麼趣兒呢?走一步路是規矩,說一句話也是規矩,從睜開眼睛到躺下睡覺,時時刻刻都要思量著厲害關係;孫女真不喜歡這樣過,不過是木頭人一般熬日子罷了,孫女想偶爾…偶爾那麼一次,也能做自己想做,說自己想說……祖母,明蘭知錯了。」

    明蘭伏在祖母懷裡,心情十分低落,與其說她是為了逞一時口舌之快,不如說是物傷其類,同病相憐。像嫣然這樣祖父尚健在,老爹就會為了榮華富貴置女兒幸福於不顧,那自己呢。如果有朝一日自家老爹需要犧牲女兒婚事來換取利益,那盛老太太是否能為自己做主呢?在這世上,女孩家命運真如浮萍一般,可是,為了衣食無憂尊榮生活,是否非得犧牲一切性格和原則而去忍讓奉承乃至虛偽狠毒呢?

    盛老太太也默然了,撫著明蘭細柔如鴉羽鬆散鬟髻。其實余老夫人後來曾親過府道謝,直誇明蘭急人所急,乃性情中人,頗有俠義之風,還說嫣然這輩子有這麼個姐妹也算有福;她也知道此事並無大礙,只是想磨一磨明蘭性子,免得將來太銳利了容易自傷。

    既然明蘭已經認罪受罰,且改造態度良好,盛老太太便解除了消息封鎖政策:

    嫣然婚事千回百轉。余閣老素有痰症,那日大鬧後吐出一口夾雜濃痰淤血,倒因禍得福舒開了經絡,康復後余閣老迅速投入工作,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為嫣然訂了一門新親事,是他舊年故交之家,婚事說好不好(和華蘭比),說壞不壞(和嫁給顧二比)。

    親家遠在雲南大理,當地名門段氏不知第幾個嫡孫,比嫣然大了許多歲,據說人品很好,至今未能說上合心意親事是因為有腿疾(小時候摔斷過腿),因此不能入仕。

    這次余閣老是鐵了心了,下手狠准快,直接叫兒子送銀子過來置辦嫁妝,再有囉嗦半句他就開宗祠把兒子逐出家門,明蘭起程出發那一天,余家剛剛和段家過了定禮。

    「…也好。」明蘭努力往好處想,「就算不能出仕,也能行醫經商置產,許多事能做呢!對嫣然姐姐好才是最要緊。」想著嫣然總算逃離陷阱,明蘭又高興起來,拍著手道:「這下子寧遠侯又得四處尋親家了,京城媒婆生意不錯呀!」

    「不用尋了。」盛老太太沉沉道,「余大人將嫣然妹子許過去了,等及了笄便過門。」

    明蘭呆住了,直覺萬分憤慨,恨不能握著拳頭到外頭去跑兩圈,或狠狠咒兩句老天,過了半響,她一陣眩暈噁心,遂轉過頭,抱過一個空盂盆子繼續嘔吐。

    一路往南,車轆滾滾,八月末北方空氣溫爽,藍天高闊,明蘭暈車十分頑固,始終相伴相隨,為了給明蘭解悶,又或許是出了門後大家都心情放鬆了,房媽媽開始給明蘭講古:「姑娘呀,你也別怪老太太罰你,她是為了你好,女人這一輩子要活好,門道可大了。」

    趁老太太在另一輛馬車歇息,房媽媽坐在車裡照看明蘭,一邊給明蘭捋平毯子,拍軟枕墊,一邊絮絮叨叨。

    房媽媽理論能力欠佳,但勝在幾十年來耳聞目睹實例案件充沛,按她經驗,女人這一輩子好壞,不過是一命二運三本事,三者只要佔其二,便可一生順遂。

    拿余老夫人來說,她早年出生於山東大儒之家,父母溫厚,家規嚴謹,這命是很好;後來許夫婿余閣老是父親得意門生,余閣老於貧寒之時受恩師賞識且嫁女給他,便十分感激,與余老夫人一生恩愛,便是後來仕途順遂青雲直上之後,也不改夫妻情義,與妻子一心一意同至白頭,余老夫人這運也是極好。

    如此,余老夫人便是搏鬥能力為零也無所謂了;可以說,余老夫人一輩子都沒經歷過大風大浪,也不需要耍心機使手腕,溫室花朵般幸運兒。呃,也就是因為這樣,她鴉住嫣然她後媽,有時候還需要余閣老親自出馬教訓兒媳。

    「哎——沒本事又如何?架不住人家生好嫁更好呀!」房媽媽十分嗟歎。

    明蘭聽入神了,這比說書還好聽。

    「看來投胎很要緊呀!若是爹媽好,便事成了一大半了!」明蘭由衷感慨,余老夫人爹媽挑女婿本事著實不錯。誰知房媽媽不甚贊同:「那也不見得,嫣然姑娘生下沒多久就沒了娘,爹又是個狠心,可她有餘閣老和老夫人護著,但凡自己有些本事,將來也能立起家業來,就怕……她隨了余老夫人呀!」

    「是嗎?」明蘭拒絕蒼白無力理論,要求事實說明。

    房媽媽很爽快把自己捧出來說,說起來換無得意。

    她生在一個貧苦潦倒農戶,父親重病纏身,七歲之前沒吃過一頓飽飯,母親無奈之下把她賣給了人伢子,後賣進勇毅侯府,她命實在不怎麼樣。

    但是她進侯府之後,勤快老實,很快被選到侯府小姐身邊做丫鬟,然後憑著自己好學不倦,寫字算賬繡花理家等本事一一精通,一心一意伺候主子絕無二心,最後榮升為徐大小姐身邊一等大丫鬟。後來跟著陪嫁入盛府後,被老太太做主嫁給了一個管事,夫妻雙雙脫籍自去謀生,後來兒孫滿堂,家業殷實,一個兒子考了秀才開了個私塾,一個兒子開了好幾家店舖,還有一個置辦田產當起了小地主。

    「媽媽運氣不錯呀!果然是好人有好報。」明蘭越聽越精神。

    房媽媽微笑著擺擺手:「光是好人可不頂用。當初我知道自己必是要被賣時,便日夜做活攢下幾個大錢給了那人伢子,苦苦哀求他把我賣進個好人家,也是運氣好,遇上個厚道人伢子,這才有機緣遇上老太太;是我在侯府裡肯吃虧肯多幹活,才入了老侯爺夫人眼;末了,也是我促著我男人出門闖蕩,才有兒孫好日子。我如今服侍老太太,也是當一天算一天,陪著老太太說個話解個悶,什麼時候老婆子做不動了,便回鄉抱孫子去!」

    她中年喪夫之後,見兒女都已成家,又捨不得盛老太太一人孤零,便又入了盛府當差,說要全了主僕情義,她兒孫頗為孝順,逢年過節回回都來求她回去享清福,房媽媽只是不肯。

    明蘭咋舌不已,真是活生生成奮鬥典範呀!看著房媽媽目光不由得帶上幾分崇拜,她雖出生不幸,但運氣+本事=成人生,too。

    房媽媽其實並不饒舌,平時說話極有分寸,這次這麼連著幾天叨叨,明蘭知道是說給自己聽,她就是生時命不好,爹爹不疼生母早逝,還是個庶女,不過運氣不錯,受到了祖母疼愛,但這是不夠,還需要自己爭氣。

    聽眾熱烈捧場給了房媽媽莫大鼓勵,她天天講一些,把自己知道舊事軼聞當連載故事般講給明蘭聽,講故事時車門外教丹橘把門,閒人免進,有些地方講詳細,間或發表議論,有些地方隱晦,得靠明蘭自己領會。

    在明蘭連連追問下,房媽媽終於歎氣道:「…都說咱們老太太厲害,攔著夫婿不許納妾,整日要打要殺鬧騰,可是……唉,姑娘爹不是好端端麼?老太太吃虧就吃在這裡,空擔了個厲害名聲,其實心腸再好也不過了!她心地光明磊落,只會一味與老太爺爭執,卻不防著小人賤婢下作手段,夭折了自己哥兒……這才傷透了心。」

    說起往事,房媽媽一陣唏噓,眼淚都出來了,又扯著明蘭道:「老太太氣你在余家出頭,也是一片苦心,要知道,女兒家得厲害在心裡頭,厲害在面上那是要吃虧,不但叫人詆毀,換見得頂事!那越是厲害,越是臉上看不出來!」

    「我真知道錯了。」明蘭低聲道,這一次,她是真心認錯。

    見明蘭明白老太太一番苦心,房媽媽又高興起來,興致勃勃跟明蘭講典範故事:「那位小姐,誒…這會兒也是老太太了,她家世長相都不拔尖,嫁也不如你祖父有才具,要說也是個貪花,可她呀,這許多年愣是把男人看老老,一個庶子都沒有!我聽說呀,她家老頭子如今年紀大了,幾個老姨娘早不見了,反倒老夫老妻十分得歡。」

    明蘭十分憧憬。也不知是不是因為背後議論人緣故,沒過幾天,明蘭就見到這位受到房媽媽熱烈追捧典範。

    車輿行至京津渡口,便要下車換船繼續南下,巧遇了也要一同搭船南渡金陵賀府眾人,賀老太太掀簾子外望時瞧見了盛府車駕標記,便遣人來認,兩下一搭,不用滴血認親,兩位小半輩子沒見面老太太便摟在一起淚眼敘話了。

    只見那賀老太太髮色烏黑,身子豐腴,面色紅潤,臉上紋路縱橫,卻是笑紋居多,見人便笑呵呵,性子開朗熱忱,她見明蘭生嬌美可愛,硬是摟著親了好幾口,隨後補上一個沉甸甸荷包做見面禮,裡面塞了一大把金錁子和一對羊脂白玉平安扣。

    明蘭當時就呆了,她以為這位老太太應該是寶玉他媽那副樣子才對,沒想到卻是儼然一個快活樂天鄉村老太,據說她只比盛老太太小兩歲,可如今看著卻像小了十來歲似。

    「媽媽你沒錯吧?她瞧著不像呀。」明蘭攥著荷包,立刻動搖立場,趁無人時和房媽媽咬耳朵;房媽媽笑容滿面,也輕聲回道:「若是光裝出一副好模樣,心裡卻狠毒卑劣,不但傷了陰節,一輩子還累慌;好好瞧瞧這位老太太,她才是真本事!快快活活過日子,從不氣到心裡去,誰都熬不過她!」

    賀老太太言談風趣,盛老太太見了她之後便笑聲不斷,遂決定兩家搭一艘船。

    「老姐姐,就等你這句話了!我這次動身匆忙,沒預先訂下船隻。」賀老太太拍著自己胸口,一副幸虧樣子,隨即轉身吩咐,「快,去把弘少爺叫回來,咱們有船了!去說,還是他祖母有能耐,一下就逮著個有船老姐姐!」

    屋內眾人皆大笑,盛老太太狠狠拍了她兩巴掌,笑罵道:「都做祖母人了,還這般不正經!可別讓我小孫女學你這老貨淘氣去!」

    明蘭剛吐完最後一頓,漸漸有些精神了,乖乖挨在祖母身邊聽著,見祖母少有這般高興,也湊趣道:「祖母出馬,通常可以一個頂倆。」

    賀老太太笑整個人都後傾過去,摟過明蘭又親了兩口,對盛老太太嗔道:「你這孩子好,倒像是我親孫女,反是我那死小子,活脫脫你這副假正經模樣!」

    正說著話,賀家一個僕婦進來,恭敬稟報道:「七少爺回來了。」賀老太太忙道:「快叫他進來拜見!」只見簾子一掀,一個身長玉立少年緩步進來,見了人納頭便拜,盛老太太忙叫人扶起他來,待他抬起頭來,明蘭才看清他樣子。

    十四五歲少年郎,白淨面龐,修眉俊眼,不如齊衡般秀美,卻有一股濃濃書卷氣,行止端方穩重,賀家一派富貴氣息,他卻僅著一身素淨細緞直衣,除了腰間一條如意絛子系青玉珮,身上竟全無佩飾,雙方派過長幼後,便都坐下。

    「這是你盛家妹妹,小明丫。」賀老太太熱心介紹,隨口用了明蘭祖母日常叫,「這是我孫子弘兒,癡長你三歲。」

    賀弘文見盛老太太身邊坐了一個玉娃娃般精緻漂亮小女孩,眉彎眼笑,憨態可掬,卻瞧著體氣不足,頗為病弱,衝口出:「小明妹妹,這梅子莫要多吃了,極傷脾胃。」

    明蘭冷不防被叫到,愣了愣,看了看手上正捧著一盒梅子,轉頭看看祖母,再看看那少年,忽聞一股藥草清香隱然若現,呆呆道:「這是給你吃,解乏;…呃,既然如此,那你別吃了。」



第40回

    幾個月後回京城與盛紘一家團聚時,曾有人問過明蘭賀弘文是個怎麼樣人?

    明蘭思索良久,回答:好人。

    賀家系屬名門,賀家曾老太爺創白石潭書院,為天下讀書人之先,領袖清流數十年,如今後人雖不及先祖顯盛,但也是富貴俱全,賀老太太嫁便是賀家旁支,她第三子早逝,只留下賀弘文一個兒子,很得祖父母眷顧。

    賀弘文自小便研習醫術,開船不久便為明蘭熬煮了平撫脾胃藥草茶,味道雖苦但效果不錯,明蘭只喝了一劑便覺得大好,不過她篤信培養自身抵抗力才是王道,便不肯再喝了,又不好意思駁了對方好意,只偷偷倒掉了事。

    一日,賀弘文來看望明蘭,隨口問道:「適才送來草茶可服下了?」

    明蘭一臉正色:「剛喝完。」誰知正在此時,小桃拿著杯子從外頭進來,嘴裡說著『姑娘放心,無人瞧見……』小桃看見賀弘文,半截話戛然而止。

    明蘭順著賀弘文目光看去,那白瓷蓮花浮紋碗盞上還留著幾抹氣味熟悉青色藥汁,賀弘文靜靜轉回頭來看著明蘭,明蘭強忍心虛,十分鎮定道:「小桃,你洗個杯子怎這麼久?」小桃呆呆,只會說:「杯子……很難洗。」

    明蘭頭皮發乾笑幾聲,閃躲著不敢看賀弘文,道:「呵呵,難洗,難洗。」

    賀弘文恍若無事,微笑道:「船上諸事,是不如陸上方便。」

    明蘭……=_=,一旁陪侍丹橘臉皮沒那麼厚,把頭扭過去了。

    第二天,賀弘文送來了雙份大碗藥草茶,明蘭當著賀弘文面,英勇無比舉起碗盞,咕嘟咕嘟一口喝乾草茶,然後把空空碗底高高亮給賀弘文驗貨。

    賀弘文微笑頷首,好像班主任嘉獎剛罰抄完小學生。

    嚴格說起來,賀弘文是明蘭第一個真正接觸外男,他們祖母久逢知己,躲在船艙裡要把幾十年話補足,在一群老媽子小丫鬟看顧下,明蘭和賀弘文著實見了好幾面。

    古代少男少女初初會面,話題照例都是這麼開始:「小明妹妹都讀過什麼書了?」

    明蘭聽著耳熟,高中課本裡《林黛玉進賈府》那一段可是老師要求背過,便照著賈母經典標準回答,掩著袖子含蓄道:「不過認得幾個字,不做那睜眼瞎罷了。」

    答罷,自覺很有大家淑女風範。

    賀弘文挑了挑眉,不可置否,只把眼光往右一轉,定定看向書案上一摞練字用宣紙,墨跡斑斑,顯然字寫了不少,明蘭尷尬,補充回答:「只剛讀了《女則》和《孝經》。」

    賀弘文依舊不說話,再把眼光往左一轉,只見書架上橫七豎八堆了幾本翻舊了書,封面大開,醫卜星相天文地理,都是明蘭央求長柏和長棟幫忙來閒書。

    明蘭再次被捉包,強自笑了幾聲:「…這是家中兄長叫我帶去送給堂兄。」

    賀弘文很能理解樣子,微笑道:「令兄真是涉獵廣博。

    明蘭嘴角抽了抽,幹幹賠笑幾聲——天啊地啊,只看正書長柏哥哥,只看賬冊長松哥哥,還有見字就暈長梧哥哥,原諒她吧!

    賀弘文最厚道地方,哪怕當場揭穿了明蘭,也能很真誠裝傻點頭,對明蘭一切爛借口都表示出十分信服樣子;人家如此上道,明蘭也不好再裝了,便以誠待人。

    臨近金陵,時氣漸暖,上回北上去登州時明蘭穿來不久,體虛氣短且處於人生低谷,沒有閒情欣賞風景,如今卻別有一番心情,只見沿岸景致漸精緻柔和,明蘭坐在窗沿看沿岸風光和忙碌漕運船舢貨運,賀宏文南北來回已見過許多次了,便笑吟吟指點解說。

    「大白鳥,大嘴鳥,……麻袋船!」明蘭呆呆指著說,言辭十分貧乏。

    賀宏文笑著解釋:「那是鸕鶿,最擅捕魚;…那是沙鷗…,不對,那是糧船……」

    明蘭開朗俏皮,賀弘文內斂穩重,兩人相處甚歡。

    「…家母想我科舉出仕,無奈我不甚爭氣,只喜歡擺藥草針典。」賀弘文赧顏道。

    「賀哥哥菲薄自己了。讀聖賢書,不過是上為輔佐明君匡扶社稷,下為光宗耀祖澤及子孫,可萬流歸宗,行醫濟世一樣可以惠及百姓光耀門楣。哥哥祖母父親,當年何等醫術醫德,少年時,親赴疫區救命濟厄,年長時,執掌太醫院令,頒布醫典令。世人何等景仰!」明蘭十分真誠,醫生真是一項高尚職業,做好了,還很高收入說。

    賀弘文眼睛都亮了,笑語晏晏看著對面女孩。

    「父親早逝,母親病弱,我不能依著母親心意讀書進學,實是不孝。」賀弘文憂鬱薄紗般籠罩著秋色。

    明蘭攤著一雙嫩白小手,上面針孔可見:「我素來不喜歡刺繡,祖母請了好幾個師傅教我,到現在我繡出來蝶兒還是像蠅子,想想也是不孝。」

    賀弘文微笑道:「妹妹年紀還小,慢慢練總會好,我錦兒表妹最擅刺繡,那也是日日練出來。」明蘭摸著自己手指,隨口問道:「哦?她也住金陵?」

    賀弘文神色黯淡:「不…,幾年前她父親因『小梁山礦案』獲罪,全家被流放涼州了。」

    明蘭不說話了,幾年前小梁山礦井坍塌,死了百餘礦工,誰知礦主勾結當地官員,剋扣撫恤金,反把那些死了男人孤兒寡婦鎖拿問罪,險些激起了民憤,釀成大亂。

    皇帝得知後氣半死,他其實也知道,這不過是爭儲餘波而已,但也只能處罰些首惡官吏了事,從犯都是高高舉起,輕輕放下,因此牽連進去官員並不多,沒想到他表妹家就是這少數炮灰之一。

    「…嗯,既然是流放,估計罪也不重,重罪都砍頭了;不是有大赦天下嘛,你表妹總能回來。」明蘭只能這樣安慰。新皇登基便有大赦,只要不是十惡不赦,一般來說流放犯都能赦免,如今天下人都知道老皇帝日子已是數著過了。

    賀弘文很是感激明蘭一番好意,過了半響,道:「當年姨夫也是有過錯,有過當罰,也不算冤枉,不過若能赦免自是好事。」頓了頓,又道:「我那裡有自配雪蚌膏,給小明妹妹抹手罷,冬日裡做針線活手指不靈便,塗了那能活血舒經。」

    少年語意溫柔,目光和煦,便如涼意始起深秋裡,最後一抹淡金色陽光,慢慢爬上明蘭臉蛋,照明蘭有些臉熱。

    又堪堪行了五六天船,終於靠岸停泊,碼頭上站了不少小廝管事打扮人,都拉長了脖子往這裡瞧,一半是盛維來接明蘭一行人去宥陽,還有一半卻神色哀戚,是來接賀老太太直去金陵娘家看病重老父。

    賀老太太挽著盛老太太手說了好一會子話才放開,賀宏文對著明蘭諄諄叮囑:「明妹妹要當心身子,長途跋涉兼之車船勞累,最易生病,回去後先好好歇上幾天再去玩耍罷。」

    明蘭點頭。

    盛維和長子長松親來接船,明蘭第一次見到這位大堂哥,只見他膚色微黑,濃眉大眼,嗓音響亮,氣概爽闊,和長梧生很像,他一見到明蘭便笑呵呵道:「這便是六堂妹明蘭罷,父親一直在妹子品蘭面前念叨你,這幾年她沒少嚷嚷著要見你!」

    「明妹妹沒到過宥陽吧,那可是個好地方,咱們盛家老宅宗祠都在那兒,一個時辰馬車便可到金陵,回頭我帶著你和品蘭出門去逛逛。」

    「金陵達官貴人太多,咱們生意人家不湊這個熱鬧,還是窩在老家好,地方大風光又好,明妹妹不是喜歡釣魚嗎?回頭給你備上漁具,幾十里魚塘你就是拿魚竿子戳也能戳中!」

    「秋日山林最好看,趕在入冬前,妹妹可得去看看那漫山楓樹,與京城不一樣,沒那麼貴氣,倒野多。」……

    那日天晴氣暖,秋風送爽,便是坐在轎裡也不覺著氣悶,盛維和盛老太太說著話,而長松哥哥騎著馬在明蘭轎外一直說話解悶,明蘭有種小朋友去郊遊喜悅。

    盛家雖然姓盛,但其實原本一點也不盛,反而有些剩;直到盛老太公抓住了改朝換代時機發家致富,巴上了幾個大官,走官商勾結路線,盛家才漸漸興旺,修了祖廟,蓋了宗祠,還在老家宥陽建了一座偌大宅邸。但凡商賈出身人都喜歡走文化路線,老太公發家後第一件事就是重金聘了一位沒落書香官宦家小姐為妻,育有三子。

    老大承襲家業卻貪歡好色,迷上了一個歌姬出身妾室,作出寵妾滅妻鬧劇,聽說死時家產幾被敗盡;老二就是明蘭祖父,風度翩翩倜儻瀟灑探花郎,遇上烈性侯府千金,夫妻幾乎成仇,不到三十歲就死於一場風寒;老三最極品,吃喝嫖賭卻一直活到現在。

    明蘭深深歎息:引進基因改良失敗,全軍覆沒。

    早有小廝前去老宅報信,待明蘭一行人到時,盛宅正門大開,門口站了一排衣衫光鮮女眷,見盛老太太和明蘭下轎,當頭一個中年圓臉婦人走上前來,對著盛老太太納頭便拜,笑道:「嬸嬸總算來了,我家老太太盼脖子都長了,這些年沒見著嬸嬸,看嬸嬸精神爽健,侄媳婦比什麼都高興!」

    正說著,轉眼看見一個俏生生小女孩站在盛老太太身後,便試探著問:「這是我那侄女兒?」盛老太太笑呵呵道:「就是這小猴兒,自小養在我身邊,正好和品蘭作伴。」

    然後用眼睛看了明蘭一眼。

    明蘭立刻挪動腳步,老實恭敬站到跟前,乖巧拜下:「給大伯母請安,大伯母安好。」

    李氏眼睛笑瞇成一條線,不住說:「好好好,好孩子。」又細細摸了摸明蘭臉,目光中流露出贊色:「這孩子可生真好,規矩也好,這次可多住些日子,教教你那潑猴般品蘭堂姐,沒她似沒籠頭野馬。」然後指了指身邊一個年輕婦人:「這是你大堂嫂,住這兒要什麼,儘管與她說。」

    明蘭再次恭身行禮:「大堂嫂好。」

    文氏立刻扶了明蘭起來,柔聲道:「妹妹別多禮,待見過了老太太,你瞧瞧給你預備屋子可喜歡?若不喜歡,咱們立刻換,這裡便是妹妹自個兒家,千萬莫拘著了。」

    李氏一身富態相,親切和氣卻又穩重威儀,說話間,已引著盛老太太眾人往裡走去,穿過二門和茶房門房,順著傳廊走進內宅,繞過罩壁,入了大老太太住正堂,明蘭進去,只見當中坐了一個髮絲銀白老婦人,面貌瘦弱乾枯,只一雙眼睛湛然有神,她一看見盛老太太立刻站起來,雙手張開去扶。

    盛老太太忙走上幾步,叫道:「大嫂子。」

    大老太太親親熱熱回禮:「弟妹,多年不見了。你身子不好,又隨著紘哥兒四處赴任,我也不好總累著你,只盼著有生之年還能再見你一面,今日能如願真是佛祖保佑。」

    說著,聲音有些哽咽,盛老太太頗為感動,也說了幾句親熱話,然後又叫明蘭磕頭拜見,大老太太拉著明蘭細細看了,連連點頭:「這孩子生好,標緻又有福氣。」

    這是今天第二次有人誇自己漂亮了,明蘭很努力才不去摸自己臉,才十二歲小姑娘能美麗到什麼地方去,估計是親戚只見恭維,總不能見面就說『你家孩子怎麼長跟倭瓜似』吧。

    一向直爽長梧今日有些扭捏,自打明蘭進門對他說了一句『恭喜梧哥哥了』,他就活像燒熟了保羅,羞羞答答回了盛老太太幾句話後,便紅著臉低著頭,直挺挺立在一旁培養新郎官含蓄氣質。

    看盛老太太和大老太太說話,李氏把明蘭拉過去,指著站在旁邊一個和明蘭同齡女孩說:「這是你堂姐品蘭,說起來你們同歲。」

    明蘭拿眼睛去看那女孩,只見她圓臉大眼,模樣頗似李氏,一對英氣秀眉挺拔,整張臉顯得生機盎然,她也正在看明蘭,明蘭和她目光一對上,微微一笑示好:「品蘭姐姐好。」

    那女孩眸子閃亮,回道:「明蘭妹妹也好。」

    說著,偷瞄了自己母親一眼,見李氏過去服侍兩位老太太,便左眼大大朝明蘭眨了一下,明蘭嚇了一跳,迅速瞟了一遍左右,玩心大起,也朝那女孩眨了一眼回禮,隨即飛快垂下嘴角,一臉乖乖老實狀。

    品蘭瞪大了眼睛,大眼裡盈滿了笑意。

作者: C萍妹    時間: 2012-6-26 12:47 PM

本帖最後由 chenliping3410 於 2013-3-7 07:43 PM 編輯

第41回

    當天下午,已嫁了人姑姑盛紜和堂姐淑蘭也回娘家來拜見盛老太太,李氏忙叫丫鬟把正在品蘭房裡玩兩個女孩叫來。

    品蘭長姐早嫁,長兄早娶,二哥長梧又去了京城,平日無人陪伴玩耍,只好苦心鑽研九連環,明蘭何曾練過這個,技不如人便甘拜下風,品蘭得意之極,一邊叫丫鬟整理裙裳釵環,一邊絮絮叨叨解九連環訣竅。

    丹橘從螺鈿首飾盒裡捧出好大一支丹鳳銜紅寶累金絲珠釵,明蘭咬牙受下,只覺得脖子都短了三寸,那邊一個大丫鬟也緊著往品蘭頭上插一支嵌寶石花蝶重珠簪,品蘭繃著臉一下推開,嘴裡嚷著:「我不戴那玩意兒,上回我戴了一晌午,鬧我脖子疼了三天!」

    那丫鬟好生哄勸:「我姑娘,好好戴上罷,若是來只有姑太太和大小姐也不逼著你戴了,可慧姑娘和三太太也來呢,你瞧明姑娘都戴上了,她那個瞧著比咱這個還沉呢。」

    品蘭抬頭看看明蘭那支微顫顫大珠釵,心理平衡了些,便嘟著嘴讓戴上了。

    緩步朝正房走去,沿著抄手遊廊拐個彎,一個丫鬟守在門口打開簾子道:「二姑娘和明姑娘到了。」明蘭隨著品蘭跨進門去,當正中坐著盛老太太和大老太太,大太太李氏坐在墩子上,文氏站著張羅茶果,都笑著和幾個穿著華貴女子說話。

    一個四十多歲婦人一直緊挨著盛老太太咬耳朵說笑話,她膚色微黑,一雙眼睛卻靈動活潑得真不似她年紀;她見品蘭旁邊跟了一個不認識女孩,立即起來拉著明蘭細細上下打量,只見女孩膚如雪凝,目光清澈,一對米粒般笑渦在嫣紅嘴角隱隱若現,她頓時眼睛一亮,回頭笑道:「嬸嬸,這就是我侄女明蘭吧!哎喲喂,瞧這小模樣生,比畫上還好看,都說侄女肖姑姑,果不然與我一個模子呢!」

    大老太太指著她笑道:「好你個沒臉,你這是誇明丫兒呢,還是往自個兒臉上貼金呢?就你那塊料,就是再投十次胎,也撿不著這般好皮子!」那婦人居然撒嬌著跺了跺腳:「娘!我這可是給你爭臉,我生像您,我誇自個兒不也就把您帶上一道誇了嘛?您倒好,火台!」

    大老太太無奈搖搖頭,盛老太太也被逗樂了,點點頭道:「紜丫頭果然孝順!」屋內眾人一齊大笑,丫鬟媳婦也捂著嘴暗笑。

    大老太太指著那婦人對明蘭道:「這是你紜姑姑。」又指著坐在下首墩子上一個尖眉細眼婦人道:「這是你三老太爺家嬸嬸。」然後指著站立在旁一個年輕媳婦和一個垂首少女道:「這是你淑蘭大姐姐,這是三房慧蘭堂姐。」

    明蘭立刻屈身過去,盈盈下拜行禮,一一叫過;屋內眾人見她行禮嚴整規矩,從肩到腰到膝蓋足弓姿勢婉約輕靈,優雅渾然,待見得大老太太拉著她說上幾句話,都覺得她落落大方,舉止得體,恭敬老實又親近,眾人頗是喜歡。

    盛紜最是直率,一把拉過明蘭細細說話,問著喜歡吃什麼可住慣之類,一邊從懷裡拿出一個沉甸甸大紅金繡線滾邊荷包給她:「我家明蘭生好,回頭姑姑送幾匹上好雲錦倭緞來給你做衣!」

    品蘭生性豁達,見明蘭受人喜歡也不生氣,只假意惱道:「姑姑好偏心,如今見了個比我好妹妹,便把我忘在腦後了。」盛紜點了下品蘭腦門,笑罵道:「你個小沒良心,這些年你從姑姑這兒拿還少呀!」

    屋裡眾人說話,只那三太太沒人去搭理,她孤零零喝著茶,忽然插口道:「品蘭侄女兒你就知足吧,雖說都是侄女,可還有你慧蘭姐姐可半分沒落著呢。」

    明蘭低著頭偷偷看向慧蘭,只見她紅著一張臉,低頭不語,再看那三太太,衣裳看著光鮮,仔細瞧那邊角袖口處卻有磨損補救痕跡。

    盛紜不去理她,只輕飄飄一句話掠過:「嬸嬸待我們兄妹有大恩,明蘭侄女兒自也不一般。」那三太太被撂下,轉頭狠狠瞪了一眼慧蘭,指桑罵槐道:「你這不成器,若你有你明蘭堂妹半分討人喜歡本事,便也得了你姑姑大小宗物件了!如今白叫了十幾年姑姑,半分銀子也沒撈著!」

    盛紜當即反口:「縐大嫂子話我可聽不懂了,難不成你家裡孩子叫我姑姑,都是打量著算計我物件?」

    三太太豎著眉毛尖聲道:「喲,可不敢!只是如今外頭人都說,盛家大房二房都金山銀山堆填了海,卻只看著自己兄弟叔伯落魄要討飯了也不管上一管!憑日日施粥放米給不相干,也不過是虛圖了個大善人好名聲,原來也是做樣子!」

    品蘭一聽有人侮辱自家父親,立刻大聲道:「我爹爹前日裡剛給三嬸嬸家送去幾大車柴米,至於銀兩那是月月不斷,這也是做樣子?」

    大太太李氏沉聲道:「品蘭,休得無禮!換快退下!」

    屋內一時刀光劍影。

    明蘭暗暗咋舌,只低著頭不敢讓人看見自己臉上驚異:往日裡,她們姐妹三個吵嘴或者王氏和林姨娘明槍暗箭都是有,可也從無這般撕破臉行徑。再偷眼去看旁人,只見包括盛老太太在內所有人都面色如常。

    大老太太哼了一聲:「縐兒媳婦,你今日是來拜見你二嬸子,還是來尋釁,在長輩面前如此大呼小叫,也不怕叫小輩看了笑話!」

    三太太漲紅了臉,一言不發坐下,猛喝茶吃點心。

    明蘭轉頭,只見品蘭一臉得意,挑釁看著慧蘭,倒是淑蘭頗有不忍,把慧蘭拉走去說話,解了屋裡窘迫,這時一個丫鬟進來,稟道:「李家舅太太來了。」

    大太太忙道:「快請。」丫鬟打開簾子,只見一個滿頭珠翠肌膚豐腴婦人進來,見了大老太太和盛老太太便恭敬行禮,笑道:「我來叨擾了,老太太莫怪,只是常聽著我小姑子念叨嬸娘和氣慈愛,今日便厚著臉皮來拜見了。」

    盛老太太笑道:「舅太太也太過謙了,都是自家人,說什麼兩家話,年紀大了就喜歡熱鬧,你們能來我高興很。……明蘭,來見過舅太太。」

    明蘭上前恭身行禮,遲疑著不知叫什麼好,那舅太太忙開口:「你便如品蘭一般叫我舅媽罷。」明蘭抬眼看了看盛老太太,見她微微頷首,便乖巧叫了聲:「舅母好。」

    舅太太朱氏眼瞇成一線,笑道:「好標誌閨女,老太太好福氣呀。」說著也從身邊丫鬟手裡接過一個菡萏色荷包塞到明蘭手裡;明蘭低頭一瞧,只見這荷包珠繡輝煌,鑲珍訂寶,極其華麗耀眼,不看裡頭東西,光是這荷包就價值不菲了。

    大家坐下敘話,舅太太朱氏照舊沒有理睬三太太,只和盛老太太她們說話,從金陵說到京城,從內眷說到子女,明蘭從不小看這種內宅婦人間閒話恭維,只細細聽了,才知道早年間李老太公是和盛老太公一起發家,一開始並不如盛家興旺,不過人家兒子養好(沒有引進外來基因而是湊合了鄉下結髮妻子),三代勤懇經營下來,家業繁盛,成了宥陽縣城裡數一數二人家。

    三太太幾次欲插嘴都不得成,大老太太說會子話,忽對盛紜道:「泰生呢?今日他沒隨你來麼?」盛紜笑道:「梧哥兒難得從京城回來,我那傻小子總也說個沒完,咦,舅太太,你今日一人來麼?」朱氏笑道:「來了郁哥兒和都哥兒,都在外頭呢。」

    大老太太笑道:「都是自家親戚,快叫進來。」

    說著便叫丫鬟傳人,然後簾子掀開,進來三個年歲相當男孩,齊齊給盛老太太下拜行禮,大老太太笑著指當頭一個眉眼含笑唇紅齒白男孩道:「這是舅太太家二公子郁哥兒。」後指著左邊一個靦腆害羞男孩道:「這是李家三公子都哥兒。」最後指著一個面皮微黑厚實健壯男孩道:「這是我紜丫頭小子,泰生。」

    三個男孩各有風采,一時間屋內一片勃勃之氣;除了明蘭,其餘眾人皆早識,於是明蘭只得過來逐一施禮稱呼,隨著品蘭一概都叫『表哥』。

    朱氏笑著對明蘭道:「你還有個大表哥,這會兒出外辦貨去了,你大表嫂人是極好,以後可要來我家頑。」

    盛老太太讚道:「舅太太好福氣,哥兒都這般豐秀儒雅,端是美質良材。」舅太太笑道:「這兩個魔星可鬧著呢,老太太謬讚了。」

    盛老太太拉過李家兩個男孩,細細問了讀書學問,知道大已經考上秀才,小也是個廩生了,更是喜歡:「好好好,上進用方是道理。」朱氏笑道:「他們這可算不得什麼,聽聞老太太家長孫,不拘秀才舉人進士都是一次考中,如今被點了庶吉士,在翰林院供職,這才是真真文曲星下凡命格喲。」

    盛老太太轉頭瞪了大老太太一眼:「定是老嫂子到處說去,沒誇壞了孩子。」大老太太笑道:「有好自然要誇,回頭等這兩個孩子上京赴考了,你且照應著點兒就是了。」

    盛老太太道:「這還用說,維哥兒媳婦侄子便如我們自家孩子般。舅太太,待哥兒們上京了,就住到我處去,家裡還有兩個備考小子,恰好做伴。」

    朱氏就等著這句話,連聲笑道:「那可真謝謝老太太了,郁兒都兒,換磕頭謝過。」

    李郁李都立刻再次拜倒,舅太太謝了又謝。

    品蘭附到明蘭耳邊輕聲問:「不過是住到自己親戚家裡頭,做什麼這般道謝呀?」

    明蘭苦笑,這小姑娘還真敢說,只答道:「我家書多。」

    事實是,考科舉其實除了悶頭用之外,還需要大量前後期工作。這裡面大有門道:首先要知道主副考官文章喜好和政見傾向,甚至字體偏愛,然後是當今朝政風向,不能涉及禁忌話題和派系鬥爭等等,末了,還要會友拜師,在清流中混個人熟。

    雖然考卷是封了姓名,但事實上能當上主考官,基本能從文章字跡和行文中猜出自己熟悉考生。這不是用來作弊,但只要不很離譜,可以獲得相對稍高評價。有盛家這樣官宦家族幫忙介紹引見,李郁李都可以事半倍。

    明蘭覺得吧,這個……不想考中考生不是好考生,但不拉關係考場才是好考場。

    這時品蘭過去,與胡泰生說話,嬉笑聲大了些,盛紜轉頭去瞧,皺了皺眉,便膩到盛老太太身邊笑道:「我家泰生不是讀書料,嬸嬸可是嫌了哦。」

    盛老太太似乎很喜歡這個淘氣侄女,笑罵道:「你個潑猴,你小時候我多少回教你讀書寫字,你學三天打魚兩天曬網,連三字經也背不全,還有臉說嘴?!泰生這都是隨了你!泰生,過來。」拉過泰生手,笑道:「好孩子,男兒家行行出狀元,我常聽你舅父誇你,說你勤懇厚道,實心用事,打理家業十分得力,我聽了不知替你娘多高興呢!」

    胡泰生只一臉憨厚笑,品蘭湊過來笑道:「表哥,我明妹妹新來,你可帶了什麼好東西?」泰生老實回答:「海子對邊西洋點心,給妹妹們嘗個鮮兒。」

    三太太不甘寂寞,忍了許久終開口道:「我這一輩子也沒嘗過西洋點心,聽說是極香甜,也給我帶些回去讓你三舅舅嘗嘗;外甥可別學人瞧不起你三舅舅家!」慧蘭也笑道:「瞧母親說,泰生表哥最是厚道,怎麼會厚此薄彼瞧不起咱們家呢?」慧蘭語氣親暱,一雙水汪汪眼睛朝泰生看去,泰生臉紅過耳,低頭站著,打死也不開口了。

    屋內其餘眾人全裝沒看見,只品蘭怒著又想衝過去,明蘭暗歎一口氣,她本想扯住品蘭袖子,但估量了一下這位堂姐與自己力量對比,決定改變戰略。

    明蘭輕巧一個轉身,不著痕跡攔在她跟前,說了一句自以為高明話:「品蘭姐姐,你再與我說說那九重連環扣怎麼解吧;這老懸在腦子裡,我心頭撓似難受呢。」

    品蘭果然被阻住了,驚奇轉頭:「咦?剛才我不是手把手與你講明白了麼?怎麼這會兒夫你又不知道了?」她音量有些大,一旁站幾個男孩都看了過來,尤其是年紀最小李都,表情隱約寫著『她好笨』三個字,明蘭窘迫臉上發燒,心裡大罵丫。

    那李郁輕輕笑了下,笑著看了明蘭一眼,道:「似九連環這般深奧也只有品妹妹這般聰明人才一學就會,咱們笨笨,自然得多講幾遍了。」胡泰生最老實,連連應和:「是呀,是呀,我也老學不會呢。」

    品蘭聞言大是得意:「表哥說是。」轉頭便對明蘭耐心再說一遍解九連環訣竅來。

    明蘭心裡頗為惆悵:深奧你個頭呀深奧!不過好歹達到目了不是。

    明蘭笑瞇瞇聽著,不斷點頭應是,隨意轉頭間,忽然看見上首坐盛老太太,只見她與眾女眷說話,連連微笑,明蘭有些楞,只覺得這會兒祖母笑容竟有幾分熟悉……啊,對了,小時候姥姥拿白煮蛋哄她穿耳洞時,就是這個笑容。



第42回

    宥陽盛家氣氛和悅美滿,一家人從上到下都脾氣相近,愛說愛笑,待人大方熱情,明蘭宛如服刑多年勞改犯忽然獲得假釋了一樣,整個人都鬆開了。

    大約她和品蘭真是臭味相投,幾乎一拍即合,一個行動派野丫頭,一個出餿主意幫兇,外加一個慣於被表妹支使老好人泰生,這幾日盛家著實熱鬧:明蘭釣魚,品蘭就幫忙捉泥蚯蚓,泰生在一旁端著魚簍子,雞婆叨叨著『小心腳下滑』或『不要再往前了』什麼;品蘭抓麻雀,明蘭就幫著支簸箕撒谷子,泰生就蹲守在牆後扯著支棒上繩子……

    李氏要理家備婚,只好叫兒媳文氏去逮她們回來,奈何文氏原就不是小姑子品蘭對手,明蘭又不便管,只能睜隻眼閉只眼算了。

    「由她們去吧,小孩子家家,想玩就多玩會兒吧,有生氣些好,沒木頭人一般。」大老太太微笑著解圍,盛老太太看李氏一臉為難,本想訓誡明蘭一番,可轉眼看見明蘭這些日子玩臉蛋紅潤,精神倒比在家時還好,心中不忍,便歎氣道:「侄媳婦如何不疼孩子,只是這女孩子家……現在不拘著她們,將來怕是要吃苦。也罷,侄媳婦你且擔待些,待過了梧哥兒婚事,再好好收拾這兩隻小猴兒。」

    一旁品蘭明蘭是被李氏逮來訓話,原本垂頭喪氣站著,聞言都是一臉喜色,李氏又瞪了自己女兒一眼。

    盛老太太和房媽媽均年老,早在登州時就叫明蘭幫著房媽媽管些事,這次長途跋涉她們早已累了,便叫明蘭整備行李,謄寫給親戚們贈禮。明蘭與品蘭才頑了兩天便被捉去做事,品蘭十分抑鬱,只好跟在旁邊嘟嘴抱怨,不過看著不論小丫鬟老婆子都恭恭敬敬回事稟報,明蘭說一不二,令行禁止,那些僕婦竟沒有半個囉嗦,品蘭十分佩服。

    「我也幫著嫂子理過事,那起子下人總愛偷奸耍滑,每每叫我吃苦頭,母親不與我出頭還好生訓我,這……有什麼訣竅嗎?」品蘭倒也很虛心。

    明蘭何嘗沒有吃過苦頭,這幾日與品蘭玩耍也多少知道她脾氣,便道:「我來給姐姐猜猜看?你辦一件差事前,可有先問過管事媽媽原先是如何?」

    「沒有。」品蘭一口否認,「我都向母親和嫂子問清楚前因後果了,還問下人做什麼?」

    明蘭又問:「你是不是直接叫身邊人去辦了事,繞過那些媽媽嬤嬤?」

    品蘭點點頭:「那些媽媽都仗著在老太太和太太面前有些體面,總也不把我放在眼裡,況且一件事明明一次可好,為何還要經二手三手窮麻煩?」

    明蘭一臉『果然如此』高深表情,品蘭心更癢了,連連追問,明蘭便笑道:「那些家僕都是有身契在主人家手裡,如何有膽子和主家小姐叫板?只要『蕭規曹隨』便無大錯。你以後做事前,先將管事媽媽叫來細問了以前是怎麼行事?可隨著便都隨著,若實在不喜想改個子,你不要自作主張,也不要在婆子跟前露了意思,先找太太或嫂子問問是否妥當,再行事不遲。」

    品蘭皺著小臉,抱怨道:「母親老挑我錯,我才懶得問她!」

    明蘭扯住品蘭臉,把她皺起來臉拉平,板著臉道:「府裡行事都是自有定例,你怎知道自己子一定好?大伯母是經老了事,你子好或不好,她一聽就知道,總比你做錯了要好。這是其一,其二呀,一件差事過一人手便有一份干係在裡頭,你一上來就剝了人家油水,人家如何樂意?自然明著暗著給你下絆子,你若是提前與老太太和太太知會過了,便是再老體面媽媽嬤嬤告你這個正經小姐去!」

    看品蘭還有猶豫之色,明蘭最後送了一句給她:「管家本就不是容易,你沒聽過『當家三年,貓狗都煩』麼?你若是怕事,索性別插手,若想管,便不能怕煩怕難,你如今還是有爹娘祖母撐腰姑娘呢,那些做人媳婦,對著婆婆妯娌小姑子,才真是難呢!」

    有些話明蘭沒說,作為庶女,她比品蘭更難,如蘭和墨蘭可都不是吃素,王氏也未必會給她撐腰。

    在明蘭看來,多做多錯少做少錯,想要不錯只有不做。

    僱員心願是少幹活多拿錢,而僱主目標是讓僱員多幹活少拿錢,這組矛盾古今相同;不論多會做人主母,只要危害到別人既得利益了,那便免不了被難看。

    拿十萬兩銀子當一萬兩銀子家,讓僕人活計輕省,月錢翻倍,節假日雙薪,年末發花紅,外加每年三次海外旅遊,只要主母不是過分昏庸無能或被人騙了,基本上都會被人稱頌『慈悲仁善』;可拿一萬兩銀子當十萬兩銀子家,今天大伯子買個八百兩妾,明天小姑子們開個五百兩詩社,後天老祖宗捐一千兩香油錢,家裡養上上千口僕婦丫鬟,男人又不會掙錢,那估計只有七仙女下凡才能當好家——人家是神仙,會點石成銀票說。

    正常做是,用合理錢當合理規模家,不要奢侈浪費,窮搞排場,也不要過分苛刻,太過精細算計僕婦,當寬鬆時得寬鬆,手指縫裡漏出個一星半點也無妨;在這個基礎上,嚴整家規,規範家僕行為,教導規制家僕守禮,讓家風井然,已是上上大吉了。

    其實品蘭很聰明,不過之前李氏教不得,又不如明蘭說入耳,嫂子文氏又隔了一層不好細說。品蘭細細想了頗覺有理,回去後便跟著母親看她理事光景,見母親指揮人手收妝奩,打賞僕婦,安床備席,天天都有十幾個婆子圍著問這問那,只忙轱轆一般,品蘭忽覺母親辛苦,便乖乖隨著明蘭一道做每日課:臨帖,刺繡;連著老實了好幾日。

    李氏見女兒收了性子,大鬆了一口氣,前日她瞧明蘭指揮家僕清點箱籠或整理物事均十分乾脆利落,再看她點起數來連算盤都不用,掰著手指在紙上劃兩筆就清楚了,這才多大丫頭呀!李氏大吃一驚,再回頭看看跟在明蘭後頭一個勁兒嚷嚷『還沒好呀,我們去玩罷』女兒,不由得暗暗發愁。

    如今看品蘭有些懂事,李氏大覺欣慰,可瞧著品蘭垂頭喪氣樣子,又覺心疼,揉著女兒頭髮道:「你明妹妹素日在家裡規矩極重,如今來了咱家,你只要別出格,便帶著她園子裡頭走走,也是好。」

    到了接親那日,盛宅上下裝點一新,連僕婦都逐一換上新做長襖比甲,品蘭扯著明蘭到處跑著看熱鬧,鑼鼓喧天中,只見長梧哥哥穿著大紅喜袍騎著高頭白馬迎喜轎而來。

    「二哥也忒沒出息了,瞧他笑,嘴角都咧到耳朵後頭去了!」品蘭攬著明蘭低語,明蘭點頭,今日長梧確笑像枚呆瓜,不過他值得原諒。

    因大老太太不許納妾,為避免青春期少年犯錯誤,男孩子都較早娶妻,長梧從十五歲開始說親事,一路荊棘不斷,什麼馬伕伙夫車伕都來湊過熱鬧,偏大老太太和李氏眼光頗高,不肯將就門第低兒媳婦,於是長梧足足到了二十一歲才討上老婆,叫他如何不樂!

    明蘭還見到了泰生爹,這位胡姑父大名為二牛,明蘭本以為既有二牛,上面定然還有大牛,其實不然,據說當年胡家老太太在生兒子前夜夢見有人白送了他家兩頭牛,後便給兒子起名二牛,牛姑父人很好,一直跟在大舅子盛維後頭忙進忙出。

    不過淑蘭堂姐夫婿孫志高那廝明蘭就不很喜歡,生倒是眉清目秀,可眼睛便如長在額頭上一般,一股傲慢之色,後來才知道這位孫姐夫是宥陽有名神童,十二歲便中了秀才,嗯……可是到現在還是秀才,在得知盛老太太出身侯府,兒孫均是科班出仕,立刻前倨後恭。

    姑娘家不好拋頭露面,便既不能去喜堂去觀禮,也不能在外客中走動,品蘭幾次想突破重圍到前頭去看熱鬧,都被明蘭扼殺在萌芽中,反被扯著到後園子去看新扎花樹,李氏清楚品蘭性子,百忙中遣了人去叫女兒到後堂去陪老太太和眾女眷說話。

    「三房幾個表小姐都來了嗎?」品蘭問道。那丫鬟笑道:「全來了,連鄰縣秀蘭姑奶奶和月蘭姑奶奶也來了。」品蘭立刻沉下臉來,一口回絕:「那我不去!」

    那丫鬟為難道:「姑娘,這可不成,太太吩咐過……」明蘭見小丫鬟連汗都急出來了,便道:「你先走,我和你們姑娘這就過去。」

    小丫鬟知道這明蘭小姐雖來日子不久,卻和自家小姐極是投緣,常能對品蘭規勸一二,便連聲道謝著放心走了。

    品蘭瞪著明蘭:「你打什麼保票?我可不去。」明蘭涼涼道:「我是無所謂啦,不過大伯母不放心你,自還會派人來逮你,三請四請,最後不過是敬酒罰酒差別罷了。」

    品蘭想起自家母親厲害,不由得灰心道:「我是真不想見三房那幾個呀!除了秀蘭姐姐還好些,那慧蘭你是見過,還有一個庶出月蘭姐姐,哎,更不必說了。」

    明蘭拉著品蘭慢慢朝正堂走去,邊走邊問,順帶引開品蘭注意力:「到底有什麼深仇大恨?你這麼記著。」

    品蘭不知覺隨明蘭往前頭走著,忿忿道:「你們一直在外地住,不知道三房那幾個討厭鬼!小時候三嬸嬸推說家境艱難,又說女兒家得貴養,便把三個女兒硬送到我家來,我和大姐沒少吃她們苦頭!秀蘭姐姐只知自保,也還罷了,那月蘭,哼,逢年過節分東西她總要鬧一回。不是搶我衣裳就是偷姐姐釵環,我去告狀,她還到處恬著臉哭,說我們欺負她!」「她還偷東西?」明蘭還真沒想到。

    品蘭想起往事,一肚子火氣:「哪是偷?就是明搶!大姐姐屋裡但凡沒人在,她就自己進去亂翻東西,撿了好自己戴上便再也不還了!大姐姐老實,從不說她,她便愈發放肆,有好幾次連母親屋子也敢進去翻,母親一開始還忍著,說不過是些首飾,女孩子大了愛打扮就隨她去吧,直至後來發覺少了幾份地契,裡頭還有這祖宅文契,母親才急起來。」

    「後來呢,契書要回來了嗎?」明蘭很惡趣味追問。

    這個問題很讓品蘭興奮,她得意洋洋道:「那時她差兩個月就要嫁人了,她仗著已聘了人家,娘家人不敢收拾她,誰知我母親先去三房把客客氣氣把她接來,然後派人去對那親家說月蘭姐姐染了風寒,婚期推遲半年,接著把月蘭姐姐關了起來,不論三房人怎麼來鬧也不鬆口,不過三房也不敢怎麼鬧,怕鬧大了被人家退親,哈哈,月蘭姐姐足足被關了好幾十天,她交出契書才放人;原來她連三叔都沒說,偷偷藏在自己肚兜裡,想帶去夫家呢!」

    品蘭說眉飛色舞,明蘭卻張大了嘴,心中翹起大拇指——果然真人不露相,想不到那個圓臉和氣大伯母居然這般辣手!

    品蘭被勾起了談興,繼續往下說:「還有慧蘭,與我小時候不知打過幾架了,喏,你瞧瞧,這疤!就是五年前她把我推到石頭上磕,幸虧我拿胳膊撐住了,不然我臉換定怎麼樣呢!」說著擄起袖子湊到明蘭面前,明蘭伸頭去看,果然上面好大一條疤痕,如蜈蚣般扭曲桃粉色。

    「然後,她就被送回自家去了。」品蘭恨恨道,「哼!都是白眼狼!」

    慧蘭和品蘭足足差了三歲,居然也下去這個狠手?明蘭看著那條五六寸長疤,能想像當初**歲品蘭有多疼,便幫品蘭放下袖子,安慰道:「我常聽大老太太說起秀蘭姐姐,說她倒是個好,相夫教子,夫妻和睦,可見大伯母也不全白養了呀!」

    品蘭總算開了笑臉:「那換都是我娘做了好事!那年秀蘭姐姐連夜哭著跑來我家,磕頭都磕出血來了,求我爹娘別讓三叔把她嫁給一個黑心老財做填房,我娘好容易把她保了下來,還做主把她嫁了現在姐夫,姐夫考上秀才後一直中不了舉,也是我爹爹去疏通了關係,讓姐夫在鄰縣做個教諭。」

    明蘭連連點頭:「大伯大伯母真是好人,這般肯為侄女出頭,欸?對了,那伯父為何不給孫姐夫也個教諭來當當。」

    品蘭冷哼一聲:「我那姐夫小時候曾被一個擺卦攤說是有宰相命,他便打定了主意要當兩榜進士,怎肯屈就那麼一個**品清水小吏?幾次回絕了我爹爹好意,哼哼,可別才學沒有志氣高才好!」

    聽品蘭吐槽,明蘭不禁莞爾,心想品蘭如果生在現代,可以到天涯上開一帖子《八一八我極品堂姐堂姐夫堂叔堂嬸們》,何其狗血暢快,肯定能火!

    待品蘭講告個段落,姐妹倆已走到正房門口,當前一個丫鬟正伸長了脖子等著,遠遠看她們來了,頓時喜出望外,急急走上前來迎接:「好姑娘,你們總算來了,裡頭老太太已經問過好幾遍了,再不來可又要打發人去尋你們了。」

    「囉嗦什麼?這不來了嘛!」傾訴完了陳年恩怨,品蘭心情愉悅許多,拉著明蘭抬腿便往裡頭走,門邊服侍丫鬟剛掀開簾子,裡頭一個陌生老年女聲便傳了出來:「……就把你們家明姑娘許了我那侄孫罷!」

    品蘭大吃一驚,反射性轉頭去看明蘭,驚奇發現她居然反而有鬆了一口氣樣子,只聽她笑瞇瞇道:「上回答伯母罰你抄書時你怎麼說來著?哦,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好了,我們進去罷!」
作者: C萍妹    時間: 2012-6-26 12:52 PM

本帖最後由 chenliping3410 於 2013-3-7 07:54 PM 編輯

第43回

    品蘭一馬當先跨步進去,明蘭亦步亦趨跟在後頭,一進裡屋,只見熙熙攘攘一屋子女眷,太太奶奶小媳婦大姑娘或坐或立,滿室華彩珠光,坐在邊上三太太見明蘭進來,拍腿笑道:「哎喲,真是說曹操曹操到,正主兒來了!」

    明蘭恍若未聞,只隨品蘭上前一一給長輩見禮,然後恭敬到上首坐盛老太太旁邊去站好,淑蘭堂姐邊上坐老婦人是她婆婆,她身著赭紅錦繡褙子,頭上橫七豎八插了五六隻珠寶大釵外加一多絨布玫瑰花,脖子上手腕上都掛滿當當,全身披金戴銀,明晃晃直耀人眼睛花。

    孫母自明蘭進來就上下打量她,看了好半響,溝壑縱橫老臉上綻開笑容,才道:「前日裡我聽親家三太太說起這孩子,就覺得好,今日一見果然是大家小姐做派,嘖嘖,真好模樣姑娘!」說著朝上首兩位老太太笑道:「我那侄子與這孩子年貌相當,趁今日大喜日子,咱們也來個親上加親,親家覺著如何?」

    話說完,便直直看著對方,等人家回話,一屋子女眷大多停下說話,抬頭望這邊看來。

    明蘭心中冷笑,一般說親事為了怕人家拒絕,都不會這麼直白提親,這孫秀才媽也真夠臉皮,居然當著著半個縣有頭臉人家女眷直白提了親,叫人家怎麼拒絕。

    好吧,其實是明蘭不喜歡孫母打量她樣子,活像市場上挑雞蛋似。

    盛老太太用茶碗蓋來回撥動茶葉,一言不發,大老太太皺了皺眉,正待說兩句緩過去,盛紜已經搶著開口了:「喲,親家太太真會說笑,您那侄子都快二十了,我這小侄女才多大?這也算年貌相當?哎呀,不好不好。」孫母臉色有些不悅:「大幾歲怕什麼?先在屋裡放些人就是了,等媳婦過門也能伺候周到。」

    屋內中女眷臉色各異,有好笑,有驚詫,也有搖頭,更多是鄙夷不屑,直接低頭與旁邊人竊竊私語起來,明蘭也對這位秀才媽敬佩不已,這媳婦還沒說上呢,屋裡人已經擺上檯面了,這位孫母不是存心來找茬,就是真覺得無所謂,無知者無畏嘛。

    可又不能明著說不許屋裡放人,不然就會扣上『妒』名,盛紜眼珠一轉,笑道:「親家太太挑侄媳婦,我這也要挑挑侄女婿,我們盛家多少有些薄面,我那堂兄是個品級不低官兒,更別說我堂侄了,可是欽點翰林大老爺!我說親家太太,您那侄子要討媳婦可有什麼說頭呢?是有名呢,還是有田莊鋪子呢?這嫁漢嫁漢,穿衣吃飯,您倒是說個一二呀。」

    盛紜說話又快又脆,兼之她這爽利性子也是本縣有名,這番說半真半假,屋子裡人都笑了起來,大家都知道孫母侄子早年父母雙亡,不過是依附在姑姑家,平日游手好閒,只一張嘴哄孫母喜歡。

    可孫母自打兒子考了秀才,覺得自己是書香門第,一般人家看不上,非要給侄子聘個好,本縣裡有頭臉人家都被她煩過,看在盛家面上也不曾無禮,孫母吃了幾次軟釘子後有些灰心,幾天前聽三太太說起明蘭,又動了心思,覺得明蘭雖出身官家,但不過是個庶女,她去提親還算抬舉了呢,誰知兩個老太太都不說話,幹幹撂著她,而那盛紜又刀口無德,句句扎心,孫母沉下臉來:「我侄子雖沒有名財帛,卻是正頭太太生!」

    品蘭小臉一片漲紅,兩眼幾乎要噴火,在袖子下面無意識攥著明蘭手,幾乎要掐出血來了,明蘭低下頭,騰出另一隻手輕輕拍拍她——李氏也是庶出。

    當年盛維娶妻時,盛大老爺把家產幾乎敗淨,好在李老太公為人厚道,還記著當初和盛老太公一起發財情分,便做主把孫女嫁過去,但他兒子兒媳不樂意,中途插手換了個庶出閨女過去,誰知三十年河東河西,現在李家門裡就屬李氏嫁最好,夫婿能掙錢又一心一意,當年那個被換掉嫡小姐反而嫁不怎麼樣,不知悔成什麼樣了。

    揭人不揭短,這些年盛家漸漸發跡了,已經無人再提李氏出身,孫母這話過分了,屋內寂靜一片,眾人都拿眼睛去看盛家人和旁邊低頭喫茶舅太太朱氏,只見始終沒有開口大太太李氏直直瞪著孫母,眼中冰冷一片,靜靜道:「長幼有序,明蘭頭上還有幾個姐姐呢,論年紀,三叔叔家慧姐兒更配親家侄兒呢。」

    三太太剛才還在幸災樂禍,猛一下槍頭調轉被紮了個正著,連忙急急擺手:「不成,不成,這哪成呀?!我家可不要個好吃懶做窮……」兀然住口了,三太太看見孫母正對自己橫眉怒目,要不是眾目睽睽,估計孫母就拿出當年耙田架勢來打人了;

    不過屋裡女眷們都知道三太太意思了,各個掩口低笑,一道道譏諷之色射向孫母和三太太,直把她們兩個看老臉絳紅。

    品蘭心裡大樂,終於鬆開明蘭手,明蘭也覺得很解氣,便拉了品蘭悄悄後退幾步,移開人群,站到花格後頭歇口氣。

    這時坐在三太太身旁一個美貌少婦,掩口輕笑了一聲道:「母親也別急著推了,孫妹夫可是有名,沒準親家太太還瞧不上妹妹呢!」

    孫母面色稍稍緩和了些,冷哼了聲:「說是,三太太多慮了~~~~!」故意把餘音拖長了,三太太氣渾身發抖,身後站慧蘭難堪之極,低頭咬唇,死死揪著一塊帕子絞著,狠狠瞪了那美貌少婦一眼,那少婦毫不在意,看都不看她,屋裡眾人低低竊笑。

    剛才人太多,明蘭沒有一一記住,品蘭連忙解說:「坐在三嬸嬸旁邊那個穿水紅就是月蘭姐姐,旁邊坐那個好脾氣是秀蘭姐姐。」

    明蘭哦了一聲,嫡母嫡妹和庶女,果然啊……敵人敵人就是朋友這句話,恐怕在月蘭身上不起作用。

    慧蘭看周圍女眷嬉笑指點間,似乎在指自己,羞紅了臉跺了跺腳,終忍耐不住,一扭頭跑了出去,秀蘭看妹妹行動失禮,便陪了個罪也跟著出去了,月蘭不耐煩跟三太太坐,站起來走到品蘭明蘭身邊,很自來熟來摸明蘭衣裳鬢髮,嘴裡笑道:「好個標誌妹妹,我見了就喜歡。」

    明蘭在登州也會過女眷,可沒見這麼上來都動手動腳,只把身子側側偏開,品蘭冷眼看著,一句話都不說,月蘭見姊妹倆都不搭理自己,也不難受,只自顧自說話,品蘭煩她,撅撅嘴便扭頭去拿茶果吃了。

    月蘭一邊說話,一邊直勾勾看著明蘭雙鬟上用珍珠金絲纏出來花朵狀華勝,金絲綰花精緻漂亮,那明珠更是顆顆圓潤晶瑩,顯是貴重之物,心裡十分羨慕,上手去摸了摸,道:「姐姐我還沒見過這麼大珠子呢!二伯父是做官,妹妹必經慣富貴,不如將這借姐姐我戴兩天,也好在婆家風光風光!」

    明蘭訝然睜著眼睛,這是在……跟她要東西嗎?

    她突然懷念墨蘭了,她再怎麼耍心眼,好歹耍檔次比較高,這般死乞白賴向剛見面堂妹要東西事兒墨蘭還做不出來。還沒等明蘭開口,月蘭已經自己動手,飛快從明蘭頭上拔下那華勝來,拿在手裡細看,摸著覺得甚是滿意,回頭對明蘭笑道:「謝謝妹妹了,回頭我再還你。」說著便往自己頭上去插,明蘭看目瞪口呆。

    這時品蘭拿茶果回來,正聽到最後一句話,心中怒火蹭蹭冒起來,從月蘭背後湊過去,冷不防發力,劈手奪過那華勝,塞回明蘭手裡,冷笑道:「月姐姐這是借呢,還是搶呀,明蘭還沒答應呢你動手了!都說姐夫是個有錢,月姐姐還眼紅妹妹東西?!哪有這般做姐姐?」

    月蘭見到了手東西就被奪了回去,頓時柳眉倒豎,罵道:「我與明妹妹說話,你來插什麼嘴?呸,尖酸刻薄東西,當心嫁不出去!」轉頭又朝明蘭笑道:「妹妹不知道,我們這種鄉下財主就是有錢也買不到好東西,不過是借兩天戴戴,妹妹不會如此吝嗇吧!」

    品蘭正要還口,被明蘭一把拉住,明蘭用眼神安撫了下品蘭,轉頭對著月蘭笑了笑,然後一本正經道:「對不住,我吝嗇,我不借。」

    說完立刻扯著品蘭往前頭走去,月蘭張口結舌站在原處,只見品蘭一邊幫明蘭把華勝戴回頭上去,一邊挨到老太太身邊笑著說話,月蘭倒也不敢追上去再去要,只在原地跺了跺腳。貪人東西事兒月蘭是做慣,本想著拔了那華勝便趕緊坐回堂中,適才看著明蘭一言不發樣子,想她是個老實,小女孩臉皮薄不敢聲張,待會兒趕緊回自家此事便無聲無息了了,沒想著……

    月蘭悻悻回三太太身旁,才知道外頭戲檯子快要開鑼了,屋內大部分女眷正隨著大太太李氏出去了,月蘭連忙跟上三太太一道走,盛紜和兩位老太太本也要去,可被孫母纏住了,舅太太朱氏也在一旁聽著,品蘭和明蘭找了對墩子坐在那兒自己說話。

    孫母正在那裡滔滔不絕大肆張揚自家兒子,誇幾乎沒邊了:「…縣令老爺硬要請我家志哥兒吃酒,說是要請他寫一幅字去當匾額,哎呀呀,志兒推脫不得才應了,要我說呀,能得了志兒字真是縣令老爺福氣了……」

    品蘭忍無可忍,湊到明蘭耳邊說:「明明是姐夫吃醉了酒硬要送字給縣令老爺,且那次吃酒是我爹有事要與老爺說,偏偏姐夫自己過來亂喝一氣,又胡言亂語了半天,害我爹爹沒少和縣令老爺賠罪!」

    明蘭大囧,這孫母可以啊,都能應聘C了。

    孫母自我陶醉了半天,終於想到了盛老太太:「聽說親家老太太孫子也是讀書人,不知幾歲中秀才呀?」這是孫母最喜歡話題,百談不厭,便是對方考了狀元,若是中秀才年紀比自家兒子大,她也要吹噓半天。

    盛老太太輕笑了下:「十五歲。」孫母十分得意:「喲,那可沒我們志兒考上早,不過也算是年少才高了。」盛老太太輕描淡寫謙虛道:「談不上才高,不過那年登州,有好幾個十一二歲小秀才。」

    孫母皮笑不笑乾笑了幾聲:「那也沒什麼,興許那年特別好考罷,就算都是秀才也不見得都是有才。」

    這句話就惹惱了旁邊舅太太朱氏,她忍不住諷刺道:「說起來,你家哥兒自打十二歲考上秀才,都考了幾回舉人了吧?怎麼還沒中?」

    孫母強忍怒氣:「人家考了幾十年都有呢,幾年算什麼?」

    朱氏捂嘴輕笑:「您說是,幾十年也是有。」

    孫母大怒,又見盛家女眷不來幫自己,一肚子火氣無處發,便對著身旁兒媳淑蘭罵道:「換給你婆婆續茶,這般沒眼力勁兒,要你何用。」淑蘭當眾被罵,臉紅過耳,低頭去傳小丫鬟,品蘭見姐姐這般委屈,心裡疼痛,又不便出言,只捏著拳頭,明蘭忙在她耳邊低呼:「不要妄動,鎮定,鎮定,你祖母有分寸。」

    盛老太太不動聲色繼續看茶葉浮動,大老太太漸漸帶了些氣,但臉上半點也不顯出來,只靜靜聽著。

    孫母不滿看著走開去淑蘭,扁扁嘴,回頭道:「親家老太太呀,不是我自誇,如我家志兒這般品貌,那是打著燈籠也難找,親家閨女能入了我家門真是八輩子修來好福氣!這進門都幾年了,還一無所出,這要換了別人家,早一封休書打發了。」

    盛紜最是護短,閉了閉嘴,終於沒能忍住:「人家進門十年才生出娃娃來也有,這四五年裡,我侄女都給侄女婿都討了幾個小了!」

    朱氏幫忙道:「說是,子嗣自有祖宗老天保佑,都討了一屋子小老婆了,還想怎麼?」

    孫母冷笑道:「她要真賢惠,就該讓人進門,沒置在外頭惹人笑話。」

    大老太太沉聲道:「出身不乾淨女人,如何進門?!女婿也是讀書人,你這種話也說出來,不怕辱沒了祖宗!」

    孫母不甘叫道:「你家閨女自己沒本事,還想攔著男人納妾不成,難道要我們家絕後?」

    品蘭忍無可忍,再也聽不下去了,扭頭就走,明蘭急急忙忙追了上去,品蘭體力好情緒差,憋著一口氣,一下子就跑了個八百米,明蘭幾乎跑斷腸子才在一棵柳樹下把人追上,抱著品蘭胳膊死也不撒手,只一個勁兒喘氣。

    品蘭一腳一腳往樹上踹,氣憤咒罵:「該死!我姐姐這般好人,怎麼攤上這種事兒!憑什麼?憑什麼?」

    明蘭撫著胸口喘氣,只能等品蘭踹沒力氣了,才把她慢慢拉到一座遮蔽頗好假山下,撿了塊乾淨石頭兩人坐下,這種事情明蘭也不知道怎麼勸,若是她還在現代當小書記員,一定會很豪氣大喊『離婚吧』,可這裡,唉……,姐妹倆靜靜丅坐了半天,忽然假山後頭傳來一陣急促腳步聲和說話聲。

    「……妹子,你莫走,聽姐姐把話說完呀!」

    「我要去看戲了,姐姐你不用說了,我不想聽。」

    ——是秀蘭和慧蘭!品蘭和明蘭迅速對看了一眼。

    作為一個有經驗偷聽者,明蘭第一個反應是去捂品蘭嘴,誰知品蘭比她動作更快,一手就按在了自己嘴上,然後一動不動坐好,專注側耳傾聽,看見如此嫻熟流暢動作,明蘭忍不住浮起疑問:莫非是同好?

    那邊秀蘭說話了——「婚嫁大事於我們女兒家可如投胎一般要緊,妹妹你可千萬別糊塗呀!那家少爺我聽說過,雖有錢可貪花好色,十來歲就內寵頗多。」

    「那能怎麼辦?姑姑當我賊一般防著,我連泰生表哥面都見不上,如今年歲也到了,只能另找出路了。」慧蘭恨聲道。

    「泰生?哎,這你想也不要想了,有些事你不知道。當年姑姑想嫁給姑父,我們祖父卻硬攛掇著大伯爺把姑姑許配給別家,活點把姑父活活打死,聽說後來是二老太太出面保下;姑姑心裡縱使沒積下怨恨,也不會好瞧我們這一房。」秀蘭語氣悵然。

    品蘭明蘭互看一眼,居然還有這種事?品蘭目光中大是興奮,明蘭也是一肚子八卦——原來牛姑父和姑姑是自由戀愛呀。

    鈍鈍幾聲,似乎是在跺腳,慧蘭聲音隔著假山又傳過來:「…姐姐你看今天他們家排場,再看品蘭明蘭那兩丫頭身上穿頭上戴,隨便摘一件下來便抵得上我所有了!我可不要過苦日子,要嫁就得嫁有錢!」

    「你別傻了,這嫁人不是有錢就好。你姐夫家雖然貧寒,但待我誠心誠意,婆婆也是個知冷知熱,如今我守著他和一雙兒女,比日日山珍海味還知足!你莫看月蘭嫁有錢,她那男人極是無賴,日日尋花問柳不說,好不好便把她打一頓,屋裡有兒女姨娘誰都不把她放在眼裡,這種日子你願意過?你還是好好求求大伯母,她會為你做主。」秀蘭苦口婆心。

    慧蘭似乎冷笑了幾聲:「那是姐姐八字好,走了運,你們同時許嫁,淑蘭姐姐嫁如何?那也是個貧寒人家秀才,可就不如姐夫心地好!受著媳婦嫁妝,還整日呼來喝去擺威風,偏也碰上淑蘭那個沒用!哼,得了,還是有錢穩妥些……」

    說完就一陣重重腳步聲,似乎就甩開秀蘭走了,秀蘭急急追上去,聲音漸漸遠去。

    品蘭緩緩放開明蘭嘴,臉上似笑非笑,悠悠開口:「明妹妹,我忽然不氣了,說起來,再怎麼樣,我姐姐還沒挨過一指頭呢。」



第44回

    其他地方明蘭不知道,可是宥陽風俗,沒有小的不讓鬧洞房,加之當日信息接收量過大,所以品蘭明蘭很早就洗洗睡了

    新二嫂康氏有個很哈韓的名字——允兒,第二天一早給兩位老太太和公婆敬茶時,明蘭在旁細細觀察,果然溫柔婉轉,嬌羞可人,再看看旁邊的二哥長梧傻笑的像個大倭瓜,看來昨晚很和諧嘎。

    盛維和李氏都很喜歡新媳婦,打賞了一封厚厚紅包外加一對水色極好的翡翠龍鳳鐲,康允兒顫著頭上的五鳳朝陽珠釵紅著臉收下,李氏顧忌著大兒媳,便沒有說什麼開枝散葉的話,只和顏悅色的吩咐了幾句『妯娌和睦』。

    請安後,品蘭偷偷和明蘭說,康允兒陪來的嫁妝換如淑蘭嫁給孫秀才時的多,明蘭看了一眼毫無心機的品蘭——看來康家是真有些落了,難怪父母都是世家嫡出的允兒會下嫁;不過塞翁失馬焉知非福,看大嫂嫂文氏幾年未有所出而公婆夫婿依舊多有維護的樣子來看,允兒也是有福氣的。

    想到這裡明蘭忍不住歎氣,老天爺呀,為什麼她所知道的僅有幾個古代好男人都是三代以內旁系血親呀!也不知將來她那口子是如何樣子,要是攤上個孫姐夫那樣的,那她只能在紅杏和百合之間選一個了,嗚嗚~~~

    從之後幾天表現來看,盛老太太這次做的媒很好,康允兒謙和有禮,對長嫂恭敬,對小姑溫文,就是太矜持了,動不動害羞,不過配上大大咧咧的長梧也不錯。

    允兒對盛老太太特別恭敬,有一次布菜時知道有老太太喜歡的素燴芝麻菜,就一個勁兒的往老太太盤裡添菜,來吃飯的盛紜打趣道:「都說新人洞了房,媒人丟過牆,我這侄媳婦可一點沒忘了媒人呀!果然好孩子,不忘本!」

    允兒羞的連耳根子都燒熟了,恨不得一頭鑽進地裡去,大老太太打了盛紜兩下,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來。在旁間吃飯的品蘭深恨自己不在現場,不能插上一腳,她特別喜歡逗這個靦腆的新嫂子,明蘭每每拔刀相助,攔著不讓品蘭欺負,不過有長梧追在後頭教訓,品蘭也不大能得手,兄妹倆常打鬧成一團

    李氏看家裡和睦很是欣慰,可想起長女淑蘭,不由得黯然,只在心裡連念阿彌陀佛,希望兒女們都能美滿和睦。

    婚後第七天,盛家上下一齊去祠堂拜祖先,男丁割祭上完供後,再退出讓女眷進去敬拜,主要項目是介紹允兒給盛家的牌位和活著的族人認識,入籍後允兒就算盛家人了。

    盛家發跡的晚,所以可考的祖先不多,明蘭昏頭昏腦的跟著拜了好幾回,一會兒上香一會兒磕頭,頭暈腦脹之際忽記起適才允兒被寫入家譜後,大老太太和自己的祖母又與幾位族老女眷說了幾句,然後族長盛維又添了幾筆,寫了些啥?

    在回去的馬車上,明蘭就忍不住問盛老太太,誰知老太太輕飄飄的丟了一句重磅炸彈:「將你記入了你母親名下,以後你就與如蘭一般了。」

    明蘭瞠目,過了會兒才結巴道:「怎麼,怎麼這樣……?太,呃,母親知道嗎?」盛老太太看了明蘭一眼,神色不動:「我知會過她了。」

    明蘭一腦袋漿糊,呆呆坐在馬車裡:老太太行事乾淨利落,事先沒有半點風聲,事後輕描淡寫,明蘭滿肚子的話卻不知從何說起,最後只抱著祖母的胳膊來回的搖晃,把腦袋埋在祖母身上,小聲道:「謝謝祖母,叫祖母費心了。」

    盛老太太半闔著眼睛,只吐出一句:「……廢話。」

    石青色絨錦織的車頂微微搖晃,明蘭靜靜抬頭看著,她知道只有寫在原配名下的兒女才算是嫡出,其實這不過名頭好聽些罷了,親朋好友誰又不知道她是庶出的,不過她婚嫁時總算能體面點兒

    明蘭忽然暗笑起來,以後如蘭再想罵她『小婦養的』卻也不能夠了……明蘭猛的一驚,拉著祖母的袖子輕輕問道:「那四姐姐呢,她也記入太太名下了嗎?」

    盛老太太沒睜開眼睛,只淡淡道:「你是不與如蘭爭的,墨蘭……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明蘭似懂非懂的思忖著,看來就算記入了王氏名下,也並不表示她真的和如蘭平起平坐了,她依舊比如蘭差了一層,如果她和如蘭發生利益衝突,那麼……

    明蘭苦笑,原來是個山寨版的,不過也好,聊勝於無嘛

    又過了半個月,長梧要回京任中威衛鎮撫,李氏雖捨不得兒子,可也知道這次獲的官職是多少人搶破了頭的,多虧了盛紘多方打點才能成,只康允兒忐忑不安,生怕婆婆發話叫她留下來,那京城花花世界,長梧單身一人如何守的住?就怕夫妻再見時,不知多出幾個小的,想起自己母親的的委屈

    想到這裡,允兒心頭一陣一陣的發寒,只好愈加恭敬周到的服侍公婆,早起晚睡事事謙卑,倒讓盛府上下愈加喜歡

    一日去給盛老太太請安,李氏說起這個,不由得歎氣道:「哥兒要奔前程,我這做娘的也不好攔著,只可憐他小小年紀便離了爹娘,待回了京還要請嬸娘多看顧一二了。」

    允兒侍立在一旁,額頭沁出細細的汗來,李氏回頭看了她一眼,緩緩道:「梧哥兒媳婦才進門沒幾天,我也不甚放心,想留下多調教些日子,允兒,你說如何?」

    允兒心裡一片冰涼,眼眶發熱,但依舊強笑著:「有母親教導,媳婦高興還來不及呢。」

    明蘭本來賴在祖母身上打盹,這會兒有些醒了,忍不住插嘴道:「大伯母,還是讓二嫂嫂隨哥哥一道上京吧。」李氏故意道:「這是為何?」

    明蘭不好意思道:「這個,我捨不得新嫂嫂啦。」這個理由太弱智,沒人相信,明蘭小小聲的又補上一句:「那個……其實梧哥哥更捨不得。」

    允兒臉上羞紅一片,雖知明蘭不過是童言童語,但心中感激,偷偷以目光示謝。

    又過了幾日,大兒媳文氏被大夫瞧出有了三個月的身孕,盛維和李氏樂壞了,直道是允兒帶來的好福氣,文氏聽了也信,甚是感激這弟媳,妯娌倆拉著手說了好一會子話。

    其實李氏並非刻薄婆婆,只是她怕允兒官家小姐出身,沒了公婆鉗制便恃寵生嬌,在京城裡有王氏撐腰會輕慢自己兒子,如今想想也算了,回頭不行再把兒媳召回來就是了。允兒樂的幾乎要淌淚,卻不敢顯出十分,只乖巧的聽李氏吩咐以後在京城裡如何人際來往照顧夫婿,幾日後隨長梧上京了。

    盛府漸漸清淨下來,一日秋風漸歇,日頭和暖,早飯後盛老太太忽對明蘭道:「明丫兒,陪祖母進城去逛逛罷。」

    明蘭正站在桌前裁剪布頭,丹橘在旁拿尺子比量著,翠微翻著幾本花樣,小桃在旁看茶爐子。這幾日品蘭被大伯母捉去看賬本,明蘭空下來便打算給大堂嫂文氏的做個小孩兒肚兜,聞言抬頭,也沒反應過來,便道:「進城?我們不就在城裡嗎?」

    ——宥陽不是縣城嗎?難道是鄉下。

    盛老太太笑道:「傻孩子,待進了金陵你就知道什麼叫城裡了;咱們回自家屋子瞧瞧去,這些年沒回去了,好些用不上的舊物件得規制下,沒的都爛光蛀空了。」

    當年的盛老太公分家時給三個兒子一人留了一座宅子,因為二兒子完成了從商賈到讀書人的轉變,在迎娶侯府小姐前,老太公便把二兒子的宅子置在了金陵。

    盛老太太和明蘭一齊上了馬車,帶上了一半的丫鬟婆子,盛維擔心照顧不到,便又給派了七八個粗壯家僕婆子,駕車備好,一路緩緩朝金陵去,剛進了金陵城門,明蘭就覺得車外頭熱鬧喧囂不同凡幾,可大家小姐出門不好掀開車簾子朝外看,明蘭只能學武林高手,蹲在車裡聽風辨音,靠外頭的吆喝來判斷街上都有些什麼

    盛老太太看著明蘭一副吱吱小松鼠樣的心癢難耐,強忍著不去翻簾子,只把小臉貼在車壁上細細聽著,心裡暗暗覺得好笑,卻故意不去點破,只讓她忍著。

    待到了盛宅,丹橘扶著明蘭下車,然後明蘭轉身扶著祖母下車,宅門口早迎了十幾個老僕,當頭一個老頭子樣的管事上前下跪行禮,高聲道:「小的們在這兒恭迎老太太六姑娘回府!」然後後面一排僕婦雜役都團團跪下磕頭,呼喊聲也很整齊。

    盛老太太點點頭,似乎還滿意,揮揮手讓都站了起來,然後由明蘭扶著,一行人魚貫進了府,那管事看見老太太十分激動,一路上磕磕巴巴的說個沒停:「許多年沒見著主子了,老奴心裡高興呀,這宅子空著也沒個樣子,老太太要不要坐上竹竿在府裡走一圈瞧瞧,喔唷,這是六姑娘吧!老奴一直沒見過,就跟珍珠花玉石樹一般,真真好氣派!」

    盛老太太也微笑道:「這屋子沒人住,冷清了也是有的,也不用到處瞧了,你我是信得過,你家小子在柏哥兒身邊當差也是得用的

    那管事老頭聽聞自家孫子受主子賞識,面上喜色,樂呵呵的迎著眾人到正堂坐下,管事的叫府中下人逐一來給盛老太太磕頭,明蘭受了幾車皮的恭維話,直吵的耳朵嗡嗡響,都沒記住誰是誰,忙活了半天,總算消停了。

    盛老太太帶著明蘭來到內堂,拐過幾個梢間,又繞過庫房後頭,最後來到幽僻冷清的屋子,房媽媽早已等在那裡,盛老太太看見她,淡淡道:「東西都起出來了?」

    房媽媽恭身答是,然後帶著翠微丹橘等一干丫鬟婆子出去了,只在屋裡留下祖孫兩。

    明蘭被這些舉動糊塗了,看祖母神神秘秘的架勢,似乎要交代什麼,她一回頭正看見盛老太太已經坐在當中的一把陳舊的木椅子上,然後指著地上整齊擺放的七八口箱子,對明蘭道:「這些都是你祖母當初的陪嫁。」說著嘴角輕輕佻了挑,似有諷刺之色,又加上半句,「只剩下這些了

    明蘭愣愣的看著這些箱子,盛老太太示意她去打開,明蘭便走過去逐一把已經開了鎖的箱子掀開,然後一股子霉味撲鼻而來,明蘭一陣咳嗽,丫的,這少說也有三十年沒開了呀!也不知有沒有感染不好的細菌黴菌,勉強睜開眼看去,黑漆漆積滿了灰塵,有些上頭還掛了好些蜘蛛網,只能依稀看出是些瓷器青銅古玩之類的,最後兩個小箱子裹的更嚴實,沉重的紅木箱子裡頭似乎還有一層鐵箱子。

    盛老太太眼神幽深,似乎想起許多往事,靜靜道:「原來還有好幾十箱子上等的料子,什麼綢緞錦絨皮子的,都叫我一把火燒了。還有些被我變做了銀錢,打點疏通都要銀子,總不好讓你父親兩手空空的行走官場,當初從侯府陪來的,只剩下這些了……給了你罷。」

    明蘭剛剛咳嗽好了些,又險些嗆著,連忙回道:「祖母的東西自要傳給哥哥的,呵呵,給我些銀子就好了。」別開玩笑,她要是扛著這些嫁出去,換被王氏掐死,就是長柏哥哥也未必會待見她呀

    盛老太太似乎沒有聽見,自顧自的說下去:「你們幾個姊妹,除開你們父親給的嫁妝,我照例每人貼一千兩銀子,哥兒們嫡庶有別,你大哥哥娶媳婦我貼一千五百兩,兩個小的我每人給八百兩就是了;我在盛家待了一輩子,你祖父待我那點子情分也算結清了,可這些箱子便與盛家無干係了

    語意平淡,倒像是在交代後事,明蘭心裡難過,要知道余嫣然所有陪嫁加起來也不過一千五百兩銀子,這還是余閣老憐惜她遠嫁給貼補了的,當然這從另一個方面也反映了余閣老很清廉,余大人很吝嗇

    明蘭過去扯著祖母的袖子,輕輕勸道:「祖母,還是給哥哥罷,他才是咱家的長子嫡孫呀。」盛老太太久久才回過神來,看著明蘭,那眼神古怪讓人心驚,才緩緩道:「這箱子不敢說價值連城,也夠你一世無憂的了,你真不要?

    明蘭歎著氣,索性說開了:「說實話罷,好東西人人都喜歡的,可是有多大頭戴多大帽子,該是我就是我的,不是我的搶也沒用。這些個寶貝物件便是放到大姐姐夫家去也是夠闊氣的了,我如何受得起?還有……」明蘭在祖母興味的目光下說不下去了,訕訕的結尾:「總之,孫女年紀還輕,若是有造化自有好日子過的,這些青銅古玩還是算了吧。」

    在這古代,錢真不是萬能的,如果沒有相應的能力和家世護佑,有錢的商賈容易成為被官府或權貴訛詐敲打。盛維越來越發財而沒什麼波折,就是有個當官的堂弟,宥陽的七品縣令換了幾任都與盛家和睦相處,李家為什麼死活也要兒子讀書做官,他們家早夠錢了,也是一樣的道理;如果為了這幾箱子東西得罪了王氏和長柏,那真是得不償失了。

    盛老太太好笑的看著明蘭:「誰說這七八口箱子都給你了?」

    明蘭頓住了,好吧,她自做多情了,只好尷尬的笑了笑,盛老太太指著最後那兩口箱子道:「那才是給你,都是些我使過的玉器首飾,多大的腦袋戴多大的帽子,這祖母知道,不會讓你逾矩的。」接著放柔聲音,「你心明眼亮,能不貪圖銀錢,祖母很高興,這些物件給了你,也不枉了。那些幾口箱子也不是給你大哥哥的,以後祖母自有別的打算,你今日也見見世面,可是前朝的古物呢。」-

    明蘭討好的扭到盛老太太身上去,小小聲道:「我哪裡看的懂,祖母說與我聽吧。」

    老太太瞪了她一眼,無奈的拉著小孫女走到箱子前,一樣一樣的說了來歷名稱,明蘭聽著聽著,忽然冒出一句:「要不這兩箱子祖母也自己留著吧。」

    老太太這次是真驚奇了,覷了覷了孫女;明蘭猶豫了好一會兒,還是說了:「父親母親還有哥哥姐姐自然都是極孝順的!可祖母總得留些體己銀子呀,手中有糧心中不慌……」

    其實她想說的是,千子萬子不如手中的銀子,何況你換是親的,這是常年工作於民事庭的小書記員的肺腑之言。

    老太太心中一動,柔聲道:「好孩子,你放心,祖母的棺材本厚著呢!

    府裡留著僕婦裡有不少是老太太原來的陪房,老太太要和他們說話,怕明蘭悶,便打發她到園子裡去逛逛,明蘭嘟著嘴:「我不愛逛園子。」她想逛街。

    盛老太太板著臉塞給她一把小算盤:「那就練練吧,連百子都打不下來,當心以後嫁了人,把家給敗了。」明蘭幽怨的瞅著祖母,權衡了一下,痛苦道:「那我還是逛園子吧

    人家上過小學初中高中的奧數班好不好,基本就是心算!

    明蘭毫無興趣的繞著半片湖走了一圈,然後坐在一棵枯黃的柳樹下的白石頭上,雙手撐著臉頰,對著湖水發起呆來:金陵的湖水清凌凌的,和山東的大不相同,映照出明蘭一張皺皺的苦瓜臉,明蘭忽然使起小孩子氣來,撿起一把石子,一顆一顆的往湖裡亂丟。

    [連嫁妝都備好了,看來祖母對自己的婚事已經心裡有數了,偏不讓她問,不論多疼她,不論被明蘭哄的多暈,盛老太太始終拒絕讓明蘭參與討論婚事。聽說當年她的婚事就是自己拿的主意,結果……在簪花筵上偷偷看見新出爐的探花郎,聽人家吟了兩句詩,當場生情,違抗疼愛自己的父母,下嫁盛家,新婚幾年後愛淡情馳,夫妻反目。

    聽起來很像話本故事,誠然藝術源於生活這句話是有根據的,可她可是理智的律工作者呀,她不會一見鍾情然後發傻亂嫁人的!明蘭很傷感的繼續丟小石子,她真的很想知道她將來的阿娜答是誰欸。

    「明蘭妹妹。」一個清朗的少年聲音響起。

    明蘭呆呆的抬頭,胡亂張望一圈,才看見湖邊朗然站立一個俊朗少年,他正朝這邊走來,看明蘭木愣愣的樣子,賀弘文邊走邊笑道:「妹妹不認識我了麼?」

    明蘭璨然而笑,站起來俏皮的福了福:「弘文哥哥,小妹這廂有禮了!」

    賀弘文走到明蘭三步處站住,拱手而鞠:「今日祖母攜我貿然造訪,失禮失禮。」

    明蘭瞧見賀弘文身上的素衣孝巾,便斂容道:「你外曾祖父出殯,我和祖母本想去的,可是……」賀弘文連忙擺手,溫和的笑道:「你們原就是來吃喜酒的,又住在伯父家裡,紅白事相沖總是不好,你們不來是對的。」

    明蘭低聲道:「賀老太太定然很是傷懷。」

    賀弘文走過來,瞧著明蘭,和氣道:「祖母豁達,常言人皆有生死,此乃天道;外曾祖父已是高壽,睡夢中過世,也算是喜喪了。死有何懼?」

    明蘭怔了一下,點頭道:「賀老太太說的極有道理,我也不怕死,我只怕活的不痛快。」

    賀弘文聽了一動,笑道:「我也不怕死,只怕活不長而已。」

    明蘭終於笑了出來,賀弘文見她笑了,才問道:「適才妹妹做什麼愁眉苦臉的?你堂兄婚宴上紅包拿少了麼?」

    明蘭搖頭,苦著臉道:「我不會打算盤,祖母說我會敗家。」她當然不能說自己在擔心盲婚啞嫁,只好隨口謅一句。

    賀弘文失笑:「這有什麼,我小時候拿上配的人參膏去餵金魚,費掉了不知多少,金魚也翻了白眼,父親追著後頭訓我是敗家的。」想起亡父,弘文臉上一黯。

    明蘭大搖其頭:「伯父訓錯了,這哪是敗家,這是庸醫!我們的錯誤完全不可同日而語,請不要把我拉下水。」

    賀弘文撲哧一聲,不禁莞爾,指著明蘭連連搖頭,少年溫柔從容,笑的和煦爽朗,湖光山色,秋風吹動一抹淡淡草葉香氣,明蘭忽覺心境開闊。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關於族譜,我找了幾份古代族譜看看,有這麼三種情況。

    一種是,族譜上根本不記女兒,兒媳倒是有的。

    一種是,女兒也記,但只記嫡女。

    最後一種是,嫡女庶女都記錄。

    關於嫡出,也有三種記錄方式。一種是,不論嫡出庶出都寫到正房太太名下。

    一種是,清楚的註明嫡庶,正房太太名下算嫡出,另外母親空白欄下寫的算庶出。

    還有一種是,連妾室的姓名也註明的,某某仔(妾氏)。

    這些凌亂的記錄方式,分別代表了不同地區不同社會階層的繼承習慣。

    庶子記到嫡母名下的比較少,因為擔心發生繼承混亂,嫡母不肯削弱自己兒子的權利,母家親戚也是不肯的,而女兒記入嫡母名下比較多,因為可以高嫁,替家族拉關係。

    總的來說,越是大家族,地位顯赫,庶女的日子就越好過,如果是莊戶人家,溫飽水平,或者商賈人家,比較不講禮數,那庶女就很難過了,被黑心嫡母賣掉也不是沒有。

    說個八卦,我翻查了好久才知道原來林徽因是庶出的,她爹林老頭的原配無出,先後納了兩個妾,一個生了林徽因,另一個有兒有女。

    但是這些孩子統統算在那正房太太名下,當然也是因為林徽因很出色,老爹特別疼愛,林梁兩家也算開明,所以她後來配了梁啟超嫡子(不知是不是長子)。

    當然也因為當時是民國了,新文化運動興起。

    吾友八戒曾說過,對比陸小曼和林徽因在婚戀過程中的種種選擇和行為,不得不說林徽因比陸小曼理智些(先不論人品小三什麼的),尤其是徐志摩死後陸小曼的選擇,真是令人嗟歎。

    林徽因到底幸福與否,只有她自己知道,但從外人的眼光看來,她的人生還是成的,無論愛情婚姻事業,她都經營的小心翼翼(我才知道我國國徽是她主要參與設計的)。

    現在想來,是不是跟她是庶女有關係呢

作者: C萍妹    時間: 2012-6-26 12:59 PM

本帖最後由 C萍妹 於 2012-6-26 01:00 PM 編輯

第45回

    回宥陽盛宅已是傍晚,賀弘文留了一大包草藥風制陳皮給明蘭,明蘭嘗著甘甜清涼,一回去就分出一半給品蘭送去,誰知品蘭卻不在屋裡,丫鬟支支吾吾說大小姐回娘家了,明蘭立刻就覺著不對,連忙又到了淑蘭原住處。剛進內間,只見淑蘭滿臉都是淚痕,面色灰敗如老嫗般倚在床榻上昏迷,品蘭捏著拳頭在屋裡暴躁走來走去。明蘭忙問何事,品蘭磨著牙齒把事情解釋了一番。

    原來孫志高那位外室有身孕了,孫氏母子大喜過望,連忙要把外室納進府來,淑蘭秉性柔弱,不過身邊媽媽頗為果斷,一看事態不對,即刻帶著淑蘭回了娘家。

    下午孫母便殺上門來,傲慢要求淑蘭讓那外室進門,盛老太太寸步不讓,只給了四個字:留子去母。孫母冷笑幾聲,張揚擺袖而去。

    品蘭氣憤不過,跑出去對著一棵枯黃柳樹破口大罵了半個時辰,明蘭在一旁也勸不出什麼話來,只默默陪著,直到天漸漸黑了,品蘭明蘭才垂頭喪氣回屋,剛到屋門口就聽見裡頭傳來一陣悲慼哭聲和李氏無奈哄勸聲。

    「…自婚後,婆婆說不可打擾相公讀書,一個孕…不到三五日,……埋怨我無能,我便為他納妾,……他又嫌那些個無趣……如何是好!」淑蘭哭訴斷斷續續閃進了明蘭耳朵,品蘭天真,半懂不懂,可明蘭全明白了。

    淑蘭相貌平凡,又老實懦弱,孫志高自詡才子雅士,老婆通房統統看不上,好容易見了一個漂亮懂風情又有幾分才華『邊緣』女人,自然被迷住了

    明蘭輕輕歎氣,這個世界對男人總是比較寬容,只怕淑蘭這次要吃虧。

    果然,之後幾日盛府被幾撥人馬攪雞飛狗跳,有來說情孫氏族人,也有來瞧熱鬧三房女眷,更有在鄉中素有名望耆老來調解,不過說來說去,大意見還是一樣:叫淑蘭大人大量,讓那女子進門算了,便是生下男丁也是歸在淑蘭名下。

    盛家始終不鬆口,時日久了,外頭流言蜚語驟起,說長道短,紛紛指責盛家女兒善妒,不肯容人,孫志高始終不曾來接妻子,更索性把那舞姬領進了門,裡裡外外當正頭夫人般奉承起來;李氏也漸漸熬不住了,只有大老太太堅韌沉默如同磐石,任憑誰來說只閉口不言

    半月後,大老太太忽然發話,說她要見見那個舞姬。孫母以為盛家撐不住了,第二日便樂顛顛帶著那舞姬上門來,誰知大老太太一言不發,只把那舞姬上上下下打量了半天,又問了幾句話,然後轉身進屋,孫母還沒回過神來,便被送出門去了。

    這一日,品蘭心不在焉看著明蘭往肚兜上描花樣,不住往外頭張望,忽然一個小丫鬟快步跑進來,在品蘭耳旁說了一句,品蘭立刻如彈簧般蹦起來,拉起明蘭飛也似往外跑,明蘭險些被拖倒,繡花繃子掉在地上都來不及撿,沒頭沒腦跟著跑起來。

    跌跌撞撞奔了一路,穿花叢過樹林,只覺得路越來越窄,後來索性連正經小路都不走了,踩著草泥地深一腳淺一腳越走越偏僻,繞過主屋幾間房,來到一間幽暗茅草屋。

    明蘭終於甩開品蘭手,喘氣道:「我再也走不動道兒了,你到底要作什麼?」

    品蘭紅彤彤小臉上閃著興奮光彩:「那天孫老太婆來過後,祖母把自己關在佛堂裡都幾天了,只和你祖母說過幾句話,連我母親都不肯見,我一直叫人守著,今日祖母忽然叫母親去見她,如果我猜不錯,她們是要商量姐姐事兒。」

    明蘭連連點頭,覺著這位堂姐很有邏輯分析頭腦,便問:「那又怎麼樣?」

    品蘭怪叫一聲,惡狠狠揪住明蘭袖子:「我姐姐生死大事,你居然說『那又怎麼樣』?信不信我揍你!現在我要去聽她們說話,你去不去

    明蘭驚奇連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所謂大家閨秀,是連打聽人家私密都不應當,何況偷聽,好吧,雖然她也偷聽過幾場,但那都是老天爺送上門來呀!

    明蘭惴惴道:「這,這不好吧?怎麼可以偷聽!」一看品蘭臉色不虞,連忙又道:「況你怎麼偷聽呀!你祖母難道會敞著窗子大聲說出來?」

    品蘭胳膊一揮:「不用擔心,這兒有個狗洞,我小時候被罰在佛堂禁閉時常溜出去,很是隱蔽,幸虧這回祖母在佛堂說話,不然我還真沒轍,我當你是親姐妹,好姐妹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前幾回你總與我一道挨罰,很講義氣,所以我有好事也不忘了你!」

    明蘭一個趔趄,幾乎絕倒,有沒有搞錯,鑽狗洞和偷聽算哪門子有福同享!

    品蘭不理明蘭哆哆嗦嗦抗議,利索扒開肆長雜草山籐,露出一個尺餘寬窟窿,一邊用眼神威逼明蘭,一把拖過她往那狗洞裡塞,明蘭苦著臉,等品蘭進去後,挽起袖子紮起裙擺,一路狗啃泥般往前挪動,過了會兒,前頭品蘭便直起了身子,然後把明蘭拉出狗洞,明蘭轉頭一看,自己剛才出來洞口原來是一個大水缸和雜草擋著。

    品蘭吃力把水缸搬回去:「我特地叫她們這幾日別往這個缸裡打水。」

    然後兩個女孩賊頭賊腦穿過一個院子,小心閃進內宅,品蘭熟門熟路溜進一個窄門,然後就是一片漆黑,品蘭蹲下,明蘭笨拙隨著品蘭狗爬幾步,然後趴進一個類似櫃子裡地方。

    品蘭湊到明蘭耳邊,蚊鳴般聲音:「這裡是佛龕後面夾間,放心,這屋子很大。」-

    明蘭漸漸心慌起來,覺得今日自己著實唐突了,只伸手過去擰了把品蘭,她們趴著等了一會兒,忽聽見簾子掀動聲,然後是李氏屏退左右聲音,似乎婆媳兩坐離佛龕很遠。

    接著李氏輕輕道:「老太太,您,您……叫兒媳來,莫非……?」

    大老太太道:「我足足想了幾日,決心已定,叫淑蘭和離罷。」

    明蘭猛一驚,黑暗中感覺品蘭呼吸也重了不少,只聽李氏輕輕涕道:「老太太,您再想想吧,淑蘭年紀還輕,這……下半輩子如何過呀!」

    過了好一會兒,才聽見大老太太聲音乾澀無波:「我何嘗願意?我來回思量,足足想了幾個日夜,著實沒有子,正是趁她還年輕,趕緊把事兒瞭解了,以後興許還有好日子過。」

    李氏輕輕抽泣,大老太太道:「女人這一輩子無非依靠三個男人,父親,夫婿,兒子。那孫家母子德行你是瞧見了,這樣婆婆,這樣男人,叫淑蘭如何熬過一輩子?若是她有個子嗣也罷了,靠著兒子總也能熬出頭,可如今她連個傍身都沒有,待你我和她爹閉了眼,她哥哥嫂子總是隔了一層,你說她以後日子可如何過?!」

    李氏忍不住,哭出聲來:「我可憐淑兒,都是我害了她,當初豬油蒙了心,瞧上了那個姓孫殺才!想著他家貧,瞧在我們厚待他們母子份上,定會善待淑兒,誰知,誰知……竟是個豬狗不如!」

    大老太太歎氣道:「我本也不忍,原想等等看那小畜生如何作為?你也看見了,淑丫頭回娘家這許多日子了,他竟連看都不來看一眼!我算是灰心了,如今他媳婦長輩俱健在,他就敢如此糟踐淑丫頭,以後若真謀得了個一官半職,那還了得!罷罷罷,你也把心眼放明白些,別指望他了。」

    品蘭緊緊抓住明蘭腕子,明蘭吃痛,她很理解品蘭心情,但毫不客氣也擰回去。

    李氏哀戚道:「我並非捨不得那小畜生,只怕壞了家裡名聲,若是撕破臉,他家不肯好好善了,執意要休妻怎辦?」

    大老太太冷笑幾聲,沉聲道:「姓孫被人捧了這幾年,早忘了天高地厚,他以為別人捧他是瞧在他面上,哼,也不掂量掂量自己,不過是七分錢財三分起哄罷了,如今以我們家還怕了他不成?要私了,我們有人手,要公了,我們有錢財,便是要打官司,難道我們家官場上沒人?!他若是肯好聚好散與淑蘭和離,便留下一半嫁妝與他家,否則,哼哼,他們孫家原來是什麼樣子,便還讓他們什麼樣子!」

    李氏聽了,沉默了會兒,似乎還在猶豫,大老太太又道:「本想著不論哪個小生下一男半女,淑丫頭過到自己名下也罷了,可是那賤人你也是見過,妖妖嬈嬈,口舌伶俐,慣會諂媚有心計,你看著是個省事?日後她生了兒子,淑兒換被她連皮帶骨吞了!」

    李氏不語了,但泣聲漸止,明蘭覺得她是動搖了,大老太太長長歎了一口氣,慘然道:「兒媳婦呀,你是沒經過我那會兒,全家上下都叫那賤人把持了,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我那大姐兒,不過一場風寒,一劑藥便能救了命,卻生生被磨死了!我這才狠下心,帶著你男人和紜丫頭躲到鄉下去,幸你二嬸子幫把手,攔著不讓你公公寫休書。我們母子三人在鄉下什麼苦都吃了,好容易才熬出頭……」

    說著似乎哽咽了,明蘭一陣心酸,想著大老太太枯槁面容上遠過於年齡皺紋,每條都埋藏了幾多苦痛酸楚,旁邊品蘭似乎輕輕咬著牙齒。

    李氏輕輕道:「老太太話我都省,淑丫頭是我身上掉下來,瞧她受苦,我也似刀割般,可…可…,只怕,只怕耽誤了品兒,她也大了,人家要是因這個,不要她怎辦?」

    明蘭忽然覺得身邊一陣風動,品蘭再也忍不住,輕輕把明蘭推到裡角,一骨碌從夾間裡鑽出去,一把掀開厚厚簾子,揚聲道:「我不怕,讓姐姐和離!我便是一輩子不嫁,也不能叫姐姐在孫家受罪!」

    明蘭以狗啃泥姿勢趴在地上,只覺根根頭髮都豎直了起來,嚇魂飛魄散,肚裡一百遍臭罵品蘭這隻豬,手腳嚇冰涼,這要是被逮住了……呃,估計也不會把她怎麼樣;明蘭強自鎮定下來,仍舊一動不動趴成狗狗狀。

    幸好她窩在木隔間裡角,又隔了一層簾子一層流蘇,那婆媳兩並未察覺裡面還有一個人,只被忽然鑽出來品蘭嚇了一跳,然後李氏氣急敗壞罵起品蘭來,品蘭頂嘴,當然她不會說裡面還有一個,李氏和大老太太也想不到聽眾會有兩個。

    然後品蘭似乎被打了一巴掌,但她鐵骨錚錚,一聲未哭,撲通一聲跪下了,然後大聲表白:「人命,天注定,若女兒有福分,便是姐姐和離了也無妨,若是叫姐姐過著苦日子,我便是當神仙也無趣!」然後連連磕頭懇求李氏。

    明蘭驚慌之餘也沒怎麼聽清,最後似乎是母女倆抱頭痛哭起來。

    直到明蘭定下神來,李氏已帶著品蘭離開,似乎下定決心要和孫家干一架了,明蘭趴在裡面背心都是冷汗,外面十分安靜,因此她也不敢發出一點兒聲音,心裡無數次祈禱,只希望大老太天今天不想唸經,趕緊回去休息,好讓她溜掉。

    誰知她趴了越一盞茶夫,大老太太也沒有離開意思,只聽見她撥動念珠聲音,明蘭覺著膝蓋已經麻了,汗水冷下來,身上一陣陣發寒,只暗暗叫苦中,這時,盛紜來了

    母女倆都是爽快人,寒暄了幾句便直入正題,盛紜道:「母親和嫂子說定了

    大老太太沒說話,明蘭猜測她應該是點了點頭,然後聽盛紜又道:「也是當初嫂子想偏了,不喜老靠著堂哥家,不就是王氏嫂嫂給她看過幾次臉色嘛!那又如何,她連自己婆婆都敢輕慢,何況我們做買賣;且二嬸和堂哥可是好,提攜幫襯從來二話,咱們兩房有來有去,有什麼不好?可嫂子非想自家也出一個官老爺,這才把孫家縱容成這樣!……好了好了,不說了,娘,您打算什麼時候動手?」

    大老太太歎了口氣,道:「都預備好了,就這三兩天,事畢後叫淑丫頭住到你那兒去,你與她好好說說道理,女人家自己懦弱不爭氣,到哪兒都叫人看不起!你若瞧著合適,也可打發她到蒼鄉桂姐兒夫家去,那家婆婆與我是舊識,人是再好不過,必不會給眼色瞧,讓淑丫頭在鄉下散散心也好。」

    盛紜似乎哼了一聲:「淑兒小時候還好,和我家桂姐兒一道爬山趕牛,膽子大性子也爽利,後來硬是叫嫂子拘成這樣,學什麼大家閨秀,這下可好,學出個沒用!看看我家桂姐兒,親家和女婿是厚道人,公婆小姑都親親熱熱,小日子別提多美了!」

    言語中頗有得色,大老太太輕笑道:「那是她肚子爭氣,那家九代單傳,人丁稀少,桂姐兒進門四年生了三個小子,這會兒肚子裡又是一個,那家人換把她當菩薩供起來,不過你也得提醒她,不可輕慢了,當心以後吃苦!」

    盛紜看把母親逗樂了,便又說了幾句長女笑話,然後忽問:「哎呀,娘,……哦,對了,這事兒二嬸都知會過了?」

    大老太太道:「廢話!你當這次非請她來不可,老三雖胡鬧,這些年我們處處忍讓,難道還拿捏不住?!自打那小畜生了外室,我就起了這個心意,這回你二嬸帶了你堂哥一封信給縣太爺,金陵更是她娘家,故舊遍地,我看那小畜生能翻出天去

    盛紜恨聲道:「哼,孫家那群王八蛋,等淑蘭脫了身,看他們還得瑟起來?哎,說起來,二嬸人可真好。」

    大老太太似乎嗯了一口,道:「親戚家就當如此,咱們自己立住有本錢,也對得起你二嬸家禮數,親戚間好來好去,你幫著我些我幫著你些,你嫂子就是想不明白這一處。還有,你少給我裝蒜!你當我不知道,你二嬸這次肯來,不單是給明丫頭入籍,你打什麼鬼主意,當心你嫂子和你惱了!」

    清脆一陣瓷器響動,盛紜似乎慢悠悠倒了杯茶:「我知道您打主意;緊著先讓梧哥兒成了親,然後遠遠打發到京城,便只剩下一個品蘭,她只十二三,議親還早,趁這個時候趕緊讓淑蘭和離,待過個幾年,眾人都忘了,品蘭說親也不耽誤了,便是有耽誤也無妨,不是還有我們泰生嘛!」

    大老太太似乎惱了,大聲道:「你這副怪模怪樣做給誰看?!品蘭配你們家泰生,親上加親,有甚不好?!難不成你還瞧不上?」盛紜一陣清脆笑:「喲,娘,您這話說反了吧?不是我瞧不上品蘭,是我嫂子瞧不上我們家泰生罷!」

    大老太太不說話了,盛紜似乎吹著熱茶,又道:「真論起來,品蘭這般野性子沒規矩,願意娶她做媳婦也真不多,可到底是自己侄女,縱使平日裡對泰生呼呼喝喝,我也願意娶進門來,好好待著。可大嫂子心眼高~~~,瞧不上你女婿是莊戶人家出身,想攀李家郁哥兒!偏李家又瞧不上品蘭,她又回過頭來瞧著我們泰生好了。哼,嫂子也忒氣人了,我們泰生再不濟,也是要錢財有錢財要人品有人品,這幾年為著品蘭,我不知推掉了多少來說親好人家!嫂子倒好,當我們泰生是什麼了?要就要,不要就不要,隨她挑挑揀揀麼?這回我還偏不隨她了!」

    盛紜似乎也動了氣,把茶杯重重頓在桌上。

    屋子裡沉寂了好一會兒,大老太太才輕輕道:「所以你便寫信給你二嬸,把你家泰生好生誇了一頓。」盛紜乾脆承認:「不錯!我知道堂哥家裡有幾個丫頭,王氏嫂嫂寶貝閨女我不敢想,不過養在二嬸跟前那個我想想總成吧

    裡面明蘭聽心驚膽戰,忍不住再次痛罵品蘭:叫你偷聽沉不住氣!叫你只聽前半段!事關你終身幸福後半段沒聽到了吧?該!回去就不告訴你!

    那邊,大老太太涼涼道:「如今呢?你嫂子慌了手腳,日日和你賠笑臉,你痛快了

    盛紜呵呵笑道:「好吧,當初我請二嬸來,是想殺殺嫂子威風;不過後來……咳咳,娘,不瞞您說,我可真動了心思。我二嬸教養那孩子還真沒說,也不扭扭捏捏充大家閨秀架子,落落大方。嘖嘖,那通身規矩氣派,娘,你瞧見她吃飯走路行禮樣子沒有?到底是宮裡嬤嬤教出來,一舉一動又好看又體面,待人親切和氣,女紅理家也都來……娘,您別這幅臉子給我瞧,您別當泰生是您外孫,您當他是親孫子,若讓您挑孫媳婦,您要哪個?」

    明蘭聽人這麼誇她,心裡有些飄飄然,要說泰生也是個好男孩,可是,可是……嗚嗚,為什麼,為什麼又是一個三代以內旁系血親呢?品蘭你真要嫁他嗎,遺傳不安全誒。

    大老太太似乎再次無語了,過了會兒,低聲歎氣道:「可品蘭怎麼辦呢

    盛紜大大咧咧笑道:「娘,您別往心裡去,這事兒八字還沒一撇呢;我喜歡明蘭,也得二嬸喜歡泰生才行;欸?娘您看出來了沒有,李家舅太太好像對明蘭也有些想頭

    大老太太沒好氣道:「你這猴兒都看出來了,別人會看不出?不止他家,我聽聞你二嬸在金陵遇上個舊時手帕交,那家也有個哥兒,好似人品頗得你二嬸喜歡。」

    盛紜倒也不生氣:「對呀!所以說嘛,以後事兒且看著吧,若是我們泰生有福氣,二嬸能看上,那便很好,若是二嬸另有意思,也無妨,不是還有品蘭嘛!呵呵……這算不算風水流轉呀!」

    老太太罵道:「你這會兒禱氣你二嬸挑揀你們泰生了?」盛紜悠悠道:「不一樣,二嬸待我恩德,只要不把我家泰生煮了吃嘍,都成!」



第46回

    盛氏母女足足聊了大半個時辰,什麼該聽不該聽明蘭都聽了,好容易老人家乏了,盛紜扶著歇息去了,明蘭艱難地挪動已經跪麻腿慢慢退出去,雙腿酸麻刺痛,腰酸背傴像個老阿太,一邊還要防著被人看見,明蘭很佩服自己,在這種情況下她居然換忘記把水缸拉回去,鑽出狗洞時把雜草都撥拉上。

    一身泥巴,狼狽不堪,明蘭不敢回自己屋,只偷偷溜去品蘭處,只見那丟下戰友叛徒正忐忑不安等著自己,一見面就滿臉堆笑討好起來,拿出備好衣裳請明蘭梳洗更換。

    明蘭上去就是一陣揉搓,略略出了口氣後才動手梳洗,一脫下衣褲,兩個女孩都嚇了一跳,明蘭手肘膝蓋都紅腫一片,白嫩肌膚上好像蓋章似佈滿了佛堂石磚紋路,品蘭拿自備藥膏子推拿了半天,又熬了薑湯給明蘭灌下去驅寒,饒是如此,第二天傷處還是轉成斑駁青紫色了,好像廁所隔色方磚。明蘭大怒,扯著品蘭面頰扯開兩邊去,品蘭哇哇大叫,但很老實受著,一連幾天都乖覺跟只小哈巴狗似,一個勁兒賠罪。

    待明蘭膝蓋青紫漸退時,大老太太便集齊了孫盛兩家族長耆老,以及素有交情德馨老人,最後請了孫氏母子,濟濟一堂,要瞭解這件事;如此盛事,品蘭豈坐住,在李氏跟前央求了半天,李氏自然不肯讓女兒去觀看大人吵架,反是大老太太說了一句:「她也不小了,該讓她知道知道世道艱難,沒像那嬌花般經不起風浪。」

    大老太太生存哲學和兒媳婦不一樣,她認為雜草比觀賞用蘭花強多了,李氏不好違抗婆婆,瞪了品蘭一眼不管了,品蘭立刻去找明蘭連聲叫道『同去同去』,明蘭也很心癢,但還是先稟過盛老太太,誰知祖母竟也不攔她,於是兩個女孩便興興頭頭偷繞到正堂隔間,「不整死他丫!」品蘭特別振奮。

    到了隔間,卻發現淑蘭已經端坐在那裡,神色枯槁如喪婦般。

    「是老太太叫我們姑娘來。」淑蘭貼身丫鬟輕輕說了,明蘭和品蘭對看一眼,這次大老太太怕是要下狠藥了,一次性斷了淑蘭念想。

    孫氏母子見盛家僕人恭敬來請,以為盛家妥協了,便大搖大擺上門去,到了一看竟然坐了半屋子人,在座不是地方上德高望重,便是兩家人長輩,再一扭頭,竟然看見本地通判老爺也在,旁邊還跟了兩個錄事,孫志高漸有些不安,只孫母還猶自不知,趾高氣揚挑了把最前邊椅子坐下.

    待眾人一一見過禮後,胡姑父和長松將那通判老爺和兩位錄事請出去喫茶,品蘭隔著門縫仔細瞧了瞧,回頭輕輕道:「幸虧三房沒來,不然定叫他們瞧笑話了。

    進過一盞茶,盛維掃了一圈堂內眾人,一拱手道:「今日請眾位父老到此,便是要議一議小女與孫家姑爺之事,家事不利,請諸位莫要見笑。」

    孫志高一看這架勢,心道莫非你盛家仗著勢大想要逼我就範不成,想著先下手為強,便冷哼一聲:「岳父大人,所謂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志高忝為孫家子孫,如今二十有五尚無子息,實乃不孝,現家中妾室有了身孕,正是孫家之喜,內人自當妥善照料,豈料她竟妒忌至此,不肯容人,岳父大人深明大義,當訓誡她一二才是。」

    盛維聽他如此顛倒黑白,饒他素來厚道,聞言也不禁一股氣上湧,李氏看丈夫紫漲臉色,便緩緩站起道:「此乃家宅內事,我當家不好說,便由我這當娘來說罷。」說著轉身向孫志高,「姑爺,我來問你,我閨女進門三年,為你納了幾個妾?」

    孫志高氣息一窒,哼了一聲不說話,李氏繼續道:「我閨女進門不足半年,便為姑爺你張羅了三個通房,一年後又從外頭買了兩個,第二年聘了一個良家姨娘,另三個通房,第三年又是四五個,如今姑爺你二十有五,屋內人零零總總已有十二三個了。」

    聽李氏如數家珍把自己底細抖摟出來,孫志高臉皮漲紅,四周耆老族人都紛紛側目,一個與孫志高素有嫌隙族叔涼涼道:「怪道大侄子屢試不中,原來如此忙碌喲。」

    孫志高羞憤難言,孫母看兒子發窘,連忙道:「男人三妻四妾本是尋常,況且我兒是為子嗣大計,親家這是何意?」

    盛紜冷哼一聲道:「到底是為了子嗣,還是好色,天曉得~~~~!」

    孫志高大怒,幾乎要拍案而起。

    孫家老族長一看情況不對,連忙出來打圓場,道:「親家且先息怒,這夫妻嘛,床頭打架床尾和,一家人有話好好說,何必爭執呢?」

    孫母見有台階下,趕緊道:「沒錯,不要扯這些有沒,媳婦自己無能也不說了,既然房裡有人懷了身子,她便好好接納進來,待生下個一男半女,也是她福氣。」

    李氏語音森然:「今日便要說這個,我只問親家一句,若是我兒堅不肯納那女子,你們待如何?」

    孫志高霍然站起,一臉高傲:「不賢之人,要來何用,休書一封,下堂去罷!」

    盛維終於忍不住,連連冷笑道:「好好好!——好一個讀聖賢書女婿!」

    明蘭心中憐憫,轉頭去看淑蘭,只見她眼神空洞,身子搖搖欲墜,全靠丫鬟撐住了,品蘭咬牙再三,在明蘭耳邊說:「我若是個男子,定出去狠狠揍他一頓!」明蘭看品蘭威武樣子,心道:其實你雖是女子,你姐夫也未必打過你。

    孫志高看盛家人不說話,又傲慢一笑:「所謂一日夫妻百日恩,若她肯賢惠些,好好照料孫家子嗣,孫家也不會少她一口飯吃!岳父岳母仔細思量下罷。」大馬金刀坐下,一副篤定了盛家捨不得他這女婿模樣。

    李氏看他這副樣子,心中最後一抹猶豫都沒了,心裡恨殺人心都有了,大聲道:「不用思量了,你孫大才子我們高攀不起,不過不能休妻,只能和離,一應陪嫁全部取回

    孫氏母子大吃一驚,沒想到盛家人竟然如此剛硬,面面相覷,在座眾人也吃驚不小,震驚過後,紛紛勸道『莫要意氣用事』,『寧拆十座橋不毀一門親』云云。

    孫志高好容易回過神來,大叫道:「什麼和離?此等不賢不孝之人,休書一封都是便宜了!」孫母忙接上:「嫁入我孫家門,那些陪嫁自然都姓了孫,憑什麼取回?!」

    李氏看著這母子倆德行,竟對自己勤懇老實女兒沒有一絲留戀眷顧,她終於明白大老太太一番苦心,心中堅硬起來,昂聲道:「什麼不賢不孝?!你們黑了心肝也說出口?你要孝順繁衍子嗣,我閨女也沒攔著,我家雖是做買賣,可也知道何為婦道孝道?人道進門七年無處方為過,可我閨女成親不到半年就給你納小了,這樣你還說她『妒忌』?!她進門三年,一個孕倒有二十多天是睡在你老娘屋裡,端茶遞水,伺候飲食,下灶上房,三更睡五更起,打罵沒有半句還口,這換賢惠?!」

    李氏想起女兒年紀輕輕,卻一副老婦般枯瘦模樣,傷心難抑,幾乎哽咽,眾人聽了也是唏噓難言,指責目光紛紛射向孫氏母子,更有人暗想:都不讓夫妻倆睡在一起,如何教人家生兒子?真好一個刁鑽刻薄婆婆。

    孫母被眾人看十分難看,縱使是面皮老厚,也不僅臉紅了些,孫志高氣鼓鼓低頭而坐,悶聲不吭,李氏恨意滿漲,大聲道:「你們這般苛待我兒,居然還想休妻,還想要陪嫁!我告訴你們,休想!」

    孫志高冷笑一聲:「男人休妻,天經地義,你如何攔得住?」

    李氏也報以冷笑,從袖子中抽出一張紙來舉起,道:「你納妓為妾,有辱斯文,這是你那□在千金閣舊戶籍,你雖為她贖身,但卻忘了燒這舊籍書吧,哼哼,她原是賤籍,我這就修書一封,連這籍書一道寄去給你老師和金陵學政大人如何?也叫那些成日與你吟詩作對書生們看看你嘴臉,縱算不能革了你名,你在士林名聲……」

    孫志高這次是真變了臉色,強自鎮定:「哼,讀書人風流多了,名滿天下餘杭四子就個個都有出身風塵紅顏知己。」

    盛紜笑道:「不過人家可都沒往家里拉呀,更別說還讓她登堂入室延育子嗣了。」

    孫志高火冒三丈,卻又不敢發火,通判大人就在外頭,孫家族長一看李氏這架勢,就知道他們是有備而來,今日之事看來是不能輕輕揭過了,立刻轉頭勸孫志高:「既然如此,待那女子生下孩兒,你就把她送了吧,沒為了一個風塵女子不要妻子。」

    孫志高聞言,忽然化身情聖,眼眶含淚:「這萬萬不可!她,她賣藝不賣身,實乃一青樓奇女子呀!」

    隔間裡品蘭低低罵了聲:「放屁!」明蘭忍不住歎氣道:「這很正常,從來奇女子大多出在青樓,平常人家出來一般都是良家女子。」而這些奇女子通常都會遇到那麼一兩個嫖門英雄,上演一段可歌可泣真情故事。

    不過淑蘭沒有明蘭這麼想得開,聽到這裡,她空曠眼眶終於落下滾滾淚水,掩著嘴唇無聲哭泣起來。

    這個時候,外頭忽然進來一個管事打扮婦人,她恭敬走到李氏身邊,交過去一大疊單據和一大串鑰匙,李氏拿過東西,微笑點頭,孫氏母子一見此人,頓時驚叫道:「卞媽,你怎麼來這裡了?」

    那卞媽微笑道:「我不過是跟著大小姐陪嫁過去,本就是盛家人,有何來不得?」轉頭對李氏道:「太太,這是姑娘陪過去田產莊子還有奴婢文契,這是當初嫁妝單子。」

    大老太太謀劃了這麼久,自然事受到,孫氏母子前腳出門,留在孫家人手就立刻動手,粗壯雜役擋住門口,管事婆子迅速整理,打包箱籠,點齊人馬,把淑蘭嫁過去一切連人帶東西都帶回了盛家.

    孫母一跳三丈高,幾乎撲過去:「好你個盛李氏,你居然敢抄我們老孫家?那都是俺家東西,你快還來!我,我和你拼了!」說著便要過去抓李氏臉,旁邊僕婦連忙攔住了,在場僕婦都是李氏心腹,見自家大小姐受辱,都暗自氣氛,只聽撲通一聲,也不知怎麼回事,孫母腳下一絆,結結實實跌了個狗啃泥。

    孫志高連忙去攙扶,只見孫母咬著了舌頭,結巴著說不出話來,品蘭明蘭心裡大是爽快。

    李氏一揚手中契書,冷哼道:「陪嫁單子在此!我可沒拿你們孫家一針一線,倒是少了幾千兩銀子和許多首飾,也算了,便當做是我兒住你家三年花用罷!哼,你若不服,要打官司,我也奉陪!」

    孫志高怒不可遏,大吼道:「她嫁了進來,便生是我孫家人死是我孫家鬼,她東西自然都姓孫!什麼你我,都是孫家!」

    盛紜大笑出聲,指著笑道:「我雖不是讀書人,但也聽說過『見雕欄思駿馬』,既然我侄女這般惹你眼,你又何必留著她東西?豈不睹物思人,哦,莫非——」盛紜拉長聲音,一臉恍然大悟,「莫非我們宥陽第一大才子捨不得錢財?!嘖嘖,這可就太俗氣了喲。」

    孫志高被堵住了,梗脖子老粗老紅,面目幾乎扭曲,堂內一眾人都勸來勸去,一時沒個消停,這時久久沉默大老太太忽然開口了:「各位父老鄉親,請聽我老婆子一言。」

    眾人方漸漸靜下來,大老太太沙啞聲音慢慢道:「我們盛家在宥陽這地界上已數代,自老太公算起,與各家都是幾代交好,並非我盛家女兒嫉妒不容人,而是,而是……哎……」大老太太長長歎氣,神色哀戚。

    李家一位保長拱手道:「老太太莫非有難言之隱?盡請說來一二。」

    大老太太慘然道:「幾十年前,我們盛家門裡也進過一個風塵女子,那之後事兒各位叔伯兄弟也都是知道,我那大丫頭紅兒沒時候換足十歲!維兒他爹為那女子鬧傾家蕩產,連這祖宅——」大老太太指著頭上屋頂,「竟也賣了!」

    當初大老太爺寵妾滅妻事兒可是遠近聞名,但凡上點兒歲數人都知道,在座耆老都是經過那事,眼見著偌大家產一點一滴被抵盡當光,這件事情被無數家長拿來做典型案例訓斥兒子少逛青樓之用。

    大老太太忽然打出悲情牌,孫氏母子立刻摸不著頭腦,只聽大老太太慘淡著神色,繼續道:「虧祖宗保佑,各位叔伯父老扶持,我們母子這些年熬出了頭,這才贖回了祖宅,我閉上眼睛對得起九泉之下列祖列宗,老婆子這裡謝過諸位了!」

    說著,大老太太竟站起來,要給在座耆老行禮,眾人忙都站起來攔住,連聲不可,盛維在宥陽名聲很好,不光是他撫恤孤老修路鋪橋,更是他復興家業故事很有勵志意義。

    大老太太立直身子,決然道:「贖回這祖屋那一天,老婆子我對著老天立誓,族中其他人我管不著,可凡我這一支,無論男丁女眷,絕不與娼門女子來往!若違此誓,老婆子我不得好死,死後墜入十八層地獄,叫牛頭馬面拔舌頭下油鍋!」

    斬釘截鐵幾句話,眾人俱是一驚,心裡倒理解起來:人家當年被一個風塵女子幾乎家破人亡,現在你叫人家閨女和一個舞姬互稱姐妹,豈不欺人太甚?

    幾句話下來,堂上氣氛已經變了,不說都向著盛家,卻也無人為孫家說話了,孫氏族人只能靜坐不語,孫氏母子也開始暗暗發慌,這一頂大帽子扣下來,他們十分被動。

    這時,大老太太忽然又放柔了聲音,徐徐歎氣道:「你們孫家難處我也曉得,好容易有了後,如何捨得放手,且志高又與那女子有情義;可我盛家女子又是斷斷不能與那女子同一個屋簷下……」眾人都拉長了脖子,抬著頭等著聽。

    盛老太太道:「不如我們各退一步,就讓他們和離了罷,當初淑丫頭帶去陪嫁,留下一半在孫家,也算全了你我兩家一番因緣,如何?」

    這句話一說,全屋人俱都是鬆了一口氣,孫族長立刻大聲道:「到底是老太太深明大義,如此自是再好不過,兩家人也不可傷了和氣!志高侄兒,你說呢?」

    明蘭暗暗叫絕,這大老太太平日裡看著木訥沉默,沒想到一出手如此不凡,整場事件,角色分配明確,節奏控制得當,感情把握和離,一步一步引人入殼,自編自導自演,實在是人才呀人才。

    孫志高心中猶自不甘,覺得憋屈,孫母也不肯罷休,淑蘭那些嫁妝她初初就盯上了,要不是跟過來幾個婆子厲害,她早就一口吞了,如今叫她吐出半口來,如何心平!

    李氏看了這母子兩一眼,大聲道:「若是不肯,咱們就衙門見!把你那□拖出來遊街,叫宥陽縣裡大夥兒瞧瞧孫大才子德行!」

    孫志高最是要臉面,聞言便冷哼道:「和離便和離,當我稀罕麼?」反正有一半陪嫁在手,也算不少了。

    盛維沉著臉,立刻請外頭通判老爺進來,連同那兩個錄事,低聲說明一番,便立刻當堂寫起文書來,隨後李氏拿出那張陪嫁單子,孫母還想細細看,挑些好東西,孫志高當著通判老爺面,如何肯落人口舌,看也不看把那單子對半一撕,丟下半張。

    李氏又道:「陪去盛家下人都是家生子,我們如今是兩家人了,也不好叫人家骨分離,這樣罷,我將銀子補齊了,人就一個都不留了。」

    說著從袖中拿出幾張銀票遞過去,站在當中幾個族人耆老瞟眼看過去,每張都是一百兩面額,似乎有四五張之多,都暗忖:盛家倒是厚道,這些銀子買多少人也夠了。

    文書寫好,通判老爺看了眼盛維,道:「這就簽押了。」孫志高首先往前一立,龍飛鳳舞署了名,然後按了個指印上去,李氏忙道:「小女體弱,由我當家來吧。」

    這時,只聽嘩啦一聲巨響,明蘭和品蘭都嚇了一大跳,轉頭去看,只見淑蘭不知何時已經站起身來,雙手,一把推開槅扇,大步跨了出去,品蘭想追出去,被明蘭拖在門板後,透著門縫看過去。

    「淑蘭,你出來做什麼?」李氏失聲道。

    淑蘭面上淚痕尚且未干,卻朝父母直挺挺跪下,泣聲道:「都是女兒不孝,叫祖母父親母親為我操心了!」李氏掩面暗泣,盛維心中大慟,轉頭不看,大老太太眼中卻閃動欣慰。

    只見淑蘭衣袂決然,神情堅毅,向堂內眾人盈盈一拜,緩步走向桌案前,拿過筆揮手寫下,按過手印

    孫志高看著淑蘭枯黃面色,忍不住輕蔑道:「你無才無貌,本不與我相配,當初便是我家許錯了婚事,如今這便好好去了,以後配個殺豬種地,可要賢惠些了。」

    欺人太甚!李氏和盛維俱是大怒,便是周圍眾人也覺得太過了。

    孫志高還在笑,淑蘭猛然一個回頭,目光熾火憤怒,看著這個她曾仰賴以生命丈夫,這幅嘴臉如今竟是如此令人作嘔,她吐出一口唾沫,重重吐在孫志高臉上,然後看著氣急敗壞那男人,靜靜道:「你這好色忘義,無德無行小人;多瞧你一眼都噁心。」

    說完再次給眾人福了福,然後便揮袖而去,孫志高急著拿袖子擦臉,耳邊傳來輕輕譏笑聲,恨要命。

    眾人面露不屑,紛紛與盛維道別,竟無一人搭理孫家母子,便是孫氏族人也只與孫志高拱了拱手,孫志高覺著今天叫通判大人瞧笑話了,連忙上前去給通判大人搭話套近乎,誰知那通判理都沒理他,冷冷打量了他一番,然後與盛維熱絡說了幾句便告辭了。

    孫志高大怒,轉頭與孫母道:「好個勢力老貪吏!前幾日還與我吃酒評詩,今日便翻臉不認人,待我考取了名,當狠狠參他一本!」

    盛紜輕笑一聲:「喲,這都考了幾回?連個舉子都沒撈上,晃人呢;真是癩蛤蟆打哈欠,好大口氣!」

    孫志高氣哇哇大叫,可論口舌他如何是盛紜對手,又被諷刺了好幾句。

    品蘭早已離開隔間追著安慰淑蘭去了,只明蘭還待在隔間,兩個陪侍丫鬟互相看了看,見明蘭一動不動站在當地,一臉沉思模樣有些奇怪。

    明蘭慢慢挪動腳步,低頭思忖,這些日子來許多不解之事,連同自己祖母良苦用心,她如今有些明白了。
作者: C萍妹    時間: 2012-6-26 01:06 PM

第47回

    來時候兩艘船,回時候六艘船,如果是當官這把架勢,那御史立刻可以挽袖子磨墨寫參本了,幸好明蘭和祖母只是走親戚,京城來信,說盛紘這回考績依然是個優,已補了工部郎中,主經營繕清吏司,品級未變,不過好歹算京官了。

    既然要在京城安家,索性把老宅東西搬過去裝點,再加上盛維和二牛姑父送吃穿用物,光是各色綢緞皮絨就好幾十箱子,輜重甚浩,祖孫倆揮別親族,登舟而去。

    其實明蘭蠻奇怪,自家老爹從年前就開始托關係走門路,加上他政績也不錯,還以為他能混進六部之首吏部,最少也是戶部刑部這樣熱門單位,當今皇帝在位二十餘年,宮殿太廟什麼該建設早建設完了,這會兒工部太平空閒好像養老院,盛紘怎麼會去那裡?明蘭這樣問盛老太太,老太太回問一句:「明丫自己覺著呢?」

    明蘭翻著白眼,盛老太太是互動啟發教學提倡者,她很少告訴明蘭為什麼或該怎麼做,凡事總要明蘭自個兒琢磨,明蘭想了想,道:「聖上漸漸年老,儲位不明,如今京城正是風起雲湧,若真去了那些搶破頭地兒,沒準會惹上是非;爹爹真聰明。」

    盛老太太微笑著撫摸孫女頭髮,輕輕點頭讚許,江波順緩,船舶平穩,只微微一晃一晃搖著人很舒服,這段日子在宥陽,明蘭日日與品蘭玩在一處,祖孫倆都沒怎麼好好說話,一上了船後,才又說上話。

    「傻孩子,官場上哪個不聰明了?尤其是京城,水渾著呢,不過是有些人存了貪念,自以為聰明,想著趁機押一把注在皇位上,可宮闈之事何其詭幻,還是你爹這般守拙些好。」盛老太太靠在一把鋪著絨毯臥榻上,閒適與明蘭說話,「適才你與品蘭道別時,都說了些什麼?翠微說你昨兒個晚上一夜沒睡好。」

    明蘭思量了下還是老實說了:「我叫品蘭以後莫要對泰生表兄隨意呼喝了,多少文靜穩重些,姑姑會不喜。」盛老太太瞥了眼明蘭,悠悠道:「你多心了,你姑姑最喜歡女孩子家爽利潑辣,怎會不喜?」

    明蘭歎氣道:「做侄女,自然喜歡;若是做媳婦,就難說了。」世界上沒有一個婆婆喜歡看見自己兒子成老婆奴。

    盛老太太皺眉道:「什麼媳婦?你一個姑娘家,休得胡說。」.明蘭連忙道:「我與祖母什麼不能說,又不會去外頭說,品蘭和泰生表哥是天生一對,有眼睛都瞧出。」

    盛老太太聽了這句話,似乎有些興味,慢慢坐了起來,盯著明蘭微笑道:「真論起來,泰哥兒真是個好孩子,家裡有錢財鋪子,又沒有兄弟來爭,宥陽地面上看上他人家可不少;這幾日,你姑姑著實疼你,好些壓箱底寶貝連品蘭都捨不得給,怕都落了你口袋了吧。」明蘭看著祖母眼睛,認真一字一句道:「姑姑待我好,多半是托了祖母您福氣,孫女再傻也不至於這般自大,品蘭和泰生表哥自小一道長大,那個…呃,青梅竹馬。」

    盛老太太微感意外,只見明蘭雙目澄淨明亮,神情絲毫沒有猶豫,老太太便笑道:「你倒瞧出來了?倒也不笨。」

    明蘭很慚愧,若不是那天偷聽了一耳朵,她這幾日老和品蘭吃吃玩玩,哪想出來。

    盛老太太半身正坐起來,明蘭忙拿過一個大迎枕塞到祖母背後,自己也很自覺縮進祖母褥子裡,老太太摟著孫女小小肩膀道:「這個把月在你大伯父家裡,你瞧了不少,聽了不少,也算見了別樣世面,有什麼了悟麼?」

    明蘭靠著祖母軟軟肚皮,躺很舒服,懶懶道:「一開始有些想不明白,現在好像明白了;在家時就聽說三房家十分不濟,不僅要大伯父家處處周濟,還有些不知好歹,後來孫女親見了後,也有些瞧不起三房作為,可奇怪是,大伯家卻好像總忍讓著,不但時時貼補,逢年過節請吃酒開筵席,總也不忘了請他們出來;那時我就想了,明明大伯母也不怎麼待見她們,為何不遠著些?」

    盛老太太拍著明蘭小手,道:「現在明白了?」

    「嗯。」明蘭蹭著祖母肚皮,很適意,道:「待己以嚴,待人以寬,全宥陽都知道大伯父家好,都曉得三房不是,不論有個什麼,人人都會以為是三房錯。」

    盛老太太滿意點頭,擰了孫女小臉一把,笑道:「你自小懶散,厭惡人際往來,我本擔心你性子疏高了不好,如今見你也懂俗務了,我很是高興。明丫兒,記住了,三房再不濟,可三老太爺還在,說起來是兩代以內親戚,若真全然不管不問,只顧自己富貴卻不接濟,豈不被人說嘴是嫌貧愛富。商賈人家多有不義之名,可你大伯父卻是滿縣城誇上,不過費些許銀子,也不白供著三房大魚大,能博個美名,與子孫後代豈不更好?」

    明蘭知道老太太是在教她,認真聽了,插口道:「當日淑蘭姐姐和離時,我和品蘭都氣半死,孫家母子如此可惡,為何還要留一半陪嫁與他們,後來想想,若真把陪嫁都要過來,孫家人索性魚死網破,定不肯和離,要寫休書怎辦?這也是破財消災道理。」

    盛老太太輕輕捋著明蘭柔軟鬢髮,緩緩道:「是呀,誰不氣那家人!可沒子呀,光腳不怕穿鞋,和離談何容易,總得有個說,男人無德,婆婆無行,這可都拿不上檯面來說呀;我那老嫂子手段了得,動之以情,曉之以理,誘之以錢財,逼之以利害,這種事兒要就是快刀斬亂麻,一日了斷,然後即刻送淑蘭出門,待閒言閒語散了,也就好了。」

    明蘭連連點頭,忽然一骨碌爬起來,嘟著嘴道:「可孫家人如此可惡,直叫人牙癢癢,就這麼算了不成?」

    「小丫頭好大氣性!」盛老太太笑吟吟道,「你大伯母也不是吃素,不過短日頭裡且不能如何,明面上也不能現惡,還得與孫氏其他族人交好,只待日後罷;不過我瞧著孫氏母子都是糊塗貪婪,興許不用別人動手,他們也落不著好去了

    明蘭興頭道:「品蘭應承我了,那孫秀才一有故事立刻寫信與我,到時候我讀給祖母聽。」盛老太太罵道:「淘氣小丫頭,這般喜歡吵架生事,也是個厲害!這回你可和品蘭玩夠了,我絲毫不曾拘著你,待回了家,你要收斂些了。」

    明蘭抱著祖母胳膊陳懇保證:「祖母,您放心,我這回見了世面,知道了好些人情世故,待回去了,一定好好兒,不讓您操心。」盛老太太愛憐摟著小孫女,悠悠道:「有個可操心人,日子倒也好打發。

    到了京津渡口,下船乘車,一路沿著官道直奔京城,剛到京城門口,便有盛家僕婦等著,換過府中車輿後,再往前行。

    話說京城這種地方,百官雲集,權貴滿地,房產價格不比姚依依那會兒首都便宜,而且古代更龜毛,除了錢還要身份,尤其那些靠近皇城黃金地段,職業不高尚,來歷不乾淨,有錢都不讓住。

    例如某高利貸主或聯廠小老闆,哪怕拿泰坦尼克號裝錢來都不行,盛家是商賈出身本來沒戲,不過幾十年前,盛老太公趁祖墳冒青煙兒子考上探花那會兒,挾著名望和銀票買下泰安門外一處四五進大宅,地段中等偏上,右靠讀書人聚居臨清坊,左臨半拉子權貴住宅區,又趁著兒子迎娶侯爺千金機會,順帶買下宅邸後一處園子,打通後連成一片。

    盛紘同年或同僚裡面,不少是家境平常靠科舉出仕,便只能在京城外圍或偏角胡同置宅,而盛紘成了同級別官員中少數擁有花園住宅;明蘭再一次感歎投胎很重要。

    「當年老侯爺知道老太爺有這麼一處宅子,覺著也不是沒家底沒根基貧寒人家,才勉強答應婚事。」房媽媽對明蘭咬耳朵。

    明蘭仰天長歎:男人要結婚,果然得有房子麼?



第48回

    離家近兩個月,明蘭忽覺有些眼眶發熱,這才發覺何時起自己竟將這戶人家當自己家人了,盛紘頜下多出了三縷短鬚,呈短長短分佈態勢,據說這是如今京城最流行文官鬍鬚式樣,王氏為籌備長柏婚事累出了一嘴水泡,脂粉也蓋不住。

    「老太太您再不回來,媳婦兒可要跳河了,這裡裡外外一大攤子!」王氏攙著盛老太太胳膊,前所未有親熱。

    這次海家老爺謀了個外放,為怕將來遠方送嫁不容易,索性就趕在年前把婚事辦了,王氏一邊要安頓剛來京全家老小,一邊要備婚,忙頭暈腦漲。

    兩代帝師海老太爺雖已致仕,但在清流中威望猶在,這回海家嫁女,幾乎半個北方士林頭面人物都要來,他們家眷未必個個富貴,但個個都能拽兩句文。

    「貴府真乃文雅之所,瞧這幅林安之《撫琴圖》,遷想妙得,以形寫神,盡得顧癡絕之風。」某翰林夫人文縐縐評論牆上畫。

    「畫是好畫,就是這題字略顯凝重,壓住了飄逸之氣,若能以探微先生筆,方全了『顧陸』之美,盛夫人,您說呢?」某學士夫人說完,然後兩個一齊看向王氏。

    王氏=_=……呵呵笑了幾聲,趕緊轉換話題,拉扯開去。

    誰能告訴她,她們剛才說是啥?

    連累王氏罪魁長柏還是一副老樣子,拉過明蘭往自己身上比了比身高,面無表情道:「兩寸差六分。」——你賣布呢。

    長松這回秋闈又落榜了,卻在京城交上了幾個詩文朋友,最近剛博了一個『嘉松公子』美名,大冷天搖著把扇子也不嫌得瑟,長棟變化最大,宛如剛抽出來新芽,一口氣長了許多,「六姐姐,你東西我都看著呢,連箱子皮兒都沒蹭著。」長棟連忙道。

    「棟哥兒真能幹,回頭去我那兒取東西,我給香姨娘預留了。」明蘭湊過去咬耳朵。

    九歲長棟小臉兒紅撲撲,似乎羞赧:「又讓姐姐破費了,姨娘叫不用了,老太太都按份例送了。」明蘭俯身輕聲道:「是咱姑姑送來好料子,你正長個兒,叫姨娘給你做兩身鮮亮,回頭上學堂也體面,這是京裡頭呢。」

    長棟心中感激,低著頭輕聲道謝。

    明蘭心裡清楚,若單靠月例過日子,墨蘭和長松哪穿戴那麼好?大家都知道,不過盛紘是個大老爺,從不注意罷了。

    「六妹妹,你總算回來了,再晚些,你那些箱籠可保不住要開嘍。」如蘭稟性難移,一開口就嗆,把墨蘭氣住了,明蘭連忙搭過品蘭肩膀,笑嘻嘻湊著說:「我有五姐在,便是丟了東西也知道在哪兒!這回呀,我給五姐留了好幾瓶子桂花油!」

    如蘭眼睛一亮:「是蒼鄉?」

    「可不是?」明蘭笑眉毛彎彎,十分可愛,輕聲道,「蒼鄉桂花雖比不得西雲山好,可是進貢上用,每年多少瓶都是有數,姑姑好容易從官坊裡勻出來,我硬是要了些,一瓶不留都給姐姐抹頭髮!」

    如蘭也十分高興,摟過明蘭腰,笑道:「那敢情好,我正用得上,好妹妹,虧你記著我。」她自小就頭髮枯黃稀疏,養了許多年也只略略好些,明蘭送東西正合她意。

    墨蘭撅撅嘴,冷冷道:「妹妹去了趟老家,可學了不少眉眼高低呀,這馬屁拍,瞧把五妹樂!」明蘭也不生氣,笑瞇瞇轉過身來:「是呀,四姐馬屁我可也沒忘,喏,這是南邊來醇香墨,說是裡頭摻了上等香料,寫出來字都帶著香氣,極是風雅,我這個只識倆字笨丫頭就不糟蹋好東西了,給姐姐罷。」

    墨蘭接過一個小巧螺鈿黑漆木匣子,打開便是一股子清雅墨香,再看那幾條墨錠,色澤隱隱透著青紫,錠身光滑細潤,無有一絲裂紋,顯是上品,不由得暗自喜歡,臉上卻淡淡:「那便謝過妹妹了,回頭我把見海家夫人時得南珠分你一半。」

    明蘭也不客氣,拍手笑道:「那可太好了,欸,五姐姐,你呢?」挑著大眼睛,伸著小手,一副討要模樣,如蘭瞪了她一眼,罵道:「你個沒出息,少不了你,給你留了一對兒老坑水色玉環呢。」

    明蘭拉著兩個姐姐,滿足歎了口:「到底是有姐姐好,便是來晚了,也有好東西得,我可真有福氣!」大約是明蘭歡喜情緒感染了她們,如蘭和墨蘭也都笑著搖頭,氣氛頗也和睦。

    晚上盛紘回府,母子父女又是一番高興,王氏索性開了大桌,一家人坐一塊兒用晚飯,席上明蘭給盛紘敬了杯酒,朗聲道:「賀爹爹仕途順遂,沒有爹爹辛勞,便沒有女兒們這般享福,願爹爹身體康泰,多福多壽!」

    盛紘見明蘭語氣真誠,舉止磊落,心裡頗為感動,一口喝下杯中酒,連聲誇到:「我家明兒可懂事了!」一眾兒女見狀,也都紛紛舉杯,向盛紘祝酒,盛紘心裡極是高興,道:「好好好,你們爭氣,比叫為父陞官還高興!」

    男孩們都一口乾盡,盛老太太小聲吩咐,只讓女孩們抿了一小口。

    今日一家人都十分開懷,便不禁席間說話,只聽明蘭興高采烈述說回鄉之旅見聞。

    「到時候,正是金秋九十月份,哇,滿山桂花好似鋪了金子一般,漫山遍野,香氣四溢,光是在桂林裡走一圈,人都染香了!」

    「咱們摘桂花時候,叫人把繩子拴在枝椏上,然後下頭人攥著繩子一頭搖晃,一搖便是滿身桂花!品蘭手真臭,人家搖花兒吧,她卻搖下來幾條毛蟲!她還在樹下張大了嘴看,我老天,有一條蟲子險些餵進她嘴裡!」

    「田邊水牛脾氣可好了,我拿繩子輕輕趕著,它就慢慢走著,品蘭笨,大了,惹惱了那牛,險些被撩起後橛子給踢了,嚇死我了!」

    明蘭聲音清脆,表情生動,挑著有趣故事娓娓道來,說糗事時抑揚頓挫,說風景時文雅舒暢,那山間野趣,田園風光,彷彿歷歷在目,說眾人一陣陣嚮往發笑,盛家兒女都是大宅裡長大,自小錦繡堆裡大,何嘗有過這般樂趣。

    「咱們老家可是好地方呀!地靈人傑,風光旖旎。」盛紘都被勾起了思鄉之情,讚歎道。

    長松忍不住道:「宥陽真有這麼好玩嗎?我也去過呀。」墨蘭見明蘭今日大出風頭,心裡有些酸溜溜:「哥哥是讀書人,哪能和小丫頭野性子比?」

    盛紘皺眉道:「你妹妹年紀小,好玩是常理,況且有下人們看著,也野不到哪裡去!你大伯父大伯母寫信來,直誇明丫兒性子好又懂事,都把品蘭帶老實了許多。」

    墨蘭低頭不語,心中不滿,如蘭見墨蘭受責,比誇自己還開心,樂呵呵又啃了個雞腿。

    明蘭不好意思小聲道:「我與祖母說好了,叫我與品蘭玩一陣,然後回了京便要老老實實。」盛紘笑道:「與親戚要好也是正理,不好端著架子,回來後收斂性子便是了。」

    明蘭暗道:親戚當然好,這回上京,盛維唯恐京城米珠薪桂,盛紘又要安家又要辦喜事,擔心銀錢不夠用,便又送了不知多少錢來。

    不過官商官商,何嘗不是你幫我我幫你,雙贏罷了。

作者: C萍妹    時間: 2012-6-26 01:08 PM

本帖最後由 C萍妹 於 2012-6-27 09:35 AM 編輯

第49回

    沒有海洋性氣候調節,十一月的京城寒冷異常,房媽媽打午飯後就燒起了地龍,晚上明蘭和祖母一同窩在暖閣裡睡,暖和是夠暖和了,就是燥的很,明蘭不習慣,一晚上起來喝了好幾口茶,依舊口乾舌燥,第二日醒來後,暈暈乎乎的聽房媽媽說話。

    京城乃首善之地,地方小皇帝近,且御史言官耳聰目明唾液系統發達,盛紘十分警覺,把府中最好的一排屋子給了盛老太太住,還叫壽安堂,然後是自己與王氏住的正屋,林姨娘的林棲閣依舊靠西,旁邊挨著長楓的小院,長柏獨自一個院,預備做新房。

    京城盛府沒有登州那麼寬敞,三個蘭沒子住開,便另辟一處空闊的大院子,將三排廂房略略用籬笆和影壁隔開了,然後各自前後再造上罩房和抱廈供丫鬟婆子們使,便也是不錯的半獨立小院了。當初的葳蕤軒暗含了華蘭的名字,墨蘭和如蘭早不喜歡這個名字了,這回趕緊給自己的小院另起了名字,墨蘭的叫山月居,如蘭的叫陶然館,明蘭照舊。

    明蘭聽的稀里糊塗,翠微和丹橘倒都記住了,一個打點著把行李從壽安堂搬進暮蒼齋,一個指揮著小丫鬟和粗使婆子搬搬抬抬洗洗涮涮,足足了一上午才好,盛老太太不放心,便拉著明蘭親去看了一圈,王氏陪在一旁,心裡有些忐忑,見老太太點頭才鬆了口氣。

    京城版的暮蒼齋只三間大屋,中間正房,左右兩梢間,明蘭喜歡有私密空間,特意把臥室隔斷了,然後拿百寶閣和簾子把右梢間隔成一個書房,丹橘和小桃親自把箱籠一一打開,把裡頭的書籍和擺設都一件件抹乾淨了,按著明蘭的意思擺放好。

    還沒等明蘭收拾完屋子,如蘭就來串門子,初來京城,依著如蘭的性子,哪裡能這麼快交上朋友,整日與墨蘭大小眼的鬥嘴早膩了,她積攢了一肚子的話要與明蘭講。待丹橘沏上一碗熱騰騰的毛尖,如蘭就迫不及待的拉著明蘭進裡屋去了。

    「六妹妹,你覺不覺著這回四姐姐挺不高興的?」還沒寒暄兩句,如蘭就迫不及待的點出中心思想。

    明蘭定了定神,略思忖了下,猶豫道:「還好吧,我覺著四姐姐就是有些心守,午晌的時候,她來我屋裡看了一圈,話都沒說幾句就走了。」這很奇怪,墨蘭是個面子貨,不論肚子裡怎麼想,臉上總是和和氣氣的,沒事也要湊幾句的。

    如蘭一副『果然如我所料』的表情,神秘的壓低聲音道:「你不在這陣子,四姐姐在平寧郡主那兒觸了個大霉頭。」

    理論上來說,除了儲君和太小的皇子,其餘的王爺一律是要就藩的,受寵些的去富庶點兒的地方,冷落些的去偏僻邊區,可如今情況詭異,儲君遲遲未定,三四兩位王爺在皇帝的默許下都留下了,而這位六王爺的位份不高不低,封了個郡王,藩地在大梁。

    去年皇帝老爺過六十整壽時,六王爺來賀壽時帶上了一溜兒整齊的三個崽,叫生不出兒子的三王爺幾乎看紅了眼,尤其是那個小的才四五歲,提溜白胖,憨態可愛,三王爺越看越喜歡,六王爺兄弟情深,六王妃善解人意,便時時帶著小崽上門給三哥看。

    「哦,我明白了,我在金陵時就聽說三王爺意欲過繼一個侄子,莫非就是六王爺家的這個?!」明蘭恍然大悟,隨即又糊塗了,「欸?可這和四姐姐有什麼干係?這是皇家的事兒呀,咱們哪插的上嘴?」

    如蘭得意的晃著腦袋:「六王爺家還有一位正當年的縣主娘娘,最近聖上壽誕在即,六王妃帶著這一兒一女來京了。」

    明蘭開動腦筋想了會兒,試探著問:「莫非他們與平寧郡主交情頗深。」

    如蘭拍著明蘭的肩膀,笑道:「六妹妹真聰明。……那日平寧郡主宴客,母親帶著我們倆去了,四姐姐對郡主可慇勤了,又是討好又是賣乖,奉承的也忒露骨了,誰知郡主幹撂著她,都沒怎麼理睬,只一個勁兒的和六王妃母女說話,回來後太太告訴了老爺,她叫老爺好一頓數落,還罰禁足了半個月呢,呵呵……」

    「這,這也忒丟人了些呀。」明蘭可以想像那場景,也覺得難堪,難怪這次回來,盛紘似乎對墨蘭頗為嚴厲的樣子。

    如今老皇帝日漸衰老,三王爺就差一個兒子就名正言順了,六王爺這一支立刻炙手可熱起來,平寧郡主想燒熱灶,看上了這位嘉成縣主做兒媳婦,仔細想想,墨蘭和人家縣主的家世還真沒有可比性。

    如蘭很樂,本想找個人一起樂,沒想到明蘭不捧場,還一臉憂愁狀,不免皺眉道:「你怎麼了?別說你替四姐姐難過哦!」

    明蘭苦笑道:「五姐姐,我難過的是我們。雖然這會子丟人的是四姐姐,可咱們姐妹也逃不了呀,外頭說起來,總是盛家女兒的教養不好。」

    如蘭心頭一震,心裡過了兩遍,暗道沒錯,難怪這段日子來開茶會詩會,那些官宦小姐都不怎麼搭理她,言語間還隱隱譏諷,她本以為是衝著墨蘭一個去的,沒想到……敢情她是被連累了!如蘭頓時怒不可遏:「這個,這個小——!」

    想罵的不能罵,如蘭被生生憋紅了臉,明蘭趕忙去勸:「小聲些,別說有的沒的,這會兒我們可住的近了,小心被聽見!」

    如蘭拍了下桌子,吐出一句:「無妨,她適才往林棲閣那兒去了,哼!她再與那邊的來往下去,怕是再現眼的事兒也做的出來!」

    明蘭心疼的看著,震翻掉落地上碎掉的蓋碗,那是一整套的呀。

    林棲閣,炕幾上燃著一個雲蝠紋鎏金熏爐,林姨娘看著面前悶悶不樂的女兒,攏了攏灰鼠皮手籠,皺眉道:「不過被老爺訓了一回,你做什麼擺出這副面孔來?!」

    墨蘭擺著一個福祿壽的錦紋香囊,瞥了一眼林姨娘:「頭一回這般受罰,丟也丟死人了!要不是這回老太太她們回來,我怕是換能出來呢。」

    林姨娘歎氣道:「沒出息的東西!自己沒本事,只會哭喪著臉卻不知道算計,罷罷罷,個人有個命,你沒這份能耐,回頭與你尋個平常人家便是了!」

    墨蘭粉面飛紅,心有不甘道:「那縣主論人品長相不過是中等,可憐了元若哥哥。」

    林姨娘也沉悶了半天,才道:「人家命生的比你好,這比什麼都強!你少惦記那齊衡罷,我叫你三哥哥去外頭打聽了,平寧郡主也是個勢力眼,瞧著六王爺家得勢了,趕著巴結呢!算了,不說了……嘿,我叫你去看看明蘭那丫頭,你看了麼?」

    墨蘭懨懨的抬起頭來:「擺設倒還素淨,佈置的蠻精緻的,貴重物件嘛,不過那麼幾件,裡裡外外抬進抬出許多箱籠,我也瞧不出什麼來;娘,老太太疼愛明蘭,咱們再怎麼爭都是沒用,何必呢?」,林姨娘一掌拍在炕几上,瞪眼罵道:「說你沒出息,你還真沒出息!不該現眼的你偏要去現,該你爭的你反禱理會了!這趟明蘭回宥陽老家,也不知怎麼討好賣巧了,你大伯一家子都喜歡她,你也是,當初叫你哄哄品蘭,你偏嫌她粗俗不文!這下可好,看明蘭大包小包的回來,你就不氣?你與她一般出身,說起來,她娘不過是個村姑,你娘是官家來的,你還有親哥撐腰,應當比她強十倍才是,如今反不如了!」

    墨蘭猛的轉頭,賭氣般哼哼道:「老太太是個強脾氣的,她不喜歡我,我有什麼子?」

    林姨娘氣過後便靜下來,對著繚繞的香煙,緩緩道:「瞧老太太的樣子,怕是連明蘭的婚事都有著落了,如蘭太太是早有打算的,待王家舅老爺打外任上回京,怕就要說起來了,我的兒,只有你,還浮在半當呢。」

    墨蘭聞言,不禁憂心起來,惴惴的瞧著母親,林姨娘回頭朝她笑了笑,道:「若只找個尋常的進士舉子或官宦子弟,不計老爺還是你兄長都識得不少,可要人品才具,還要富貴雙全的人家,可難了!……也不知老太太給明蘭尋的是什麼人家?」

    明蘭看著面前痛哭流涕的老婦人,一臉懵懂,呆呆的去看房媽媽,那老婦人僕婦打扮,暗紅色細紋綢裌襖外頭罩著一件黑絨比甲,她拉著明蘭的手哭哭啼啼:「……姑娘,衛姨娘去的早,老婆子不中用,那時忽的病倒了,沒能顧上姑娘!……」

    明蘭實在跟不上狀況,只能發呆。

    房媽媽咳嗽了聲,道:「崔媽媽年歲大了,她兒子媳婦要接老人家回去養老,姑娘身邊沒個媽媽不好,太太便從莊子裡把尤媽媽找來了,本就是姑娘的,想也好照看些。」

    明蘭點點頭,其實她對這個尤媽媽全無印象,只記得當初裝傻時聽丫鬟們的壁角,依稀記得她們說,衛姨娘懦弱老實,身邊只一個叫蝶兒的還算忠心,其餘都是貪心欺主的,一出了事,都各尋出路跑的不見蹤影。那這位尤媽媽……?

    待屏退了眾人,房媽媽才老實說了:「本來老太太打算自己挑個信得過的,可是太太都送來了,也不好打太太的臉。」

    明蘭想了想,忽問了句:「她既已在莊子裡了,走了什麼門路進到內宅來?」

    小姐的奶母可是個美差,月錢豐厚不說,上可以和管事嬤嬤平起平坐,下可以呼喝小丫鬟們,當初她估計是怕牽連衛姨娘的死,才腳底抹油的,如今倒又來了。

    房媽媽見明蘭能問出這句話來,心裡先放下了一半,低聲道:「姑娘有心了,聽聞她早幾年便想著要上來,可那時姑娘身邊已有了崔媽媽,這次聽聞是使了銀子與太太跟前人的。」

    明蘭再問:「沒有後頭人?」

    房媽媽搖搖頭:「若是有,老太太是絕不許的。因她原就是姑娘的,如今頂上來也是順理成章的,我仔細打探過了,也就是薦人的婆子收了些好處;嘔怕因是奶姑娘的媽媽,若有個懶散惹事的,姑娘不好下臉子去壓制的。」

    明蘭嘴角微微挑了挑,笑道:「媽媽放心,我都這般大了,總不好一輩子叫老太太護著。」說著又笑了笑,無奈道,「若是真抵擋不住了,再來搬救兵罷。」

    待房媽媽走後,明蘭獨自坐在正房的湘妃榻上,低頭沉思了片刻,忽道:「請尤媽媽。」

    小桃應聲而去,尤媽媽一進來,立刻又是老淚縱橫,絮絮叨叨的訴說當初離開有多麼無奈,在莊子又是多麼想念明蘭,明蘭微笑的聽著,還示意小桃給端把杌子來。

    尤媽媽年歲不大,也就一中年婦女,菱形臉大闊嘴,看著倒是精明爽利,她離開時明蘭只有五歲,這會兒明蘭卻快十三了,她不住的提起明蘭小時的趣事和她的辛苦餵養,明蘭靜靜聽著,待她說的告一段落,才悠悠道:「我怕是不大記得了。」

    尤媽媽大吃一驚,回憶牌可是她手中僅有的大牌,趕緊抹乾眼淚,忙道:「姑娘那時雖小,可聰明伶俐極了,什麼東西都一教就會的,如何都忘了。」

    明蘭接過丹橘遞過來的茶碗,輕輕撥動碗蓋,低聲道:「衛姨娘過世後,我生了一場大病,昏迷了許多天,醒來後便許多事都糊塗了,可惜那會兒媽媽不在,不然我也能好快些。」

    尤媽媽臉上略有尷尬神色,乾笑道:「都是老婆子不爭氣,竟那會兒病倒了。」她很想說兩句衛姨娘的事兒,可是管事婆子早提醒過了,便不敢說。

    明蘭輕輕歎息,淺淺的憂傷:「那段日子可真不好過,日日吃藥,纏綿病榻,偏又沒個貼心人照料,只這個笨笨的小桃在身邊,好幾回大夫都說怕是不好了,幸得太太悉心照料,老太太垂憐,我才撿回這條小命。」

    尤媽媽臉色青紅轉色,捏緊了手中的帕子,訕訕的說了幾句場面話,連自己也覺得蒼白無力的很。

    明蘭合上蓋碗,嫣然而笑道:「現下可好了,我這屋裡這幾個大丫頭都是老太太和太太一手調教的,最是懂事能幹的,如今加上媽媽,我這小院可妥帖了。」

    尤媽媽心頭一驚,忍不住抬頭,望著明蘭雋長柔美的眼線,柔和含蓄的下頜弧度酷似多年前那位早逝的年輕姨娘,可神情卻截然不同,不論說什麼聽什麼,那對微翹的長長睫毛都紋絲未動,宛如靜謐不動的蝶翅,只秀美的面龐笑的靜好如水。

    面前這個素雅的女孩身上,透著一種鎮定,一種居高位者的悠然,尤尤媽媽有些失神,覺得和記憶中那個跟在自己身後的怯弱膽小的女孩的印象合不起來,一陣無名的敬畏慢慢爬上她的脊樑。

    明蘭定定的看著尤媽媽:如果她夠聰明,該不會給自己惹麻煩,領一份薪水,拿整套福利,少貪心妄想,盡好本分,便大家好聚好散。

    ——————————————————————————

    明清兩代的王爵制度略有不同。明朝的開國皇帝老朱同志,疼愛自家人,便規定凡是皇帝的兒子,一律親王開檔,然後依次下去郡王等等,但是基本上所有嫡出的兒子都會有個王爵,而且規定了非常高等級的享用,什麼每年銀錢多少,綢緞布匹多少,王府的僕人護衛多少,一應開支都有朝廷來買單,一開始就開了壞頭。

    朱元璋生了26個崽,後來建文和永樂搞家庭戰爭中死了不少,但是之後的兩百多年日子裡,朱明皇室不斷繁衍,形成了龐大的蝗蟲集團,到嘉靖年間,國家依然窮困不堪,一年的收入有三分之一要用來供養皇室,不少歷史學家說,如果張居正能夠成削藩,或者最少降低皇室的消耗,那明朝可能就不會亡了。

    下面是摘自電視劇《大明王朝1566》的一段海瑞台詞,我個人認為這部電視劇還是很靠譜的。「從大明朝開國至今,親王、郡王、皇室宗親遍於天下。按照規制,一個親王每年就要供米五萬石,鈔二萬五千貫,錦緞四十匹,紵絲三百匹,絹五百匹,紗羅一千匹,冬布一千匹,夏布還要一千匹。其他各種開支更是不勝繁舉。你們算過沒有,一個親王耗費國帑便如此之巨,那麼多的皇室宗親耗費的國帑又是多少!這些皇室宗親、宮中宦官、各級官吏所兼併之田莊占天襲半皆不納賦,小民百姓能耕之田地不及天襲半卻要納天襲稅,這些更是人人皆知,人人不言!就拿浙江而言,每年存留糧米六十二萬九千石,可供給皇室宗親府衙祿米卻要一百二十三萬石。以兩年存留之糧尚不能供皇室府衙一年之祿米。北方俺達年年侵犯,東南倭寇年年肆虐,危及天下,可將士的軍餉糧草卻要東挪西湊!」——

    清朝吸取了這個教訓,於是愛新覺羅家的皇子不是各個都封王的,先從母族高貴程度來排比,然後靠各位阿哥自己的表現來掙爵位,九龍奪嫡時便是典型代表,貝子——貝勒——郡王——親王,好像是這樣的,而且大都是降級襲爵。這樣一來,大大降低了養皇室的費用,騰出了大量的銀錢給國庫。但是最近,作者翻查了一些資料,發現這個目前似乎有歷史學家不同意這個觀點,因為滿清皇室雖然省錢了,但是八旗男丁卻沒有,按照多爾袞入關時規定的,滿洲八旗反是男丁,從成年起就可以領一份錢糧,雖然不多,但可以保證在失業的情況下,他們也不會餓死,有了這種衣食無憂的保證,所以後來晚清才出現了許多提鳥籠斗蛐蛐的八旗子弟。在某本爭霸題材的穿越文裡我看見過一份資料,好像是《遠東狂人1908》哦,裡面說明了滿清繁衍二百年後,八旗男丁的數目也十分可觀了,因此如果把這個算上,那麼明清兩代豢養皇室或旗人的費用其實是差不多的咯?偶找不到精確的數據,所以沒說。

    其實漢朝也很厚待皇室,不過太厚待了,以至於這些藩國有力量和中央叫板,所以被拍了好幾次,削藩了許多,費用反而降低了。

    偶在天涯上煮酒上看見一片帖子,是某個歷史強人寫的,他/她認為,比較好的宗室制度,應該是唐宋時代,依次襲爵,直到庶民,讓皇室子弟自由發揮,愛讀書讀書,愛經商經商,愛仗劍走天涯也行。

    好像是這樣的,偶也不清楚。

    偶不是學歷史的,只是喜歡而已。



第50回

  明蘭冷旁觀,見尤媽媽多少知道好歹,這幾天裡只照料明蘭的飲食起居,並不曾插手進箱籠細軟等財帛,不過……不知是在外頭莊子裡待久了,還是原本衛姨娘就是缺乏管束,尤媽媽行止有些跋扈,三天兩頭就打人罵狗,逮著錯處就罵罵咧咧,除了翠微是老太太給的,她不敢,其餘丹橘以下全都被訓過,若和綠枝脾氣沖,幾次險些要打起來。  

  明蘭也不說話,只暗暗記下。這一日,院裡小丫頭偷懶,不曾按著規制值勤,便被尤媽媽揪著耳朵在院中罵了半天,一邊罵一邊打,攆得小丫頭滿院子雞飛狗跳。明蘭坐在裡屋看書並不言語,一旁的翠微看不下去,要去制止,被明蘭一個眼神攔在當地。

  明蘭翻過三頁書,等尤媽媽罵痛快了,才叫小桃去叫人。尤媽媽掀簾進屋,明蘭正端坐炕上,翠微坐在炕角做繡活,丹橘在書案上收拾。尤媽媽見明蘭神色淡然,心裡多少有些不安,這幾日服侍下來,她知道這位六姑娘是個有主意的,不會由人拿捏,便先要張口,明蘭不待她開口,先頭道:「小桃,給媽媽沏碗熱茶。媽媽請坐。」

  尤媽媽己拉了把杌子,只坐了個邊角,然後問:「姑娘喚我何事?」

  明蘭和煦道:「媽媽在我這兒幾天了,做事管教無不盡心,但有一處,我覺著不妥,我當媽媽是自己人,便直說了,媽媽可莫要惱了。」

  尤媽媽臉一沉,扯了扯嘴角:「姑娘請說。」

  明蘭放下書卷,細白柔嫩的十指交疊而握,語調緩和,神態悠然道:「媽媽瞧著小丫頭淘氣,指點管教一二是好的,可媽媽回回發作都鬧得滿院子雞飛狗跳的,弄得人盡皆知就不好了。」

  尤媽媽心中不服,直起身子反駁道:「姑娘年輕心軟,不知道其中的厲害,這起子小蹄子壞心腸的,整日躲懶耍滑,言語說不頂事,非得給點兒厲害瞧瞧!」

  明蘭挑了挑眉,目光一閃直接回擊:「媽媽此言差矣。我雖年輕可也知道『家醜不可外揚』這六個字,雖說都是一家人,可也都分管著自己的一畝三分田;哪個院子裡小丫頭不淘氣?可人家都是拉進屋裡去慢慢調教,哪個像媽媽您恨不能敲鑼打鼓繞世界都知道了?知道的是媽媽您有能耐,不知道的以為我這小院多不太平呢!」

  尤媽媽心頭一驚,知道明蘭說的在理,可當著三個大丫鬟的面挨了明蘭訓,臉子也放不下,便不服,嘟囔道:「人家只有媽媽說姑娘的,哪有反過來讓姑娘教訓媽媽的,老婆子我倒進來沒幾日,便惹了姑娘的嫌。」

  明蘭耳朵尖,聽見了,輕笑一聲道:「是了,我原是不該說媽媽的,這樣罷,我這就回了老太太和房媽媽,讓她們與媽媽說道說道。」

  說著作勢欲起身,尤媽媽立刻丟下茶碗,慌忙把明蘭按住,陪出一臉勉強笑容道:「姑娘別介,是老婆子糊塗了,姑娘有話儘管說,何必嚷到老太太跟前去,擾了她的清淨。」在外頭莊子裡時,尤媽媽就聽說這位六姑娘打小就極得老太太寵愛,是在老太太懷裡捂大的,她知道自己是走王氏的門路進來的,原就未必得老太太中意,如今進來才幾天便鬧到跟前,到底不便,立刻服軟了。

  明蘭見尤媽媽如此上道,倒也不窮追猛打,重新窩進炕褥裡舒適坐著,捧過琺琅掐絲銅胎手爐取暖,柔聲道:「媽媽管教小的們原是沒錯的,可太過了也會辦成壞事。小丫頭們犯了錯,媽媽可記下,待回頭慢慢教訓,該罵就罵,該打的,我這兒有戒尺,該罰月錢的,叫九兒知會劉媽媽一聲便是,媽媽一把年紀了,做什麼和小孩子臉紅脖子粗的?沒的顯得自己不尊重不是?今日我與媽媽說話,可也沒有吆喝得滿院子都知道。」

  其實,大部分情況下,奶母對自己撫養的哥兒姐兒是忠心耿耿的,她們都是由太太選出的,家人前程都在太太手裡,兒子將來可能成為少爺的小廝,女兒將來可能成為小丫鬟,利益都綁在一塊兒了,例如墨蘭奶母就是林姨娘的嬤嬤,如蘭奶母就是王氏的陪房,只有自己……這個尤媽媽是半路來的,她的家庭背景明蘭只知道個大概,這忠誠度便大打折扣了,哎,也罷,人小長棟的奶母還是臨時工呢,喂完了奶便被辭退了,想想自己也不錯了。

  尤媽媽臉上一陣青一陣紅,心道這六姑娘好生厲害,拿住一點錯處便訓,條理分明,偏偏她態度柔和,一派端莊斯文,叫人一句嘴都說不出,尤媽媽勉強應聲:「姑娘說的是,我省得了,都改了便是。」

  說著又訕訕打了幾句圓場,明蘭嫣然而笑,隨即跟著說了幾句很給面子的話了,讓尤媽媽就坡下驢,說著說著忽道:「聽說媽媽昨日添了個孫子,真是可喜可賀。」尤媽媽呆了下,旋即道:「說不上什麼喜,不過是多張吃飯嘴罷了。」

  明蘭看著尤媽媽,搖了搖頭道:「丹橘,取五兩銀子封個紅包給媽媽,多少添些喜,說起也是媽媽的頭個孫子。」

  尤媽媽接過紅包,嘴裡千恩萬謝,心裡卻一陣亂跳,不是她沒見過錢,而是她終於知道明蘭不是當年的衛姨娘,她絕不是個可以隨人揉搓的麵團。

  小桃送尤媽媽出門後,丹橘終於從假裝忙碌中抬起頭道:「姑娘說的真好,總算鎮住媽媽了。」明蘭白了她一眼,端起熱茶喝了一口,道:「她到底是媽媽,顧慮知道的終歸多些,也周全些,你們是得敬重一二;更何況她也沒全訓斥錯。」

  丹橘知道明蘭的意思,低下頭訕訕不語。明蘭想起自己院子不免頭痛,歎著放下茶碗對著丹橘道:「說起來你也有不是,一味的溫和老實,都叫她們爬到頭上了,我知你與燕草幾個是一塊兒長大的,不好說重話,以前有崔媽媽在,可這兩月我不過出了趟門,她們便愈發懶散,前日裡燃著燭火爐子,她們居然跑的一個都不剩,這般大的過錯,你也過去了,是翠微出去震嚇了幾句,可是你也想想,翠微能在我們這兒待幾天?待出了年她便要嫁人了。」

  窩在炕上做繡活的翠微忍不住嗔道:「姑娘說便說,做什麼又扯上我?」

  明蘭轉過臉,一本正經道:「你放心,你那嫁妝老太太早已給你備下了,你陪我這幾年,我也不會叫你白跟一趟,我另外給你預備了一份子,不過,我忘性大,回頭你要出去了,得提醒我下,免得我忘了。」翠微這幾年早被打趣得臉皮厚了,都懶得害羞,只沖明蘭皺了皺鼻子又低頭往繡花繃子上扎花。

  倒是丹橘,被說得不好意思地低頭難為情,只囁嚅著說:「我說過她們幾句,她們便說我攀高枝兒了,瞧不起小姐妹們了。」  

  明蘭回過頭來繼續教育工作:「我這屋裡除了小桃便是你跟我日子最久的,不說翠微拿著雙份,其餘一干的月錢和老太太器重哪個越得過你去?你若不想她們叫媽媽罰,便得規制她們,沒事就好,若有個好歹,驚動了太太和老太太,誰能跑得了?咱們院有章法,你照著條理拿住了規矩,有一說一,誰又能說你什麼?」

  其實明蘭的思路很簡單,工作應該和職位薪水對稱。身為大丫鬟,除了照顧小姐,很大一部分職責就是管制其餘丫鬟,前者丹橘完成的很好,後者明顯不合格。  

  丹橘臉上一白,呆呆的站著。翠微歎口氣,她也是家生子,知道丹橘家的事:她老子早逝,娘改嫁後又生了許多孩子,後爹不待見她,親娘也不護著,五六歲之前便如個野孩子般無人照看,總算她娘心有不忍,托了門路把她從莊子裡送進內宅,才過上些安穩日子。

  翠微放下繡繃,把丹橘拉到炕前,柔聲道:「妹子,我知道你是個老實的,可你也替姑娘想想,姑娘漸漸大了,不能一有風吹草動就去老太太那兒搬救兵,回回都這樣,豈不叫人笑話咱們姑娘?如今那兩位——」

  翠微指了指山月居和陶然館的方向,輕聲道:「住的近,可都盯著瞧呢,姑娘剛回來那會兒,給小丫頭們帶的東西,明明都寫了簽子分好的,偏她們沒規矩胡搶亂鬧一氣。這也便罷了,以後若是有個什麼失竊走水,那時可該如何?是叫姑娘親斷官司還是叫管事媽媽處置姐妹們?那才是真傷了和氣;如今又來個不好惹的媽媽,更得小心些。妹子呀,你可得拿出些派頭威勢,不然老太太頭一個換了你,姑娘不是非你不可的,這些年要不是姑娘中意你,老太太早從那幾個翠裡頭挑好使的給姑娘了。」

  明蘭崇拜地看著翠微,覺得房媽媽真是太會培訓人才了,翠微這一番話說的前後周到,既點出了厲害關係又指明了後果,果然丹橘一臉漸漸顯出的奮發嚴肅狀,連連點頭,聽著翠微指點,神情異常鄭重肅穆,若在後頭豎面鐮刀錘頭棋便可直接宣誓入黨了。

  明蘭雖沒混過企業,但也知道管理的中心思想便是層層遞進,責任落實,沒的讓一個CEO去查職員遲到早退的道理,有幾次明蘭都想衝出去吼一頓,但是生生忍住了,吼人不是她的工作,只有下決斷定仲裁時才需要她出面。

  「娘娘。」小桃連跑帶跳的從外頭進來,到明蘭跟前喘著道:「大小姐,哦不,大姑奶奶了;老太太叫姑娘們都過去呢。」  

  明蘭才反應過來,驚喜道:「大姐回來了?這可太好了,老太太可盼著呢。」

  丹橘手腳比嘴皮子快,立刻從裡頭找出一雙隔雪洋紅掐金羊皮小靴,蹲下服侍明蘭穿上;翠微忙下炕,從屋裡的螺鈿漆木大櫃裡找出一件淺紅羽紗銀灰鼠皮子裡鶴氅;小桃打開手爐往裡頭添些火撥旺了火苗子。三個丫鬟忙碌著把明蘭上下打點好,最後翠微在雪帽和大金釵上只猶豫了一會兒,還是選了雪帽給明蘭戴上。翠微留下看家,明蘭帶著小桃和丹橘直往壽安堂去了。

  其實盛老太太回府的第二日,華蘭就要回來,可不巧的是她婆婆也就是忠勤伯夫人,病倒了,做兒媳婦的不好緊著走娘家,便拖到了今天。

  一路匆匆,剛進正堂明蘭便看見一個麗裝女子伏在老太太膝上低低哭泣,老太太也一臉愛憐的輕輕撫著女子的背,祖孫倆約有六七年未見,甫一見面就抱頭痛哭,王氏拎著帕子往臉上湊,情緒裡卻有些酸溜溜的,兩個月前母女倆久別重逢華蘭都沒哭得這麼傷心。

  墨蘭和如蘭站在一旁,圍著一個四五歲的女孩逗著說話。

  聽到掀簾丫鬟的傳道,屋裡眾人抬頭看過來,那女子臉上淚痕猶未干便站起道:「這不是六妹妹嗎?快過來我看看。」

  丹橘幫明蘭摘了雪帽和鶴氅,明蘭立刻上前幾步讓華蘭挽住自己,脆聲道:「大姐姐好。」

  華蘭細細打量明蘭,目光中隱然驚艷之色,又看明蘭舉止大方得體,想起她小時候的乖巧,心裡又多喜歡幾分,回頭道:「到底是老祖宗,會養人,我走的那會兒明丫兒還只是一把骨頭的小病貓,這會兒都成了個小美人兒了。」

  明蘭也偷眼去瞧多年未見的大姐,只見她身著一件鏤金絲鈕牡丹花紋蜀錦對襟褙子,下頭一條淺色直紋長裙,一身的華貴高雅,容貌嬌艷依舊,帶著一股子成熟女子的風韻,不過眉宇間卻有幾分舒展不開。

  華蘭從身邊丫鬟手中拿過一個繡袋塞到明蘭手裡,又隨手拔下鬢邊一支赤金花鈿式寶釵給明蘭素淨的髮髻插上,嘴裡道:「多年未見,聊表心意,妹妹莫要嫌棄。」

  明蘭眼睛一花,都沒看清那釵長啥模樣,只覺得腦袋沉了沉,想那金子份量不小,又掂了掂手上錦袋,摸著似乎是個玉珮,便福身謝過,抬頭道:「謝謝大姐,怪道四姐姐五姐姐老盼著大姐回來。」

  眾人都笑起來,王氏拉過明蘭,指著那個小女孩道:「這是你外甥女兒,叫莊兒。」

  明蘭看去,只見那小女孩白胖可愛酷似華蘭,不過神態舉止卻迥然不同,膽怯害羞的躲在嬤嬤身後不肯出來,聽到王氏吩咐才鑽出半個頭,細聲細氣地叫了聲:「六姨。」

  聲音細軟可愛,像只剛斷奶的小動物,明蘭立刻被萌翻了,蹲下身與莊兒平視,笑瞇瞇道:「莊兒真乖,六姨給你備了好東西哦。」

  說著從丹橘手中接過一個扁方盒子,塞到莊兒手中,莊兒呆呆的雙手抱著盒子,大眼睛忽閃忽閃的好奇看著,華蘭走上幾步,蹲下替女兒打開盒子。

  只見盒子裡整齊擺放了幾件物事:一隻锃亮精緻的黃銅九連環,一個織錦紅茱萸撥浪鼓,一隻白玉雕琢的手掌大小的胖兔子,用紅繩串著一對梅花狀的翠玉平安扣,玉質瑩然,顯是價值不菲。莊兒一手拿過那個撥浪鼓咚咚搖晃起來,一手抓起那只白玉胖兔子,白嫩的小臉蛋喜笑顏開,看著明蘭的目光便親近不少。

  華蘭見女兒喜歡,心裡也十分高興,笑著對明蘭道:「妹妹費心了,怕是早備下的吧?你外甥女可算有福了,就是讓妹妹破費了。」
 
  明蘭亮了亮手中錦袋,又摸著頭上釵子,正色道:「本以為是虧了,沒曾想能賺大的,回頭再生一個大胖外甥給我們幾個做姨的,才真能撈回本錢。」

  華蘭一雙杏眼盈滿笑意,擰著明蘭的耳朵罵道:「小丫頭片子,敢打趣你姐姐,活膩味了吧?瞧我收拾你!」明蘭被擰疼了,連忙鑽空子躲到老太太身後去,全屋裡眾人大笑,王氏尤其笑得厲害,指著明蘭道:「還不擰她的嘴!」

  華蘭擰了明蘭兩下,看過去時,卻看見小桃,便頑皮道:「你不是原先跟在明蘭身邊那個?你家姑娘這會兒可還踢毽子?」

  小桃興沖沖地上前福了福,當年她曾奉命監督明蘭踢毽子,得了華蘭不少賞,心裡對這位大小很有好感,便憨憨道:「大奶奶安好,我是小桃。……打您出了門子,六姑娘便不肯老實踢毽子了,賴一日拖兩日的呢!」

  眾人都知道明蘭習性,哈哈大笑,還有個落井下石的如蘭,她一見此情狀連忙大聲道:「大姐,你可不知道,六妹妹平日裡除了請安,有三不出:下雨天不出門、下雪天不出門、日頭大了也不出門!」

  屋裡哄堂大笑,各個都打趣起明蘭來,明蘭紅著臉一副老實模樣,任他們取笑,心道可惜這裡沒有溫度計,否則28度以上15度以下她也不出門!

  大夥兒樂開了,便圍坐在老太太身邊,嘻嘻哈哈拉起家常來。這幾年下來華蘭似乎健談許多,說起京城的見聞趣事,眉飛色舞的,逗的眾人笑個不停,便是對墨蘭也客客氣氣的,不曾冷落了她,可明蘭卻隱隱覺得華蘭有些過了,似乎在掩飾著什麼,不過她一個庶妹也不好說什麼,只能在一旁湊趣兒說上兩句。

  華蘭言談間不動聲色的細細觀察三個妹妹,墨蘭如郁竹般皎然清雅,斯文嬌弱,就是帶了幾分孤芳自賞的味道;明蘭眉目如畫,尤其秀麗出眾,年紀雖小卻一派溫婉可愛,說話舉止很有分寸,既親近孺慕長輩卻又沒有半分越過如蘭的意思,很招人喜歡。華蘭暗暗點頭。

  最後看自己的同胞妹妹,華蘭暗暗歎氣,如蘭長相多似王氏,姿色平平,不過勝在肌膚白亮,一派富貴,舉止從容,一副嫡女做派,不過……華蘭騙不了自己,如蘭到底張揚了些,不夠穩重端莊。

  說了一會子話,盛老太太微微示意王氏,又看了看華蘭。王氏裡明白,便笑著起身叫女孩子們帶著莊兒去園子裡逛逛;明蘭一看便知道老太太有私房話要與華蘭說,起身讓丹橘小桃給自己穿戴上雪帽和大氅;墨蘭如蘭也是如此。王氏拉著穿戴得結結實實的莊兒先出去了,三個蘭跟上,一眾丫鬟婆子便如潮水般依次序慢慢退出壽安堂。

  待眾人都散去後,房媽媽和翠屏將門窗掩上,小心守在門口。華蘭見盛老太太這般做法,心裡有些惴惴,猶道:「老祖宗有話與我說罷?何必如此?」

  盛老太太沒有接話,只拉過華蘭細細看她氣色神情,直把華蘭看的不安起來,才緩緩道:「大丫頭,這幾年你信裡都說事事順遂,祖母今日問你一句,你不可隱瞞,你這日子究竟過的如何?」

  華蘭臉上笑容有些掛不住了,強笑道:「祖母說什麼話,自然是好的。」

  老太太闔了闔眼,長歎一聲,把華蘭摟到身邊歎聲道:「你連祖母也要瞞著?」

  華蘭終忍不住心頭一股惶惑,低頭顫聲道:「我也不知道,我這日子過得好是不好。」
作者: C萍妹    時間: 2012-6-27 09:10 AM

本帖最後由 C萍妹 於 2012-6-27 09:36 AM 編輯

第51回 珍珠與魚眼珠

    華蘭出了壽安堂便往王氏屋裡去了。王氏早在裡屋燒熱了地龍等著,見女兒進來忙叫丫鬟沏茶捧手爐。華蘭見屋裡只有王氏一人,問道:「莊姐兒呢?」

    王氏拉著女兒坐到炕上,笑道:「和你妹妹們頑去了,她們屋內的桌椅搬開,辟出一塊空地,幾個女孩兒鬧著玩『瞎子摸人』呢,旁邊陪著媽媽,你放心。」

    華蘭接過彩環遞來的手爐,轉向王氏笑道:「我有什麼不放心的,這怕又是六丫頭的點子罷,上回來如蘭墨蘭便不耐煩哄小孩兒。」

    「六丫頭自個兒也是小孩兒,正貪玩呢,正好與莊姐兒一塊兒。」王氏看了看門口,便揮手叫屋裡的丫鬟都出去,最後一個彩環把簾子放下,守住門口。

    王氏走到華蘭身邊坐下,細細打量女兒,見她面上妝容似新上的,睫毛上還有幾分濕潤,便低聲道:「你都與老太太說了?」

    華蘭疲憊地挨著王氏,半閉著眼睛道:「祖母火眼金睛,我如何瞞得過去,索性都說了。」王氏見女兒雖然神色無力,但精神卻反而舒展了些,便知此番談話不錯,問道:「老太太與你說了什麼?」

    華蘭睜開眼睛,微笑道:「到底是祖母見過世面,聽了我婆家那攤子破事,只教了我兩件事兒,一是先趕緊把管家的活兒丟出去。」王氏一聽急了,連忙截口道:「老太太是糊塗了,你好容易能管上家,這些年費了多少力氣,怎能說放手就放手。」

    華蘭歎氣道:「我也捨不得,可祖母說的也對,忠勤伯府將來到底不是你女婿的,管的再好也是為他人作嫁衣裳,沒的累了自己又費了銀子;況且目前我當務之急,是生個兒子。」

    王氏聽了便輕哼一聲:「廢話,我也知道你得生兒子,老太太這話說了跟沒說一樣。」

    華蘭白了母親一眼,賭氣道:「娘,你才是說了跟沒說一樣。祖母不但說了,還給我支了招,說她認識白石潭賀家的老夫人,賀老夫人的娘家便是三代御醫院正的張家,那位老夫人自幼便在娘家學醫,別的不說,於婦人內症最是了得。不過她是閨門中人,不如男兒家可行醫濟世,也不好張揚,嫁人後更無人知道了;這回祖母便為我托她去。」

    王氏一聽,喜上眉梢道:「真的?這我可真不知了,幸虧老太太知道底細。如今雖說你身邊有個庶出的,可到底沒有親生的好,往日裡你為著面子,不好大張旗鼓請大夫,且那些都是男子,如何瞧的仔細;真可憐我兒了。」

    華蘭目光中閃出希冀之色,喜悅道:「祖母還說這事兒不必聲張,只請了賀老夫人來家裡做客時我回趟娘家便是了,所以才要甩了管家的差事,好方便脫身,並慢慢調理。」

    王氏雙手合十,連聲念佛:「阿彌陀佛,我的太上老君,這下子我兒可有望了。老太太這人說話最實在,她若說那賀老夫人行,便沒有十也有分了。」生兒子的任務當前,王氏便覺得管家也沒什麼重要了。

    華蘭懶懶的靠到王氏肩上,嬌聲道:「娘,你們來了京城真好;我算有撐腰的了。」

    王氏攬著女兒的身子,心裡萬分愛惜,嘴裡卻輕罵道:「都是你性子要強,不肯在信裡說實話。你那婆婆竟如此偏心你嫂子,生不出兒子來便好吃好喝供著,修養了多少才生出個兒子來,你掉了孩子不過才幾年,便急急忙忙給塞了個丫頭。總算你還有腦子,早一步給陪房丫頭開了臉,生了個兒子才堵住你婆婆的嘴。」

    華蘭心頭不快,恨聲道:「嫂子是婆婆的外甥女,自然比我親。如今她娘家早無人為官了,還擺架子。」王氏拍著女兒的背,笑道:「你知道就好,你女婿能幹,將來你們分了家,便有好日子過的。如今且別和她們置氣了,先生個兒子要緊。」

    華蘭也很是期待,輕輕道:「但願如此。」

    王氏摟著女兒膩歪了會兒,思緒遠了開去,道:「如今你兄弟是定下了,待你妹妹也尋得個好人家,娘便無所求了。」

    華蘭抬起頭,輕聲嗤笑了下,拉長聲音道:「娘,你還是老老實實的將如蘭許給表弟吧。趁如今外祖母還硬朗,舅母不好囉嗦,你若變卦舅母定會笑破肚皮。」

    王氏惱羞成怒,作勢欲打華蘭,罵道:「你個沒心肝的,你嫁入了伯爵府,就不興你妹妹也攀個好親麼?你舅舅雖好,可如今到底沒你外祖父時風光了,且我那侄子老實木訥,我怕你妹妹嫌窩囊。」

    華蘭笑著躲閃王氏的巴掌,攔著胳膊道:「舅舅縱使官位不高,但外祖家多少年家底還是在的,表弟老實才好呢,動不了花花腸子。」說著忽而傷感:「娘,你當我在婆家日子好過麼?說起來忠勤伯府還是冷落了的,這要是風光的爵位人家,換定怎麼顯擺;你老說我脾氣不好,可如蘭她換如我呢,且她生的又平平,在那高門大院裡如何活的下去。」

    王氏看女兒一臉倦色,知道她過的不易,便也輕輕歎氣了。靜默了一會兒,華蘭展顏一笑:「不過,我真沒料到六丫頭倒是出落的這般好了,舉止談吐也招人喜歡,待過了年我將她去見見人,倒沒準能尋個好親事,祖母定然高興。」

    王氏見長女埋汰自己妹妹,卻抬舉明蘭,當即瞪眼道:「你別多事了,明丫頭的親事老太太早有主意了,就是那個白石潭賀家的孫子。哦,好像還有你姑姑的表弟和大伯母娘家的哥兒,為著這個,老太太特意回了趟老家,把明蘭記到我名下了。」

    華蘭聽王氏一口氣爆出三個候選人來,有些楞,隨即笑道:「老太太這是怎麼了?她早年不是只看讀書人順眼麼?姑姑和大伯母娘家可都是商賈人家呀;那賀家倒是不錯,雖族中為官之人不多,官位又不高,但到底是大家族,不過,他們能瞧得上明蘭?」

    王氏也笑了,眉開眼笑道:「誰說不是?當初給那賤人說親時老太太也沒多上心,如今到明蘭了,她卻全想開了,到底是偏心,不肯六丫頭吃苦!哦,對了,那賀家孫子是偏支。」

    華蘭柳眉一揚,嗔道:「娘你這些年與林姨娘鬥氣竟也糊塗了?她如何與我六妹比,她不過是老太太好心收來養著,沒錢沒勢,無親無故,縱算想挑個富貴人家,人家也未必瞧得上;可六妹妹可是咱家親骨,老太太正經的孫女,頭上有祖母和父兄,下邊有太太和姊妹,便不能與我和如蘭比肩,也是不差的了。」

    王氏冷著臉道:「你這般熱絡做什麼?她又不是與你一個娘胎裡出來的!」華蘭攤攤手,神色一派調侃:「沒子,與我一個娘胎裡出來的那個,不出挑呀。」

    說完便淘氣的躲開了。誰知這回王氏倒沒生氣,反歎息道:「唉……你們父女倆一個口氣,你老子也是這般說,過幾日襄陽侯七十大壽宴客,他還叮囑我定把墨蘭明蘭帶上呢。」

    華蘭吃了些驚,隨即瞭然。「爹爹這樣想也有理,能多攀個好親事於家裡總是一番助力,只是……若墨丫頭嫁的好,那賤人豈不更得意了?」

    母女對視一眼,心中都是一樣的意思。其實王氏何嘗不想動手腳,可如蘭還未出嫁,投鼠忌器,不能壞了盛家女兒的名聲。

    這天晚上,袁文紹結了差事便來了盛府,給盛老太太磕頭請安,然後與岳丈和三個大小舅子談笑起來。袁文紹是聰明人,作為襲萌家族的武官,本來難與清流文官搭上關係,可盛紘給兒女聯姻是腳踩清濁兩道,正好左右逢源。

    王氏見家中熱鬧,索性把自家姐姐姐夫(即康氏夫婦)一道請了來聚聚,一同來的還有長梧小夫婦倆,如此盛家便開了兩大席。

    外席上,男人們觥籌交錯,說著官場上的往來人情,熱鬧酣暢;隔壁裡屋便設了女席,明蘭細細聽著外頭的說話聲,心中有所感悟。古代果然是氏族社會,便是以讀書科舉上位的清流,也十分講究師生同年交錯繁雜的人情關係,不過……現代何嘗不是如此。

    明蘭記得哪份雜誌上看到過,外國未來政治領袖大多是由幾個頂級大學培養出來的,例如牛津劍橋開大型同學會,往裡丟個炸彈,英國數的上的政治人物基本可以一網打盡了。

    雖然外頭那一桌官位都不高,最高也不過是盛紘的五品,但聯合起來的家族力量卻也小了。

    闔家團聚,王氏十分高興,多喝了幾杯,臉蛋紅撲撲的倒有幾姿色。一旁的康姨媽卻有些憔悴,比起自己妹妹,她卻是多有不如。不過瞧著允兒臉色紅潤,新婚後更增幾分嬌豔,多少寬慰些,總算這樁婚事是不錯的,便連連敬了老太太好幾杯。老太太居然也痛快的喝下了,然後便叫房媽媽扶著回去休息了。

    莊姐兒的小臉像擦了胭脂般緋紅緋紅的,她和明蘭你追我躲的玩耍了一下午,整個人都活泛了,吃飯時也和明蘭挨著坐,華蘭見女兒開朗愛說話,便愈加高興。

    明蘭精疲力竭,她深深明白一個道理,不論看起來多害羞的小東西,瘋鬧起來也高耗能型的,如今她拚命想甩脫這小包袱。

    晚上散席,盛老太太怕明蘭吃酒吹風後,小丫頭們照料不妥,便著房媽媽親自把明蘭接到壽安堂睡,灌了一碗醒酒茶再一碗薑湯後,明蘭舒服許多,便稀里糊塗的讓人梳洗脫衣,最後挺著吃撐的肚皮,摟著祖母的胳膊暈暈的睡下了。

    躺了會兒後,不知為何並未立刻睡著,反有些精神,祖孫倆聊上了。

    「我第一次瞧見康姨父呢,怎麼……和聽到的不大一樣呀。與爹爹差遠了。」明蘭想起適才問安磕頭時的情景,康姨父年輕時應該和盛紘一樣,是個翩翩俊秀少年,可如今盛紘還是個儀表堂堂的中年男,康姨父卻一副酒s過度的模樣,眼神渾濁,態度倨傲。

    老太太歎氣道:「你爹小時候經過人情冷暖,知道如今的日子來之不易,便多了幾分誡慎之意,可你姨父是家中獨子,是康老太太寵溺著大的……」沒有說下去。

    明蘭暗暗補上:慈母多敗兒。

    「康姨媽生的真好,和太太不大像呢。」明蘭想起那憔悴的中年美婦,忽然心頭一動,撐著圓滾滾的肚皮趴在老太太身邊問:「當初,您為什麼娶她呢?」

    盛老太太就著地上微亮的炭火,擰了把明蘭溫熱的小臉,罵道:「你個小東西,外頭裝的老實,到我這兒什麼都敢說,這話是你問的嗎?」明蘭撒嬌的拿腦袋往祖母懷裡蹭,只蹭的老太太癢的笑起來。

    「當年我只是上門求親,並沒說准了求哪個,是王老太爺的意思,也是你康姨媽隔著簾子瞧了,然後自個兒挑的。」老太太淡淡道:「王家老太爺和康老太爺都是先帝的股肱重臣,兩家名當戶對,那時你康姨父剛考中了進士,也是意氣風發;而咱們家因你祖父早逝,於官場上並沒有什麼根基,她也不算挑錯。」

    明蘭跟著點頭,忽又覺得不對,腦中一道亮光閃過,心裡有個念頭,湊過去輕聲道:「祖母,莫非……你一開始就沒想過要康姨媽?」

    康王兩家交好,且早有口頭婚約,不過也沒定是哪個姑娘,不過大家都知道,王家最出挑的是長女而不是自小養在叔父家的次女,所以沒意外的話,王家會把大女兒嫁給康家,然後二女兒嫁給根基較淺的盛家。

    昏暗中看不清盛老太太的表情,不過她伸手拍了拍明蘭的頭,似乎嘉許:「又想門第高,又想姑娘十全十美,哪得到你?且我也打聽過的,你母親雖性子魯直,脾氣又衝,可究竟心地不壞,且會理家管事,真正陰毒狠辣的事兒她也做不出來,這便很好了。若沒有……咳,咱們家也算和睦了。」

    明蘭大為點頭,王氏氣量狹小,喜歡斤斤計較,待人也不寬厚,但著實不能算個壞人,什麼下藥打胎誣陷挑撥,這種壞主意她也操作不來……所以當初才會被林姨娘算計。

    「你那康姨媽,瞧著慈眉善目,手段卻厲害。這些年你姨父屋裡的不知出了多少人命;發賣了多少妾室。」老太太又道。

    明蘭這次沒急著接口,沉默了會兒才緩緩道:「若不厲害,如今康家怕更不如了;康姨媽算是官逼民反,難免背上『妒惡』之名。那些屋裡的算是殃及池魚,也不免被指狐媚活該,可真正有過錯的那個,世人卻不見得多責怪他。」

    這是個男權社會,誰不願意當珍珠,誰又願意變成魚眼珠?可生活的逼迫下,有幾顆幸運的珍珠能始終保持光澤明麗。

    「呵呵,看來我的明丫兒長大了。」老太太似乎在笑:「既然你明白,那是最好不過的;你要知道,再要強出挑的女兒,若攤上個賴漢便也廢了。嫁人,便是女人第二次投胎呀。」

    明蘭靠到老太太頸窩邊,只覺得一股子溫暖柔和的檀香,心裡說不出的親近,便低低道:「可是,識幾個字容易,識一個人卻難;好些賴漢都披著畫皮呢。」

    這句話把老太太逗樂了,把小孫女摟到懷裡,呵呵笑了一陣,才道:「小丫頭,怎麼你說話的口氣與靜安皇后有些像呢;她也極少責問後宮嬪妃,只把賬算在先帝爺頭上。」

    明蘭心頭一動,還沒來得及說話,盛老太太又開口了,這次口氣前所未有的冷漠肅穆:「可是呀,明丫兒,你要記住,真到了那個境地,便是你死我活;你若一味憐惜別人,死的便是你自己!當年靜安皇后便是叫個所謂的好姐尋給害了,才會死的那麼早!」

    明蘭心頭一震。

    她知道老太太其實說的也是她自己。當年她的親生骨就是折在一個楚楚可憐的女人手裡,夫妻才最終反目。

    女人戰爭,狹路相逢,最忌心軟。

    明蘭心裡哀聲歎氣,她不要做魚眼珠呀。



第52回 襄陽侯府一日游 (上)

  盛老太太回府後,盛海兩家便開始過六禮。海家乃東陽名門,盛紘決意遵行全套古禮。明蘭去請安時,便看見王氏正房堂桌上放了一隻捆得結結實實的大肥雁,便好奇的拿手指戳了戳,那可憐的雁被紮住了嘴,只翻了個很性格的白眼給明蘭。

  「是活的?」明蘭輕呼︰「現在不是都用漆雕的嗎?」

  如蘭也扁扁嘴︰「世代書香嘛,最是講究。前幾日便捉來了,跟伺候祖宗似的養著呢!」

  盛紘特意請了自己好友,大理寺的柳大人前去海家納采求親,因海大人即將離京,夫人時間有限,當日便帶回了海家小姐的八字庚帖,然後盛紘裝模作樣地請官媒核問卜早就知道的八字,再將其放在先祖牌位前供了兩天——當然,得出的一定是吉兆。

  如此這般,才能下定禮聘,婚事定於下個月,臘月十八,大吉大利。

  年底喜事多,今年平寧郡主的父親襄陽侯七十大壽,遂大開筵席。因盛家算是齊家遠親,長柏又與齊衡多年同窗,便一道請了。

  這天一清早,翠微便把明蘭捉起來細細打扮。上著淺銀紅遍地散金緙絲對襟長綢襖,下配肉桂粉百褶妝花裙,豐厚的頭髮綰成個溫婉的彎月鬟,用點翠嵌寶赤金大髮釵定住下鬢,再戴一支小巧的累絲含珠金雀釵,釵形雙翅平展,微顫抖動,十分靈俏。

  這一身都是在宥陽時新做的,待去了太太屋裡,見另兩個蘭也是一身新裝,墨蘭著淺藍遍地纏枝玉蘭花夾綢長襖和暗銀刺繡的蓮青月華裙,縴腰盈盈,清麗斯文;如蘭是大紅百蝶穿花的對襟褙子,倒也有一派富華氣息。

  王氏坐在堂上對著三個女孩尋導了幾句「要守規矩,多聽少說」之類的,明蘭知道這是在說墨蘭,偷眼瞧去,誰知墨蘭竟沒半分異色。

  厚棉簾掛的馬車裡晃了約一個多時辰才到了襄陽侯府。侯府大門敞開,雙掛一灑金紅聯,還高高吊起密密麻麻的大紅鞭炮,因王氏一行人是女客,便從偏門進入,下了自家馬車換上侯府內巷的軟轎,又行了一會,才到二門,女客們這才下了轎子。

  門口早有丫鬟婆子等候著接人,王氏等人這才有機會細細看,只覺得眼前倏然開朗,府內高闊平和,遠眼過處還有小橋流水和山丘樹林;一個中年婆子引著王氏等人一路走進去,穿過一個蠻子門,沿著抄手遊廊慢慢走去。王氏和女孩們都不動神色地打量四邊環境,只見處處雕廊畫棟,著實氣派富貴,便是那門窗廊柱都是描金繪彩的。

  王氏暗暗吃驚,暗道難怪那平寧郡主眼珠子生在頭頂上,轉眼看三個女孩,墨蘭心裡艷羨,神色還算鎮定,只是臉上的微笑有些僵硬;如蘭便直白多了,眼中不加掩飾的流露出喜羨之色。王氏再去看明蘭——頓時一楞。

  只見明蘭若無其事,神色如常,態度自然流暢,也不像裝的,倒似真的不把眼前的富貴放在眼裡一般,王氏不由得刮目相看。

  不是明蘭眼界高,法院的工作每日對著的不是作奸犯科就是家庭倫理慘劇,工作人員情緒抑鬱,工作鴨梨大,單位每年組織的旅行明蘭都沒落下。

  她去過故宮,走過王府,溜躂過沈園,攀爬過天壇,也算見過世面的,只在3D屏幕前看到《指環王1》裡那座地下王宮,明蘭倒是「哇」了好幾下。沒辦法,西風東漸,資本主義侵襲全球,現代人對建築的審美本就更偏向西化一些嘛!

  指派來引路的管事婆子是個口齒伶俐的,一路著一邊還指點著各處景致略略解說。王氏隨口笑道︰「天下富貴宅邸多了,難得的是貴府格局雅致,真是好山好水,好兆頭。」

  如蘭附在明蘭耳邊輕聲一句︰「六妹妹,這裡可比大姐夫家強多了!」明蘭點點頭,她沒去過忠勤伯府,沒發言權,只規矩的走路。

  古代上層社會裡,清流和權貴雖然通婚,但卻界限分明。權貴子弟大多靠著萌襲或皇帝賞識,在軍中或衛戍禁軍裡謀職,再不然便在某部門掛個虛職;而讀書人走的卻是入官科舉路線,童生、秀才、進士,成績好的進翰林院,成績一般的在六部熬資歷或外放,如此累積品級,或做高官,或回家賦閒做個鄉紳。

  當然,許多士紳之家的子弟,本就不緊著做官、考功名,不過是為家族減免些稅錢或添道保護傘而已;真正關鍵的是那些看著品級低的翰林學士,尤其是裡面的庶吉士。

  自前朝起,朝廷便形成慣例︰非進士不入翰林院,非翰林不入內閣。因此庶吉士又被稱為「儲相」,換言之,長柏將來可能平步青雲,直入內閣掌權。

  明蘭昨晚睡覺時,便覺得像襄陽侯這樣的熱門權貴做壽,實在沒必要邀請自家的,後來細細度量了一番才明白,這不過是瞧在長柏和海家的面上罷了;若將來長柏真有發跡的機會,早一點做感情投資總是不錯,何況投資數額又不大。

  正想著,便到了正堂。因王氏一行人來得早,客人都還未到,郡主索性請王氏帶著女孩來給壽星翁磕頭請安。剛到門口,就聽見裡頭傳出來陣陣說話聲和大笑聲。

  明蘭低頭進去,只覺得腳下一軟,原來屋裡鋪著厚厚的「吉祥福壽」紋樣的猩紅駝絨氈毯,屋內很大,似乎是幾間屋子打通了的,只豎了幾面多寶格,格子裡琳瑯閃爍著許多精美華貴的瓷器古董做擺設。

  屋內一片喧譁聲,或坐或站了許多男男女女,正熱鬧地說著話,不過平寧郡主的嬌笑還是最具穿透力的直傳入明蘭耳裡。

  「王家姐姐你來了!」平寧郡主緩步走來,朝著王氏笑道,態度親熱。

  王氏此人,說好聽點是腳踏實地,說難聽點是眼光短淺。自打斷了與齊衡結親的念頭後,她便覺得於郡主無所求了,所以來往之間十分自然,並無多少諂媚奉承之意,與郡主反而倒能結交的起來。

  王氏與平寧郡主寒暄後,立刻恭敬地給上首坐著的一位老人家行禮,堆起滿面笑容,嘴裡賀壽道︰「給老侯爺道喜了,祝老侯爺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好好好,起來,起來!」顧老侯爺滿頭白髮,形容清雋,一身赭紅色壽紋錦緞直綴,身材高大,精神飽滿,看起來不過六十來歲。

  他衝著王氏笑道︰「先帝爺時,我與你父親在甘陝總督麾下共過事,那會,他捧著賬冊整日算計糧草,我就帶著大頭兵日日找他要東西,好不好便是一番鬥嘴。前幾日我見了你家大哥來,活脫脫你老子的做派!哎……歲月催人老喲!一轉眼就剩下我這老東西了嘍!」

  提起亡父,王氏眼角略為濕潤,平寧郡主搖晃著老侯爺,笑道︰「哎喲!王家姐姐是來拜壽的,您沒事說這幹嘛?」老侯爺似乎很疼愛這個女兒,連聲道︰「好好,我不說了,還不快看座;還有後頭幾個小丫頭們是你家閨女吧?」

  王氏忙讓三個蘭上前磕頭,女孩們忙上前跪下,恭恭敬敬的磕了三個頭,照著事先演練好的,一齊脆聲道︰「祝老侯爺松柏長青,多福多壽!」

  顧老侯爺受了禮,平寧郡主忙讓丫鬟捧著托盤送上三個繡囊,算是老侯爺的見面禮。明蘭接過繡囊,微微抬眼,總算是有機會抬頭看了。只見老侯爺後頭呼啦啦站了好些個青年,小不過八歲,大的也不過才二十出頭,面貌相似,估計都是顧氏本家人。

  平寧郡主指著他們笑道︰「這都是我本家兄弟子侄們,因瞧著前頭客還沒到,便先來給爹磕頭拜壽來的,咱們都是自家人,便不必學那道學先生避嫌了。」古代大家族的規矩,還沒成親的都算未成年,本家女眷不必嚴格避諱。

  老侯爺的另一邊站著許多媳婦姑娘,各個珠翠環繞,妝容端莊。平寧郡主又介紹道︰「這都是家中的嫂嫂弟妹,這些是我侄女,大傢伙都來認識認識罷。」

  女人們走上前來,又是一番寒暄說笑,可苦了三姐妹。她們稀里糊塗的給許多太太行了禮,然後又叔叔哥哥弟弟的叫了一屋子,明蘭磕頭磕的暈頭轉向,站起來天旋地轉,沒想到體格健壯的如蘭腳步不穩,把自己體重都壓到明蘭身上,害明蘭差點摔個狗啃泥,多虧她人品好,好歹面帶微笑的死命撐住了。

  明蘭手裡又塞進許多錦袋,她習慣性的掂了掂,份量嚴重輕重不等。然後偷瞄了眼自己兩個姐姐,如蘭明顯還沒從頭暈中緩過來,墨蘭低下頭來神情肅穆的嘴裡唸唸有詞,明蘭輕輕側過去聽了,嘴角一翹。哦,原來她在默記這些夫人的來歷姓名,不過最可憐的是王氏,今天她可破財了。

  到底是男女不便,說了幾句後,平寧郡主便帶頭將一干女眷統統引到另一處院子裡,在一個寬敞的大堂屋裡,擺好了許多錦杌高椅,然後女眷們各自坐下,丫鬟再奉上茶點果子,這才鬆快的聊起天來,一邊閒聊一邊等著客人陸續到來。

  明蘭乖乖的坐在一角,端著茶碗看上頭的粉彩,暗嘆真是精品;旁邊的墨蘭和顧家的一個女孩聊著天,似乎是早就相識的。

  「怎麼齊國公府的人沒來?哦,沒早來?」如蘭臉對著著明蘭,眼神卻往顧家女孩那邊瞟。

  明蘭不知道她在問誰,而那顧家姑娘顯然沒領會,明蘭嘆口氣,隨口道︰「大約和我們一樣,冬日裡頭,想多睡會子吧?」

  那邊的顧家姑娘聽見了,撲哧一聲笑出來。她生的嬌俏可人,一派天真。她笑著對墨蘭道︰「你這妹妹真好玩。」墨蘭皮笑肉不笑的扯了扯嘴角,然後故作不在意問︰「這麼一說,呃?連姐兒,適才怎麼也不見老侯爺的外孫呀?」

  連姐兒是平寧郡主的侄女,不過這屋裡的顧家姑娘大多是十歲以下的小孩兒,只有她們幾個年齡相仿,便過來說話了。

  「我那堂哥昨夜就來了,今兒一早就來拜過壽了。這會兒也不知哪裡幫忙去了。」連姐故意裝出一副老氣橫秋的樣子,三個女孩便都笑了。

  這一笑,她們四個便坐在一塊兒說起話來。連姐兒很健談,一個人嘰嘰呱呱說了半天京城裡當紅的戲班、髮釵華勝的流行式樣、京裡頭閨秀的詩會……墨蘭微笑著和她一搭一唱,十分融洽的樣子。其實如蘭和墨蘭是同時認識連姐兒的,不過顯然墨蘭更會交際,明蘭也不多搭話,只在旁邊微笑聽著。

  說著說著,連姐兒看了看明蘭,一眼又一眼,似乎有話要問又猶豫的樣子,終於忍不住開口道︰「我聽你姐姐說,你在登州時與余閣老的大孫女最是要好?」

  明蘭瞥了一眼墨蘭,墨蘭被明蘭目光一掃,不安的動了動坐姿;明蘭轉過頭來斟酌著語氣,道︰「說不上最要好,不過投緣多說兩句罷了。」

  連姐兒是個藏不住話的人,立刻道︰「那她為何不肯嫁我二堂叔?」

  明蘭雲裡霧裡,完全糊塗了,反問道︰「你二堂叔是誰?」連姐見明蘭一臉懵懂,急了,低吼道︰「就是寧遠侯府的二公子!剛才就站在老侯爺身邊的呀!」

  明蘭瞬間明白了,宛如被打了一悶棍般向後仰了下,心裡大罵自己是豬,剛才磕頭磕糊塗了,竟然忘了這茬子事來。

  最初代的襄陽侯與寧遠侯是一對兄弟,不過第二代襄陽侯無嗣,也不知怎麼搞的,他沒有從自家兄弟那裡過繼侄子,反而從老家的顧氏族人裡挑了一個幾乎不搭界的來做嗣子,從那時起襄陽侯與寧遠侯便斷了往來,連子孫的名字排輩都不一樣。

  不過如今那襄陽老侯爺獨子早逝,只餘平寧郡主一個女兒,他努力到五六十歲時知道自己終究是生不出兒子來了,只好過繼侄子來做嗣子。所以剛才老侯爺身邊才會聚合了那麼一大幫子顧家子弟,怕都是衝著這爵位來的,連姐兒的父親便是老侯爺一個侄子。

  剛才站的人裡有嫣然的前未婚夫?該死的,居然沒注意看!

  明蘭使勁去回憶適才的情景,好像……似乎……在她拜過一群表叔中是有兩個獐頭鼠目的,不過到底是那個獐頭的還是那個鼠目的呢?明蘭恨不得抓自己腦袋,卻怎麼也想不起來。

  「我們兩家從不往來的,這回是我大伯爺特意請的,想請寧遠侯爺幫著挑個嗣子;我也是第一回瞧見那家的人,他家大爺身子不好沒來;來是二爺和三爺。」

  連姐兒抬著頭,嘟著嘴道,然後繼續追問明蘭︰「你說呀,為什麼余家大小姐不肯嫁過去呀?是不是聽說了什麼不好的傳言?」連姐兒的話雖說得像是擔心自家人,可表情出賣了她,她分明是一臉興奮的只是想知道八卦罷了。

  明蘭有餘家編好的第一手藉口,一副不在乎的樣子,淡淡道︰「不是的,不過是當年餘閣老與大理段家有過口頭婚約,後來兩家人天南地北分隔開了,大家便也忘了。誰知年初的時候,段家來信提起這樁婚事;余閣老是守信之人,便二話不說的應下親事了。」

  連姐兒難掩失望之色︰「就是這樣嗎?」

  「是呀,還能怎樣?」明蘭盡量讓口氣真誠些︰「其實余閣老挺中意寧遠侯家的婚事的,這不,又將二小姐許了過去;親事定了吧?什麼時候?」

  聽不到猛料,連姐兒很失望,甩甩袖子,隨意道︰「定了,就在正月底。」

  然後又岔開話題和墨蘭如蘭聊起天來,明蘭這才鬆了口氣,學王氏的樣子在袖子底下雙手合十,暗念道︰阿彌陀佛,幸虧余家的善後工作做得好,沒露出一點風聲,不然恐怕連她也要折進去!太上老君作證,以後她再也不衝動了。


作者: C萍妹    時間: 2012-6-27 09:17 AM

本帖最後由 C萍妹 於 2012-6-27 09:29 AM 編輯

第53回 襄陽侯府一日游 (中)

  女客漸漸到來,一群服飾華貴的太太奶奶們三一叢四一堆的坐在一起喫茶說話,正當妙齡的小姐們也多起來,有認識要好的便湊在一起說話;在座的女眷們不是為自公卿門第便是高品大員之家,至少也是出自官宦世家。

  墨蘭似乎見到什麼人,笑著起身而去,走過去拉著三兩個華服少女說起話來,連姐兒轉頭對明蘭笑道:「你姐姐可真好人緣。」如蘭看著在人群中說笑的墨蘭,不悅的扁扁嘴,道:「這種自來熟的本事可不是人人都會的。」

  明蘭看去,發覺墨蘭在那群貴女中滿臉堆笑,見縫插針的湊趣兩句,頗有巴結討好之意,不由得暗暗搖頭——不是同一個圈子的,再巴結難道還能巴結出真友誼來?

  連姐兒的這一房屬偏支小輩,她也認識不了幾個權貴,又懶得敷衍,便依舊和兩個蘭坐在一塊兒。

  「可惜如今兒天冷,地上都結了薄冰,不然咱們可以出去逛逛;過逝的老侯爺夫人來自江南大族,因此這園子仿的也是江南園林,要是春暖花開的時候,可好看了。」連姐兒惋惜的看向窗外,似乎十分想出去的樣子。

  明蘭看著外頭白茫茫的一片,畏寒的縮了縮腳趾,對著連姐兒笑道:「你是本家人,什麼時候不能來?待天兒暖些吧。」

  連姐兒搖搖頭,苦著小臉道:「郡主姑姑規矩大,我們這些分了家的親戚來一趟也不容易,何況最近她常請些貴客來,尋常不叫我們進園子的。」

  正在生悶氣的如蘭聽到這句話,終於回過神來,問道:「莫非是嘉成縣主?外頭都說郡主和六王妃交好呢。」連姐兒故作一臉神秘道:「我可沒說喲;……哎呀,說曹操曹操到。」

  說話間,外頭婆子傳道,六王妃並嘉成縣主到了。

  平寧郡主率先出去迎接,所有坐著的女客立刻都站起來,或跟著出去,或規矩的站在原地等,坐在角落的兩個蘭和連姐兒不引人注目,三個女孩悠閒的縮在一旁看著。

  過不了一會兒,呼啦啦進來一群錦緞珠光的女眷,當頭一個中年美婦正和平寧郡主親熱地說話,後頭跟了一個前呼後擁的少女,明蘭知道,這便是六王妃母女了。

  六王妃生的白淨富態,一身大紅金團壓花妝花褙子,瞧著蠻和氣的,她身邊聚攏了許多女客問安,明蘭再去看嘉成縣主,只見她身姿曼妙,氣度華貴,一張嫵媚俏麗的瓜子臉脂粉薄施,明蘭忍不住笑了笑,輕聲道:「縣主和郡主倒有幾分相似。」

  連姐兒拍著明蘭的肩膀,輕呼知己:「你說的太好了,我也這麼覺著,只老也說不出來!」

  嘉成縣主約莫十五六歲,正是含苞欲放的迤邐年華,被七八個貴女圍著說話,便如眾星拱月一般,一忽兒嬌笑一忽兒戲謔,長袖善舞的模樣,竟與平寧郡主有六七分相似。

  再看平寧郡主,她如今把一腔熱情都用在六王妃身上,熱絡的幾乎跟親姐妹一般,其餘人便不怎麼搭理了,如蘭陰沉的瞪著,忽低低道:「馬屁精!」

  明蘭嚇了一跳,趕緊去看四周,好在人聲嘈雜,也沒人聽見;明蘭連忙把如蘭再拉開人群中心一些,到牆角找了個杌子坐,連姐兒也跟著過去。

  明蘭挑了話頭,扯著如蘭一道說泉州時的南方風光,連姐兒還沒離開過京城,十分好奇,明蘭那會兒病的一腦門子漿糊,自也不知道,兩個女孩連連追問之下,如蘭終也起了興致,端著架子細細說起來,三個女孩嘻嘻哈哈哈,倒也投緣。

  堪堪講到泉州著名小吃,蘿蔔絲菜包子,如蘭講的津津有味,幾乎把連姐兒的口水都引出來,這時忽聽平寧郡主高聲道:「……戲檯子的點景都搭好了,咱們這就過去吧。」

  郡主首先挽著六王妃的胳膊,帶頭出去了,後頭一干太太小姐們都說著笑的魚貫跟出去,留下丫鬟婆子慢慢收拾桌椅茶碟。

  連姐兒輕快的跳起來,一手去拉一個蘭,笑道:「走,咱們看戲去,這回姑姑請的是最紅的雙喜班,他們的《玄女拜壽》和《醉打金枝》兩出戲在京城可唱火了!」

  明蘭聽著也頗感興趣,剛要從杌子上起來,一隻手放下茶碗的時候,忽然旁邊一個正收拾的小丫頭手一歪,將一盅沒剩多少的蜜棗泥倒在了明蘭手背上。

  明蘭輕輕啊了一聲,連姐兒忍不住罵道:「笨丫頭!你怎麼弄的?!」

  那小丫頭才十一二歲,見闖了禍,立刻賠禮下跪,連聲道不是,明蘭無奈道:「算了,還好只是手上,若是衣服上就麻煩了。」說著甩甩手,只覺得手指縫黏糊糊的,有些溫熱。

  那小丫頭十分乖覺,連忙道:「請姑娘去後頭淨下手吧,洗了手便好了。」

  如蘭皺眉道:「那戲怎麼辦?晚了可要開鑼了。」連姐兒是戲迷,也是心急難耐,她仰慕雙喜班已久,明蘭見她們的模樣,便笑道:「你們先去,我淨過手再來尋你們。」

  連姐兒大喜,又叮囑了那丫頭幾句,然後拉著如蘭先走了。

  明蘭一邊暗叫倒霉,一邊跟著那小丫頭從後頭出去,到一間裡屋坐下,那小丫頭很快捧出一盆溫水,幫明蘭捲起袖子,卸下指環手鐲,細細洗淨了,然後用乾淨布帕給明蘭抹乾手,再幫明蘭戴好首飾;一忽兒功夫便全好了。

  明蘭但看她如此動作利落,有些意外,一邊給自己捋平袖子,一邊打趣道: 「瞧你手腳利落的,倒似常給人洗手,莫非你常把棗泥倒人手上?」

  那小丫頭十分伶俐,甜笑道:「瞧姑娘說的,奴婢哪有那個膽子。」說著,她還不住的偷眼打量明蘭,還讚了一句:「姑娘真好看,人也和氣,跟個仙女似的。」

  明蘭暗歎:到底是侯府,瞧著丫頭的素質,手上嘴上都來的!

  然後這小丫頭便告奮勇給明蘭帶路:「姑娘走好,奴婢扶著您罷。這路上滑,從這兒走去戲檯子更近。」

  明蘭是路癡,只有老實跟著的份兒,穿出了垂花門,只見丫鬟婆子穿梭來往,明蘭忽心頭一跳,覺得有些不對,今日出來服侍的丫鬟婆子都外罩著統一的青藍色束腰比甲,怎麼這個小丫頭沒穿?不過人家府裡的事兒,她不好多問。

  小丫頭扶著明蘭迅速的走著,東一拐西一繞,越走越偏僻,明蘭心裡開始打鼓了,連連質問,每回那小丫頭都說:快到了。

  明蘭越看這小丫頭越像人販子,奈何自己不識路,只好再忍一忍;直把兩整段的抄手遊廊都走完了,還要往前走,來到一處冷僻的花廳園子後,明蘭終於忍不住一把甩開小丫頭,瞪眼道:「你到底要帶我去哪兒?」

  小丫頭往前方一處指去,輕聲道:「姑娘您瞧,咱們到了。」明蘭微怒,厲聲道:「到什麼到?你家戲檯子搭在半個人都沒有的地方?」

  忽聽一聲輕笑,有人道:「難道我不是人嗎?」明蘭嚇了一大跳,趕緊抬頭去瞧,只見一個錦衣金冠的翩翩美少年,扶廊而笑,不是齊衡又是誰?

  小丫頭見任務完成,沖齊衡福了福,一溜煙跑的不見蹤影,明蘭都來不及叫住,不由得氣急:你丫的練過神行百步呀。

  齊衡嘴角含笑,走到明蘭身邊,裝模作樣的拱手道:「六妹妹,許久不見了。」

  明蘭心裡生氣,又怕被人瞧見,不去理他,轉頭就要走。齊衡急了,連忙攔在明蘭身前,道:「這兒僻靜的很,不會有人來的,且春兒是我的丫頭,妹妹大可放心。」

  明蘭一聽,怎麼覺得這話這麼曖昧,於是冷著臉道:「齊公子自重。」

  齊衡立刻樂了,伸手便要去拍明蘭的頭:「小丫頭又和我掉書袋,前幾日我去你家,大家都在,偏你不出來,怎麼回事?」

  明蘭急急的甩開腦袋,盡力嚴肅道:「旅途勞頓,偶感不適,臥床歇息。」

  齊衡板著臉罵道:「你個小騙子,從小就愛騙我,我早問過你三哥了,他說你好的很,我來前兩時辰還活泛著呢。」說著要去揪明蘭的耳朵。

  一天之內被那兩兄妹各出賣了一次,明蘭也火了,用力推開齊衡的胳膊,叫道:「你是天王老子不成,你一來,我們全家都得出來接駕!少我一個,你就不痛快了?」

  明蘭用了些力氣,急的小臉兒紅撲撲的,瓷白的肌膚嫩的幾乎可以掐出水來了,齊衡頓時心中一蕩,一把拉住明蘭的胳膊,湊過去低聲道:「我只想見你,你知道的。」

  語氣溫柔,心意纏綿。

  明蘭幾乎吐血,從小到大,她明明從來沒給過他好臉色看,好話都沒說過幾句,可他偏偏就愛來鬧她,也不知他什麼時候自己腦補出這麼一段來,眼看著齊衡抓著自己的胳膊,越靠越近幾乎可聞男子氣息,明蘭急了,心一橫,低頭看準,抬腳用足力氣,就是一下。

  齊衡疼的連連後退,蹲下去摸自己的腳,明蘭這才鬆了口氣,正色道:「你好好說話,不許動手動腳!」

  齊衡瞧著明蘭孩子氣的跺著腳,她撅起來的小嘴精緻嫣紅,齊衡不免有些癡迷,理直氣壯道:「若你肯與我好好說話,我何必出此下策。」明蘭冷笑道:「齊公子果然長進了,若是將這份心思用到讀書上,沒準能撈個狀元榜眼的。」

  齊衡臉色刷的變了,慢慢站起來,向明蘭走近幾步,又站住,低聲道:「你不必如此刺我,我知道你生氣了;大半年未見你,我不過想瞧瞧你如何了。」

  明蘭聽出他話中的委屈之意,心裡軟了下,卻也知道不可意氣用事,就算要和他保持距離,也不能得罪人,便緩和了聲音,道:「我就在這裡,你瞧吧。」

  齊衡細細上下看了看明蘭,不過幾個月沒見,明蘭渾似變了一圈,面如水映韶光,目如月皎清輝,齊衡微微有些失神,笑道:「你長高了,也……好看了。」

  明蘭想了想,走到齊衡跟前,認真道:「元若哥哥,你見過嘉成郡主嗎?」

  齊衡呆了呆,道:「見過。怎麼?」

  明蘭重重歎了口氣,決定索性把話說開了:「元若哥哥是聰明人,難道全京城都知道的事兒,你會不知道?郡主的心意,你做兒子的早該領會了。」

  齊衡蠕動了下嘴唇,臉色變了幾剎,然後神色從慌亂漸漸轉成決心,忽抬頭道:「可我不願意,她,她……我不喜歡。」

  明蘭深深無力,柔聲勸道:「喜不喜歡她另說,可你卻不該再來尋我了。我知道你從小就與我家兄妹好,可如今我們漸漸大了,你如何能不避忌著些?若有個三言兩語,我家姊妹的名聲便全毀了。」

  齊衡也不知想通了什麼,居然展眉而笑,笑得麗色如花,帶了幾分天真,溫柔道:「我不是那孟浪之人,定不會如此了。我也知道好歹,只是你大哥進了翰林院,我以後怕不好來你家了。」說著放低聲音,輕輕道,「只是想見一見你,想的厲害。」

  縱使明蘭在法庭裡已經百煉成鋼,這等纏綿悱惻的情話往自己身上招呼,她也忍不住紅了紅臉,但是鐵一樣的現實擺在面前,明蘭努力硬起心腸:「齊公子,請有分寸些,我人微家薄,當不起你的厚意。」

  齊衡神色迷茫,呆呆道:「……我只是喜歡妹妹。」她又古怪,又挑剔,人前乖巧老實,人後懶散小氣,待他也不好,還騙他躲他,可他偏偏喜歡她。

  明蘭心頭微微酸苦,強逼著自己去直視他的眼睛,懇切道:「算我求求你,人前人後莫要提起我半句,但有半絲閒話,別說郡主,便是六王爺,我家哪個又惹得起?即便不是嘉成縣主,也輪不到我一個小小庶女,齊公子你自小眼見耳聞,難道會不知道?」

  齊衡知道她說的是事實,臉色灰敗,神色委頓下來。

  明蘭狠狠心,再添一把火:「以後不要再來尋我,便是碰上了也不許與我說話,非得說話也請以禮相待!這世上,女兒家活的何等艱難,若有個風言風語,我便只有死路一條!你可得記住了!」明蘭直直的著看齊衡,用目光強烈的懇求著他,齊衡木木地點點頭。

  明蘭無奈的歎了口氣,低著頭,轉身離去。齊衡只呆呆瞧著明蘭的背影,漸漸在那長廊盡頭處不見了。



第54回 襄陽侯府一日游 (下)

  蜿蜿蜒蜒的曲徑迴廊一段接著一段,似永遠也走不完,明蘭心裡悶得難受,索性跨出迴廊,沿著零星散雪的石子路大步邁開,卻始終甩不掉心裡的郁氣。

  快到中午了,日頭漸高,晴雪初好,或近或遠的種了許多梅樹,梅花淡如浮煙的香氣伴著冰雪的清冷緩緩沁入明蘭鼻端,明蘭深吸了一口氣,冰涼清香溢滿胸腔,覺得心裡暢快了些,才慢慢放緩腳步。

  明蘭低著頭走路,忽聞一陣腳步聲,然後頭頂響起一個極低沉的男聲:「盛……六小姐?」

  明蘭嚇了一跳,猛然抬頭,只見一棵粗老的梅花樹後轉過一個男子,身著暗紅色流雲蝙蝠暗紋直褂,邊角以兩指寬暗金色錦絨滾邊,外頭罩著一件醬色緞貂皮袍子,朝著她走前幾步,高大頎長的身材背光遮出整片巨大的陰影,明蘭生生被罩在裡頭。

  明蘭側開幾步,終於看清他的面孔,大約二十來歲,挺直的鼻翼在白皙的臉頰上遮出一小塊暗影,眼睛瞇成一線,線條格外秀長,卻透著幾分不耐陰戾。

  明蘭心頭一動,她終於想起來了,試探道:「二……表叔?」盛家姊妹適才行禮時,是按著平寧郡主那一邊來叫的。

  那男子點點頭,沉聲道:「你與余閣老家大小姐相熟?」表情帶著幾分不悅和憤懣,目光猶如釘子般,這句話語尾雖上揚,卻不是問句。

  明蘭心臟跳得厲害,強自按捺下不安,恭敬的福了福,道:「余老夫人與我祖母常一同禮佛,余大小姐也常來我家。」她可什麼都沒說。

  男子短促的冷笑兩聲:「余閣老好大的架子,既與大理段氏有婚約在先,何又去信詢問?非得等人家找上門來才『記起』這婚事?」語氣中充滿了壓抑的不平和憤怒。

  明蘭低著頭,飛快的思考,她知道與嫣然說親的是寧遠侯二公子顧廷燁,他雖聲名狼藉在外,但在求娶嫣然之時倒實實在在規矩了一陣子,還上門誠懇表態過,結果努力了半天,還是沒能娶成嫡長女,只給了個繼室所出的次女。

  他本不是個好性子的,一口氣活活憋到現在,估計怎麼也想不明白:剛有些鬆動口氣了,一覺睡醒人家就變卦了,還以迅雷之勢嫁去了雲南。

  「看來余閣老果是個重信之人!只是為何不早些說明?要知道顧某人也不是非她不可!」顧廷燁語帶諷刺,一拳捶在梅花樹上,粗壯的老枝幹紛搖下一地花瓣。

  明蘭後退幾步,感受到他強自隱忍卻將將勃發的怒氣,心驚膽戰的看著他青筋暴起的拳頭,很無厘頭的忽然想起中學課本裡面《魯提轄拳打鄭關西》裡的情景,小心肝顫了顫,心裡盤算了下,知道在這個男人面前用糊弄連姐兒的那些話是過不了關的。

  她沉默了一會兒,才抬起頭來簡短的道:「今年九月初,一女子自名曼娘,攜一雙稚齡兒女去過余府,余閣老吐血病倒,隨後傳出來與大理段氏的婚約。」

  其實沒那麼嚴重,余閣老吐出淤血後更活泛了,余家把這件事捂得十分嚴實,但後來余大人執意要結這門親事,把次女許過去前,余閣老是去過信的。但余大人置之不理,顯然也沒有抖出去,平白丟人現眼。

  顧廷燁面色驟變,聲音陡然拔高了幾個階:「當真?!」

  明蘭點點頭,又忍不住退了幾步,這哥們的氣勢委實有些嚇人,想著他肯定會回去問,要是曼娘嘴皮子功夫了得,沒準也能挽回,便又添上兩句:「聽說,那位段家公子似有腿疾,若不是……,余閣老也不至如此!」

  鵝米豆腐,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希望沒有人知道她曾經在曼娘面前威風過一把。

  那顧廷燁低著頭,臉色陰鬱,似陷入沉思,明蘭一看他如此,趕緊福了福,恭敬道:「二表叔,我這就過去了,您……慢慢賞梅罷。」

  說完,不待那人開口,明蘭拔腿就走,又不敢跑步,只能輕提著裙子,盡量高頻率的邁動自己的小短腿,剛才連姐兒怎麼說的來著?戲檯子搭在侯府的西邊?明蘭看了看日頭,雖然她是路癡,但不是方向癡,趕緊往西邊過去了。

  大約驚險之下,人類的潛力就被激出來了,明蘭一路上居然沒被彎彎繞繞的林木迴廊給迷惑,只一路往西,然後看見人群漸多,她抓著一個丫鬟問路,便被安安全全的帶去了戲台。

  只聽得胡琴咿呀,旦角兒婉轉吟唱,顯然戲已開場,明蘭立刻往戲棚子裡走去。

  說是戲棚子,其實便如一個大開著門窗的大堂,裡頭人頭攢動,珠光寶氣盈滿一室,女客們早已入座,正中自然是平寧郡主和六王妃,然後兩邊開去,再一排排往下,擺放著許多長凳高椅,十幾張海棠雕漆的如意方桌在其中,七、八個著青藍色錦紋褙子的丫鬟穿插著給女客們續茶或添上瓜果點心。

  明蘭目光往人群中一轉,只見王氏坐在右邊第四桌,和一個著粉紫色妝花寬袖褙子的婦人挨著說話;墨蘭與一群女孩子坐在一塊兒;再往回看,看見連姐兒和如蘭坐在左邊第一排角落,那裡最靠近戲台,卻最遠離正座中心,兩個女孩一個捧著茶碗,一個捏著一把瓜子,正津津有味的看著戲台,一邊看一邊還說上幾句。

  明蘭輕手輕腳的挪過去,坐到她們倆旁邊,故作無恙道:「哎呀,還是來遲了,這都開鑼好一會兒了罷?」

  連姐兒正看的入神,頭也不回道:「無妨,無妨,才剛剛唱了個頭,正角兒還沒出來呢!」

  如蘭回頭皺眉道:「洗個手怎麼這般久,你洗到哪裡去了?」

  明蘭勉強笑道:「若我自己洗早洗好了,侯府規矩大,小丫頭端水拿香胰子找干帕子,來回個沒完,才耽擱了。」

  如蘭冷哼了下,低聲道:「就你事兒多,現在開始好好待著,不要亂跑,免得丟人……」

  話還沒說完,忽聽一聲響亮的長長嬌笑,越過整個大堂傳過來,鐵桿戲迷的連姐兒被打斷了,不悅的回頭道:「誰笑得這麼大聲?扈老闆最後一句我都沒聽清!」

  大家紛紛轉頭,只見正座平寧郡主緊挨著嘉成縣主,親親熱熱的說著話,好似一對母女,嘉成縣主高高抬著下巴,顧盼間神色驕傲,宛如一隻五綵鳳凰,談笑無忌。

  連姐兒皺了皺眉,轉回頭繼續看戲。如蘭撅撅嘴,湊到明蘭耳邊道:「我瞧這縣主也忒沒規矩了,若是孔嬤嬤在,定是一番教訓,這還皇家呢!欸,聽說六王妃是外戚家族出來的,原本她家是屠戶……」

  明蘭心裡微笑,本朝明令,外戚子弟不得領實差,若入朝堂則不能超過四品;而尚公主的駙馬,則只能封爵賞虛銜,所以一般公主都嫁入功勳享爵之家,或者世襲武將,反正這些人家的子弟也不緊著考科舉;而真正的清流文官重臣則剛好相反,他們對公主避之唯恐不及:因為一旦娶了公主,就等於宣告他們政治生涯的結束。

  聽盛老太太說,五十年前有兩位公主,一個瞧上了那科的榜眼,一個瞧上了當朝首輔之子,那兩個後生不但風度翩翩,且都家世清貴,連太后都動心了。可那兩家人聽到風聲,不約而同的迅速動手:一家立刻冒出一個「指腹為婚」的親家;一家立刻傳出兒子八字克妻;這婚事只得作罷,可明眼人誰瞧不出來?

  可見公主是一種華而不實的高級消費品,如同施華洛世奇的高檔水晶擺設,看著漂亮,其實沒什麼用,皇家親情淡薄,有幾個皇帝會顧念自家姐妹?若不是同一母妃的話,搞好連面都沒怎麼見過。那些勳貴之家娶了公主,不過是錦上添花,駙馬不能納妾,睡個通房也要戰戰兢兢,家中翁婆妯娌姑嫂還得看著臉色,客氣的端著,累煞人也。

  這位嘉成縣主最妙的地方就在於,作為六王爺唯一的女兒,如果一切順遂的話,她弟弟小宗入繼大宗後,她不必承擔公主的種種忌諱,但卻可以享受到公主所有的實在好處;她丈夫依然可以為官做宰,大權在握,便是言官御史也沒法子從禮法上明目張膽的攻擊。

  難怪平寧郡主這般熱情了。

  「啊!」如蘭忽然輕呼道,拉著明蘭,指向郡主那裡:「元……齊家哥哥來了!」

  明蘭看了眼連姐兒,見她沒有注意,自顧著看戲,便向如蘭做了個噤聲的動作,然後才看去。只見齊衡正在給六王妃見禮,六王妃十分親熱的拉著齊衡左看右看上下打量,滿臉堆笑著和平寧郡主說了幾句話。

  明蘭幾乎可以給她們配音了,必然是在誇齊衡多麼的俊秀出挑。

  平寧郡主生性要強,因沒有親兄弟撐腰,便在妯娌叔伯之間總要爭個高低,從小將齊衡管教得極嚴,似他這般的王孫公子,早就走馬觀花鬥雞養鳥,可齊衡卻老老實實坐在書齋裡,無論京城還是登州,一日來回的去讀書,冬夏不改。

  齊衡自小俊秀白淨,秉性老實孝順,各家走動時不免有女眷探問,平寧郡主怕兒子迷花了眼,尋常連親戚家的女孩子都不讓他多接觸,尤其諄諄教導兒子要謹防那些慇勤的姑娘,至於房裡的丫鬟,郡主更是跟防賊一般,但凡有半分輕狂的,輕則打罰一頓,重則攆賣出去,甚還有出了人命的。

  在登州時,齊衡就半玩笑道:「六妹妹怕是我說過話最多的女孩兒了。」

  如蘭看著那邊,輕輕咬著牙,諷刺道:「你瞧?嘉成縣主可夠熱絡的,和咱們家那個倒是一般;咦,不過,齊家哥哥怎麼……似乎身子不適?」

  明蘭抬眼看去,不知平寧郡主說了什麼,只見縣主嬌羞的挨著她不住巧笑,一雙大眼睛卻毫不閃避的看著齊衡,流露出思慕之色。

  可齊衡卻一副懨懨的,有一句沒一句的答話,臉色蒼白,神情憂鬱,頂棚裝點的花朵隔著日光灑下斑駁,一朵朵淡暗陰影落在他秀美如玉的面龐上,絢麗精緻如同少女的花鈿。

  明蘭微微出神。

  小時候的他最喜歡捏她的小鬏,大些了的他又喜歡揪她的耳朵;明蘭躲在壽安堂,他就晚晚去給盛老太太請安,趁人沒瞧見就隨手欺負她一把;明蘭搬進了暮蒼齋,他就拖著長柏遍尋了借口去找她,她貪生怕死,怕招惹麻煩,氣他騙他譏諷他,可他還是回回都來。

  她喜歡什麼,但凡在長柏面前露過口,過幾日便會藉著長柏的名義送過來,她一件件都退了回去,他還接著送,後來連長柏也幫他了……

  明蘭隨意瞥了過去,只見那邊廂的他正微微抬眼,虛無的目光不知在看什麼,隔著喧囂人群,忽然對上了她的眼,明蘭立刻躲開目光,不動神色的轉頭盯著戲台。

  齊衡只能看見明蘭的側影,小小的下頜柔和雋秀,他不敢停留目光,立刻轉頭開去,卻覺得一股子熱血直衝上他的頭頂,那嘉成縣主正和他說著什麼,他一句都沒聽見,蒼白的面孔倏地緋紅,忽然站起身來,重重的給自己母親和六王妃行了個禮,然後轉身離去。

  嘉成縣主似乎有些訕訕的,平寧郡主也有些尷尬,六王妃倒還鎮定,郡主一邊和六王妃說笑,一邊趕忙吩咐人跟去:「這幾日為著壽宴,這傻小子定是累了,快,上去跟著,叫他好好歇息!」這句話聲音格外響亮,似乎有意解釋給在場所有偷偷窺視的女客們聽。

  齊衡還沒走幾步,便是呼啦啦一大群人圍攏上去,噓寒問暖的,六王妃還特意把自己身邊通醫術的嬤嬤派了過去,讓叫瞧瞧是不是妥當。

  明蘭低頭而坐,手心一片冰涼。

  ——他在人群中央,眾星拱月;而她在冷僻角落,獨自芬芳。

  大路朝天各走一邊罷。

作者: C萍妹    時間: 2012-6-27 09:28 AM

第55回 兒媳的典範

  「大好的日子,你做什麼發這麼大的脾氣?衡兒多大了,你動不動把他屋裡的人打上一頓,他面子上也不好過。」齊大人換過便服,歪在炕頭與妻子說話。

  平寧郡主披著一件豆綠掐絲雲錦褙子,端著一個玲瓏湯茶盅碗喝著參湯,聞言沉下一張面道:「這不長臉的東西,他外祖父做壽,他不幫著協理庶務,也可循著機緣多識幾個叔伯長輩。可他倒好,挖空了心思想這等鬼祟伎倆,哼,見人家不肯搭理他,便失魂落魄了一整天,適才送客時,他那臉色難看的,還道是討債的呢。」

  齊大人也歎息道:「你也別氣了,你已把春兒打發遠遠的,這事也沒旁的人知道;哎……到底是讀書人家,人家姑娘多有分寸;這事兒便沒過了罷。」

  平寧郡主奇道:「那你歎什麼氣?」

  齊大人抬眼看著屋頂樑上的雕花雲紋,幽幽地道:「你我只此一子,他自小懂事聽話,讀書上進;他七八歲時,跟著令國公家的小公子,去斗蛐蛐,回來叫你捆起來狠打一頓,晚上我去瞧他,他卻撐著身子在寫先生給的功課。」

  平寧郡主沉默不語,齊大人又道:「衡兒自小不曾讓我們操心,也從沒要過什麼,只此一次,他不曾遂你的心意。說起來,幾年前我就瞧著他對盛兄的小閨女十分上心,我那時也不點破,只想著他沒見過什麼姑娘,長些小男兒的癡心思也是有的,便過幾年就好了。哎,可如今,我瞧著他是真喜歡那姑娘……」

  平寧郡主臉色變了幾變,扯動嘴角笑道:「都說嚴父慈母,咱家倒是掉了個個兒,我是狠心的娘,你是慈悲的爹;可你願意叫兒子討個五品官的庶女做兒媳婦?」

  齊大人不言語了,平寧郡主側眼窺下丈夫的臉色,見他垂著眼瞼,便又緩緩道:「你那侄子雖說病弱,可如今到底還是好端端的,我也不能為了自己兒子能繼承爵位便咒他早死,可這樣一來,咱們就得為衡哥兒將來著想呀!我早去宮裡探過口風了,聖上還是屬意三王爺,唯獨憂愁三王爺無嗣。如今六王妃的舉動,是宮裡看著的,聖上什麼也沒說,這不就是默許了麼?那嘉成縣主我瞧著模樣脾氣都還不錯,這般好的親事哪裡去找。」

  齊大人再次歎氣,論口才他從來不是這郡主老婆的對手:「只盼衡兒也能轉過彎兒來。」

  平寧郡主看著丈夫慈善的面容,想起適才兒子跪在自己跟前哭著苦苦哀求的模樣,有些心軟,夫妻倆對坐一會兒,只聞得平寧郡主用湯匙攪動盅碗清脆的瓷器碰撞聲,過了一會兒,平寧郡主面色鬆動,緩和下口氣道:「我也心疼兒子,若……他真不喜歡,不如待縣主過門後,咱們再去求了給衡哥兒做個偏房吧?不過是個庶女,也當得了……」

  話還沒說完,齊大人似是被口水嗆著了,咳嗽起來,他連連擺手道:「別別別,你切莫動這個心思!……盛兄自己不說,他家大哥兒眼瞅著是個有前程的,才在聖上面前奏對了兩次,卻已叫聖上褒獎了一回。盛兄是個有心計的,你瞧瞧他為一兒一女結的親事,一邊搭上了權爵,一邊搭上了清流,他豈肯隨意將女兒許人做妾?以後在官場上還見我不見?且他便與我提過,他家小閨女自小是養在老太太身邊的,他家老太太是個什麼人你比我更清楚。」

  平寧郡主猶自不服氣:「不過是個庶女,有什麼了不得?」

  齊大人白了妻子一眼:「我再說一句罷,你這幾日別被人捧了幾句就飄飄然了,若盛兄真打算叫女兒與人做妾,又何必非衡哥兒不可,京城裡、藩地上,有多少王公貴冑,他若真能舍下老臉送出女兒,沒準還能混個側妃!」

  平寧郡主想起今日見到明蘭時的情景,連自己都忍不住多看兩眼,這般品貌混個側妃怕也不難。想著想著忽然輕笑了一聲,齊大人奇道:「怎麼了?」
  平寧郡主輕輕放下碗盅,笑道:「我笑你們父子倆一個樣,適才衡兒求到我跟前來,好話賭咒說了一籮筐,我被他夾纏不過,當時也說不如納明蘭為妾,他當時就慌了手腳,連連說不可,說明蘭是個剛烈性子,當著一地的碎瓷片差點就要跪下來。」

  齊大人鼻子裡哼了一聲:「那是自然,盛家老太太當年何等決絕。」

  郡主也歎道:「說起來她家三姊妹裡,倒是那孩子最上眼,乖巧懂事,品貌出眾,瞧著她乖乖順順孝順祖母嫡母的模樣,我也喜歡;可惜了,沒緣分。」

  又過了會兒,齊大人忽想起一事,轉頭問妻子道:「如此,你便屬意六王那邊了,那小榮妃打算怎麼辦?她長兄可來探過好幾次口風了。」

  提起這事兒,平寧郡主直氣得身子發抖,腕子上一對嵌寶石的鳳紋金鐲碰到一起叮噹作響:「呸!祖宗八代都是泥瓦匠的奴才,不過仗著年紀輕顏色好,哄得聖上開心,那一家子何等粗俗不堪,也敢來肖想咱家!做她的春秋大夢去!如今聖上漸老了,她又沒生有個一男半女,她的好日子掰著手指也數的上來!」

  齊大人沉吟一會兒,截聲道:「如此也好,不過你不可回的太絕,索性將這事兒推到六王妃那兒去,你故作為難之狀,叫那兩家自己爭去;這樣既不得罪人,也可叫六王妃知道咱們不是上趕著的,好歹拿些架子出來,沒的將來衡兒在縣主面前抬不起頭;衡兒與盛家閨女的事兒,你且捂嚴實了。」

  平寧郡主笑道:「都聽您的。」

  ……

  那日從襄陽侯府回家後,明蘭當夜便睡在了壽安堂,把齊衡的事原原本本說了一遍,順帶表明心跡,盛老太太摟著小孫女什麼都沒說,只長長地歎氣,祖孫倆睜著眼睛躺著睡了,夜深人靜,明蘭半睡半醒之間,忽聽老太太輕輕道:「你是個聰明的孩子,知道前頭是死胡同,便不會再走這條路了。」

  睏倦疲憊一下子湧上來,明蘭覺得眼角濕濕的,把頭挨在祖母胳膊上,讓衣料吸走所有的軟弱和猶豫,她對自己說,等這一覺醒來,她要依舊好好生活,開開心心的。

  臘月初二,王氏便請了天衣閣的師傅來給兒女們量身段,長柏眼皮子也沒抬一下的挑了幾個烏漆麻黑的顏色,長楓照例挑著最貴最飄逸的幾塊料子,長棟只敢撿著那不起眼的,待裁衣師傅到了三姊妹處……

  「這都什麼時候了,連個丫鬟小廝都穿上了新冬衣,咱們這會才做新衣裳。」墨蘭隨意翻檢著衣料,語意若有所指。

  如蘭警覺性奇強,立刻道:「你又不是一年只做一回新衣裳,四季常服什麼時候少了的,剛搬來京城,母親忙了些才耽擱的。」

  墨蘭捂嘴輕笑道:「喲,我又沒說什麼,妹妹急什麼;……不過呀,照我說,母親這般勞累,何不請人協理家務,她自己輕省,又不耽擱事兒,豈不更好?」

  這陣子王氏忙得腳不沾地,應酬拜會籌備婚事,家務不免有所疏漏,林姨娘趁機盛紘要求分擔些,盛紘覺得可行,但王氏死活不肯。

  如蘭知道墨蘭的打算,冷笑道:「你還是少算計些罷,安生的做你的小姐,太太平平的母親便謝天謝地了。」墨蘭一臉擔憂狀:「妹妹此言差矣,我不過是擔憂太太身子罷了,做兒女憂心家事,何謂『算計』?六妹妹,你說呢?」

  槍口一轉,又繞到明蘭身上了,如蘭也瞪大了一雙眼睛看向明蘭;明蘭頭疼至極,三國演義就是這點不好,無論哪兩個發生什麼,總少不了她。

  明蘭按捏著太陽穴,歎息道:「天衣閣貨號,針線精緻,是全京城首屈一指的,因生意紅火,每年年底做新衣裳的都在九月十月份便訂下了的,咱們來京城的晚,如今能做上,已是萬幸。丫鬟小廝的新衣裳都是針線上趕出來的,也是太太心細,想著大哥哥成親,叫咱們好在新嫂嫂面前鮮亮些,這才不肯屈就了尋常針線吧。」

  墨蘭立刻沉下一張臉:「又不止這一件事兒,難不成事事都這般匆忙?六妹妹怎麼不想想以後?」明蘭微笑道:「以後?以後便有新嫂嫂了唄。」

  墨蘭暗咬銀牙,全府都誇六姑娘是個和氣的,極少與人置氣,可她若認真起來,自己卻從來拿不住她一句話柄。

  如蘭聽得眉開眼笑,拉著明蘭的手道:「妹妹說對,來來來,我這邊料子多,你來挑!」

  婚期將近,海家的嫁妝流水價的抬進盛府,傢俱包括床桌椅屏,一色泛著好看的紅光,衣料足足有幾十大箱子,還有各式擺設裝點,還有陪嫁過來的幾百畝田地和不知多少家店舖,明蘭只看的目瞪口呆。

  「……古人說的十里紅妝,便是把姑娘一輩子要用的銀錢衣裳都備齊了,什麼恭桶臉盆,便是那壽衣都是有的;老太太當年便是如此。」房媽媽紅光滿面,說的與有榮焉。

  明蘭結巴道:「要這麼多嫁妝呀?有這個必要麼?」

  房媽媽猛力點頭:「姑娘做了媳婦便要矮三寸,若嫁妝豐厚,便可挺直了腰桿,因她的吃喝嚼用都是自家的,可不是仰仗夫家養活的。」

  明蘭掰著指頭算了算,道:「這些東西別說養活一個嫂嫂,便是大哥哥外加幾個小妾也能一道養活了;都說海家是清流,嗯,如此看來,清流的清和清貧的清,不是同一個字呀。」

  房媽媽臉皮抽搐了幾下。

  婚禮這種事兒未婚姑娘沒什麼可參與的,一不能替新郎頂酒,二不能起哄鬧洞房,直到第二日,三個蘭才清楚瞧見新嫂嫂海氏,給老太太磕頭之後,便去了正房給公婆見禮。

  海氏身著大紅錦緞金團壓花的褙子,下頭著流雲蝙蝠的挑線裙子,頭上一隻展翅欲飛的累絲攢珠金鳳,她對著盛紘王氏盈盈下拜時,腕子上九節金蟠套鐲一聲都沒有響。

  明蘭暗歎一聲:好技術!

  待她微微抬頭時,明蘭細細看她:只見她容長面孔,細長眉眼,不如華蘭嬌艷,也不如允兒漂亮,不過勝在一身高華氣度,用文縐縐的說法是「腹有詩書自清華」。明蘭看小夫妻倆行動間,長柏對新婦頗有維護,便知哥哥對嫂嫂是滿意的。

  不過各花入各眼,王氏就有些不滿,覺得自家兒子這般品貌,即便不配個月裡嫦娥,也起碼得是王嬙西施之流。接過媳婦敬上來的茶,王氏用很高貴的神情給了一封紅包,見盛紘眼光掃來,她又褪下一隻羊脂白玉鐲給海氏戴上,寓意團圓圓滿。

  盛紘清了清嗓子,嘉勉了兒子兒媳幾句「舉案齊眉開枝散葉」的話,明蘭記得當初盛家大伯這麼對長梧和允兒說時,允兒直羞的抬不起頭來,可如今這位海家嫂嫂卻大大方方,只臉上飛起兩團淡淡的紅暈,連一旁陪侍的丫鬟媽媽也都端莊規矩。

  明蘭微有憐意的瞥了眼王氏,她忽的有一種預感:這位嫂嫂不省油。

  給父母行過禮後,便是三個妹妹兩個弟弟給兄嫂見禮,海氏早準備好了五個精緻的刻絲厚錦荷包,兩個葫蘆形的,石青和靛藍;三個荷花形的,銀紅,藕荷,以及玫紫;按著齒序明蘭是倒數第二個下拜的,便沒什麼好挑的。

  沒過幾天,明蘭的預感變成了現實。

  海氏閨訓十分成功,恭恭敬敬的服侍王氏的晨昏定省不說,從早上睜開眼睛到晚上盛紘長柏回府,一直跟在王氏身邊伺候,王氏吃飯她就站著布菜,王氏喝茶她就先試冷熱,王氏洗手淨臉她就端盆絞帕,且始終面帶微笑,絲毫沒有勞苦疲累之意,非但沒有半句抱怨,反而言笑晏晏,彷彿伺候王氏是件多麼愉快開心的事兒。

  墨蘭很想挑刺幾句,尋頭尋腦找不出來,如蘭想擺擺小姑子的架子,被三下兩下哄了回來,明蘭看的心驚膽戰:「做人兒媳婦的,都要這樣嗎?大姐姐在婆家也這樣麼?」

  如蘭墨蘭立刻想到了自己,不由得惴惴的唏噓了下。

  便是一開始存心要給媳婦下馬威的王氏,也都全然挑不出一絲毛病來,有時候沒事找茬說兩句,海氏就誠心誠意的受下,還一臉感激的謝過王氏指點,表情之真誠,態度之柔順,要麼就是全然發自內心,要麼就是影后呀影后。

  「傻孩子,哪有人喜歡吃苦受罪的?不過她能做到這個份兒上,也是可以了。」盛老太太摟著小孫女窩在炕上笑呵呵的說話。

  其實王氏很快知道厲害了,幾天福氣受下來,盛紘便忍不住酸了幾句,雖沒直說,但意思是,當年你伺候我老娘是如何如何的,如今自己當婆婆受媳婦伺候倒心安理得之類的,不止盛紘如此,連府裡上了年紀的媽媽婆子瞧了也都在讚歎大少奶奶之餘,忍不住暗暗譏了王氏兩句,風言風語多了,王氏如何不知道。

  其實王氏也很心虛,她在叔叔嬸嬸處長到十幾歲,然後沒在親娘身邊待兩年就嫁人了,叔嬸自己沒女兒,當心肝肉般待她;親娘對她心有愧疚,也不曾嚴厲約束她;待她嫁進盛家之後,老太太也沒怎麼擺婆婆架子,她便這麼橫衝直撞的活到現在。

  如今有個活生生的對照典範在身邊,她著實渾身難受,終於在大年三十那晚,盛家人齊聚吃年夜飯,老太太瞧著轱轆般忙碌的海氏,對著王氏微笑了,緩緩道了一句:「你比我有福氣,是個有兒媳婦命的。」

  這話深意厲害,王氏立刻冷汗就下來了。

  一過了年,王氏就暗示海氏不要再隨身服侍了,海氏先裝不明白;王氏又挨了幾天,變暗示為明示,海氏抵死不從,說這樣不合規矩,她不敢不孝;王氏幾乎吐血,加之林姨娘推波助瀾,盛紘最近來王氏處也幾乎拿婆媳對比做序言了,還越比越愉快。

  最後王氏發了狠,執意不許海氏老陪著她,叫她去壽安堂服侍,海氏便分了一半孝順力度給老太太,王氏才總算鬆了口氣。

  老太太自然不會苛刻孫媳,常叫海氏自去歇息,或者陪著明蘭下棋讀書,或者湊上房媽媽或如蘭四人抹牌,連贏了海氏好幾貫錢之後,明蘭立刻覺得新嫂嫂又和氣又大方,海氏雖然自小飽讀詩書,卻沒有半點酸氣兒,待小叔子小姑子都隨和豁達,明理友愛。

  長棟還偷偷告訴明蘭,說自打海氏接手了些許家務後,香姨娘和他的日子好過了許多,月例再沒拖延,衣裳點心也都挑上乘的來。

  「嫂嫂,你剛來時那麼孝順,難道不累的慌嗎?還是新媳婦都得這樣。」明蘭裝著小孩子不懂事的樣子,試探著問海氏。

  「是你大哥哥叫我那麼做的。」海氏低聲道,與明蘭處了快兩個月,知她溫順可愛,不是個搬弄的人,且又不是王氏肚皮裡出來的,說話便比如蘭墨蘭都隨意些,姑嫂頗為和睦。

  「他說呀,累不了半個月,我就能過關了。」海氏淘氣的眨眨眼。



第56回 女子不易

  剛過了年,莊子上便遞了話給壽安堂,說翠微的老子眼瞅著不行了,指著女兒能盡早成親,好沖沖喜,求老太太給個恩典;翠微是家中的老來女,兄姐俱已成家,父母只是放心下她,老太太便點了頭,吩咐房媽媽給撥了三十兩銀子給她家置辦嫁妝。

  明蘭得了信,立刻從自己房中翻出二十兩銀子給翠微添妝,翠微推手不要:「好姑娘,這可使不得,你前兒已經給了兩幅金銀頭面首飾並五匹緞子,這已夠厚了,想著當初太太房裡彩簪出嫁時,太太也過給了二十兩銀子,因我算是老太太房裡,這才又厚了些,姑娘你若再給,一來太太那邊不好看,二來回頭院裡的姊妹再出嫁的,你如何置辦?」

  明蘭十分感動,知道她在替自己著想,有些訕訕的:「我知道姐姐的好意,可……若不是你放心不下我,去年便要嫁了的。」

  翠微瞧著左右無人,便輕悄悄掩上了門窗,放下梢間的門簾,才道:「有句我早想問姑娘了,這回我去了,姑娘便得提拔一個上來,小的們早眼睜睜的看著了,姑娘心裡可有主意?」明蘭早想過這個問題了,先問:「你怎麼看?」

  翠微不假思索道:「若論資歷,當是燕草,若論爽利能幹,當是九兒,若論……模樣性情,當是若眉。」陪嫁丫頭大都是要給姑爺做通房的,翠微想起若眉便猶豫了下。

  明蘭沉吟片刻,沉聲道:「我想提綠枝。」

  翠微吃驚道:「綠枝嘴皮子不饒人,姑娘怎會想她?」

  明蘭微笑不語,反問:「若提了一個,下頭便要再進一個小丫頭,尤媽媽這陣子可沒少跟我薦她家閨女,你怎麼瞧?」

  翠微想了想,搖頭道:「尤媽媽不是個省心的,全靠姑娘壓制著,如今弄個她家的來,豈不又生是非,還不如直向老太太或大奶奶要人,一來顯得您敬重長輩,二來,有過年的事兒,想她們也不會送來些不著調的。」

  明蘭點點頭,正色道:「好姐姐,你說的句句在理。」說著把桌上二十兩銀子的盒子還推了過去,沉聲道:「這幾年姐姐為了我,勞累不說,還得罪了不少人,這銀子你非得收不可,若怕招眼,便不要聲張,壓在箱子底拿去吧。」
  
  翠微些哽咽,自來主子賞賜下人,為博個好名聲,都恨不能四處說的,這六姑娘心地厚道,也不枉自己一番盡力,忽想到房媽媽那日的暗示,說將來六姑娘嫁了,便讓她家做陪房過去,翠微心裡很是一動。

  翠微是房媽媽嫡系培養的,消息傳遞的快,第二天老太太就找了明蘭去,似笑非笑的問道:「你要提綠枝那丫頭?怎麼想的。」
  
  明蘭老實坦白:「九兒不會長久跟我,劉媽媽定要留下女兒的,便提了也沒用;燕草和丹橘都是一副性子,威勢不足;若眉太傲氣了些,便是如今她還瞧不起這個看不起那個,若真提了大丫頭,恐會生事;最後,孫女覺得還是綠枝好,雖嘴皮子利了些,但少了幾分傲氣,頗有些嫉惡如仇,好好調教,未嘗不可用;……起初我是這麼想的。」
  
  老太太興味道:「起初?那如今呢?」

  明蘭一副大人的模樣搖頭晃腦:「後來想了想,沒的白叫她們姊妹生了怨懟,還是論資歷提燕草吧,她周全厚道,留她在身邊安穩」——效益不是重點,穩定壓倒一切呀。
  
  老太太聽了,微微點頭道:「我本也覺得不妥,如今你這麼想很好,哎…有些事還是無為而治好,……到底大了。」語氣頗有些感慨,看著明蘭白皙秀麗的面龐,想起當年嬌嫩小胖娃娃,如今也能拿主意管事兒細細思度了,母雞心情油然而生。

  堪堪過了正月,海氏的父親海大人便要離京了,臨走前海夫人特意來了趟盛府,拉著女兒囑咐了許多,又與王氏說了好一會子話,語氣間儘是謙和溫文,而明蘭幾個出去拜見後便回房了,三個蘭照例在明蘭屋裡聚會喫茶。
  
  「海夫人可真和氣,說話這般有禮得體。」墨蘭十分羨慕那清貴的氣度,「聽說海大人這回任的是從三品的布政使司參政呢。」
  
  如蘭笑道:「那自然,親家嘛。」

  墨蘭瞥了如蘭一眼,吹著茶碗,道:「那可不見得,上回咱們去忠勤伯府,大姐姐的婆婆可沒這般好說話,坐了半天才上點心茶水。」
  
  如蘭又要瞪眼發作。

  丫的,你們一天不鬥嘴會死呀!明蘭歎著氣岔開話題,故作好奇狀:「誒,嫂嫂家裡真的不許納妾嗎?那嫂嫂的嫂嫂們豈不十分舒心。」
  
  如蘭被繞開去了,得意道:「人家可是世代書香,家裡不知出了多少個進士舉人,規矩嚴著呢;不過也因如此,想嫁進海家的有權有勢多了去了,人家挑兒媳婦比聖上點狀元還仔細,要人品,才貌,家世樣樣俱全,還非嫡出不論婚嫁~~~!」

  最後一句拖的長長的,故意說給另兩個蘭聽,明蘭臉皮厚,倒沒什麼,心知自己不過是個半吊子的山寨嫡女,只哦了一聲;墨蘭卻一股氣湧上來,冷笑道:「什麼了不起的家規?是!是不能納妾,可通房也不勞少呀,哦,還有在外頭置辦了宅子的,哼,不過是沽名釣譽,陽奉陰違罷了。」
  
  「真的?!」明蘭後知後覺,深感自己的情報系統落後了。

  如蘭強辯道:「林子大了什麼鳥都有,那些海門的旁支人口繁雜,怎麼管的過來?」

  明蘭心驚膽戰的看著墨蘭把自己心愛的杯子在桌上重重一頓,好險,沒碎。

  只聽墨蘭譏笑道:「我也沒說什麼呀,不過是覺得盛名之下其實難副,既守不住,又擺那麼大名頭作甚呢?」

  如蘭氣的半死,明蘭倒覺得沒什麼,在古代官宦人家尋找一夫一妻制,便如在種馬文裡尋找純情男一樣艱難,既然做了古代女人,就得看開些,不要為難自己。

  又過了幾日,翠微辭別老太太和明蘭,叫家人接回去了,燕草受了提拔,姊妹們一同道賀,又從壽安堂來了個叫翠袖的小丫頭補缺,才十一二歲,聰明伶俐,很快與暮蒼齋女孩們混熟了,明蘭見大家高興,索性叫丹橘拿銅剪子絞了二三兩銀子送給廚房的媽媽們,讓簡單的置辦兩桌,然後早些給院門上了栓,讓女孩子們稍微喝兩杯,也高興高興。
  
  「姑娘也忒好心了,縱的這幫小蹄子樂的,一個個都醉的七倒八歪,虧得尤媽媽不在,不然不定說什麼閒呢;如今都攆上了炕,我才放下心。」丹橘只敬了一杯酒,便出來看著屋子,「燕草也罷了,可氣的是小桃那沒心眼的,也不來守著爐火;還是若眉有眼色,沒喝幾杯,現提著燈籠查屋子呢。」

  明蘭適才也喝了幾杯,頭暈乎乎的,看著忙忙碌碌給自己鋪床疊被的丹橘,悠悠道:「這回過年這般忙,她們也沒好好樂樂,都是貪玩的年紀,怪可憐的,便當做喝了翠微的喜酒罷。唉,也不知翠微怎麼樣了?新郎官對她可好?有沒有欺負她?」

  丹橘回頭笑道:「那親事是房媽媽看過的,不會差。」說著有些傷感,「做丫頭能如翠微姐姐般體面,已是造化了,咱們能攤上姑娘這個主子已是福氣,若是那些不理不顧的,還不定怎麼被人糟踐呢。」

  「……可兒怎麼樣了?」明蘭忽問道。

  丹橘鋪平了床褥,又張著一條毯子放在熏籠上烤著,低低歎息道:「林姨娘真狠心,趁老太太去了宥陽,太太忙著搬家來京城,竟把那樣一個嬌花般的女孩兒,配了前門口成婆子的腌臢兒子,那人酗酒賭博,多少不堪,可兒被捆著手腳堵了嘴押過去,沒兩個月就沒了。」

  「三哥哥也沒說什麼嗎?」

  丹橘素來溫厚的面容也顯出些不屑來:「三爺倒是狠哭了一場,過後三五日,也撂開手了,如今他最喜歡的,是個叫柔兒的。」

  明蘭心裡有些難過,輕道:「還是老太太說的對,女兒家最怕貪心。」明蘭低落了一會兒,回過神來,正色道:「明日起,你與燕草小桃便要好好約束大傢伙兒言行,不許她們隨意與外頭小廝說笑,要森嚴門戶。」

  丹橘望著蘭肅穆的神情,認真應了。

  明蘭正在趴在梢間的炕上,替老太太抄一份字大些的經書,盛老太太坐在外頭正堂上的羅漢床上,下首的王氏和華蘭母女一個勁兒的伸脖子往外瞧,說話也牛頭不對馬嘴,原本悠閒的老太太看不下去了,便道:「安生些罷,賀家住在回春胡同,便是天不亮出門也沒這麼快;這會兒知道心急了,早怎麼瞞的點滴不漏?」

  華蘭不好意思的訕笑:「祖母,孫女,孫女……不是不想麻煩您嗎?」老太太白了她一眼,罵道:「早些知道厲害,便不會拖了這許多年了!」

  三個人語焉不詳,不過裡頭的明蘭也猜到是怎麼回事了。

  正說著話,外頭丫鬟傳道:客人來了。

  老太太忙道:「快把裡頭的明丫兒叫出來。」一邊忙不迭請人進來。

  一陣人聲走動,明蘭掀了簾子出去,便看見許久未見的賀老夫人,旁邊還立了一個修長身段的少年郎,盛老太太罕見親熱道:「可算把你盼來了,快請坐。」

  賀老夫人還是老樣子,紅潤圓胖的臉蛋,花白的頭髮整齊挽了個攥兒,用一根白玉吉祥四錢的扁方簪住,雙方一陣寒暄過後,便叫晚輩見禮,華蘭和明蘭先給賀老夫人磕頭,然後賀弘文給盛老太太和王氏行禮。

  王氏拉著賀弘文左看右看,嘖嘖稱讚:「果然是個一表人才的哥兒,難怪道老太太打回京城便誇不絕口呢。」說著又溫的問了賀弘文年歲,讀了什麼書,喜歡吃什麼,老太太忍不住打斷,笑道:「好了!快讓孩子坐下,你這是問人呢,還是逼債呢!」

  屋內眾人都笑了,華蘭上前拉住王氏,回頭笑道:「賀老太太可莫見怪,我娘這是喜歡的。」賀老夫人搖搖頭,轉眼瞧見明蘭,便笑了:「過了個年,明丫兒可是長高了。」老太太笑道:「這孩子只長個兒不長心眼兒,就知道淘氣。」

  華蘭面色發亮,嗔笑道:「祖母瞧您,便是要謙遜些,也不能這麼埋汰六妹妹呀,我這妹子可孝順懂事了。」

  王氏也湊趣道:「這倒是實話,我這幾個女兒裡頭,也就數六丫頭最可心了。」

  這麼大力度的誇獎,明蘭有些傻眼,心裡泛起一詭異,她看看對面端坐的賀弘文,只見他臉色緋紅,眼神躲躲閃閃的,自己看過去,他便小兔子般挪開眼神。

  明蘭心頭警鐘大響,她看著在座五個老中小女人,暗忖:有什麼他們知道,但自己不知道的嗎?

  大夥兒又說了會子話,盛老太太指著華蘭,笑道:「我這大孫女帶了幾匹上用的厚絨料子,我瞧著好,正想給你送些去,不如你進屋來瞧瞧,喜歡哪個?」

  賀老夫人佈滿皺紋的眼睛笑成了一朵花,泛著幾分淘氣,裝模作樣道:「既是你大孫女送來的,不如叫她陪我瞧吧。」

  「一起去,一起去。」盛老太太滿面笑容,華蘭似有臉紅,但也飛快站了起來,隨著兩位老太太往裡屋走去了,一旁跟來的賀府丫鬟抱著個胖胖的箱子也跟進去了。

  這幾句說的宛如暗號一般,明蘭心裡暗道:至於嘛,不就是不孕不育專家門診嘛!

  這一看就出不來了,留下心不在焉的王氏有一搭沒一搭的和賀弘文說話,過了一盞茶的功夫,王氏已經第三遍問賀弘文「令堂可好」後,她實在忍不住了,不自然笑道:「我也去裡頭瞧瞧。」

  然後只剩下明蘭和賀弘文了,他們倆對面坐著,一個捧著茶碗仔細端詳上頭花紋,一個兩眼朝地,彷彿地攤上長出了一朵海棠花;他們本是認識的,前幾回見也是說笑無忌的,可這次明蘭明顯感覺出氣氛異樣,所以她堅決不先開口。

  室內一片寂靜,只聽見當中的七層蓮花台黃銅暖中炭火發出嗶啵之聲,還是賀弘文先忍不住了,輕輕咳嗽了兩聲,道:「這料子怎麼還沒看完?」

  明蘭也似模似樣的回答:「定是料子太多了。」

  「再多的料子,也該看完了。」 賀弘文有些不安。

  「定是料子太好了。」明蘭很淡定。

  靜默一會兒,兩人互相對看了一眼,撲哧一聲都笑了出來,賀弘文一雙俊朗的眼睛蔓出春日湖畔般的明媚,看的人暖融融的,他重重歎氣道:「做大夫不容易呀。」

  「何必呢?大大方方瞧了不成嗎?」明蘭也呼出一口氣。

  賀弘文嘴角含笑:「自來就有諱疾忌醫的,何況於女子,『惡疾』二字最是傷人,你大姐姐也是無奈。」

  明蘭靜靜看著他,道:「你也覺得女子易?」

  賀弘文眉眼溫厚,宛如一泓溫泉般淳然,認真道:「若祖母生而為男兒身,她這一身醫術定然天下皆知,可歎她只能在閨中操持家務,老來教教我這個不成器的孫子。」

  明蘭笑了:「沒有呀,哪能不成器呢,我聽說你已開堂坐診了,不過既然是醫館藥鋪,我就不祝你生意興隆,恭喜發財了。」

  賀弘文心裡好笑,瞥了一眼明蘭暈紅的有些異常的雙頰,心裡計上來,便板起面孔道:「既然蒙謬讚在下成器,在下便要說一句了。」

  「請說。」明蘭不在意。

  「不要喝冷酒,尤其睡前。」

  「呃——」明蘭反射性的摀住嘴,有種被當場戳穿的惱怒,含糊道,「你——」正想抵賴,看見賀弘文笑意盈盈的望著自己,一副篤定的樣子,便認了慫,忿忿道,「這你也瞧的出來呀?!」

  賀弘文故作歎息狀:「沒法子,誰叫我這麼成器呢。」

  明蘭捧著袖子輕輕悶聲,幾乎笑彎了腰。

  弘文看著對面的明蘭,彎曲著嘴角,露出兩顆可愛的小白牙齒,又不好意思又惱羞的模樣,翠眉映在白皙的幾乎透明的皮膚上,便如孔雀藍一般的好顏色。

  他心頭一熱,便低下頭去,不敢再看了。

作者: C萍妹    時間: 2012-6-27 09:43 AM

本帖最後由 C萍妹 於 2012-6-27 10:44 AM 編輯

第57回 姐妹一場

  二月初到,春寒料峭,枝葉抽出了嫩嫩的新綠,明蘭心情大好,決心寫兩幅大字歡迎春天,便鋪開了閒置一冬的桌案,叫丹橘細細的磨了一硯濃墨,剛提筆寫了一句「竹外桃花三兩枝」,墨蘭便來串門了,明蘭忙擱下筆,笑著迎出門來。

  寒暄過後,墨蘭一抬眼便瞧見黃花梨木雕海棠嵌大理石的桌案上,鋪了一層雪白的宣紙,墨跡未乾,便笑道:「打攪妹妹用功了。」明蘭笑笑:「不過是寫著頑罷了,哪算用功。」

  墨蘭走到案前拈起紙張來看,挑剔道:「就你這般的也敢寫斗筆?半分力道也無,筆力不開,字便如團在一起的!」

  明蘭劈頭就被批了一頓,訕訕道:「我就小楷還能見人,還是抄經書練出來的。」拜託,課餘時間練習來湊點兒才藝分給高考加分的,和真正日夜苦練的藝術追求者能一樣嗎?

  墨蘭輕蔑的看了明蘭一眼,二話不說提起筆來唰唰幾下,續寫了一句「春江水暖鴨先知」,果然飽滿圓潤,比明蘭那幾個字強多了,不過……她雖不會寫,但也看得出,這幾個字比起老太太還是差的。

  當然,明蘭還是大聲叫好,賣力誇獎,墨蘭看著自己這幾個字,也頗為得意,便又接著往下寫起來,剛剛寫完最後一個字,給「時」字點上濃濃的一點,如蘭也來了,她一見墨蘭也在,便皺了皺眉,道:「怎麼你也在?」

  明蘭來不及讚揚墨蘭的最後一筆,便目前把如蘭迎進屋來,那邊掀簾子的燕草早已習慣了,不等吩咐便去泡茶了。墨蘭放下筆,從桌案後轉過來,笑道:「你來得,我就來不得?」明蘭連忙打圓場,自我調侃道:「主要是我這兒忒好了,茶好,點心好,主家尤其好。」

  墨蘭如蘭齊齊啐了她一口。

  不知何時起,三姐妹常齊聚暮蒼齋,其實真說起來,如蘭的陶然館最舒適豪華,不過墨蘭每每進去,都要調笑一番「庸俗土氣」,而墨蘭的山月居最是清雅宜人,遍地堆滿筆墨紙硯,如蘭進去又要挑釁一番「假學究」,如此常常沒說上兩句,便要爆發戰爭;只有明蘭臉皮扛得住,能聳聳肩過去。

  如蘭繞到桌案後也去看那大字,她雖評不出字好壞,但也要說上幾句:「怎麼不用燕子箋?這回過年,我舅舅不是送來許多嗎?」明蘭籠著手,怕怕道:「那多貴呀,尋常練字就不用了吧。」

  墨蘭冷哼一聲:「寫字瞧的是筆法,便是王羲之的《蘭亭序》也不過寫在尋常紙上,卻也流傳千古,為的難道是那紙?」

  明蘭趕忙插嘴進去:「兩位姐姐說的都沒錯,不過我這樣的筆法,也就配得上這尋常宣紙了,回頭姐姐們要來我這兒寫字,請自帶上好的紙箋哦。」

  她並不怕她們吵架,但最好戰場不要是暮蒼齋,上回她倆置氣,墨蘭隨手砸了一個掐絲琺琅的香盒,如蘭一揮摔掉了三個粉彩豆綠釉的西施杯,又不好去索賠,明蘭好生心疼。

  燕草端著茶盤上來了,後頭跟著端點心提籃盒子的丹橘,明蘭連忙把她們倆拉到桌邊坐,笑道:「這是昨兒房媽媽新做豆沙點心,我從老太太那兒順來的,姐姐們嘗嘗。」

  墨蘭如常又品評茶水幾句,如蘭照例也挑剔了點心幾句,這才平和了氣氛。

  幾句過後,便說到了昨日的訪客,如蘭道:「母親說了,那賀老婦人頗通醫術,來與老太太敘舊,沒說幾句便給老太太把了脈,瞧起身子來,便不叫我們去拜見了。」

  墨蘭斯文的撥動著茶碗蓋,笑道:「聽聞一同來的那位賀家公子,也是學醫的;唉……行醫好是好,可惜便是進了太醫院,熬上了院使院判,最多也不過五六品。」

  如蘭哼了聲:「有本事你一輩子別瞧大夫!」墨蘭不去理如蘭,只瞥了明蘭一眼,意有所指的笑了笑:「不過……好在門風清白,人口簡單。」

  明蘭低頭喝茶,並不接口,如蘭不知內情,自顧自的調轉話題:「後日去廣濟寺,六妹妹可想好穿戴什麼了?我要把大姐姐給的那副累絲嵌珠大鳳釵戴上,上頭的寶蝦纏頭一抖一抖的,可好玩兒了。」

  明蘭笑道:「我嘛,就戴那副嵌翠玉的蓮花銀纏絲頭面去。」如蘭皺了皺鼻子,嫌棄道:「太寒酸了,你就不能給咱家長長臉嗎?若沒好的,我借你就是!」氣勢凌人。

  明蘭倒不在意,放下茶碗,一臉正經道:「咱們是去進香祈福,你戴那麼多金晃晃的去,小心耀花了菩薩的眼睛,便聽不進去你求什麼了,長臉?小心被打劫的瞧中了,那可真長臉了!」

  如蘭瞪眼道:「天子腳下,誰敢打劫?悶了這許多天,我可要好好玩玩,我還要戴上太太那支寶石攢花的金簪和珍珠項鏈呢。」炫耀之意溢於言表。

  「我的天啊,你這一身便可開個首飾鋪子了,五姐姐行行好,饒了您那可憐的脖子吧!」明蘭吐槽,如蘭伸手來擰她的臉,明蘭忙躲。

  墨蘭見她們倆笑鬧成一團,覺有些受冷落,便冷言冷語道:「往年都正月裡去上香,偏今年拖到了如今才去,有什麼趣兒?你們還這般高興。」

  如蘭立刻回頭,反駁道:「老太太說了,京城魚龍混雜,若趕在正月裡人多時去上香,便不能妥帖照看,到時候別引出些事故來!你以為在登州啊,能把寺裡寺外的閒雜人驅趕開?若被登徒浪子瞧見了怎辦?」

  墨蘭輕笑道:「妹妹戲文看多了吧,這般多慮,正月裡多是名門豪族去的,便是我們看不嚴實,他們也會嚴密提防,有什麼好怕的?老太太也忒小心了,到底年紀大了。」

  明蘭聽了很不舒服,眉頭一皺道:「難道名門豪族便沒有登徒浪子?姐姐這般花容月貌,人見人愛,還是少為爹爹兄長惹些麻煩罷。」聲音中不自覺帶了幾分冷意。

  墨蘭生生一噎,咬牙怒道:「妹妹什麼意思?!」

  明蘭微笑道:「姐姐說呢?」

  墨蘭憤恨的瞪過去,明蘭毫不退讓,如蘭十分興奮,可惜兩人只對視了一會兒,明蘭便撇開眼神,溫和的笑了笑,道:「妹妹的意思是,長輩總比咱們想的周到些,咱們做小輩的聽話便是。」

  墨蘭忿忿坐下,如蘭還嫌不過癮,正要添上兩把柴,忽然簾子掀開,一個伶俐清秀的小丫頭鑽進來,正是如蘭身邊的丫鬟小喜鵲,她朝幾個女孩恭敬的福了福,然後向著如蘭笑著稟道:「五姑娘,太太叫你去呢。」

  如蘭驚拍了一下自己的臉,輕呼道:「呀,我又忘了!太太叫我幫著她看些賬本。」還故意看著兩個蘭,不無得意,「……四姐姐,六妹妹,我先走了。」說著便急急忙忙的離去了。

  待人走遠後,墨蘭才重重拍了下桌子,恨聲道:「瞧她那張狂樣兒!太太也忒偏心了!」

  明蘭又端起茶碗,輕輕吹著,還道:「林姨娘教四姐姐詩詞歌賦,太太教五姐姐管家理賬,我跟著房媽媽學些女紅,這不挺好的嘛。」

  墨蘭看著明蘭,只覺一拳頭打在棉花上,肚子裡憋著氣,便又陰陽怪氣道:「聽說那賀家公子的祖父己致仕,家中只一個大伯父在南邊當知府,也不知會不會看顧侄子。」

  明蘭一句也不說,只默默聽她說完,才放下茶碗,微微側身正對著墨蘭做好,正色道:「姐姐可還記得登州的美韻姐姐?」

  墨蘭沒想到明蘭忽然提起這個來,怔了怔,才道:「記得,怎麼了?」

  明蘭緩緩道:「美韻姐姐是劉知府家的庶女,劉夫人也算的上和氣仁慈了,去年她嫁了一位清貧的當地舉子。」見墨蘭不明所以,明蘭繼續說,「不單是她,咱們在登州這麼多年,姐姐認得那許多閨中姊妹,那些庶女們都嫁的如何?」

  墨蘭漸漸明白她的意恩,臉色十分難看,秀氣的眉毛聳成一個尖銳的斗角,明蘭接著道:「說起來,她們中運氣最好的雲珠姐姐,也不過是嫁了同僚嫡子,那還是她家太太自己沒有女兒,把雲珠姐姐當親生的。其他呢,金娥姐姐嫁了一個中年經歷做填房,好在前頭沒兒子,瑞春姐姐嫁了鎮上的一個員外。最可憐的是順娘姊妹倆,錢知縣只顧自己貪財好色,從不管庶出子女死活,她們便任由太太揉搓,一個被送給了山東按察使做妾,一個嫁了年過半百的鄉下富戶做填房,換回許多禮錢……」

  墨蘭想起那些曾經認識的女孩子,那般水靈嬌美,一轉眼卻都風吹人散,心裡也沉沉的,明蘭低聲歎氣道:「能出來閨中交際的,還算是有頭臉的,那些被太太拘在家中的庶女,還不知怎麼樣呢?……大姐姐是嫁入伯爵府,姐姐這幾日要好的那幾個京城閨秀也都是十分體面的,可咱們能和她們比嗎?」

  嫡女比庶女好的不僅僅是出身和教養,嫡女是個可攻可守的位置,混好了攀龍附鳳都有可能,可庶女就不一樣了,高不成低不就,和嫡出的姊妹生活在一個圈子裡,見一樣的人過一樣的生活,可最後婚嫁了,吧唧,差了個十萬八千里,這種比較產生的失落感十分可泊。

  墨蘭鏗聲道:「咱們不一樣,爹爹為官得力,兄長年少有為。」頓了一頓,低聲道:「別說什麼嫡的庶的,論才學,品貌,我哪一樣輸人了?不就是投托生在太太肚子裡嗎?看看長棟,府裡便是個下人也捧紅踩低,我若不多長個心眼,便被踩到泥裡去了。憑什麼我一輩子都要屈居人下?」

  明蘭忽覺氣悶,起身去開窗,輕輕道:「但願姐姐心想事成。」

  ——如何區別上進和不安分?登高跌重,若不成怎麼辦?姐妹一場,能勸的都勸了,她若繼續執迷不悟,也與人無尤了,明蘭又不是拜聖母的。



第58回 廣濟寺半日游 (上)

  這天便是盛家進香還願的日子,一大早內宅便動了起來,二門口備下三輛桐木漆的平頭大馬車,老太太王氏海氏一輛,三個蘭一輛,幾個丫鬟婆子一輛,王氏另點了八九個粗壯婆子和一打護院上路。

  因都是一早起身,墨蘭和如蘭也倦倦的,沒興致鬥嘴,只和明蘭一般瞌睡模樣,靠著軟墊隨著車轎晃動昏昏假寐。如蘭厭惡墨蘭,便只一個勁兒的往明蘭身上靠,直壓的明蘭迷糊中痛苦輾轉,好半天捱不過去才醒過來,又聽見外頭隱約的禪唱鐘聲,便知快到了。

  明蘭拿出當年搓醒室友上早自習的功夫,很熟練的捏住兩個蘭的鼻子,她們在憋悶中不一會兒便醒了,齊齊向明蘭怒目,只見明蘭笑瞇瞇道:「兩位姐姐,廣濟寺快到了。」

  墨蘭聞言,趕緊低頭整理自己的妝容,如蘭慢了一拍,也伸手去扶正鬢邊一支燦爍的金廂倒垂蓮小雙釵,三個蘭在車內聞得外頭人聲漸大,多為婦人聲音,間雜著些許孩童稚音,似乎不少人家來進香,淡淡的檀香餘味漫進車來。

  聽著外頭熱鬧,三個女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裡都好似一隻肥貓在撓,彼此面面相覷,偏誰都不敢先去掀開一點簾子來看,明蘭低頭歎息:三個和尚的理論真經典。

  車內氣氛低落,忽然馬車猛的一震,三個女孩一個沒坐穩,齊齊往前一衝,險些撲倒,車外隨即傳來一陣呵斥大罵聲,明蘭心裡一陣激動,難道古代的馬車也追尾?!

  身手最敏捷的如蘭第一個摸著腦袋爬起來,饒是車內鋪陳厚厚的絨墊,她還是撞的腦門生疼,當即吼道:「怎麼回事?!」——當然不會有人回答她。

  墨蘭爬起來後,便很機警的靠到邊上掀開一線簾子去看,如蘭顧不得譏諷她,也俯身過去看,最後爬起來的明蘭隨大流的湊過腦袋去瞧,好在盛府車伕將車馬趕在路邊一顆大樹後,頗有些遮蔽,三個蘭偷掀簾子也不曾被人瞧見。

  這一看頓時嚇了一跳,老太太她們的那輛馬車正停在前頭,外頭一片混亂,哭爹喊娘的吵成一片,遂馬車無法過去;只見不遠處,幾個錦衣玉飾的公子騎著高頭大馬在當中笑罵,明蘭略略聽了聽,才知道他們適才縱馬飛馳而過,將原本擺放在路口的幾處小攤販盡皆踢翻,因去勢太急,連帶踩倒了許多行人,一時婦孺哭泣,人仰馬翻,卻也阻住了去路。

  墨蘭輕罵:「紈褲!」

  如蘭低吼:「敗類!」

  明蘭暗忖:城管?!

  只聽其中一個大紅錦衣的男子揚著馬鞭,破口大罵道:「狗奴才,瞎了你的狗眼,敢擋著爺的路,爺便一氣踩死了你,便如踩死一隻螞蚱!」

  下邊一漢子扶著自己被撞的滿頭鮮血已奄奄一息的老母,怒道:「你們…你們,沒有王法了嗎?如此傷天害理,草菅人命!」

  那紅衣男子一鞭子打下去,那漢子便一臉血痕,低頭抱住自己的老母,紅衣男子一臉橫肉抖動著,撩開後槽牙吐了一口痰下去:「王法?爺就是王法!還不躲開!」那漢子似被激出了倔勁兒,便上前一把抱住紅衣男子的大腿死活不鬆手,紅衣男子只一鞭一鞭的抽下去,那漢子也死活不鬆手。

  旁邊另幾個騎在馬上的貴冑青年便都紛紛笑道:「榮顯!你的鞭子可不夠勁兒呀!」

  「莫不是昨夜叫小翠仙掏騰空了身子罷?哈哈哈……」

  「我說兄弟呀,你可悠著點兒抽,別閃著腰了,你若有個好歹,天仙閣可倒了一半兒的買賣!」……周圍一干鮮衣怒馬的公子哥們嬉笑連連。

  那榮顯更是惱怒,加力抽動鞭子,發了狠般的把那漢子抽的皮開肉綻,旁邊正調笑著,忽聞一聲冷冷的男音道:「想抽人回去尋個奴才抽個痛快,便抽死了也無人管你,在這兒現什麼眼?今日楊閣老的公子在後山梅林設了詩會,一會兒人可都要上山了!」

  明蘭本已經收回腦袋不看了,忽覺這個聲音似曾相識,便又偷眼去看,只見當中有個穿寶藍色圓領直綴的男子,便是騎在馬上也顯肩寬背挺,十分高大,不是那顧廷燁又是誰。

  此時停在路口的馬車漸多了起來,俱是車馬華麗,人丁壯健,已有幾戶人家遣了家丁上前詢問了,那群錦衣公子一瞧不對,便灑下一大把銀錢,策馬疾馳,揚長而去,只留下一地哭喊的平頭老百姓,平白被踢傷踩傷,卻還趕緊撿錢。

  明蘭搖著頭退回車裡,看來傳言不假,嫣然好險。

  一眾馬車裡的女眷大都出自高門大戶,見一地哭號,便立刻解囊相助,散了好些銀錢給傷者,外頭人眾才漸漸散開了,餘下馬車便又繼續前行,往山上趕去。

  廣濟寺坐落於城西玉梅山頂左,乃京城三大名寺之一,本朝開國時太祖爺曾親筆題詞「普渡眾生」四字而揚名,寺廟並不特別宏大華麗,只前後三座大殿,分別供奉著如來佛祖,觀音大士和米勒羅漢等,兩側再各一個鐘樓,香火並不如另兩座大寺鼎盛,因此盛老太太為圖個清淨,才選了這裡進香。

  燒香拜佛明蘭是做熟了的,一行人便隨著知客僧引著進了大殿,才見到主持妙善親來迎接,雙方一陣寒暄,盛老太太捐了一大筆香油錢,王氏和海氏也都隨後捐了些,然後女眷們從正殿開始,由左至右依著佛像一處處都燃香磕頭,暗自祝禱心願,燒了許多紙。

  因求神拜佛的大都婦孺,於是寺內往來忙碌的不是掉了半嘴牙的老和尚,就是剛換了乳牙的小沙彌,一眼看過去,竟無半個青壯年僧侶,明蘭暗歎一聲:瞧這職業素質!

  拜到第三座大殿最後一處的楊枝觀音時,明蘭想到姚爸姚媽和姚哥,便誠心誠意的多磕了幾個頭,萬望他們一切都好,待抬起頭來的時候,正瞧見王氏拉著海氏往後方一角的送子觀音那兒去了,海氏臉色泛紅,羞羞答答的拜了又拜,盛老太太則站在一旁,仰頭看著觀音像靜默不語;明蘭回過頭來,只見墨蘭正呆呆望著香案的一個籤筒,眼光中似躍躍欲試,瞧見明蘭在看自己,她掩袖輕笑道:「妹妹要否試試?」

  還沒等明蘭開口,如蘭一把拿下籤筒便跪下,唸唸有詞的搖了起來,墨蘭咬了咬嘴唇,因在外頭不好發作,便看著如蘭搖出了一支籤,還沒看清是什麼,如蘭便抓在手裡,然後瞧著她們道:「你們可要求籤?求完了一起去解籤罷。」

  墨蘭被如蘭拔了頭籌,便不再耽擱,立刻拿過籤筒跪下,連磕三下頭,才小心翼翼的搖了起來,然後也掉出一支來,依舊沒被看清就抓在手裡;然後去看明蘭。

  明蘭搖頭道:「我不用了,姐姐們去解籤吧。」如蘭不依,扯著明蘭壓到蒲團上,道:「不成不成,咱們倆都求了,你可不能落下。」墨蘭也輕飄飄道:「妹妹還是求了吧,要是叫祖母知道了,還不定怪我這做姐姐的不看顧你呢。」

  明蘭苦笑著跪在菩薩面前,一邊搖晃籤筒,一邊忽想起那日賀弘文走後,盛老太太對她說的一番話,不由得臉上微微發紅;其實她不是沒有想過自己的未來,但是在這個閉塞的世界,她能認識多少人,信任值得信任的人不是更好。

  老太太半生傷痛之後,覺得功名利祿皆是浮雲,日子過得去便可,要緊的是人要溫厚,一開始她考慮的是泰生表哥,胡家雖為商賈,但胡姑父父子再厚道不過了,而盛紜姑姑欠了老太太人情,明蘭若嫁進去,定能一生順遂,喜樂安康。

  誰知路上殺出兩個程咬金,先是遇上了賀家祖孫,賀老太太見了明蘭很是喜歡,就流露出結親之意,然後又識得李家舅太太,也對明蘭頗有聘娶之心,入住盛家祖宅之後,盛老太太又細細觀察,發覺大老太太和李氏暗暗表露出希望品蘭和泰生結親的意思,老太太不願親戚為難,便對泰生的淡了意思。

  如此,明蘭的婚配人選便剩下兩個,賀弘文和李郁。

  雖然李家更有錢,但到底是商賈出身,且在世家中沒有根基(明蘭語:若又有錢又有世家根基幹嘛要娶她),賀弘文人品儒雅,生的清俊溫文,盛老太太倒頗為喜歡,就是擔心他年幼喪父無有依靠,且寡母病弱,以後兒媳不免辛苦。

  那日賀老太太來給華蘭診完脈後,便對盛老太太透了底,首先他們老夫婦倆最疼愛這小孫子,當初他父親一過世,他們老倆口擔心孩子將來,便早早的分了家,將三房那一份產業銀兩早劃了出來,現由賀老太太代為掌管,等老兩口過世,再三房平分祖業,賀弘文自己又能行醫治病,還有為官的大伯和其他族人可依靠,便生活無憂。

  後來多說了幾句,心直口快的賀老太太還透露,賀弘文的寡母早已病入膏肓,不過是靠著婆母調養,撐著身子想看兒子成家立業,她最多熬不過三五年了--想到這裡,明蘭深深懺悔,覺得自己太壞心了,當時居然心裡有一絲竊喜不用應付婆婆。

  墨蘭和如蘭老嘲笑她沒志氣,其實明蘭覺得她們倆是見識了京城繁華後,心眼太高了,在京城裡有多少皇親貴戚達官貴人,那是全國級的,可是如盛紘這樣在京城不怎麼起眼的,在宥陽卻是大人物了。

  且讓賀弘文在京城裡多學些東西,在太醫院裡鍍層金,找個山清水秀的小縣城,開個醫館藥鋪便能悠哉度日了,說起來賀家的老家就在宥陽附近的一個縣城。

  根據賀老太太的反饋,賀弘文也挺喜歡她的,對照幾次見面的情景,相信他們成親後,也能做到舉案齊眉,到時候,她要好好打理家業,爭取當個縣城首富,然後養上一二三四條護花犬,橫著在接上走,豈不美哉!

  不過盛老太太也說了:不急,再瞧瞧,萬一有更合適的呢,總之她要再觀察觀察賀弘文,再考慮考慮李郁,說不定還有其他的程咬金殺進來呢。

  墨蘭和如蘭看著明蘭在那裡一個勁兒的搖籤筒,臉上露出呆呆的傻笑,如蘭不耐煩的推了她一把,然後稀里糊塗搖出一支籤來,明蘭站起身來,三姊妹擎著簽子比對,由大到小依次是:上中,中上,下下。

  墨蘭和如蘭都頗有得色,然後似做憐憫狀看著明蘭手中那支可憐的下下籤,紛紛勸慰道:「不過一支破簽罷了,妹妹別往心裡去。」

  明蘭很淡定:這支籤很真實的反映了她的遭遇。

  殿門口便是解籤處,三五個老僧坐在那裡,三個蘭稟過了老太太和王氏,便由丫鬟婆子陪著過去解籤,剛走到近處,便見那裡一群僕婦簇擁坐著一個錦衣華服的妙齡少女,她背對而坐看不清容貌,只聽她對面的老僧道:「……秦瓊賣馬時,柳暗花明處;姑娘目前雖稍有不順,但只消順勢而行,總會撥得雲開見月明……」

  明蘭失笑了,所有的籤文都是萬金油,哪裡都可用。

  墨蘭和如蘭也興興頭的各找了一個老僧解籤,明蘭在後頭略略一站,聽了會兒,大約總結了一下: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只要努力奮鬥,哪怕你是豬頭——婚姻,事業,健康,皆適用。

  明蘭覺得自己不可太與眾不同,便也去解籤,只見邊上坐了一個奇異醜陋的老僧,比風乾橘子皮還要皺巴的面容,還神情猙獰可怖,他獨自一人坐在冷落處,無人找他解籤,明蘭不耐煩排隊,便徑直過去坐下,雙手把簽遞過去,那老僧略略一看,正要開口,忽見明蘭面相,眉頭一皺,似是有些吃驚,便把那簽隨手一丟,揮手趕蒼蠅般讓明蘭離開:「這支籤不是你的,你以後也不用再求籤了,求了也沒用。」

  明蘭大吃一驚,心想莫非遇到高人了,正要開口問,那老僧一臉不耐煩喝罵道:「去去去,多說多錯,莫來害我!」

  明蘭心裡似懂非懂,還想說點什麼,那邊如蘭和墨蘭已經解完簽,一婆子來叫她們三個回去,明蘭被尤媽媽拖著走了幾步,回頭一看,只見那老僧忙不迭的跑開了,活似後頭有老虎在追趕,明蘭心裡大怒:誰說世外高人都愛助人為樂的?!

  三個女孩先被帶入一間耳房去喫茶,只見那裡出了盛老太太王氏海氏還有主持,還坐了幾個華衣貴婦,一群女人喋喋說個不休,有些成人話題姑娘在不好說,王氏便打發三個蘭到一旁的廂房裡歇息。

  小沙彌尋了一間清淨淡雅的空廂房,請三位姑娘進去,誰知如蘭一角踏進去,便瞧見裡頭已有一個女孩坐在圓桌旁喫茶,看衣裳正是適才解籤的那女孩,她大約十五六歲,生的柳眉杏眼,容色嬌艷,眉目間帶著幾分嬌媚。

作者: C萍妹    時間: 2012-6-27 09:45 AM

本帖最後由 C萍妹 於 2012-6-27 10:52 AM 編輯

第59回  廣濟寺半日游 (下)

  內有佳人,三個蘭遲疑不前,墨蘭看了看如蘭,如蘭一昂首,便跨了進去,墨蘭明蘭跟上,三姐妹往臨窗下的一張羅漢長椅坐了,然後丫鬟婆子們流水價的進來,拿出隨車帶來的茶果點心一一擺放在案几上,又去外頭要了熱水泡茶奉上。

  那女孩眼見這一眾僕婦服侍,只自顧自的撥弄碗蓋,明蘭細細看她,只見她一身桃紅杭緞面子的刻絲掐腰斜襟長襖,領口袖口籠了一圈灰鼠毛皮,遍地繡了金色纏枝花卉,下頭露著月白挑線裙子,胸前掛著一枚碩大的吉祥如意六福赤金鎖,金光燦燦,耀眼生輝,頭上插著一對鑲珠寶鎏金碧玉簪;那女孩低頭間也打量三個蘭,只見她們各色衣著華貴,胸前的赤金瓔珞圈上墜著三枚玉鎖,玉色上乘,三姐妹舉止也都斯文大方。

  墨蘭呷了幾口茶後,便上前與那女孩攀談起來,兩句便交代了自家來歷,那女孩矜持道:「我姓榮,小字飛燕,我爹爹是富昌伯。」

  墨蘭頓了頓,笑道:「原來姐姐是榮妃娘娘的侄女。」

  如蘭和明蘭神色各異,這戶人家聽著很精神,其實很悲催,泥瓦匠家裡飛出個金鳳凰,美人一朝選在君王側,便封了家人,眾所周知,除非能生下兒子或立儲或封王,否則這種原因封了爵位的大都不是世襲罔替,好些的承襲三五代,差些的一代即止或降等襲位直至庶民,所以這樣的家庭一般都會抓緊時間到處聯姻或培養人才,以延續家族富貴。

  小榮妃寵冠後宮,可惜老皇帝有心無力,迄今為止或者永遠生不出兒子來,為這戶人家的聯姻之路打上了問號。

  榮飛燕笑笑,道:「我哥哥嫂嫂帶我來的,那屋裡人太多,吵的我腦仁兒疼,便尋了這個屋子想清靜下,倒是叨擾了幾位妹妹了。」

  話雖說的客氣,但神色間明顯帶著高高在上之意。如蘭生平最恨比她強的,便自顧自的喫茶歇息,不去搭話,明蘭則想起了早上騎馬打人的那個榮顯原來就是她哥哥,心中厭惡,也不大想說話,剩下一個墨蘭在那裡慇勤應酬,她一味做小心逢迎,便漸漸挑起了榮飛燕的話興,說著說著便繞到盛家在登州的生活。

  「……你們與齊家有親?」榮飛燕眼光發亮,頃刻發覺自己有些過了,便斂容一些,然後謹慎的輕問,「你們可見過他家二公子?」

  墨蘭笑道:「怎麼不識?在登州時,他與我家大哥哥一同讀書;年前襄陽侯壽宴,我們姐妹也去了,……還見了六王妃和嘉成縣主呢。」

  榮飛燕『哼』了一聲,似有不悅道:「藩王家眷不好好待在藩地,老往京城跑是怎麼回事?一個兩個都這樣,不是壞了祖制麼?」

  墨蘭神態和煦,看似寬慰道:「姐姐快別這麼說了,六王如今炙手可熱,將來還有大造化也未有可定呢!」

  榮飛燕面色不佳,捏掌為拳頭駐在桌上,鑲著金剛石的赤金石榴花戒指和桌面發出刺耳的聲音,冷笑道:「大造化?別是成了大笑話罷。」

  墨蘭笑的十分討好,只有明蘭這樣一起相處了好幾年的,才看得出她其實也很討厭榮飛燕,然後墨蘭挑些京城閨秀時新的話題與榮飛燕接著聊天。

  六王爺家和榮家正是一體兩面的典型,一個是現在冷清將來可能熱門,一個是現在有權但容易過期作廢,明蘭低頭撥弄盤子裡炸的酥脆的松仁奶油卷,不經意的瞥了墨蘭一眼。

  京城就這麼點兒大,聚合了一幫看似莊嚴其實骨子裡很八卦的高門女眷,榮家屬意齊衡的事兒早不新鮮了,奈何榮家幾次流露結親之意,都吃了齊家的軟釘子,如今又來了個嘉成縣主,恰似一根肉骨頭兩家搶,好不熱鬧!

  又說了幾句,榮家一個丫鬟進屋來請榮飛燕回去,王氏身邊的一個媽媽也來叫三個蘭回去用素齋,這一上午下來,三個蘭早餓了,便是食性文雅的墨蘭也吃了滿滿一碗飯,明蘭一個人便幹掉了半盆白灼芥藍,如蘭扒著一道春筍油燜花菇不肯讓人;飯後,眾人捧上廣濟寺自炒的清茶慢慢喝著,明蘭只覺得腹內暖暖的,十分舒適。

  這會兒本該走的,但海氏心細,發覺盛老太太神情倦怠,便輕輕道:「這會兒剛吃了飯便去車上顛簸不好,不如歇息片刻再上路,老太太和太太覺得可好?」

  王氏也累了,覺得甚好,盛老太太也點了點頭,明蘭見大人們都同意了,便立刻去找尤媽媽要被毯枕褥,想小憩一下。

  誰知墨蘭走到老太太和王氏跟前,笑道:「祖母,太太,嫂嫂,孫女久聞廣濟禪寺後院的滴露亭是前朝古跡,柱子上還留有當年高大學士的題詩,還有那九龍罩壁更是天下一絕,十分雅致,今日既來了,孫女想去瞧一瞧,也好見見世面。」

  如蘭本就不願老實呆著,一聽也來了興致,跑到王氏身邊搖著胳膊撒嬌道:「母親,你說京城裡頭規矩大,平日拘著我們一絲兒都不松,如今難得出來一回,便讓我們逛逛吧。」

  王氏被如蘭一求,心便動了,轉頭去看盛老太太,只見老太太靠在一張羅漢床背上,半闔著眼睛道:「叫幾個媽媽同去,看的嚴實些。」王氏知她是同意了,便回過頭來對如蘭板臉道:「只許去一個時辰,看完了立刻回來!」

  如蘭大喜,對著王氏和老太太跳猴般的福了福,一轉身便來拖明蘭。明蘭正懨懨的,賴在尤媽媽身邊道:「我就不去了,叫我躺會兒,姐姐們自去吧。」

  如蘭一瞪眼睛:「你剛吃了飯不去走走,待會兒坐車又得嘔了!」然後彎下脖子,附到明蘭耳邊,低吼:「我可不與她逛,你不去也得去!」手指用力,狠捏了明蘭胳膊一把。

  明蘭無奈,只得跟她們一道去了。

  廣濟寺第三座大殿後頭,便是一片敞闊的石磚地,可做佛事之用,當中設有一清靈水池,水池後頭便是一面極長的牆壁,牆壁呈拱形,一邊延伸向滴露亭,一邊則通向後山梅林,院內十分清靜,幾個稚齡小沙彌在輕掃落葉。

  因是初春,日頭照在人身上並不曬,反而十分和煦舒適,三姊妹伴著幾個丫鬟婆子慢慢走著,順著鵝卵小徑先看見的就是九龍壁的中央,一條猙獰雄渾的巨龍盤旋其間,便如要脫牆而出了一半,那龍身上的彩釉歷經風雨打磨依舊十分鮮艷。

  墨蘭彷彿忽然對民間浮雕藝術產生極大的興趣,一邊看一邊贊,從每條龍的龍鱗一直誇到龍鱗上脫落的釉彩,如蘭不願受拘束,生生把一眾丫鬟婆子留在院子裡,這會兒便輕快的蹦跳著,嘻嘻哈哈哈說笑,明蘭懶懶的隨著一起走,極力忍住打呵氣,走著走著,忽覺鼻端一股梅香隱約,抬頭一看,見週遭梅樹漸多,明蘭神色一斂,立刻止住了腳步,道:「四姐姐,便到這兒吧,咱們該往另一頭去了,滴露亭還沒瞧呢。」

  墨蘭正興致勃勃的往前走,聞言回頭道:「這一邊還沒瞧完呢,再往前走走吧。」

  明蘭見她一臉輕笑,仿若無偽,便也笑道:「這九龍壁是兩邊對稱的,咱們瞧了那一邊,便如同瞧完了這一邊,豈不既省些時辰又省力氣。」

  不論明蘭如何說,墨蘭只是不允,非要把剩下的看完,如蘭一開始不明白,但見墨蘭神色柔媚,又回想起適才出來時她刻意整理裝束頭髮的情形,也瞧出些端倪來了,便大聲道:「再往前走,可便是梅林了,這會兒那裡當有一群人在辦詩會呢;叫人瞧見了不好吧。」

  墨蘭柔柔一笑:「咱們自管自己看石壁,與旁人有何相干;便是瞧見了也無妨。」說的光明磊落之極,說完還把頭高高的一揚,以示心中清白。

  如蘭冷笑道:「你素來說的最好聽,你當我不知道你心裡打量著什麼,我告訴你,趁早死了心!瞧你那副妖嬈輕浮的模樣,別把咱家的臉面丟到外頭去了!」

  墨蘭一張俏臉刷的紅了,立刻反唇道:「妹妹的話我聽不懂,自家姐妹何必把話說那麼難聽,如此我還非要往前走下去了,便瞧瞧會出什麼事兒?!妹妹有本事便大聲叫人,來把我捉回去吧!」 說著轉身便走。

  如蘭被氣了個絕倒,此地已接近梅林,她也不敢高聲叫人,只恨恨的跺腳。

  明蘭輕走幾步,堵在墨蘭去路上,面沉如水,墨蘭恨聲道:「你也要與我作對?!平白無故污我清名,便為了這口氣,我還非往前不可!」

  明蘭一抬胳膊便拉住了墨蘭,淡淡道:「你當真不回去?」

  墨蘭發了狠,怒道:「不回去!」

  「好!」

  說著明蘭手上不知何物一揚,直往墨蘭身上去了,墨蘭一聲尖叫,只見她那雨過天晴藍的蘇繡裙擺上好大一塊污泥!

  「這是什麼?」墨蘭醬紅了臉,低吼道。

  只見明蘭輕輕展開手上一方帕子,裡頭一團爛泥,原來明蘭適才趁如蘭說話當口,用帕子裹了一團泥巴在手裡。

  「你你你……」墨蘭氣的渾身發抖,直指著明蘭,一旁的如蘭也驚呆了。

  明蘭淡淡道:「有本事你就這般去見那些王孫公子罷,你若還去,我便扔你的臉。」

  「你竟敢如此對我?!」墨蘭終於緩過一口氣來。

  明蘭冷笑道:「我本想一巴掌扇醒你!不過瞧在姐妹一場便算了!我只送你一句話,你不要臉,我們還要呢!爹爹一生謹慎,老太太和太太小心持家,怎可讓你去敗壞了去!」說實話,她想揍她很久了。

  墨蘭一揚胳膊,想去打明蘭,卻被明蘭機靈的閃開,然後如蘭從後頭一把捉住了墨蘭,墨蘭兩眼一紅,哭喊道:「我要去告訴爹爹,你們兩個合起來欺負我!」

  這下如蘭樂了,笑道:「你去告呀!我就不信了,爹爹聽得你要去拋頭露面,還會拍手稱是,他不打你一頓便是好的了!」想了想,又加上半句,「六妹妹素來老實溫厚,爹爹便是不信我,也定會信她的!」

  墨蘭不服氣的咬著嘴唇,怒火熊熊的目光瞪著明蘭和如蘭,明蘭絲毫不懼,轉頭對如蘭道:「適才看九龍壁時,四姐姐不慎跌了一跤,弄髒了裙子,咱們倆把她扶回去罷,瞧著時辰,老太太該要回府了。」

  如蘭拍手笑道:「四姐姐,你還不回去?」

  墨蘭恨恨一跺腳,轉身就走,如蘭趕忙追上,大喊道:「四姐姐,我來扶你!」這會兒,她恨不得越多人瞧見墨蘭一聲污穢的模樣。

  明蘭在後頭暗笑,心裡十分暢快,一上午的疲勞似乎都不見了;這些年來,每當墨蘭可氣時,照明蘭原本的性子,便要上去教訓一頓,卻被盛老太太勸住了,她說:女人家束縛多,除非拿住了對方的把柄,一擊即中,否則便不可輕啟事端,免得在旁人面前留下潑辣厲害的印象,以後反倒不好行事。

  墨蘭和林姨娘一個德性,平日裡沒少挑撥弄舌,可一到盛紘面前卻一臉楚楚可憐,彷彿全府都在欺負她們母女倆,便是上回墨蘭在平寧郡主面前出醜,盛紘雖罰了她,但一轉頭便被林姨娘的眼淚給說糊塗了,還以為是王氏故意在外頭人前叫墨蘭出醜。

  如此偏心,原因無它,不過是王氏和如蘭早給盛紘留下了跋扈囂張的壞印象,一對宛如獅子般凶悍厲害的母女VS一對如同綿羊般可憐孱弱的母女,這個時候男人通常會腦筋短路,雄性荷爾蒙自動做出秀逗的判斷。

  所以,她平時從不與墨蘭爭執,尤其當著盛紘的面,更是一派姊妹和睦。

  明蘭抖了抖帕子,然後擰成一團收入袖中,正要離開時,忽聞後頭一聲輕笑,明蘭渾身一緊,立刻回頭,因是低著頭,先瞧見一雙粉底黑緞面的雲靴,並一角暗繡銀紋的寶藍色袍裾,再抬頭,一陣高大的陰影直蓋在她頭頂上。

  明蘭立刻退後兩步,瞇眼去看,此刻日頭正好,映在男人半邊身子寶藍色的直綴上,色澤純粹鮮亮,而他另半邊身子卻被石壁的陰影遮成了昏暗的墨藍色,袍子上的紋路便如暗刻上去的琺琅點翠般迤邐。

  「二表叔。」明蘭恭恭敬敬的福下去。

  顧廷燁一歪嘴角,譏諷道:「如此待自家姊妹,不好吧?」

  明蘭低著頭,依舊恭敬的語調:「清官難斷家務事,若侄女做錯了,自有爹爹來罰。」言下之意是,要你狗拿耗子多管閒事!

  顧廷燁雙眉斜飛,只神色一頓:「你既叫我一聲表叔,我便得教導你一二。」

  明蘭抬起頭來,淘氣的笑了笑,忽道:「還沒恭喜二表叔新婚呢。」然後捧著一對白胖爪子,輕巧討喜的又福了福,「祝二表叔與表嬸花開並蒂,白頭偕老!」

  顧廷燁臉色立刻沉下去,目光陰鷙,明蘭有些後悔,忍不住退了一步。

  上月底,顧廷燁迎娶了嫣然的妹子,這位二少奶奶自小嬌生慣養,脾氣十分潑辣,一成親便著力於改造京城著名的浪蕩公子哥兒。進門第五天便把顧二的兩個通房賣了,第十天便逼著顧二讀書習武,不許出去胡混,第十五天,她把上門來找顧二看戲的友人趕跑了,第二十天,也不知哪裡得來的消息,竟帶著一大幫子婆子家丁,找到了顧二外室的宅子,上去便是一通亂打亂砸;好在顧二及時趕到,不然曼娘母子三人便要被捆了賣掉。

  顧二本不是好脾氣,便嚷著要休妻,寧遠侯爺自然不肯,然後便是雞飛狗跳父子一通爭吵,險些又鬧進宗人府去。連番精彩好戲,為京城枯燥乏味的增添了許多茶餘飯後的材料。

  眼見顧廷燁神色危險,明蘭腦袋自動產生預警機制,立刻擺出一臉歉色,低著頭輕聲道:「表叔莫要惱怒,都是明蘭說錯了。」顧廷燁怒氣稍減,看了看明蘭低垂的小腦袋,心道與個孩子置什麼氣,便鏗聲道:「曼娘何辜?」

  明蘭立刻贊同道:「二表叔說的極是!表嬸…也急了些。」還十分狗腿的用力點頭。

  顧廷燁一聽這話,無端又被挑起怒氣,他神色倨傲的斜睨明蘭,冷笑道:「你少裝蒜,你們都是一般,狗眼看人低!曼娘吃的苦頭誰知道!」

  明蘭洩氣,她發現很難糊弄這人,便歎氣道:「二表叔,旁人怎麼想不要緊,曼娘…的好處只要您自己明白就成了!對於余家人來說,一個孤身女子,帶著一雙稚童,安然無恙的從京城到登州,還有膽子上余府去鬧,是個人都會覺得這女子不簡單的。」

  顧廷燁冷哼一聲,睥睨著明蘭,道:「她自小討生活不易,素有智謀,自不如你們這些閨秀嬌氣!」

  得!又一個盛紘,又一個林姨娘!林姨娘什麼都對,殺了人放了火,也都是別人的錯!

  明蘭心生反感,抬頭直視對方,努力撫平心中氣憤,盡量心平氣和道:「二表叔,明蘭有一問,不知二叔可否解惑?」

  顧廷燁怔了怔,道:「說。」

  明蘭吸了口氣,朗聲道:「余家大姐姐隨余閣老在京城一直待到十三歲,閨門之間也素有賢淑慧靜之美名,想必二表叔也是聽說這個,才幾次誠懇上門求親的吧?那麼,若那曼娘真只想進門為妾,只消等著余大姐姐進門,依著她那溫柔和氣的性子,便是老侯爺夫婦一時不允,也遲早能被勸通,到時候曼娘豈不能得償所願?何必還巴巴的跑去登州鬧呢?惹的余閣老氣急,豈不是雞飛蛋打,反而壞事?」

  顧廷燁嘴唇動了動,他才說過曼娘素有智謀,這會兒當然不能說曼娘『沒料到』之類的。

  明蘭心裡冷笑,有些事她早就想過了。

  曼娘去登州叩門哭求,根本不是想要嫣然接納她,而是相反,她怕嫣然賢良淑德,品貌過人,會搶走顧廷燁的歡心麼?曼娘真正希望的是,顧廷燁能娶個悍妻惡妻,然後夫妻不和,反目爭吵,她這個外室才能當的逍遙自在,穩若泰山!

  明蘭看著顧廷燁面色陰晴不定,趕緊放柔了聲音,一臉真誠道:「表叔,您是磊落之人,便當明蘭是小人之心罷,都因明蘭與余家大姐姐自小要好,為她不平罷了;興許那曼娘真有難言之隱,也未可言說呢。」

  說到底,明蘭敢如此放肆,也不過是多少看出這顧二的性子,他這人囂張跋扈,無法無天,肆意妄為,要放在現代,那不過是個前衛青年,可惜在禮教森嚴的古代,他只能當紈褲浪蕩子了,他這種人,便是個壞人,也是個真壞蛋,不是偽君子,更不是齷齪猥瑣的賴漢,多拍兩記馬屁總是沒錯的。

  顧廷燁正心裡一團亂麻,聽了明蘭這番言不由衷的言語,更是惱怒,低聲咆哮道:「還不快滾!」

  明蘭如聞天籟,提起裙邊拔腿就跑,一溜煙不見了。



第60回

    回去之後,明蘭立即跟老太太坦白了泥巴事件,老太太側臥在羅漢床上,並不發一言,明蘭有些惴惴,道:「祖母可是覺著孫女做錯了?」

    老太太搖搖頭,摸摸明蘭柔軟的頭髮,緩緩道:「你並沒有做錯,四丫頭也不會敲鑼打鼓去告狀,不過……」明蘭提了一口氣,等著老太太繼續道,「只怕明槍易躲暗箭難防。」

    明蘭略略一忖,便明白了,抬頭道:「後天爹爹沐休,我便把新做好的矮躋鞋送去,這件事老祖宗只作不知道罷。」

    老太太點點頭。

    這一日,盛紘沐休,早上訓完了長楓長棟好好讀書後,便穿了一身常服,在內宅書房裡寫幾筆字吟幾句詩,表示自己做官這許多年還未忘記文人根本。

    這時明蘭便堆著滿臉可愛的笑容來了,盛紘眉頭一皺,臉色有些冷淡,明蘭卻似毫不知曉,拿出自己新做好的鞋遞到父親面前,叫丫鬟服侍盛紘穿上,然後站在一旁笑嘻嘻的等著誇獎。

    盛紘一穿上這厚絨鞋子,只覺得腳掌觸覺柔軟舒適,伸展妥帖,不由得心頭一暖,想起明蘭自稚齡起便年年為自己做這做那,甚是孝順,便道:「我兒甚是乖巧。」

    小明蘭樂顛顛的跑過去,扯著盛紘的袖子說這說那,嘰嘰呱呱的挑了些小女兒的趣事說了些許,明蘭口才本就不錯,說到有趣處,盛紘也忍不住哈哈大笑。

    明蘭苦著臉道:「…這繡花針可不比筆好伺候,女兒好好捏著它,它左右不聽話,若是後頭頂上個硬氣的頂針,它便老實了!哼,女兒總算知道了,它也是個欺軟怕硬的!」

    然後攤開一雙白胖的小手給盛紘看,只見幾個手指之上有不少針眼。

    盛紘又好氣又好笑,心裡有些感動,指著明蘭說笑了幾句,明蘭撒嬌賣乖很是討人喜歡,看著小女兒乖順可愛的模樣,盛紘嘴唇動了幾動,終忍不住道:「前日你們去廣濟寺,你為何拿泥巴丟你四姐姐?」

    明蘭心頭一沉,來了!

    然後睜大一雙懵懂的眸子,看著盛紘呆呆道:「這是…四姐姐說的?」

    盛紘一時無語,那晚他去林姨娘處歇息,墨蘭便來哭著告狀,林姨娘也傷心的哭了一場,盛紘很是生氣,便要去訓斥明蘭,卻被林姨娘苦苦勸住:「…老爺,六姑娘是老太太的心頭肉,今日若為了墨丫頭老爺去罰了她,以後墨兒便更不受老太太待見了!叫咱們娘兒倆的日子怎麼過?老爺,只要您知道咱們的委屈,妾身便知足了,這事便不要說了。」

    說著還連連磕頭,懇求盛紘不要提起這件事兒了,還不住的說明蘭仗著老太太寵愛,如何瞧不起墨蘭等等,上足了眼藥。當時盛紘生著氣答應了,心裡對明蘭十分不滿,只一口氣憋著,越想越氣;可今日瞧著明蘭天真孝順的樣子,又心裡喜歡,忍不住便倒了出來。

    「別管是誰說的!你只說有沒有?」盛紘好生勸道,「不過是姊妹間鬧口角,若是你錯了,與你四姐姐道個歉便是了。」

    誰知明蘭也不言語,只豆大的淚珠一顆一顆的往下掉,咬著嘴唇卻不出聲,濡濕著一對大大的眼睛,只哽咽道:「爹爹真覺著女兒是那般無理之人?」

    盛紘想起這幾年明蘭的行為舉止著實穩妥可心,也遲疑道:「莫非有別情?」

    明蘭就怕墨蘭告黑狀,叫自己死都不知道怎麼死的,如今都攤開了,她反倒鬆了口氣。

    她抬起頭,一臉孺慕的看著盛紘,道:「父親,請去把四姐姐喚來吧;不計是怎樣的,總要她在女兒才好說話。」

    盛紘想了想,便揮手叫丫鬟去請墨蘭,不一會兒墨蘭來了;她正在山月居寫字,聽到盛紘喚她,便挑了幾幅自己得意的字拿著,打算叫父親瞧瞧,誰知一進書房便瞧見兩眼通紅的明蘭和不住勸慰她的盛紘,盛紘看明蘭哭的可憐,心裡早已不氣她了,只當她是小孩子不懂事,還勸道:「傻孩子哭什麼,一塊泥巴罷了,便是錯了,你姐姐也會見諒的…」

    墨蘭一聽,心頭猛的一冷。

    不論盛紘如何勸說,明蘭卻不言語,只低低哭泣,她一見墨蘭來了,立刻站起身來,含著淚,張口就問:「爹爹說,前日我扔了泥巴在姐姐身上,可是姐姐說的?」

    墨蘭立刻抬眼去看盛紘,似乎在說『父親為何食言』,盛紘老臉一窘,便擺出老子的派頭道:「今日你們姊妹倆都在,有什麼話便說清楚吧!」

    明蘭上前扯住墨蘭的袖子,柔弱無力的輕輕搖晃,邊哭邊道:「你說呀,你說呀,有什麼過不去,你是姐姐,便來訓妹妹好了,為何去找爹爹告狀,這會兒卻又不說了!」

    墨蘭被盛紘的目光逼迫,便咬牙道:「沒錯,是你扔的,難道不是?」

    明蘭輕輕抹去淚水,問:「那好!姐姐倒是說說,咱們究竟招了什麼口角,我才如此蠻橫,竟拿泥巴扔在姐姐身上?」

    墨蘭臉上一紅,含糊道:「不過一些口角。」問及究竟什麼口角,她又說不出來。

    明蘭轉頭去看盛紘,委屈道:「我與四姐姐這些年,從未吵過嘴,便是有些什麼,第二日也好了,爹爹想想,有什麼要緊的事,女兒非得在外頭給姐姐難堪?」

    盛紘見墨蘭如此忸怩,已心中起疑,想起墨蘭如蘭三天兩頭的爭吵,便瞪向墨蘭喝道:「莫非你污蔑你妹妹!」

    墨蘭被父親一吼,心中更加虛了,便急著抹眼睛,卻什麼也不說,打算用眼淚換時間,誰知明蘭卻反道:「不是的,父親,女兒的的確確拿泥巴扔了姐姐,可女兒問心無愧。」

    盛紘一聽便糊塗了,明蘭一臉鎮定淡然,三言兩語便把那日的情景說明了,言語清楚,語音清脆,墨蘭越聽越臉紅,盛紘卻越聽越氣,忍不住一拍案幾,罵道:「你個不知規矩的東西!那梅林裡聚了多少男子,你也敢往裡頭衝!如此不知廉恥,是何道理?!」

    墨蘭膝蓋一軟,立刻跪下了,嚶嚶哭了起來,聲聲道:「…女兒怎敢?不過是瞧著那九龍壁雅致,便想一氣瞧完了,妹妹們說話又衝,女兒生氣,便頂著氣要走下去!」

    明蘭看著墨蘭哭的梨花帶雨,趕緊也在一旁跪下了,拉著墨蘭的袖子,一臉難過的委屈,道:「姐姐真糊塗了,不論那九龍壁再好看,難不成比爹爹的名聲還要緊?爹爹為官做人何等謹慎,咱們做女兒的不能為父親分憂,難道還要給家裡抹黑嗎?!那梅林裡大多是京裡有頭臉的公子少爺,姐姐若被他們瞧見了,那,那……」

    明蘭說不下去了,聲音哽咽難言,轉頭掩面而哭,盛紘氣極,一掌打翻了一個茶碗,粉碎的瓷片四濺在地上,他臉色鐵青,鎮不住的手腕發抖,衝著墨蘭呵斥道:「哭什麼哭?白長了這幾歲,還不如你妹妹懂事!也不知哪裡學來的歪心思,你當別人都是傻子麼?你這不要臉的東西,還好意思告你妹妹的狀!」

    墨蘭頭一次被盛紘罵的這麼難聽,哭的更起勁了。

    明蘭也沒歇著,她膝行幾步到盛紘跟前,扯著父親的衣角,眼中淚花一片,淒淒切切道:「我只當姐姐是一時糊塗,怕張揚出去,祖母會怪罪姐姐,女兒便把這件事嚴嚴實實的捂在心裡,連祖母也沒告訴,心想咱們到底是親骨肉,便是鬧了不快,第二日也好了,誰知,誰知……姐姐居然還在背後告我?!」

    明蘭一臉傷心欲絕,哭的肝腸欲斷,一轉頭看向墨蘭,哀柔的質問道:「四姐姐,四姐姐,你為何要這樣對我?!」一副被至親骨肉背叛的痛心模樣。

    墨蘭有些傻眼,說實話,在比哭和比可憐這兩個項目上,她們母女倆還未逢敗績,正在盛府獨孤求敗之時,忽然遭到前所未有的挑戰。

    明蘭一頭哭倒在盛紘腳邊,哀哀淒淒,盛紘心裡疼惜,一把扶起明蘭坐到一邊的椅子上,回頭便指著墨蘭,疾言厲色的罵道:「你這孽障!為父平日裡何等憐你疼你,你竟如此下作!你妹妹為著全家臉面勸阻了你,便便嫉恨在心,伺機報復,小小年紀,待自家姊妹也這般心腸歹毒,我留你何用!來人呀,去請太太來!」

    王氏正在教如蘭看魚鱗賬,如蘭沒耐性,兩次錯過便要撂挑子,王氏急了正要罵女兒,誰知喜訊從天而降,她急急趕去書房,只見自家老公鐵青著臉,發了狠的痛罵墨蘭,一旁還跪著嚶嚶哭泣的林姨娘。

    三言兩語弄明白了前因後果,王氏喜不自禁,再看萎到在一旁的明蘭已經哭的有些氣喘脫力,立刻擺出慈愛嫡母的架勢,叫人扶明蘭回去歇息。

    後來的事情明蘭沒機會目擊,因為她實在是『太傷心』了,晚上如蘭興奮的趕來爆料,說墨蘭左右兩手各被打了三十戒尺,手掌腫的半天高,還被罰禁足半年,然後不許再看那些詩呀詞呀的,要把《女誡》和《女則》各抄一百遍。

    本來王氏想搞株連,不過墨蘭還算硬氣,咬死了說林姨娘也是被蒙蔽了,並不知情,所以林姨娘只被罰了五十戒尺,禁足三個月。

    ……

    「這事你早知道?」好容易休息一天,盛紘被氣了個半死,只躺在床上哼哼。

    王氏坐在菱花鏡前,小心的塗抹著香蜜,輕鬆道:「知道,如蘭當日便與我說了。」

    「你為何不說我聽?!」盛紘怒著捶了捶床板。

    王氏心情大好,特意換上一身全新的綺羅紗衣,水紅的蘇杭綾羅上繡著蔥黃的荷葉蛐蛐,極是精緻,她回頭一笑道:「我哪敢說那屋裡的事兒?老爺可得怨我心眼小,不待見四丫頭;我哪敢再自尋沒趣!不止我不說,連如兒我也不讓說的,免得又叫老爺怪罪。」

    語音拖的長長的,似在戲謔。

    盛紘被噎了一口氣,王氏款款起身,坐到床邊,笑道:「這回你該知道那四丫頭不簡單了吧?不是我說,若論心眼,十個如兒加起來也頂不上半個四丫頭,可惜嘍,心眼不用在正道上!」

    盛紘心裡也十分惱怒,轉念間道:「老太太也不知道?」

    王氏嗤笑一聲,道:「老太太是眼裡揉不進沙子的,若是知道了,還能好好的到現在?…嘖嘖,六丫頭倒是個好的,為著怕四丫頭面子上不好,連老太太也瞞了;可惜呀,好心當作了驢肝肺,反被咬一口!」

    王氏說著風涼話,心裡痛快極了。

    盛紘也歎氣了,搖頭道:「這是老太太教養的好,那孩子孝順懂事,厚道淳樸,還知道手足和睦。」說到這裡,他忽然坐起身來,恨聲道,「不可再叫四丫頭與林氏見了,沒的學了許多鬼祟伎倆。」

    他不是不知道林姨娘的小動作,礙著戀愛一場,能忍的便容忍些,不能忍的便狠狠斥責一頓,不叫她逾越就是了,一個妾室在內宅撲騰幾下,盛紘認為無傷大雅,但是看見自家女兒也這樣,他卻不樂意了,當下決定要隔開她們母女。

    ……

    「你別哭了!我知道你心裡不好受,都是四姐姐不好,咱們以後不理她了!」

    如蘭一分力氣沒花,白看了一場夢寐以求的白戲,瞧著墨蘭被打的哎哎而叫,被盛紘用嫌惡的口氣大罵了一頓,開心之餘便生出百分耐心,好生勸解此番大功臣,勸了半天,卻見明蘭還止不住的哭,她忍不住抱怨道,「你怎麼還哭呀!」

    明蘭低著頭,不住用濕帕子抹眼睛:丫的,品蘭寄來的桂花油太給力了!真是不看廣告看療效。
作者: C萍妹    時間: 2012-6-27 09:48 AM

本帖最後由 C萍妹 於 2012-6-27 10:59 AM 編輯

第61回 太平歲月

  至此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明蘭都過的很太平,盛紘很慈祥,王氏很關懷,如蘭很熱絡,盛老太太擰著她的耳朵,笑罵道:「小丫頭裝神弄鬼!」

    明蘭紅著臉,扭著手指,不好意思道:「祖母不怪我這般算計?」

    老太太道目光轉向窗外,外頭滿眼的新綠染遍林梢,她只緩緩道:「咱們家算安生的了,你還沒見過真正的『算計』,便爛泥坑的污糟也更乾淨些。」

    明蘭情緒有些低落道:「就沒有一勞永逸的法子?非要一次一次的防著。」

    老太太佈滿皺紋的嘴角浮出一點笑意:「當然有,端看能不能狠下心。」

    明蘭不解的抬頭,老太太道,「你爹爹就那麼點要求,那邊的都幾歲了,買個懂風情會詩文的女子來,別讓那人生育,就結了。」

    明蘭默了一刻,輕歎道:「太太不會肯的;這是拿刀割自己的心。」

    老太太略帶諷意的笑道:「那就只能忍了,忍得一時,換得一世;忍過一世,一生平安。」

    「要是忍不過去呢?」

    老太太看了看面色寥落的明蘭,淡淡道:「我和你大祖母也都沒算計,我是眼高於頂,不屑,她那會兒是心慈手軟,不忍,後來,我忍不下去,她忍下去了。」

    明蘭沉默著,盛老太太一時痛快換得半生孤苦,滿府姓盛的無有一個是她的骨血,大老太太卻幾十年血淚一朝熬出了頭,如今兒孫滿堂,安享天年。

    明蘭小小的歎了口氣,死道友不死貧道,男人該對自己狠一點,女人就該對別人狠一點。

    陽春三月,喜鵲巴住枝頭喳喳的叫喚,暖意融融的日子,這幾日王氏春風得意。

    先是華蘭傳出了喜訊,喜脈穩健有力,賀老夫人鐵口直斷說是個男丁,王氏一邊喜極而泣,一邊置辦了一份厚厚的大禮,請盛老太太替華蘭謝過賀老夫人,然後連連往道觀寺廟灑銀子,被廣濟寺方丈知道後十分不滿,他認為人類對待信仰應該專一,既信佛又信道好比一女侍二夫,是要浸豬籠的!王氏十分憂愁,她始終不知道在人生的旅途中那個神靈出力更多些,要是選擇其中一個,另一個惱了怎麼辦?

    王氏憂愁信仰問題時,林姨娘卻一路霉運直黑,因她這次的禁足令被執行的很嚴格,外頭的產業便出了岔子,京城生意不好做,沒有後台也撐不起門面來,於是她就拿銀子去放了利子錢,結果逼死了人牽連上來,東窗事發。

    其實古代高利貸也是個正當行業,不過於官聲很不好,盛紘知道後氣了個絕倒,一怒之下,索性收了所有當年給林姨娘的田地莊子,全都交由老太太統一管理。

    據說當盛紘怒氣沖沖進來的時候,王氏正在敲木魚,盛紘拍著桌子罵完林姨娘出去後,王氏當下決定選佛祖來信,畢竟那也是進口貨不是?

    明蘭竊以為,盛紘還是給墨蘭和長楓留了後路,盛老太太品性高潔是出了名的,必不會貪那份產業,不過是叫林姨娘收收氣焰,到底也沒收去這些年來林姨娘私蓄的銀子。

    事後,林姨娘隔著門扇捶胸頓足,作死要活的鬧了半天,盛紘也不去理她,打定主意冷她個一年半載的再說。

    王氏三天兩頭去忠勤伯府看望懷孕的華蘭,每每去都帶上一大車的補品,然後帶回來的一肚子王宮貴冑圈子的八卦,極大的豐富了初來京城的盛府女眷精神生活,倒也不算虧本。

    按照時間順序,先是顧廷燁終於和家裡鬧翻了,老爹老媽老婆統統不要了,隻身一人離家出走,據說連那外室也沒帶上,寧遠侯老侯爺被氣倒在病床上,但為了家族體面,寧遠侯府還得對外宣佈:為了體會民間疾苦,生活實踐去了。

    明蘭有些心虛:應該……和自己沒關係吧。

    然後是一樁聞者色變的醜聞,富昌侯家的小姐一日出外,竟被一夥強人劫持了去,只逃出一個丫鬟,幸遇上結伴前去進香的中極殿大學士趙夫人和中書省參政知事錢夫人,遂遣家丁前去搭救,榮家姑娘是救回來了,可惜……

    「富昌侯家小姐?莫非是飛燕姐姐?」明蘭後知後覺的反應過來。

    「廢話!」如蘭白了明蘭一眼,然後斟酌著語氣問道,「難道……她被……?」她停頓的很有藝術性。

    海氏歎息道:「便是沒有,姑娘家的名聲也毀了,可惜了,榮家就這麼一個閨女,富昌侯爺被氣的風癱了,小榮妃也哭的昏死過去。」

    明蘭心裡也不好受,輕問道:「抓住那伙強人沒有?」

    海氏很有神秘感的搖搖頭,含蓄道:「順天府尹連夜搜遍全城,可全無蹤跡。」

    如蘭奇道:「莫非他們會飛天遁地不成?還是官兵忒沒用了。」海氏含蓄的笑笑,道:「小榮妃的娘家出了事,官兵自然是有用的。」

    明蘭低下頭,什麼都沒有說。

    以京城的嚴格的戶籍管理制度,別說一夥尋常強人,就是一個西門吹雪,順天府和五成兵馬司也早聞得風聲了;這般也查不出來,那麼那伙所謂強人,並不是真正的歹人!

    幾天後,傳出消息,榮飛燕難忍羞辱,懸樑自盡。

    一個月後,齊國公府與六王爺結親,大長公主的兒媳為女媒,梁國公的世子為男媒,齊衡迎娶嘉成縣主,十里紅妝,半城喜慶,大宴賓客三日三夜,城外的流水席直鋪出幾里遠。

    那日,被禁足的墨蘭懨懨的,只吃了兩碗粥,如蘭則化悲憤為食量,連刨了三碗飯,還加了頓宵夜,明蘭關上暮蒼齋的大門,屏退眾人,獨自把這些年來齊衡送給她的東西,一件件拿出來擦拭乾淨,包裹妥當,收進了箱籠,押上大鎖。

    初夏涼爽時節,賀弘文的母親病情好轉,賀老夫人便下帖子邀請盛家女眷來玩,海氏有了身孕,正害喜的厲害,如蘭染了風寒,王氏要照料她們走不開,墨蘭被禁足,便只有盛老太太帶著明蘭去了。

    明蘭初見未來婆婆,心裡本惴惴的,誰知賀母雖然憔悴蒼白,病骨支離,脾氣卻很溫和,微笑時尤其和賀弘文相似,如柔柔的溫泉水輕淌一般。

    賀母本顧慮明蘭是庶出的,會有些小家子氣,委屈了兒子,誰知她見明蘭溫柔和氣,舉止落落大方,笑起來嘴角露出一對小小的梨渦,十分俏皮可愛,想著這女孩到底是養在盛老太太跟前的,人品當是信得過的,心裡便喜歡了,拉著明蘭的手笑著說話,略有咳嗽時又避的遠遠的,生怕傳過一點病氣給明蘭,知道盛家有孕婦後,便細細叮囑明蘭回去後,拿金銀花和艾草碾制的藥草泡湯洗浴過後才好去見人。

    至於那藥草,自然由賀弘文友情提供。

    「弘文哥哥的娘親人挺和氣的麼,其實她的病又不染人,何必這般小心呢。」明蘭在回去的路上,終於鬆了一口氣。

    盛老太太和藹的摟著孫女,笑道:「且別放心的這麼早,便是她將來不叫兒媳婦伺候,難道兒媳婦還能安生的歇著不成。」

    明蘭想了想,抬頭,有些臉紅,小聲道:「我願意孝順她,她一個人待著寂寞,我可以與她說話解悶的。」

    盛老太太笑出滿臉的欣慰,輕輕揉著明蘭的頭髮,笑道:「我家的明丫兒是好孩子呢。」

    明蘭埋在老太太懷裡,輕輕道:「我好好孝順她,待她喜歡我了,我便可以把您接來……小住,到時候,賀老夫人她們倆,加上咱們倆,便可常抹牌玩兒了,大家就都不冷清了。」

    盛老太太板起臉罵道:「胡說!哪有嫁出去的閨女,叫祖母過去婆家住的!」

    「有的,有的!」明蘭急的抬起頭來,「我早打聽過了,柳大人的岳母就住在他家裡,便當自家母親般奉養的,兩個親家母可要好了!」

    盛老太太失笑:「那是她膝下無子,老年孤獨,才住到女兒家裡去的,我可是兒孫滿堂。」

    明蘭又低下頭去了,小小聲道:「所以才是『小住』嘛,常常的『小住』。」

    老太太聽的發怔,心裡暖乎乎的,眼眶似有些潤,也不言語了,只摟著明蘭輕輕晃著,好像在搖一個不懂事的小嬰兒。

    華蘭肚子一天天大起來了,明蘭便張羅著要給小寶寶做小衣裳小肚兜,如蘭被王氏逼著也在明蘭屋裡握了兩天剪刀針線,好歹送出去時可以把她的名字添上。

    這般日子明蘭過的十分逍遙,晚上與老太太說說話,玩幾把牌;白日裡做做針線,抄幾筆經書,陪著如蘭在園子裡踢毽子,如蘭拿明蘭練手,百戰百勝,自然心情大好。

    偶爾賀弘文會托詞送些時令藥草補品來,趁機偷偷和明蘭見上一面,運氣好的話,能說上兩句,運氣不好的話,只能隔著簾子看看。不過便是這樣,賀弘文也心裡喜孜孜的,白淨清秀的面龐緋紅一片,雀躍著回家,一步三回頭。

    墨蘭頗有耳福,她禁足期滿的第二天,王氏就從華蘭那兒帶來新的八卦,很爽很勁爆那種,說那齊衡與嘉成縣主過的十分不睦,縣主驕橫,不但動輒打賣僕從(女性),還壓的齊國公府的大房一家都抬不起頭來;某次,似乎是齊衡有意收用一個小丫鬟,第二天,嘉成縣主便尋了個由頭,將那丫鬟生生杖斃。

    齊衡大怒,收拾鋪蓋睡到了書房,不論縣主如何哭鬧撒潑,他死活不肯和她同房,這一僵持便是兩個月,後來還是平寧郡主病倒了,在病床前苦苦相勸,齊衡才肯回房去。

    「哼哼,這便是郡主挑來的好兒媳!」如蘭傳達完畢,得意洋洋的添上自己的感想。

    墨蘭則詩意多了,低眉輕皺,嬌歎道:「可憐的元若哥哥!齊國公府也是不容易。」她來向明蘭道歉,並表示希望回復親密無間的姐妹關係,明蘭當然『真誠』的同意了。

    明蘭淡淡道,「以後都能撈回本的。」不過一場政治投資,大家各取所需,誰都不用說誰可憐。

    撈回本的日子很快到來了。

    大病一場的老皇帝終於下定決心,奄奄一息中下旨宗人府重新制定玉蝶,叫三王爺過繼六王爺家的幼子為嗣子,同時開倉放糧,以示普天同慶,這般作為,便等於宣告儲君已定。

    「阿彌陀佛,聖上真是聖明!」海氏開始跟著王氏禮佛了,「這事兒總算有個瞭解了,總這麼拖著,人心也不穩。」

    明蘭腹誹:聖上自然聖明,不聖明能叫聖上嗎?

    當晚,王氏便在家中開了一桌筵席,叫家人齊聚著吃頓飯,盛紘喜上眉梢,連著喝了好幾杯,大著舌頭讚揚偉大的皇帝好幾遍,連長柏也板著臉忍不住背了一段《太祖訓》,長楓當場賦詩一首,高度評價了老皇帝的英明決策以及深遠的影響。

    「有這麼高興嗎?」對政治極端不敏感的如蘭有些納悶。

    「當然,當然。」明蘭喝的小臉紅撲撲的,笑嘻嘻道,「百姓有了磕頭的主子,官員有了效忠的方向,國家有了努力的目標,皆大歡喜嘛!」

    的確是皆大歡喜,便只齊國公府一家就放掉了上萬兩銀子的爆竹,整個京城張燈結綵,喜氣洋洋,除了悲催的四王爺一家;不過人家畢竟是自家人,在德妃淑妃的良好溝通下,兄弟倆當著老皇帝的面,哽咽著和睦如初了。

    只可憐四王爺王府的右長史和四王爺的兩位講經師傅,因為得罪三王爺過甚,被填了炮灰,已被革職查辦,要清算以前的老賬。

    這便是皇家的規矩,小皇子們讀書不好,挨打的是小侍讀,大些後,皇子犯錯,杖斃的是身邊的宮女太監,成年後,皇子的勾心鬥角爭權奪利,首當其衝被炮灰的自然是狗腿們。

    明蘭深深敬佩那些在高危集中的皇子之間穿梭遊走而安然無恙的穿越前輩們,如今江河日下,一代不如一代,瞧自己混的!

    ------------------------作者內文想去---------------------------------

    翻看《清史稿》,發現康師傅其實是個蠻心狠手辣的皇帝,可他偏偏是清朝稱頌的『仁帝』,偶們歷史老師評價過他,說他完美的運用了『狠』和『仁』,充分修善自己在士紳階層和王公權貴中的聲望。

    可憐他的小四崽就不懂這一套,憑著一口氣,到處得罪人,從滿清權貴到士紳階層,全部惹了一個遍,留下一個清廉的朝政,飽滿的國庫,還有火山一般的罵名。

    按照金老先生的標準,小四崽倒是個真性情的男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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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轉載:雍正和十三奏折中的兩則調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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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碩怡親王允祥等奏請萬安折

    雍正二年七月二十七日

    和碩怡親王臣允祥等恭請皇上萬安。

    切臣等於二十二日恭折請安,皇上批曰:朕躬甚安。臣等見此,喜悅之至。且又諭曰:爾等安好?臣等見此,不勝感戴。臣等皆系承蒙皇上隆恩之人,又疊沾嘉諭恩澤,何勝歡忭,委實安好。聖主辦理天下之萬事,而臣等遵照訓諭盡行遊獵,除沾恩之外,並無他事。皇上若不為我眾奴才而聖意有所憂慮,則我眾奴才之福矣。謹此頂戴具奏。

    和碩怡親王臣允祥、和碩莊親王臣允祿、領侍衛內大臣公臣馬爾賽。

    朱批:朕躬甚安,爾等安好?朕確為爾等憂慮。所憂慮者,當爾等肥壯而返還時恐怕認不出來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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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碩怡親王允祥等奏報赴圍眾人學習遊獵身體健壯折

    雍正二年八月初四日

    和碩怡親王臣允祥等恭請聖主萬安。

    切臣等於七月二十七日具折請安,皇上朱批諭曰:朕躬甚安,爾等安好?朕確為爾等憂慮,所憂慮者,當爾等肥壯而返還時,恐怕認不出來也。欽此。

    臣等當聞此諭,確不知應如何奏聞。此次赴圍眾人,特蒙聖主殊恩,務必學習遊獵,且臣等之舊疾,亦得清除,身體亦將肥壯。倘若確實發胖,而不甚寓目,(朱批:甚好。)則將如何好。臣等待為此事惶驚奏聞。

    和碩怡親王臣允祥、和碩莊親王臣允祿、領侍衛內大臣公臣馬爾賽。

    朱批:朕躬甚安。爾等安好麼?對發胖後不堪寓目之事,爾等絲毫勿慮,盡量發胖,愉快而回。惟獨馬爾賽回來時,恐其馬力不支,朕委實為之懸念。著怡王選備二匹腳力強而能支撐之馬,以賞賜於馬爾賽。倘若尚未發胖,則毋庸賞賜。



第62回 申辰之亂

  很久以後,明蘭想起來那幾天來,還覺得有些模糊。

  那是三王爺過繼嗣子後的第五天,如蘭新得了一盆雲陽文竹,茂盛蔥鬱,請了墨蘭和明蘭來賞,墨蘭懶得聽如蘭炫耀,半陰不陽的打趣起賀家的事兒來。

  「賀老夫人與老太太多少年的交情,難得人家下一次帖子,可太太嫂嫂和姐姐們都沒法子去,自然只有老太太和我了。」 明蘭遮掩的滴水不漏。

  如蘭狡獪的捂嘴偷笑,故意拉長調子道:「哦~~~,四姐姐那會兒是沒法子去的。」

  墨蘭目光忿忿,狠瞪了她一眼。

  照老太太的意思,兩家相看過一對小兒女後都很滿意,這事兒便成了一大半,不過明蘭上頭的兩個姐姐都還沒議親,她也不好先定,如此未免言語難聽,有損姑娘清譽,便只知會了盛紘和王氏曉得,其餘人一概瞞了下來。

  盛紘很盡責的照例探查了番賀家底細,來回估量了一遍,連連點頭道:「雖家裡單薄了些,倒是個殷實人家,哥兒也懂事能幹,明兒有老太太看顧,是個有福氣的。」

  王氏扁扁嘴角道:「那哥兒父親早亡,祖父又早致仕了,只有個大伯在外當著個同知,不過配明丫頭也當夠了。」

  其實她在泛酸,賀弘文看起來條件平平,但各方面比例卻很恰當,有財帛家底,有官方背景,基本不用伺候公婆,嫁過去就能自己當家,雖看著不怎麼樣,卻很實惠。

  王氏並不知道,這種對像在明蘭那個世界,叫做經濟適用男,很脫銷;夫妻倆說完這番後,盛紘便去了工部,長柏已早一步出發去了翰林院。

  那日分外陰沉,大清早便灰濛濛的不見日頭,到了晌午也依舊陰著,明明已是初冬,秋老虎卻捲土重來,蒸得人生生悶出一身汗來,透不過氣來的厲害。

  才到下午申時初刻,城中竟然響起暮鼓來,沉沉的咚咚聲直敲的人心頭往下墜,隨即全城戒嚴,家家戶戶緊閉不出,路上但無半個行人,處處都有兵士巡邏,見著個可疑的就一刀戳死,幾個時辰的功夫,路上無辜者喪生頗眾。

  大戶人家都緊閉門戶,一直等到晚上,盛紘和長柏也沒回家,王氏立時慌了手腳,海氏還算鎮定,只挺著肚子發怔,全家惶惶不可終日,一連三天,兩父子都沒回來,生不見人死不見屍,眾女眷都齊聚壽安堂,誰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老太太鐵青著臉,呵斥她們不許慌張,一邊吩咐家丁偷偷出去打聽。

  誰知外頭越發嚴了,連尋常買菜挑柴的都不許進出,多抗辯幾句便當街殺頭,什麼也打聽不到,只知道是禁衛軍控制了京城,還有一些是從五城兵馬司調過來的,老太太又偷偷遣人去問康允兒,才知道長梧也幾日沒回家了,允兒堅不肯躲去娘家,只守在自家終日哭泣。

  女人們都坐在一起,手足無措,神智惶恐,一室安靜中,只聽見墨蘭輕輕的哭聲,如蘭伏在王氏懷裡,海氏睜著雙眼呆呆看著不知何處,長楓急躁了在門口走來走去,長棟睜大一雙眼睛,緊緊揪著明蘭的袖子不敢說話,明蘭只覺得身子發寒,從骨頭裡滲出一股冷意,如此悶熱的天氣,她卻冷的想發抖。

  她第一次認識到父兄於這個家庭的重要性,如果盛紘或長柏死了?明蘭不敢想像。

  盛紘也許不是個好兒子,好丈夫,但他於父親一職卻是合格的,他一有空閒總不忘記檢查兒女功課,指點兒子讀書考試,訓導女兒知禮懂事,並不一味罵人。為了兒女的前程,他仔細尋撿人家,四處打聽名師,便是長棟,也是盛紘尋托門路,在京城找了個上好的學堂。

  明蘭忍不住要哭,她不想失去這個父親。

  第四天,人依舊沒有回來,只隱約聽說是三王爺謀反,已事敗被賜死,如今四王爺正奉旨到處搜檢一同謀逆者,三王府的幾位講經師傅俱已伏誅,詹事府少詹事以下八人被誅,文華殿大學士沈貞大人,內閣次輔於炎大人,還有吏部尚書以同謀論罪,白綾賜死,還有許多受牽連的官員,被捉進詔獄後不知生死。

  這消息簡直雪上加上,一時間整個京城風聲鶴唳,盛府女眷更是驚慌。

  「詔獄是什麼地方?」如蘭惶然道,「爹爹和大哥哥,是去那裡了嗎?」

  墨蘭哭的淚水漣漣:「那是皇上親下旨的牢子,都說進去的不死也脫層皮!難道……爹爹和哥哥也……」明蘭冷著臉,大聲喝道:「四姐姐不要胡說,爹爹兄長謹慎,從不結黨,與三王府並無往來,如何會牽連進去?!」

  「這也未必!」一直站在後頭的林姨娘忍不住道,「太太與平寧郡主常有往來,那郡主可是六王的親家,六王與三王是一條繩上……」

  「住口!」林姨娘話還沒說完,老太太忽然發怒,把一碗滾燙的茶連碗帶水一起摔在地上,熱水四濺,老太太直直的站起來,立在眾人面前,明蘭從未覺得她如此威風凜凜。

  「如今一切未明,不許再說喪氣話!誰要再敢說半句,立刻掌嘴!」老太太殺氣騰騰的掃了一遍下頭,王氏含淚輕泣,林姨娘沉默的低頭下去。

  老太太面容果斷,一字一句道:「那些武將的家眷,父兄出征了,她們也好端端的過日子,難道也如你們這般沒出息!」女人們略略收斂的哭泣聲,老太太斬釘截鐵道:「生死有命富貴在天,盛家有祖宗保佑,神明庇護,他們自能好好回來!」

  也許是老太太這一聲斷喝,也許是緊張過了頭,大家反而鎮定下來,王氏抹乾了眼淚,照舊打點家務,瞪起眼睛訓斥那些惶恐不安的下人,把家門看起來。

  當天晚上,不知哪路軍隊趁夜摸進京城,與城內守軍發生激烈巷戰,還好盛府不在黃金地段,只知道皇宮王府那一帶,殺聲震天,火光彌眼,血水盈道,許多平民百姓死於亂刀。

  女眷們只好縮在家中,惶惶不可終日,這般廝殺了一天兩夜,第六日一早,殺聲忽止,天下了一陣小雨,連續幾日的悶熱終被驅散,涼風吹進屋內,叫人透出一口郁氣,然後,在一陣濛濛小雨中,盛紘和長柏終於回府了。

  父子倆俱是狼狽不堪,一個滿臉鬍子,眼眶深陷,好似在拘留所度了個黃金周,一個面頰凹進,嘴唇發白,如同連續看了一禮拜的驚悚片。

  王氏又笑又哭的上去,林姨娘也想撲上去,可惜被劉昆家的巧妙的攔住了,海氏也不顧禮數,扯著長柏的胳膊死活不放手,三個蘭高興的拉著父親的袖子滿臉是淚,一片混亂的你問我答之間,誰也沒聽清,還是老太太發了話,叫那爺兒倆先去收拾下。

  一番生死,恍如隔世,梳洗過後,盛紘抱著老太太的膝頭也忍不住淚水滾滾,長柏拉著哭泣的王氏和海氏輕輕撫慰,好半天才靜下來;老太太屏退一干丫鬟婆子,叫盛紘父子說清楚前因後果。

  六天前,老皇帝照舊稱病不朝,由各部主事奏本於內閣,本來一切無恙,哪知風雲驟變,先是禁衛軍指揮使徐信於西華門外受伏擊而死,然後副指揮使榮顯接掌京畿衛隊,並宣佈皇城戒嚴,四王爺奉旨進宮護駕。

  盛紘一聽到這消息,就知道是四王爺發動兵變了。

  五成兵馬司副指揮使吳勇軟禁了竇指揮使,領兵控制了內閣六部都察院等要緊部,將一干官員齊齊拘禁,然後禁衛軍將皇宮和三王爺府團團圍住,四王爺手持矯詔,一杯鴆酒賜死了三王爺,隨即兵諫皇上,逼宮立自己為儲。

  明蘭心頭一凜,活脫脫又一個玄武門之變!

  不過四王爺不是李世民,老皇帝也不是李淵,他到底給自己留了後手,盛紘父子並不知道老皇帝如何行事,只知幾日後,屯於京郊的三大營反撲回來,五成兵馬司下屬的另幾個副指揮使尋機脫逃,救出竇指揮使,然後伺機擊殺吳勇,重掌衛隊,爾後裡應外合,將三大營放進城來,一起反攻皇城。

  這下形勢立刻倒轉,兩派人馬短兵相接,四王爺兵敗被俘,其餘一干同謀從犯或殺或俘或逃,歷時七天的『申辰之亂』結束了。

  盛紘忍不住歎道:「還好我們尚書大人機敏,一瞧不對,趕緊把領著我們進了工部的暗室,我們那兒還儲了食水,躲過幾日便好了,沒有什麼死傷;可是其他部的同僚……有些個耿直不屈的於拘禁時便被賊兵害了,其他的在昨夜的亂兵中,不知又死傷多少。」

  始終沉默的長柏,此時忽道:「首輔大人逃離,次輔大人被害,那伙奸賊便威逼唐大學士擬寫詔令,大學士不從,並直言斥他們為亂臣賊子,說完便一頭撞死在金階之上,那血濺在我們一眾人身上;隨後他們逼迫侍講學士林大人,他拒不從命,含笑就死;爾後是侍讀學士孔大人,他唾痰於賊兵面上,引頸就戮。」說著,長柏也紅了眼眶,海氏站在一旁默默擦淚,那幾位都是她祖父當年的門生,平日十分看顧長柏。

  「……竇大人再晚半日殺到,怕也要輪到我這個七品小編修了。」長柏面色蒼白,苦笑道,「那時,孫兒連遺書也寫好了,就藏在袖子裡。」
 
  王氏明知此刻兒子活著,依舊驚嚇的臉色慘綠,死死揪著長柏的袖子,一旁的長楓神色慘淡,嘴唇動了幾動,似在想像自己如何應對,然後還是低下了頭,坐在後頭的林姨娘眼神閃爍了幾下,似有不甘。

  屋內長久安靜,點滴可聞,盛紘又歎:「天家骨肉,何至於此!」

  無人回答,過了好一會兒,長柏收斂情緒,靜靜道:「若聖上早些立儲就好了。」

  一切的根源在於儲位久空,老皇帝的猶豫使得兩王長期對立,兩邊各自聚合了大批勢力,文官互相攻訐,武將自成派系,兩邊勢同水火,到了後來全都騎虎難下,雙方已呈不死不休之勢,老皇帝同意三王爺過繼嗣子的那一刻,便點燃了導火索。

  那時便是四王爺肯罷休,他身邊的那些人為了身家前程,也是不肯退了的。

  「好在袁姑爺和梧哥兒都安好,咱們家也算祖宗保佑了!」老太太長歎一口氣。

  袁文紹是竇老西的親信,一起被軟禁,一起被救出,然後一起反攻皇城,功過相抵,大約無事;長梧所在的中威衛一早被矯詔調離京畿,是以他並未捲入混戰,還在反攻時立下些不大不小的功勞,估計能升點兒官。

  慘烈廝殺,朝堂激變,多少人頭落地,幾多家破人亡,眾人俱都心力疲憊,講的人累,聽的人也累,老太太叫各自都回去歇息,眾人魚貫而走,盛紘先出門,他要回書房寫兩份折子,長楓長棟跟著後頭,接著是女孩們。

  最後輪到長柏要走時,他站起身,遲疑了片刻,忽回過身來,對老太太和身邊的王氏道:「還有一事,……六王妃和嘉成縣主過世了。」

  此時三個蘭已走出門外,不過那時夜深人靜,她們都聽見了這一句,面面相覷之餘,全都止住了腳步,輕手輕腳湊到門口聽。

  屋內老太太和海氏齊齊一驚,王氏連忙問道:「怎麼死的?」

  長柏語氣很艱難:「富昌侯勾結四王爺,小榮妃做了內應,發難前她們宣召了一些王爵之家的女眷進宮為質,兵變後,榮顯闖宮,當著眾人的面拿走了六王妃和嘉成縣主,直到昨日竇指揮使打進來,才於一宮室內發現六王妃母女倆的屍首,是……」

  長柏頓了頓,似乎很難措辭,但想想當時看見屍體的兵丁那麼多,事情也保密不了了,便簡短道:「是□致死。」

  空氣似乎忽然停滯了,瞬間的寒氣擊中了女孩們的心口,如蘭和墨蘭嚇的臉色慘白,摀住嘴巴不敢相信,明蘭看不見屋內情景,想必也是人人驚惶的。

  過了片刻,只聽見老太太乾澀的聲音響起:「莫非……是為了榮家閨女?」

  「正是。」長柏輕輕的聲音,「那榮顯口口聲聲要為妹子報仇,早幾個月前他們就查出那伙劫持榮家小姐的強人,竟是六王妃的護衛和家丁假扮的,原不過是想壞了榮姑娘的名聲,叫她不能在京城立足,誰知中間出了岔子,沒想到縣主年紀輕輕,竟這般狠毒,而那榮姑娘也是個烈性子的,便……」長柏說的含糊,但聽的人都明白了。

  「他們可以向皇上告御狀呀!」王氏急切的聲音。

  「即便告了,又能如何?」長柏冷靜道。

  ——是呀,告了又能如何,難道老皇帝會殺了自己的兒媳或孫女給榮飛燕償命嗎?小榮妃又沒子嗣,老皇帝還沒死,六王家就敢這般囂張,若老皇帝一崩,榮家眼看著就是砧板上的肉,還不如投靠困境中的四王爺,一舉兩便,而榮飛燕的死便是仇恨的火種。

  屋內無人說話,明蘭一手拉著一個姐姐,輕輕轉身走開了,走到半路,墨蘭便捂著嘴,輕輕哭起來,到底是一起喝過茶說過話的女孩,幾個月前還那樣鮮艷明媚的兩個青春的生命,如今都死於非命。

  如蘭忍不住輕泣道:「這事兒,算完了吧?」

  明蘭心道:怕是沒完,還得一場清算,外加一個新儲君。

  第二部完

    ------------------作者內文想法-----------------------

    笑同學的說法是有根據的,雍正的國庫和明朝皇帝的私房錢是不能比的。

    就總體而論,明朝其實比清朝富裕,當崇禎為了湊足軍費,向各大權貴富族要錢時,那些人家各個哭天喊娘,死活不肯出,後來李自成攻破京城,發現國庫空空,但皇室的私庫卻很滿當(老朱家公私賬目很分明)。

    隨後闖王的下屬,例如牛金星,劉宗敏之流,看見一座富庶京城,不好好想著怎麼鞏固政權,抵禦滿清,卻緊著搶錢搶女人,敲詐搶劫富戶,當李自成兵敗山海關的時候,他的確帶走了難以計數的金銀財寶,金老先生的《雪山飛狐》裡的寶藏是有理論依據的。

    究其本質而言,明清是不一樣的,不同的政體,不同的制度,以及統治者不同的心態,導致明清從外表來看很相似,其實從上至下,從廟堂到鄉野,都完全不一樣了。

    具體的,學術的,大家還是去百度吧,有許多嚴謹的論述可以說明問題,偶這裡稍微班門弄斧一下,說幾點比較明顯的,可能有疏漏之處,歡迎討論,但請不要深究偶。

    從上到下吧。

    首先,清朝的統治者是少數民族(沒有貶低的意思),有清一朝兩百多年,從頭至尾,滿清貴族都十分防範漢族的反撲,多爾袞嚴令『留發不留頭』,順治當情聖去了,沒咋出場,鰲拜則賣力遵行『圈地』法和『逃奴』法;嚴苛盤剝漢人,從精神上和**上消滅漢人的反抗意志,進行奴化統治。

    【那時窩藏逃奴也屬於重罪,於是個別混蛋先叫自家奴隸逃,然後奴隸去敲開一家富戶的門,求給口水喝或救救自己;許多人家看那奴隸遍體鱗傷孱弱不堪都動了惻隱之心,便請人進來,隨後滿人就殺上門來,說這戶人家窩藏了自家奴隸,然後就可以把這戶人家的家產充公,家人作自家奴隸!很缺德吧,這是真的。】

    到康熙初年,滿漢矛盾日趨激烈,龐大的內陸地區遍佈義軍,外加三藩胡鬧,康熙親政後,首倡的『滿漢一家』,稍微緩解了這一矛盾,並且他本人對於漢族文化的推崇和深刻研習,從學術上和行政上對儒術和漢學的尊崇,使得一大部分漢族大儒終於軟化了態度,這也為他平定三藩,坐穩江山,贏得了輿論基礎。

    但是,請注意,這種滿漢一家是很局限的,在六部中,滿大人永遠高於漢大人,同級的尚書,漢尚書看見滿尚書是要行禮的,在滿族上層通婚中,漢女更是低了不知幾等,只有入了漢軍旗的漢人,或者包衣奴才出身的漢人,才多少有些身份。

    在這種心態下,無論清朝皇帝多英明(袁老師語),他們的統治首先要求保證自家江山穩定,而不是國富民強,他們實行的是『弱民』政策,老百姓餓不死更幹活就行了。

    軍事上:

    明朝的神機營已經將火器的運用提升到了一個世界的高度,可是到了清朝反而後退,朝廷嚴令民間不得藏火器,也從不在軍隊裡佈置火器,無它,不過是火器正是遊牧民族的天敵,且比強弓大箭容易掌握;於是僧格林沁老哥只好吆喝著蒙古騎兵去對仗洋強洋炮。

    朝政上:

    不論你是不是兩榜進士,除非受到皇帝的直接青睞(張廷玉家族劉墉家族田文鏡陳廷敬等),否則就得依附於某至滿族權貴,九龍奪嫡為何如此慘烈,因為每個阿哥背後都有無數的文官和地方上的附庸,以至於後來雍正清除起來十分吃力(老曹家據說就是這麼炮灰的。)

    魯迅先生說:那是個求當奴才而不得的時代。

    究其根源,是清代的遺患,因為那個時候,你如果是『奴才』,就是皇帝的自家人,如果你不是,只能自稱『臣』,反而比奴才疏了一層。

    文化上:

    有些清粉考據出來,明朝也有文字獄,是的,可是其規模數量比起清朝的文字獄來,那連毛毛雨也算不上,文字獄歷朝皆有,但清朝最多,據記載,僅莊廷壟的《明史》一案,「所誅不下千餘人。從康熙到乾隆,就有10多起較大的文字獄,被殺人數之多可想而知。

    動不動就是族誅,其慘烈血腥,創歷代之最。

    明成祖修編《永樂大典》,是把各類各家各個流派,所有文獻,不論龐雜,兼收並蓄,並不曾憑主觀臆斷來評斷,而乾隆修編《四庫全書》,只按著自家心意刪減文獻,然後將《四庫全書》以外的所有雜書全都定為『可銷毀』!

    真是吐血!

    袁老師說過(課堂上):清朝皇帝一個賽一個英明,明朝皇帝一個賽一個混蛋。

    這個偶很想同意,但怕被拍;可素,為啥米各個混蛋皇帝的明朝(1368-1644,如果把南明算上更長)也沒比各個英明皇帝的清朝(1644-1911,後幾十年列強就來串門了)短幾年呀?

    可能許多人認為這些說法太主觀了,那麼大家可以去看看利瑪竇留下的文獻,他來的時候是萬歷時期,已經是明朝不怎麼樣的時代了,四十年後李自成就攻破了北京。可是看利瑪竇的描述,那時的明朝市井百姓過的是什麼樣的生活,杭州揚州京城等大城市是如何的富庶繁榮,百姓的物質生活不說,他們的精神狀態是健康的正常的,沒有病態和奴性。

    再看看馬嘎爾尼於乾隆朝時來的描述,他甚至直接預言『中華帝國只是一艘破舊不堪的舊船,只是幸運地有了幾位謹慎的船長才使它在近150年期間沒有沉沒。它那巨大的軀殼使周圍的鄰國見了害怕。假如來了個無能之輩掌舵,那船上的紀律與安全就都完了』。

    大家自己對比吧,可以看出些端倪來了。

    明朝離我們年代久遠,可是明朝基本所有文學都留了下來,《水滸》《三國演義》《西遊記》《金瓶梅》《三言二拍》等等;而清朝離我們相對近些,一部《紅樓夢》卻殘缺至此,《聊齋》倒還在。

    因為明朝興起的市民階層,有閒錢有閒興買兩本小說家裡讀著樂樂,文化產業(書局書攤)普及,可是清朝文字獄盛行,哪怕有錢人也不敢隨意亂藏書,搞不好就被牽連了(藏匿**也同罪,不過藏書的人可能不知道那本書違禁,因為文字獄受害者大都死在章節字眼上);直到晚清時代,滿清統治者鉗制日松,《老殘遊記》《儒林外傳》才出頭。

    【清朝寫小說也是高危行業,偶要是在那兒打死也不敢寫小白文的,乃們也不要看呀,可能會被抓去蹲黑牢子的。】

    最後,如果目前官方史料記錄的沒錯,應該是明朝比清朝有錢,因為明朝的海外貿易和手工業比較發達。
作者: C萍妹    時間: 2012-6-27 09:51 AM

卷三:海棠不惜胭脂色,不待金屋薦華堂

第63回

    早春二月,一冬的積雪漸漸化去,地上一個碩大的銀鎏金字雙壽雙耳鼎爐卻還燃著銀絲細炭,烘的屋裡暖洋洋的,床頭的蓮花梨木小翹几上擺放了三四個盛湯藥的碗盞,一色的浮紋美人繪粉彩石青宮窯瓷,床邊放著一滑搭著玄色豹紋毛皮的椅袱的太師椅,上頭坐一個錦衣華服的中年男子,神情溫和,頜下蓄短鬚。

    「…衡兒進去都一天一夜了,也不知他考的如何?」床內傳來一女聲。

    齊大人道:「衡兒這回是下了苦功夫的,這幾個月他日夜伏案苦讀,必能博個功名回來,你也莫要再憂心兒子了,好好調理身子才是要緊的;這一冬你便沒斷過湯藥,因你病著,連年也沒好好過。」

    平寧郡主靠在一個金絲攢牡丹厚錦靠枕上,面色泛黃,顴骨峭立,一臉憔悴,全不見往日的神采飛揚,只病懨懨道:「衡兒是在怨我。」

    「你別多心了,母子倆哪有隔夜仇的。」齊大人勸慰道:「年前那場亂子,各部的死傷著實不少,翰林院和內閣因挨著宮裡近,幾乎空了大半,聖上這才於今年初加開了恩科,衡兒日夜苦讀,想考個功名回來,也是正理。」

    平寧郡主幽幽歎氣道:「你莫哄我了,衡兒在京裡數一數二的品貌才學,到哪兒都是眾人捧著的,如今成了個鰥夫不說,還平白無故被人指指點點的笑話,說起來都是我的不是!」

    齊大人不語,心裡想著,其實妻子也不算錯,她的寶是押對了,不過運氣太背。

    平寧郡主紅了雙目,哽咽道:「榮家姑娘出事時,我已隱隱覺著不對,可那時…已騎虎難下,縣主過門後我也不喜,囂張跋扈,草菅人命,實非家門之福,可我還是逼著衡兒去親近她!可……縱然如此,我也沒想她會那般慘死!」

    說著,平寧郡主嚶嚶哭了起來,齊大人也無法,只輕輕拍著妻子的手,郡主拿帕子在臉上掩著,低低道:「我這幾月,常夢見榮顯闖宮那日的情形,那伙亂兵滿臉殺氣,劍尖還淌著血,宮娥們哭叫著往裡頭擠,六王妃和縣主當著我的面被拖走……」平寧郡主目光中掩飾不住驚恐之色,惶惑道:「我這才知道,這樁大好親事後頭,竟背著幾條人命!」

    她伏到丈夫身邊,忍不住淚珠滾滾。

    齊大人與郡主是少年夫妻,雖平日也有口角爭執,如今見妻子這般無助也不禁心軟了,好聲好氣的勸道:「六王妃母女膽敢如此妄為,便可想六王爺在藩地的惡行,聖上惱怒,便奪了他的郡王位,只是閒散宗室了,若不是瞧著三王妃孤苦無後,連那嗣子也要一併褫了的。小榮妃和淑妃自盡,四王爺賜死後兒女均貶為庶人,唉……十年爭鬥,一朝皆成空,京裡受牽連的王爵世族何其多,幸得聖上英明,對岳父和我府多有撫恤,咱們…也當看開些。」

    「我並非為此傷悲。」平寧郡主輕拭淚珠,搖頭道:「我是打宮裡長大的,我知道那裡面的門道,聖上雖依舊厚待咱們,可他那身子是過一日少一日的了。不論是非如何,咱們總是牽進去了,一朝天子一朝臣,往後……怕是不復如今聖寵了。」

    說道這個,齊大人也忍不住喟歎:「當真人算不如天算!誰曾想,最後會是八王爺!」

    「真定下他了?」平寧郡主遲疑道,她如今再也不敢篤定了。

    齊大人按著妻子到靠枕上,苦笑道:「聖上已冊了李淑儀為後,德妃為皇貴妃,冊封德妃是為了撫恤喪子之痛,可那李淑儀,浣衣局出來的,不過生了一子才得了封,聖上從未寵過,直在冷宮邊上養老了,聖上如此作為,明眼人都瞧的出來,況聖上已宣了八王爺進京。」

    平寧郡主久久不語,長歎一聲:「聖上從不待見那母子倆,如今卻……哎,人如何拗的過老天爺罷,了,國賴長君,剩餘的皇子都還年幼,也只有他了。…我記得八王爺的藩地遠在蜀邊,他何時能到京?」

    「蜀道艱難,少說還得個把月吧。」齊大人道,然後往妻子邊上湊了湊,溫和道,「所以你更得好好調養身子,若此次衡兒得中,你還得為他張羅呢。」

    平寧郡主想到兒子的前程,陡然生出力氣來,從靠枕上撐起身子,眼神閃了閃,忽又歎道:「衡哥兒也不知隨了誰,竟這般死心眼!」

    「兒子又哪兒不如你的意了?」齊大人笑道。

    平寧郡主看著雕繪著百子千孫石榴紋的檀木床頂,洩氣道:「年前聖上下旨開了恩科,我想起衡兒素與盛家大公子長柏交好,便叫他多去找人家說說科舉文章,誰知衡兒寧可大冷天去翰林院外等著,也不肯上盛府去!」

    「咦?這是為何?」齊大人不解。

    平寧郡主嗔了丈夫一眼:「你且想想縣主杖斃的那個丫頭?她那雙眼睛生的像誰?」

    齊大人想了想,輕輕『啊』了一聲,額手道:「我就說縣主給衡兒安排的丫頭都既笨且俗,衡兒如何瞧上了那個諂媚的,莫非衡兒還念著盛兄的閨女?」

    郡主不可置否的點頭,無奈道:「幸虧明蘭那孩子極少於人前出來,不然若叫縣主瞧見了,怕是要起疑心的……你怎麼了?想什麼呢?」去扯了扯了丈夫的衣角。

    齊大人正低著頭,定定的瞧著地上的紫金銅爐,被扯動衣角才驚醒過來,忙道:「適才我想著,盛兄倒是好福氣,盧老尚書平日裡瞧著耳聾糊塗,一問三不知,沒曾想危急關頭卻腦子靈光,不但攜下屬安然無恙度過劫難,且工部各類文書秘圖一絲未損,大亂之後,聖上嘉了工部群吏『臨危不亂』四字,老尚書自己入了閣不說,盛兄也升了正四品的左僉都御史。」

    平寧郡主笑道:「不單如此,王家姐姐最近人逢喜事精神爽,她家大公子提了典籍,侄子提了把總,女婿續任了副指揮使,喏……那是她前日送來的喜蛋,雙份的,上個月她家大閨女生了個胖小子,這個月她兒媳也生了,還是個小子!」語氣中掩飾不住酸意。

    大理石鑲花梨木的如意紋圓桌上擺放著一盤紅艷艷的喜蛋,齊大人望去,心有感觸,轉頭朝妻子道:「下個月便是寧遠老侯爺的一年忌了,你可要去?」

    平寧郡主看著那盆喜蛋,有些眼熱,便道:「不去了,早就出了五服的親戚,送份祭禮也就是了,說起來廷燁媳婦也過身快一年了,送」說著重重歎了口氣,不忿道,「可憐我那老叔一生小心,沒曾想子孫會牽連進亂子裡去。廷煜身子又不好,偏攤上這場大亂子,如今全家惶惶不可終日,生怕叫人參上一本,立時便是奪爵抄家。」

    齊大人聽著不是滋味,再看那喜蛋,便生出幾分別的想頭:「……既然衡兒還念著盛兄的閨女,不若你去說說罷,我瞧著也是門好親事。你覺著如何?」

    平寧郡主哼哼著道:「晚了,人家早有安排了。」

    齊大人驚道:「你已問過了?」齊家和自己兒子就夠倒霉的了,若再添上求親被拒一項,那可真是雪上加霜了。

    「我怎會那般魯莽!」平寧郡主知道丈夫意思,忙寬慰道,「王家姐姐是個直性子,三言兩語叫我套了出來;她那嫡出閨女,估計要與她娘家侄兒親上加親,不過也沒定,且瞧著呢;明蘭那丫頭是老太太早給打算下了的,是白石潭賀家旁支的一個哥兒。」

    齊大人掩飾不住失望,他想起兒子失落沉默的模樣,猶豫道:「如此……,便剩下一個姑娘了,那個如何?」

    「呸。」郡主斯文的輕啐一口,朝丈夫皺眉道,「衡兒再不濟,也不至於將就個庶女!若不是瞧著明蘭那丫頭是他家老太太跟前養的,性子模樣都是一等的,你當我樂意?還不是為著對不住兒子了一回,想遂了他的意。」

    齊大人沉默良久,才道:「這回若有人家,你且多相看相看,也問問衡兒意思罷,總得他樂意才好。」

    郡主瞧丈夫心疼兒子的模樣,忍不住道:「聽說,盛家還未與賀家過明路呢;且現下盛家春風得意,沒準會有變數呢。」

    其實,春風得意的盛家也有壞消息。

    「母親,您再想想,您年歲也大了,不好總來回跋涉的。」盛紘連官服都還為換去,一下衙便來了壽安堂,下首已然坐著王氏和一干兒女。

    盛老太太固執的搖搖頭,手指來回撥動著一串沉香木念珠:「我們妯娌一場,幾十年的緣分了,如今她不好了,我如何能撂開不理?」

    盛紘皺起眉頭,看向一旁坐立不安的泰生:「大伯娘身子到底如何?」

    幾年未見,泰生長高了許多,原本矮墩墩的胖男孩,這會兒漸拉出少年的模子來了,他一臉歉意,站起身來,衝著盛紘躬身而鞠,低聲道:「姑父見諒,自打出了年,外祖母便瞧著不成了,家裡請了致仕的白太醫,他也說,怕是就這幾個月了;消息漏了出去後,三房那家子便一天到晚輪著上門來,一會兒說老太公還留了財物在外祖母處,如今要分銀錢,一會兒又說,要替大姑父姑母當家操持,三老太公也年紀大了,動不動就坐在家裡不肯走,大傢伙兒怕有個好歹,也不敢挪動他……實在是沒法子了。」

    盛紘聽了,長長的歎氣,轉而朝盛老太太道:「可若老太太身子有個好歹,叫兒子如何過意的去?」

    一旁坐著的長梧滿臉愧色,立刻跪到盛紘面前,抬眼誠懇道:「侄兒不孝,祖母有恙,做孫子的卻不能服侍身邊,卻要叫二老太太辛勞;這回子……這回子便由泰生表弟護送老太太過去,待到了後,我娘自會妥帖照料,請姑父放心!」

    王氏滿臉不願,繃著臉嘀咕道:「說得容易。」

    盛紘還待再說,盛老太太放下念珠,輕輕擺了擺手,歎道:「不必說了,我意已決,明日便啟程。」頓了一頓,看下首坐的盛紘一臉憂心,便放緩口氣道,「我知道你們孝心,可事有輕重緩急,我這把老骨頭還走得動,便走上一趟罷。唉……說起來,這回京城大亂,只我們家平平安安不說,你和柏哥兒梧哥兒還受了拔擢,這固然是你們平日裡小心謹慎,可也虧得神明眷顧,祖宗保佑。如此,我等更得與人為善,多積福德,何況這回是自家人。」

    盛紘與王氏互看一眼,也不好再言語了,又說了會子話,長柏便送長梧和泰生出去了,明蘭瞧著事已定局,便站起來衝著盛紘打包票,只差沒拍胸脯,道:「父親放心,有我呢,這一路上,女兒會妥善照料老太太的。」

    誰知盛老太太搖頭道:「不了,這回你不去。」

    明蘭大吃一驚,這些年她幾乎與老太太形影不離的,這一時要分開如何捨得,可沒等她開口,老太太便轉頭對著王氏,囑托道:「明丫頭漸大了,不好老住在外頭,更不好東奔西跑的,我且先去宥陽,若我那老嫂子……,到時再叫孩子來罷。」

    王氏起身,恭敬的應了,老太太又道:「現下柏哥兒媳婦正坐著月子,家裡這一攤子,便要你多操心了。」然後又看了眼苦著小臉的明蘭,忍不住道,「六丫頭自小沒離過我眼前,她是個沒心眼的,我多有放心不下,你要多看著些,別要叫她淘氣了。」

    王氏心知肚明老太太的意思,便笑道:「瞧老太太說的,我瞧著明丫頭好的很,比她兩個姐姐都懂事,。」盛老太太點了點頭:「你多費心了。」

    墨蘭見老太太這般,心口泛酸,嬌笑道:「祖母好偏的心,只有六妹妹您放心不下?五妹妹和我便是沒人疼沒人憐的了。」

    如蘭也心有不快,但又不願意被墨蘭當槍使,便道:「六妹妹最小,祖母放心不下也是有的;不過……祖母倒的確最疼六妹妹。」說著便嘟起嘴來。

    盛老太太笑笑,沒有說話,盛紘皺起眉頭來,訓道:「這是誰教的規矩?老太太明日便要啟程了,你們不想著老太太的身子,倒只想著自己!」

    兩個蘭立刻低頭不說話了。

    夜裡,明蘭賴在壽安堂,哭喪著臉磨著盛老太太,車轱轆話來回的說,平常這招很管用,可這回老太太鐵了心,明蘭嘟囔著:「孫女已經不暈馬車了,坐船也慣了,路上還能與您說話解悶,大伯伯家算什麼外頭呀?都是自家人……」

    老太太又好氣又好笑,一巴掌拍在孫女的腦袋上,板著臉道:「你也與你嫂子多學著些,瞧瞧她在太太手底下如何說話行事,多少穩妥,多少滴水不漏;你呢?這般粘著我,將來嫁了人可怎麼好?」越想越揪心,手上的茶碗和碗蓋碰的砰砰響。

    明蘭小嘴翹了老高,悶悶不樂道:「要不您跟我一塊嫁過去得了。」

    盛老太太一個撐不住,險些一口茶水噴出來,放下茶碗去擰明蘭的臉,罵道:「便是我心軟,小時候應狠狠多打你幾板子才是!」

    明蘭眼見勸說無望,便調轉話題,開始叮囑老太太注意身子,晚上不要多喝水,多起夜容易著涼,早上不要緊著出門,待太陽露臉了再去散步,拉拉雜雜說了一大堆,直到房媽媽和翠屏進來,聽了都笑:「真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姑娘可是大了,知道體貼老太太的身子了,以前都是老太太捉著姑娘嘮叨,這會兒可掉了個個。」

    盛老太太被囉嗦的耳朵發麻,逃脫不得,只無奈的歎氣:「泰生不是給你捎來了品蘭的信麼?每回你收了品丫頭的信都要樂上半天,還不趕緊拆了看去?」

    明蘭扭著手指,耍起無賴來,如小胖松鼠般爬在老太太身上,拿小腦袋悉悉索索的蹭著祖母的頸窩,直蹭的老太太癢的笑起來,祖孫倆你扭我扯的嬉鬧起來,房媽媽和翠屏瞧著有趣,卻也不敢笑,默默退了出去,好一會兒後祖孫倆才收住頑勁兒。

    老太太被折騰的髮髻都亂了,卻也有些老小孩的快活,她輕輕拍打明蘭的小手,斥道:「不許胡鬧了,聽我好好說話!」

    明蘭這才乖乖坐直了,老太太瞧著明蘭,語重心長道:「哎……我本以為這輩子無有血脈,便也這麼過了,沒想老天爺弄了你這個小魔星與我,平白給我添了多少操心。」

    明蘭也不說話,只埋頭抱著老太太的胳膊親暱著,老太太心口暖暖的,目光慈愛,抱著孫女搖著,緩緩道:「我自小脾氣執拗,長著父母寵愛橫衝直撞,頭破血流了也不知回頭。現在想來,還不如小時候受些挫折好。祖母能護著你多久?將來你嫁了人,正經娘家還是得瞧太太和你嫂子的,祖母也不能一味把你放在胳肢窩底下,不經風雨也是不好。這回你便好好與她們相處。聽到沒?」

    明蘭抬起小腦袋點點頭,眼眶卻有些濕了,長長的睫毛上掛了幾顆水珠,瓷白的皮膚幾乎掐的出水來,老太太最心疼明蘭這幅可憐模樣,愛惜道:「沒我在跟前,她們不會束手束腳,太太別的不說,管家理賬卻是一把好手,你嫂子更是生了一顆七竅玲瓏心,你也好好與她們學學;欸……再過一兩年,你也要及笄了。」

    明蘭哽咽著:「我捨不得祖母。」

    老太太拍著女孩,只是歎氣。



第64回

    泰生護送老太太起程後,明蘭還沉浸在分離的悲傷中,如蘭就風風火火的殺來暮蒼齋,見明蘭懨懨的躺在軟榻上,抱著個大迎枕發呆,便上前去拍明蘭的臉蛋:「喂喂,醒醒,還難過呢!得得得,就你一個是孝順的孫女,我們都是狼心狗肺的!」

    明蘭沒什麼力氣和她鬥嘴,只半死不活道:「哪裡哪裡,姐姐們是難過在心裡,妹妹的修養不夠,這才難過在臉上的。」

    如蘭一拳打在棉花上,她沒什麼好說的,遂直奔主題道:「呃,那個…品蘭又寄信來了罷,快與我講講,那孫秀才如今怎麼樣了?」

    明蘭朝屋頂翻白眼。

    品蘭的系列來信基本只有兩個主題,一個是『喪盡天良無德敗類狠心拋棄糟糠及其家庭衰落記錄』,二是『慘遭錯待蕙質蘭心盛淑蘭女士的滿狀態復活記錄』,自打明蘭無意中提起一次後,如蘭便成了這個連載故事的忠實聽眾。

    話說當年,孫志高用一紙休書換來半分陪嫁之後,立刻把那位出淤泥而不染的舞姬搬進了正房,而淑蘭則被家人送去了桂姐兒嫁的村莊,那裡物富民豐,民風淳樸,加上桂姐兒的公公便是當地里正,倒也沒什麼人說閒話。

    沒了淑蘭掣肘,也沒了淑蘭陪嫁去的管事看著,孫志高便日日花天酒地,動不動在酒樓大擺筵席,請上一幫附庸風雅的清客相公吟詩呷妓,真是好不快活;此番行徑叫學政大人知道了,大人大怒,一次地方秀才舉人開科舉文章研討會時,當著眾人面冷斥孫志高『無行無德』,乃『斯文敗類』,孫志高大受羞辱而歸,回去後越發肆意揮霍。

    孫母耳朵根子軟,拿捏著大筆銀錢不知怎麼花才好,決定學人家投資,一會兒是胭脂鋪子,一會兒是米糧行,有時候還放印子錢,行業千差萬別,但結果很一致,虧錢;明蘭嚴重懷疑盛維大伯暗中添了一把柴。

    就這樣,待到那青樓奇女子產下一子後,孫家已然大不如前了,不過孫志高好面子,依舊擺著闊氣的場面,為了繼續過著呼奴引婢的舒坦日子,只得陸續變賣家產,孫母也曾勸過兒子稍加節制,但孫志高開口閉口就是——待我高中之後如何如何。

    不過那位青樓奇女子顯然等不及了,一日孫氏母子出外赴宴晚歸,回來後一碗解酒湯下去,母子倆俱昏睡過去,一覺醒來,發覺家中一干財物並銀票錢箱都不見了,只有那青樓奇女子和孫母侄子留下的一封『感人至深』的長信:

    說是那兩人是早就相識的,她生的兒子也是那侄子的,兩人相愛已久,真情可感天地,奈何天公不作美,有情人不得相聚,苦苦支撐這些日子,他們終於無法欺騙自己的感情,遂決定雙宿雙棲去了,請『好仁慈好寬宏』的孫母和『好高貴好偉大』的孫志高理解他們的這份感情;哦,請順便理解他們帶走財物的行為。

    這事傳出來後,孫氏母子立刻淪為宥陽的笑柄,那對真心鴛鴦走的匆忙,沒賣掉房子,但卻把一干田莊土地及其他貴重擺設都賣了。這下子孫志高立刻度日艱難起來,鎮上酒樓飯莊再不肯與他賒欠,那些書局紙鋪也紛紛來追債,看著桌上的稀粥鹹菜,孫氏母子這才想起淑蘭的好處來,便打聽著摸去了蒼鄉。孫志高一開始還想擺譜,表示自己是紆尊降貴願意娶回淑蘭;誰知他們去的時候,淑蘭不但嫁了人,連肚子都老大了。

    淑蘭夫家是鄰村的大戶,家中有屋又有田,新姐夫是個和氣又憨厚的漢子,這回盛維和李氏仔細查看了人品,也拿足了架子,開開心心的嫁了女兒。

    孫氏母子看著淑蘭隆起的肚子目瞪口呆,孫志高氣憤之餘大約說了些難聽話,不過淑蘭已非當年吳下阿蒙,冷笑著把他們狠狠奚落了一番,桂姐兒更狠,直接指出孫志高的要害問題——『沒準是你不能生呀好好去瞧瞧大夫別耽誤人家大好閨女不拉不拉』。

    孫志高羞憤的幾欲死去,這時彪悍實誠的鄉下漢子們趕來了,他們不會廢話,直接掄扁擔招呼,將孫志高狠打了一頓攆出去了。

    最近的消息是,淑蘭生了對龍鳳胎,孫志高成了當鋪的熟客。

    如蘭留下一桌子的瓜子殼兒,對這個結局很不盡興,同時對明蘭毫無激情的解說方式表示不滿,明蘭也亂不爽一把的,撈起老太太留給自己的賬本細細看了起來。

    題一:一畝中等旱地約五兩銀子,水田則翻倍,上等水田卻可賣上二十兩,如果她有一千兩銀子,該如何置辦?

    答:看情況和政策。

    題二:家原有陪房十戶,經主家三代,家僕孳生繁多,還依仗輩分拿大,不堪使用,家需開支卻漸大,如何削減?

    答:上策,計劃生育,好好管教,中策,放出去,下策,賣掉。

    題三:家中人口繁多,男丁不事生產,月錢花銷入不敷出,如何?

    答:分家,各養各的。

    題四:公婆顢頇,偏寵別房且不肯分家,妯娌貪財叔伯好色,公中巨額虧空,男人寵妾滅妻,娘家冷漠不管死活,上天無路入地無門。

    答:……重新投胎吧。

    賬目上所反映的不只是收支問題,還有複雜的人際往來,親疏關係,最後攪和成一團漿糊,明蘭看了一整天,只覺得頭痛欲裂,大家庭就是折騰,各房有各房的打算,有些問題根本無解,只能慢慢耗著,等到媳婦熬成了婆,就把接力棒交給下一代,接著耗。

    「姑娘。」丹橘打簾子進來,笑著稟道,「太太房裡的來傳姑娘,說新有了春衣和釵環,請幾位姑娘去挑呢。」

    明蘭便下了榻,一邊由丹橘給自己整理衣裳頭髮,一邊問道:「這幾日院裡可好?」

    丹橘略一沉吟,低聲回道:「自不如老太太在時好;有幾個小丫頭生了些閒話。」

    明蘭微微一笑,吩咐道:「你也不必刻意訓斥,只多看著些。」丹橘不解,明蘭嘴角微彎,「內院裡的人,都是同富貴易,共患難難;咱們且瞧瞧吧。」

    以前老太太為了調理明蘭的身體,於吃用一項上極為精細小心,白日的點心,奶油的,酥酪的,粉蒸的,輪番換著吃,夜裡的宵夜,冰糖燕窩粥,金絲紅棗羹,什麼好的上什麼,直把明蘭吃的皮光肉滑白裡透紅,連帶著小丫頭也沾了光,如今可都得按公中的來。

    丹橘聽明白了,臉色肅然:「往日姑娘待她們何等恩厚,倘若一有差落她們就生了怨懟,便是該死!姑娘,我會瞧著的。」

    小桃扶著明蘭來到王氏房裡,只見王氏倚在湘妃榻上,和劉昆家的笑著說話,中間兩張方桌拼在一起,上頭擺放了折疊整齊的新色綢緞衣襖,錦繡織繪,甚是亮眼,墨蘭和如蘭正站在桌旁,拿眼睛打量這些東西,見明蘭來了,都瞪了她一眼。

    王氏知道明蘭做什麼都慢一拍,磕頭請安慢也就罷了,每回分東西也晚來,只拿那挑剩下的,這樣一來,大家倒也無話;王氏放下茶碗,拿起小翹几上的一個黑漆木螺鈿小匣子,叫劉昆家的遞過去,笑道:「翠寶齋新出的樣子,你們大姐姐年前訂下的,她瞧著鮮亮,便送來了,你們姊妹們自己瞧著選吧。」

    劉昆家的已把匣子打開,放在桌上的綢緞旁邊,只見匣內一片光彩珠翠,金碧生輝,明蘭抬眼看去,匣子裡並排放了三支頭飾,一支琉璃鑲的鴛鴦花流蘇簪子,一支蝙蝠紋鑲南珠顫枝金步搖,一支蜜花色水晶髮釵,的確是款式新穎,通透亮麗。

    三個蘭互相看著,如蘭扁扁嘴道:「四姐姐先挑吧,父親常說長幼有序。」

    墨蘭淡淡一笑,逕直上前左挑右看,最後拿了那支最耀眼的金珠步搖,如蘭忽輕笑一聲,轉頭對明蘭道:「六妹妹,你說『孔融讓梨』裡頭,是哥哥讓弟弟呢,還是弟弟讓哥哥呢?」

    明蘭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只好苦笑道:「四姐姐,妹妹肚裡有多少墨水你還不知道嗎?就別為難妹妹了。」

    如蘭白了她一眼,轉頭向著墨蘭道:「父親常誇四姐姐是咱們姐妹裡學問最好的,四姐姐說呢?」

    墨蘭俏臉紅漲,神情尷尬,勉強笑道:「妹妹若中意這支便直說罷,何必扯上什麼典故呢?自家姐妹,難不成姐姐還會與妹妹爭?」

    如蘭慢條斯理道:「哪支釵不打緊,不過妹妹想著跟姐姐學學道理罷了。」

    「那便你先挑罷!」墨蘭放下那支金珠釵,低垂的眼神充滿忿忿。

    如蘭輕蔑道:「姐姐都挑了,妹妹怎麼好奪人所愛,回頭爹爹又要訓了。」

    明蘭見如蘭這般不依不饒,微微皺眉,抬眼去看王氏,只見她只顧著和劉昆家的說話,一眼沒往這兒瞧,恍若不知,明蘭低頭,她明白了。

    這次老皇帝開恩科,盛紘不少同僚同窗都有子弟去赴考,偏長楓連舉人都沒中,只能眼睜睜的看著難得的機會飛跑了,最近盛紘看著長楓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前日開考,半個都察院的僚員都在談論彼此家中的赴考子弟,盛紘聽的很不是滋味,黑著臉回家後,逕直去了長楓書房,打算好好教育兒子一番,務必明年秋闈中舉,後年春闈中第。

    誰知一到門口就聽見裡頭傳來男女嬉笑之聲,盛紘一腳踢開門進去,只見自家的兒子嘴角含笑,風流倜儻的舉著一支玉製管筆,一旁挨著個裊娜美貌的丫頭,她撩著兩個袖子,長楓便在她兩條雪白粉嫩的內臂上寫下濃艷的詩句。

    盛紘眼尖,一眼看見上頭寫的是『冰肌玉骨透濃香,解帶脫衣待爾嘗』的艷詞,一肚子火便蹭蹭蹭冒了出來,當下大發雷霆,二話不說把長楓捆嚴實了,然後家法伺候,一頓棍子打下來,只打的這位翩翩公子哭爹喊娘,林姨娘趕來求情,跪在地上苦苦哀求。

    盛紘氣急,當著滿府人的面,指著他們母子倆大罵『爛泥扶不上牆』。

    林姨娘也很委屈,她何嘗不想管好兒子,可她到底是姨娘,名不正言不順,兒子也不大服管教,又怕管的嚴了,傷了母子感情,她下半輩子還得依仗他呢。

    盛紘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把長楓的書房搜了個底朝天,一搜之下,竟然翻出十幾本『?***』和艷詞集,且紙張敝舊,顯然是常常溫故知新的結果。

    盛紘出離憤怒了,親自操起棍子又打了長楓一頓,然後把他禁了足,接著找了外賬房,嚴令再不許長楓隨意支領銀錢,凡超出五兩的都要上報。

    林姨娘得勢不過因二,她自己得寵,兒子受盛紘看重,如今她的寵愛早不如前,兒子又遭了厭棄,府裡的下人們都是水晶心肝,遂風頭一時倒向王氏。

    「那妹妹想怎樣?」墨蘭冷笑道,她以前何嘗受過這般奚落。

    「不想怎麼樣。」如蘭輕慢的翻著一旁的衣裳,故意道,「不過姐姐既叫我先挑,豈不是違了父親的意思,自得有個說法才行;自家姐妹,難不成誰比誰尊貴些了?」

    她把語尾拉長,挑釁的看著墨蘭。

    墨蘭咬著嘴唇,她知道如蘭是想逼她說出『嫡庶有別』四個字來,早些年林姨娘一房得寵時,她沒少拿『嫡庶』做文章,在盛紘面前得了多少憐惜疼愛。

    雖說今時不同往日,可她到底不肯放下臉來,一眼瞥見旁邊低頭而站的明蘭,心念一轉,笑道:「五妹妹說的沒錯,孔融讓梨也是大的讓小的,既然如此,便叫六妹妹先挑罷。」

    明蘭看了墨蘭一眼,好吧,剛剛升起來的那點兒憐憫立刻煙消雲散,看見墨蘭走過來拉自己過去,明蘭輕巧的一個轉身,閃開墨蘭的手,早想好了措辭,正要說的時候,外頭忽傳道:「老爺回來了。」

    正側眼看戲的王氏愣了愣,看了看一旁的漏壺,才申時初,還沒到下衙時刻呀?

    劉昆家的比較機警,立刻扶著王氏起來去迎盛紘,只見盛紘一身官服翅帽的走進來,臉色似有不虞,幾絡鬍子有些散亂,他直走到正座的太師椅上做好了,王氏連忙吩咐上茶,走過去笑道:「老爺回來了,怎麼今日這般早?」

    盛紘小心的摘下官帽,隨口道:「今日恩科收尾,連左都御史都先走了,剩下我等幾個,便也回來了。」做官不好太與眾不同,只要不涉及原則厲害問題,還是隨大流的好。

    三個蘭都規矩的立好,恭敬的給盛紘行禮。

    盛紘見三個女孩都在,略略頷首,又看見一桌子衣裳釵簪,便皺眉道:「這些不是華兒昨日就送了來?你怎麼今日才分給她們。」

    王氏臉色一僵,掩飾道:「過幾日,忠勤伯府便要給華蘭的哥兒做滿月,我想著姑娘不好太素淨了,就又添了些衣裳料子,是以今日才分的。」

    盛紘點了點頭,忽想起剛才進來時,眼風瞟到墨蘭和明蘭兩個站在邊上,只如蘭一個站在桌邊,再看桌上還擺著個打開的首飾匣子,他看了一眼王氏,心裡不快,直道:「怎麼就如兒一個人在挑?墨兒和明丫兒都分到了嗎?」

    墨蘭斯斯文文的走到盛紘跟前,笑道:「請五妹先挑。」

    盛紘素知如蘭和王氏一副脾氣,都不是寬厚的,想著王氏可能在刻薄庶女,便立刻橫了如蘭一眼,如蘭面色蒼白。

    明蘭一看不對,連忙上前扯著盛紘的袖子,笑道:「父親,您給咱們斷斷;適才五姐姐說長幼有序,請四姐姐先挑;可是四姐姐說要『孔融讓梨』,便要叫我先挑;我想呀,不計哪回,要麼是四姐姐要麼是我,總也輪不著五姐姐先挑,她也忒虧了。這回便請她先挑了,父親,您說這樣好不好呀?」

    盛紘素來喜歡明蘭,見她明麗可愛,聽了她一番孩子氣的說法,便笑對三個蘭,道:「好,你們知道姐妹友愛,為父甚慰。」

    墨蘭暗暗咬牙,又不好反駁,直能強笑著應是,如蘭也鬆了一口氣,王氏見機立刻道:「回頭我把東西送過去,你們自己挑罷,你們父親要歇歇。」

    三個蘭恭敬的退了出去。

    盛紘看著三個女兒走出去,起身與王氏走進內室,張開手臂由王氏卸衣松帶,道:「全哥兒可好?兒媳可好?」

    王氏想起肉墩墩的孫子,滿臉堆笑:「好,都好!孩子也小,不好見風,不然便抱出來叫老爺喜歡喜歡,喲,那小子,胳膊腿兒可有力了!」

    盛紘也笑起來了,連聲道:「瞧那孩子的面向,便是個有福的!有勁兒好,有勁兒好!」都說老兒子大孫子,老倆口的命|根子,看見孫子擺動的白胖小胳膊,盛紘心肝都酥了,不住的吩咐王氏好好照看。

    「不單全哥兒,華蘭的實哥兒也好看,我上回去瞧,已經會笑了,喲喲,笑起來那個甜喲,活脫脫華丫頭小時候的模樣!」王氏滿心歡心的歎道,「這下可好了,華蘭也能挺起腰桿了,免得她老要看婆婆臉色!」

    盛紘其實很是疼愛這個長女,家裡這許多孩子,只有華蘭小時候是他實實在在抱過睡哄著吃的,作為一個不應該道人是非的官老爺,盛紘也忍不住道:「忠勤老伯爺人倒是不錯,只是親家母……如今也好多了罷。」

    王氏冷哼道:「哼,若不是我上門去說,她連滿月酒都想只擺兩桌酒算了,都是自己兒子,一個開了五十桌筵席,一個卻這般,也不怕人笑話她心長偏了!女婿一味愚孝,只可憐了華丫頭,也不知被算計去多少陪嫁,這回老爺和柏哥兒升了官,她才消停些;哼,也不想想當日他家門庭冷落,華蘭肯嫁過去便是他家祖宗積德了!」

    盛紘沉吟片刻,道:「那日我與老伯爺略提了提,他會約束親家母的。」

    說到這裡,盛紘忽想到一事,問道:「那…墨丫頭的親事怎麼說了?」

    王氏折好官袍,皺眉歎氣道:「我不是沒到處尋,可老爺不都不樂意。柏兒翰林院裡的編修,您嫌貧寒,我托人問來的,您又嫌沒根基,若是大戶人家,那便只有庶出的哥兒了;老實說罷,不是沒好的,可咱們物色女婿,人家也物色媳婦兒呀,墨丫頭,一個庶出的,能有多大出息?怎麼尋摸?」

    盛紘心裡不舒服,其實他也覺得那些對象就可以了,可架不住林姨娘死哭活求的,在現實面前,林姨娘不得不低頭,這才發現賀弘文的條件實在不錯。

    「話可說在前頭,過幾個月墨蘭便要及笄了;她再這麼左挑右撿的,我也不管了。不過呀,她拖得起,如丫頭和明丫頭可拖不起,到時候,別怪做妹妹的不等她做姐姐的!」王氏在盛紘面前先打好預防針。

    盛紘揪著眉心,頭痛道:「老太太與我提過,上回她去宥陽,瞧見大嫂子的娘家侄兒,叫郁哥兒的,讀書上進,家底也殷實,聽著倒是不錯,端看他明年是否能中舉吧。」

    他還是很信任老太太的眼光,當時老太太提起時,曾似笑非笑的說,那哥兒和自己年少時頗為神似,想到這裡,盛紘心情好多了,像自己,那麼估計也是個有才有貌的有為青年!

    很好,很好,如能成事,墨蘭便有福了。

    ---------------作者內文想法--------------------

    1、現在讀者都有刑訊能力,偶被逼的吃不消了,要不偶先把男主說出來?省的大家沒完沒了的猜。

    2、我設定的這個家庭,基本是典型的,有受寵的嫡女,也有不受寵的嫡女,有受寵的庶女,也有不受寵的庶女,規矩有些嚴,也不是很嚴,太太上頭有婆婆,基本也等於沒有,有受寵的妾室,漸漸也不大寵了,老爺想陞官發財,也沒有特別利慾熏心。

    這個家庭的特殊之處在於,他們是出於上升期的,並且碰上一場變動,陞遷更快了,所以他們原來的思想會隨著家族地位的提高慢慢變化,比如華蘭,她當初嫁給袁文紹是高嫁的,可現在卻是基本平行了。

    偶很喜歡這種寫作的樂趣,也希望讀者喜歡。

    3、第三四卷比前兩卷可能長些,大家可以跳著看的。
作者: C萍妹    時間: 2012-6-27 09:53 A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4-5-19 10:00 PM 編輯

第65回

    出身於科舉正途官宦家庭的明蘭本以為爵位是鐵打的飯碗,只要不去摻和奪位結黨之類高層次犯罪,基本可以舒舒服服靠祖蔭活到死,明蘭曾無不羨慕的和長柏討論過這個問題,結果換來了長柏哥哥十分鄙夷的白眼一枚。

    太祖開國,為恩賞能臣勇將及謀略之士,共封有五位異姓王,十九位國公,四十二位侯爵,一百十五位伯爵,另世襲將軍無計,太祖為人多疑,不過一代時間,便褫奪誅殺了三位異姓王和半數的公侯伯爵,此後,太宗繼位,即先帝爺,北擊韃靼,南襲蠻荒,東西南北開疆海陸拓土無數,便又陸續封了些許爵位,但有『流』和『世』之分,並非全都世襲罔替。

    太宗皇帝平定四疆之後,首封的第一謀臣張閣老率先諫言『以無上之富貴酬無邊之功績』,武將之首時任靖國大將軍的英國公領頭附議,太宗皇帝便順勢卸了這些軍事貴族大半的朝政權,從此議政權柄向文官集團傾斜。

    然,富貴有數,子孫無盡,有爵之家繁衍三四代之後,俱是人丁繁多,管不勝管,此時便要看哪家在軍中宮裡更有勢力,哪家人才輩出,若家世傾頹,孝期放縱,穿戴逾制,侵佔民財,一樁樁一條條,都是御史言官可參之本,然後要看皇帝心情了。

    太祖爺子嗣眾多,先帝爺即位時,汝陽王連同一干豪戚貴冑上奏『九王攝政』,太宗皇帝手腕鐵血,親率三千鐵騎夜襲西山大營,一舉搗破汝陽王本部,後追根究底,一氣廢了牽連其中的十幾個王爵,其中,便有擦邊球的炮灰忠勤伯府。

    先帝在位時間不長,靜安皇后薨逝後沒多久也跟著去了,當今皇帝仁慈,登基後幾年,便起復了幾個非首罪重惡的爵家,但這些人家已元氣大傷,如驚弓之鳥,再也不敢蹦躂了。

    明蘭第一次去忠勤伯府時,就輕輕『呀』了一聲,四五進的大院子,連帶左右兩個小園子,只略比盛府大些,論地段還不如盛府,後長柏才告訴明蘭,原先的忠勤伯府被收回後,早賞了別的功勳貴戚了,如今這宅子還是老皇帝後來另賞的。

    今日忠勤伯府為次孫擺滿月酒,裡裡外外三十六桌,討了個六六大吉的綵頭,盛府作為外祖家自然是上賓,明蘭等下車就轎,進二門後步行,繞過一個富貴吉祥的照壁,才進了迎賓堂,迎面一個身著挑金線桃紅妝花褙子的女孩便迎過來,笑道:「你們總算來了,我從早起便等著了,偏你們還遲了!」

    墨蘭首先迎上去,滿臉堆笑道:「早知道姐姐在等我們,便是飛也飛來了!」如蘭半笑不笑:「文纓姐姐是主家,自是等客的,難不成叫客等主家?」

    袁文纓的鵝蛋臉白潤俏麗,和氣大度,也沒去理如蘭,只去拉後頭的明蘭,笑道:「明蘭妹妹可是稀客,你們家自打來了京城,你兩個姐姐倒是常來頑,只你,統共來過我家兩回!」

    明蘭揉著太陽穴,還覺得頭暈,便老實認了:「文纓姐姐,我懶,別怪我了,我人雖沒來,四季荷包扇墜子可回回托了五姐姐帶來的。」說著淺淺而笑,這一笑倒把袁文纓怔住了。

    不過幾月未見,白皙的幾乎可以掐出水來的皮膚,臉頰上有一抹似是而非的嫣色,唇色淡粉的好似菡萏掐出的汁兒印在脆弱的雪白宣紙上,叫人心瓣兒都憐惜起來,端的是顏若桃花,烏黑濃密的頭髮鬆鬆挽了一個斜彎月髻,只用一支碧玉稜花雙合長簪定了,鬢便壓了一朵米珠金線穿的水晶花,一眼看去,滿室的花團錦簇中,似只能看見她一人,清極艷極。

    「…沒多久不見,妹妹愈發俊俏了。」袁文纓衷心道,「你也該多出來走走。」

    墨蘭臉色沉了沉,立刻恢復原樣道:「我這妹妹最是憊懶,只喜歡隨著我家祖母唸經禮佛,你就別勸她了。」

    袁文纓輕笑了聲,轉而對明蘭道:「聽二嫂子說,你小時候身子不好,這會兒該好些了罷;今兒天冷,不然咱們好釣魚去。」

    明蘭見袁文纓這般客氣,也不好再裝靦腆了,也去拉她的手,道:「謝過文纓姐姐惦記了,我身子早好了,不過是…不過是今早沒睡足。」不好意思的吐吐舌頭。

    袁文纓撲哧笑了出來:「這倒是,今兒一大早我就被捉了起來,剛還一直打哈欠呢!」

    如蘭被冷落多時,忍無可忍道:「到底進不進去?!」

    袁文纓知道如蘭脾氣,只挑了挑眉,便領著三個蘭到了裡屋,裡屋已是一片說笑聲。

    華蘭今日滿臉喜氣,穿著一身大紅百蝶穿花的滾金線妝花褙子,頭戴五鳳朝陽攢珠金鳳,旁邊一個體態豐富的奶媽子抱著一個大紅的錦繡襁褓,三個蘭連忙上去看了看,只見那嬰兒白胖秀氣,只閉著眼睛睡覺,花苞般粉嫩的小嘴還吐著奶泡泡,甚是討喜。

    一眾貴婦紛紛恭賀道喜,還有幾隻帶著寶石戒指的大媽手去摸小嬰兒的小臉,不一會兒實哥兒就哭了起來,華蘭便叫奶媽子抱了下去。

    王氏是真高興,臉上泛著愉快的桃紅色,她已坐在上首,一見如蘭便招手叫過去,拉著女兒在一堆貴婦中說話,一旁的忠勤伯袁夫人卻神色淡淡的,看著二兒媳婦隨著娘家發跡水漲船高,她心裡很不舒坦。近一年來華蘭也學乖了,托病示弱,又把家事推了回來,她和大兒媳婦怎願意拿自己私房貼補家計。

    且,近來兒子也不如以前聽話了。

    「父親和我的俸祿全交了母親,家中的田地莊鋪也都捏在母親手中,以前華蘭當家時要家用,母親推三阻四不肯給,這樣的家有什麼好當的?!」袁文紹是武人,本最是孝順,尋常也不生氣,但袁夫人偏心過度惹著了他,他悶悶的甩下一句話,「若想要華蘭的陪嫁便說一聲,若家計艱難,拼著叫外頭人看不起,叫岳家白眼,兒子也一定雙手奉上!也不用打什麼幌子了,沒的傷了身子又傷了情分!」

    忠勤伯知道後,把老妻叫來狠訓一頓:「大戶人家,能守得住什麼密了?你打量你做的不留痕跡,外頭早笑話開了!家裡不是過不下去,又沒什麼大的出項,你算計兒媳的陪嫁,也不顧顧我的臉!大兒媳在文紹媳婦嫁來前,一天能吃五頓,這會兒她倒金貴上了,動不動躺著哼哼?她不能管,你管!若非要文紹媳婦管,你就連田鋪都交出去!」

    袁夫人氣的半死,也無可奈何,後來華蘭懷了身子,她便接二連三的往兒子屋裡塞人,一個個花枝妖嬈,華蘭倒也忍住了,只吩咐媽媽熬好蕪子湯一個個灌下去,硬是忍到生出兒子來,袁夫人一瞧不對,便又要給袁文紹納房側室。

    華蘭哭到老伯爺面前:「雖說爺兒們三妻四妾是尋常事,可是母親也當一碗水端平了,大嫂屋裡母親一個人都不給,卻往我屋裡放了七八個之多,說都是服侍爺的,可不是嫌棄媳婦不賢,不會服侍夫婿麼?!這會兒好好的,又要給二爺納偏房,若兩位高堂真嫌棄了媳婦,媳婦這就求去了吧!」

    袁文紹剛得了個白胖兒子,正喜歡的要命,也忿忿道:「大哥那兒不過一妻一妾,我卻滿屋子的小星,知道的是母親給的,不知道的,還不定怎麼議論我好色無德呢!」

    忠勤老伯爺嚇了一跳,一場大亂剛過,他正想著給自家子弟找找門路,怎能與盛家結怨,連忙安撫了兒子兒媳幾句,轉頭呵斥老妻,不許她再插手兒媳屋裡的事。

    如此,今日袁夫人如何高興的起來,只皮笑肉不笑的敷衍著,王氏也不去理她,只開開心心的喫茶說話,在座中人都知道,如今忠勤伯府唯二公子文紹出息,華蘭又生了兒子,自是多有結交逢迎。

    袁夫人愈發生氣,只低頭與身邊一頭戴富貴雙喜銀步搖的中年婦人說話,她們身邊挨一個遍地纏枝銀線杏色斜襟長襖的少女,容色可人,文靜秀麗,墨蘭見了,低聲問袁文纓,文纓正與明蘭說草魚的十二種煲湯法,明蘭已經實踐了其中八種,兩人正說的口水分泌旺盛,聽墨蘭問後,文纓抬頭看了眼,答道:「這是大嫂子娘家的,我姨母和表妹,姓章。」

    說著撅了撅嘴,轉頭又與明蘭說到一塊兒去了。

    墨蘭對草魚話題不感興趣,忍著聽了會兒,終不耐煩道:「你們姑娘家的,怎麼一天到晚談論吃食,真真一對吃貨!」

    文纓回頭笑道:「你上回還拉著我說了半天胭脂香膏呢。」

    「這如何一樣?」墨蘭皺眉。

    明蘭大搖其頭:「非也,非也,所謂由內而外,白裡透紅,藥補不如食補,吃的精細周到便比擦什麼粉兒膏兒都好,自然氣色皮膚會好的。」

    墨蘭心頭一動,看著明蘭宛若凝脂般的皮膚,遲疑道:「真的麼?」

    話音剛落,前頭一陣響動,只見屋裡又進來兩位華服雲翠的中老年貴婦,袁夫人滿臉笑容的迎著坐到上首,親自奉茶招呼,頗有慇勤之意,文纓立刻給墨蘭明蘭解釋,那個笑容可掬富態的是壽山伯黃夫人,也是忠勤老伯爺的長姐,旁邊一個面色淡然穿戴清貴的是永昌侯梁夫人,她不大言語,只由袁夫人自說自話。

    「那不是你姑姑麼?姑姑做婆婆,文纓姐姐好福氣喲。」墨蘭打趣文纓,目光閃著艷羨。

    文纓羞紅了臉,惱著不答話,明蘭忙來解圍,岔開話題:「梁老夫人也與你家有親?」今日這滿月酒並為大肆鋪張,只請了幾家要好的,明蘭再孤陋寡聞,也知道這永昌侯非忠勤伯府和壽山伯府可比,雖無高官顯貴,卻人丁繁盛,姻親廣澤,頗有根基。

    文纓鬆了口氣,答道:「姑姑家的三表姐,嫁去了永昌侯府。」

    那邊,袁夫人已把章秀梅領到兩位夫人面前,笑道:「這是我外甥女,秀梅,見禮呀。」章秀梅端端正正的斂衽下福,溫婉而笑,袁夫人便坐在一旁,含蓄的誇起章秀梅來了,從品貌出身,到女紅詩文,直誇的袁文纓皺起眉頭。

    明蘭看出來了,悄聲笑問:「你姑姑家還有別的兒子麼?」

    文纓看著自己母親多有舉止失當,頗感丟人,忿忿的扯著帕子:「不是我姑姑,是永昌侯夫人,她有個小兒子,如今由二哥帶著,快要補上五城兵馬司分副指揮使了。」

    墨蘭耳朵一動,轉頭試探道:「那位公子……是個怎樣的人?」

    文纓回憶著聽來的信息:「他叫梁晗,大概十七八歲吧,是梁老侯爺和梁夫人的老來子。」然後瞪了那邊的章氏母女一眼,低頭恨恨道,「我娘不知給尋了多少人家,章姨母總挑三揀四的,要高門第好人家!不過是梁夫人曾說過一句,自家麼兒跳脫淘氣,以後娶媳,不論富貴根基,但要品貌德行好便可。章姨母聽了,便日日攛掇著娘去巴結永昌侯夫人,連帶著姑姑面子上也不好過;哼,不是我心眼壞,姨父過逝了,表姐想找個好人家無可厚非,可也得瞧瞧自個兒斤兩!她也不打盆水照照自己,配也不配!」

    文纓這番話說出來,明蘭忍不住瞥了眼墨蘭,只見她臉上平白髮起燒來,強笑道:「喲,文纓姐姐還沒嫁過去呢,就心疼起婆婆來了?」

    這時的壽山伯夫人的確需要心疼,她看著自家弟媳第三遍誇那章秀梅溫順嫻雅,言語間隱隱帶上攀嫁之意,已然有些坐不住了,再看那永昌侯夫人面色愈發冷淡,壽山伯夫人心裡不悅,便插嘴道:「我那大侄媳婦呢?」

    袁夫人愣了愣,輕歎道:「她身子不適,正歇著呢。」眼角瞥了眼華蘭,不鹹不淡的加了句,「我便是個勞碌命,也沒人幫著管個家。」

    華蘭神色一僵,壽山伯夫人立刻接口過去道:「前日我才請了胡太醫來給大侄媳婦診脈,我都問了,沒什麼大不了的事,別是心裡不適吧?你也別一味體恤大的,她皺個眉頭你也當個大病來伺候,也心疼心疼小的,年前那會兒,她都七八個月的身子了,還叫她給你立規矩,有你這麼做婆婆的嗎?!瞧她臉色煞白的,想是還沒養好!」

    王氏和華蘭暗暗感激,袁夫人神色尷尬,這位姑太太最好教訓人,因是大姐,她又不好回嘴,只能忍著聽。

    其實那次她只讓華蘭過來站了半個時辰,丈夫就趕過來痛斥自己一頓,前後多少婆子哭爹喊娘,當晚華蘭說是動了胎氣,連床都下不得了,兒子又來哭了一場,這事傳出去後,周邊往來的親眷明裡暗裡說都她偏私心狠,只偏著娘家外甥女,不把人家閨女當人看。

    袁夫人扯動嘴角的笑了笑:「大兒媳不如華兒能幹,我便想著讓她多辛苦些……」

    話還沒說完,壽山伯夫人便打斷道:「你們百年後,這爵位府邸都得大侄子兩口操持吧,二侄媳婦再能幹,還能替大嫂子當家?大侄媳婦若真不行,不若我去物色個能幹的,當到大侄子房裡,將來也好有個助力,也不能把個伯府交到七災八難的手裡呀!」

    此言一出,袁夫人和章夫人雙雙煞白了臉,王氏心裡熨帖的什麼似的,華蘭拚命把頭低下去,好不讓人看見自己翹起的嘴角;壽山伯夫人說話厲害,但口氣全然一派關心娘家的意味,周圍都是要好女眷,都知道這家底細,倒也見怪不怪。

    這位姑太太原是家中長女,自小穩重能幹,父母高看一等,弟弟忠勤伯爺也極是信賴,硬撐著孱弱老實的夫婿歷練上進,她當初明明能為兒子選個更好的親事,但看在弟弟面上,還是許了文纓婚事,袁夫人瞧見這位大姐從來都是矮上一等,偏她與華蘭頗投契。

    壽山伯夫人知道也不可太窮追猛打,又怕弟媳婦不著調再去糾纏永昌侯夫人,一眼瞥見王氏,便笑道:「叫親家太太瞧笑話了。」

    王氏連忙搖頭,這種笑話她願意連日連夜看的,樂呵呵的湊到壽山伯夫人跟前:「您這不是心裡掛著娘家麼;都是自家人什麼話不能說。」

    壽山伯夫人笑了笑,指著一旁的如蘭道:「親家閨女是越長越好了,咦?還有一個呢?」

    墨蘭在另一邊早窺伺半天了,一聽這句話,立刻笑著上來,含羞半怯的行了禮,道了安,壽山伯夫人指著墨蘭,朝永昌侯夫人道:「這孩子詩文頗好,人也乖巧。」

    永昌侯夫人點點頭,道:「是個清秀孩子,盛家太太好福氣。」便無下話了。

    墨蘭立刻笑道:「夫人謬讚了,墨蘭豈敢。」她縱有滿腹的話,見永昌侯夫人這般清冷,也不知怎麼開頭。

    華蘭目光閃了閃,掩口笑道:「姑母,今日我最小的妹子也來了呢。」

    壽山伯夫人喜道:「還不讓我瞧瞧。」

    華蘭連忙把明蘭和文纓從後頭拉出來,文纓是早見過了的,但一見明蘭,壽山伯夫人和永昌侯夫人都不禁怔了怔,過了會兒,壽山伯夫人拉過明蘭的手,與華蘭笑道:「怪道你與我誇了一百零八遍,果然好個精緻的人兒。」然而又嗔道,「你家老太太也忒小氣了,這麼藏著掖著,怕人搶了不成!」

    然後拉著明蘭坐在自己身旁,細細問生辰何時,問平日做什麼消遣,又問喜歡吃什麼穿什麼,明蘭低頭老實的一一回答了,壽山伯夫人見明蘭大方明朗,言語間頗見慧黠爽朗,很合自己的性子,倒愈發喜歡了,直把一旁的章秀梅和墨蘭都冷落了。

    章秀梅眼眶閃了閃淚珠,後退幾步到面色難看的袁夫人身後。

    墨蘭很不甘心,忽想林姨娘說過第一次見衛姨娘的情景,當真是荊釵布裙難掩絕色,儘管懦弱蠢笨,卻也把盛紘迷去了小半顆心;墨蘭暗罵這兩位貴婦人不識貨,只認皮相,不看內涵,沒有認識到自己出眾的才華修養!

    壽山伯夫人拉著明蘭誇了半天,轉頭瞪了親家一句:「你倒是說話呀,鋸嘴葫蘆了?」

    永昌侯夫人冷清的表情這才露出一絲笑意,緩緩道:「我若有個這樣這般標緻的閨女,定也藏起來。」

    王氏湊趣笑道:「這孩子自小養在我家老太太跟前,老人家最是疼她,一時一刻也離不開,便不大出來;禮數若有不周,兩位夫人請見諒。」

    永昌侯夫人淡笑道:「你家老太太規矩最是嚴整,她教出來的女孩兒怎差的了。」

    王氏瞥了眼低頭站在一旁的墨蘭,言語上更是客氣,加上華蘭一邊插科,氣氛倒也和諧。只是明蘭頭皮發麻,她只覺得後背快被幾道熊熊怒火的目光盯穿了,真是無妄之災;便趁著幾位夫人說話時,借口有小禮物要給莊姐兒,請華蘭找個丫鬟帶她去,文纓便也幫口著說了幾句,明蘭才得以脫身。

    穿過一個小小的半月門,來到莊姐兒屋裡,才看見小女孩穿著一件大紅羽紗遍地灑金石榴花的小短襖,正悶悶不樂的發呆,一旁站著個石青比甲暗紅中襖的媽媽一直哄著也不見好,莊姐兒一臉寥落,見明蘭來看自己,才露出小小的笑容,軟軟的叫著『六姨母』,明蘭從丫鬟手裡接過一個小包裹,拿出自己新做的布娃娃給莊姐兒。

    胖乎乎的純棉娃娃,各色棉線繡出可愛的眼睛鼻子嘴巴,外頭還穿著綢緞小衣裳,眉眼彎彎的模樣十分討喜,莊姐兒拿自己紅蘋果一般的小臉蹭著,摟在懷裡愛不釋手,喜笑顏開起來,蹦躂著兩隻小腳下了炕床,拉著明蘭吵著要去外頭;一旁的丫鬟婆子連忙給莊姐兒外頭罩了件挖雲添金洋紅絨小披風。

    明蘭知道莊姐兒心事,從獨生女一下子變成了『招弟』,難免失落,便也順著小女孩,牽著她的小嫩手,一大一小,笑呵呵的慢慢走著。

    「六姨,娘是不是不喜歡我了?」莊姐兒低著頭,「自打有了弟弟,娘都不大和我好了。」

    明蘭理解的拍拍莊姐兒的小腦袋,勸慰道:「不是的,你弟弟才剛來,大家都新鮮著呢;你若得了個新娃娃,是不是也愛的很?過一陣子就好了,咱們莊姐兒又好看又聰明,是你娘的心頭肉,怎麼會不和莊姐兒好呢!」

    小孩子很好哄,心裡想開了,便樂顛顛的要拉著明蘭去園子裡頑,一邊走還一邊嘰嘰喳喳的說小孩傻笑話,見明蘭臉色不虞,便問道:「六姨,你怎麼老皺著眉頭呀?」

    「六姨在想事兒。」

    「什麼事兒?」

    明蘭頓了頓,低頭問道:「莊姐兒呀,六姨來問你,你是喜歡天天穿新衣裳,有好玩的,吃好吃的,可是你爹娘還有許多弟弟妹妹要疼愛呢?還是,沒什麼好吃的好穿的好玩的,但你爹娘只疼你一個呢?」

    小女孩歪著腦袋想了想,白嫩的小臉皺成個小肉包,苦思冥想了會兒,痛苦道:「能不能既要好東西,爹娘又只疼我一個呢?」

    明蘭失笑,嚴肅道:「人人都想這般,可是不成,只能選一樣。」

    莊姐兒痛苦抉擇半天,猶豫道:「還是爹娘只疼我好些吧。」

    明蘭微笑著點點頭,長長呼氣道:「六姨也是這麼想的。」

    又走了幾步,莊姐兒忽停住腳,抬起頭,撲閃著大眼睛,也很嚴肅的問道:「六姨,要是既沒了好東西,又有許多弟弟妹妹與我分爹娘,那可該怎麼辦?」

    明蘭一個趔趄,險些滑倒,定住身體才道:「應該……不會這麼背吧。」想起溫若泉水般柔和的賀弘文,心裡搖了搖頭,天下哪有萬分可靠的事兒,不過是危險係數高低的問題,宅男的出軌率好歹比CEO低些。

    姨侄倆又頑了片刻,明蘭抬頭瞧瞧日已當中,她記得文纓說過酒席開在偏花廳裡,想著這會兒該吃酒了,她也不好老躲著,便叫丫鬟把莊姐兒領回去,自己則慢悠悠的踱步過去。

    忠勤伯府她來過兩次,地方不大,且文纓領著自己到處逛過,所以識得路,沿著園子邊一排剛出了花苞的海棠樹慢慢走過去,也不怕迷路;正悠然自得的賞花散步間,忽見前頭一棵蔥綠嫵媚的海棠樹下,站著一個修長身材的男子,隱約模糊間,似曾相識。

    那男子似乎聽見腳步,回過頭來,明蘭堪堪看清後,心頭一咯噔。



第66話

    男人五官深邃,瞳深如夜,只靜靜的站在那裡,幾片海棠樹葉打下的陰影斜斜覆在他的臉上,半掩不掩的有些模糊,玄色夾暗金綢紋直綴長袍,邊角隱有損舊。

    明蘭的上半身處於想後轉的趨勢,兩條腿卻牢牢僵在那裡,最後福□子,苦笑著:「請二表叔安,二表叔近來可好?」

    顧廷燁雙手負背緩緩走過來,一雙眼睛黑的深不可測,微瞇看著明蘭,也不知在想什麼,空氣靜謐的難受,明蘭低著腦袋,只覺得鬢邊的珠花瓣兒,在細微顫抖。

    過了會兒,顧廷燁才簡短道:「家父過世一年了。」

    明蘭反應敏捷,順嘴道:「二表叔節哀順變。」

    顧廷燁忍著不讓嘴角抽搐,猶豫了下,又道:「余家大小姐……嫁的可好?」

    明蘭陡然抬頭,只見他神情和氣,語意微歉,明蘭摸不著頭腦,顧廷燁見明蘭一臉糊塗,嘴角一挑,又道:「我素來敬重余閣老,出了……那般事,非我所願。」

    明蘭隱約有些明白了,顧廷燁搞不好是特意在這裡等自己的,人家余閣老一世明公正道,臨老了,兩個孫女都栽在顧家,一個遠嫁去了雲南,一個不到半年就亡故了,雖是顧大人貪心所致,但眼前這位『元兇』可能也多少有些歉意。

    明蘭思忖了下,便道:「雲南路遠,這一年多我也只收到余大姐姐三封信,她嫁的很好,公婆和氣,夫婿溫厚,雲南雖民風未開,但天高水長,風光迤邐,余姐姐過的很好。」

    她在給嫣然的信中也說了,顧廷燁前腳離家出走,後腳顧老侯爺就去世了,他又急急忙忙回來弔喪,喪事剛辦完,他老婆也去了,事故發作的節奏非常緊湊,之後,京城裡就沒怎麼聽說顧廷燁的消息了。

    偶有風聲傳來,說他『墮落』了,與江湖上一些下九流的混在一起,吃喝嫖賭,愈加放縱,好像也闖出些名堂;不過,這種『成就』在官宦權貴眼裡是提不上檯面的。

    顧廷燁聞言,似乎鬆了口氣,微微直起高大勻稱的身體,溫言道:「若她有什麼難處,請告知於我;顧某不才,當鼎力相助。」

    明蘭極力忍住瞠目,胡亂應了聲,但看向顧廷燁的眼神中就微帶了幾分詫異,再看看頂上的日頭,莫非從西邊出來的?

    顧廷燁舉止落落大方,似全不在意明蘭驚疑不定的表情,微笑道:「你叫明蘭吧,論起來與齊家有親。」明蘭點頭,不論心裡怎麼想,她的表情很真誠。

    顧廷燁又謙和道:「前兩回顧某多有得罪,請勿要見怪,曼……都是顧某識人不明。」

    明蘭忍不住又要抬頭看太陽,到底怎麼了?!她之前統見過顧廷燁兩次,一次他來興師問罪,一次他在看笑話,最後都是明蘭落荒而逃;明蘭清楚記得他那一身銳利鋒光的戾氣,句句冷笑,字字帶傷,說不到三句,明蘭就想抽他一嘴巴。可如今……明蘭偷眼看他英俊的側面,濃密烏黑的鬢角帶著幾分風霜之色,侯門公子的白皙被江湖風塵染成了淡褐色,眉宇間一片滄桑,似這一年過的並不舒適;但看他神情舒展,言語誠懇,氣度磊落,似乎忽然變成『正人君子』了。

    顧廷燁沉默了片刻,沉聲道:「若你有急難之處,也可與我說,興許能幫上一二。」一個養在深閨的宦官小姐,上有父兄,小有家族,能有什麼急難?不過聽說他在外頭混江湖,難道將來明蘭老公出軌,請他找人撲上麻袋揍一頓?!以寧遠侯府如今風雨飄搖,他還敢這麼拽,很好,有性格!明蘭呵呵笑了幾聲,也沒回答。

    大約是瞧出了明蘭的心思,顧廷燁微微一笑,淡淡道:「梁晗那小子為人仗義實在,不過有些風流自賞,齊府那家子人多事雜,不過郡主護短,齊衡溫文和善,有他們護著也不錯。」明蘭倒吸一口涼氣,瞪大了眼睛,結巴著:「你——」

    顧廷燁走到明蘭跟前,從上往下俯瞰女孩,威嚴自若道:「小孩子家的,還是多聽你家老太太的話,不要自作主張。」

    說完後,男子揚長而去,帶起一叢海棠枝葉搖曳舞動;明蘭頓在那裡呆了半天,摸著腦門上的冷汗:他在江湖上開私人偵探所的麼?

    這般遭遇,明蘭還能很鎮定的繼續赴宴,墨蘭要裝淑女,抿著嘴小口吃酒,還時不時與左右貴女搭話,如蘭和文纓趁著沒人注意,居然拼掉了一壺女兒紅,最後王氏臉色鐵青的看著喝的兩頰通紅的女兒上了馬車,墨蘭面帶諷刺:「她那爆碳性子,裝了一晌午了,終漏了陷,還真當浪子回頭了呢。」

    明蘭難得同意墨蘭一回,作為法院工作者,她是『浪子回頭』理論的忠實懷疑者,為此常被法官老太批評覺悟不夠,缺乏懲前毖後治病救人的黨員熱忱,難怪老也評不上先進。

    反正也不會有干係,明蘭索性放開不想了。

    沒有老太太在身邊的日子,明蘭日子十分無聊,以前她寫兩字就拿去祖母面前獻寶,繡兩片花瓣葉子就去房媽媽跟前顯擺,如今……哎,莫非,小孩扮久了,她果然沒了自制力?需要鼓勵監督才能繼續學習?

    如此,閒來無事,她便常去海氏屋裡哄小侄子玩兒,一丁點大的小東西,嫩生生的藕節般的小胳膊被殷紅小繩子紮在袖子裡,艱難的揮動著,全哥兒脾氣很好,愛笑,不哭鬧,稍微逗一逗,就露著無齒的小嘴咯咯笑個不停,笑的眼睛都看不見了。

    王氏連念阿彌陀佛,總算孫子不像兒子般面癱,她的香沒白燒,海氏有子萬事足,整日喜笑顏開,面色紅潤,出了月子後略略收拾,顏色到比剛成親那會兒還嬌艷。

    「他怎麼老吐泡泡呀?」明蘭用玉蔥般的食指戳破嬰兒嘴邊第N個泡泡。

    海氏笑道:「小孩兒都這樣,有時還吐奶呢。」

    明蘭抱著軟乎乎的襁褓,忽發奇想:「大哥哥抱過全哥兒嗎?」

    海氏掩口輕笑:「他呀,抱過兩下子,就跟張飛握筆似的;叫太太看見了,笑了幾句,他就板起臉說什麼『抱孫不抱子』的聖人訓。」

    明蘭輕輕搖晃著襁褓,看著裡面的嬰兒小嘴紅嘟嘟的,小臉軟乎乎的,閉著眼睛呼呼的睡著了,明蘭被萌倒了,細細數著嬰兒長長的睫毛。

    「姑娘,給我吧,哥兒睡了,別累著您。」一旁富態白胖的奶媽子笑道,明蘭知道自己胳膊的持久力,便小心的把孩子交過去。

    屋內不好多見風,便有些悶,海氏躺在籐條編的軟榻上,伸手拉過明蘭坐在身旁,手拿白紈宮扇輕輕給明蘭打著,笑道:「咱們全哥兒好福氣,有三個姑姑,一個比一個貼心細緻。」

    外頭竹簾子輕輕掀開,羊毫端著井水湃過的果子進來,放到軟榻前的小案上,明蘭見鳶尾紋白瓷小碟裡盛著各色水果鮮艷,上頭差著幾支銀簽子,水淋淋的芬芳,甚是好看。

    「奶奶,姑娘,且嘗嘗看。」羊毫手腳麻利的收拾好,然後恭敬的退出去。

    明蘭目送著羊毫出去的樣子,轉頭看著海氏欲言又止:「她……不出去?」

    海氏插起一片蘋果,塞到明蘭嘴裡,無不自嘲道:「我們這般人家,你大哥哥身邊沒個人也不好,沒的又叫旁人說海家女兒善妒了;前陣子還有人在酒席上,要送你大哥哥妾呢,好在有個她在,你大哥哥也拒得出去。」

    明蘭鼓著臉頰嚼動著,含糊道:「最煩那幫送妾的人!送點兒啥不好,金銀珠寶宅邸莊鋪,哪樣不能表達同僚之情的,偏送妾?真真無聊!定不是什麼好官!」

    海氏輕笑起來,笑瞪了明蘭一眼,搖頭道:「休得胡說。」看明蘭身上那件蜜合色**如意有些皺,便伸手替她捋平了,邊道:「羊毫這丫頭人老實,也懂規矩,便留下吧。」

    明蘭嚥下蘋果,瞥了眼容色溫和的海氏,心想:最重要的,恐怕是羊毫長的姿色平平,人也不甚機變靈巧,長柏一個月也去不了一次,基本沒有威脅性;否則,為何她進門後最先打發的就是鼠鬚和豬豪?

    「唉,嫂子求你件事兒。」海氏想起一事,拉著明蘭的小手,「上回你做給全哥兒的那個香囊很好,裡頭放了什麼?味道又乾淨又清香的,掛在身上還避蟲豸。」

    明蘭回憶起來,掰著手指道:「桂花干,桂花油,曬乾的艾草……」她背不出來,是賀弘文配的草藥方子,寫了份單子給她,對小孩子無害,又好聞。

    海氏也不是真想知道秘方,便直接道:「再給嫂子做一個,上回我表姐來了瞧見,十分喜歡,妹妹得空了,做三四個罷。」

    明蘭直起脖子,瞠目道:「三四個?!你當那是種白菜呀,一畦能收好幾十棵!大姐姐要的我還沒做出來呢,況香囊這種細小東西,做不難,做的好卻不容易。」

    海氏佯怒著,尖尖的食指點著明蘭的腦門,笑罵道:「壞妮子,嫂子哪回得了好茶好吃的,不是給你偷留了許多,吃人嘴軟聽過沒?!既吃了我的,便得替我出力!」

    明蘭瞪了半天眼,洩氣道:「嫂子,您的債還的也忒快了,比放印子錢的還狠。」

    海氏那扇子掩嘴輕笑,似乎十分得意,還繼續提要求道:「還要上回那花兒,就是一隻小蛐蛐兒爬在大知了背上的,旁邊立著塊小山石,怪逗趣兒的。」

    明蘭眼神怪異:「你們…都喜歡?」

    海氏點頭道:「是呀,挺新鮮的,和尋常的不一樣,且綵頭也好。」

    「什麼綵頭?」明蘭糊塗。

    「你個傻丫頭,『知趣』呀!」海氏又去戳明蘭的腦袋。明蘭恍然大悟,原來是這樣,她還以為是李大導演的潛在觀眾遍及古今。

作者: C萍妹    時間: 2012-6-27 09:59 AM

第67回

    明蘭正聚精會神的描著花樣子,藉著明亮的日光,把幾隻蛐蛐頭上的觸角描的栩栩如生,丹橘端著茶碗過來,瞧著明蘭不敢霎眼的樣子,心疼道:「姑娘歇一歇吧,別熬壞了眼睛。」

    明蘭額頭上沁出細細的汗,動也沒動:「就是怕熬壞了眼睛,我才忍著白日做。」描下最後一筆,明蘭才長長出了口氣,擱下筆桿,「描好了,你和燕草一道把樣子剪出來罷。」

    丹橘試了試碗壁的熱度,把茶碗放進明蘭手裡,才去案前看,笑道:「姑娘描的真好,這指甲蓋大的小蛐蛐兒和小知了就跟會動似的。」

    在梢間整理衣物的小桃聽見了,放下手中的活兒,出來抱怨道:「換若捉幾隻活的來輕省呢,姑娘,回頭您但凡把活兒做差些,也不會攬上這事兒了;怪道外頭都說,人怕出名豬怕……」她驚覺道自己說錯話,連忙摀住嘴。

    明蘭指著小桃搖頭歎氣,丹橘也撲哧笑了出來,隨即板起臉道:「都多大了,還這般胡說八道,若換了旁的主子,定揭了你的皮去!」

    小桃不好意思得低下頭,道:「下回不敢了。」又鑽回去收拾了。

    這時,竹簾響動,綠枝笑著進來,卻還客氣的側身扶著竹簾,讓後面一個面龐發福的婆子進來。

    「六姑娘好。」那婆子身著一件銀紅色對襟暗妝花褙子,裡頭一件墨綠刻絲長襖,懷裡還捧著個扁長錦盒,半蹲了□子給明蘭行禮;她也是王氏的陪房,劉昆家的沒來之前頗受王氏信重,如今倒退了一射之地,應是在和林姨娘的鬥爭中不夠給力吧。

    明蘭笑道:「錢媽媽太客氣了。綠枝,換看座上茶。」一斜臉,給丹橘打了眼色,丹橘明白,立刻進了裡屋去。

    錢媽媽含笑坐下,朝明蘭側著身子道:「今兒我帶了幾個針線上的媳婦子來,給姑娘院裡的丫頭們量身材,好做夏秋衣裳了。」

    「這種小事何勞媽媽親來。」明蘭指著面前一盤子玫瑰松子瓤蜂糕,叫綠枝送到錢媽媽跟前,「這還是房媽媽教了我做的,配料麻煩,工序又多,我覺著太甜太軟,可老太太偏喜歡,媽媽嘗嘗。」

    錢媽媽撿了一小塊嘗,只覺得入口清甜軟糯,綠枝又慇勤的遞上新沏的雲嵐瓜片,錢媽媽再呷一口茶,更覺得齒頰留香,連聲誇讚。

    「媽媽若喜歡,便把這點心和茶帶些回去,閒了消磨罷。」明蘭溫婉道。

    錢媽媽心裡喜歡,不怎麼堅決道:「這怎麼好,又吃又拿的。」

    綠枝嘴巴最巧,連忙輕搖著錢媽媽的胳膊,撒嬌道:「媽媽,快別與我們姑娘客氣了,若媽媽覺著不好意思呀,回頭給咱們姐妹偷著多做兩身衣裳就是了。」

    明蘭莞爾道:「瞧這丫頭,別是貪心鬼投的胎罷,媽媽別理她。」

    這時丹橘從裡屋出來,手裡捧著個小包,送到錢媽媽手裡,明蘭對著她,溫和關切道:「聽聞媽媽前幾日感了風寒,都說這倒春寒最是厲害,媽媽也有年紀了,平日辛苦,更要小心身子,這是上回老太太做褂子剩下褐金絲蘆花絨的邊角料,拼綴出來這麼一件坎肩,媽媽若不嫌棄便拿去穿在裡頭罷;又暖和又透氣的。」

    錢媽媽忙不迭的接過來,連聲道謝,還歎氣道:「都說六姑娘最是體恤人的,滿院的丫頭都養的又白又胖,哎…還是劉媽媽的九兒有福氣,不似我那丫頭,進不來這裡。」

    明蘭也不接口,只笑著謙虛了幾句,眾人玩笑一陣,錢媽媽把身旁的那錦盒遞給綠枝,道:「這裡頭有幾支宮花兒,太太叫來送給姑娘的。」明蘭忙道:「四姐姐和五姐姐可有?」錢媽媽道:「已有了。」明蘭釋然道:「這就好。」

    這才打開錦盒,只見裡頭分別有淺粉,豆綠,雨過天青藍,玫瑰紫和海棠紅五支宮花,絹紗為瓣,絲絨為蕊,顏色鮮亮,形狀精緻。

    錢媽媽湊過去悄聲道:「這是我給姑娘預先留下的,可不是挑剩的。」

    明蘭讚道:「這花兒真好看,謝過媽媽了,哪兒得來的?」

    錢媽媽放下茶碗,笑著解釋道:「前幾日發榜,平寧郡主的公子中了二甲頭幾名,昨兒齊國公府便開了幾桌筵席,太太受邀去了,便得了這個,與姑娘們分了。」

    明蘭神色未變,也笑道:「這可真是恭喜了,太太素與郡主交好,定是很高興的;怪道今早我去請安時,太太臉上還泛著紅,沒準昨日吃了幾杯?」

    「正是。」錢媽媽撫掌笑道:「我是跟著去的,親眼瞧見的,那郡主娘娘待我們太太可親熱了,便如姊妹一般,還在裡屋說了好一會子話。」

    明蘭眼神微動了下,繼而關切道:「昨夜我聽說四姐姐頗晚從太太屋裡回來,怕是太太醉的厲害,別是四姐姐一人照料的罷?哎呀,我都不知道,真真不孝。」一臉憂心狀。

    錢媽媽忙搖手:「不礙事的,太太吃瞭解酒湯便好多了,只是太太委實高興,便叫四姑娘去說說話。」明蘭似鬆了口氣,宛然微笑:「這我便放心了。」

    錢媽媽離去前,又湊到明蘭耳邊輕道:「昨日筵席之上,太太還與永昌侯夫人說了半天話,我依稀聽見,似乎提及了府裡的姑娘。」

    明蘭心頭一驚。

    送錢媽媽走後,過了半響,綠枝才嘟著嘴進來,抱怨道:「燕草那沒用的,連幾個小蹄子也震不住,由著她們搶著量……如今錢媽媽也不得太太重用了,姑娘何必這麼著?」

    明蘭靜靜的看了她一眼,綠枝立刻縮回嘴巴,垂首而立,丹橘過來擰了她鼻子一把:「不許混說,姑娘自有道理,你且好好辦差就是。」

    「一草一木皆有用。」明蘭緩緩道:「不起眼的人,也有是有用的。」說著,看向綠枝,道,「燕草性子軟和,可她究竟比你早進府,辦事又老了的,你不可輕慢她。」

    綠枝惶恐著應是,屏腳跟握手指,不敢出大氣,過了會兒,明蘭又放緩了口氣,道:「但凡待我真心的,我總念著她的好,燕草…終歸比你大幾歲,你且收一收嘴巴和性子才是。」

    綠枝把話在心裡咀嚼了半刻,似聽出了什麼,眼睛一亮,抬頭道:「姑娘,綠枝知道了。」

    待幾個丫頭退出去後,明蘭沉思片刻,自己取出幾張信箋,放在案上鋪平了,略略思索了下,提筆便寫起來。

    當晚,盛紘在香姨娘處用了飯,因連日應酬多有疲累,本想歇下算了,誰知卻被王氏硬叫了回去,到了正房,看見端正坐在炕沿上的髮妻,徐娘半老,臉帶紅暈,眉梢還有幾分喜色,盛紘決定和她談一談關於『雨露和茶杯』的問題,不能每個晚上都和她睡呀,也得照顧下群眾情緒,誰知他還沒開口,王氏就趕緊關上房門,劈裡啪啦一頓述說,頓時把他驚呆了。

    「你說什麼?把如兒許配齊衡?郡主真這麼說的?」盛紘呆了半響,才驚道,「那……你娘家怎辦?如兒不是要與舅兄做親的麼?只差來下定了。」

    王氏猶豫了下,但想起嫂子看著如蘭那副不滿意的神情,梗聲道:「這不是還沒下定麼?就不興我給閨女尋個更好的地兒呀。」

    「齊衡很好麼?」作為男人,盛紘第一個想到的就是齊府上空綠油油的顏色。

    王氏壓低聲音,熱切道:「我仔細盤算了,是門好親。不論那爵位有沒有衡哥兒的份兒,他這點兒年紀就有了名,將有前途,又有公府靠著,旱澇保收!還有,襄陽侯無嗣,他那爵位是要給嗣子的,可除了祖產之外襄陽侯這幾十年的產業有多厚呀,都已陸續給了郡主了,哦,還有齊大人,鹽政那差事有多肥,老爺比我更清楚罷,他當了多少年都檢使,那銀子換堆成山了?將來這些,換是都是衡哥兒的!那日子能差的了?」

    盛紘被王氏滿眼逼人的金光給晃傻了,似乎看見無數銀子在王氏眼睛裡飛,此刻,王氏頭腦異常清楚,說的頭頭是道:「年前齊府出了那麼件丟人的事兒,衡哥兒面子上不好過,不好立刻提親,郡主邊私下與我說的。」

    王氏把聲音再壓低些,神秘道:「郡主說,皇上的身子……就在這兩月了,到時候咱們這種人家都得守一年,過個一兩年,誰還記得先帝時的污糟事呀!反正如蘭還有一年才及笄,咱們可慢慢瞧著呢。」

    盛紘慢慢恢復了精明,細細思索下,道:「這回恩科發榜,聖上遲遲沒有殿試,說是等八王爺進京後再行論名,明擺著是把這撥中榜的新秀,留給新皇上用了,沒準…衡兒真有些前途,這親事也未嘗不可?…可是,舅兄那兒怎麼辦?」

    王氏遲疑道:「皇上若……,兄長也是官身,也得守孝,再瞧瞧吧。」

    盛紘想了想,點點頭。

    王氏見丈夫首肯自己的打算,愈發得意,又丟了顆重磅炸彈下去:「昨日吃酒,我還遇上了永昌侯夫人呢。」

    盛紘嗯了一聲,微打著哈欠靠在床頭,散開外衣叫王氏給拾掇,王氏一邊收拾衣裳,一邊笑嘻嘻道:「梁夫人與我示意,她瞧上咱家明蘭了!」

    「什麼?!什麼時候的事?」盛紘不瞌睡了,一個激靈爬了起來,腦袋又糊塗了,才低吼道,「老太太才走開兩個月,你就敢打明丫頭主意?她不是定了賀家嘛!」

    「瞧你慌的,難不成我還會坑了明丫頭?且聽我說。」王氏把丈夫按了下去,臉上笑意滿盈,道:「實哥兒做滿月那日,在親家府上宴飲,梁夫人一眼就相中了明蘭,也不嫌明蘭是庶出的,直說女孩兒品貌好。永昌侯梁家,那是什麼人家,那哥兒雖是老麼,卻也是嫡子,如今正想著要補五成兵馬司分副指揮使的缺兒,便是不上,也在禁衛軍裡有個七品營衛的差事在。怎麼樣?這門親事不委屈了明丫頭吧,比賀家強多了!」

    盛紘很想堅持老太太的決定,可想著梁家的根基和勢力,又猶豫了。

    王氏瞧著丈夫動搖的臉色,又添上一把柴,道:「你也想想,明丫頭生的這樣好,配了賀家豈不委屈?若能與齊家梁家做親,柏哥兒幾個將來也有靠呀。」其實最要緊的是,明蘭沒有同胞兄弟,除了自己兒子,還能依靠什麼娘家。

    盛紘被說動了,輕咬著牙,問道:「那後生人品如何?若老太太不願意,說什麼也白搭。」

    王氏知道事已成了一半,便放緩了語氣,故作委屈道:「瞧老爺說的,像是我要賣女求榮似的,明丫頭這些年在我跟前也乖巧孝順,兄沒友愛,姑嫂和睦,又疼全哥兒,我自是為了她著想的。那後生叫梁晗,人品如何老爺自己去打聽吧,免得回頭叫人說我的不是。」

    說著嘟起嘴,一臉生氣的不說話了,盛紘忙好言相勸,又摟著說了幾句耳邊話,直說的王氏又見了笑容。

    「這樣罷。」王氏把自己的盤算全部亮了出來,「老爺且慢慢打聽,也想好了說辭,待老太太回來好勸道;老太太的脾氣您是知道的,若是那梁晗人品能過關,想必老太太也不會咬死了賀家。」

    盛紘雖心動梁家親事,但想起要勸服盛老太太,不免覺得頭痛,這些年來他幾乎事事順著老太太,再無半點違抗,這會兒又……他忍不住道:「咱們到京城這麼多日子了,就沒人瞧上墨蘭的?」

    要是梁家相中的是墨蘭,那豈不是兩全其美,他也不用頭痛了。

    王氏正羞羞答答的解著盛紘的腰帶,聽到這句話,立刻變了臉色,抑制不住冷哼了幾聲:「老爺!說句您不愛聽的,墨丫頭好的不學,偏和那位一個樣兒,爺兒們興許喜歡,正頭的夫人太太們可最不待見那模樣。」

    盛紘這次倒沒有反駁,只能歎氣。王氏斜看著盛紘的側臉,心裡冷笑,再寵愛的妾室,天長日久,也會愛淡情馳,只有名分和子嗣才是牢靠的,時至今日,這道理她才悟過來。

    可不知為何,痛快過後,心裡卻一片寂寞。



第68回

    千等萬等,全國人民翹首期盼的八王爺終於風塵僕僕的趕到了,幾乎十玉年沒見面的老皇帝和八王爺,一見面就父慈子愛的水乳交融,沒有半點隔閡,老子抖著手臂,慰問兒子在蜀邊就藩風霜辛苦,兒子熱淚盈眶,連聲道父親日理萬機積勞成疾才是真的辛苦,旁邊站著一個手足無措徐娘很老完全沒有進入狀態的李皇后,真是吉祥的一家三口。

    下頭一群文武臣工也很配合氣氛,各個拿袖子抹著眼淚,感動天朝皇家父子情深,難怪我朝國泰民安風調雨順諸事都宜,原來是榜樣勞!父子相認完畢,老皇帝拉著兒子的手,顫顫巍巍的介紹群臣,來來來,這位是死裡逃生的內閣首輔,那位是勞苦高的文淵閣大學士,那邊幾個是五大閣僚,後頭幾位是……人名太多,明蘭完全全沒有記住。

    「父親,八王爺長的什麼樣?』如蘭心直口快,其實她問的也是在座女眷想知道的。

    盛紘一臉忠君愛國,昂首道:「殿下白然是龍睛鳳瞳,文修武德,器宇不凡。

    眾女眷深信不疑,下一代國家領導人總是帥一些的好,長柏則偷瞄了老爹一眼,面無表情的保持沉默。其實八王爺長的方頭大耳,頂多算端正,據說一代亂世豪傑方袒高皇帝也是一代曠世醜男,其醜陋基因之堅韌,經過幾代美女改良至今還未見成效,不過話說回來,一國之君就是要這種長相安全的。

    老皇帝估計是真撐不住了,於是善解人意的欽天監監正立刻算出最近的吉日,著即行冊立儲君大禮,群臣遂上賀表,早有準備的禮部和太常粟官員大顯身手的時刻到來了,吉日當天清晨,天還沒亮,盛家父子就摸著黑出了門,到奉天殿參禮,跪了又跪,站起伏倒足足一整天,最後太子接過寶冊,到中宮謝過皇后,再拜謁宗廟,祭告祖宗,才算禮成;饒是如此,盛紘還說是因為年前大亂,老皇帝心力交瘁,冊儀已是簡化許多了。

    京城百姓覺悟很高,知道喜皇家之所喜,當晚就大燃煙花,有財之家索性放焰口,廣佈施捨於窮困百姓,以示普天同慶。小長棟也很高興,因為冊立太子大典,他們學堂放了幾天假,放假當日回來時,他偷偷告訴明蘭,他聽見那些去領米接粥的乞丐們在說『這幾個月都兩回了,要是天天都冊立太子就好了,云云,明蘭不禁莞爾。

    長棟十一歲了,孩童的模樣漸漸抽長了身子,平日裡在父兄面前是畢恭畢敬,見了明蘭卻依舊淘氣,明蘭便鼓勵長棟把先生誇獎的文章拿去給盛紘看,盛紘倒也誇了幾次,長棟愈發刻苦勤奮讀書,起早摸黑的用,跟人說話時也目光呆滯。

    明蘭怕他讀傻了,常開解他不要太執念:「學得文武藝,貨與帝王家,十個讀書的,倒有九個半是為了做官;可讀書好的就一定能做官好嗎?你個課已然很好,混不上顯眼的名次,便討個上榜總是有的;要緊的是多學些道理世情,將來與恩師同僚相處,定能和睦,若為官,也能為福一方百姓,不要把腦袋讀醬掉了。』說到底,長棟並不如長柏資質好,他靠的不過是一股子執拗的鑽勁兒。

    長棟小小少年的臉上浮起苦笑:「我不過是想叫姨娘過的好些罷了。

    明蘭看了他會兒,然後摸著他的腦袋輕輕歎氣。

    冊立大典後,老皇帝本想把政事交接給太子,白己好好養病,誰知太子純孝,一慨不理會朝臣求見和各處拜會的項事,只一心撲在老皇帝身上,白日伺候湯藥,每口必先嘗,夜裡便在老皇帝的寢殿裡的臥榻上淺寐,日日不綴,朝朝不歇,不過十天夫,新上任的太子爺已瘦去了一圈,寬大的袍服晃晃悠悠的。

    老皇帝歎息道:「我兒至孝,聯甚感欣慰,汝乃當朝太子,當以國事為重。」

    太子垂淚道:「吾眾兄弟皆可為太子,然兒父只有一人。」

    老皇帝老淚感位,遂父子抱頭痛哭;內外朝臣聞得,皆嗟贊。

    五軍都督府右大都督薄天胃年事已高,自年前便在家養病,也道,豈不聞子欲養而親不待,太子果乃賢孝之人,後夤夜奉旨進宮,解兵符與太子。

    明蘭聽著長棟打聽來的消息,嘴角微微翹起。

    過得半個月,一日深夜京城喪鐘大作,雲板扣響,明蘭細細數著,四下;然後外頭腳步驚亂紛雜,一忽兒後,丹橘進來票道:「皇上駕崩了。」

    明蘭不夠覺悟,並不覺得多麼悲傷,老皇帝的死便如樓頂上的第二隻靴子,大家都咬著牙等待著,卻一直遲遲不來,反倒心焦,為此還填了許多炮灰。

    一切準備早已就緒,新皇次日便登了基,遂大赦天下。

    先帝喪儀有條不紊的進行著,宮中敕諭天下,凡有爵之家和六品以上官宦人家一年不得宴飲作樂,一年不得婚嫁,百姓半年停綴,凡誥命等皆隨朝按班守制;群臣也沒閒著,除了定時去哭靈,還擬定了先皇溢號為『仁』。

    隨即新皇封典,冊封李皇后為聖安皇太后,皇貴妃為聖德皇太后,其餘一應後宮殯妃按品級封賞,同時冊封太子妃沈氏為後,母儀天下,然後全國百姓沉浸在一片悲痛中。

    期間發生了一件小插曲,太僕寺左寺丞見新皇后宮寥落,佳麗無幾,便揣摩著聖意,上奏本請新皇廣選才淑,充裕後宮,以備皇室子孫延綿;結果被新皇帝一頓痛罵,順便摘了他的頂戴,新皇義正詞嚴的宣佈:朕已有子,當為先帝守孝三年。

    這諭一出,幾家歡喜幾家愁,京中有些權宦家族早等著要把自家閨女送進後宮,如此要等三年,許多千金小姐便要過了花期;不過也有不少放心的,明蘭就大大鬆了口氣,三年後她總該嫁了吧。

    先帝喪儀足足辦了大半個月,總算將棺槨送入陵寢,這辭舊迎新也算是告一段落了。

    如蘭火急火燎的脫掉穿了好些日子的素服,趕緊翻出她喜歡的艷色衣裳來打扮;墨蘭仍舊做她的『怨歌體』的詩歌,時不時抹兩滴眼淚出來,王氏房裡的婆子暗中諷刺墨蘭這副樣子『不知道還以為她死了男人呢』;明蘭則繼續她的『背背山』系列繡品創作,說實話,她並不是腐女,但來到這個拘束的世界後,不這樣無一排遣日益變態的心情。

    此時的齊國公府也在去孝飾,家僕們安靜而利索的拿下白燈籠白綾帝等物件,二房屋內卻一片狼藉,門外守著平安郡主得力的管事婆子和丫鬟,只讓對母子說話。

    「孽障.你說什麼?!」平寧郡主氣的渾身發抖。

    齊衡冷漠而諷刺的輕笑:「我說,這會兒我已入了翰林院,若將來有更好的婚事,母親是否又要改弦易張,何必這麼早定下呢?」

    『啪』一聲,齊衡的臉斜了開去,白皙秀美的面龐紅起幾個指印,郡主厲聲道:「你這忤逆不孝的東西,放肆!」

    齊衡目近隱有水光,笑聲含悲:「母親明明知道兒子心意,不過一步之遙,卻這般狠心.

    平寧郡主看著自己的手掌,心裡隱隱作痛,顫顫後退幾步,又拚命立住,低聲道:「那日做筵,我們三個坐在一塊兒,我本想試探著問問王夫人看看,才說了兩句,永昌侯夫人便半道插進來,開口就是相中了明蘭。人家連日子人選都說清楚了,你叫為娘如何言說?!去與人相爭麼?」

    齊衡知道白己母親生性高傲,若換了往常早服了軟,可今日他只一股火氣上衝,又冷笑道:母親素來思辨敏捷,那時立刻就想到與永昌侯府也可結個轉折親了吧;況且您的兒媳是嫡出的,又高了人一等!」

    郡主被生生噎住,她從未想過素來百依百順的溫柔兒子會這幅摸樣,自從知道這事後,便始終一副冷面孔不搭理白己,郡主透出一口氣,艱難道:「我不過與王家姐姐說說,並未訂下;你若真不喜歡,便算了;只是……你以後再也別想見到她了。」

    這句話讓齊衡怔住了,心頭起伏如潮,一陣難過,忍不住淚水盈眶。

    郡主見兒子這般,不由得也位淚道:「你莫要怪為娘貪圖權勢,你白小到大都是眾人捧著捂著的,從不曾嘗那落魄滋味,可白從『申辰之亂』後,那些勢利的嘴臉你也瞧見了,還有人背地裡偷偷笑話咱們……」

    齊衡想起年前那光景,臉色蒼白,秀致的眉峰蹙起。

    郡主心疼的拉過兒子,軟言道:「如今種種,不都因了那『權勢』二字麼?若你有親舅舅,若你爹是世子,若咱們夠力量夠能耐,你愛娶誰就娶誰,娘何嘗不想遂了你心願,便是叫盛府送庶女過門與你為側室,也未嘗不成?可是……衡兒呀,咱們如今只是瞧著風光,你外公百年之後,襄陽侯府就得給了旁人,你大伯母又與我們一房素有齟齬,咱們是兩邊靠不著呀.新皇登基,有道是一朝天子一朝臣,你爹爹如何還未可知,他這些年在鹽務上,不知多少人紅著眼睛盯著,只等著揪著錯好踩下你爹,娘如何能不為家裡多想著些?!

    說著,淒淒切切的哭起來。

    齊衡視線模糊,恍惚中,忽然想起明蘭小時候的一件事,小小的她,蹲在地上用花枝在泥土上劃了兩箱平平的溝,說是平行線,兩條線雖看著挨著很近,卻永玩不會碰上。

    他故意逗她,便抓了條毛蟲在她裙子上,小姑娘嚇的尖叫,連連跺腳甩掉毛蟲,他卻哈哈大笑,指著地上被腳印踩在一塊兒的兩條線,笑道:「這不是碰上了麼。」

    小姑娘瓷娃娃一般精緻漂亮,顯是氣極了,細白的皮膚上熏染出菡萏掐出汁的明媚,叫人忍不住想伸手去觸碰,他連忙作揖賠罪,小女孩不肯輕饒,抬起一塊泥巴丟向白己,然後轉身就跑了。

    他想追過去,卻被聞聲而來的隨身小廝拉住了。

作者: C萍妹    時間: 2012-6-27 10:03 A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4-5-19 10:30 PM 編輯

第69回

    盡忠容易盡孝難

    明蘭和墨蘭無論喜惡都相去甚遠,基本沒有什麼同的興趣愛好,但眼前的這個錦衣秀眉的少女成的引起了兩姐妹的鳴,她們都討厭她。

    「如妹妹,上回你送來的白茶我吃著極好,我娘起先覺著樣子怪,銀白的芽頭看的怪滲人的,誰知吃著卻毫香情鮮呢。」陶然居裡,幾個女孩子正喫茶,康元兒拉著如蘭的手說話。"

    如蘭抿嘴而笑:「表姐喜歡,我原該多送你些,奈何這白茶都是六妹妹分與我們的,你自己去問她吧。」

    康元兒立刻看向明蘭,明蘭輕吹著茶,笑道:「也不是什麼好東西,都是嫣然姐姐打雲南寄來的,不過是稀罕罷了,本就不多,我是個留不住的,己一股腦兒都送了。」

    康元兒秀氣的瓜子臉沉下來,盯著明蘭道:「看來六妹妹是不拿我當自家姐妹呀,分的時候怎麼沒我的份?」眉宇間己是隱隱怒氣。

    墨蘭嬌笑道:「喲,康家姐姐,我這六妹妹最是實誠,就那麼點兒茶,自家姐妹換夠分呢,自然先裡後外了。」

    這話是火上澆油,康元兒是康姨媽的小女兒,自小仗著母親寵愛在家裡頤指氣使慣了,庶出姊妹在她跟前連氣都不敢出,她何曾受過這個擠兌,聽了墨蘭這般說,她立刻冷笑一聲:「送東送西,連大姐姐家的文纓都有,就是沒我的份!敢情妹妹是瞧不起我,我倒要與姨母說道說道。」

    如蘭也皺眉道:「你也是,怎麼不勻出一點來給表姐,都是自家人。」

    明蘭放下手中滾燙的茶碗,甩甩髮熱的手,不緊不慢道:「嫣然姐姐統寄來兩斤半的白茶,一斤我送去了宥陽老家給老太太,她在那裡替我們這一房照應大老太太,著實辛苦了,我們孫輩的原該孝順;然後半斤給了太太,餘下的我們姐妹四人並大嫂子和允兒姐姐分了,大姐姐自小於我多有照料,我便把自己那份兒也勻了過去,是以文纓姐姐那裡也有;表姐若真喜歡,回頭我寫信與嫣然姐姐,請她再寄些來,不過雲南路遠,可得等了。

    說到底,明蘭分茶的對象都是盛家人,你一個外姓的狂吠什麼,她連自己都沒留,全給了華蘭,就是告到王氏跟前去,明蘭也說的出。

    康元兒找不出把柄,不悅的挑了挑嘴角,隨即笑道:「我不過說說,妹妹何必當真。」

    她本是世家嫡女,因父親不長進,家勢多有傾頹,吃穿住行比不上華蘭如蘭也就罷了,她只瞧墨蘭和明蘭不順眼,時時挑撥如蘭,當面笑著十分和氣,背後卻動不動與如蘭說她在家中庶出姊妹面前如何威風等等,每每她來過,如蘭總要和墨蘭明蘭置一陣子氣。

    康元兒眼珠一轉,又笑道:「常聽說六妹妹心巧手活,針線上很是得贊,上回我請六妹妹與我娘做的兩幅帳子,不知如何了?」明蘭輕描淡寫道:「早了,怕是得等。」

    康元兒對自家庶姐妹發火慣了,冷哼道:「給長輩做些活兒也推三阻四的,都說妹妹孝順嫻淑,便是這般推諉麼?還是瞧不起我娘?」

    明蘭看了眼一旁低頭喫茶的墨蘭,決定還是單兵作戰吧,便一臉為難道:「瞧表姐說這話,我又不是空著的。前陣子天熱,我想著小孩子最易熱天著涼,便緊著做了兩個夾層棉絹布的軟肚兜給實哥兒和全哥兒,我人又笨,手又慢,好容易才做完送去呢,康姨媽是長輩,總會體恤小孩子的。」

    如蘭眼睛一亮:「那肚兜……你做了兩個?」明蘭朝她輕眨了兩下眼,暗示道:「是呀。」

    如蘭立刻低頭不說話了,每次明蘭給華蘭做東西都是兩份,一份說是如蘭做的,如此在來往的親眷中,如蘭也可顯得十分賢良淑德,明蘭在這方面從來都很識趣。

    康元兒見如蘭不幫忙,更怒道:「那到底什麼時侯能做完?別是想拖延罷,我家裡的幾個姐妹早做完了。」

    明蘭攤著兩隻白生生的手,無辜道:「怎麼能和表姐家比?五姐姐只有我一個妹子,表姐家卻人手充裕,哎呀,五姐姐呀,你若是多幾個妹妹就好了,又熱鬧,又能做活。」

    如蘭臉色古怪,別說庶出的,就是嫡親的同胞姊妹她也不想要了,墨蘭撲哧一聲笑了出來,隨即掩嘴輕顫,康元兒跺腳道:「誰說這個了,我是說你手腳太慢!」

    明蘭認真道:「表姐說的是,我定勤加練習,多向表姐們學著些,怎麼也得趕上外頭針線繡娘的那般夫才是!」

    這次連如蘭也忍不住嘴角彎起來了,康姨媽口耐心苦,常使喚刁難一干庶出子女,娶無好娶,嫁無好嫁,康姨母來這麼多次,明蘭只見過兩個庶出的康家女孩,生的倒如花似玉,可惜,一個畏縮戰兢,出不了大場面,一個著意討好,逢迎嫡母嫡妹。

    每次看見這種情景,明蘭都感謝老天爺役讓自己投胎到那種人家裡,不然的話,沒準她立刻掉頭尋死去了;話說回來,這康元兒也是欺軟怕硬,不過是瞧著自己既沒生母又沒胞兄,便總柿子撿軟的捏。

    康元兒氣結,卻又辯駁不出什麼來,明蘭在字面上從來不會叫人捉住把柄。

    這時外頭忽然一陣吵雜,似有爭執聲,如蘭皺眉,叫喜鵲去看看,過了會兒,喜鵲回來,笑著秉道:「姑娘,沒什麼大不了的,喜枝在屋裡試新釵子,喜葉瞧見了,以為是自己短了,誰知是喜枝家裡送來的,便鬧了幾句口角;叫我說了一通,便又和好了。」

    如蘭正要說話,墨蘭卻搶著開口,半是玩笑半是認真道:「這丫頭也太不知趣了,雖然都是一個府裡的家生子,可喜枝老子娘都是老爺太太得力的,哥哥嫂嫂又能幹,喜葉娘早役了,老子又是個酒渾蟲,如何和喜枝比?便是要比,也瞧瞧自己配也不配?」

    康元兒臉色鐵青,如蘭有些不安,卻不知說什麼,墨蘭故意瞥了她們一眼,接著對喜鵲道:「還有,雖都是姑娘院裡的丫頭,卻各有老子娘,姓氏祖宗都不同,整日盯著別人家裡的事兒,給兩分顏色就開染坊,別太把自己當一回事兒了。」

    康元兒拍案而起,青筋暴起的小手都拍紅了,大怒道:「你什麼意思?!」

    墨蘭故作驚訝道:「不過是教了這丫頭兩句,又沒打又沒罵的,莫非表姐覺著不安?我可不敢僭越,若喜歡管教丫頭,會去自己院裡管的。」墨蘭笑吟吟的看著康元兒,她的靠山從來不是王氏,康元兒沒少諷刺她庶出的身份,康姨媽更是積極勸導王氏不要給庶女找太好的親事,免得將來壓制嫡房,積怨己深。

    康元兒氣極,又說了幾句話,不歡而散。

    明蘭看著外頭樹枝上顫顫悠悠的葉子,似乎漸有飄落,轉頭與如蘭笑道:「天要冷了,父親的膝蓋受冷總要疼的,不若與父親做對護膝吧,五姐姐,要不絨布你來揉?」

    盛紘對自己女兒有幾分斤兩還是清楚的,不好作假,不過搭點手也能算一份,好叫盛紘稍微誇兩句,如蘭立刻欣欣然道:「好呀,我這兒剛好有幾塊好料子,待會你來選。」其實連揉搓的工作也是丫頭做的,她索性出些材料。

    按官爵守制,對於內宅的女人們役什麼,不過是別聽戲別大擺筵席就是了,反正還可以串門子走親戚,做做針線,說說八卦,日子也就打發了。

    可是男人們就難受了,那些京城權宦子弟們忍過了開頭幾個月,幾戶得勢的人家漸漸暴露原型,有在家裡聚眾宴飲作樂的,有去紅燈區哈皮的,還有偷著摸著納小妾的。

    新皇甫登基,眾臣尚不知道皇帝的脾氣,寫起奏本來不免有些縮手縮腳,哪知盛紘單位裡剛分配進來的一個愣頭青,一本折子遞上去,把京城中一干花花老少們的事情抖了一番,皇帝氣的臉色鐵青,當場在朝會上發了火。

    好容易做上皇帝,為了給老爹守孝,他不敢睡嬪妃,不敢擺酒席,連宮中的女樂都散了,過的比和尚還清淨,活的比礦泉水還純潔,可下頭那群吃著皇俸的爵權子弟居然敢百姓放火?!當他這州官是死人哪!

    皇帝出手很快,先是大大嘉獎了那個愣頭青御史一番,誇他『剛直忠孝,,非『趨勢逢迎,之輩,然後立刻陞官賜賞,接著霞,勒令順天府尹加大打擊力度,言官廣開監察職能,五成兵馬司準備好隨時逮人。

    有了榜樣,都察院立刻忙起來了,盛紘己有些根基,自然不願得罪太多權貴,只挑了些清淡的寫寫,可那些等著毛頭的小言官卻兩肋生膽,幾乎把全京城的生猛海鮮彈劾了個遍。古代對男子的品德要求很簡答,百善孝為首,新皇打著『為先帝盡孝,的名頭,誰也無話可說,尤其是清流言官本就看權爵之家不順眼。

    短短半個月,皇帝一口氣責罰了十幾家爵祿,罰俸降職斥責等輕重不等。

    有十幾個特別顯眼的皇親國戚,不服管制,當街辱罵前來巡視的官員,皇帝立刻發了禁衛軍,把他們捉進宮裡打了一頓板子,傷好後拖進國子監宿舍裡關起來,請了幾個嫉惡如仇的鴻學博士開了個培訓班,集中學習禮義廉恥忠孝節義。"

    皇帝親派兩位大學士定期考察,隨機點背,背不出書的就不許回家,藐視師長的再打板子,丫丫個呸的,還打不服你小樣的!

    那些紈褲子弟平日裡鬥雞走狗,欺男霸女,何其繁忙,哪有時間學習文化知識,押期一再延長,天氣漸冷,他們還在裡頭苦哈哈的吃青菜饅頭,幾個特別無無天的被打的鼻青臉腫,其中最哭爹喊娘的就是慶寧大長公主的寶貝兒子,她一頭哭到宮裡去求情,誰知還投見兩宮皇太后的面,就被攔在外頭。

    一位內侍冷冰冰的讀旨:「君父駕崩,舉國哀慟,爾皇冑血脈,深受皇恩,豈容放浪忤逆,如此不忠不孝之輩,留之無益。」

    慶寧公主聽後,驚駭萬分,仁宗皇帝素來寬仁厚慈,對一干內外皇孫俱多加偏袒,於京城沾親帶故的權貴也很少責罰,公主這時才意識到,皇帝換人了;至此,再無人敢進宮求情,等到這幫紈褲出了培訓班後,還得去宮裡謝恩,紛紛表示自己的文化水平有了質的飛躍,以後幫著家裡寫些對聯請柬都不是問題了,有幾個在勞改期間心靈受創,還能有感而發的做兩句歪詩,平仄倒也對仗工整。

    這樣一打擊下來,朝廷內外就心裡有數了,新皇帝英不英明另說,但絕對不好惹,不像以前的老皇帝那麼容易左右了。

    「皇上這是在立威呢。」盛紘站在案前,身著一襲圓領青袍便服,提筆寫完一幅字,然後捋著頜下長鬚,「也對,先震住了京裡再說旁的。」

    站在一旁的長柏沉吟片刻,輕道:「皇上己登基,難道還有不服?」

    盛紘換過一管朱紫小毫,在字副角落題小字:「自然有,荊王乃先帝第五子,若論齒序,應是他即位;可先帝不喜他性情暴虐,早早封了藩地,逐其離京;『申辰之亂,後,先帝搶著立了當今聖上之母為後,論嫡習潰,方立了這儲君,荊王如何服氣?」

    長柏微微點頭,多有明瞭:「如今君臣名分己定,大義在皇上這邊,只望皇上寬宏大度,莫要計較荊王;太平不易呀。」

    盛紘停筆,似乎對自己這幅字頗感滿意,遂擱下筆,取私章加印,對兒子道:「皇家的事兒,不是咱們可以摻和的;還是多想想自家吧。」朱紅小印蓋上後,盛紘又道:「老太太信中說,大老太太怕是就在這段日子了,那時梧哥兒要丁憂一年,可惜了,他那把總的位置還投坐滿一年呢。」

    長柏低聲道:「堂兄的事好辦,他的差事當的極好,與上司同僚都十分相得,等九個月後咱們幫著疏通起復就是了,不過……昨日姨母又來了。」

    盛紘舉起字幅,就光而看,聞言眉頭一皺:「你姨父的事,不是我們不肯出力,只是他恃才傲物,妄言內閣是非,偏還膽大包天,蚊子腿上都敢刮。」

    長柏也不喜歡康姨父,不過到底是親戚,姨母屢次求上門來,總不好一點不管,便道:「不如我們幫著些表兄,我瞧著他還穩重堪用。」

    盛紘放下字幅,來回走了幾步,抬頭道:「這倒可以。」



第70回

    秋末冬初,北風乍起,因國喪期間,墨蘭的及笄禮便十分簡單,王氏只請了幾位素來交好的官家夫人,做了一身新衣襖,再擺了兩三桌意思一下,林姨娘覺得自己女兒委屈,可她也知道最近嚴打風聲很緊,連權宦貴冑都挨了整,何況盛家,哪敢大肆鋪張。

    為此,林姨娘淒淒切切的在盛紘面前哭了半夜,一邊表示理解一邊表示委屈,盛紘一心軟,便提了三百兩銀子給墨蘭置辦了一副赤金頭面,從盛紘出手的大方程度來看,當晚林姨娘的服務項目應該不只是哭。

    京城不比登州和泉州,一入冬就干冷刺骨,府裡的丫鬟婆子陸續換上臃腫的冬衣,隔著白茫茫的空氣看過去都是一團團的人,這種寒冷的天氣明蘭最是不喜歡出門的,捧著個暖暖的手爐窩在炕上發呆多舒服,不過事與願違。

    老太太來信了,說大老太太就這幾日了,墨蘭眼瞅著要議親,不便參加白事,怕衝著了,如蘭『很不巧』的染了風寒,長楓要備考,海氏要照看全哥兒,盛紘舉著巴掌數了一遍,於是叫明蘭打點行李,和長棟先回去。

    看著站在跟前的幼子幼女,盛紘忽感一陣內疚,想起自己和盛維幾十年兄弟情義,人家每年往自己這兒一車車的拉銀子送年貨,如今人家要死媽了,自己卻只派了最小的兒女去,未免……

    「這般……似有不妥,還是為父的親去一趟罷。」盛紘猶豫道。

    「父親所慮的,兒子都知道。」長柏站起來,對著父親躬身道:「此事現還不定,且此刻新皇才登基,正是都察院大有作為之時,父親也不宜告假,讓六妹妹和四弟先過去盡盡孝心,待……兒子再去告假奔喪也不遲。」

    盛紘輕輕歎氣,他也知道長柏作為一個清閒的翰林院典籍偶爾告假無妨,可自己這個正四品左僉都御史卻不好為了伯母病喪而告假,未免被人詬病托大。

    長柏看著父親臉色,知道他的脾氣,再道:「父親不必過歉,二堂兄已告假回鄉,若大老太太真……他便要丁憂,到時父親再多助力一二便是。」

    說到這裡,盛紘皺起眉頭才鬆開,轉頭朝著明蘭和長棟道:「你們何時啟程?」

    明蘭站起來,恭敬道:「回父親,長梧哥哥已雇好了車船,五日後會來接女兒和四弟的。」

    盛紘點點頭,肅容呵斥道:「你們此去宥陽,當謹言慎行,不可淘氣胡鬧,不可與大伯父大伯母添麻煩,好好照料老太太,不要叫老人家累著了;路上要聽你們堂兄的話。」

    明蘭和長棟躬身稱喏;盛紘聽著他們稚嫩的聲音,又歎了口氣,坐在一旁的王氏和氣的朝他們笑了笑,囑咐了幾句『不可擅自離車』,『船上不要亂跑』,『不要靠船舷太近』,『不要拋頭露面』云云,最後又對明蘭叮嚀道:「你是姐姐,路上多看著些棟哥兒。」

    見王氏對庶子庶女慈靄,盛紘側頭,滿意的看了眼王氏。

    回去後,明蘭把屋裡人叫攏了,逐一吩咐院中留守事項,然後叫了丹橘小桃去壽安堂,守院的婆子一見是明蘭都紛紛讓開,明蘭逕自進了裡屋,叫丹橘從一個等人高的黑漆木螺鈿衣櫃裡取出一頂薑黃色貂鼠腦袋毛綴的暖帽,一件大毛黑灰鼠裡的裘皮大褂子,還有一件暗褐刻絲灰鼠披風,其他各色冬衣若干,小桃幫著一起折疊打包起來。

    明蘭走到老太太的床後頭,從裙下解了鑰匙,打開幾個押了重鎖的大箱子,取出一大包銀子和一沓銀票,想想自己也要出門,這兒可不安全,索性把裡頭一疊房地契一股腦兒都拿了,收進隨身的小囊中。

    此後幾日,明蘭都忙著給自己打包箱籠,小桃出手不凡,可勁兒的往箱籠裡裝金珠翠寶,明蘭忍不住笑話她:「這次是去……,多帶些銀飾吧,這許多寶貝,要是遭了賊呢?」

    小桃很嚴肅:「好贖您。」

    明蘭:……

    丹橘剛收攏好兩方硯台並幾管筆,綠枝打簾子進來,笑道:「永昌侯夫人來了,太太叫姑娘過去呢。」一邊說著,一邊還眨眨眼睛

    「四姐姐和五姐姐過去嗎?」明蘭覺得綠枝神色有些怪。

    「不,太太就叫了姑娘一個,說是侯夫人今日恰好回一趟娘家,知道姑娘明兒就要出門了,順道來看看姑娘。」綠枝一臉飛揚,與有榮焉,「姑娘快去吧。」

    丹橘和小桃知道賀家的事,互看一眼,臉色有些沉。

    梁夫人這大半年來雖說來盛府兩回了,但每回都有旁人陪著,第一次是叫華蘭陪著壽山伯夫人和自己來的,第二次是隨著另幾個官宦女眷來的,其實盛府和永昌侯府的關係,屬於轉折親的轉折親,本沒有來往必要;她這般行止,府裡便隱約有了些言語,說永昌侯夫人是來挑兒媳婦的,這般便叫林姨娘起了心思,常叫墨蘭上前顯擺奉承。

    可梁夫人為人謹慎細緻,說話滴水不漏,從不在言語中露出半點心意,連王氏拿捏不住她的心思,作為女家,王氏矜持著面子,不肯提前發問婚事如何,也裝著糊塗,什麼都不說,每次只叫三個蘭出來走動一番就完了。

    第一次來時。梁夫人對誰都是冷冰冰的,只聽見王氏同旁人談天說地的熱鬧,她偶爾湊趣一句,大多功夫都只靜靜坐著;至於墨蘭的熱絡,她全只淡淡笑過,從不接嘴,倒叫墨蘭在人前鬧了好幾次無人接茬的尷尬。

    但第二次來時,梁夫人明顯表示出對明蘭的善意,坐下後便拉著明蘭細細問話,神情頗為溫和,對王氏的態度也愈加親近;墨蘭咬牙不已,她很想直截了當的說『明蘭已許了賀家』,但她一個姑娘家要是在外客面前這般說自家妹妹的隱事,自己的名聲也壞了。

    好容易逮著個機會,一位夫人說起太醫瞧病也不准的事,墨蘭連忙插嘴道:「白石潭賀家的老夫人也是杏林世家出來的呢,我家老太太與她最好,回回都叫我這六妹妹陪著。」

    當時王氏的茶碗就砰的一聲坐在桌上了,屋裡也無人接話,或低頭喫茶,或自顧說話,墨蘭未免有些訕訕的,她不再賣弄詩詞,低下頭,緊著奉承,端茶放碟,妙語如珠,引著一眾太太夫人們都笑的合不攏嘴,連聲誇王氏好福氣,連梁夫人也讚了幾句,墨蘭正得意,誰知梁夫人輕飄飄的說了一句:「府上四姑娘已及笄了罷,該緊著許親事了,可別耽誤了。」

    淡淡一句,墨蘭頓時紅了眼睛。

    客散後三個蘭回去,墨蘭當著兩個妹子的面冷笑:「什麼了不起的人家?永昌侯府那麼多房,侯爺兒子又多,等分了一個個的手上,還能有幾分?!」

    大冬天裡,如蘭笑的春光明媚,笑道:「姐姐說的是。」反正王氏暗示過,她將來的婆家很有錢。

    明蘭不參與。

    今天,是永昌侯夫人第三次來。

    丫鬟打開簾子,明蘭微曲側身,從左肩到腰到裙擺再到足尖,一條水線流過般幽靜嫻雅,流水靜觴般姿容娟好,坐在王氏身旁的梁夫人目光中忍不住流露幾分讚賞。

    明蘭斂衽躬身給王氏和梁夫人行禮,瞧見王氏面前的放著一口箱子,裡面似有些毛茸茸的東西,只聽王氏口氣有些惶恐,道:「夫人也忒客氣了,這怎麼好意思?」

    梁夫人緩緩道:「我娘家兄弟在北邊,那兒天寒地凍的,毛皮卻是極好,每年都送來些,我撿了幾張送來,粗陋的很,別嫌棄。」

    王氏連忙擺手,笑道:「哪能呢?瞧夫人說的,我這裡可多謝了。嘖嘖,這般好的皮子我還從沒見過,今兒可是托夫人的福的了,回頭我得與針線上的好好說說,可得小心著點兒,別糟蹋了好東西;哎……,明丫頭別愣著呀,快來謝過夫人呀。」

    明蘭腹誹這皮子又不全給她的,但還是恭敬的上前謝了,梁夫人身姿未動,只和氣的看著明蘭,語意似有憐惜:「這麼大冷天出門,可得當心身子,衣裳要穿暖了。」對於像她那麼冷淡的人來說,這話已經很溫柔了。

    明蘭展顏而笑道:「明蘭謝夫人提點,太太給我做了件極好的毛皮褂子,便是多冷也不怕了。」其實那件是如蘭的,針線上人春天量的身子,誰知道,到了冬天如蘭竟長高大了許多,褂子便不合身了。

    看著梁夫人衝著自己微笑,王氏心裡很舒服,笑罵道:「你這沒心眼的孩子,夫人剛送了毛皮來,你就顯擺自己的,不是叫人笑話麼?」

    明蘭低著頭,一臉靦腆的紅暈。

    梁夫人走後,明蘭心裡沉墜墜的,總覺得有些不安,這般著意的單獨見面,這樣露骨的關懷,外加王氏異常熱絡的態度,似乎事情已經定了,明蘭皺著眉,慢慢走回暮蒼齋後,見到長棟竟然在,小桃正苦著臉端了一碗熱茶給他,長棟一見明蘭,便笑道:「六姐姐,這都第三晚茶了,你總算回來了,今日起我學堂裡便告假了。」

    明蘭板著臉道:「別高興的太早,我叫香姨娘把你的書本都收了,回頭路上你還得好好讀書!」隨手把梁夫人給的一個裡外發燒的銀鼠皮手籠給丹橘,叫也收進箱籠裡。

    長棟一張白胖的小臉笑嘻嘻的:「六姐姐,你別急著給我上籠頭,這回我可立了大功了,這都半年了,我總算打聽到……」

    話還沒說完,門口的厚棉包錦的簾子『唰』的被打開了,只見墨蘭怒氣沖沖的站在那裡,手握拳頭,一臉鐵青,明蘭忍不住退了幾步,在背後向長棟搖搖手,又朝小桃送了個眼色。

    「好好好!」墨蘭冷笑著,一步步走進來,「我竟小瞧了你,想不到你竟是個吃著碗裡瞧著鍋裡的!」她雙目赤紅,似乎要冒出火來,幾個丫頭要上來勸,全被她推了出去,反手栓上了門。

    明蘭沉聲道:「姐姐說話要小心!便不顧著自己,也要想想家裡的名聲。」她不怕打架,也未必打不過墨蘭,可自家姊妹衝突到動手相向,傳出去實在不好聽,到時候不論誰對誰錯,一概落個刻薄凶悍的惡名。

    墨蘭面目幾近猙獰,怒喝道:「你個小賤|人!最慣用大帽子來扣我!我今日便給你些顏色看看!」說著上前,一呼啦,一把掀翻了當中的圓桌,長棟剛沏好的熱茶便摔在地上,熱茶還濺了幾滴在長棟臉上和手上。

    明蘭從沒想到墨蘭竟也有這樣暴力凶悍的一面,她心疼的看著捂著臉和手背的長棟,轉頭微笑道:「四姐姐果然能文能武,既做的詩文,也掀得桌子!不論妹妹有什麼不好的,既姐姐出了氣,便算了吧。」

    誰知此時墨蘭一眼看見那個銀鼠皮手籠,更加怒不可遏,清秀的面龐扭曲的厲害,指著明蘭叫罵道:「你個不要臉的小娼|婦!說的好聽,什麼平淡日子才好,什麼不爭,明裡瞧著好,肚裡卻邋遢齷齪跟個賤貨一樣,說一套做一套……」

    長棟嚇呆了,都不知道說什麼,墨蘭越罵越難聽,言語中還漸漸帶上了老太太,明蘭臉色雖未變,但目中帶火,口氣反而愈發鎮定,靜靜道:「四姐姐敢情是魘著了,什麼髒的臭的都敢說,我這就去請人來給姐姐瞧瞧。」她想本算了,看來還是得給點兒顏色看看。

    說著明蘭便要出去,她慢慢數著步子,果然背後一陣腳步聲,墨蘭衝過來一把把明蘭摜倒在地上,一巴掌扇過去,明蘭咬牙忍著,側臉迎過,還沒等長棟過來勸架,只聽『啪』一聲,墨蘭也呆了呆,她不過想痛罵明蘭一頓,然後把她的屋子砸爛;不過看著明蘭的如玉般的容貌,她邪火上來,一把抓起地上的碎瓷片,朝明蘭臉上劃去!

    明蘭見苦肉計已售出,自不肯再吃苦,雙臂一撐,一把推開墨蘭,順腳把她絆倒在地上,明蘭摸摸自己發燙的臉頰,她不必照鏡子,也知道上面定有一個紅紅的掌印——自己的皮膚是那種很容易留印子的。

    明蘭揉身上去,一個巧妙的反手扭住墨蘭的胳膊,從旁人看來,只是兩姐妹在扭纏,明蘭湊過去輕聲道:「告訴你一件事兒,你娘是潛元四年一月份,喝了太太的茶進的們,可你哥哥卻是當年五月生出來的;都說十月懷胎,姐姐曉得這是怎麼一回事兒嗎?」

    墨蘭臉色漲紅,拚命掙扎,嘴裡罵罵咧咧的,很是難聽,明蘭故意用柔滑的聲音,湊過去繼續道:「你娘才是個真正的賤|貨!她才是說一套做一套,受著老太太的照料,吃老太太的,用老太太的,一邊感恩涕零,一轉頭就上了爹爹的床!恩將仇報!」

    這時,外頭一聲清脆的大喊:「太太!您總算來了!」是小翠袖的聲音!

    明蘭立刻放開墨蘭,跳開她三步以外,隨即傳來猛烈的敲門聲和叫聲,長棟趕忙去開門,王氏進來,見滿屋狼藉,墨蘭臉上一片怒氣,明蘭低頭站著,神色不明,臉上有一個鮮明的掌印,再看長棟臉上手上也幾處紅紅的燙傷。

    王氏大怒道:「你們翻了天了!」然後轉頭罵丫鬟,「你們都死了不成,趕緊把六姑娘扶下去歇息!…彩環,去找劉昆家的,請家法!你們幾個,還不把四姑娘拿住了!」

    墨蘭聽到家法,這才神色慌張的怕了起來。

    誰知此時外頭一聲女音:「她們姊妹爭吵,怎地太太問也不問一句就要打人?!」

    林姨娘一身月柳色的織錦妝花褙子,搖曳而來,旁邊跟著墨蘭身邊的栽雲,後頭還有好幾個丫鬟婆子,見生母來了,墨蘭陡然生出勇氣,一把甩脫來拿她的丫鬟,一溜煙站到林姨娘身旁去了。

    看著她們母女倆的模樣,王氏忍不住冷笑:「你是什麼東西?也敢爬出來叫囂?這裡也有你說話的地兒?」

    林姨娘假假的笑了笑,道:「在這個府裡熬了快二十年了,如今事有不平,難不成妾身連話都不能說了?太太不公,莫不是怕人說?」

    王氏怒氣衝上來,指著墨蘭道:「你養的好閨女!放肆無禮,打罵弟妹,難道不能責罰?」

    林姨娘掩口嬌笑起來,銀鈴甚般的:「太太真說笑了,小姊妹鬧口角,便有推搡幾下也是有的,算什麼大不了的,不過是各打五十大板的事兒罷了。」

    綠枝終忍不住,大聲叫道:「我呸!什麼各打五十大板?四姑娘把我們姑娘的臉都打腫了,四爺的手和臉都燙傷了,咱們都是有眼睛,誰做了睜眼瞎子的瞧不見?!」

    林姨娘臉色一變,罵道:「多嘴的小蹄子!輪得到你說什麼?!」

    墨蘭從背後伸出腦袋,反口道:「你們都是明丫頭的人,一夥的,你們說的怎能信?就是明丫頭先動的手,我不過還了幾下罷了!」

    綠枝正要叉腰發作,被後頭的燕草扯了一把,只好忿忿住嘴,這時劉昆家的趕來了,正聽見王氏怒聲道:「我是一家主母,要管教兒女,關你什麼事?你不過是我家裡的一個奴才罷了,別以為生了兒女便得了勢了!」劉昆家的眉頭一皺,每回都是如此,王氏火氣一上來,就被挑撥的胡說一氣,回頭被加油添醋一番,又要吃虧。

    王氏罵的痛快,林姨娘一味抵賴,王氏大怒之下便叫丫鬟婆子去抓墨蘭,誰知林姨娘帶來的人馬也不示弱,立時便扭打在一起,配上墨蘭淒慘的哭聲,還有林姨娘淒厲的大叫『還不把三爺去叫來!她妹子要被打死了!』,暮蒼齋好不熱鬧。

    過不多時,長楓趕來了,自要護衛林姨娘母女,眾奴僕顧忌著,又是一陣混鬧,最後王氏被劉昆家的半攙半扶著,只會喘氣了。

    ——明蘭在裡頭聽的直歎氣,很想出去點撥一下,王氏的戰鬥技巧太單一了,缺乏變化,容易被對手看穿。

    「住手!」一聲清亮的女音響起,眾人俱是回頭,只見海氏站在院口,她清冷威嚴的目光掃射了一遍眾人,並不置一詞,只先轉頭與劉昆家的說,「太太身子不適,請劉媽媽先扶回去歇息吧。」

    劉昆家的等這句話很久了,立刻半強硬的把王氏扶了回去,海氏目送著王氏離開了,才又轉頭看著長楓,淡淡道:「除了一家之主,從沒聽說過內宅的事兒有爺兒們插手的份兒,三弟飽讀詩書,莫非此中還有大道理?……還是趕緊回去讀書吧,明年秋闈要緊。」

    長楓面紅過耳,灰溜溜的走了。

    林姨娘見海氏把人一個個都支走了,偽笑道:「到底是書香門第出來的,大奶奶真曉事,這般懂得好歹,妾身這裡先謝過了,墨兒,還不謝謝大嫂子,咱們走吧。」

    「慢著!」海氏忽然出聲,對著左右丫鬟道,「你們三個,去,把四姑娘扶過來,到我屋裡坐著,一刻不許離開,一眼都不許眨。」

    林姨娘秀眉一挑,又要說話,海氏搶在前頭,先道:「再過一個時辰,老爺便下衙了,我已叫人去請老爺趕緊回來
,到時便請父親做個仲裁;六妹妹臉上的掌印大夥兒已都瞧見了,可是四妹妹……這樣罷,去我屋裡待著,我叫丫鬟好好照應著,一根指頭也不碰她的。」最後半句話,字字咬音,林姨娘心頭一震,知道碰上個厲害的,強笑道:「何必呢,還是……」

    海氏截斷她的話,乾脆道:「若離了我的眼睛,四妹妹身上若有個什麼傷,到時候可說不清楚!姨娘,你若硬要把人帶回去,便帶回去吧。」

    說著,海氏身邊那三個丫鬟,便過去請墨蘭,墨蘭這下心裡害怕了,又要朝林姨娘求救,林姨娘身後的婆子丫鬟蠢蠢欲動,海氏嘴角挑起一個諷刺的弧度,冷聲道:「今日在這院子中的每一個,一個也跑不了,誰要再敢拉扯扭打,我一個一個記下名字,哼!旁的人尊貴,我治不了,可你們……」海氏輕輕冷笑一聲,「要打要賣,怕我還做的了主;解決不了全部,便挑幾個出頭的敲打著!」

    語音殺氣,林姨娘呆在當地,一干丫鬟婆子面面相覷,誰也不想做出頭鳥,個個縮回手腳,老實了。

    明蘭暗暗點頭,還是長柏大哥哥有老婆命。

作者: C萍妹    時間: 2012-6-27 10:09 AM

第71回

    來福管事去都察院門外候盛紘的時候,盛紘正打算和新分來的幾個愣頭青去小酌幾杯,順便聯絡感情,培養個人勢力,誰知來福急急來告,盛紘只好匆匆忙忙回了府。

    墨蘭被拘住了,林姨娘沒子和她對口供,也不能做什麼手腳,便打算等在府門口,搶先一步與盛紘哭訴,誰知道海氏早有準備,叫來福管事借口路近,引著盛紘從側門繞進來,先去了暮蒼齋看了明蘭。

    盛紘看見明蘭倚在軟榻上,白玉般的小臉上,赫然一個清晰的掌印,小女兒人似被嚇呆了,只害怕的扯著自己的袖子發抖,吧嗒吧嗒的掉眼淚,盛紘聽旁邊一個口齒伶俐的丫鬟哭著說明原委,再看看屋裡一片狼藉,打砸的碎杯破碗散了一地,頓時臉色沉了下來。

    「人呢?」盛紘沉聲道。

    海氏恭敬的福了福,低聲道:「林姨娘情急心切,怕四妹妹吃虧,死活不肯教太太帶走,媳婦便自作主張,將四妹妹領去了自己屋,待爹爹回來再做主張。」

    盛紘滿意的點點頭,想起王氏和林姨娘多年的恩怨,又擔心裡頭有什麼貓膩,面色似有猶疑,海氏側眼瞥了他一眼,又溫言道:「媳婦兒是後頭才趕到的,這事兒究竟如何也不清楚,爹爹且問問四妹妹,也別冤枉了她。」

    盛紘想著也是,便吩咐了幾個小丫頭好好照料明蘭,然後揮袖出去,海氏連忙跟上,又叫上丹橘和綠支,一行人來到了正房屋裡,這時海氏早已佈置好了。

    只見正房之內,上坐著撫著胸口不住喘氣的王氏,旁邊站著劉昆家的,下頭站著林姨娘母子三人,香姨娘母子,一干丫頭婆子俱被趕了出去,只在門口站了幾個心腹的僕婦,盛紘知道家醜不可外揚的道理,暗歎媳婦行事謹慎。

    盛紘一言不發的走進來,林姨娘本一直在抹眼淚,見盛紘走過身來,連忙去拉,哭道:「老爺——」還沒說完,海氏上前一步,走到林姨娘跟前,把她撤回來,微笑道:「老爺放下要緊公事才緊著趕回來的,總得讓老爺先說吧。」

    林姨娘淚眼盈眶,顫聲道:「大奶奶,難不成妾身連話都不得說了?總不能瞧著四姑娘受冤屈,也無人說一句吧。」

    海氏眉眼和善,笑道:「今日請了大夥兒來,便想叫大夥兒在老爺跟前說個明白,都是一家人,骨至親的情意,有什麼說不明白的,若有過錯,老爺自由處置,若有誤會,咱們說清楚了,依舊和和氣氣的不好?不過,林姨娘,我聽說,您也是在太太后才趕去的,怕也沒瞧見四妹妹和六妹妹的事兒,您——這會兒要說什麼?」

    林姨娘頓時語塞,海氏還什麼都沒說,她連叫冤枉的機會都沒有。

    盛紘走上前,在上首坐下後,先去看墨蘭,只見她身上完好,不見半點傷痕,只神色有些慌張,再看旁邊的小長棟,稚嫩的左頰上起了幾個水泡,似是被燙起來的,右手上纏著紗布,臉上似有痛楚之意,最後去看長楓,只見他一副縮手縮腳的模樣,盛紘頓時心頭冒火,一抬手,一個茶杯砸過去碎在長楓腳邊,長楓驚跳了幾步。

    盛紘怒罵道:「你可出息了啊?不在書房裡好好讀書,成日的拈花草,如今晃合道內奼女眷的事裡頭去了,你要臉不要,聖人的書都讀狗肚子裡去了?要你何用!先滾出去,回頭再與你算賬!」

    長楓嚇的臉色蒼白,踉踉蹌蹌的出去了。

    盛紘發做完了兒子,再去看墨蘭,喝到:「四丫頭跪下。」

    墨蘭噗通一聲,含淚跪下,連忙申辯起來:「父親明鑒,我不過和六妹妹吵了幾句嘴,一時火氣大了,扭打間也不知道手輕腳重的,女兒不是有意的;誰知道太太要叫我受家,姨娘捨不得,這才鬧起來的,女兒知錯了,請父親責罰,千萬不要怪罪三哥哥和姨娘,他們——他們都是心疼女兒。」說著嚶嚶哭了起來,一片楚楚可憐。

    盛紘臉色一滯,想到小孩打架的確也顧不上輕重,皺眉道:「可旁人卻不是這麼說的。」

    林姨娘掩著袖子,連忙哭道:「六姑娘院裡的丫頭,自然向著自家主子了。」

    盛紘神色猶豫,海氏見狀,忽然輕笑一聲,朝著盛紘恭敬道:「爹爹,當時四弟也在,不如問問他?」盛紘為人慎重,自任同知起便鮮少偏聽,覺得媳婦說的有道理,便立刻朝長棟問道:「你來說,倒是情形如何?」

    林姨娘和墨蘭對視一眼,都是臉色一沉。

    香姨娘低著頭,在袖中輕捏了長棟的胳膊一下,長棟明白,便垂首走上前來,抬起頭來,臉上雖然無淚,但說話卻帶著哭音,清楚的把當時的經過講了一遍:「——就要出門了,我怕有疏漏,便去問六姐姐,去宥陽還要帶什麼,小桃紅剛沏上一碗熱茶,四姐姐便來了——」

    長棟口齒並不利落,但勝在鉅細靡遺,一個細節一個動作都講清楚了,連墨蘭罵明蘭的小賤人,小娼婦,也沒漏下,這般細緻想也編不出,疙疙瘩瘩的複述起來,反倒增加可信度,林姨娘幾次想插嘴,都叫海氏擋了回去。

    盛紘臉色越來越難看,等到長棟說到明蘭要走,墨蘭卻追上去扇耳光,更是忍耐不住,一掌拍在桌上,怒罵道:「你這孽障!」

    墨蘭嚇得發抖,已言不成聲,林姨娘一見事急,立刻也跪下來,朝著長棟哭道:「四少爺,全府都知道你素與六姑娘要好,冬日的棉鞋,夏日的帕子,六姑娘都與你做,你四姐姐疏漏,不曾關照與你,可你也不必如此——如此——,你這不是要害了你四姐姐麼?」

    小長棟再傻也聽得出來,林姨娘在指責自己徇私說謊,頓時小臉兒漲的通紅,噗通朝著盛紘跪下來,梗著脖子道:「我說的都是真的!——若是我有一句假話,叫我,叫我——」長棟自覺問心無愧,強聲道:「叫我一輩子考不上科試!」

    「胡說!」海氏連忙過去掩住長棟的嘴,輕罵道:「這話也是渾說的?」

    香姨娘也哭著跪下,朝著盛紘連連磕頭:「老爺,知子莫如父,您是最曉得四少爺的,他——他就是個老實疙瘩,平日裡連話都說不利落的呀,如何作假?」

    對於有心仕途的讀書人而言,這個誓言的惡毒行不亞於「全家死光」,盛紘雖然心裡惱怒小兒子沉不住氣,但心裡更是篤信了,便緩和著臉色,安慰了幾句,叫人扶了香姨娘母子兩下去,走出門前,小長棟還梗嚥著說了一句:「後來,四姐姐還撿了地上的碎瓷要去劃六姐姐的臉呢——」

    話音輕消在門口,他們出去了,可是屋裡眾人卻齊齊臉色一變,姐妹兩打架,還屬於教養問題,但要毀妹妹的容,就是品質問題了,劉昆家的眼明手快,一伸手拉起墨蘭的右手,迅速一翻,燈光下,只見墨蘭的右手拇指,食指和中指上,赫然有淺淺的劃痕,不需要宋慈出馬,眾人也都瞧得出,這是拿捏利片所致。

    盛紘眼神冰冷,聲音如同利劍般射向墨蘭,低聲道:「四丫頭,為父的最後問你一句,棟哥兒剛才說的,你認或不認?」

    墨蘭臉色白的嚇人,搖搖欲墜的幾乎暈倒,抬頭看見素來疼愛自己的父親正兇惡的瞪著自己,她纏著嘴唇,低低道:「是的。」然後身子一歪,便向一邊倒了過去,林姨娘呼天搶地的撲了過去,抱著女兒的身體。

    盛紘臉色鐵青,看也不看他們一眼,便要傳家,林姨娘一邊哭,一邊揮舞著手臂,打開左右的婆子,厲聲哭道:「便是四姑娘先動的手,老爺也當問問緣由!您問問太太,她心裡如何偏頗,又做了什麼不公之事。」

    「放屁!」王氏忍耐良久,終破口大罵,「你自己閨女不爭氣,又想渾賴到旁人頭上,賤人生賤種,四丫頭便是和你一個德行!」

    眼看勝利在望,王氏又受不住激將,海氏幾乎要歎氣,她忽然想起與明蘭玩笑時,明蘭說過一句「不怕狼一樣的對手,就彭一樣的隊友」,她現在打心眼裡覺得這句話真對,但又覺得這般想對婆母不恭,便忍著把這個念頭壓下去了。

    果然,盛紘聽見王氏大罵,立刻眉頭一皺,這會兒夫,林姨娘已經跪著爬到他膝蓋前,拉扯著他袍服下擺,淒切的哭訴:「老爺,我知道太太素來瞧不上我,可這都二十年了,我低頭奉茶,跪著斷水,老實伺候太太,無一不敢有不經心的,我便有一千一萬個不是,太太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呀!怎能把怨氣都出到四姑娘頭上?她到底也是老爺的骨,縱比不上五姑娘,可也與六姑娘一般呀!四姑娘都笄了,今日有貴客來,為什麼不叫四姑娘出來見見?四姑娘可憐見的,兩個妹子都有了著落,偏托生在我這個沒用的肚子裡,惹了太太的嫌,耽誤至今,她這才窩了一肚子火區尋六姑娘的不是?雖事有不該,但情有可原呀!老爺,這滿府的人都要將我們踩下去了,您可要替我們做主呀!」

    一邊說,一邊連珠串的淚水順著清麗的面龐流下來,林姨娘哭的梨花帶雨,盛紘忍不住愣了一楞,王氏只氣的渾身發抖,晃著手指抖個不停:「你,你——你竟敢這般不要臉,永昌侯夫人自己要見明蘭的,與我何干?她瞧不上四丫頭,難不成也是我的錯?!」

    林姨娘一臉的委屈哀怨,梗咽道:「我是出不了門的,不能到太太富人中去,可我也知道,人家條兒媳婦,七分是說的,三分才是相看的,若太太多替四姑娘美言幾句,也不當如此呀!太太您行行好,瞧在老爺的面上,便幫幫四姑娘吧,這可是她一輩子的事兒呀!您要打要罵都成,妾身這裡給您磕頭了!」

    說著,便砰砰的磕起頭來,磕的額頭通紅,盛紘神色鬆動,墨蘭也悠悠醒轉,扯著林姨娘嚶嚶哭泣,當真是一派淒楚可憐。

    海氏自進門來,頭一回見到林姨娘的本事,心裡忍不住暗暗讚歎,難怪婆母叫她頂住了二十年,端的是有本事有智謀,明明白白的一件事也能叫她顛倒黑白,明明是明蘭吃了虧,被她這麼一辯白,竟反過來,成了墨蘭收了委屈。

    想到這裡,海氏朝著劉昆家的打了一個眼色,劉昆家的理科明白,過去輕輕撫住王氏,在她背後慢慢揉著,打定主意不叫王氏再開口了。

    海氏看盛紘一臉難色,斂容上前幾步,躬身於盛紘面前,輕聲道:「爹爹,不如叫兒媳說幾句。」盛紘靜了一會,緩緩點頭。

    海氏先叫丫鬟把磕頭磕的半死的林姨娘扶起來,斯文道:「林姨娘,我是晚輩,有件事找事不明白,不知姨娘可否與我釋疑?」

    林姨娘怔怔的揩臉,海氏看著她,靜靜道:「照姨娘這麼說,姐妹間但凡有個不平,四姑娘就可以隨意打罵妹妹,傷著弟弟,砸毀物件,忤逆嫡母了麼?」

    此言一出,盛紘頓時一震,林姨娘變了臉色。

    海氏轉頭向著盛紘,緩聲道:「爹爹,兒媳娘家只有一位胞姐,可也知道兄弟姐妹相處,天長日久,總有個針長線短的,別說爭得急赤白臉,就是言語口角,也會叫人笑話的,太太只一回沒叫四妹妹去,四妹妹便污言穢語的辱罵手足,還意欲殘害妹子,今日若有個萬一,六妹妹的臉可就——」

    盛紘怒氣漸消後,頭腦反倒明白了,看向墨蘭的眼光一片失望,林姨娘何等機警,又想開口,海氏趕緊搶著道:「再說了,姨娘,您摸著良心說一句,自打來了京城後,太太每每出門,哪回不帶著四妹妹,反倒是六妹妹沒跟著去幾回;況且男婚女嫁之事,哪有女方家上趕著去求的?你叫太太如何幫著四妹妹?」

    海氏言語簡單,但卻句句點到要害,林姨娘一臉不甘,淒聲道:「那四姑娘怎麼辦?難不成眼見著姐姐妹妹都飛上枝頭,只她一個掉在泥裡?」

    海氏失聲而笑,輕掩口道:「姨娘說的什麼話?四姑娘頭上有老太太老爺太太,下有兄弟嫂子,怎麼會掉在泥裡?且姻緣天注定,別人的緣是別人前世修來的,眼紅不得。」

    林姨娘被堵在喉嚨裡,臉上不再復那楚楚之色,一雙美目露出凶光,啞聲道:「大奶奶好大的口氣,便是不疼在你身上,不是你嫁娶那些個窮秀才舉人的?」

    海氏微微歎口氣:「如今朝堂上哪位大員不是秀才舉人來的?有誰一開始便是閣老首輔的?便是老爺,也是考了科舉,兩榜進士,然後克勤盡勉,積累資歷,造福地方百姓,漸成國之棟樑。姨娘何必瞧不起秀才舉人的?」

    這馬屁拍的盛紘很舒服,忍不住想若自己當時只是個秀才舉人,那林姨娘——

    林姨娘被一句剎住,惡狠狠的瞪著海氏,眼見盛紘面色不滿,銳利的目光掃射過來,她心思轉的極快,立刻轉了口徑,放下身段,軟語賠罪起來:「大奶奶說的是,都是妾身不明事理,妾身與太太賠罪了,回頭四姑娘也會與六姑娘賠罪的,老爺若覺得不成,便打上幾板子,叫四姑娘記記疼吧,總不好禁足,她,她也得備著出閣了。」

    言語懇切,一副認錯的樣子。

    海氏心裡冷笑,心想著,你想這般過去算了?於是便肅了容,恭敬的朝盛紘福了福,正色道:「爹爹,有句話本不當兒媳說的,可今日之事,事雖小,卻是禍延家族之事,情雖輕,卻會遺禍後世子孫。」

    盛紘對兒媳婦頗為滿意,溫言道:「你說。」

    海氏站直了身子,依舊垂首,恭敬道:「四姑娘今日會如此狂暴無理,便是情有可原,也理不能恕,四姑娘大了,在家裡還能留幾天,若這般嫁出去,將來在婆家也不好,三弟更是荒唐,內奼女眷有口角,他一個男子竟去插手其間,哎——不過也是,到底是林姨娘養的,總不好瞧著姨娘妹子吃虧罷,可這總是不妥;還有,院裡的丫頭婆子最最可恨,不論如何,太太總是內宅之主,不論對錯,豈有她們插手阻擾太太的份兒?若是再嘴鬆些,把事兒傳到外頭去,豈非誤了爹爹的清譽?」

    盛紘心頭一震,海氏再添一句當頭棒,她低聲道:「爹爹,永昌侯府未必非得與我府結親的,若四妹妹再鬧,怕是連六妹妹也攪黃了;還有最要緊的——您也知道,新皇登基,最忌的就是這嫡庶不分呀!」

    盛紘頓時額頭滴下幾滴汗來,他想起來這幾個月裡被摘爵奪位的權貴,幾位連連碰壁的閣老和大員,手心竟也濕了。

    王氏總算看出門道來了,拿帕子捂著臉,輕輕哭道:「老太太走前,一再托我好好照看六丫頭,說她老實厚道叫人欺負了也不知道說的,如今明蘭就要啟程去陽了,若臉上的傷不退,叫老太太瞧見了,換定怎麼傷心呢?」

    她於哭只一道並不嫻熟,只乾嚎了幾聲就哭不下去了,遂暗歎,果然術業有專攻。

    今日,眾人紛紛雲說,說到這裡後,盛紘心裡已一片清明,家裡一切的禍源都在一處,他思慮極快,沉吟片刻,便最後宣判道:「墨蘭欺凌妹妹,口出惡言,毫無端方嫻熟之德,從今日起,禁足於院中,好生抄寫《女戒》,修生養性,不許出來。」

    墨蘭一開始還以為要打板子,心頭一輕,林姨娘卻心裡驚慌,既不打板子,那就還有更重的懲罰,且沒有說明禁足時間,那豈非一直關下去了嗎?

    盛紘轉頭與王氏道:「墨蘭已及笄,上會我與你說的那位舉人文炎敬,我瞧著極好,過幾日你便請文老太太國府一敘,問問生辰忌諱,若一切都好,待出了國喪,便把事兒辦了吧。」

    墨蘭和林姨娘大驚失色,立刻尖叫著哀求盛紘,盛紘橫眼瞪去,厲聲罵道:「我意已決,你們不用贅言!再多說一句,我便沒你這個女兒!」

    墨蘭委頓在當地,林姨娘不敢置信的看著盛紘,王氏低頭暗喜。

    盛紘威嚴的目光掃視一遍眾人,又道:「林氏管教不嚴,從今日起禁足,直到四姑娘出閣,若這之前,你再與墨丫頭見面,我一張切結書,立刻將你趕出府去!從今以後,沒有我的吩咐,你也不可與楓哥兒見面!你這般無誕人,好好的孩子也叫你教唆壞了!沒得拖累了他們!」盛紘說的聲色俱厲,林姨娘掩面而哭,本想拉扯盛紘的袍服,盛紘厭惡的一腳踢開她的手,理也不理她,林姨娘只覺得萬念俱灰,這次真的放聲痛哭起來。

    盛紘也覺得十分疲憊,站起身來,緩緩走到林姨娘母女身邊,看著墨蘭,緩聲道:「你自小便受我寵愛,我教你詩詞歌賦,沒想到你卻滿口的污言穢語,教你讀書寫字,是想你懂事理明是非,沒想到你竟如此蠻橫無理,動輒埋怨在心,欺負弟妹——為父的,對你十分失望」盛紘厭惡的看著墨蘭,冷淡中透著不贊成,墨蘭心頭如墜冰窖般,幾乎背過氣去。

    然後他又對林姨娘輕聲道:「老太太說的是,一切緣由一個'貪'字,若不是我寵愛太甚,你們母女也不會有如此妄念」說完,也不理林姨娘拉扯苦求,逕直朝外走去,走到門口又回頭,看了看王氏婆媳,一字一句道:「你們還是清理下丫鬟婆子,該發賣的發賣,該打罰的打罰,內宅總當安寧才是。」

    王氏這次真的大喜過望,劉昆家的連忙又擰了她胳膊一把,王氏艱難的低下頭,拚命屏住笑容,海氏卻依舊神色不變,還寬慰道:「爹爹別往心裡去,不是兒媳自誇,整個京城裡頭的,有幾戶人家有咱家這麼太平安寧。不過一些小瑕疵,幾天便好了。」

    盛紘心裡略略安慰些,轉頭便去了

    ——

    丹橘和綠枝回來,結案了,證據也可以不用留了,丹橘趕緊尋藥膏給明蘭擦,綠枝口齒伶俐,叉著腰利索的把適才情形講了一遍。

    「大奶奶真是了得,平日裡見她斯文和氣,誰知道說起話來這般厲害,一句句的,都中了林姨娘要害,回都回不出話來!」綠枝一臉偶像崇拜,「這下咱們可消停了,四姑娘不敢再來鬧了,老爺定也厭惡了她,我聽說那文舉人家裡可窮呢。」

    明蘭靜靜聽著,搖搖頭:「爹爹是怕四姐姐再做出錯事來,這是為了她好,只要能捱過去,若以後四姐夫得力,仕途順遂,四姐姐依舊能過上好日子。」

    綠枝搖搖頭,開始烏鴉嘴:「天下舉子何其多,三年一考,再是進士,再是仕官,有幾個能拼出頭的?別回頭還要老爺和大爺幫襯著才好。」她是外頭買來的,原先村裡,她也見過落魄的秀才舉子,或是做了幾任官兒,因不會經營巴結,被免了回鄉的,好些的還能置些產業做士紳,差些的還得另尋門路餬口。

    明蘭海氏不同意,基本上,盛紘的眼光還是不錯的,看袁文紹,看海氏,甚至看時局,都不離十,能叫他看上的後生怎麼也不會差的;只不過——叫墨蘭過次一等的清貧日子,那直如要了她的命!好罷,這算懲罰了。

    丹橘輕輕的揉著明蘭青腫裝痛的肘部,抬頭笑道:「無論如何——林姨娘是慘了,以後就看三少爺有沒有出息了,若沒有,她便沒了指望了。」

    這次明蘭同意了,想起長楓怯懦的樣子,忍不住點點頭。



第72回

    當晚,明蘭的便宜老爹老娘前來慰問傷員,王氏摸著明蘭的小臉,慈愛的目光幾乎可以滴出水來,只盯的明蘭一陣陣心肝兒發顫,盛紘倒是真的很心疼,溫和的說了好些關懷的話。作為回報,明蘭噙著淚水低聲替墨蘭的行為辯解,一來希望盛紘不要太生氣,二來辯解墨蘭應當不是故意的,一切都是誤會的云云;盛紘十分感動,覺得自己對兒女的教育也不全是失敗的,抖著鬍子誇了明蘭好幾句。

    明蘭暗暗懺悔,沒法子,領導就喜歡這種柔弱賢良的調調,一切都是為了生存。

    也不知海氏與王氏說了什麼,第二日王氏便托病不起,一應整頓家務都交了海氏,海氏先將當日在暮蒼齋裡推搡過的僕婦都拿了,每人打上二十板子,然後劉昆家的領人衝入他們屋裡一陣搜索,便找出許多金銀細軟,海氏便以貪墨主子財物的罪名要將人送官查辦,下頭人慌了,急忙互相攀附推諉,拔出蘿蔔帶著泥,一下子將林姨娘素日得力要好的管事僕婦都拖了進去,海氏按著輕重,丫鬟配人的配人,發賣的發賣,其餘都攆到莊子裡去。

    短短一日功夫,林棲閣便上下換了一撥人,林姨娘原想哭著出來鬧一番,海氏只微笑著說:「原從夏顯家的屋裡也搜出好許不當的物件,可我想著她是姨娘身邊最得力的,便沒下了沒稟太太。」一旁扶著林姨娘的雪娘立刻臉色煞白,直直的跪下了,林姨娘氣的不住發抖,卻也不敢再鬧了。

    若眉從外頭打聽來後,都一一稟報了明蘭:「林姨娘那兒只剩下夏顯家的和麻貴家的,餘下的都攆了出去,三爺那兒和四姑娘那兒倒還好,只攆了幾個最牙尖嘴利的可惡丫頭。她們見我去了,都央求我幫著藏些財物,生怕大奶奶一發性,再來搜上一回;我撿著素日老實可信的兩個收了些不打緊的,其餘都不理了;若姑娘覺著不妥,我就還回去。」

    明蘭在暖炕上窩著,把胳膊支在炕幾上:「那倒不用,想來大嫂子不會再折騰了。」海氏的目的不過是收攏盛府大權,墨蘭快嫁了,她犯不著得罪,長楓自有爹娘管束,更是輪不到她這個大嫂廢話。

    正說著,外頭有人來報,是如蘭身邊的喜鵲,說是明蘭翌日就要啟程了,請明蘭過去一敘,還沒等明蘭開口,若眉忍不住道:「五姑娘好大的架子,給妹子送行,不自己來也就罷了,還叫我們姑娘過去;這是哪裡的規矩?」

    喜鵲尷尬道:「我們姑娘……這不是風寒著呢嘛。」話一畢,明蘭以下,若眉,丹橘,燕草都掩口而笑,小桃卻呆呆的,直言道:「既風寒著,怎麼好叫我們姑娘去,若染上了怎辦?這路上最不好有個頭疼腦熱的呀!」

    喜鵲甚是為難,她也算機靈,連忙湊到明蘭耳邊,輕聲道:「這兩日府裡熱鬧,我們姑娘心裡跟貓兒撓一般,可偏出不來,姑娘就當疼疼我們做丫頭的,去一趟吧。」

    明蘭含著一口茶,抿嘴笑了笑,瞪了自己的丫頭們一眼,笑著起來叫燕草整理衣裳,喜鵲這才鬆了口氣,丹橘從裡頭拿了一個拇指大的白瓷小罐出來,塞到喜鵲袖子裡,笑道:「姐姐莫見怪,我們姑娘寬厚,便縱得這幫小蹄子沒大沒小的亂說話,這是蚌蛤油,大冷天擦手擦臉最好的,姐姐若不嫌棄,便拿了罷。」

    喜鵲笑容滿面:「都說六姑娘待丫頭們最和氣,我是個厚臉皮的,便不客氣了。」

    明蘭隨著喜鵲繞過山月居,走了會兒就到了陶然館,進屋內後,只見如蘭面色紅潤的歪在床頭,腦門上還似模似樣的綁著布條,她一見明蘭,就大聲道:「你怎麼才來?還要三催四請的?不是說只打了臉嘛,難不成連腿也折了。」

    明蘭瞪眼道:「看來五姐姐的病甚重,我還是走吧,若是病了,可走不了了。」

    如蘭立刻『誒』了一聲,生怕明蘭真走了,喜鵲笑著把明蘭推過去,連聲賠罪:「姑娘,好歹來了,快別與我們姑娘玩笑了。」又轉頭與如蘭道,「姑娘您也是,適才我去暮蒼齋,六姑娘那兒可忙呢,她又傷著,能來便是最好了。」如蘭鼓著臉頰不說話,

    明蘭不清不願的坐到如蘭床邊,板著臉道:「沒法子,輕傷員比不上重病患,還是得來!」

    如蘭樂了,扭過明蘭的臉來,上下左右細細看了,嘖嘖道:「怪道我覺著你臉色怪呢,原來是擦了粉,喲,這指印還在呢。」

    明蘭歎息道:「總不好頂著個巴掌到處跑吧,只好擦粉了。」

    如蘭忿忿道:「大嫂子厲害是厲害,可心也太軟了些,她們敢那般頂撞太太,也不發狠了治一治,還吃好喝好的,給那房的留著體面作甚?」

    明蘭沉思片刻,淡淡道:「大嫂子仁慈,這是好事;且……她也有顧忌。」

    內宅裡做事除非能一擊即斃,否則打蛇不死反受其害,今日林姨娘既沒封院又沒攆出去,還是盛紘的妾室,只要盛紘去她那兒睡上一晚,沒準事情又有變化,做事留有餘地,林姨娘便是想告狀,也說不了什麼,盛紘也會認為這兒媳婦心地仁厚,不是刻薄之人。

    如蘭悠悠的歎了口氣,皺著眉頭道:「真討厭這樣,喜歡就說喜歡,不喜歡就不喜歡,偏要裝模作樣的。」

    明蘭摸摸她腦門上的布條,也輕輕歎了口氣;如蘭忽又歡喜起來,拉著明蘭道:「這回你去,再與我帶些桂花油來吧,要無色的那種,這一年多抹下來,你瞧我頭髮,可好許多了。」

    明蘭瞠目結舌,指著如蘭道:「這回我去是為了……,大伯母和姑姑哭還來不及呢,你還好意思惦記著頭髮?!我可沒臉去要!」

    如蘭蠻橫慣了,要什麼就有什麼,見明蘭不答應,立起眼睛不悅起來,忽又看見明蘭的臉,眼珠一轉道:「不過幾瓶油罷了,你與我要來,我告訴一件痛快事兒,你定然高興。」

    其實明蘭手裡還有幾瓶,只不過看不慣如蘭這幅只想著自己的自私脾氣,明蘭聞言奇道:「什麼痛快事兒?」

    如蘭一臉神秘的湊過去,輕聲道:「你可知道四姐姐要嫁的那個人怎樣?」明蘭搖頭,她怎麼會知道,這裡又沒有人肉搜索。

    如蘭悄聲開始爆料:「聽說那文舉人家境貧寒,自幼亡父,老母刻薄,兄弟混賬!性子還優柔寡斷,唯一能說上的,不過是個『老實』!到時候,看她怎麼受婆婆小叔的氣!」

    「不會這麼差吧?爹爹看上的總是還可以的。」明蘭並不激動驚訝。

    這不廢話嘛,舉人離進士只有一步之遙,如果家境優越,人品出眾,京裡那達官貴人多了去了,嫡女庶女一大堆,輪得到一個四品官的庶女嗎;別說文炎敬了,就是李郁,若真敞開了在京城尋親家,難到找不著比盛家更好的了嗎?不過是李家怕尋了個不知根底的,回頭架子大派頭足,娘家折騰,媳婦驕橫,給家裡添堵才得不償失。

    如蘭見明蘭不和自己共鳴,很是掃興,拉長了臉發脾氣,明蘭笑著哄道:「好了,你那桂花油我定幫你弄到就是了!」

    第二日一大早,長梧率了六七輛大車來接人,盛紘緊著叮囑了長梧幾句,允兒已有了身孕,如今正五六個月,王氏拉著外甥女的手說了好些注意的事項,好一會兒吩咐,明蘭和長棟這才拜別了父母,海氏一直送到門口,又偷著塞了一張銀票在明蘭手裡,然後對著長梧和允兒殷殷道:「我自進了門都不曾去老家拜過,這回本該我去的,可家裡一攤子走不開,便辛苦了六妹和四弟,二堂兄和允兒姐姐千萬別見怪,待見了大伯大伯母,定替我告罪一二。」

    長梧連聲稱是,明蘭也點頭應下,孩子氣的笑道:「大伯伯和大伯母人最好了,就是這會兒生氣了,回頭見了又白又胖的二孫子氣也都消了。」

    周圍眾人都笑了,海氏直搖頭,半嗔著:「這孩子!」允兒羞紅了臉,輕掩著帕子笑著,長梧本是愁容滿面,聞言也失笑了。

    一路上車馬轆轆,長棟本想著和長梧一道騎馬,結果被趕了回來,只好與明蘭坐在馬車裡往外伸脖子,允兒坐在車上本有些不適,但隨著明蘭姐弟倆說說笑笑,也開了心思。

    長梧自小離家到處奔走,於安頓行宿最是幹練,一路上沿途歇息用飯都安排的妥妥當當,從不會錯過宿頭;允兒冷眼看去,也不見明蘭怎麼差遣下人,丫鬟打點床鋪,生爐子暖炕,整理妝奩衣裳,婆子要熱水熱飯,燙過杯盞碗碟,服侍吃飯;雖沒有長輩在身邊,但一切俱是妥當條理;若與同來投宿的其他貴客有些些許爭執衝撞,明蘭便溫言安撫了,叫下人退讓一步,多塞些銀子,和氣了事罷了。

    一次,綠枝與同來投宿的某官眷家僕拌了幾句嘴,回來氣呼呼的:「不過是個參政,打著什麼侯的子弟名頭,派頭擺的什麼似的?還以為是天王老子呢!」

    明蘭半笑半歎道:「什麼法子?你們姑娘就這些能耐。一山總比一山高,只有把咱們綠枝姑娘送進宮裡去,回頭伺候了皇后娘娘,便要怎麼派頭都成!」

    綠枝紅了臉,這時小桃得意洋洋的從外頭回來,說又來了群尚書的家眷,還與廉國公有親,那參政家僕立刻把上房退讓出來,這下子,屋裡的小丫頭們都輕笑起來;此後,明蘭愈加仔細規範下人,不許惹是非;女孩兒們便出去一步,都要叫粗壯家丁跟著。

    連看了幾日,允兒終忍不住,夜裡與丈夫道:「怪道我姨母總想著要叫明蘭高嫁呢,你瞧瞧她,娃娃一般的小人兒,做起事情來清清楚楚,沒有半分糊塗的,且心性豁達,我自愧不如,生的那麼個模樣,又沒有同胞兄弟;若托生在太太肚裡,哎——也是命。」長梧摟著妻子,笑道:「胡說,我瞧著你就最好。」

    允兒笑著錘了丈夫一下。

    又行了幾日,終到了河渡碼頭,長梧已雇好了一艘兩層的紅桐漆木大船,然後允兒叫明蘭一道下車上船;不論身體多結實,到底是多日勞頓,一上了船允兒便躺下養胎,明蘭陪著她說了會子話,見她睡著了,才輕手輕腳離開。

    船上到底比車上穩當些,允兒也能睡著了,不似前幾日老也躺不踏實,此後幾天,明蘭一邊盯著允兒服藥歇息,陪她說話解悶,一邊把長棟從船舷上捉回來,重新溫習書本。

    「當初咱們從泉州到登州,不論車上船上,大哥哥都是手不釋卷的;你說說你自己,這幾天你可有碰過書本?」明蘭舉出先進榜樣作例子。

    長棟再用功,到底是小孩兒心性,頭一回這般自由,盛紘王氏香姨娘統統不在,長梧夫婦不大管著,便漸漸脫了淘性兒,叫明蘭這麼一說,便耷拉著耳朵又去讀書了。

    允兒見狀,輕笑道:「六妹妹好厲害,回頭定能督促夫婿上進。」明蘭翻眼蹬過去:「你就說吧,等你肚裡這個生出來,你不緊著催他讀書考狀元?」

    允兒佯嗔著去打明蘭,心裡卻十分高興,她自希望一舉得男。

    此後幾天,浪平船穩,北風把船帆鼓的胖胖的,水疾船速,陸陸續續停過了石州,濟寧,商州和淮陰,長梧很高興的告訴大夥兒,這般好風頭,大約再三四天便可到了。

    這晚風停浪靜,長梧索性叫人將船停在水中,歇息一晚上,還從岸上的漁夫那兒要了些河鮮,生了河鮮火鍋叫了弟弟妹妹一道吃,允兒只笑呵呵的陪著扒了些魚肉粥,長梧兄妹三個卻一口氣幹掉了五六簍魚蝦,什麼白灼的,椒鹽的,紅燜的,碳烤的,滿船都是魚蝦蟹的香味,尤其是明蘭,似乎與那河蟹有仇似的,可著勁兒的吃;還是允兒怕她肚子受不住,硬是搶了下來,明蘭這才忿忿作罷,長棟握著拆蟹八大件都看傻了。

    吃蟹總要飲些黃酒來驅寒,長梧喝的微醺,便與妻子早早睡了,小丫鬟們也吃的半醉,紛紛早睡了,明蘭卻叫小長棟去自己屋裡,一進屋,明蘭忽一改面色,慎重的關上門窗。

    小長棟不明所以,但也老實的隨著明蘭坐到最裡邊的凳子上,只見明蘭正色道:「這幾日總不得空,身邊有人不好說話;好在你不喜吃蟹,便也沒飲酒,這會兒便把我叫你打聽的事兒一一與我說來。」

    長棟猛然一頓,知道明蘭問的是什麼,他其實憋在心裡很久了,在盛府就想說,可偏偏出了墨蘭那檔子事,後來急急忙忙上了車,一路上卻總有人在;明蘭謹慎的很,從不肯在外頭多說一句,便勒令長棟不要提起。

    約莫大半年前,明蘭從錢媽媽的隻言片語裡知道,王氏在齊國公府的筵席上與平寧郡主和永昌侯夫人談及婚事後,明蘭就暗暗上了心,她隱約猜出王氏想與齊梁兩家聯姻。

    按照王氏的邏輯,有好事她絕不會便宜了墨蘭,那就只有如蘭和自己了,根據夫婿人選的好壞程度排行,明蘭很不情願的得出結論:王氏怕是想將她嫁給梁晗。

    明蘭的一顆心被提在半空中,她之前之所以老神在在的,那是因為信任老太太的眼光,她接觸過賀弘文,覺得很可以過日子,可現在……不好意思,不是她不信任王氏,而是王氏不會考慮她的婚姻幸福。

    可是婚姻大事總是父母之命的,當初余嫣然的祖父母還是親的呢,也差點拗不過余大人,如果和梁家的親事真的對盛府十分有利,對盛紘長柏乃至全家都有助益,又沒什麼找的出來的硬毛病,那盛老太太該怎麼說。

    明蘭第一次覺得惶惑無依,她對那個人完全沒有瞭解,於是暗中叫了丹橘藉著去莊子裡看家人的功夫去打聽下,可內宅的丫鬟,尤其是姑娘身邊的,為了防止私相授受,都是看的很嚴的;那麼一兩次功夫,哪裡打聽的出什麼來,只知道梁晗素無大過,沒有打死過人,也沒有緋聞,沒有同性戀傾向,府裡也沒什麼異常的事。

    明蘭還是覺得不放心,後來還是若眉提醒了她,長棟讀書的那學堂,既有書香世家出來的子弟,也有京城爵宦家的孩子,要知道梁家姻親廣佈,枝葉滿地,雖不多顯赫,但八卦卻是不少的,明蘭便叫長棟去打聽。小長棟為人老實木訥,這樣的人通常不受人防範,他一日日慢慢的下功夫,繞著圈子慢慢打聽,足足過了半年,終於有了個大致明確的輪廓。

    梁晗性子跳脫豪爽,做事大大咧咧的,與兄弟好友最是熱血,因永昌侯夫人管的嚴,除了三兩個通房,其它倒也乾淨,可就在幾個月前,梁府開始不安穩了,原因是永昌侯的庶長子媳婦往府裡帶進了一個姑娘,。

    「說是梁府大奶奶的表姨母的庶妹的庶女。」長棟記性很好,掰著小短手指數著關係,「叫什麼春舸。」

    明蘭當時就忍不住笑出來,原來是『春哥』。

    春舸小姐自然生的花容月貌,估計還手腕了得,在梁夫人眼皮子底下居然與梁晗有了些什麼,梁府大奶奶便哭著要梁夫人給個說法。

    庶子的媳婦的表姨母的庶妹的庶女,這種身份梁夫人怎麼看得上,這種做派和關係在裡頭,便是做妾梁夫人也不願意,春舸小姐十分烈性,說梁府若不給個交代,她就一頭撞死在永昌侯府的門口,豁出一條命,她也要叫京城人都知道梁家何等刻薄無德。

    聽長棟結結巴巴的講完,明蘭深吸一口氣,巍然朝後倒去,靠在椅子上發呆,這才對,這才符合她的擔憂。說句實話,她從不認為自己有多金貴,值得永昌侯夫人一再相看,厚禮相待,一個侯爵的嫡麼子配個四品官的庶女,那是綽綽有餘。

    那到底是什麼緣故,叫永昌侯夫人對自己另眼相看呢?

    明蘭微微側過頭,牆邊上靠著一個簡易的櫸木妝台,上頭的菱花鏡打磨的十分光潔明蘭,恰好照出明蘭的面龐,真如明珠螢光,美玉生暈,難怪墨蘭失心瘋了一般想劃破自己的臉。

    這個答案很令人沮喪,可是在她硬件條件先天不足的情況下,這恐怕是最合理的解釋了。

    接下來的很好推演。

    事發後,永昌侯夫人當機立斷,同意春舸為妾,但要梁晗先娶一房正頭太太,雙方僵持許久,梁夫人等得,可春舸小姐卻等不得,梁晗只好同意先娶妻。

    梁夫人很等精明,她知道若隨意挑一位高門小姐,其實於事無補,反而鬧出亂子來。

    她已有嫡長子和出身高貴的嫡長媳,並不缺好門第的兒媳婦,她很清楚自己的兒子,梁晗談不上情深似海,不過是被一個有手段的美貌女子拿住了。而她要做的是,找一個容貌比春舸更美,做派談吐都能壓得住的女子。娶進門來,要是能搶回梁晗的歡心最好,要是不成,只消在禮法上拿住了,便出不了大亂子。

    春舸小姐很美,梁夫人挑來挑去,始終沒有滿意的,這時候,明蘭出現在她面前,她眼前一亮。接下來幾個月,梁夫人慢慢瞭解明蘭,越看越滿意,出身書香,父兄得力,雖然是個庶出的,但教養舉止都十分合她心意,於是便……

    明蘭心頭十分敞亮,很奇怪的是,她居然也沒很生氣,憑良心說,梁晗這門親事算是她高攀了,如果不是個『春哥』在,哪輪得到她?便是賀弘文,也不是非明蘭不可,不過是賀老夫人和祖母的舊情在,兩家又看的順眼。

    明蘭竟覺得忽然放心了,宛如一個不知前方迷霧裡有多少危險的舵手,後來迷糊散了,即便是知道前方灘塗暗礁密佈,也比無知時的那種感覺好許多。

    其實『春哥』的問題也不是很嚴重,看著林姨娘的例子就知道,對於那些官宦子弟而言,什麼情愛都是短暫的,只有家族,前途,子嗣才是永恆的;嫁給梁晗的媳婦,有禮法的撐腰,婆母的護航,外加些姿色心機和手段,天長日久,不怕『春哥』不倒台。

    除非梁晗是『五阿哥』型的,鐵了心要吊死在一隻鳥上,那便只能自認倒霉,不過那種幾率很低就是了。

    長棟惴惴的看著明蘭,他雖年紀小,但因自小不受寵愛,也早早學會了察言寡色,他知道這與明蘭並非好消息,他見明蘭呆呆的靠著椅背望著房頂出神,不安的去拉明蘭的袖子,明蘭回過神來,笑著對長棟道:「不要緊的,待見了老太太,一切都會好的。」

    明蘭掂了下自己的斤兩,未必鬥得過春舸小姐,還是算了,讓梁夫人另請高明吧,這次長棟居功甚偉,有了這些料,估計老太太也能直著腰板拒絕了,王氏對永昌侯夫人始終瞞著賀家的事兒,待老太太一回去,只消說自己已定了親,便天下太平了。

    正想著,忽然遠處傳來『砰』的一聲巨響,震的整個水面都晃動了,明蘭在椅子上搖了搖才穩住,然後與扶著椅子的長棟面面相覷。

    ——發生什麼事了?

作者: C萍妹    時間: 2012-6-27 10:10 AM

本帖最後由 C萍妹 於 2012-6-28 04:12 PM 編輯

第73回  遇襲,獲救

    明蘭連忙去開窗,抬眼望去,只見遠方某處火光沖天,似是其中一艘大船著了火,其間人影閃動,隱約能看見一個個人掉下水去;順著風水聲,明蘭隱隱聽到一陣陣叫喊聲和打鬥聲,長棟趴著窗,小臉兒慘白;這時船舷上也響起尖銳的呼哨聲,似是放哨的船夫在示警。

    不一會兒,船上的人都醒過來,明蘭一邊把丹橘叫醒,叫她把其他女孩叫起來,一邊拉著長棟去尋長梧,一路上船夫丫鬟婆子都趴在船舷上張望,人人俱是神色慌張,明蘭不去看他們,只一路衝到長梧艙內,只見允兒嚇的臉色蒼白,只捧著微隆起的肚子坐在那裡;她一看見明蘭,連忙拽著她的手道:「你兄長去外頭查看了,我剛叫了人去尋你們;菩薩保佑,大家沒事才好!」

    明蘭不知道外頭出了什麼事,也只好坐到允兒身邊,長棟伸頭伸腦的想要出去,被明蘭一巴掌拍了回去。

    不過一盞茶功夫,長梧氣喘吁吁的回來,道:「是水賊!」眾女眷大驚失色,然後長梧三言兩語把事情交代清楚。

    如今眾人行駛的水道叫永通渠,南北向運河的淮陰段,今夜風平浪靜,許多船隻都停泊著歇息,除了盛家這艘,還有兩艘官眷富戶的大船,兩艘護衛船,外加寶昌隆的商船數只,因都停泊在河中,便都在這個葫蘆口的避風處靠了,前後是商船,中間是護衛船和客船。

    待眾人入睡後,一夥水賊趁夜摸上船,首先劫殺了前後幾艘商船,誰知寶昌隆的其中一艘船上運的俱是桐油,糾纏打鬥中,幾個商行的小夥計們點燃貨艙,一整艙的油桶炸了開來,整艘船立刻火光熊熊,不但夥計們趁機跳水逃生,也給了其他船隻預了警。

    明蘭看允兒嚇的不住哆嗦,拍著她的手安慰道:「嫂子,你莫太憂心了,我瞧這水賊也不甚高明,有經驗的都知道應先打劫客船的,哪會先往貨船上跑呀?這不打草驚…人嘛。」

    此言一出,一直繃著臉的長梧忍不住莞爾,讚道:「六妹說的好,正是如此!大約是群散碎蟊賊,現正被護衛船纏住了,下邊已經備了舢板,你們收拾一下,到了左岸邊便好了!」

    眾女眷頓時神情一鬆。

    水賊人數並不多,不過勝在『偷襲』二字,且船上狹小,受襲者不便躲避,他們才能逞兇,永通渠右岸曲折,恰巧成了個避風處,眾船隻便停在此處,而左岸卻是一片廣闊的蘆葦地,那密密叢叢的蘆葦直有一人多高,且那裡直通往最近的淮陰衛所營,若到了左岸上,會有衛所的兵營前來援手不說,來追擊的水賊一分散,便也追趕不及了。

    這個時代還沒有救生艇的概念,原本岸上的船家早叫水賊趁夜全制住了,長梧好容易才弄來兩艘小舢板,好在他到底是砍過人的把總,知道些對敵之策,於是一邊叫人收拾著下了大船,一邊叫人將整艘大船每個屋子都點的燈火通明,再叫人來回跑動,顯得船上的人眾十分慌張,而小舢板上則不許點半分火光,在夜色的掩映下,就能無聲無息的上岸。

    急忙之下,丫鬟們愈加手忙腳亂,長梧不斷催促,允兒臉色蒼白的嚇人,捂著腹部,面色痛苦,想是動了胎氣,明蘭看了眼數十丈遠的火光處,似乎廝殺正酣,便道:「嫂子不適,待會兒怕更不能動彈了,不若哥哥先護送嫂子和四弟弟過去,我一收拾完即刻趕上。」

    允兒和長梧本來不肯,但眼瞧著水賊還未可到,長梧咬了咬牙,便留下一半的護衛和一艘小舢板,臨走前諄諄囑咐:「一些銀錢沒了便沒了,你趕緊上來!」

    明蘭點頭,還把燕草留在長梧身邊。

    其實她估量過對岸的距離,作為志在上山下鄉的有為青年,明蘭哪怕只剩下以前姚依依游泳技術的一半,應該也是能游過去的;剩下的,丹橘會些狗刨,小桃能帶著她游,綠枝和允兒留下來的幾個丫鬟也都多少會些水性。

    這次長梧是回家奔喪的,待大老太太一過世他便要丁憂,是以長梧幾乎將京城這幾年積攢的財物都帶上了,著實不少,沒道理便宜了那伙技術含量不高的蟊賊;明蘭一面指揮幾個丫鬟將輕便的玉瓷古玩和金銀首飾全都收入油布裹制的小囊中,正收拾著,忽聽在船舷放風的綠枝一聲歡呼:「活該!射死他們!」

    明蘭連忙撲過去看,只見不遠處幾艘大船的船舷上,一些護衛正張弓搭箭朝水裡射,一陣陣叫罵聲中,還夾雜著慘叫和驚呼聲,明蘭心頭一緊,立刻道:「不好!他們的船被堵住了,便散開人手,從水裡游過來了!」

    女孩們都嚇壞了,明蘭沉吟片刻,抬眼看了下長梧的那艘小船已到了江心,她迅速做出反應,指著面前的女孩們,沉聲喝道:「你們三個把這一層所有艙室的燈都丟進江裡,不許留下半點照明物件,我帶著綠枝去把下一層,小桃和丹橘把這些薄皮小鐵箱拿繩子繫了,小桃水性好,把繩子系到船底,然後把箱子都放到水裡去!完事後到底艙的廚房來匯合!要快!」

    「姑娘,為何我們不趕緊上小船走呢?」允兒的一個大丫鬟遲疑的問道。

    綠枝瞪著眼睛,怒罵道:「混賬!姑娘讓做就做,廢話什麼!若不是為了你們的主子,我們姑娘早走了!你們還敢囉嗦!」丹橘脾氣溫和,趕緊解釋道:「如今水裡已有了賊人,我們能駛多快,若被追上了,一鑿子就翻了我們的小舢板!」

    那女孩立刻紅著臉低下頭去。

    明蘭也懶得生氣,到底不是自己的隊伍;她立刻跑去外頭船舷上,把那幾個護衛分成四批,分別護著四撥女孩去行動,不一會兒,整艘船立刻變的黑漆漆的,老天爺很給面子,今夜月色無光,伸手不見四指。

    明蘭一路奔去,趕緊叫一干僕婦雜役都躲起來,身強力壯的去船舷上迎敵,她自己則直衝廚房,從裡頭翻出許多菜刀尖叉鍋鏟鐵杵,待分頭行動的女孩們來了,都分了些『武器』在她們手裡;小桃分了個鐵鍋,綠枝分到把菜刀,其餘女孩也都拿了。

    準備完畢後,明蘭叫護衛們去外頭戒備,再去船底中一個不起眼的艙室躲起來。

    在黑暗中,女孩們靜靜等待,只隱約聽見有人嚥唾沫的聲音,這種感覺十分漫長,明蘭知道女孩們都緊張的厲害,便輕輕安慰起大家來:首先,不是所有的水賊都能游過來的,會被箭射死一些的;其次,這裡共有三艘客船,想必不會全衝到自己這艘船上來,這樣人又少了些;再次,這艘船共有上下兩層共十二間屋子,如果那伙水賊的腦子沒有進水,他們應該會先去摸廂房,這樣又要分散一些人手;還有,水賊是鳧水過來的,身上必沒有火種,船上的燈燭和廚房裡的柴草全都被丟進江裡,他們除非拆船板或門框來點火把,可惜船上的木材早被江水染上了潮氣,並不易點燃,看不清,他們就搜索不明白;最後,這艙室後頭有個艙門,直通江面,原是為了取水倒水方便的,如若情況不妙,立刻跳水便是。

    況且那伙水賊不會在船上耽擱很久,見沒有什麼收穫,說不定就換一艘打劫了,大家躲過去便是……這樣一說,女孩們安心了許多。

    不知過了多久,忽聞上面一陣呼喊,兵器碰撞的殺聲頓起,明蘭知道水賊摸上來了,暗暗握緊手中一支鋒利的長簪,女孩們又呼吸急促起來;聽著頂上不斷傳來打鬥聲,還有呼喊著叫救命聲,然後在一陣令人窒息的混亂腳步聲中,門板被『砰』的一聲踢開了。

    兩個黑色的人影直衝進來,嘴裡罵罵咧咧的,明蘭早候著了,和對面的丹橘用力一拉地上的繩子,只聽撲通一聲,前頭那個先倒下了,就著外頭的亮光,小桃用盡吃奶的力氣,一鐵鍋砸在那人腦袋上,那賊人哼了一聲,便暈過去了。

    第二個賊只踉蹌了一下,見滿屋子的女孩,立刻要叫人,一個丫鬟立刻舉起手中的板凳,用力砸過去,那賊人悶哼一聲,晃了晃,然後另一個丫鬟跳上去撞在他身上,一下把他撲倒在地上,明蘭騰出手來,一個箭步上前,一腳踏在他胸膛上,一簪子下去,直插在那蟊賊的胸口,只見血水撲騰撲騰的冒出來,那蟊賊剛要慘叫,就被嘴裡塞進一把茅草灰,然後沒頭沒腦的被不知什麼東西亂砸了許多下在頭上,眼睛一翻,便也昏過去了,只空氣中瀰漫著令人作嘔的血腥味。

    丹橘忍著噁心,把門板輕輕關上,明蘭指揮女孩們拿出準備好的繩子把兩個半死的蟊賊結實的捆起來,嘴裡都塞住了,不叫發出聲音來;忙完後,屋子裡帶明蘭在內的七個女孩面面相覷,解決了兩個蟊賊後忽覺勇氣大增,彼此目光中的恐懼被沖淡了不少,反有些興奮。

    頂上一陣吵雜過後,然後一陣寂靜,順著氣孔隱隱聽見『這裡沒有!去別處尋』之類的字句,女孩們臉上露出歡喜之色,正在明蘭也鬆了口氣的當口,忽然上頭傳來一陣粗野的叫聲,聲音尤其宏亮,女孩們細細聽了,竟是:「……這幾個婆娘開口了,快去底艙!說這家小姐還在船上,兄弟快上呀!抓住可賺大發了!還有幾個細皮嫩肉的小丫頭給大伙快活!」

    明蘭臉色一白,綠枝那兒已經罵起來了:「她們竟敢出賣姑娘!」明蘭不敢再等了,厲聲對女孩們喝道:「脫掉外衣,快跳水!」

    時值冬初,女孩們外頭都穿著厚實的錦緞棉衣,一把扯開後就往水裡跳了,外頭一陣嘈雜的聲音呼喊,腳步聲重重往下而來,眾女孩心慌之下,一股腦兒都跳了下去。

    明蘭一入水,只覺得江水刺骨寒冷,好在不是隆冬,耳邊還聽見一陣叫罵聲『不好,有人跳水了!快去捉!』明蘭立刻划動雙臂,忍著幾乎沁入心臟的寒冷,賣力朝對岸游去,後頭傳來噗通噗通接連不斷的幾下入水聲,然後一陣女孩的尖叫聲,想是不知哪個被捉住了,明蘭沉下一口氣,沉入水中,盡量不讓腦袋浮出水面。

    剛游了幾下,忽然腰上一緊,後面伸出一條胳膊圈住自己,明蘭大驚失色,立刻伸腿去踹,誰知身後那人身手靈活之極,一翻身來到明蘭身側,雙手扣住明蘭兩條胳膊不知什麼地方,明蘭只覺雙臂一陣酸軟,然後身子叫那人團團圈住,一貼上去,明蘭立刻感覺到身後這個是女子!

    那女子雙腳連蹬了幾下,兩人浮出了水面,明蘭迎著冰冷的江風,深吸一口氣,隨即下巴一緊,身後那女子扣著自己的臉扭過去一看,明蘭皮膚吃疼,呲著牙輕『嘶』了聲,然後那女子高聲大喊道:「找到了!就是這個!」聲音中不勝喜悅。

    明蘭一得空,立刻雙肘朝後撞去,那女子痛呼一聲,愈發使力,人家到底是有功夫的,拿捏住明蘭的穴位,便把她牢牢的擒住,還笑道:「姑娘別怕,咱們是來救你的!你是盛家六姑娘吧,說的就是嘴角有一對小渦的!……誒!快來,這兒呢!」

    那女子說完這句話,還未等明蘭訝異,只聽一陣江水拍動聲,一艘張點著好幾個大燈籠的小船駛了過來,那女子似乎水性極好,一個挺腰舉起,就把明蘭壓到船邊,然後一雙有力的大手,一把把明蘭整個提了上去。

    一離開水面,一縷縷刺骨的江風如同針扎般刺入明蘭身上,不過須臾之間,一條厚厚的大棉被劈頭蓋臉的罩了過來,把明蘭上下左右全都包住了,然後水中的女子也爬上船來,隔著水淋淋的頭髮,明蘭依稀看見一個大熊般的男子在給她裹衣裳。

    明蘭渾身哆嗦著,迅速抬頭四下看,只見小船被燈籠照的通明,船上站立了幾個男子,正忙碌著把自己裹成個大粽子的男子,身形高大剛健,只著一身黑色的敝舊長袍,一臉絡腮大鬍子覆蓋了三分之二張臉,身上沒有半件飾物,只一雙幽深的俊目似曾相識。

    明蘭用力眨了眨眼睛,心裡忽然一陣歡喜,大聲道:「二叔!」

    她終於知道在小黑巷子裡碰上一群不懷好意的小流氓時看見警察叔叔是怎樣一種心情了,儘管這位警察叔叔曾無故罰過她的款。

    顧廷燁眸子一亮,鬍子臉上看不出表情來,只聽見他低低道:「你認得出我?」

    明蘭覺得很奇怪,此時江面上明明一片嘈雜,叫喊聲,搏擊聲,哀嚎聲,交雜成一片哄鬧,可他開口的那一刻起,她覺得每個字都清晰可聞,明蘭忙道:「自然自然,認不出誰也不能認不出來救命的呀!」

    明蘭惦記著丹橘小桃她們,又連忙向顧廷燁身邊湊了湊,白玉般的精緻小臉笑的十分討好乖巧,呵呵懇求道:「二叔,我幾個丫頭還在水裡呢,趕緊幫我撈上來吧,大冷天的,別泡壞了她們!」有事找人幫忙時,明蘭總能表現的特別可愛。

    顧廷燁幽黑的眼睛忽然沉了沉,秀長的眼線挑起幾絲薄嗔,宛如隱隱綽綽的湖面上流動著光影,似乎想瞪明蘭一眼,但又忍住了。



第74回 冷夜,江面,洩露,揭穿

    夜風冷清,明蘭打了個小小的噴嚏,那個大熊般的男子正捂著一壺酒給那水性極好的女子喝,那女子見明蘭瑟縮的樣子,便遞過一個小杯子來,順著清冷的江風,明蘭聞到一股淡淡的酒香,那女子笑道:「不嫌棄的話,喝些暖暖身子。」

    明蘭立刻抬頭去看顧廷燁——小孩子要聽大人的話,顧廷燁見明蘭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望過來,心裡一陣舒服,便微微點頭;明蘭這才從棉被粽子裡伸出一隻小拳頭,接過酒杯,一翻手腕,一仰而盡,把酒杯還回去,爽朗道:「多謝。」

    酒味醇厚,一股暖氣立刻從身體裡冒起來。

    那女子和船上其餘幾個男子都似有略略吃驚,他們素日也見過高門大戶出來的小姐,個個嬌貴矜持,沒想這女孩漂亮嬌嫩的像個娃娃,卻一派風光月霽,沒半分扭捏做作;那大熊男子首先翹起大拇哥,粗著嗓門讚道:「大侄女兒真爽快!」

    那女子也微笑著自我介紹道:「姑娘莫見怪,我當家的素來在江湖上混飯吃,沒什麼規矩;我叫車三娘。」

    明蘭這才仔細打量這女子,只見她大約十歲,面盤微黑,大眼大嘴,生的頗為靈動俏麗,她指著船上的人一一介紹:那大熊般的男子是她丈夫,名叫石鏗,旁邊一個微矮些的壯實男孩叫石鏘,是他弟弟;站在船頭的一個白面清秀少年叫於文龍,他們都是漕幫的;顧廷燁身邊還站了個作文士打扮的中年男子,一直笑瞇瞇的,叫公孫白石,後頭一個與他頗像的少年,一臉機警乖覺,叫公孫猛,二人是叔侄。

    明蘭努力從棉被粽子裡伸出另一隻小手,然後握成一對白胖小饅頭來朝眾人拱了拱,很客氣道:「雖從未聽說,但久仰久仰。」

    石氏兄弟性子憨,估計沒聽懂,還很熱情的回拱手;車三娘和公孫叔侄則忍俊不禁,於文龍偷眼看了眼明蘭,只覺得她眉目如畫,明媚難言,他面上一紅,低下頭去;顧廷燁回過頭來,沒什麼表情,但漫天星斗都沒他的眸子亮。

    這時又一艘小船駛過來,除了石家兄弟,其餘人都跳了上去,車三娘坐到明蘭身邊,笑道:「你家的船這會兒當是乾淨了,咱們先回去,你好換身衣裳,他們去收拾剩下的蟊賊,幫裡的兄弟們水性好的很,保準把你的丫頭們都找回來。」

    明蘭連連謝過,儘管她心裡很納悶,什麼時候漕幫變成水上治安隊了。

    此時江上打鬥漸止,石氏兄弟一前一後護著小舟,車三娘緊緊摟著明蘭,四下戒備,明蘭眼看著漸漸駛向自家大船,忍不住回頭去看,只見顧廷燁一腳踏在船頭,手持一張大弓,彎弓搭箭,屈猿臂挺蜂腰,嗖嗖幾箭下去,江面上浮動的幾處立刻冒出血水來,周圍幾條漢子也照樣射起箭來,至於原本就在江面上的人頭,更成了活動靶子。

    淡淡月光下,顧廷燁面色陰翳,高大的身子俯視著江面上浮起來一具具屍體,但見有哀嚎掙扎的,一箭下去補了性命,一派鷹視狼顧,滿眼殺氣嗜血,明蘭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石氏兄弟操舟頗為嫻熟,也不見水波如何拍動,小舟卻行駛如飛,輕啟緩聲的朝大船去了,一路上明蘭與車三娘閒來嘮嗑,江湖女子十分豪邁直爽,明蘭幾句話下來,就問出了些信息,頓時嚇了一跳,石鏗的竟是新上任的漕幫副幫主,適才見他對顧廷燁滿口『大哥』的叫著,還以為他只是個普通的江湖漢子呢。

    明蘭呆呆歎了口氣,輕聲道:「石幫主替我撐船,今日這遭劫的可不虧了。」車三娘閃著一雙火辣的大眼睛,笑道:「你倒是不推辭兩下。」明蘭攤著雙手,很老實的回答:「我又不會駕船,推辭掉了,哪個來撐篙?算了,還是把臉皮裝厚些罷。」

    車三娘笑的花枝亂顫,輕輕拍打了明蘭兩下。

    盛家的大船並未受許多損毀,明蘭一上去就瞧見呆小桃站在船舷上左顧右盼,旁邊是急的臉色發青的丹橘,明蘭瞠目,只由得這兩個丫頭撲到自己身上又哭又笑,待進了廂房,明蘭才急急問道:「你們怎麼還在船上?沒有……事?」說著上下打量她們倆,只見她們紋絲未傷,大為奇怪。

    小桃十分得意,道:「帶著丹橘姐姐,怎游的快?於是我帶著她憋氣,躲到船底下去了,隔一會兒換個氣,那伙水賊忙著追別人,也沒來管船底,天又黑,沒人注意;本來想游過對岸去的,誰知來了一群人,把船上的水賊都打跑了,咱們索性又回來了。」

    明蘭看著小桃,久久不語,暗歎:這才是大智大勇呀!

    丹橘服侍明蘭裡裡外外換了一身乾淨衣裳,給拿了干帕子給明蘭揩乾頭髮,簡單綰了纂兒;那車三娘身段比明蘭大些,小桃便去找了一身允兒的衣裳去給她換;隨後明蘭找人來清點船上人數,盛家的一眾僕婦護衛大都安好,統共死了兩個船夫,傷了大約七八個,明蘭叫丹橘記下了人名,回頭好撫恤。

    接著兩個家丁捉著三個婆子進來,一把摔在地上,丹橘看見她們就恨的咬牙切齒:「姑娘,就是她們三個告了咱們的秘!」

    明蘭端坐在上方,側眼看著案几旁擺放著倉促找來的油燈,幽幽暗暗的照得屋裡一切都有些鬼蜮,她低頭撫摸著自己身上微凸的妝花絲絨褙子,涼涼滑滑的觸感,上好的江南錦織,下面跪著的三個婆子頭髮散亂,不住磕頭痛苦,滿臉都是涕淚。

    明蘭靜靜道:「那會兒,是怎麼個情形?」

    其中一個婆子看了看旁邊兩個,大著膽子申辯道:「姑娘明鑒,那些賊人拿住了我等,卻尋摸不出財物來,惱怒之下便要砍殺我等!老婆子委實怕極了,才說了……姑娘,咱們真不是有心賣主的,姑娘!饒命呀!」

    說著三個婆子不斷哀求,連連討饒,一旁的家丁惱怒的踢了她們幾腳,丹橘想起適才的驚恐,心中也是憤怒不已,大聲道:「為主子送命也是值當的,不然白花花的銀子供著你們這些媽媽作甚?我早去問過了,那會兒賊人不過是打殺了幾下,你們只消照著姑娘說的,直指主子們已帶著財物乘小舟去了對岸,此船已空不就成了?不過是自己怕死,慌張之下才什麼都說了的,險些累了姑娘性命!」

    明蘭面無表情,低著頭繼續撫弄衣料上的花紋,慢慢抬起頭,歎息道:「罷了,你們把她們三個看管起來,待回了宥陽,我請老太太發放你們了罷。」三個婆子還待求饒,明蘭疲倦的揮揮手,直道:「你們驚恐之下做錯的事,也算情有可原;可是,你們的命是命,旁人的命也是命,我不罰你們,卻也不能留你們了。」

    說完,便叫人把三個婆子押了出去,這時正好車三娘進來,瞧見這一幕,便笑道:「大侄女兒實在厚道,這事兒要是出在咱們幫裡,出賣兄弟,洩露機要,立時便要開堂口,在關二爺面前三刀六個洞!」

    丹橘本來還在忿忿的,聽見這句話遲疑了下:「這麼……厲害?」跟在車三娘後頭進來的小桃連忙接上:「姐姐又心軟了,適才你嗆水的時候,咳的幾乎斷了氣,那時也發狠說要厲害的懲治一番呢!敢情是好了傷疤忘了疼!」

    明蘭看著丹橘訕訕的樣子,一本正經的對著丹橘和小桃道:「所以,這件事告訴我們,不是好漢的,不要混幫派;凡是幫派裡的,那都是豪傑英雄!」順便拍馬,不費力氣。

    車三娘撲哧就笑了出來,拉著明蘭的手親熱道:「大侄女兒真真是個妙人喲!三娘我走南闖北的,不是沒見過大家出來的小姐,可沒見過大侄女這般有趣的!」

    明蘭紅著臉說了幾句『哪裡哪裡』之類的。

    過不多會兒,一陣重重的腳步聲,石鏗頓頓的走了進來,剛一瞧見車三娘身上靛藍色寶相花纏枝銀絲紋的刻絲褙子,久眼前一亮,笑道:「三娘,你這身可真好看!顯得你也不黑了,人也苗條了!」

    明蘭長大了嘴,這傢伙也太不會說話了,回去定被老婆罰跪搓衣板,誰知車三娘也不生氣,笑呵呵道:「是這衣裳好,人要衣裝嘛!」石鏗扯著妻子看來看去,連連點頭道:「回頭咱去天衣閣做衣裳!不就是銀子嘛。」車三娘笑盈盈的讚好。

    明蘭見他們夫妻說的差不多了,恭敬的站起來,正聲道:「今夜若非賢伉儷及幫裡眾好漢搭救,明蘭和這些女孩們怕是難說了,大恩大德,不敢言謝,請受明蘭一拜!」說著斂衽下福,垂膝幾乎到地,小桃和丹橘也連忙拜倒。

    石氏夫婦連忙去扶他們,石鏗還連聲道:「不當事的,不當事的,大哥的侄女兒,便我自家侄女兒,如何能不救!」

    明蘭再三拜謝,這才肯起身;車三娘生怕明蘭再謝,趕緊岔開話題,問道:「當家的,阿弟呢?」石鏗道:「我叫他在外頭幫忙,那些外傷他最拿手的。」

    此時船上正忙,明蘭叫丹橘出去,指揮僕婦們整理被翻的稀巴亂的各個廂房,小桃去找柴草來燒水煮茶,然後請了石氏夫婦坐下閒聊。

    明蘭說話風趣,態度爽朗,語氣又謙和有禮,石氏夫婦很是放鬆,不一會兒便聊開了。

    石鏗本是江湖子弟,父執輩都是在碼頭上撈飯吃的,車三娘原是海邊漁姑,後家鄉遭了難,便隨著師傅出來賣解,後結識了石鏗,便結為夫婦;明蘭聽他們說起江湖上的趣事也十分新奇,聽的津津有味,待小桃端了茶水點心上來,石鏗潤潤嗓子接著說。

    大約兩年前,他們認識了離家出走的顧廷燁,一見如故,便結了兄弟;石鏗對顧廷燁的身手和人品讚不絕口,繪聲繪色的講述了顧廷燁如何英雄了得,如何幫助自己的叔父得了幫主之位,直說的口沫橫飛;石氏夫婦粗中有細,除了些要緊的幫務,大都說的很敞快。

    「…哎,大哥的日子過的也忒苦了,他便是不當侯府公子,如今也要銀子有銀子,要名聲有名聲了,何必還……」石鏗開始歎氣,「照我說呀,曼娘嫂子就不錯了,大老遠的跟來,肯跟著大哥吃苦,對我們一眾弟兄都和氣熱心,處處照顧著,偏大哥從不理她,寧肯自己在外頭風餐露宿的!」

    車三娘皺起眉頭,連忙推了丈夫一把,制止道:「你別胡說!」不安的看了看明蘭,似乎擔心丈夫說漏了嘴,明蘭興味道:「曼娘也來了?她不是在京城嗎,孩子帶來了嗎?」

    石鏗見明蘭也知道,橫了妻子一眼,放心道:「瞧,大侄女兒也知道吧。」然後咧著大嘴對明蘭道:「大侄女兒,你可知曉為何大哥那般嫌惡曼娘嫂子呀?」

    明蘭低著頭,沉吟片刻,輕描淡寫的說了一句:「她……做錯了事。」

    車三娘眼光一閃,心裡似乎瞭然,那石鏗卻不以為然,還嘮叨著:「可大哥風裡來雨裡去的,總得有個女人照顧呀,我瞧著那曼娘嫂子挺好的,大哥就給她個名分唄,大哥他大哥說的親就好麼,不也黃了……」

    車三娘用力捅了丈夫一把,厲聲喝道:「你個渾漢子,知道什麼?!大哥屋裡的事兒你少摻和,你上回喊了她聲『嫂子』,大哥半年都沒與你說話!你忘了?大哥最恨她黏著,你還跟著起哄!」石鏗聞言,大熊一樣的身子縮了縮,搖頭不言語了。

    車三娘恨鐵不成鋼的戳了下丈夫,輕罵道:「你就是嘴上沒個把門的,一興頭起來,什麼都敢說!」轉頭對明蘭笑道,「大侄女兒,你可別聽他瞎扯。」

    明蘭淺淺微笑著,好言安慰道:「無妨的。二表叔說的那門親事是不是贛南慶城的彭家?」這一年來,為了給先帝守孝,京城中禁絕了大部分娛樂活動,休閒生活異常空虛的結果是,八卦閒聊產業欣欣向榮,明蘭試探著問道:「親事沒說成嗎?」

    車三娘惴惴的看了眼明蘭,見她一臉和善,便歎息著低聲道:「大哥的那位侯爺兄長給說的親,咱們去打聽了,彭家雖說門戶不大,但那家小姐倒溫順嫻雅,誰知……哼!」三娘冷哼了聲,繼續道,「那彭家也忒氣人了,不願意就不願意;居然,居然…想弄個旁支的庶女來抵數,當咱們大哥娶不著婆姨,要他們可憐麼?!」

    贛南慶城的彭家原是錦鄉侯的後裔,太宗武皇帝時壞了事,被褫爵抄家,全族發還原籍,先帝即位後雖沒起復他家爵位,倒也給了些賞賜;家族一直賣力鑽營,可後來錦鄉侯的爵位還是給了新貴,他家終究起復無望,但彭家與京中權爵到底有些老姻親,加之家中又有子弟當著差,也沒有沒落;但說起權勢來,還不如盛紘,下可監察百官,上可直達天聽。

    顧廷燁的婚姻線也未免太坎坷了些,明蘭聽了後,沉吟不語,先是點點頭,然後又搖搖頭,石鏗不解,大嗓門的叫起來:「大侄女兒,你倒是說話呀?」

    明蘭本不想說,但石氏夫婦都是直腸子的人,一個勁兒的催逼,明蘭又不願意違心而言,只好斟酌著語句,慢慢道:「彭家想找旁的姑娘來抵數,這確是欺人了,不過他們不答應婚事,倒也情有可原。」

    石鏗臉色漲的通紅,粗著脖子立刻就要反駁:「大侄女兒這話怎麼說的?我大哥他……哎喲,你幹什麼?」三娘一腳踹過去,石鏗痛呼著彎腰去撫小腿,卻見到門口站了一個高健挺拔的身影,一臉大鬍子的顧廷燁不知何時已經來了。

    車三娘已經惴惴的站起來,石鏗呵呵乾笑幾聲走到顧廷燁身邊噓寒問暖道:「大哥回來了,那伙蟊賊定是收拾乾淨了,可真快呢。」車三娘連忙接上:「那是自然,有大哥出馬,什麼事兒成不了?!」

    夫妻倆一搭一唱,恭維十分賣力,想要掩飾適才背後說人閒話恰好被撞個正著的困窘,明蘭也覺得渾身不自在,好像做了什麼虧心事,老實的站在一旁,湊趣的傻笑兩聲。

    顧廷燁靜靜掃了石氏夫婦一遍,他們倆立刻額頭冒出絲絲冷汗,顧廷燁也不說話,雙手負背的慢慢走進來,沉聲道:「外頭沒事了,你們趕緊起程罷;我交代兩句就來。」

    石氏夫婦似乎十分敬畏顧廷燁,一聽見這句話就匆匆向明蘭道了個別走出房門,然後屋裡就剩下尷尬的明蘭和一臉大鬍子的她二表叔。

    顧廷燁找了把靠門的椅子,姿態沉穩的坐下,距離那一頭的明蘭足有十步遠,居高臨下的發號施令:「坐。」明蘭立刻乖乖坐好,等候領導指示。

    顧廷燁語氣和善,緩緩道:「兩件事。第一,今夜你落水的事外頭不會有人知道,你自家僕婦回去後自己料理,其餘見過你的人,我會辦好。」

    明蘭猛然抬頭,目中儘是欣喜,嘴角綻出雋好的淡粉色,雪白的皮膚上跳出兩顆小小的梨渦,甜的像六月裡的槐花糖;顧廷燁嘴角歪了歪,不過有一把大鬍子的掩飾,誰也不知道,他接著道:「…第二,不要與任何人提及我的事,只說是漕幫率眾來搭救即可。」

    明蘭連連點頭,不論石鏗對顧廷燁在江湖上的成就多麼推崇,江湖就是江湖,在廟堂朝宇上的達官貴人看來,這些於市井混飯吃的不過都是下九流,不是為權貴所驅使,看家護院,就是充當背後勢力的馬前卒,拼打喊殺。

    侯府公子成了江湖大哥並不是什麼光彩的事,紅花會扛把子陳家洛在江湖上再威風赫赫,可對世代清貴顯赫的海寧陳家而言,他也只是個不長進的敗家子,還豬腦袋的學人家造反,提都不願提。

    「二表叔放心!」明蘭立刻表決心,只差沒拍胸膛,「除了在小舟上喊過您一聲,之後我並未提起您半句,絕不會有人知曉。」

    顧廷燁滿意的點點頭。

    然後屋內一陣相顧無言,明蘭看看坐著不動的顧廷燁,不知道說什麼好,只好呆呆去看身旁的那盞油燈,一豆燈光,微微發黃,只焰尖的簇頭帶著些淡青色的暈光,似一彎女孩的蹙起的眉尖,這時,顧廷燁忽然開口了,十分突兀的半截話:「……為何情有可原?」

    很奇怪的,明蘭似乎早知道他會忍不住問這句話,他還是他,不論是鮮衣怒馬的京城浪蕩兒,還是落拓江湖的王孫公子,依舊是在襄陽侯府裡那副追根究底的脾氣。

    明蘭早準備好了一肚皮的回話,保管讓人聽了身心舒暢眉開眼笑,正要開口忽悠,誰知顧廷燁搶在前頭,輕輕加了一句:「你若還念著我的幾分好處,便說實話罷,敷衍的廢話我聽了二十年了。」

    被濃密大鬍子掩蓋的面龐,沉鬱如深夜的江水,雙目微側,竟然隱隱透著些許慘淡。

    明蘭噎住了一口氣,準備好的腹稿被打斷,犯難的不斷撥弄袖口的繡花紋路,從顧廷燁這個角度看過去,只能瞧見她一截小巧白皙的脖子,潤白如嫩藕般,昏暗燈光下,近乎半透明皮膚下,幾條孱弱的青色血管柔軟稚嫩。

    女孩忽然開口了,聲音卻異常清冷:「二表叔,當初您幾次誠懇求娶余家大姐姐,到底是為什麼?京城裡並非沒有其他淑女了吧。」

    顧廷燁愣了愣,沒想到明蘭會突然問這個,沒等他回答,明蘭自顧自的說下去:「那是因為余家大姐姐素來溫順賢惠,謙恭儉讓,事事願以家人為重,這樣一個妻子,定能容忍曼娘,善待庶子庶女吧。」——還有的是,余夫人是繼室,未必會全心護著繼女。

    聽著明蘭悠悠然道明他當初的用心,顧廷燁一陣沉默,明蘭微微側揚起頭:「女人家困在內宅的一畝三分田里,整日琢磨的就是這個,這點道理連我都能明白,何況旁人?」明蘭輕笑了聲,「這樣一來,真心疼愛閨女的爹娘如何肯?如果不深知二表叔的為人,卻還上趕著,歡天喜地著,願和您結親,那般反倒要疑心人家是否別有所圖了。」

    明蘭的話點到即止,以顧廷燁的聰明何嘗不知道,他前有浪蕩的惡名在外,後有不孝不義的劣跡,還想找個能寬容外室庶子的好妻子,憑什麼?!真心為女兒著想的人家都不會要他,要他的不過是奔著他的身份家族,不過話說回來,他也沒什麼了不起的權勢地位。

    明蘭看著顧廷燁低沉的面龐,猶豫了下,輕聲道:「恕明蘭僭越,二表叔您為何不索性娶了曼娘呢?你們到底多年情分,且又有兒女。」顧廷燁輕哼了聲,冷笑道:「盛大人家教果然好,女兒這般寬和厚道。」

    明蘭能聽出其中的諷刺之意,卻正色道:「不計曼娘先前做過什麼,她到底對二表叔一片真心,一不圖財二不圖勢,為的不過是您這個人;這已比許多人好的多了。」

    顧廷燁失笑了下:「你變的倒快。」明蘭直言道:「以前二表叔依仗的是寧遠侯府,受之以惠,自要遵從侯府的規矩來,可如今二表叔的一切都是自己掙來的,自可娶心愛的女子,又何必受人掣肘呢?」

    顧廷燁神情冷峻,依舊緩緩的搖頭,明蘭興味的凝視著他,心裡浮出幾絲諷刺:

    ——這個男人,表面上再怎麼張揚叛逆,骨子裡依舊是個王孫公子,這種與生俱來的驕傲和尊貴早已刻進他的血管裡,一個賤籍戲子出身的女子,他願意寵愛,願意包養,卻還是不願托付中饋,他還是希望娶一個門當戶對的淑女,找一個淑雅嫻靜的妻子,能識大體,能相夫教子,能拿得出手。

    明蘭心裡覺得有趣,涼涼道:「二表叔,您雖瞧著一身反骨,滿京城裡最瞧不上世俗規矩,其實骨子裡卻是個最規矩不過的。」——他倒是始終頭腦清醒,不似別的公子哥兒,一被迷昏了頭,就什麼都不管不顧了。

    顧廷燁抬眼,只見明蘭眼中隱露的諷刺,他微微一瞇眼睛,還未等明蘭再度開口,他便乾脆的抬了抬手,制止她繼續說下去,直言道:「不必說了,曼娘心術已壞。」

    電光火石間,明蘭腦中一閃,脫口而出道:「莫非余家二姐姐的死與她有干?」

    話一說完,她立刻後悔了,忙不迭的掩住自己的嘴,在法院工作就是這個不好,時時處處從人家話裡尋找疑點和破綻,一經找到便立刻提出來;人家的陰私如何可以亂說。

    顧廷燁的聲音冰冷的像明蘭適才泡過的江水,直凍透了四肢,他威嚴的逼視著明蘭,一字一句道:「你再這般不知死活,遲早送了小命!」明蘭低著頭,悶悶道歉:「對不住。」

    顧廷燁起身而立,轉身就要走,走到門口,忽然又停住了腳步,轉回頭來瞧著明蘭。

    「也奉送你一句。」顧廷燁語帶戲謔,冷笑道:「你的一舉一動雖瞧著再規矩不過了,其實骨子裡卻嗤之以鼻,平日還能裝的似模似樣,可一有變故,立時便露了馬腳!只盼著你能裝一輩子,莫教人揭穿了!」說完,大步流星,轉身離去。

    半敞的門,只留下一股子冰冷的穿堂風,門外,夜色漸退,天光緩緩泛青,水面盡處透著一抹微弱的淺紅光澤,和灰暗的雲彩交糅起來,雜成斑駁的淺彩。

    明蘭站在當地,久久無語。

    其實她早就知道自己這個要命的毛病,從小出生成長的平淡簡單,天生膽小安耽,可腔子裡偏又藏了一小撮熱血,也想見義勇為一把,也想拔刀相助的充一回英雄。

    所以她才會吃飽了撐著去支邊,所以才會狗拿耗子的去替嫣然出頭,所以才會不知死活的留在船上善後,做出種種爛尾的白癡事來。

    姚爸爸曾護短的安慰女兒:不犯錯誤的人生不是人生,沒有遺憾的回憶沒多大意思,漫長的一生中,隨著自己性子做些無傷大雅的傻事,其實很有意義。

    明蘭頹喪的低頭:老爹呀,她都因公殉職了,那還算是小傻事嗎;下一次再犯錯還不知道怎麼樣呢,還是都改了吧。

作者: C萍妹    時間: 2012-6-27 10:14 AM

第75回

    長梧和允兒回來時,看見明蘭好端端的坐在軟榻上清點財物,丹橘坐在一旁,溫順的剝著橘子,然後一瓣一瓣的往她嘴裡塞,小桃和綠枝對面坐著,對著賬本,一個朗聲念,一個揮筆勾,窗外天光水清,風景極好。

    小夫妻倆看的下巴都要掉下來了,明蘭很鎮定的匯報經過:收拾東西,賊來了,跳水了,漕幫趕到,賊跑了,她們又回船上了。

    簡單扼要,明確概括;明蘭覺得自己越來越有長柏哥哥的風範了。

    小夫妻倆好生歉疚,遂化歉意為動力,他們知道事情厲害,如不妥當處理,定會累及家族,便迅速行動起來;允兒到底是康姨媽的女兒,發落起來手起刀落,一點也不手軟,把一干僕婦安頓的妥妥當當,該封口的絕不會漏出一句來,待到上岸時,一切都風平浪靜。

    長松早已得信,率一眾家僕在碼頭上等候,兄弟相見分外親熱,允兒強撐著酸軟的後腰也說了幾句,然後被細心的婆子扶進一頂藍油布綴靛紅尼的車轎裡,明蘭本也想跟著進去,卻被婆子扶進了後一輛車中,一進去,只見品蘭正笑吟吟的捧著一個八寶果盒等自己。

    兩年未見,品蘭面龐秀麗許多,身段也展開了,這兩年李氏拘她越發緊了,成果顯著,舉止已不復當年浮躁跳脫,頗有些大姑娘的樣子了。

    品蘭早想念的明蘭狠了,知道今日明蘭要到,心裡貓抓似的撓了半天,苦苦哀求了半日,才求得母親和嫂子點頭叫大哥帶著自己一道來接人。

    小姐妹倆素來相投,一見面就摟著扯擰成一團,你扭我一把臉,我捏你一下膀子,嘻嘻哈哈鬧了好一會兒,直到外頭侍候的媽媽不悅的重咳了一聲,她們才消停些。

    「死丫頭,姐姐可想死你了!」品蘭貼著明蘭的胳膊,滿臉笑紅;明蘭被扯的頭髮都亂了,正努力抽手出來攏頭髮,用力甩手道:「你少咒我死!」

    品蘭惡狠狠的一齜牙,撲上去又是一陣揉搓,明蘭技不如人,雙手投降。

    「大老太太怎麼樣了?」小姐妹倆靜下來後,明蘭忙問起來,品蘭臉色黯淡:「上個月原本好些了的,誰知天一入寒,又不成了,這幾日只昏昏沉沉的,連整話都說不出一句來,大夫說,說怕是就這幾天了。」

    車廂內一陣沉默,明蘭拍著品蘭的手安慰了好一會兒,又問及自己祖母,品蘭扯出笑臉來:「多虧了二老太太,常說些老日子的趣事,祖母方覺著好些;有時三老太爺上門來尋事,二老太太往那兒一坐,三房的就老實了。」

    「怎麼個老實法?」明蘭興致勃勃的問道。

    品蘭清了清嗓子,裝模作樣的如說書先生般拍了下案幾,繪聲繪色的學起來——

    三老太爺:大侄子,當初老太公過世時可把五萬兩銀子存在大房了,這會兒該分分了吧。

    盛維:這事兒……沒聽說呀。

    三老太爺:你小子想賴!敢對叔叔無禮,我這兒可還留著當年老太公的手記呢!

    盛老太太:哦,是有這事兒,不過那年三叔要給翠仙樓的頭牌姐兒贖身,不是預支了去麼,當初經手的崔家老太爺應還留著當年的檔記呢,回頭我去封信取來就是了……怎麼,你橫眉毛豎眼睛的,還想對嫂子無禮?!

    三老太爺:……

    盛老太太:真說起來,當初三叔缺銀子,便把我們二房那一份也支了去,我這兒可還存著三叔您的借條呢,如今咱們都老了,也該說說何時還了吧。

    三老太爺:今兒日頭不錯大家早些回家注意休息天黑了別忘收衣服那啥我們先走了哈。

    品蘭和明蘭笑的東倒西歪,伏在案幾上直樂的發抖。

    說起來,三老太爺著實是個妙人,他雖然一直不成器,但卻很懂得見好就收,見風使舵,以至於一直都沒和大房二房徹底翻臉,時不時的弄些銀子,打些秋風就知足了。

    盛維很聰明,做生意要的就是和氣生財,是以他從不和長輩鬧口角,三老太爺還能活多久,待他死了,盛維既是長房長子又是族長,族裡基本可以說了算的,那時三房若還不能自己爭氣起來,整日鬧的雞飛狗跳,那長房可就沒那麼好說話了。

    車行了一個多時辰,眼看就要進鎮了,長松叫停了車馬,在村口略作歇息,車伕飲馬檢修轱轆輪轍,丫鬟婆子服侍奶奶姑娘們盥洗小解,明蘭和品蘭完事後,被快快趕回了馬車;一上車,品蘭就異常興奮的扒著車窗口,掀開一線簾子來看,明蘭奇道:「看什麼呢?」

    「適才下去時,我瞧見了老熟人……啊,來了,來了,快來看!」品蘭往後連連招手,明蘭疑惑著也趴過去看,順著品蘭的指向,看見村口那邊,一棵大槐樹下站著幾個人,明蘭輕輕『啊』了一聲。

    ——的確是老熟人。

    一身狼狽的孫志高蹲在地上,抱著腦袋瑟瑟發抖,身上的長衫已然處處髒漬,旁邊站了一個身材高壯的婦人,手握著一根大棒,孫母在一旁指著叫罵:「哪來的婆娘?這麼霸道,男人去外頭喝壺小酒,你竟敢打男人?!瞧把我兒打的!」

    那婦人高聲道:「打的就是他!」神色如常。

    孫母大怒,撲上去就要捶打那婦人,那婦人一個閃身躲開了,孫母重重摔在地上,跌了個四腳朝天,那婦人哈哈大笑,孫母索性躺在地上,大罵道:「你個作死的寡婦,自打入了我家的門,三天兩頭氣婆婆,捶男人,天下哪有你這樣做媳婦的!見婆婆跌倒,也就看著?」

    寡婦摔了棒子,毫不在意的笑道:「婆婆,我以前是個寡婦,可如今已嫁了你兒子,您老還整日寡婦長寡婦短的,莫不是咒你兒子?」

    旁邊圍觀的村民都笑起來,指指點點。

    寡婦臉盤闊大,門牙聳出,生的頗為彪悍,她當著一眾村民,大聲道:「我雖是寡婦再嫁,但當日嫁過來時,也是帶足了嫁資的,現下住的屋子,耕種的田地,哪樣不是我出的?婆婆你白吃閒飯不要緊,好歹管一管兒子,他一個秀才,要麼好好讀書考功名去,要麼開個私塾掙些束脩,整日的東跑西竄,一忽兒與人飲酒作樂,一忽兒領上一群狐朋狗友來胡吃一頓,凡事不理,我若不管著他些!回頭又要賣屋賣地,婆婆莫非打主意待把我的嫁妝敗光了後,再去尋一門親事來?」

    周圍村民都知道孫家的事,聽了無不大笑,有些好事的還說兩句風涼話,孫母見無人幫她,便躺在地上大哭大叫:「大夥兒聽聽呀,這哪是媳婦說的話,自來媳婦都要服侍著婆婆,討婆婆歡心的,哪有這般忤逆的?!還叫我幹活,做著做那的,累得半死,我不活了,不活了……」

    有幾個村裡的老頭大叔看不下去,忍不住插句嘴,說笑話道:「這麼凶的媳婦,休了不就是了,怎可這般待婆婆?」

    寡婦臉色一黑,凶悍的瞪過去,尖聲道:「我已是第二次嫁男人了,倘若誰叫我日子不好過,我就死到他家裡去,放火上吊,誰也別想好過!」

    那些男人立刻閉嘴了,寡婦看著孫母,大聲奚落道:「婆婆,你還當自己是什麼富貴老太太呀,一大家子人守著十幾畝田過日子,村裡哪家老太太不幫著做些活兒,我不過叫你看著後院的雞鴨,一不動手二不彎腰的你這還叫累!想過好日子,別休了你原先那財神媳婦呀!既有種休了人家,還舔著臉去想找人家回頭,你別臊人了!」

    孫母想起淑蘭在時過的好日子,一口氣被噎住了。

    寡婦對著周圍眾人,又道:「各位叔叔伯伯大媽大嬸不知道,我這婆婆最是糊塗,先頭我男人娶過一個再好不過的媳婦,人家也是銀子宅子田地下人陪嫁過來的,那媳婦半夜送茶,三更捶腿的,就差沒把我婆婆當王母娘娘來伺候了,誰知我婆婆還是不喜歡,整日欺負媳婦,最後終把人家趕走了!這樣好的媳婦,我婆婆不喜歡,偏喜歡一個腌臢地方來的窯姐兒,叫那賤|貨兩句話哄過,就當了親閨女般!後來那窯姐兒給我男人戴了頂綠帽子不說,還生了個野種,末了,還跟奸|夫捲了銀錢跑了!我說婆婆呀,你這老毛病怎麼還不改一改,自古良藥苦口忠言逆耳,瞧我不順眼,難不成又想尋個嘴甜的窯姐兒來做媳婦?」

    寡婦人雖粗笨高大,嘴巴卻極為利落,一番話說下來,圍觀的村民哄然大笑,一些婦人幾乎笑破了肚皮,再也沒有幫孫母的,孫母氣的渾身發抖,一下子撲到孫志高身上,一邊捶打兒子一邊哭叫道:「你眼睜睜的瞧著老娘受媳婦欺負也不出來管一管!我白生了你啊!」

    孫志高抖起膽子,指著寡婦道:「百善孝為首,你怎可這般氣婆母?還敢與婆母頂嘴,當初我連那般好門第的都敢休,道我不敢休了你麼!」

    孫母來了精神,也慫恿道:「對!休了她,咱們再找好的來!」

    寡婦大笑三聲,冷下臉來,高聲大罵道:「尋好的?你別做白日夢了!當初你們母子倆傾家蕩產,無處容身,若不是我嫁過來,立時就要挨餓受凍!你兒子是個不能生崽的!一天到晚就知道念兩句酸詩,還尋花問柳,你真當你自己是甘羅潘安哪,我若不是再嫁,鬼才跟你!連個兒子也生不出來,還得往族裡過繼,我還不知道下半輩子靠得住靠不住呢!休了我可以,當初我可是在耆老裡正那裡寫清了文書的,宅子田地我都要收回來!」

    孫志高氣的滿臉通紅,羞憤難當,孫母心疼兒子,見周圍的村民都嬉笑打趣,拿古怪的眼神看自己母子,又羞又惱道:「你個女人家的,好沒羞沒臊,這種事也是外頭混說的麼?」

    寡婦昂首道:「你兒子以前那些妾室一個都生不出來,好容易那窯姐兒生了一個,還是個野種!還有,你前頭那媳婦改嫁後,如今一個接一個生兒子呢!咱們還是先說清楚的好,讓大夥兒作個見證,回頭你又拿『無出』的罪名給我安上,想要休了我,我可不依!」

    話說,淑蘭似乎想要一雪前恥,改嫁後小宇宙爆發,噹噹噹噹,兩年生了兩對雙胞胎,三兒一女,如今正坐著月子,夫家從族中人丁單薄的家庭一躍發達為人丁興旺,公婆倆一改當初有些不滿她再嫁之身的態度,一看見媳婦就眉開眼笑。

    孫母氣的發瘋,提起地上的大棒子,用力朝寡婦身上打去,那寡婦側身一閃,一把抓住孫母,把掄她推開,奪過棒子來,一下一下的朝孫志高身上揮去,嘴裡大罵道:「你個窩囊廢!敢出去喝酒尋花,敢亂使銀子,亂交狐朋狗友,不給我好好在家呆著!」

    打的孫志高嗷嗷直叫,滿地跳著躲避,寡婦神勇無敵,擰著他耳朵,邊打邊罵,孫母爬起來想救兒子,卻又推搡不過,三人立刻扭打成一團,周圍村民樂哈哈的看著笑話。

    明蘭看著孫志高潦倒昏聵的樣子,哪裡還有半分當初趾高氣揚的傲慢才子模樣,孫母一身的粗布衣裳,竟叫明蘭想起當初她滿頭金釵玉簪,綾羅綢緞,坐在盛家正堂上,當著李氏的面奚落淑蘭的樣子來;真是往事如煙,不堪回首呀。

    不一會兒,馬車便要開動,長松知道前頭是孫氏母子在鬧騰,怕他們又纏上來,便繞開了走另一條路,品蘭扒著窗口看的依依不捨,直到看不見了才放下簾子;轉過身來坐好,慢悠悠的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長長呼了一口氣。

    明蘭瞧她一副幸災樂禍的神情,笑著吐槽道:「這下心裡快活了?」

    品蘭過癮的晃了晃腦袋,一臉的神清氣爽:「止疼消病,延年益壽呀。」



第76回

    這次回盛家祖宅,全不復兩年前明蘭來時的歡樂氣氛,內宅進出的僕婦們都輕手輕腳,不敢有半點喧鬧嬉笑。

    明蘭先拜見了蒼白瘦削的盛維夫婦,李氏一臉憔悴,都說久病床前無孝子,可大老太太不是一般意義的母親,她當年帶著弱子幼女歷盡坎坷才換來了今日盛府的繁盛光景,李氏作為長房長媳,自得鞠躬盡瘁,這幾個月下來已累掉了半條命了。

    「父親母親服侍祖母病榻前,委實辛苦了,兒子來遲了!」長梧泣倒在盛維夫婦膝前,允兒也跪在一旁,李氏連忙扶起兒子兒媳,然後拉著允兒坐在一旁,連聲:「我的兒,你有身子在,這一路已然累著了,待會兒見了老太太后便去歇息罷,家裡不會見怪的。」

    允兒堅辭不肯,盛維也道:「聽你母親的話,這也是老太太原來交代過的。」李氏轉過身來,一手一邊拉起明蘭和小長棟的手,憐惜道:「好孩子,你們也累著了,趕緊隨我來吧。」

    走進大老太太的寢房,明蘭聞到一股刺鼻的中藥味,屋內正中置了一個五層高的鎏金八寶蓮花座暖爐,裡頭的銀絲炭一閃一閃的亮著,外面寒冷,一進屋子驟然暖了起來,小長棟忍不住打了個寒顫,明蘭輕輕撫著他的背。

    盛老太太坐在床頭,看見自己的孫女孫子,原本肅穆的神情露出一抹笑容,微微點頭,卻並沒有說話,長梧已經一步上前,撲倒在床前,哀戚的哭道:「祖母,孫兒來了!」

    明蘭微微走近,只見大老太太滿頭白髮梳理的整整齊齊,眼眶深深的陷下去,鼻樑竟也有些塌了,她虛弱的躺靠著,雙眼緊緊闔閉著,聽見長梧的聲音也只能微啟嘴唇動了動,發不出什麼聲音來,最後在湯藥婆子的幫助下艱難的點了下頭,沒過多久又昏迷過去了。

    一旁服侍的文氏,輕輕抹了抹眼淚,哽咽道:「幾日前起,祖母就說不了話了,只能咽些薄粥,今日算是好些的了。」長梧連忙躬身道:「嫂子勞累了。」

    因怕打擾大老太太歇息,眾人便退了出來,回到正房坐下後,長梧夫婦和明蘭長棟給盛老太太見禮,盛老太太問了幾句京城可好,長梧都一一答了,李氏見外頭大箱小籠的一大堆,覺著奇怪,長梧支吾著:「…已報了九個月…」

    李氏心疼起來,兒子升任把總後,她在娘家夫家可沒少威風,如今她家也算要錢有錢要官有官的,雖然伺候大老太太辛苦,但想到子孫將來也會這般孝順自己,什麼都忍下來了;可這並不代表她願意讓兒子拿前程來孝順。

    李氏呵斥道:「自作主張!在京裡好好當差就是,家裡有我們和你哥嫂呢!朝廷並無明令規制孫輩也要丁憂呀!」好容易得來的官兒,要是叫人頂了怎辦?

    盛維看了一眼盛老太太,威嚴道:「兒子事先與我說過的,雖說並無明令,但梧哥兒有這個孝心,總是好的!你別摻和,我心裡有數!」

    盛老太太正拉著明蘭的小手,左一眼又一眼的巡視寶貝孫女胖瘦,聞聽此言,微微一笑,衝著李氏安慰道:「侄媳婦勿用擔心,他叔早與中威衛上下幾個正副指揮使打好招呼了,那位置給梧哥兒留著;若一時之間,家國社稷需人出力,上峰也會奪情召復的。」

    盛維夫婦大喜,立刻叫長梧夫婦給盛老太太磕頭,明蘭很機靈,立刻上前扶起堂兄嫂二人,連聲道:「嫂嫂有身子了,不好亂動的,趕緊坐下吧;梧二哥哥秉性孝順,以後不計仕途子嗣,都必能順遂的。」

    李氏見明蘭這般識趣,說話乖覺,心裡十分喜歡,從一旁的丫鬟手中取過兩個早已備好的荷包,分別塞給了明蘭和長棟,又從自己腕子上擼下一對翡翠鐲子給明蘭套上。

    明蘭見這鐲子色澤碧翠,通透晶瑩,觸肌溫潤,通體竟無一絲雜色,端的是極罕見的上品,她立刻連聲道辭,李氏不依,一臉慈愛道:「好孩子,明年你就及笄了,大伯娘是沒法子去觀禮,這權當提前給你的賀禮,不可推辭的。」

    明蘭回頭,見盛老太太微微點頭才收下,恭敬的福身道謝,一邊下福,一邊心道:

    大伯娘,其實您不用憂心,官場上的的男人都門兒精,雖說孫輩無需硬性丁憂,但武將和文官的一個很大區別就是,在太平歲月,武將在或不在區別不大,還不如丁憂九個月,博得個好名聲,反正盛紘和長柏會替他看著官位的。

    接下來,大人們有話要說,小孩子們就先出來了,小長棟騎了兩個時辰的馬,一開始還覺著好玩,後來就受罪了,大腿內側肌肉一陣酸疼,長梧早就叫了婆子備了藥膏給他敷上。

    明蘭本來想跟進去照看,被小長棟繃著小臉趕了出來,明蘭看著面前『砰』關上的門,大為腹誹:不就有只小鳥嘛,有什麼了不起的,當她沒見過世面呀。

    一出門,品蘭正在外頭等她,一見她就扯著她的袖子,一臉兇惡道:「把鐲子交出來!」那對鐲子是李氏多年的心愛之物,品蘭早惦記許久了。

    明蘭晦氣的哼了聲:「最近真是倒了血霉了,前幾日遇水賊,今天碰路匪!」其實李氏早給京城的三個蘭備了及笄禮的。

    說著,明蘭就褪下鐲子遞給品蘭,品蘭興致道:「我聽二嫂都說了,那水賊怎樣?你見著了?」明蘭豪邁的一揚首,驕傲道:「何止?我以一當十,打退了一船的蟊賊!」

    品蘭白了她一眼,接過鐲子,笑嘻嘻對著日頭看了看,又放在自己腕子上比對了半天,然後還是還給了明蘭,明蘭只收了一個,另一個塞了回去:「咱們一人一個罷!」

    品蘭雖心裡喜歡,但卻不好意思,猶豫道:「這是母親給你的,怎麼好……」明蘭拍著她的肩,調侃道:「拿著罷,見一面分一半,不是你們道上的規矩麼。」耍嘴皮子的結果,又被品蘭的大力金剛爪揉搓了一頓。

    晚飯後,明蘭隨盛老太太回屋歇息,才有機會好好說話,誰知明蘭剛黏上老太太的胳膊,嬉皮笑臉的還沒說上一句,老太太便冷下臉來,喝道:「跪下!」明蘭呆了呆,老太太疾言厲色道:「還不跪下!」

    明蘭趕緊從老太太身上跳下來,噗通就跪下了,然後房媽媽板著臉從後頭出來,手裡捧著一把令人心驚膽戰的戒尺。

    「左手!」老太太持尺在手,冷冰冰道。

    明蘭怯生生的伸出左手;老太太高高揚起戒尺,肅穆道:「可知錯在哪裡?」

    明蘭看著那明晃晃的黃銅戒尺,心想她經常犯錯,能不能給個提示先?一旁的房媽媽好心的提醒道:「午晌時,梧二奶奶已把路上遇水賊的事說了。」

    明蘭無奈的閉了閉眼睛,允兒嘴真快,這次她知道自己踩著哪處地雷了,低聲承認道:「孫女知錯了,不該肆意妄為,將自己處於險境。」

    「知道就好。」老太太鐵面無私,認錯只是處罰條例第一章第一節,接下來還有挨打,訓話,講道理和罰抄書,一系列流程,如拒不認錯,還有續集連播;不過看在明蘭改造態度良好的份上,減刑處理。

    「傻姑娘,老太太是心疼你才罰你的!」房媽媽明蘭的手掌心塗著一層梔子花香的藥膏子,慢慢嘮叨著,「這回是姑娘運氣好,都是自己人,事情又出在外頭,京城和宥陽都不沾邊,但把上下都處置好了,便沒什麼閒話了;梧二奶奶和老太太說時,老太太嚇的手都打顫了,碗蓋都拿不穩。事雖了結了,可姑娘真得改一改性子了,老這麼著可不成,老太太閉上眼睛都不會安生的。」

    明蘭心理上是個成年人,自然知道好歹,知道自己氣著老年人了,也很過意不去,於是敷好了藥膏子厚,就眉開眼笑的溜進老太太的屋裡,小土狗搖尾巴似的討好老太太,一忽兒作揖,一忽兒鞠躬,最後鑽到老太太炕上,牛皮糖一般的黏著磨蹭。

    這幾年下來,這全套撒嬌賣乖的功夫明蘭做的熟練之極,老太太素來是招架不住的,再大的氣也消了,實在氣不過了,扯住明蘭狠狠拍打了幾下撒氣。

    房媽媽目測了下,估計那力氣剛夠拍死個蚊子。

    到底大老太太重病臥床著,不然依著品蘭的性子,定然要拉明蘭上樹下河捉鳥摸魚不可,如今卻只能老實的呆在內宅裡,明蘭寫字抄書,品蘭就在一旁記賬目,明蘭做繡活,品蘭就打算盤,一個刺繡揮毫的身姿秀美雅致,一個數銅錢算銀票的很市儈。

    殘酷的對比照,品蘭抑鬱了,明蘭很真心道:「其實我更喜歡你的活兒。」

    每隔幾日,盛紜就會與泰生一道來瞧大老太太,盛紜在床頭看著奄奄一息的老母哭天抹淚,泰生負責安慰傷心的表妹。

    不是明蘭。

    品蘭的確是大了,看見泰生知道臉紅了,說話也不粗聲粗氣的使性子,對著姑姑盛紜也懂得溫婉可愛的裝賢惠了,呃,不過就明蘭這種專業程度來看,品蘭且得修煉。

    寒風似刀,歲入隆冬,密密的雪花片覆蓋了整個庭院,大老太太到底撐不住了,屋裡燒著融融的炭火,氣氛凝重而哀傷,大老太太從昨夜開始就完全昏迷了,只有胸口微微的跳動表示她還活著,盛維夫婦始終陪在病床邊上。

    床邊小几上置一銀盤,內有幾根細柔的羽毛,湯藥婆子時不時的把羽毛放到大老太太鼻端前,試試是否還有微弱的呼吸。盛紜伏在床前,低聲哭泣,不斷的叫著『娘親』,周圍兒孫媳婦或做或站了一地,只有允兒,因怕她過了病氣,便免了她床前伺候。

    忽然,大老太太一陣急促的呼吸,短促的喘息聲呼嘯在靜謐的屋裡,盛維連忙撲過去,扶著大老太太:「娘,您有什麼要說的?兒子和小妹都在呢!」

    大老太太眼皮子艱難的動了動,倏然睜開眼睛,枯骨般的手猛的抓住盛維和盛紜,掙扎的爬起來,蠟黃枯瘦的臉上泛著奇怪的紅暈。

    「娘,您怎麼了,您說呀?」盛紜靜靜抱著大老太太的身子,哭問道。

    大老太太雙目虛空,不知在看什麼,嘴裡喃喃了幾聲,忽然厲聲大叫道:「…紅兒!我的紅兒!」淒厲的尖叫把一屋子的兒孫都嚇呆了。

    大老太太宛如魔怔了一半,啞聲嘶叫著:「紅兒!…都是娘不好!娘沒能護著你!」

    盛維兄妹倆已是滿臉淚水,大老太太一陣猛烈的咳嗽,脫力般的向後倒去,喉嚨裡爆發出一陣斷斷續續的嘶啞:「…紅兒,你,你放心,娘為你報仇了!那害了,害了你的賤|婢,娘找到了!娘找出去了幾個省…找到了!她以為捲走了錢,就能快活了,哈哈哈…沒門!娘把她賣到了最下賤的煤井窯子裡去,她死後…挫骨揚灰!…報仇了…報仇了……」

    笑聲比哭的還要難聽,明蘭無法想像素來慈祥和氣的大老太太,會突出這樣異常狠毒的口氣來,當初到底有多深的怨恨呀。

    大老太太氣息微弱了,漸漸喘不上氣來了,猶自低低吼叫著:「…盛懷中!……你,你寵妾滅妻,為色所迷,枉顧兒女性命,我到閻王那兒也要告你!」言語中滿腔都是恨意。

    一陣尖銳的喘氣之後,大老太太顫抖了幾下,然後闔上雙目,再無聲息了。

    湯藥婆子拿羽毛試了試鼻息,對著眾人搖了搖頭,盛維和盛紜看著大老太太枯槁般的面龐,想起母親這一生的苦難,放聲大哭,一眾晚輩都跟著哭起來,外頭服侍的丫鬟婆子聽見裡頭的哭聲,都跟著一起哭嚎著。

    明蘭低頭伏在盛老太太膝蓋上,低低的哭泣著,她並未受過那種苦難,但卻覺得心頭難以言喻的酸楚,一個女人的一生,就這樣過去了。

    一切後事都是早就預備好的,擦洗,換孝衣,設靈堂,出殯,大殮,李氏和文氏料理的妥妥當當,盛維在鄉鎮裡素有德名,憐弱憫老,多有撫恤,每每行善不落人後,且胡家也是殷實的商戶,喪事辦的很是風光,請了五十一名僧眾,做足了三十五天的水陸道場。

    宥陽城裡凡是有頭有臉的人物都來弔唁,上至知府,下到小商人家,無有不來的,盛維本想等等看,興許盛紘或長柏會告假而來,誰知待出殯之日還沒等到,遂先行下葬了。

    幾戶素來交好的人家沿途設了路祭,花裡胡哨的祭棚搭了一路,抬棺隊伍繞著宥陽足足繞了一圈,最後在郊外盛家祖墳裡下了土。

    喪禮後的第二天,外頭傳來消息,就藩皖西的荊王扯旗起事,直指當今天子篡詔謀位;荊王蓄謀已久,府兵器物都儲備頗豐,一時間,皖地烽火遍起,反旗直指北上京城,是以從京畿到金陵的水陸路俱已斷了。

作者: C萍妹    時間: 2012-6-27 10:17 AM

本帖最後由 C萍妹 於 2012-6-29 09:19 AM 編輯

第78回 老母雞變鴨,世界真奇妙

    歲入隆冬,春節將近,明蘭打算送自己一副對聯,上聯書『料事如神』,下聯書『鐵口直斷』,橫批——『半仙』。

    那日忽悠了一通後,長梧翌日就去了金陵,時局不穩的當口,多些武人來保家護院總是好的,金陵都指揮使司及周邊五處衛所都只恨能打的人太少,長梧自然很受歡迎;連續五頓肥鵝大鴨子的接風宴後,長梧告假回了趟宥陽。

    「妹子,你瞎扯吧!我就說南邊沒戰事吧?我趴在金陵牆頭這許多日子,啥事都沒有,不過金陵城裡的大戶知道外頭戰亂,都怕的半死,這不…半個月功夫已經納了三次護城捐了!喏,連我都分到了五十兩銀子。」長梧把一個沉甸甸的繡金絲布袋丟在桌上,苦笑著,對於那些靠兵餉過日子的來說,這是一大筆錢了,可盛家子弟並不缺錢。

    李氏見兒子言語之間又流露出想北上的意思,苦於無話可勸,大冬天急出一頭汗來。

    「二哥哥你別急呀。」明蘭悠悠然道,「你想呀,上個月才起的戰事,流民用兩條腿走,哪有騎馬快呀,再等等吧!」

    「是嗎……?」長梧滿眼懷疑的看著明蘭。

    明蘭用力點頭,然後用先進事跡鼓勵他,用說書先生的口氣道:「想當年,武皇帝御駕親征兀良哈,數九寒天,滴水成冰呀,領著十萬大軍在奴兒干古城一等就是兩個月,不驕不躁,終賺得兀良哈輕敵,幾個部落精銳盡出,後武皇帝一舉將其剿滅!二哥哥,你學的是百人敵千人敵,說不定將來還要萬人敵,『耐心』便是第一等要緊的!」

    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長梧被唬的一愣一愣,當晚就回金陵去了;晚飯時,李氏一個勁兒的往明蘭碗裡夾菜,允兒把原本優待孕婦的兩隻雞腿都放進明蘭碟裡了。

    「侄媳婦,你就捧她了!」盛老太太嘴角含笑,「這小丫頭就一張嘴皮子討人喜歡。」

    盛維神色凝重道:「未然。我瞧著侄女的話有理,這些日子我已在鄉里鎮上走動了一番,請了各大戶大族的耆老喫茶,請他們此次過年莫要鋪張,多存些糧食柴炭,以備不時只需,到底外頭亂了。」

    盛維的感覺很靈敏,不過三日後,長梧托人帶信回來:流民來了。

    因荊王密謀竄你已久,急需巨額銀糧充作軍需,多年來於民間大肆盤剝,上行下效,各級官吏便於百姓敲骨吸髓,恰逢隆冬時節,天降鵝毛大雪,百姓飢寒交迫,不堪困苦,流離失所之眾只得逃離皖地,遂流民大起,流竄往蘇,豫,鄂,贛,浙幾省而去。

    崇德元年臘月底,皖地五萬流民匯聚金陵城下;官府開倉放糧,城中富戶也大開粥棚,廣施柴炭,容流民於城外民舍過冬。

    長梧終於有了用武之地,因怕流民生事變亂,每開城門救難之時,都要軍隊護衛在旁,日夜周作不息;宥陽也於崇德二年的正月底,迎來了第一波流民潮。

    好在盛家早有準備,連同縣裡其他幾戶大族,臨時搭了許多窩棚,好讓流民容身,一日兩次捨粥,在找出些不用的棉被棉衣給他們過冬。

    明蘭也隨著李氏坐在車轎裡出去看過,回來之後難過了好久,在衣食無憂的現代長大的孩子無法想像那是怎樣一番光景:鵝毛大雪,滿地冰霜,許多老人孩子都只穿著單衣,哆嗦著挨著一小堆火取暖,皮膚凍的醬紫,小孩滿手滿臉的凍瘡,一雙雙飢餓的眼神木然的盯著那一碗冰冷的薄粥,彷彿那是他們唯一的希望。

    窩棚裡沒有大哭聲,只有稀稀落落的抽泣聲,母親抱著滾燙髮燒的孩子,奄奄一息的連哭都哭不出來,一聲聲微弱的呼餓,讓明蘭的心都揪到了一塊兒。

    「…我家鄉那會兒,就是遭了水災,家裡的田地都淹了,沒收成,沒吃的,弟弟又生病,爹娘就把我賣了。」小桃回憶著模糊的過去,說的很平靜,「聽村裡的叔太公說,本朝的日子還算是好的了,各家各戶都有自己的田地,不用交租,前朝大亂的時候,百姓哪有自己的地呀,都是大戶的!但凡有些天災**,交不起一文錢的地租,便要賣兒賣女,挨餓受凍。」

    明蘭微微點頭,一個王朝越到後來,土地兼併越嚴重,待到農民活不下去的時候便改朝換代,一切重新來過。

    秦桑的情緒也很低落,低聲道:「我家裡原有十多畝地,風調雨順的時候,一家人也過的去。可那年來了個縣令,見天兒的尋名目要錢,還瞧上了村裡的銀花姐姐做妾,銀花姐姐家裡不肯,他就拿了銀花姐姐的爹爹哥哥去,說他們是刁民抗糧,關在牢裡用刑,銀花姐姐第三日就進了縣令府,誰知她爹爹哥哥熬不住刑,早死在牢裡了,鄉里人去論理,縣令的管家說,睡也睡了,別自討沒趣了;後來,銀花姐姐一頭撞死在縣衙門口了。」

    明蘭心頭慘然,真是『破家的縣令,滅門的府尹』;這年頭,老百姓的幸福生活宛如一張薄紙,一點天災**就能捅破了;明蘭忽覺得自己這胎投的不錯了。

    「這關你家什麼事?」綠枝聽了半天,沒抓住重點。

    「銀花姐姐是我哥哥沒過門的媳婦。」

    ——眾人皆肅然。

    秦桑撥了撥爐子裡的炭火,火光照著她平淡的面龐柔和起來:「哥哥氣不過,要去拚命,被衙役們打的血肉模糊的攆出來,爹爹也氣的生了病,家裡兩個男人要瞧病,又沒了勞力,哪有這許多銀錢,祖母說不能賣地,等男人們好了還要種的,只好把我賣了;一起賣的,還有銀花姐姐的弟弟妹妹,也不知他們現在哪裡了。」

    丹橘輕輕問道:「你還記得那縣令叫什麼嗎?」

    秦桑搖搖頭,雙鬟上的絨花輕輕抖動:「不記得了,那時我才五六歲,只曉得我離開時,村長和裡正商量著,大夥兒湊些銀錢,一定要叫村裡頭出個秀才,以後受欺負時,也有個能說話的;……後來聽說,那縣令叫人告了,抄家罷官,還充軍發配,我高興極了,可惜銀花姐姐家已經家破人亡,屋子田地都荒蕪了,再沒人提起他們。」

    眾人心裡一片難過,沉默了許久,秦桑又快活起來,笑道:「前兩年,家裡托人來了封信,家裡漸好了,大哥二哥都討了媳婦,弟弟在唸書,我爹娘還說等光景好了就贖我出去,我說不用,我在這兒好著呢,一個月有二三錢銀子,比爹爹哥哥都賺的多,我都攢下帶回家去了,好多置些田地。」

    明蘭一直靜靜聽著她們說話,這時忍不住問了一句:「你家裡寧肯賣你都不肯賣地,你不怨他們嗎?」

    秦桑笑的臉微微發紅:「怪過一陣子,後來就想開了,有地有爹爹有哥哥,便有了指望,娘也是千打聽萬打聽了後,才賣了我的;我的命好,能進到咱們府來,不打不罵的,還福氣服侍姑娘,這許多年來,吃好的穿好的,姐姐妹妹們都和我好,有什麼好埋怨的。」

    明蘭不禁怔了怔,秦桑在暮蒼齋裡不算得用,模樣性情都只是平平,既沒燕草周到仔細,也沒綠枝爽利能幹,因此月錢和賞賜也排在後頭,可聽她的語氣,卻對生活萬分知足,說起家裡時,更是一片眷戀留戀;這般溫厚老實的人品,便是十分難得的了。

    明蘭第一次見識到底層老百姓的善良誠懇,他們就像腳底的泥土一樣,卑微,卻實在,明蘭心裡喜歡,便笑道:「若你家裡真的光景好了,不用拿銀子來贖,我放你出去便是,想必你爹娘連姑爺都給你說好了,到時候我再陪你一份嫁妝!」

    秦桑臉紅成朵胭脂色,跺著腳羞惱道:「姑娘!這話你也能混說的,我告訴房媽媽去!」

    笑聲終於吹散了陰霾,明蘭稟過老太太后,把自己平時存的私房錢拿出四分之三來,小丫頭們也湊了些零碎銀子,全買了米糧棉被去周濟那些流民。

    「這些年攢的錢都沒了,這下心裡舒服了?難不成差你這一份,外頭就不會凍死人了?」盛老太太似笑非笑的看著明蘭。

    明蘭認真的點點頭:「孫女知道是杯水車薪,但盡我所能,做我能做,也便如此了;聽梧二哥哥說,待到開春後,官府會統一安排他們,願回原籍的回去,沒處可回的便去開荒墾地,落地生根,只望他們能熬過這一冬罷。」

    老太太摟著小孫女,面露微笑,輕歎道:「小傻瓜喲!」

    崇德二年正月底,皖東,浙西,蘇南及蘇西幾處山匪成患,常劫掠逃難的百姓,攻掠防備鬆懈的城鎮,所到之處,殺人放火無惡不作,兼之流民無處可去,遂落草為寇者甚眾。

    長梧和一乾熱血將士幾次請命,希領衛所兵營出城剿匪,俱被金陵知府和都指揮使壓了回去,如今外面刀兵四起,金陵緊守城門還來不及,哪裡敢開城剿匪?!

    長梧幾次請命都被駁回,氣急之下告假回家。

    「跟你說了多少次了,不要與上峰橫眉毛豎眼睛的,收收性子!官場不好混的!」盛維擔心兒子與上司鬧僵,劈頭就說了兒子一頓。

    「爹!我怎會如此?!兄弟們都拍桌子摔酒杯的諫言胡指揮使大人,就我沒說什麼!」長梧梗著脖子,臉色漲的通紅:「就是因為如此,我才告假回家的!不然哪有臉見兄弟們!」

    明蘭在一旁安慰道:「二哥哥別著急,你又不是金陵直屬的武官,不好多勸也是對的;欸,對了,如今外頭戰事如何?我瞧著咱們南邊還算太平,莫非荊王北上一路順利?!」

    「他做夢!」長梧臉色十分不屑,「就那幫烏合之眾,聲勢鬧的倒大,不過是無能之輩,剛一入魯地就吃了敗仗,大軍被對半截斷,後一半退到徐州,又吃了個山谷埋伏,前一半逃竄去了莊州,估計也差不多了。」

    此言一出,屋內眾人都神情一鬆,盛維長松父子互視一笑,總算放下些心來,老太太數著念珠微笑,李氏雙手合十直念阿彌陀佛,文氏喜孜孜的在屋內張羅茶果,品蘭輕輕『切』了一聲,輕聲對明蘭道:「這荊王也太草包了!」

    明蘭拍拍胸口,坐在桌旁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慢慢喝著。

    長梧急的在屋裡團團走了兩圈,長長歎了口氣,語氣很絕望:「明蘭妹子,你算是說對了,我的確不用回京城,我瞧著荊王趕不到京城就得玩完!如今能立功的,都是平亂的軍隊,我要是早知道,一早去投軍了!」

    盛維見兒子一臉懊惱,便岔開話題道:「不知這次平亂是哪路大軍?」

    長梧不走了,一屁股坐下,道:「怕是聖上早對南邊有所戒備,這幾個月來,明著防備京城治安,其實早暗調出了一半的五軍營人馬在京郊操練,北疆大亂後皇上也沒動這支軍隊,荊王舉反旗後大軍才暗中南下,於徐州伏擊反賊。」

    長梧心裡好受了些,他所在的中威衛隸屬三千營裡,就算他在京城,也輪不上他出征。

    「五軍營?那不是甘老將軍統領的嗎?到底是老將呀。」盛維和軍隊做過幾次買賣,多少知道些軍中情形。

    誰知長梧搖頭:「不是甘老將軍,是皇上新拔擢的一位將軍,原也是京中權爵子弟,聽說皇上為藩王之時便多有看重,此次便尋機提拔了,將來怕大有前程。」

    明蘭眼睛一亮,笑吟吟的又給自己添了半杯茶,道:「是嗎?這位將軍倒有眼光。」

    當年八王爺在眾皇子中,可以說是冷灶中的冷灶,文不如三王,武不如四王,尊貴不如五王,會來事不如六王,受寵愛不如先帝的幾個老來子,只有生母卑微的程度倒是首屈一指,居然會有人想到投資這支冷門股,簡直巴菲特他老哥呀。

    盛維也大是興味,暗暗盤算著要和這位軍隊新貴拉上關係:「是哪位?之前可有聽說。」

    長梧似乎死心了,歎氣道:「聽說,叫顧廷燁。」

    屋內眾人一片茫然,都沒聽說過這個名字。

    明蘭含著一口水,舉著茶杯足足看了有半刻,才艱難的嚥下,謹慎的問道:「這個……怎麼之前沒聽說過?二哥哥,就算武官不必像文官一般慢慢熬資歷,難道可以從白身一步拔擢為將軍的麼?」

    一眨眼,老母雞變鴨呀!三個月前還和漕幫一起行俠仗義的江湖大哥,怎麼一會兒就成了平亂大將軍?果然軍民合作嗎。

    長梧精神大振,從荊王叛亂以來,自己這個有閱歷的大老爺們就一直被小堂妹提點,還不得不承認她的確說的精闢有理,今日總算逮著一機會可以擺擺兄長的見識了

    他長長的舒了一口氣,大聲道:「妹子,這你就不知道了。那顧將軍早年原就是正七品的上十二衛營衛。」

    「這不過是閒職,不少京城權爵子弟都有的呀,怎麼不見他們也當大將軍。」明蘭幾乎失笑,自己那位假定追求者梁晗公子也有這個職務。

    長梧語氣頗帶羨慕,轉述金陵的軍報道:「要緊的是,這位顧將軍深受皇上賞識,自聖上登基後,他已領了正五品的京衛指揮使司鎮撫,如今領軍平叛也是事先領了皇上的暗旨。」

    明蘭無語了,咂巴了下嘴,呵呵乾笑兩聲,走過去給長梧添上茶水,一臉乖巧:「二哥哥,你曉得的可真多呀,難怪我爹爹常誇二哥哥有見地。」

    長梧咧嘴而笑,覺得氣順多了;這小堂妹就是這點可愛,以後堂妹夫要敢怠慢她,他一定鼎力相『揍』。



第79回

    崇德二年正月,欽封都指揮將軍顧廷燁領三千步兵一千騎兵自京郊南下,於山東陽縣爐橋設伏,以騎兵穿插反軍縱橫三回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截斷三萬反軍於前後,反軍大亂;遂荊王親率前鋒精銳疾速往北直奔莊州。

    同年二月,顧廷燁分一半兵卒與莊州守軍抗敵,自率輕騎繼續南下,日夜兼程,搶先一步趕到潰軍必經之路上,設伏於徐州以南靈巖谷,依仗地形優勢,以少圍多,全殲潰逃反軍一萬三千多人,活捉從逆的譚王;後命越州,馬隆兩處衛所指揮掃平殘餘。

    及至三月底,顧廷燁回軍北上,與沈皇后親弟沈從興將軍合兵,於莊州城下合擊荊王殘兵,荊王大敗,殘兵潰逃,自此之後,各地衛所都司紛紛開城門掃清反軍殘餘,直至崇德二年四月,荊王逃至小商山上,被親兵刺殺獻首,至此,歷時近半年的『荊譚之亂』結束。

    ……

    至五月,春暖花開,河道清晏,各地的流寇賊匪已漸肅清,盛老太太帶著明蘭和長棟乘舟回京,來時驚變,去時安穩,又逢天氣和暖,河岸上一路花紅柳綠,澄淨的天空中燕子北歸,風景獨好,旅途心情大是不同。

    祖孫三人常坐在二層大船的廂房中,烹一爐香茶,擺幾碟瓜果,開窗觀景,言笑晏晏,看著兩岸忙碌的河夫,還有來回不停裝卸貨的船工,宛如幾個月前那場變亂不曾發生過一般。

    「棟哥兒,吃過這盅茶,你就回屋去讀書吧;到回府為止都不要出來了,好好用功。」盛老太太坐在軟榻上,臉朝著外頭看景。

    小長棟小臉一紅,明蘭幫著說項:「祖母,四弟弟這陣子可不曾掉過書本,不論外頭多亂,他都老實讀書呢。」

    「我知道。」盛老太太淡淡道,「你們父親與我說過,待奔喪回來,今年二月份的童試原要叫棟哥兒下場去試試的,誰知生了這場變亂,便錯過一次練手的機緣。」

    明蘭憐憫的看了小長棟一眼,才十二歲的小豆丁呀,小長棟也老實的放下茶碗,可憐兮兮的瞅著明蘭,盛老太太不理他們姐弟倆的眼色,繼續道:「錯過今年的童試,老爺難保心裡不痛快,說不準一回去便要考教棟哥兒學問;不過幾天功夫就回了,臨時抱佛腳也是好的。」

    小長棟很知道好歹,曉得這是老太太在提醒自己,恭敬的躬身行禮後便回自己廂房讀書去了,明蘭看著小長棟的背影,不無歎息道:「皓首窮經,方悟讀盡詩書無所用;哎……」

    老太太重重的哼了一聲,明蘭連忙補上:「黃髻始畫,須知玩點筆墨有其心。」

    老太太嘴角含了些笑意,道:「巧言令色!敢情讀了幾天書就是為了賣弄嘴皮子?箱籠都收拾好了?別忘記在東西上都寫好簽子。」

    明蘭點點頭,給老太太剝了半個橘子,一瓣一瓣塞進她嘴裡,笑道:「自然,連著收拾了幾夜呢!四姐姐和五姐姐的及笄禮物,還有太太和嫂嫂的,都分好了。」

    盛維盛紜兄妹是天生做生意的料子,賺錢利落,出手也大方,老太太當初給品蘭帶去的及笄禮是鑲翠玉蓮瓣銀盞一對,而他們給墨蘭補上的及笄禮是一支累絲銜珠金鳳簪,三月裡如蘭的及笄禮是鏨梅花嵌紅寶紋金簪,給明蘭的是一對累絲嵌寶鑲玉八卦金盃;另外給王氏和海氏也多有物件相送。

    值得一提的是,後來一段日子流民漸散,大戶人家之間重又串門子起來,大伯母李氏的娘家舅太太更是頻頻上門,每回拉著明蘭的手看個不停,從繡鞋上的花樣一直看到耳垂上的墜子,嘴裡讚個不歇;臨走前,還塞給明蘭一對白玉圓鐲,玉色極好,隱隱透著水色。

    明蘭本來抵死不要,古代的姑娘家可不能隨便收人東西,還是大伯母發話了,說只是長輩的見禮,明蘭才收了。

    「聽說那李家的郁哥兒正在松山書院讀書,學問是極好的,今年秋闈便要下場試試了。」盛老太太慢悠悠,「可惜墨丫頭等不及了,不然我瞧著倒不錯。」

    王氏擺明了不肯再留著墨蘭了,哪裡肯等李郁考中再論婚事,也不知這會兒墨蘭和那文舉人的婚事談的如何了;明蘭想起自己的事,連忙湊到老太太跟前,小聲道:「祖母,那永昌侯府孫女可是打死不去的。」

    老太太好笑的瞪了她一眼,板臉道:「人家可什麼都還沒說呢!你少自己抬舉自己!」

    明蘭訕訕道:「這不是未雨綢繆嘛;沒有最好,若是有的話……」明蘭咬了咬嘴唇,撲在老太太膝蓋上,哭喪著臉道:「要是太太執意要結親,祖母您可得頂住呀!就孫女這斤兩,哪是人家對手呀,怕是一個回合就交代了!」

    老太太瞪著眼睛罵道:「一個姑娘家家的,開口閉口說什麼呢?!你的親事長輩自有主張,老實待著去!反正不會害了你的!」

    明蘭討好的蹭著老太太的脖子,呵呵傻笑。

    待長棟把帶去的書本翻過一遍後,明蘭一行便到岸了,祖孫三人精神抖擻的下了船,見來福管家率一眾家丁已等在碼頭,換乘馬車向京城轆轆而行,行得幾日便到了京城門下,出乎意料的,竟是海氏親來迎接。

    盛老太太和明蘭都覺得有些奇怪,還是不動聲色的換了車轎,當前一乘是平頂藍綢墜銅燈角的平穩大馬車上,換乘時,幾個婆子有意將小長棟和明蘭迎到後頭一輛馬車裡去,老太太看了海氏一眼,只見她臉色略黃,神情憔悴。

    「讓你六妹妹一道來吧,過幾個月她就及笄了,該知道的都讓知道吧。」老太太淡淡道。

    海氏低了頭,臉色微紅,便又叫婆子把明蘭扶到這輛馬車來。

    在城門口查過路引後,盛家幾輛馬車緩緩朝盛府而去了。

    「說吧,家裡怎麼了?」老太太背靠著一個秋香色雲錦大迎枕上,明蘭湊過去為把枕頭條褥都理平整些,又從一旁的小箱籠裡取出些百合香丟進熏爐裡。

    海氏神色還算鎮定,只是語氣掩飾不住疲憊,略思量了下:「這事……原想寫信給老太太的,可老爺算過日子後,說老太太既已出行,就別胡亂送信了,沒的叫旁人知道了。」

    老太太微闔的眼睛忽然睜開,單刀直入道:「是不是你妹妹出事了,哪個?」

    海氏微吃驚,隨即眼眶一紅,哽咽道:「什麼都瞞不過老太太,是…是…四妹妹。」

    「別廢話了,快說!回府之前說清楚了!」老太太是薑桂之性,老而彌辣。

    海氏拿出帕子來抹抹眼睛,緩緩敘述道:「四妹妹原是禁足在屋裡的,平日裡連請安都免了,太太看她老實,便一心為她籌辦婚事,相看了那文舉人,老爺和全哥兒他爹都滿意的,本已約好了要見文家老太太,誰知外頭出了兵亂,行路不便,這便耽擱下了;好容易等到兵亂平了,就在上個月…上個月…」

    海氏眼眶又滿上眼淚,匆匆抹了抹,繼續道:「因大亂平息,京城絲毫未損,城裡好些男人在軍中效力的人家都去寺廟庵堂裡進香還願,那一日本好好的,快入夜時,忽門房來傳話,說永昌侯府派了下人把四妹妹送了回來。太太當時就懵了,孫媳趕緊去山月居瞧,哪裡有四妹妹的人影,孫媳氣極了,捆了院子裡的丫頭來問,原來四妹妹一大早就跑出去了!」

    海氏輕輕抽泣著,如今府裡不少事都是她在管的,出了這樣的事情,估計她也挨了不少責罵,明蘭看海氏心力交瘁的樣子,心裡不忍,過去輕輕撫著她的背,給她順順氣。

    海氏感激的看了明蘭一眼,抹乾眼淚,接著道:「…我去門口接了四妹妹回來,又好一番打聽,才知道…原來四妹妹一早擅自去了西山龍華寺,當時梁晗公子也正巧陪著梁夫人去進香,也不知怎麼湊的,四妹妹從馬車上跌下來,險些滾下坡子,恰巧梁晗公子縱馬在旁,便救了四妹妹,眾目睽睽,四妹妹是叫人家抱著回來的!」

    說到這裡,海氏低下頭,明蘭和老太太互視一眼,眼神都很複雜,不知是喜是憂:於明蘭,用不著惹盛紘王氏不高興了,於老太太,省下她一番唇舌,不過於盛府,這就不是什麼好事了。

    「能做成這番事,必有裡外連通,你麼查出來了?」老太太盯著海氏,慢慢道。

    海氏止住哭聲,抬頭道:「事情一發,太太就捆了山月居上下,動了家法拷問,從頂替四妹妹在床裝病的雲栽,到替四妹妹準備車馬的門房,沒幾下就問出了林姨娘,這回老爺是真發火了,把林姨娘和四妹妹狠狠打了一頓,關進了柴房三日三夜,每日只送一頓吃的。」

    明蘭心裡咋舌,這林姨娘好生厲害,很有策劃能力呀;首先要打聽清楚永昌侯府的夫人公子何時去上香,什麼路徑,然後要買通裡外一條龍的下人幫忙遮掩,再來要足足瞞住一整天,有決心有手段,是個人物。

    老太太也有些氣了,胸口起伏了幾下,再問:「那沒臉的東西預備怎麼辦?」

    海氏臉色灰敗,低聲道:「這事之後,永昌侯府便再無音訊,林姨娘跪在老爺跟前日夜啼哭,口口聲聲道,求太太上永昌侯府提親,不然四妹妹只有死路一條了;太太氣病了。」

    老太太輕嗤了一聲:「你這婆婆也太不中用了。這點子事情便垮了,當初的勁頭哪兒去了,不就是一死嘛,她們有臉做,便得有膽子當!理她做甚!」

    海氏眼神中露出難堪,輕輕道:「太太不是為這事病倒的。」

    「還有什麼事?」老太太簡短道。

    海氏絞著帕子,毅然的抬起臉,道:「內閣首輔申老大人相中了齊國公府的二公子,便是平寧郡主的兒子齊衡,沒多久便上門提親了,國公府已一口應下了!」

    老太太嘴角輕輕一歪,目光似有諷刺:「那又如何?與我家有什麼干係?」

    海氏為難的看著老太太,結結巴巴道:「老太太不知道,前些日子,平寧郡主與太太露了口風,有意思娶我家五妹妹的,太太也很是滿意,雖未明說,但也心照不宣了,誰知平寧郡主說變卦就變卦!太太著人去質問,那郡主只答了一句,貴府四姑娘的婚事如何了?」

    老太太拍著案幾,恨聲罵道:「沒臉的東西,盡禍害家門了!」

    明蘭也很抑鬱,這種古代家族真討厭,一個女孩丟了人,其他姐妹就跟著一起倒霉,墨蘭去外頭勾搭關她毛事呀。

    海氏還在那裡囁囁嚅嚅的,老太太不耐煩了,喝道:「還有什麼?一道說了吧!索性我這把老骨頭還頂得住!」

    其實原本海氏也是個爽利明快的人,但這段日子來,一連串的驟變來的迅雷一般,著實叫人緩不過神來,海氏平了平氣息,決心一口氣說完:「老爺要太太去永昌侯府提親,太太死活不肯,就在這個僵持的當口,王家舅太太來了一封信,說是王家表弟與康家的元兒表妹已定了親,連小定都下了!……太太這一驚非同小可,著人連夜快馬去了奉天問了,舅太太回了封信,說太太既早有了國公府的貴婿,自家的不肖兒子便自行結親了,來人還帶回了王家老太太的話,說老太太也生太太的氣了,太太這般反覆,把王家的嫡孫當什麼了!老太太呀,太太和平寧郡主說親的事兒從未在外頭聲張,遠在奉天的王家如何知道了?太太堵住了一口氣,便去找康姨媽論理了,被氣的半死回來,這才真病倒了。」

    明蘭倒吸了一口氣,王氏之所以在墨蘭的事情上這麼硬氣,不過是仗著如蘭早與王家說好了親事的,反正是自己娘家,也不會計較什麼的,如蘭出嫁既不成問題,王氏便高枕無憂了,誰知居然被她信任的姐姐截糊了!

    對於王家老太太而言,雖然女兒很可疼,但畢竟孫子更親,王氏挑三揀四的行為嚴重傷害了王家人的自尊心,加上康姨媽的不懈努力,反正哪邊的姑娘都是外孫女,如此這般,康元兒表姐的終身問題便順利解決了。

    聽完了這些,老太太也不想說話了,只歎著氣,看著小孫女低著頭,輕輕給自己捶著腿,她忽然慶幸起來,好歹以賀老太太的人品和她們倆的交情,明蘭的婚事應當不會變卦吧。

    唉……可這一攤亂局,可怎生瞭解?

    這會兒怕是王氏活吃了林姨娘母女的心都有了。

    「除了這些,家裡其他還好吧。」老太太語氣疲憊,微微側了側身子。

    海氏放下帕子,努力扯出一個勉強的微笑:「都好的,全哥兒長牙了,如今能喊幾個人了,回頭給老太太瞧瞧;……哦,還有,這回過年,孫媳照著老太太吩咐,依舊往賀家送了年禮的,賀家老夫人脾氣好極了,連連道謝;前不久功夫,孫媳聽說賀家在尋摸合適的屋子,說是弘文哥兒的姨丈家來京了,孫媳有個表嫂,倒恰有這麼一處院子,前後兩進的,不是很大,不過倒也乾淨整齊,不用翻整,進去便能住的;想等著老太太回來了商量,是不是與賀家去說說……」

    明蘭手上動作停了一下,抬頭看了眼老太太,只見老太太眼神也是微微閃動。

    賀弘文的母親只有一個姐姐,所以賀弘文也只有一個姨丈,早年間兩家人也常來常往,這些年與賀家交往下來,盛老太太也知道賀母對曹家頗有牽掛,不知涼州水土養人否。

    老太太長長吸了一口氣,手指握緊了念珠,指節微微發白,事情得一件一件的來,她得打點起精神來。

作者: C萍妹    時間: 2012-6-27 10:37 AM

第80回

    從跨進盛府大門起,老太太就冰著一張面孔,先叫小長棟自回去見香姨娘,然後去正房屋裡看王氏,剛走到院門口,就聽見一陣尖利的女人叫聲:「……你死了心吧!我就是養著閨女一輩子,也不叫那賤|人好過!」然後是盛紘的吼聲:「不然你想如何了結!」

    老太太側臉看海氏,海氏臉上一紅,連忙推了□邊的丫頭,那丫頭立刻扯起嗓子大聲傳報:「老太太來了!」

    屋裡靜下來,老太太一行人掀簾子進去,穿過百寶閣,直進梢間裡去,只見王氏躺在床上,身著一件蜜藕色中衣窩在金線錦被裡頭,面色蠟黃,顴骨處卻泛著不正常的紅暈,顯是剛發過脾氣,一旁站著的盛紘見老太太進來,連忙過來行禮。

    老太太冷冷的瞧了他一眼,什麼話也沒說,王氏掙扎著要起身相迎,明蘭連忙過去按住了她,老太太走過去和氣道:「別起來了,好好養著吧。」

    明蘭偷偷打量了盛紘夫婦一眼,頓時心裡嚇了一跳,盛紘鬢邊陡然生出華髮,似乎生生老了七八歲,王氏也面容憔悴,好似生了一場大病;明蘭瞧著情形不對,便不敢多待,向盛紘和王氏恭敬了行了禮,問了安後便躬身退出去,直回暮蒼齋去了。

    王氏看了眼一旁侍立的海氏,只見海氏微微點頭,知道老太太都已清楚了事情來龍去脈,淚盈滿眶:「老太太……媳婦是個不中用的,眼皮子底下叫出了這樣沒臉的事!我…我…」

    老太太揮揮手,截斷王氏的話頭:「墨丫頭的事不怪你,只有千年做賊的,沒有千年防賊的;何況又是老爺愛重的人,誰還不得給幾分面子,自不好下死命管制了。」

    這話說的夾帶諷刺,盛紘臉上一紅,只低頭作揖,不敢答話,王氏見老太太為她說話,便拿著帕子捂在臉上,大聲哭道:「娘說的是!若不是瞧在老爺面上,誰會叫她們做成了這鬼祟伎倆!卻害了我的兒……」

    老太太再次打斷了她的話:「墨丫頭的事不怪你,但如丫頭的事卻是你的過錯!你一個閨女到底想許幾戶人家,這山望著那山高,一忽兒朝東一忽兒朝西,親家母那般疼你,如今也惱了你,你還不好好思過!」

    王氏想起慈母的憤怒和親姐的背叛,心裡一陣苦痛,伏在枕頭上抽抽搭搭哭起來。

    盛紘面帶羞愧,低頭道:「母親,您看這…該怎麼辦?」

    盛老太太依舊不理他,直對王氏道:「你還是好好養著吧,那些糟心事先別去想了,如蘭才剛及笄,親事可以慢慢說。」又囑咐了海氏要好好服侍之類的,然後轉頭就出去了;盛紘見老太太臉色凌厲,也不敢出聲,只眼睜睜的瞧著人出去了。

    明蘭甫一回到暮蒼齋,只見若眉領著一群小丫鬟整齊的站在門口迎接,明蘭笑了笑,待進到屋裡,見房間收拾的窗機明淨,門旁燒著滾滾的茶水,桌上放著一套明蘭春日素用的白瓷底繪彩的杯盞,當中還擺了一碟新鮮果子,明蘭心下頗為滿意,便著實嘉獎了若眉幾句。

    一進屋裡,丹橘就笑吟吟的打開一口小箱籠,取出一個淺紫色的薄綢包袱塞到若眉手裡:「怪道姑娘要給你的這份特別厚,果然是個好的!」

    若眉傲氣的挑了挑眉,接過東西,淡淡道:「我是個嘴笨的,不如姐姐們討姑娘喜歡,孤零零的留著看院子,自然只有多出些力氣了。」

    正埋頭從大箱子裡往外搬東西的綠枝聽見了,忍不住又要爬出來鬥嘴,叫燕草按了下去,丹橘溫和的笑了笑,也不多作答,小桃忍不住道:「若眉姐姐,我聽姑娘說了,若留了別個,不一定看得住院子,你是個有定性的,靠得住,姑娘才放心叫你看門戶的。」

    若眉無可無不可的抿了抿唇,轉身出去,然後小翠袖打竹簾鑽了進來,甜蜜蜜的笑道:「各位姐姐們辛苦了,你們的屋子床褥若眉姐姐早提溜我們收拾好了,回頭等姐姐們忙完了姑娘的活兒,便好歇著了;若眉姐姐就這嘴巴,其實她可惦記你們呢。」

    聽了這話,綠枝吐出一口氣,繼續低頭幹活,丹橘幾個忍不住輕輕笑起來。

    收拾了一下午才得空,明蘭狠狠洗了個澡,才覺得略略洗去了些疲乏,覺得身上鬆快了些,這才直往壽安堂蹭飯去了。

    老太太的規矩是食不言,祖孫倆端正的坐下用飯,明蘭一邊扒飯,一邊偷偷注意老太太神情,似乎沒有特別不悅,只是眉頭深深皺起,像是十分頭痛。

    飯後一碗清茶,明蘭對著老太太不知道說什麼好,便上去給輕輕的揉著肩膀。

    「…你說這檔子破事,我管還是不管?」老太太悠悠的開口了,氤氳的熱茶氣霧瀰漫著老太太的面龐,一臉厭倦;剛才房媽媽已來報,林姨娘被鎖在偏房,墨蘭叫關在自己屋裡,盛紘下了死令,誰也不許見。

    「…管。」明蘭脫口而出,見老太太神色不虞,立刻又補充道,「但不能輕易管;呃…起碼得叫父親來求您……嗯,三次!」白胖的手掌豎起三根嫩嫩的手指。

    老太太翻了個白眼給她,哼哼道:「適才一下午功夫,你老子已來求兩回了。」

    明蘭訕訕的,腹誹盛紘老爹太沉不住氣了,呵呵乾笑道:「那……起碼五次。」五根白胖手指全部都鬆開了。

    老太太歎氣了,輕輕搖頭道:「血濃於水呀,到底是自己骨肉;也罷,這事兒總不能這麼僵著吧;可是……」老太太忍不住咬牙,「又不願遂了那起子沒臉東西的打算!」

    明蘭慢慢停下手,思量了下,道:「一碼歸一碼,林姨娘的錯是一回事,家裡的臉面又是另一回事;該罰的要罰,該挽回的也要挽回。」

    老太太閉著眼睛沉吟片刻,開口道:「是這個理。」

    第二日,老太太叫明蘭把從宥陽帶來的東西都一一分了,王氏依舊窩在床上養病,海氏見老太太回府,鬆了一口氣後精神反倒好了許多,臉色也不那麼難看了,下午明蘭捧著新鮮的桂花油去陶然居慰問受害者。

    在明蘭的猜度中,這會兒如蘭不是正在發脾氣,就是剛發完脾氣,不然就是醞釀著即將發脾氣,結果出乎意料,如蘭並沒有預想中的那麼憤怒,雖然提起墨蘭母女時依舊刀口無德,不過卻很理智,還有心情叫丫鬟描花樣子。

    「她自己尋死,怨不得別人,偏要累的我們倒霉!」如蘭忿忿道,然後又展開眉宇,「姻緣自有緣分,老天爺看著給的,沒什麼好囉嗦的。」看樣子,她對齊衡和王家表哥都沒什麼意思,所以也一副無所謂了。

    「五姐姐,你長大了哦。」明蘭由衷感慨;然後額頭上挨了重重一個爆栗。

    這段日子盛紘也不好過,家族顏面盡失,一向彪悍的老婆還撂挑子,只得去求老太太,兩天裡面去尋了老太太四次,回回還沒開口就被一通冷言冷語堵了回來,盛紘知道老太太一直暗怪他對林姨娘太過手軟,不曾好好約束,瞧吧,這會兒出事了吧,該!

    第三日一大早,盛紘又摸著鼻子去求老太太,老太太雙手籠在袖子裡,掰著手指數完了一巴掌,便稍加辭色了些,盛紘大喜過望,忙懇求道:「兒子知道錯了,萬請母親管教!」

    老太太靜靜的看著盛紘,目光森然:「聽說林氏把身邊一個丫頭給了你,如今還有了身孕?可是在國喪期呀。」

    盛紘面紅過耳,噗通一聲就跪下了,連聲道:「兒子糊塗!」

    老太太冷哼一聲:「怪道她又有能耐興風作浪,原來是討了你喜歡的。」

    王氏看盛紘如同管犯人,林姨娘善解人意,給他弄了個嬌滴滴的美艷丫頭,正中盛紘下懷,但事後,盛紘心中也大是後悔,他素來重官聲,此次也是被撩撥的忘了形。

    「都是兒子的錯!母親請重重責罰兒子!」盛紘低頭跪在老太太面前。

    老太太一掌拍在桌子上,冷笑道:「你個糊塗蟲!叫人算計了也不知道!你也不想想,墨丫頭要那事是一天兩天策劃出來的嗎?怕是人家早算計上了,自然得先把你誘入殼中!讓你做下虧心事,好拿捏了你!」

    盛紘額頭的汗水涔涔,老太太喘了幾口氣才定下來,緩緩道:「紘兒,你可還記得幾年前,衛姨娘身亡後你我母子的一番談話?」盛紘心頭一怔,反應過來:「兒子記得。」

    老太太歎氣道:「那時我就要你好好管束林氏了,可你並沒有聽進去;今日才釀此大禍;當初我說,家宅不寧,仕途焉能順遂,如今這情形……」

    盛紘羞慚難當,五月底的天氣漸漸暖和了,他身上卻一陣一陣的冒冷汗,心裡開始恨起林姨娘了,若不是她屢屢作亂,他如何會被同僚指指點點。

    老太太正色問道:「你這次真要我管?」盛紘磕了一個頭,朗聲道:「兒子無德無才,這些年來全靠母親提點,煩請母親再勞累些罷!」

    老太太盯著盛紘的眼睛,一字一句道:「這次我可不是說說的,事後要重重處罰的,你可捨得?!」盛紘聽出了老太太言語中的森冷之意,想了想,咬牙道:「自然!」

    老太太緊著追問:「即便我要了她的性命?」盛紘想著其中的厲害關係,況且這些年來,與林氏的情分早已淡了許多,遂橫下一條心,大聲道:「那賤人死有餘辜!便是殺了她,也不過算償了衛氏的命!」

    老太太盯著盛紘看了半響,面無表情的點點頭,淡淡道:「不會要她的命,不過……也不能再留她了。」

    用過晚飯後,老太太便把明蘭趕了回去,明蘭留了個心眼,藉故把丹橘留在壽安堂,好回頭給自己轉播實況。

    盛老太太和海氏的辦事風格不同,海氏出身之乎者也的門第,喜歡以德服人,最好對方心服口服外帶佩服,老太太則是有爵之家嫡女出身,做事向來說一不二,最不耐煩和人糾纏,但只把話說清楚了,我明白不需要你明白。

    盛紘和王氏坐在壽安堂的裡屋,一個坐在桌旁,一個坐在窗邊羅漢床上,夫妻倆都憋著氣,誰也不看誰,外頭,盛老太太獨自端坐在正堂,叫人把林姨娘和墨蘭領了過來。

    林姨娘很知趣的跪下了,旁邊一個水紅衣裳的美婢扶著,老太太看了那美婢幾眼,只見她杏眼桃腮,眉目含情,只是腰身有些粗,心裡忍不住冷笑了下;另一邊的墨蘭就倔的多了,雖然這段日子吃了不少苦頭,打扮潦草,神色有些萎靡,但依舊昂著脖子站在當中。

    老太太看著墨蘭,緩緩開口:「大道理我不說了,想必老爺太太和你大嫂子也說了不少,我只問你一句,那文家你是嫁不了了,如今你預備怎麼收場?」

    墨蘭一肚子氣頂在胸口,哼聲道:「左右不過命一條,有什麼了不得的!你們要我死,我便死了就是!」

    老太太不假思索的喝道:「說的好!端上來。」房媽媽從一頭進來,手上托著個盤子,老太太指著那盤子裡的物事道,「這裡有白綾一條,砒霜茶一碗,你挑一個罷;也算洗乾淨我們盛家的名聲!」

    墨蘭小臉蒼白,倔強的神情再也維持不住了,看著托盤裡的白綾和毒藥,身子劇烈的抖了起來,林姨娘慘呼一聲,磕頭道:「老太太饒命呀!墨蘭,還不快跪下給祖母賠罪!…老太太千萬不要了,墨丫頭不懂事,惹惱了老太太,老太太瞧在老爺的面上……」

    老太太伸手一揮,『啪』的一聲,一個茶碗砸在地上,指著林姨娘,冷聲喝道:「閉上你的嘴!我這輩子最後悔之事,就是一時心軟讓你入了府後又進了門,這些年來,你興風作怪了多少事,我先不與你理論,你若再插一句嘴,我立時便把這砒霜給你女兒灌下去!你是知道我的,我說的出,也做得到!」

    林姨娘喉頭咕嘟一聲,低下頭去,一雙眼睛四下尋找些什麼,老太太冷笑道:「你不必尋老爺了,他今日是不會來的,一切事由我處置。」

    林姨娘委頓在地上,神情楚楚可憐,卻也不敢再開口。坐在裡屋的王氏譏諷的笑了笑,轉頭去看丈夫,卻見盛紘一動不動,心裡氣順了許多。

    墨蘭一瞧情狀不對,連忙跪下,連聲賠罪道:「祖母饒了孫女吧,我知道錯了,知道錯了!孫女再也不敢了,孫女……還不想死呀!」說著便哭了起來,一邊看了眼跪在身旁的林姨娘,忽想起之前的謀算,連忙道,「孫女不是有意的,是日日禁足在家中,著實悶的慌了,才出去進香的,想著為老太太祈福添壽,讓爹爹加官進爵,誰知遇上那事……孫女怎知道呀!不過是無心之失……」墨蘭看見老太太面帶譏諷的瞧著自己,說不下去了。

    裡屋的王氏幾乎氣了個仰倒,到了如此地步,墨蘭居然還想糊弄人,外頭的盛老太太也啼笑皆非,緩緩道:「你姨娘自幾個月前起就打上梁家的主意了,叫林姨娘以前得用的個奴才去與梁家的門房套近乎,打聽到那日梁晗公子要陪母去進香,然後你叫身邊的那個丫頭雲栽扮成你躺在床上,你穿著丫頭衣裳偷溜出去,在外頭打扮好了,叫夏顯給你套的車……三頓棒子下去,下人什麼都說了,你們母女倆要是不嫌丟人現眼,這就叫人把他們提溜過來,與你們對質;哼哼,當著我的面,你就敢這般扯謊,呵!果然是有本事!林姨娘這輩子就慣會顛倒是非,你倒也學會了!」

    墨蘭臉上再無一點血色,心知老太太是一切打聽清楚的,伏在地上,抖的身子如篩糠。

    裡屋的王氏嘲諷的看了盛紘一眼,盛紘覺得很是難堪;正堂裡,老太太示意房媽媽把托盤放到一邊去,才又開口道:「如今你壞了名聲,別的好人家怕難說上了,梁家又不要你,你做出這樣的事情,可想過後路?」

    墨蘭聞言,忽然一哆嗦,大聲道:「太太還未去提親,如何知道梁家不要我?」

    老太太冷冷的瞧著她:「原來你們母女打的是這個主意,可你想沒想過,興許人家根本瞧不上你呢?自來都是男家向女家提的親,便是有反例,那也是兩家早就通了氣的;若我家去提親,叫人回了,你叫你爹爹的臉往哪兒放?」

    墨蘭一邊抹著臉上的淚水,一邊辯解道:「如果梁夫人瞧的上明蘭,為何會瞧不上我?我又哪點不如明蘭了!說起來,我姨娘可比她親娘強多了!」語氣中猶自帶著憤憤不平。

    老太太訕笑道:「為何瞧不上你?這我就不知道了,只曉得自那日後,永昌侯府再也無半點音訊,你爹爹試探著放過去些風聲,也如泥牛入海。」

    墨蘭胸口起伏厲害,大口大口的喘氣,忽似抓住浮萍的溺水人,跪著過去扯住老太太的衣角,大聲祈求道:「求祖母可憐可憐我,明蘭是您孫女,我也是呀!您為她一個勁兒的籌謀,不能不管我呀!我知道我給家裡丟人了,叫爹爹厭惡了,可是我也沒法子的,太太惱恨我們母女倆,恨不能吃了我姨娘,如何會在我的婚事上盡心,我…我和姨娘不過是想要一門好親事,免得後半輩子叫人作踐!」

    說著,墨蘭面頰上一串串淚水便滾了下來,眼珠子都紅了,猶自哭泣道:「我眼紅明蘭處處比我討人喜歡,祖母喜歡她,爹爹喜歡她,大哥哥大嫂子也喜歡她,如今好容易結識了個貴人,永昌侯夫人也喜歡她!我不服,我就是不服!憑什麼她就能嫁的比我好!祖母,事已至此,您就成全了我罷,就當可憐可憐孫女了!」

    說到後來,墨蘭伏在地上嗚嗚哭個不停,聲氣哽咽。

    「你要我們如何成全你?」老太太緩緩道。

    墨蘭連忙抬頭,似乎瞧見了一線生機:「請爹爹去求求永昌侯吧,爹爹素有官聲,侯爺不會不給面子的!反正梁夫人本也打算與我家結親的,不過是換個人罷了,不都是盛家的閨女嗎,我又比明蘭差什麼了!請爹爹去,太太也去!我若進了梁家門,與盛家也有助益不是?只要爹爹和太太肯盡力,沒有不成的!給我條活路吧!」

    裡屋的王氏已經無聲的連連冷笑,盛紘氣的拳頭緊捏,氣的臉色已成醬紫色了,他這一輩子行走官場何其謹慎,從不平白結怨,也不無故求人,才混到今日地位,卻要為了個不知禮數的庶女去丟人現眼,還不一定能結成親家,這京城就那麼點兒大,若傳了出去,以後他的臉面往哪兒放?!

    老太太看著滿臉淚痕的墨蘭,看了眼那邊的林姨娘,心裡漸漸冷下去了,譏諷道:「你的意思是,若事有不成,便是老爺和太太沒有盡力?便是不給你活路?」

    墨蘭一驚,低頭道:「爹爹疼我,便該為我著想!」

    屋裡一片寂靜,久久無聲,只聞得院子外頭那棵桂花樹的枝葉搖曳聲;裡屋的盛紘直氣的臉色煞白,對林氏母女涼透了心,王氏見丈夫這麼難過,心裡也軟了下。

    過了好一會兒,老太太才悠悠道:「你長到這麼大,你爹爹有多疼愛你,全府上下沒有不知道的;你一個庶女,吃穿用度處處都和五丫頭一般,便是太太也不敢怠慢你,為的就是怕你爹爹心疼,你比比康姨媽家的幾個庶女,自己摸摸良心說話,如今竟講出這般不孝的狂言來!你爹爹一番心血都喂到狗肚子裡去了!你與明丫頭的最大不同,便是她樂天知命,曉得有所為有所不為,你說我為她籌謀,可我一般的為你籌謀,你願意嗎?你總瞧著富貴眼紅,這偏偏是我不喜歡的;唉……罷了,太太不去提親,我去!」

    此言一出,裡屋外堂幾個人皆驚。到了這個地步,盛紘臉色一片冰冷,只覺得便是一碗毒藥送了墨蘭,也不算冤枉了她,王氏也驚跳起來。

    墨蘭不敢置信的抬頭望著老太太,臉上的幽怨立刻換成驚喜一片,還沒等她道謝,老太太又自顧自道:「我忝著這張老臉,上梁府為你提親,為你說好話,為你籌謀,但謀事在人成事在天,那梁家願不願意,祖母便不敢保證了。」

    墨蘭心頭一跳,老太太盯著她的眼睛,異常緩慢道:「梁夫人若願意討你做兒媳,你也不必謝我,是你自己的運氣;若梁夫人怎麼也不願意……」墨蘭手指發顫,老太太繼續道,「你父兄還要在京裡為官,盛家女兒不能去梁家做妾,你大姐夫還是梁晗的上峰,你大姐姐也丟不起這個人;我便送你回宥陽,叫你姑姑與你尋個殷實的莊戶人家嫁了。」

    墨蘭嚇的滿頭冷汗,背心都汗濕了一片,還想抗辯幾句,老太太一指那裝著白綾和砒霜的托盤,直截了當道:「你若還推三阻四的,便在那盤子和剃頭剪子裡挑一樣吧!喪禮定會與你風光大辦,進了姑子庵也會時時來看你的。」

    墨蘭愣住了,不敢說話,林姨娘卻心頭暗喜,她知道盛老太太的脾氣,既然她答應了全力以赴,必然不會弄虛作假,連老太太都出馬了,盛紘必然會去找永昌侯爺的。

    說完這句後,老太太便不再多看墨蘭一眼,轉頭向著林姨娘,道:「你呢,是不能留在盛府了;待過了今晚,明日一早,就送你到鄉下莊子裡去。」

    這句話真如晴天霹靂,林姨娘『啊』的一聲驚呼出來:「老太太……」話還沒說完,房媽媽早領了兩個壯實的婆子等在一旁,一下便把林姨娘堵住了嘴,捆住了手腳;母女連心,墨蘭哭叫著,扯著老太太的衣角求饒,林姨娘宛如一頭野獸般,瘋了似的掙扎。

    老太太盯著林姨娘,冷冷道:「再有囉嗦,便把你送去京郊的銅杵庵去!」

    林姨娘不敢掙扎了,墨蘭也發了傻,那銅杵庵不是一般的庵堂,是大戶人家犯了錯的女眷送去受罰的地方,裡面的尼姑動輒打罵,勞作又極辛苦,吃不飽睡不好的,據說進去的女人都得去層皮。

    老太太站起身來,瞧著地上的林姨娘,只見她赤紅的眼神中流露出憤恨之色,狠狠瞪著自己,老太太絲毫不懼,只淡然道:「我著實後悔,當初拼著叫老爺心裡不痛快,也該把楓哥兒和墨丫頭從你那兒抱出來,瞧瞧這一兒一女都叫你教成什麼樣子了!一個自詡風流,不思進取,一個貪慕虛榮,不知廉恥,你誤了自己也罷,卻還誤了孩子們!你也是手上有人命的,去莊子裡清淨清淨,只當思過吧,待過個一二十年,你這一兒一女若是有出息,便能把你從莊子裡接出來享享兒孫福,若是沒出息……」

    後面沒說下去,林姨娘眼神中露出恐懼之色,一二十年,那會兒她都幾歲了,便拚命嗚嗚叫著想要磕頭求饒,捆她的婆子手勁大的很,沒能掙脫開。

    老太太忽然面孔一轉,朝著林姨娘身旁那個水紅衣裳的丫頭微微一笑,溫和道:「你叫菊芳吧。」那丫頭早被老太太這一番威勢嚇住了,一直躲在角落裡發抖,聞聲後連忙磕頭。

    老太太神色和善:「果然生的好模樣,可惜了……」

    菊芳聽了前一句話和老太太的神色,還有些心喜,誰知後一句又讓她心驚膽戰,不解的望著老太太,只聽她歎息道:「你這孩子,叫人害了還不知道。」

    菊芳大驚,顫聲道:「誰…誰害我?」

    老太太面帶憐憫的搖搖頭:「你肚子幾個月了?」菊芳粉面緋紅,羞道:「四個月了。」

    「那便是國喪期裡有的。」老太太冰冷的一句話把菊芳打入冰窟,她心如亂麻,大驚失色,過了會兒便連聲哀叫道:「我不知道呀,不知道呀!是姨娘叫我服侍老爺的!」

    「你主子自有深意。」老太太眼光一瞄林姨娘,「國喪期有孕,老爺如何能落下這個把柄,到時候太太一發怒,你便是完了。」

    裡屋的王氏狠狠的瞪著盛紘,這事她完全被蒙在鼓裡,平白又多出個狐狸精來,如何不氣,盛紘面色赧然,轉頭不去看王氏,心裡卻暗恨林氏用心何其毒也。

    菊芳嚇的面無人色,哭叫道:「老太太救命呀!」她心裡大罵林姨娘歹毒,若誠心想成全自己,便該避過了國喪期,好好給自己安排,偏偏這樣害她。

    盛老太太向她招招手,菊芳一路小跑過去跪在她腳下,只聽老太太緩緩道:「這樣罷,回頭房媽媽與你抓副溫緩的落胎藥,你先去了這把柄,好好調理身子,然後我做主,正正經經的給你抬姨娘,如何?」

    菊芳雖不忍腹中骨肉,但想起王氏的暴戾脾氣,再看看林姨娘下場,便咬咬牙應了,心裡只深深恨上了林姨娘。

    看見這一幕,林姨娘才真正怕起來,抑制不住的發抖,她本還想著盛紘會念舊情,過上一年半載,再有兒女時常求情,盛紘便把自己接回來,但若叫這麼一個年輕貌美懂風情又深深憎恨自己的女人留在盛紘身邊,日日吹著枕頭風,怕盛紘想起自己只有恨意了。

    林姨娘心裡驚懼不已,把祈求的目光射向女兒,墨蘭看見,又想開口給生母求饒,不料老太太已經起身,由翠屏扶著往裡屋走去了,走到一半,忽然回過頭來,對著墨蘭道:「過兩天,我便去梁府了;若成了事的話……」

    墨蘭心裡咯噔一下,便先閉上嘴聽老太太講,只聽老太太聲音中帶著疲倦,道:「永昌侯府比盛家勢大,你又是這般進的門,以後你得處處靠自己,討夫婿歡心,討公婆喜愛,若想依仗娘家,便難了。」

    墨蘭聞言,心頭陡然生出一股力氣,先把林姨娘的事放下,暗暗下定決心,要家裡家外一把抓,到時候叫娘家瞧她如何威風!



第81回

    翌日清早,明蘭坐盆架前,胸前圍著細棉大巾子,燕草給她淨面,丹橘從外頭輕手輕腳進來,俯身在明蘭耳邊低語:「寅時三刻左右,林姨娘就叫捆了手腳抬出去了;聽說送到老太太的一個莊子裡去了。」——若送到王氏名下的莊子裡去,怕她活不過三個月。

    明蘭未動聲色,只問:「我聽著林棲閣那邊吵了足一夜,怎回事?」

    丹橘小臉一紅,瞥了眼一旁的燕草,小聲道:「昨夜散去後,聽說劉媽媽端了碗東西送到菊芳…姑娘那兒,…足足疼了一夜,也尖聲罵了林姨娘一夜;到快天亮才……下來。」

    明蘭神色黯了下,不再言語。

    去給老太太和王氏請安時都沒見著海氏,聽說她正忙著發落林棲閣的人,從管事婆子到丫頭小廝,賣的賣攆的攆,尤其是林姨娘的心腹夏顯家的,似乎墨蘭能順利的滾進梁晗的懷裡,他家居功甚偉,海氏恨極了,從裡到外把他們擄了個乾淨。

    連著幾日,海氏端著讓人發滲的笑容開始動手整頓,從山月居的使喚丫頭到廚房採買上的人手,一個也沒落下;至此,林姨娘在盛府盤踞近二十年的勢力化作雲煙。長柏則整日拉長個臉,長輩的過錯他不好議論,便時常瞪著自己一歲多的兒子,想像將來如何教育這小子德智體美勞全面發展腦補來過癮,全哥兒很乖覺,一瞧見他爹繃著的死人臉,就怯怯的露出兩顆米粒牙傻笑表示自己一定會很規矩。

    盛紘一天三趟跑去老太太那兒充孝子,微笑過度後通常去長楓那兒狠訓一通,以緩和臉部肌肉的僵硬;王氏索性成了祥林嫂,差別是,祥林嫂的口頭禪是『我可憐的阿毛』,而王氏的開頭語則是『我可憐的如兒』,一天起碼念叨十遍。

    每回去請安,王氏都要拉著如蘭的手抽搭上半天,並且用悲痛欲絕的眼神久久凝視女兒,明蘭旁觀,得出結論:參加領袖的追悼會也不過如此。

    兩天下來,如蘭終於忍無可忍,大吼一聲:「我還沒死呢!」甩手離去。

    王氏遂轉頭向著明蘭,捂著帕子繼續哀傷:「好孩子,你要時常去陪著你五姐姐,不要叫她胡思亂想……別叫她拿著針線剪子……」

    明蘭很慇勤的點頭,但她覺得王氏真不瞭解自己女兒,如果如蘭真的手持利器,那她首要做的應該是提醒墨蘭趕緊逃命。

    王氏抹著淚,臉上的脂粉早已掩飾不住眼角的皺紋,看著明蘭的樣子怔怔有些出神,緩緩道:「你生的可真像衛姨娘,不過這鼻子像老爺;…你可還記得衛姨娘?」

    明蘭呆了呆,老實的搖頭:「不記得了。」其實她根本沒見過衛姨娘,她穿來的時候,衛姨娘已嚥氣了。

    王氏看著明蘭如花嬌嫩的面龐,目光閃動,然後靠倒在炕上,挨著柔軟的靠墊,背脊舒服了許多,才悠悠道:「你性子也像衛姨娘,老實,省心,如兒雖是做姐姐的,但這麼多年來,卻是你時時讓著她;我的兒,為難你了!」

    明蘭立刻羞澀的低下頭,道:「自家姐妹,說什麼讓不讓的。」她覺得王氏也不瞭解自己。

    王氏把明蘭拉到身邊,輕輕拍著她的小手,歎道:「你雖不是我肚裡出來的,可這些年來我也拿你當親生的一般,本想著你這般的模樣性情,定得配門高婿才是;唉……偏墨丫頭不受禮數,壞了你這門好姻緣。」

    明蘭依舊紅著臉,小聲道:「老太太常與我說,姻緣天注定,興許四姐姐才當得這門好姻緣,反正都是盛家的女兒,也是一樣的。」這個時候和她說這個,什麼意思?

    王氏皺眉,不知哪裡來了精神,提高了聲音道:「傻孩子,你不知道,那幾回永昌侯夫人來府裡,相中的是你!」

    明蘭頭更低了,囁嚅道:「是太太抬舉明蘭了,四姐姐……也是有好處的,我……我雖和四姐姐,不如跟五姐姐那麼好,但也瞧得出些許。」她不擅演溫情戲,情緒控制有些艱難,是不是應該再熱情些呢;不應該對墨蘭表現的太姐妹情深,不然王氏會不高興。

    明蘭低頭站著,滿臉通紅,兩隻小手不知所措的互相絞著,時不時像小鳥一樣抬眼看下王氏,王氏恨鐵不成鋼,再次倒回靠墊上,心裡愈發痛恨墨蘭,若是這個老實聽話的明蘭進了永昌侯府,豈不妙哉?!

    其實明蘭是真心同情王氏的,王氏並不是最好的嫡母,但也不是最壞的,她雖從沒有為關心過明蘭什麼,但也從來沒有切齒痛恨,並時刻想著暗害庶子庶女;在她身邊長大的小長棟雖然待遇不高,但至少好好的活到現在,也沒有長歪。

    所以,明蘭還是聽了王氏的話去了陶然居,見到如蘭正散著頭髮坐在鏡奩前,梨花木的雕紋中嵌著一面打磨的異常明淨的銅鏡,映著少女的面龐青春俏麗,小喜鵲站在她身旁,拿抿子沾著清香撲鼻的桂花油,細心均勻的抹在如蘭的髮絲上,輕輕揉著。

    見明蘭來了,小喜鵲回頭笑道:「六姑娘快來瞧瞧,我們姑娘這陣兒頭髮可好了;多虧了六姑娘送來的桂花油,我們姑娘用著極好。」

    如蘭聞言不悅,冷冷的哼了一聲:「敢情沒這玩意兒,我便是一頭稻草了?」

    小喜鵲依舊笑吟吟的,嗔笑道:「喲,我的姑娘呀,六姑娘是客,還不興我誇誇客人呢!姑娘要是不怕羞,以後我一准先誇姑娘!」如蘭撅撅嘴。

    明蘭坐在一旁,看著小喜鵲一邊哄著如蘭,一邊含蓄的恭維自己,一邊還要招呼小丫頭上茶,手還不能停下,明蘭不由得讚歎,劉昆家的不讓自己女兒當如蘭的貼身大丫鬟,而挑了這個丫頭,倒是有氣度有眼光,王家老太太送來這麼個人,的確很疼王氏呀,可惜如今被氣的夠嗆,可憐天下慈母心。

    打發丫鬟們出去後,如蘭立刻賭氣道:「你不必時時來瞧著我,我好的很!」

    「五姐姐當真一點也不氣?」明蘭拈著一顆新鮮大紅的魯棗咬著,有些含糊道,「四姐姐也就罷了,元兒表姐你也不氣?你這般無動於衷,太太反倒擔心。」如果如蘭真大發一通脾氣,王氏也許會放下些心來,事有反常,自然引起王氏的不安。

    如蘭仰起脖子,從喉嚨裡『哈』出一聲來,攏起頭髮坐到明蘭身邊,連連冷笑:「你是沒見過舅母,厲害的什麼似的,也只有外祖母還壓得住,當初在登州時,每年我都得隨母親去外祖家,嘖嘖,可瞧的多了。舅舅是疼我,可用處能有多大?你看大姐姐,姐夫也算不錯了,會心疼媳婦,忠勤老伯爺人也好,可屋裡還是叫塞了許多通房姨娘。哼!婆婆要為難媳婦就跟豬八戒吃人參果一樣容易,可媳婦要掣肘婆婆,那才是難!娘是沒吃過婆婆的苦頭,怎會知道?!」

    明蘭愕然,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不知不覺,當年魯莽無腦的如蘭居然變的頭腦清楚了;反觀自己,只長個子不長心眼,著實阿斗;明蘭十分慚愧。

    如蘭毫不客氣的拿走明蘭手中剝好的橘瓣,塞進自己嘴裡,接著道:「還有,我那王家表哥自小就唯唯諾諾,一味的孝順,我素來就瞧不上!哼,姨媽還以為撿著什麼寶了,就元兒表姐那的性子……哼哼,等著瞧,以後有的苦頭吃了!」越說越興奮,又再放了一個橘子在明蘭手中,示意她繼續剝橘子皮。

    明蘭忽然理解如蘭了,其實她們倆很像,在整個盛府都烏雲密佈的時節,唯獨她們姐妹倆有一種奇特而違和的放鬆感,雖然她們受到了名聲的拖累,但另一個方面,她們也順利擺脫掉自己不中意的婚配對象。

    大約想的太入神了,明蘭剝好了桔子後,把橘瓣放進自己嘴裡,橘皮給了如蘭。

    ……

    又過了幾日,老太太挑了個好天氣的早晨,只帶著房媽媽去了永昌侯府,王氏原本表示願意一道去,老太太看了她一會兒,只淡淡的丟下一句:「忝著臉也好,撕破臉也罷,總是我一人去的好;也給你留些說話的餘地。」

    雖說老太太應下去提親的任務,可她到底驕傲了一輩子,一想起這事就覺著像是吞了只蒼蠅,這幾日看誰都板著臉,王氏縮著脖子不敢說話。

    永昌侯府在皇城內圈,一來一回便要一個多時辰,直到未時初老太太才回來,王氏一聽聞立刻飛速從正房趕來,一腳踏進壽安堂門檻時,正瞧見明蘭捧著一碗溫溫的燕窩粥,湊在軟榻旁服侍老太太吃:「……我叫翠屏去擺飯了,您先用些粥墊墊肚子罷。」

    老太太明顯是累了,卻還瞪著眼睛數落她:「都什麼時候了還沒吃飯,成仙了啊?好容易養你這些肉,當我容易麼?!」明蘭被訓的頭皮發麻,淘氣的吐吐舌頭。

    王氏定了定神,緩步進去,斂衽行了個禮,明蘭也下地給王氏行禮,又請王氏坐下,明蘭見王氏坐臥不安,一副想問又不敢問的樣子,便清清嗓子,小心的問道:「祖母,那個…怎麼樣了?」王氏見明蘭如此乖覺,十分滿意的瞧了她一眼。

    老太太白了明蘭下,逕直對王氏道:「這個月二十五是個好日子,永昌侯夫人會來下定,你好好準備下。……喏,這是梁家晗哥兒的庚帖,你拿去與墨丫頭的合一合。」說著從袖中取出一張大紅撒金的封子,交到王氏手裡,老太太似乎想到了什麼,嘴角諷刺的一彎,「都這個時候了,便是八字不合,也無甚可說的了。」

    王氏捧著庚帖,下巴幾乎掉下來,吃驚的以四十五度角仰望老太太,嘴唇翳動著想要問問過程,卻始終開不了口。明蘭躍躍欲試的也想問,冷不防老太太朝自己道:「你叫他們把飯擺到右梢間去,然後到次間替我尋兩丸葛曹丹來。」

    這架勢,明顯接下來的話題少兒不宜,不好未出嫁的姑娘們在場,可次間就在隔壁,所以老太太的意思是:可以旁聽,但不要讓我知道。

    這就是古代人說話的藝術,明蘭摸摸鼻子,很聽話的退了出去。

    見明蘭的身影消失在簾子後頭,王氏才低聲道:「都是媳婦不中用,叫老太太辛苦了;…說起來,都是媳婦沒看好家!墨丫頭真是愚昧,如何可以做這樣的糊塗事,也不好好想想!」說著又掏出帕子來抹眼睛。

    隔壁的明蘭不同意王氏的看法,華蘭出嫁後,墨蘭便是家中最大的女孩,她們母女倆拿捏盛紘的是盛府的名聲,拿捏王氏和老太太的則是如蘭和明蘭的婚事前景,逼著全家不得不為墨蘭的婚事奔走。梁晗事件雖然看著衝動魯莽,卻是林姨娘和墨蘭深思熟慮的,從結果來看,雖然炮灰了林姨娘,但卻達成了目的。

    「好了,別哭哭啼啼的了。」老太太面無表情,乾脆道:「我這不是單為了墨丫頭一個,為的是盛家的臉面,底下幾個女孩兒的婚配!你少磨磨唧唧的,我最不耐煩瞧人哭天抹淚的!」

    王氏這才收住了眼淚,轉而問道:「老太太說的是,都是為了盛家的前程,媳婦敢問老太太,這梁夫人怎麼答應的?」

    老太太冷冷的笑了幾聲:「你這一輩子最喜歡自以為聰明,你也不想想,永昌侯府的嫡子,哪怕是老麼,哪家姑娘尋不著,非要巴巴的來聘盛家的庶女!你就這麼放心的叫明丫頭出去見人?天上掉下來的餡餅你也敢一口吞了,就不怕有毒?!」話裡話外都是諷刺。

    王氏臉上一紅,知道老太太這是要跟自己算老賬,只敢輕輕道:「媳婦聽聞梁家公子,人品還尚可的,便想著…既然梁夫人喜歡明蘭,便……」

    老太太冷電一樣的目光盯著自己,王氏不敢說下去了。

    老太太冷哼道:「人品尚可?不見得罷。我雖剛回京城,沒工夫打聽那梁晗的人品,但只聽墨蘭那一段,便知道他於男女之事上乾淨不了!便真有閨閣姑娘落了險境,他幫把手便罷了,撈一把就完了,做什麼還抱著人家未婚女子一路走過去?婆子僕役都做什麼去了?!哼哼,大庭廣眾之下,眾目睽睽,他也是知書達理養大的,就不知道這樣會壞了姑娘名節?」

    這番話下來,隔壁的明蘭讚歎不已,她說起旁的也許頭頭是道,可於這人情世故到底比不了看了一輩子世情的老人精,王氏倒不是想不到,而是壓根沒去想,只要自己女兒不是嫁給梁晗,那梁晗的人品關她毛事。

    王氏臉上有些訕訕的,強笑幾下,道:「到底是老太太,既然拿住了道理,想那梁夫人也不敢多推脫了吧。」

    老太太放下燕窩粥的白瓷碗,重重頓在炕几上,冷冷的諷刺道:「我就不信這麼一個風流倜儻的少年郎國喪期間會消停?便著人去打聽了,哼!原來梁夫人庶長子的媳婦娘家來了個遠房表親,一年多前就入了那梁晗的屋,哼哼,剛出了國喪期,那表姑娘肚子卻鼓了起來!未免說不清,到底是不是國喪期裡有的,旁人家也就算了,他梁家可是開國輔臣,權爵之家;若張揚了出去,便是斷定不了也得脫層皮!」

    王氏精神大振,眼睛發亮,湊上前去道:「原來如此!梁府有這麼大一個把柄在,還敢拿鼻孔瞧人,他們也配?!老太太,如此一來,何愁他們不來提親!」

    老太太看著王氏喜怒形於表象的模樣,不免心中歎氣,隨即安慰自己,也罷,腦子不甚聰明的兒媳也有其好處的,便歎息道:「媳婦兒呀,你想的太容易了。那梁夫人原就不喜歡那表姑娘,巴不得拿捏這把柄送上一碗落胎藥,是那梁晗死活不答應,還緊著要討一房媳婦,好叫那表姑娘端茶進門,免得那孩子沒名沒分。說起來,永昌侯夫人也不容易,這些年來,她那庶長子在軍中著實建了不少功業,人前人後都是誇的,老侯爺也是頂器重他的,如今庶長媳鬧騰起來,也不好弄呀。」

    王氏這次不敢輕易發表議論,想了想後,才道:「媳婦明白了,這麼家裡家外的一鬧騰,如今梁夫人是投鼠忌器,既想收拾了那表姑娘,又不願兒子受罪,如今老太太上門去,好言相勸,又有說法,梁夫人便就坡下驢了。……不過,呵呵,這般進的門,不知以後四丫頭的日子能夠過的好?」

    老太太想起適才梁夫人端架子的模樣,心裡忍不住一股氣冒上來,偏王氏還在那裡幸災樂禍,便沉聲喝道:「你先別急著看墨丫頭的笑話,趕緊想想如丫頭罷!」

    想到如蘭,王氏忍不住眼眶再次紅了,垂淚道:「原本好好的,可是現在……,京城地界這麼大,找女婿吧,說好找,那很好找,官兒多富貴多;可說不好找也不好找,都是不知根底的,有些索性是沒有根底的,如今媳婦全然沒了主意,還請老太太指點。」

    「你呀……」老太太扶著軟榻的扶手坐直了身子,拍拍王氏的肩膀,歎道,「如蘭的事兒你是做錯了,女婿應該仔細挑是不錯的,可不能吃著碗裡瞧著鍋裡的,這不是結親家倒是結仇家了!……還有你那好姐姐!」

    老太太重重的在扶手上一拍,面露怒色:「柏哥兒他爹替康家出了多少力,她兒子求官,她女兒婚配,哪一樣求到咱家來,咱們不是誠心誠意的替他們著想的,她倒好!背後撬我孫女的牆角!當盛家是冤大頭麼!允兒就罷了,如今算是盛家的媳婦了,以後……」老太太指著王氏,喝道,「以後除了逢年過節,你少和康家的來往!」

    自己娘家姐姐不上道,王氏臉上也火辣辣的,老太太說的句句在理,且吃虧的還是自己女兒,王氏也跟著數落了幾句康家的不是。

    罵了一通,狠出了一口氣,老太太也覺著氣順多了,揮揮手道:「好了,如今柏哥兒媳婦幫你管這家,你也別整日病病歪歪的,趕緊養好了身子,好替如兒的張羅婚事;我也去四處瞧瞧,有沒有合意的人家。你不用著急,這才及笄的姑娘,不可病急亂投醫了,得好好挑了,重要的是人品好!」

    這個話題王氏最愛聽,當下點頭如搗蒜,見老太太有意下榻,趕緊蹲□子十分孝順的替婆婆著鞋,老太太扶著王氏的肩膀穿好了鞋,待王氏抬起頭來,老太太抓住她的手腕子,盯著她的眼睛,沉聲道:「永昌侯府來下定之時,你與我好好照應,不許鬧意氣出了岔子,只有墨丫頭順順當當進了門,之前的事兒才能一把抹了乾淨!你以後還會有滿堂的孫子孫女,不可壞了名聲,你可明白?」

    王氏心裡膈應的厲害,但想著自己骨肉,便咬牙點頭,老太太鬆了手勁兒,緩和道:「嫁妝你就不用愁了,當初老爺把給了林姨娘的產業都交了我,我對半分了給楓哥兒和墨蘭,待墨丫頭出門時,我做祖母的照例再添上一千兩銀子便是。」

    王氏算術甚好,略略算了下,這份嫁妝說厚不厚,說薄不薄,既沒有越過華蘭,也不至於在永昌侯府面前丟人,自己只需費些人手酒席即可,便很樂意的應了聲。

    老太太看王氏一概都應了,很是滿意:「前幾日柏哥兒媳婦發落林棲閣時,從主子到那起子奸僕處搜羅出許多金銀細軟,這回如丫頭是叫墨蘭連累了,便都給她添妝罷。」

    王氏這點眼色還是有的,趕緊笑容滿面的迎上去,嘴上抹蜜般:「瞧母親說的,如兒和明蘭好的成日在一塊,有如兒的哪能少了明丫頭的,她們小姐妹倆一人一半吧;明丫頭眼瞅著要及笄了,很該做幾身鮮亮的新衣裳,回頭我就去天衣閣下單子,還有金寶的頭面首飾也不能少了……」


作者: C萍妹    時間: 2012-6-27 10:39 AM

本帖最後由 C萍妹 於 2012-6-29 09:36 AM 編輯

第82回

    一整年的國喪甫出,京中的有爵之家便摘了自家門前的素白燈罩,因前頭皇帝厲行嚴厲,後頭平叛又打了勝仗,皇帝權威日重,城中的紈褲子弟儘管心癢的厲害,到底也不敢亂來。

    又過了一兩個月,皇帝給幾個素來老實的宗室子弟賜了婚,權宦人家才鬆了口氣,想納妾的納妾,想討媳婦的討媳婦,想去青樓視察民情的……呃,換身衣裳蓋頂大簷帽再去。

    老太太說到做到,菊芳落胎後歇息了十來天,便擺了一桌酒算是抬她做了姨娘,王氏也很給面子的賞了個紅包,然後照香姨娘和萍姨娘的份例,把新上任的芳姨娘安置在自己院裡;芳姨娘瞧見背著書袋上學堂的小長棟進進出出,想起自己無緣的孩兒,心裡越發恨林姨娘。

    因做著小月,芳姨娘還不能侍寢,但不妨礙摸摸小手親親小嘴,說兩句巧妙的恭維話哄盛紘抖著鬍鬚一陣開心,順帶抹著眼淚傷痛那個孩兒,引得盛紘也厭惡極了林氏。

    沒過幾日,永昌侯府遣媒來盛府下定,王氏如今看墨蘭便如個瘟神,恨不得第二日就把她嫁出去,反正嫁妝早就備下了,而那邊的春舸小姐估計也等不住,待生出孩子再敬茶也不好看,兩下一湊,便定在六月二十八來下聘,七月初八完婚。

    婚事一訂下,墨蘭聞訊後立刻活泛起來,先是鬧著要去給盛紘行禮謝過養育之恩,海氏本不肯,但墨蘭擺出『孝道』的名頭,海氏只好答應;誰知墨蘭到了盛紘面前便開始哭起來,一會兒哭自己不孝,一會兒懺悔叫父親受累了,然後抽抽搭搭的替林姨娘求情。

    「爹爹,女兒要嫁人了,好歹瞧在侯府的面子上,叫把姨娘接回來,女兒是姨娘身上掉下來的肉,怎麼也叫姨娘瞧著女兒出門呀!」墨蘭跪在盛紘面前,哭的梨花帶雨,十足感人的母女情深。

    果然,盛紘只冷冷道:「為你前後張羅婚事的是太太,為你提親並備嫁妝的是老太太,你若真有心,便去謝她們罷!……林氏犯了家法,便當以法處置,別仗著你說上了侯府的親事,便敢來放肆!若真想念你姨娘,便報你一個『體弱有疾』免了婚事,去莊子陪她罷。」

    墨蘭驚呆在地上,不敢置信的瞧著盛紘,她不知道那天老太太拿她審問時盛紘就在簾後,更不知道這些日子以來,菊芳倒了多少林姨娘的壞話進盛紘的耳朵。

    盛紘又訓了墨蘭幾句『德行品性』的嚴厲話,便叫了海氏來帶走墨蘭,並令嚴加看管。

    墨蘭不信這個邪,又闖著出了一回院子,自來快出嫁的女兒再如何不好的,家裡都得忍讓一二,更不能過分重罰;這次王氏是下了狠心,二話不說就先捆了墨蘭身邊的雲栽狠打了一頓,然後發賣出去,墨蘭哭鬧不休,扯著海氏的袖子要人。

    海氏吃逼不過,王氏便叫人來傳話:「姑娘不好,都是下頭的服侍不盡興,若姑娘再鬧一回,便賣了露種,還不消停,便依次攆了碧桃,芙蓉,秋江……,待姑娘出門子了,再與姑娘挑好的帶去。」墨蘭看著周圍跪成一片的丫頭,咬碎一口銀牙,卻也不敢再鬧了。

    其實出嫁女和娘家是互相制約的關係,娘家眼睜睜瞧著自己女兒在外受欺侮而不加以援手自然會被笑話無能,但出嫁女不敬娘家親長,卻一樣會扣上個『不孝忤逆』之名;而墨蘭的親長名單裡,沒有林姨娘,倒有王氏。

    王氏這一輩子都是橫著走過來的,哪怕遇佛被佛拍,見神被神打,也從未改過跋扈潑辣的秉性,如今又怎會忌憚一個小小庶女的撒潑,反正永昌侯府也來提過親了,盛家的面子算是圓了,墨蘭要是再鬧,哼哼,她巴不得攪了這婚事!

    墨蘭見識了厲害,便老實的待在了山月居備嫁。

    大約六月二十八著實是個好日子,永昌侯府挑這日子來下聘不說,京裡還有好幾個大戶人家都選了這日子辦喜事,其中有戶部左侍郎嫁女,都察院右都御使討兒媳婦,福安公主的兒子娶填房……還有,當朝首輔申時其與齊國公府結親。

    入夜,盛紘在頂頭上司那兒喝過喜酒回來,換了一身家常的便服就去了書房,推開房門,只見長柏正坐在桌旁等待,此時已起身朝自己行禮,盛紘頗感滿意,略一頷首,打趣兒子道:「你倒回來的早,齊國公府喜宴上的菜不好麼?」

    長柏淡淡道:「菜很好,只是母親的臉色不好看。」盛紘微一皺眉,逕直走到書桌後頭,撩起衣擺坐下,道:「為著如丫頭的事兒,你母親氣的不輕,不過,她也有錯。」

    長柏毫無所動,走到書桌旁的案几上,從一把雕刻『歲寒三友』繪紋的紫砂陶壺裡倒了一杯溫溫的濃茶,穩穩的端到盛紘面前,才道:「子不便言母過;此事,不能怪元若賢弟。」乍聽著,像是在說平寧郡主的不是,其實把王氏一起捎上了。

    盛紘接過茶碗,酒後口乾的很,一口就喝乾了,同時點點頭:「齊賢侄為人不錯,幸虧他前幾日偷著與你通了消息,為父才沒在嚴大人的奏本上附名,昨日去找了盧老大人後,便證實了卻有其事。」

    長柏手執茶壺,再為父親的茶碗裡續上茶水,低聲道:「父親莫若再看看,嚴大人也是久經官場的,興許另有深意。」

    盛紘再次端起茶碗,輕輕啜了一口,為兒子解釋道:「那甘老將軍這十幾年來執掌軍權,居功自傲,連薄老帥都解了兵符與皇上,他還敢妄自拿大;年前的北伐,皇上幾乎傾盡三大營兵力,甘老將軍卻領著大軍拖延不戰,放任羯奴縱禍邊城;沈國舅和顧二郎乘南下平叛之威,興兵北上剿敵,不但分去了甘老一半兵權,還連連得勝,繳獲輜重牛羊無數。盧老大人念得當初在工部時的情分,昨日私下向為父的透露,前幾日已傳來戰報,皇上秘旨未發,說的是,沈國舅一舉掀翻了羯奴中軍大帳,顧二郎斬殺了左谷蠡王及部將無數,你說嚴大人這會兒參沈顧二人縱兵為禍,不服軍令,這不是自討苦吃麼?」

    長柏略略沉思了一會兒,問道:「嚴大人本是極謹慎的,這次怎會輕易參奏沈顧二人呢?難道他不知,他們一個是當朝皇后親弟,一個是皇上心腹。」他雖天資聰穎,但到底只是日日待在翰林院苦讀聖賢書,於朝堂中錯綜複雜的關係不甚清楚。

    盛紘蓋上茶碗,瓷器發出清脆的敲擊聲,他緩緩道:「我兒不知,我朝自來便是武將受文官節制,除非是皇親國戚或權貴子弟,否則一個武將若朝中無人幫襯,甘老將軍如何能在軍中屹立十幾年不倒,呵呵,只是不知嚴大人的上頭又是誰了?申首輔精明溜滑,百事不沾,只怕這些人弄左了,我瞧著當今聖上可沒先帝那般好說話。」

    長柏默默點頭,忽又問道:「既然父親昨日就知嚴大人的奏本怕是要壞事的,為何今日還去嚴府吃喜酒?」

    盛紘捋著鬍鬚微笑:「柏兒記住了,官場上為人,若做不到至剛至堅,一往無前,便得和光同塵;我不肯附言與嚴大人,不過是政見略有不同,但上下級一場,卻不可早早撇清了干係,徒惹人非議。」

    長柏認真的聽了,書房內靜默了會兒。

    盛紘又轉頭朝著兒子道:「我瞧著齊賢侄很好,頗念著與你的同窗之誼,你可與之一交,你媳婦很賢惠,知道這次要送雙份的賀禮,不要怕你母親生氣,為父會去說的;還有,那文…賢侄,唉……也是好好的後生,是墨丫頭沒福氣,論起來你是他師兄,多加安慰罷。」盛紘歎氣起來,臉上露出失望之色,「算了,看墨丫頭自己造化罷,咱們能使的力氣也都使上了;可恨的是,倒把老太太氣病了,好在明丫頭孝順,時時在旁看著……」

    盛老太太到底年紀大了,舟車勞頓,一路顛簸,加之一回府便大戰一場,自辦完墨蘭的事便感了風寒,臥病在床徐徐養著,至六月末天氣漸熱,方見好轉。

    明蘭第一次覺著自己的身體應該是很健康的了,足足湊在病人跟前近一個月,居然沒打過一個噴嚏;這是一個劃時代的標誌,表示這具病弱倒霉的身體,從六歲以來的病秧子稱號可以徹底摘掉了!

    這容易麼?!這是一個感冒掛掉率10%的破地方,生育死亡率高達20%的女性地獄,明蘭必須每天堅持不斷的散步,堅決摒棄挑食厭食,攝入各種不同營養成分的膳食,注意粗細糧均衡搭配,還有科學的衛生習慣,足足九年呀九年!

    明蘭高興之餘,索性直接拿網兜從池塘裡逮了兩條胖魚上來,決意給老太太煲一盅新鮮的生魚湯來吃,交代好掌勺大娘注意火候姜料之後,便擄下袖子去了老太太房裡,只見老太太正瞇著眼睛在瞧一封信。

    「叫你不許再往池子邊上湊了,怎麼老也不聽?!」老太太一天不訓明蘭,就覺著骨頭發癢,明蘭裝作沒聽見,扭過頭去,顧左右而言他:「今兒日頭真好呀。」

    老太太又好氣又好笑,一巴掌拍過去,明蘭應聲抱頭,小松鼠般鑽到老太太咯吱窩下去,故意奶聲奶氣道:「誒呀……那池子邊上,滿打滿算也就兩三尺深,小桃伸手一撈就能抓住孫女,這樣的好天氣,掉下去了也不會著涼的!」

    一邊說一邊在老太太身上磨蹭著,只恨沒有尾巴拿出來搖一搖表示討好;老太太照例是沒法子撐很久的,扮了半天也軟了下來,明蘭趕緊岔開話題:「祖母,這是誰家來的信呀?」

    老太太把信紙放在翹案上,摸著明蘭的腦袋,緩緩道:「是賀家來的信,她身子不便,專程寫信來道謝的。」明蘭『哦』了一聲,繼續賴在老太太懷裡不起來,道:「大嫂子薦的那宅子他們覺著好?」老太太點點頭,微笑道:「你大嫂子也是熱心的,不然誰家少奶奶這麼空來做掮人。」

    明蘭拿起信粗粗看了眼,抬頭笑道:「賀老夫人說她家後院的梔子花開了,請我們後日去賞花喫茶,祖母,咱們去不去?」

    老太太拍著明蘭的肩,笑道:「這一月我也躺的乏了,且有日子沒和我那老姐姐說話了,去瞧瞧也好,只可惜,弘文哥兒去採辦藥材還未回來……」

    「在賀家哥哥眼裡,花兒草兒那都是藥,賞啥呀,他會拿去入藥的。」

    明蘭大搖其頭,想起有一次,賀老夫人從外地帶來一盆鮮艷的素白芍葯,還沒等請人來賞,一個疏忽不查,卻叫不知情的賀弘文都拔了去,制了一盒『益脾清肺丹』,巴巴的送到盛府孝敬脾胃不好的盛老太太,鬧的賀老夫人哭笑不得。



第83回 表妹,你好

    賀氏家族原籍蘇南白石潭,因賀弘文祖父賀老大人正任著太僕寺卿,這一支便於京城住下了,賀府是一座前後三進的宅子,明蘭之前來過幾次,知道府中住著賀家老夫婦倆,賀二老爺一家,還有賀弘文母子。

    六月底的日頭已頗為火辣,明蘭坐在祖母的右側,一路上都搖著把大蒲葉扇子,一人打扇兩人涼快,晃了大半個時辰的馬車才到,賀府的僕婦早熟識了盛家祖孫倆的,一見面就笑容滿面的迎了上去,扶著攙著打著蓋傘把祖孫二人引進後園的花廳。

    賀家離皇城較遠些,四處林蔭滿栽,一走進後園便一陣陰涼,明蘭吐出一口熱氣,拿帕子摁了摁面頰,叫丹橘看了看妝容有否亂了,丹橘低聲道:「您才擦了一層香膏,連粉兒都沒沾,便是有些汗也不打緊的。」

    小桃側眼瞧了眼明蘭幾乎看不見毛孔的細膩皮膚,「姑娘放心,連汗也沒有。」

    穿過一扇垂花門,又繞過了正房院落,抬步進了後花廳,只見廳堂內四面窗戶打開,當中一張大圓桌上擺著各色鮮果點心,兩邊是籐編軟椅,上風口的柳葉細門處的地上放了一個銅盆,裡頭置著一些冰塊,冰融風涼,屋內一片舒爽,老太太和明蘭同時精神一振。

    只見賀老夫人坐在當中的上首,正笑著站起來迎客:「我的老姐姐,身子可好些了吧!來,與我給你先把把脈!」說著便去拉盛老太太的手腕子,卻叫老太太一下打開,嗔道:「哪有你這般做主家的,客來了,你一不請坐,二不上茶,反倒拉著人家要看脈!怎麼?生怕人家不曉得你是名醫張家的姑娘不成?!」

    周圍站著的幾個女眷一道笑了起來,一個身著鵝黃色花鳥雙繪繡的薄綢單襖,下著一件淡素色挑線裙子的中年婦人走過來,輕輕扶著賀老夫人,笑道:「老太太不知,我這婆婆呀,在家見日的惦記您,好容易才把您盼來的。」

    說著便請盛家祖孫坐下,又熟稔的喚丫鬟奉上溫溫的解暑湯;明蘭屈身先給這位賀二太太行禮,再輕輕轉身,朝著靜靜立在一旁的賀弘文母親行禮,然後才在下首的籐葛椅上坐下。

    待大家都坐定後,賀弘文的母親起身,向著盛老太太躬身福了福,話音像是垂弱的風聲:「多虧了老太太熱心腸,姐姐一家如今住著那院子極好的,我這裡替我姐姐一家子謝過老太太了。」盛老太太輕輕揮手,辭謝道:「不打緊的,人生在世,總是要互相幫襯著才是。」

    賀母文弱,又道謝了幾次,臉色有些泛白,賀老夫人連忙叫丫鬟扶著她坐下了。

    賀二夫人體態略微豐腴,下頷圓潤,說起話來很是周到,顯是多年掌理家務的幹練人,她笑容慇勤道:「聽聞貴府上近日便要有喜事了,我這兒先道聲賀了!回頭老太太可不要吝惜一杯喜酒與我們喲!」

    盛老太太在賀府頗為放鬆,打趣道:「只要你備足了賀儀,但來無妨!」賀老夫人笑罵道:「你早些年可管那些金銀叫阿堵物的,這會兒越老越貪財了!可怎麼好!」

    盛老太太故意瞪眼道:「便是憑你這句話,也得出雙份的!」

    「你這杯喜酒也忒貴了!兒媳婦呀,咱們不去了!」賀老夫人也裝作使性子道。

    賀二太太站在婆婆身邊,輕輕打著扇子,抿嘴笑道:「母親別急呀,兒媳婦能掐會算,知道盛府上必有一頓喜酒是落不下您的!到那會兒呀,便是要出再多銀子,您也樂的很!」

    話中意有所指,眼風還掃過坐在下首的明蘭;賀老夫人和盛老太太均是嘴角含笑。

    明蘭所坐的位置正迎著風口,十分涼爽,身上剛降下去些熱度,聞聽此言不禁再度臉上發燒,低下頭去不肯說話,對面坐著的賀母見她害臊,忍不住輕聲道:「二嫂!」然後走過去輕輕拍著明蘭肩,溫言道:「好孩子,這兒涼,換個地兒坐罷。」

    明蘭聽話站起來,和賀母坐到對面去,然後賀母拉著明蘭的手,低聲問起話來,最近身子可好,可還在做繡活,莫要熬壞了眼睛云云,明蘭感覺著賀母幹幹涼涼的掌心,覺得十分熨帖舒服,一一柔順的答了話。

    賀母一邊問話,一邊細細打量明蘭,只見她一身淡柳青色軟葛及膝單衫,下頭是雪緞雲紋百褶裙,外罩一件沈綠色的薄錦妝花比甲,烏油油的頭髮挽了一個偏墮馬的纂兒,半垂著頭髮,留著覆額的柔軟劉海,只簪了一對點翠鑲南珠金銀絞死花鈿,髻後壓了一小柄白玉纏花月牙梳,便如一顆水嫩的小翠蔥,映著粉菡萏紅的臉兒,可口的想叫人咬兩口。賀母心中喜歡,待明蘭愈加親熱和氣,又低聲囑咐了幾句夏日注意的要項。

    盛老太太側眼看去,見賀母與明蘭這般要好投緣,心中又是放心又覺得安慰;抬眼瞧了下一旁的賀老夫人,卻見她臉上雖然也笑著,眼中卻帶了幾抹郁色,似乎有心事。

    花廳外頭種著兩顆極高大的梔子花樹,此時正是開花的好時節,葉瓣翠綠,花形潤白,隨著微風將陣陣清香柔柔的送進花廳,廳中眾女眷品著香茗,聽兩位老人家說著舊話,賀二太太時不時的湊趣打諢,眾人都覺心情十分舒暢。

    花廳中笑聲陣陣,說著說著,賀老夫人便談到外出採辦藥材的賀弘文,言語中頗為自豪,剛對著盛老太太說到『弘哥兒該說親了』的時候,一個婆子急急來報:「曹府姨太太來了。」

    然後,廳堂上便如忽然起了一陣冷風般,賀老夫人臉上的笑容漸止,目光掃過下首的賀母,賀母低著頭,有些不安的挪動了□子。

    賀二太太看婆婆微微頷首,才高聲道:「還不快請。」

    明蘭抬眼去看盛老太太,只見她神色如常,毫不在意,便也穩穩坐住了,過不多會兒,一個婆子打開簾子,進來兩個女子,當前一個婦人年約五旬,面相衰老,縱然擦著厚厚的粉也遮掩不住黑黃粗糙的皮色,只眉眼間與賀母有幾分相似;後頭一個女子年約十七八,低低的垂著頭,弓背含首,形相瘦削的厲害,一身銀紅錦緞的衣裳,只是領口袖口的暗金繡紋都褪色了,顯然是陳舊磨損的衣物了,露在外頭的一雙手顯得枯瘦乾癟。

    賀老夫人神色不悅,一言不發的坐在那裡,一點介紹的意思都沒有,賀母只得自己站起來,訕訕的向盛老太太道:「這是弘哥兒他姨母,這是他姨表妹,小字錦繡。」

    曹太太趕緊拉著女兒給賀老夫人和盛老太太行禮,賀老夫人揮手請起,又叫賀二太太張羅座位茶果,一番停當後,曹太太立刻動起嘴巴來,一會兒誇這花廳風景好又亮敞,一會兒誇賀二太太會料理,解暑湯好喝茶果也可口,更是趕著叫曹錦繡上前服侍賀老夫人,又是換茶水,又是挑鮮果,一味的奉承,賀老夫人卻淡淡的不怎麼搭理,神色間更添了幾分凌厲。

    賀母見了,愈加惴惴的不敢說話;連賀二太太也不怎麼言語了。

    那曹太太還在喋喋不休,見賀老夫人不怎麼理自己母女,話漸漸少了,賀老夫人自顧自的轉頭與盛老太太說話:「待到了九月,明丫頭便及笄了,可想好了讓誰來加笄?」

    盛老太太含笑道:「老姐妹裡你最有福氣,自然是你了,不知你肯不肯了?」

    賀老夫人早就有此打算,聞言撫掌大樂道:「這敢情好,放心!我這就去預備支寶簪,一定配得上你的寶貝孫女!」

    曹太太見她們自說自話,全然不把自己母女放在眼裡,不由得一陣暗生悶氣,立刻轉頭朝著明蘭去了,明蘭躲閃不及,叫她扯住胳膊,只聞一陣咯咯笑聲:「喲,果然是玉石雕出來的可人兒!瞧瞧,這眉眼,這身段……」

    盛老太太見她言語輕佻,又涉及明蘭,不由得眉頭一皺,曹太太卻還在說:「嘖嘖,真是好模樣!要說我們家錦繡呀,打小也是人人誇的標緻,可惜沒有明姑娘的命好!小小年紀就去那鬼地方吃苦頭,如今人瞧著不大精神,若能好吃好喝的調理陣子,定不輸了誰去的!」一邊說一邊還去摸明蘭的衣裳。

    明蘭胳膊暗暗使力,一彎手肘,輕巧的脫開曹太太的手掌,微微側身,躲了開去,心中暗自奇怪,曹太太和賀母是兩姐妹,怎麼一個竟像粗俗的村婦了?!再一側眼,只見賀母臉色尷尬的一陣紅一陣白,卻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姐姐出醜;一旁的曹錦繡始終低著頭,明蘭仔細瞄了幾眼,只見她皮色微黑,面帶風霜之色,更兼消瘦支伶,容色實在不怎麼樣。

    因是客人,賀家人也不好說什麼,曹太太便愈發得意起來,轉頭朝著盛老太太道:「聽我妹子說,老太太和我妹子的婆婆是頂要好的手帕交,我也不嫌臊了,我們錦兒和我外甥弘哥兒是自小青梅竹馬一道大的,那情分喲……不是我誇口,當初我們家離京時,弘哥兒可是追在後頭哭著喊錦兒的!如此情義,我們錦兒自然……」

    賀老夫人臉色已變,重重把茶碗頓在桌上,『蹡』的一聲脆響,只見碗蓋已經碎在茶几上了,賀二太太和賀母知道婆婆性子的,無事的時候自是爽朗愛說笑,但發起怒來,卻是連老太爺也敢罵的辣脾氣,她們立刻嚇的肅立到一旁去了。

    賀老夫人心裡怒極,臉上反而微笑,緩緩從自己頭上拔下一支雕福壽雙字的青金石如意簪,放在茶几上,指著道:「姨太太,我一直想送錦兒這孩子一支簪子,今日趁大家都在,姨太太若不嫌棄,便拿去罷。」

    曹太太愣了愣,隨即大喜過望,小步上前,伸手就領了簪子,比劃著連聲誇好,賀老夫人臉上含著一種奇怪的笑容,緩緩道:「既有了簪子,回頭便叫錦兒把頭髮都盤起來吧;這穿戴也該改一改了,沒的婦人家還做姑娘打扮的!」

    此言一出,廳堂內便如一記無聲的轟雷響在眾人頭上,曹錦繡猛的一抬頭,眼眶中飽含淚水,恍如一根木頭一樣杵在地上,一動也動不了;廳堂上眾人神色驟變。

    『砰』的一聲,曹太太驚慌失措的把那支簪子掉在地上,摔成了兩截。賀老夫人轉頭,對著臉色蒼白如死人的賀母冷笑道:「看來你姐姐是瞧不上我這支簪子了!」

    賀母也嚇的手足亂顫,不敢置信的去看曹太太,目光中儘是驚疑,曹太太避開妹妹的眼光,暗自狠一咬牙,隨即又強扭起笑臉,沖賀老夫人笑道:「老夫人莫不是弄錯了,我家錦兒還未出……」賀老夫人一揮手截斷她的話,順手抓起身旁的曹錦繡的手腕子,三根手指正扣住她的脈門,然後眼睛盯著曹太太,冷冷微笑。

    曹太太悚然想起以前妹妹曾說過,賀老夫人自幼研習醫術,一個女子是閨女還是婦人,便光看身形就能猜出來,若一把脈更是什麼都瞞不住的;想到這裡,她頓時汗水涔涔而下,不知所措的去看自家妹妹,卻見她也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

    見此情形,賀母已是透亮,自己婆婆怕一早就有疑心,但礙著自己面子並未點破,可如今卻當著盛家祖孫和二嫂的面說了出來,不但是向外明確表態,更是間接表示對曹家的強烈不滿。賀母年少守寡,這十幾年能安穩度日,撫育賀弘文成才,婆母助力極大,她自來便是很敬服賀老夫人的,如今見她顯是氣極了,心裡也是害怕。

    接下來,眾人也沒心思賞花了,盛老太太託言身子還未全好,便攜了明蘭告辭,賀老夫人拉著她的手說了好幾句話,賀二太太一路送到門口,滿嘴都是歉意,又把預先備下的夏日常用藥草裝好了箱籠帶上,才恭敬的道別。

    上了馬車後,祖孫倆久久無言。

    明蘭低頭思忖,初識賀老夫人之時,她只覺得這位老人家性子闊直,十分好說話,但現在想來,賀老太爺少年時風流自賞,姬妾也是不少的,可幾十年下來,愣是一個庶子女都沒有,如今老夫老妻了,賀老夫人更是拿住了一家老小,說分家就分家,說給賀弘文母子多少產業就多少產業,丈夫兒子兒媳誰都沒二話,日子過的甚是自在。

    今日見她一出手,便是殺招辣手,這樣一個人,怎會簡單?!內宅如同一個精緻隱忍的競技場,能最終存活下來的,不是像余嫣然的祖母一樣天生好運氣,便都是有兩下子的!

    過了好一會兒,明蘭才歎息道:「幸虧有賀家祖母在。」

    盛老太太神色高深,眼神不可置否的閃了閃:「兩家接親,講究的是你情我願,皆大歡喜,要靠老人家彈壓才成的,也不是什麼好親事,再瞧瞧吧,也不知弘文他娘是什麼意思…」

    ……

    此時,賀母正滿心驚慌的站在賀老婦人裡屋中,屋內只有婆媳二人,門窗都是關緊了的,屋內有些悶熱,賀母卻依舊覺著背心一陣陣發涼。

    「你昏了頭了!」賀老婦人一掌拍在茶几上,上頭的茶碗跳了跳,「你明明曉得我的意思,還把今日會客之事告知曹家!你安的什麼心?!莫非你真想要錦兒做兒媳婦?!」

    賀母神色慌亂,連忙搖手:「不不不,明蘭那孩子我是極喜歡的,怎麼會……」說著眼眶一熱,哽咽道,「可是姐姐她一個勁兒的求我,我就……媳婦娘家只剩下這麼個姐姐了!」

    「你呀!」賀老婦人惱恨不已,斥道:「就是心軟!我今日把話跟你說明白了吧,我們賀家也不是嫌貧愛富之流,倘若當初曹家犯事之前,就讓他家閨女和弘文哥兒定了親事的,如今便是惹人嘲笑,我也認了這孫媳婦!可你別忘了,當初是他們曹家嫌棄你們孤兒寡母,沒有依仗的,那會兒曹家架子可大的很,口口聲聲要把閨女高嫁的!哼!如今可好,他們家敗落了,潦倒了,倒想起有你這個妹子,有弘文這個外甥了!」

    說到這裡,賀老婦人提高了聲音,怒道:「尤其可恨的是,他們居然還敢欺瞞與我家,明明已非完璧,還想瞞天過海!真真可恨之極!」

    賀母抽泣起來,斷斷續續道:「適才姐姐與我說,在涼州之時他們一家實在是過不下去了,被逼無奈,錦兒才與那武官做妾的,誰知不過幾個月就大赦天下了,如今曹家也悔恨極了的!」

    「那又如何?」賀老婦人瞪眼道,「他們癡心妄想在前,有心欺瞞在後,你還真想遂了你姐姐的意,討這麼個破落的給你兒子做媳婦?!」

    自來寡母帶大兒子,所寄托的心血遠大於普通母親,賀母望子成龍之心也是有的,但她秉性柔弱,又耳根子軟,被姐姐一哭一求便心軟了,如今事情掰扯開了,一邊是姐妹情深,一邊是兒子的前程,她不禁慌了手腳。

    最後,賀母抹了抹眼淚,抬頭道:「母親,我想好了,我兒媳還是明丫頭的好!……不過,適才我姐姐離去前又央求我,說便是叫錦兒做偏房也是好的;母親,您說呢?」

    「想也別想!」賀老婦人又重重一掌拍在桌上,說話間咬牙切齒,但瞧著賀母一臉驚嚇,她速來憐惜這個青春守寡的兒媳婦,便放柔聲音道,「兒媳呀,你好好想想,盛家這門親事是再好不過的了。你公爹年紀大了,過不了幾日便要致仕了,到時候我與你公爹不是回白石潭老家,便是隨他大伯赴任上去的;到時候你叫弘文靠誰去?自得替他尋一門能依仗的岳家才是!高門大戶的嫡女咱們攀不上,底門小戶的又不好,尋常人家的庶女上不了檯面,你自己也挑過的,還有比明蘭更妥帖的嗎?父兄俱在朝為官,家底富庶,雖是庶女,那容貌性情卻是一等一的,在家也得父兄嫂子疼愛,她又是我那老姐姐一手帶大的,將來便是你們一家三口單過,她也能穩當的料理家務,照顧婆母,輔助夫婿!我瞧了這麼多年,便是明丫頭最合適的,偏曹家這會兒來出麼蛾子!做妾?!哼!媳婦還沒進門,倒連妾室都備好了,我可沒臉去與我那老姐姐!」

    賀母叫婆婆說的心動,慢慢抹乾眼淚,怔忪道:「母親說的極是,可……錦兒怎辦?」

    賀老婦人冷冷道:「她自有爹娘,你不過是姨母,便少操些心罷!尋房子,給家用,找差事,該幫忙的都幫了,難不成還得管曹家一輩子?!還有,你給我把手指縫合攏些!我從老大老二那兒分出厚厚一份家業給你們孤兒寡母,是將來給弘哥兒成家立業的,不是叫你去貼補曹家的。兒子和曹家,你分分輕重!曹家有男人有兒子,有手有腳,難不成一家子都叫賀家養活不成?這世上,只有救急,沒有救貧的!這會兒我替你掌著產業也還罷了,待我嚥氣了,照你這麼個軟性子,若不尋個可靠的孫媳婦,還不定這些都姓了曹呢!我把話都與你說清楚了,到底是你討兒媳婦,你自己個兒想吧!」

    這話十分嚴厲,暗含深意,賀母心裡一驚,知道婆母的意思了,再不敢言語。

作者: C萍妹    時間: 2012-6-29 09:41 AM

本帖最後由 chenliping3410 於 2013-3-7 07:52 PM 編輯

第84回 墨蘭嫁了

    天氣漸入暑,眼看離墨蘭的婚期沒幾天了,明蘭思忖著好歹姐妹一場,是不是該送份嫁禮順便提醒一下墨蘭以後將要面對何種對手呢?

    一邊想著,一邊就叫丹橘搬出老太太給的那口匣籠擱在床頭,反正下午閒來無事,明蘭索性叫關了門窗,拿出貼身的雙魚鑰匙,一格一格打開,獨個兒點起家當來。

    因平日裡用的首飾細軟都另裝在一個花梨木螺鈿首飾妝奩盒裡,所以這套巨氣派的烏木海棠匣籠倒有一大半是空的,明蘭從最下頭一層抽起一格來,觸目儘是金光閃閃,這是她從小到大積攢的金子,和數年不用的舊金飾。

    作為一個不事勞動的古代米蟲,明蘭的收入主要三個方面,一個是逢年過節長輩的賞賜,一個是老太太時時的貼補,還有就是月錢。

    其中以盛維夫婦給的最豐厚,年年都有一小袋金錁子,尤其是兩回宥陽老家,明蘭更是撈了一大把,可惜玉瓷首飾不好典當;還是盛紜姑姑上道,一口氣打了九對小金豬給她,每隻都足有二兩重。

    月錢基本是留不下的,老太太的貼補也沒攢下多少,不是打賞了媽媽管事,就是用來改善小丫鬟們的日常生活了,在這種古代大家庭裡生活,做主子的很難省錢,容易叫人說成摳門吝嗇,明蘭雖然心疼,但也只好入鄉隨俗了。

    數了半天金子,明蘭最終還是從自己的首飾匣子裡挑了一對自己從未戴過的鴛鴦金鐲,叫丹橘拿了戥子秤了下,大約有七八兩上下,想想也夠意思了,又捉出三對胖嘟嘟的金小豬和一把小魚金錁子,想著等如蘭出閣了,就把這些個小豬小魚都宰了,送去翠寶齋打成時新的精緻首飾,便也差不多了。

    到底是統治階級的一部分呀,想當年姚依依最要好的表姐出嫁,她也不過狠狠心花了一個月工資買了瓶CHANEL魅力過去,現在她居然送上金子了!呀。

    說起來,做小妹真不划算!明蘭倒在床上,捂著胸口嗚嗚了半天。

    第二日,明蘭叫丹橘拿織錦繡袋裝了金燦燦的鐲子,又拿上兩幅新料子,便出了暮蒼齋直奔山月居,七月流火,小桃在旁撐著傘也直流汗,明蘭趕緊快行幾步。

    如今的山月居大不同以前,前後兩個院門都叫嚴厲的媽媽看了起來,輕易不能進出,每日海氏都會來瞧墨蘭一趟,說些禮儀婦道的話,也不知墨蘭能聽進去多少。

    進了裡屋,只見墨蘭臉頰瘦削,雖不如往日潤澤鮮妍,但別有一番楚楚之姿,她一身青羅紗襖斜倚在籐椅上,露種連忙接過東西,然後細細翻給墨蘭看,墨蘭只翻了翻眼皮,沒什麼反應,明蘭又開始心疼了。露種見墨蘭不言不語的,露種生怕明蘭心裡不舒服,趕緊道:「奴婢替我們姑娘謝過六姑娘了,六姑娘快坐,我這就沏茶去!」明蘭原本也沒打算多留,放下東西便算盡了姐妹情分,隨即揮揮手叫露種別忙了,正打算告辭,懶洋洋靠著的墨蘭忽然直起身子來,道:「既然來了,就坐會兒吧。

    明蘭轉過身來,看了看一臉寞落的墨蘭,便去一邊的圓凳上坐下了。

    墨蘭轉頭朝露種道:「大嫂子送來的果子還有罷,帶她們兩個出去吃些;我與六妹妹說說話。」露種知道自己主子想和明蘭說兩句,便轉身去扯小桃和綠枝,誰知她們兩個站著不動,只看著明蘭等吩咐,待明蘭也頷了下首,三個女孩兒才一起出去。

    墨蘭目光尾隨著她們出門,才轉過頭來,嘴角露出一抹諷刺:「六妹妹好手段,把院裡的都收拾服帖了,不論你出門多少日子,院門都看的牢牢的。」明蘭垂下長長的睫毛,輕聲道:「主僕一場,她們待我忠心,我便也護著她們安穩,如此罷了。」

    墨蘭想起被打的半死後又被賣了的雲栽,心裡一陣不適,過了半響,才忽輕笑道:「你可還記得大姐姐出嫁時的情形,那會兒,咱們家裡裡外外張燈結綵,大姐姐的屋子裡也堆滿了各色喜慶的物件,我那時還小,瞧著好生眼熱,只想著將來我出嫁時會是什麼樣子?可是如今……呵呵,你瞧瞧,我這兒怕連寡婦的屋子都不如。」

    明蘭抬眼看了一遍,一屋子的冷清,日常沒有姐妹兄嫂來關照道喜,晚上也沒有生母低低細語出嫁後要注意的事項,明蘭沉默了半響,只道:「四姐姐不是太太肚裡出來的。」頓了頓,又低聲道,「有所得,必有所失。」

    墨蘭臉色一沉,目光中又露出那種凶色:「你打量著我這會兒已和爹爹太太撕破了臉,便敢出言放肆!我知道,永昌侯夫人瞧上兒媳婦的是你,如見叫我捷足先登,你心裡必是不痛快!這會兒便敢來消遣我?!」

    明蘭搖搖頭,道:「高門不是那麼好攀的,四姐姐有膽有識,自是不懼怕的,妹妹膽小,沒這個金剛鑽,便不攬瓷器活。」

    墨蘭愣了愣,捂著嘴呵呵笑倒在榻上,好容易止住笑聲,才一臉傲色道:「你索性直說出來罷,永昌侯府有位了得的表姑娘!如蘭那丫頭早來譏笑過一番了!哼!女子生而在世,哪裡不是個『爭』字?難不成低嫁便高枕無憂了?!」

    不知為何,明蘭心頭忽然飄過一個瘦骨支離的身影,眼中陰霾了一下,想了想,心頭澄淨下來,又搖頭道:「不一樣的。爹爹再喜歡林姨娘,王家老太太可以送陪房過來幫襯,王家舅老爺可以寫信過來提點,誰也越不過太太去;便如孫秀才一般混賬的,還有個得力的娘家可以助淑蘭姐姐脫離苦海,令尋良緣;可是高嫁……那便難了。」墨蘭被堵的臉皮漲紅,她知道,按禮數嫡女就該比庶女嫁的好;可她偏偏嚥不下這口氣,明蘭瞧著墨蘭變幻的臉色,輕輕道:「如今為了姐姐的事兒,前前後後多少人遭了殃,但願姐姐覺得值。」

    墨蘭想起林姨娘,心裡愈加難受,轉了幾遍臉色,好容易緩過一口氣,一昂脖子,倔強道:「自然值得!」明蘭清楚墨蘭秉性,心知她必然是在打主意怎樣將來翻盤。

    瞧著墨蘭驕傲的神色,明蘭又想起了曹錦繡。

    墨蘭雖然看著斯文嬌弱,但到底是千嬌萬寵養大的,骨子裡那種自認為尊貴的傲氣是抹不去的,像曹錦繡那樣,十歲舉家被流放,一個少女最美麗的豆蔻年華都埋在了西涼的風沙裡,皮色粗黃,手腳粗糙,身骨伶仃,那種深入骨髓的卑微才是真的可憐。

    明蘭心裡無端的煩躁起來,最近也不知怎麼的,老是想起這檔子爛事,她是思路素來清晰乾脆,從不糾纏煩瑣,現在不能解決的問題,就不要去想它!明蘭抬頭,微笑著看向猶自喋喋『遠大抱負』的墨蘭,殊不知,這是明蘭最後一次看見墨蘭這樣率性說話。

    七月初八,梁盛結親,老太太照舊只露了露臉,然後回屋歇息去了,只有王氏僵著一張臉出面張羅,好歹也收拾出一百二十八抬嫁妝,不過若是林姨娘在的話,只消仔細一查點,就曉得其中三分之一不過是虛抬。

    永昌侯府似乎也沒什麼意思鋪張,不過梁夫人的忽悠水平顯然比王氏高多了,張口就是一番大道理:「…國喪甫出,陛下且尚未選秀女,吾等臣子怎好大肆操辦婚嫁。」

    非但沒人說閒話,還贏得不少讚賞,盛老太太忍不住又拿這先進事例教育了王氏一番.王氏得知梁夫人的態度後,心裡樂了好一陣,不過婚嫁當日,當她瞧見白馬紅衣的梁晗,一身帥氣英武嘴角含笑,就立刻又是一番火氣上湧,劉昆家的在袖子底下扯了她好幾把,王氏抽搐的嘴角才緩過來-

    照習俗,新郎官要被攔在門口敲出幾個開門紅包來才算數,大姐夫袁文紹要求梁晗劍舞一段《將進酒》,長楓要求當場以夏桃為題作一首詩,長柏最好說話,因為他根本不說話。待到墨蘭三朝回門,王氏瞧見墨蘭身著大紅羽遍地石榴花開撒金紗襖,一臉嬌羞的坐在那裡,旁邊的梁晗態度也算和煦,王氏好容易捂下去的火氣又上來了,忍不住板起臉來,數落了墨蘭幾句:「…永昌侯府不如盛家,可不由得你使性子亂來!如今嫁了,更要孝順公婆,友愛弟妹妯娌,不可妄言妄行動,丟了盛家的臉!」然後就是一長段訓斥。"劉昆家的無語,林姨娘母女最擅長應對的就是這種強攻,果不然,對著王氏一連串的嚴厲,墨蘭一概低頭應下,眼中卻泛起微微水光,側眼去望梁晗時,更是弱不禁風的似乎立刻要倒了,梁晗大為心疼,言語行動間,更是維護墨蘭。

    王氏加倍氣憤!想了想之後,轉頭低聲吩咐了彩佩幾句,嘴角起了幾絲笑容。

    盛紘卻瞧著梁晗多少有些公子哥兒習氣之外,不過其他倒也看得過去,長楓最是高興,梁晗算是他的正牌小舅子,便拉著梁晗長說短訴個沒完,奈何一個以為王羲之和王獻之是兄弟倆,一個不知道斧鉞的十一種用,怎麼也說不到一塊兒去。

    長柏依舊沒什麼話。「倉促不查的斷定一個人,不若索性不要下斷定。」

    這是長柏常說的一句話,明蘭深以為然。

    梁晗隨著墨蘭給老太太磕了頭,站起身來時一抬頭間,見老太太身邊立著兩個衣著考究的少女,左邊一個也就罷了,右邊一個女孩穿著一件淺玫瑰粉的羽紗對襟比甲,裡頭一身雪荷色綾緞長襖,下邊是同色的挑線裙子,頭髮也就簡單的側綰了一個墜馬髻兒,用一支荷花頭紅瑪瑙簪子簪住了,身旁的烏木花几上擺了一件水玉白瓷花囊,插了幾支新鮮清香的夏荷。

    梁晗目光觸及,只覺得這女孩眉目如畫,清艷難言,雖只低頭肅穆而立,但叫她那麼輕巧的一站,滿屋的衣香鬢影似乎都失了顏色。恍惚間,聽王氏一一指認了:「……這是你六妹妹,以後都是一家人了……」

    梁晗心裡忽然沉了沉,當初盛家來提親時,他一口應下親事,一來春舸肚子等不住了,二來他覺著那盛家四姑娘也是個難得的清秀佳人,如今,他終於明白當時母親眼中的深意了——「你可莫要後悔。」梁夫人如是道。墨蘭則很惱怒,自來三朝回門,拜的是長輩,識的是兄弟連襟,除了華蘭婆婆又『病』了沒來,未嫁的小姨子不一定要出來見姐夫的,可王氏如此行事,分明是……

    墨蘭咬了咬牙,一側頭,朝梁晗嫣然一笑,眼中風情盈盈,唇瓣嬌媚點點,梁晗一愣,心裡又舒服了些;雖然容貌不如,但這般的風情卻也補足了;如蘭瞧見了,輕蔑的扁了扁嘴,明蘭死命的低頭,她知道王氏的意思,偏又不能不給王氏面子,只好裝死人了。

    拜見過後,男人和女眷便分了開席吃飯,飯後是茶點,墨蘭一直想吹噓兩句永昌侯府的富貴排場,可偏偏王氏和兩個蘭都沒有任何問她侯府的意思,便是她自己挑了話頭想說幾句,剛開了個頭就被如蘭岔了開去,具體案例如下。

    似乎很熱的樣子:「……這天兒可真熱呀,好在侯府地窖夠大,便是天天用冰也……」

    「前回連姐兒送來的酥酪可真好吃,我覺著像是羊奶做的,六妹妹你說呢?」如蘭一臉興趣狀望著明蘭。

    「呃……我吃不出來。」這是真話。到了後來,如蘭索性喧賓奪主,嘰嘰呱呱的和王氏明蘭不住的說笑,三朝回門的主角卻半點搭不上,墨蘭氣的俏臉煞白,還是海氏瞧不過去,微笑著問了兩句墨蘭過的好不好,才算把氣氛掩了過去。這種行為於理不合,到了晚上,海氏便去了陶然館勸說如蘭,沒想到明蘭也在。

    「五姐姐想學針線活,便叫我來看看。」明蘭其實很疲勞;大約是姑娘大了,如蘭漸漸對針線活有了興趣,便常叫明蘭的指點,「教人做繡活可比自己做累多了。」明蘭揉著自己的眼睛,不無吐槽,心裡再暗暗補上一句——尤其是學生換怎麼聰明。

    海氏瞧著明蘭有些懨懨的,知道如蘭急躁的性子,心裡有些不忍,便叫她們先歇歇,然後對著如蘭說上了。

    「五妹妹,聽嫂子一句,到底是自家姐妹,如今她都出嫁了,你們尋常也見不到,何必不好好處著呢,叫外頭人知道了,換笑話咱們家?況且了,墨丫頭嫁進了侯府,姐妹間將來未必沒個依著靠著的,你想想呢?」海氏的確是長嫂做派,勸的苦口婆心。

    誰知如蘭全然不領情,反而振振有詞道:「外頭人怎麼會知道我們家裡姐妹的事兒?除非墨蘭自己去說的。大嫂子,我與四姐姐的過節不是一天兩天了,她厭惡我,我也煩見她,大嫂子也好好想想,便是我從此刻起好好的與她處著,難不成她就不會在外頭說我壞話?難不成我有了難處,她就會鼎力相助?別踩我一腳便很好了!算了,我還是靠父親母親和大哥哥大嫂子罷。」;

    海氏被生生哽住了,細想之下覺得也沒什麼錯,一旁捧著針線繃子的明蘭更是心有慼慼焉,還覺得很痛快,如果她投胎成嫡女,有厲害的老娘和哥哥,說不定她也會這樣的-海氏語塞了半刻,苦笑一聲:「旁的嫂子也不多嘴了,不過以後在外頭,在眾人面前,你當做的樣子還是得做的,免得落了話柄。」

    如蘭撅撅嘴,不樂意的點點頭,海氏又拉里拉雜的說了好些,直把如蘭也說煩了,索性賭氣說要睡覺了,明蘭這才逮著機會溜走了-走出一半後,綠枝忍不住忿忿:「五姑娘也真是,想學針線,為何不叫針線上的來教,她大小姐一發起性來,不論白天黑夜,想到了便把姑娘叫過去,也不想想人家是不是已經睡下了,當我們姑娘是什麼!」

    便是丹橘也有些不高興:「做針線的最怕熬壞了眼睛,便是要學,也挑挑時辰呀。」明蘭沉默了一會兒,輕斥道:「不要說了。」

    走在庭院裡,夏夜星空點點,周圍異常靜謐,明蘭深深吸了一口氣,心裡舒服許多了,人類是比較的動物,如果動輒和華蘭如蘭比,那她一定早早更年期,想想那落魄的曹錦繡,她豈不是強上許多?!在沒有心理醫生的古代,穿越女要學會自我心裡建設。

    又過了一會兒,丹橘又輕輕道:「瞧著四姑奶奶今日的架勢,似乎在侯府過的不錯?」丹橘想著,若真是一樁美滿的親事,那這原本當是自己姑娘的。

    綠枝不屑的哼了一聲,低聲毒舌道:「今日不算什麼,日子得放長了看。新開的茅坑還有三日熱鬧呢!」明蘭大囧。



第85回

    要說女兒是娘的貼身小棉襖,王氏心裡想什麼華蘭清楚的很,為此,華蘭積極打聽墨蘭在永昌侯府的情形,不需要後期加工,過程就精彩的跌宕起伏如同美劇。

    墨蘭在永昌侯府的日子的確不容易,新婚當夜,那位春炯姨娘就嚷著肚子疼,叫心腹丫鬢闖進新房找梁晗J這要是碰在如蘭身上,估計當場就打了出去,也虧了墨蘭好氣性,生生忍了下來,她按住了想跑出去的梁晗,還溫柔的勸梁晗「以後都是自家姐妹了,女人家的毛病男人不方便瞧的」,然後把新郎留在洞房裡,她親自去探望春炯,噓寒問暖,關切備至,請了大夫,熬了楊藥,墨蘭親自守在門口,硬是一整夜投合眼,連梁府最挑剔的大奶奶也說不出話來。

    王氏氣的臉色鐵青,重重一掌拍在籐漆茶几上,茶碗叮咚碰撞了幾下一一當年林姨娘就常用裝病這一招把盛舷從她屋裡叫走,顯然墨蘭是早有防備的海氏連忙給婆婆捧上一碗新茶,如蘭聽的入迷,連連催促華蘭接著講下去

    新婚之夜空度,春炯小姐尚不肯罷休,第二晚居然又肚子疼,又叫人去找梁晗,墨蘭動心忍性,愣是瞧不出半點不悅來,還倒過來勸慰梁晗『女人懷孩子到底辛苦,難保不三災五難,,她又親自去探望春炯小姐,照舊體貼照看了一宿,還替春炯求到梁夫人面前,求來了幾支上好的老山參,直累的自己一臉,憔悴。

    新媳婦過門兩天,竟被一個妾室阻撓的未能和新郎圓房,這一下,永昌侯府上下都紛紛議論那春炯小姐的不是了,風言風語都傳到永昌侯爺耳朵裡,永昌侯生了氣,把大兒媳婦叫來數落了一頓,梁夫人更是話裡話外指摘大奶奶姨媽家沒家教,這才養出這麼個投禮數的姑娘來,進門還役幾天,居然就敢跟正房太太爭寵

    一個如花似玉的美人放在嘴邊,連著兩夜都沒能成事,便是梁晗也對春炯有些不滿。

    第三夜春炯又肚子疼,再叫丫鬢去找梁晗,這次輿論風向都朝著墨蘭,春炯小姐倒了大霉。據可靠消息,憤怒中的梁晗穿著中衣就跑了出來,照著那丫鬢狠瑞了十幾腳,當場就打發了出去,還把照看春炯的丫鬢婆子狠一頓發落。

    「身子不適叫大夫便是,想男人就直說好了,整日拘著爺們算怎麼回事!咱們爺是瞧女人的大夫麼,這種下作伎倆也做的出來!不嫌丟人現眼!」梁府的管事媽媽故意大聲的冷言冷語;墨蘭卻一副賢惠狀,又替春炯說了不少好話。

    這之後梁晗對墨蘭又是歉意又是溫存,這才有了三朝回門的情形。如蘭雖然討厭墨蘭,但聽了這些也是咋舌不己:「這位表姑娘……哦不,春炯姨娘也太過了Q巴!居然敢如此?永昌侯夫人也不做做規矩

    華蘭呷了一口井水湃過的梅子茶,伸出食指戳了下如蘭的腦門,悠然道:「傻妹子!我說了這許多你還聽不出來!如今永昌侯爺的庶長子得力,還有風言風語說侯爺有意立他為世子,他家大奶奶自也得臉,梁夫人為了避嫌,不好隨意動那位表姨娘的.

    如蘭似懂非懂,明蘭輕輕哦了一聲,心裡明白,若梁夫人出手收抬春炯,難免叫人帶上嫡庶之爭的閒話,但若是墨蘭動手,就只是妻妾之間的內宅之事了。

    王氏深深一歎,心情有些複雜,她並不希望墨蘭過的風生水起,但站在嫡妻的立場上,她又很讚賞墨蘭的手段心機,當初她要是有這番能耐心計,也不到林姨娘風光了。

    明蘭看了看王氏有些黯然的臉色,轉頭問道:「大姐姐,那五姐姐和梁府其他人可好?公婆燦埋叔叔小姑什麼的。

    華蘭伸手刮了一下明蘭的鼻子,笑道:「還是六妹妹機靈,問到點子上了。

    梁夫人對墨蘭淡淡的,投有特別親熱,也沒有為難,墨蘭頭天給公婆敬茶,梁夫人也給足了見面禮,不過明眼人都瞧得出梁夫人並不喜歡墨蘭,別說嫡媳,便是下頭幾個庶媳,因幾個庶子自小養在梁夫人屋裡,便也常把他們媳婦帶在身邊說話喫茶,對墨蘭卻少有理會。

    王氏陡然精神起來,譏諷而笑道:「她以後便靠自己本事罷,反正婆婆那兒是靠不住了。華蘭撇嘴而笑,面有不屑:「五妹妹賢惠著呢,這進門才一個月,己把身邊的幾個丫頭都給妹夫收用了.

    明蘭心中暗暗歎息:這才是梁夫人的厲害之處,墨蘭無人可依仗,便要全力撲在丈夫身上,聽華蘭的描述,那位春炯小姐似乎是個尤三姐式的人物,雖艷若桃李,性子潑辣,但未必敵的過墨蘭的陰柔手段。梁夫人忌憚庶長子夫婦已久,怎肯叫自己嫡子身邊留著春炯,推波助瀾,藉著墨蘭的手能收拾掉春炯最好,便是拚個兩敗俱傷,梁夫人也不損失什麼。正是,鵝蚌相爭,漁翁得利

    明蘭心情還是有些低落,送華蘭出門時,挽著她的胳膊,輕輕道:「大姐姐,袁家姑太太壽山伯夫人和永昌侯交好,你若是有機緣,還是稍微提點五姐姐一二罷

    華蘭臉色一沉,冷哼道:「你倒是個好心的,便是忘了她打你的事兒,也不該忘了衛姨娘是怎麼死的

    明蘭正色的搖搖頭,對著華蘭誠懇道:「妹妹是個役用的,叫孔撞嫁打了一頓板子,至今還記著;五姐姐再不好,卻也姓盛,若她真做出什麼出格的事來,咱們姐妹又有什麼好名聲了?」若墨蘭的手段太激進太狠毒,但頭一個受非議的,就是娘家家教不好。華蘭容色一肅,她何等聰明,只是和林氏母女積怨太深而一時看不情罷了,思忖了下便明白了,她親熱的攬住明蘭的肩,微笑道:「好妹妹,你是個明白的,姐姐記下了。

    明蘭展顏而笑,嘴角兩顆俏皮的梨渦跑了出來:「上回送去的小鞋子,莊姐兒和實哥兒穿著可好?」

    「好,都好。」提起自己的一雙兒女,華蘭神情立刻柔軟下來,「你給莊姐兒做的那個布娃娃,她喜歡的什麼似的,誰都不許抱一下;小孩兒腳長的快,鞋子最費了,妹妹下回不要做那麼精細的繡活了,怪可惜的。你這般惦著姐姐,姐姐定不會忘了你的好,回頭你出嫁了,姐姐給你添一份厚厚的嫁妝!明蘭看著華蘭綻放的笑容,知道她最近過的不錯,也替她覺得很高興。

    八月一到,秋闈將至,劃在北直隸區的各處學子陸續進京了,盛府迎來了五位客人,三個是盛舷故舊之子,兩個是盛舷交好的同年同鄉的子侄,他們赴京趕考卻無親屬在京,而每三年秋閒春鬧之時,京都的驛站會館客伐什麼的,都是漲價的離譜,不但輔費耗大,且也不能安心讀書。盛舷和王氏一合計,索性把盛宅後園邊上的一排屋子撥出去,給這些學子讀書暫住,王氏這次之所以這麼大方,顯然是另有打算,這其中有不少家底豐厚的官宦子弟。

    至八孕旬,長梧九個月孝期滿了,帶著妻女再度上京,一道來的還有表弟李郁,這次,不論是李郁赴考還是自己起復,都要仰仗盛舷,剛一安頓好,長梧便直奔盛府,允兒早一步去見了王氏,一通眼淚鼻涕的告罪,口口聲聲自己母親對不起王氏,她是萬分羞愧。

    王氏心裡帶氣,但經不住允兒哭的天昏地暗,又奉上成箱成箱的厚禮,再想想到底不干她的事,也是自己太輕信康姨媽,自家姐姐什麼德性自己換清楚,也得怪自己

    「罷了,下回把你閨女帶來罷;既算我侄女,又算我外甥女的,少不了要拿雙份紅包的。最後,王氏淡淡的表示算了。

    李郁是初次拜見盛掀夫婦,剛要下跪磕頭,盛掀搶先一把扶起了他,忙道:「都是自家人,別講什麼虛禮了。

    盛老太太上下打量李郁,只見他生的眉清目秀,一身雨過天青色的右枉薄綢衫子更顯得白皙俊俏,便笑道:「幾年不見,郁哥兒可長高了。

    李郁恭敬的拱一拱手,笑容滿面道:「老太太倒瞧著愈加松柏精神了,這回我來,母親叫帶了幾支雲南來的白參,既不上火又滋補,權作孝敬了。」然後微微轉過身子,對著王氏道,「家母還備了些薄禮,給太太和幾位妹妹們,萬望莫要嫌棄了。

    老太太滿意的領首,王氏也微微而笑,盛舷見李郁言語周到,態度妥帖,也十分喜歡,道:「好好!你先好好讀書,回頭叫柏哥兒帶你和你兄弟一道去拜師會友,鄉試不比會試,役那麼多門道,你們松山書院的幾位先生都是當過考官的,你只梢把夫做紮實了便好。

    李郁臉上湧出幾分喜色,連連垂首拜謝。

    如蘭站在一旁,百無聊賴,王氏拉著允兒到老太太身邊去說話了,明蘭有些驚奇的發覺盛舷似乎很喜歡李郁,細細看後,才明白老太太為什麼說李郁和少年時的盛掀有些像了。

    長楓雖和盛舷長的像,但到底是錦衣玉食長大的,身上多了幾分矜貴的公子哥兒氣,反倒是這個李郁,都是商家子走仕途,都朝氣蓬勃,都有旺盛的上進心,而且……明蘭瞇了瞇眼睛。

    從適才盛舷和長梧談起復的事兒起,李郁就時不時的偷眼看她,有一次他們倆目光恰好對上,他居然還眉目含情的衝自己笑了笑,明蘭驚愕,趕緊看了看旁邊的如蘭,見她目光呆滯的看向窗夕卜,似乎在發呆,明蘭這才放心。好吧,這傢伙的確和盛掀很像。

    老太太常說盛掀其實並不壞,他與王氏剛成婚時,也是真心想要夫妻美滿,他也尊重妻子,信任妻子,任由王氏發落了兩個自小服侍的通房也沒說什麼,若不是王氏仗著家世頤指氣使,過分摻和例外事務,或者再溫柔些,賢惠些,懂些風花雪月,就算盛掀將來會有兩個小妾,也出不了林姨娘這檔子事兒了。

    用現代話來說,盛舷雖有利心,但也有情感需求;所以他明知會得罪王家,還腦子不清楚的寵愛林姨娘。

    便如李郁。現在的這個情形,明明如蘭這個嫡女比自己更有爭取價值,L對他的欣賞喜歡,只消他;順利考取,迎娶如蘭的可能性高達成呀;可這個沒出息的傢伙,卻微微羞澀的偷看自己,他懂不懂道理呀!要知道,美色易求,什麼揚州瘦馬北地胭脂,成名就之後討她十七八個美妾就是了,可是有個得力的岳家比啥都實在!小年輕就是不懂事;明蘭+分遺憾。

    老太太最近有些忙,常叫長柏過來詢問李郁的情況,問他的待人接物,談吐舉止什麼的,直到八月二十八秋闈開試那日,長柏才吐了一句話:「此人勤勉實在,心思靈敏,年紀雖輕但處事練達圓滑,將來必有些出息。老太太眼神閃了好幾下。

    明蘭知道老太太是心思括泛了,自從見過曹家母女後,雖然什麼都役說,但老太太對賀家的熱情明顯下降了,明蘭明白老太太的意思,說一千道一萬,要看賀弘文的態度,若他也跟賀母一般糊塗,那就什麼都不用說了。秋闈要考三場,第二日一早,明蘭正在壽安堂做針線活時,忽然房媽媽從外頭疾步進來,滿面笑容道:「賀家弘文少爺回來了,剛把幾車貨交了藥行,連自家都還投回呢,便直往咱們府來了!說是替老太太辦了些東西,順路先送了來。

    明蘭停下手中的活計,抬眼去看老太太,清楚的從她的目光中看出滿意之色。


作者: C萍妹    時間: 2012-6-29 10:11 AM

本帖最後由 C萍妹 於 2012-6-29 10:15 AM 編輯

第86回 偏房,妾室,丫鬟,都不行

  賀弘文風塵僕僕,一身玄色棉布袍子多有破損,行過禮後,盛老太太叫人看座上茶,明蘭則一言不發的立在老太太身旁。

  「哥兒這回可壯實多了。」老太太笑瞇瞇的瞧著賀弘文,「也曬的黑了。」

  賀弘文抬眼間,見明蘭亭亭玉立,秀美更勝往昔,一雙澄淨的眸子清亮之極,他面上一紅,低頭回道:「這回與祖母家的叔叔伯伯們一道去,識得了好些稀罕的藥,也曉得了藥行藥市的好些規矩,弘文受益匪淺。」

  老太太微微點頭,言道:「好男兒生當自立,你這樣很好。聽你家祖母說,你已在太醫院掛上名號?」

  賀弘文似有羞赧,恭敬道:「都是叔叔伯伯們提攜,其實……照弘文的意思,還是想在下頭歷練歷練,醫者不比尋常行當,越是見識多的才好。」

  老太太聽的連連點頭,微笑愈發和煦了:「你是個肯吃苦實幹的好孩子,明理懂事,不枉你祖母悉心養育你一番。」正說著,老太太話鋒一轉,又道,「前陣子暑氣重,這會兒又涼的快了些,你母親的身子多有不適,我這兒備了些東西,回頭你帶與你娘吧。」

  一邊說,一旁的房媽媽就叫丫鬢們抬著一口小箱子,裡面儘是些貴重的藥材,還有稀罕的綺羅紗和鮫紋緞,賀弘文見此,心裡一沉,這些年來他多有孝敬盛老太太,老太太都欣然笑納,不多客套些什麼,只在年禮時多加些份子罷了,可今日……賀弘文小心的抬眼去瞧老太太,只見她態度和睦如常,老太太隻字不提曹家的事,賀弘文也沒機會說什麼。

  他從信中已然得知曹家回京的事兒,還知道曹家姨媽有意讓自己娶錦兒表妹,當初賀母的確有意結這門親的,可世易時移,如今賀弘文早認定明蘭會嫁給自己;這些年來,兩家來往間也不言不語的默認了,他秉性淳厚,行事規矩,自然不想變卦。誰知沒過幾天,家中又來了信,說錦兒表妹願與自己為妾,旁的卻又未說清,他著實糊塗了。

  又說了幾句,老太太道了聲乏,賀弘文便起身告辭,老太太隨口道:「明蘭送送罷。」

  賀弘文眼睛一亮,恭敬的告了辭,乖乖的低頭離去,明蘭在老太太跟前福了福,轉頭微笑著送賀弘文出去,兩人後頭隨著丹橘和小桃,然後順著壽安堂外頭的石子小徑一路往外走。

  「……明妹妹近來可好?」賀弘文憋了半天,才吐出這麼一句話。

  明蘭微笑道:「一切都好,上回弘哥哥送來的清心糯丸老太太吃的極好,我也吃了兩粒,甜甜的,蠻好吃的。」

  女孩的聲音嬌嬌嫩嫩的,賀弘文立刻鬆了一口氣,朗聲笑道:「我知你最怕吃苦藥的,在裡頭加了好些甘草脆梅子碎,妹妹若喜歡,明年我給你多送些來。」

  明蘭捂嘴輕笑,頰上薄染菡萏色:「藥哪是頑吃的,若是嘴饞,索性吃零嘴好了。」

  賀弘文不好意思的撓撓頭,淡褐色的面龐笑起來十分俊朗:「下回我想去雲貴瞧瞧,那兒山高林密,沒準能找著更稀罕的東西;就怕母親不答應。」

  明蘭聽的好生羨慕,她也希望能到處走走呀,便道:「弘文哥哥想的很對,前朝名醫甄百方曾言道,『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搜羅百氏,採訪四方,方當得醫者之道』。」

  賀弘文眼睛發亮,心裡頭很是熨帖;明蘭接著道:「退一萬步說,要是給達官貴人瞧不好病,沒準要落理怨;不若先在下頭練好了呢。」

  賀弘文知道她的意思,忍不住笑了出來,氣氛一時輕鬆,走到快二門時,賀弘文忽然站住,嘴唇翕翕的,似乎想說什麼,欲言又止;明蘭知道他的意思,便朝後頭跟著的人擺了擺手,丹橘和小桃立刻退了些許開去。

  賀弘文這才開口,神色為難了半天,才艱難道:「錦兒表妹小我一歲,十歲上便離京流放,我自幼喪父,母親膝下只我一人,便待她如同親妹子一般,除此之外絕無他想。」語音堅定,似乎在下保證。

  明蘭卻並未言語,沉默了會兒,方道:「弘文哥哥還是回了家後再說罷,有些事……與是不是親妹子無甚關係。」

  賀弘文一時無言,低頭離去了;明蘭在後頭看了他一會兒,低聲盼咐小桃去送送。

  算算時辰,這會兒老太太定去了佛堂唸經,明蘭直接回了自己的暮蒼齋,一頭撲進床上,抱著個籐草編成的涼枕,悶悶不樂的抬頭瞧著床頂樑上「喜鵲登枝」的花樣,燕草在外屋木炕床上做著針線,只聽見裡頭有「撲撲撲」的輕輕聲音,像是往被褥裡不斷的砸拳頭。

  明蘭把床上的薄錦被團成一團,狠狠的捶了幾拳,心裡才舒服了些,現在她的感覺就好像吃蘋果卻咬出半條蟲子來,胸口憋屈的要命,卻又什麼都不能怪。

  一個曾經的千金小姐,窮困潦倒,受親戚接濟,清白不再,自家品性端正的表哥自然是最後一根救命稻草!一個疼愛女兒的母親,自然要為女兒的幸福拼盡一切努力!一個姐妹情深的妹妹,自然想讓姐姐一家過的好些!

  誰都沒有錯!誰都有理由!誰都很可憐!可是她又有什麼錯?憑什麼要她來承擔這個後果!又不是她的姐姐需要救助!又不是她在小梁山貪污礦銀導致坍塌人命!更加不是她威逼曹錦繡做妾的?!

  明蘭嘔死了!胸口悶悶的,要是這會兒能去外頭大喊幾聲就好了,可是……明蘭再次把腦袋埋在錦被裡——不行,嗚嗚嗚,大家閨秀不能這麼幹。

  這天殺的破地方!

  正生著悶氣,忽然外屋裡一陣腳步慌亂,燕草的聲音響起:「小桃,你慢點兒!慌慌張張的做什麼!欸……姑娘在裡頭……」

  然後房門的簾子倏地被掀起,小桃滿頭大汗的闖了進來,拿帕子揩著紅撲撲的臉蛋,大口大口地喘著氣,不等定下來就伏到床邊,湊到明蘭的耳邊輕聲嘀咕了幾句,明蘭的臉色唰地變了,沉聲道:「你沒看錯?」

  小桃用力點頭,胸脯還在劇烈起伏:「絕對沒錯!」

  明蘭深深吸一口氣,胸口氣得一起一伏,若有個沙袋也被她一拳打穿了!

  這時燕草和丹橘進來了,瞧著這主僕倆有些發愣。「姑娘怎麼了?」燕草怯生生的問道。

  明蘭勉強擠出一個笑容來,聞言道:「沒什麼要緊的;燕草你好好看著屋子,若大嫂子或五姐姐來尋我,便說我去在園子裡逛逛。丹橘,你和小桃過來替我收拾。」

  丹橘服侍明蘭多年,知道她素來心中極有主意,當下便不再言語,替明蘭整理衣裳妝容,小桃則惦著腳把明蘭的頭髮抿好梳整齊,扶正了髮髻上的釵簪珠花;明蘭又輕聲吩咐小桃幾句,小桃轉身從櫃子裡拿了一頂薄紗帷帽,並打點了幾件出門的物件,一統放進一個精緻的小包裹裡。

  丹橘不放心燕草,拖後幾步又吩咐了綠枝幾句好好看門,主僕三人這才出了門,走到半道上,明蘭對著小桃道:「走後園的小門,叫老黃頭給我套車,現在!快去!」

  小桃應聲而去,一路小跑著過去了,丹橘大吃一驚:「姑娘,你你……」明蘭面沉如水,只深深地看了丹橘一眼,轉身就走,丹橘不敢多問,連忙跟上。

  後園子原有一側小門,直通外館的一排屋子,不過今日正值秋闈第二日開考,院裡的小廝丫鬟也都去考場外候著自家主子了,外館如今人煙稀少,明蘭拉著丹橘一路疾走,穿過兩扇垂花門,輕悄悄的從小門出去,一路來到門房處。

  老黃頭已備好了一輛結實的青油呢帳的平頂馬車,他原是老太太的陪房,最是老實,旁邊是他兩個兒子,都是可靠的,他瞧見明蘭面色不虞,也不多問什麼,下了車轎腳凳,讓三個女孩進馬車去了。

  「老叔爺,去胡同口的桃林!」小桃伸著腦袋,朝老黃頭輕聲道,老黃頭應聲,然後揚鞭驅馬,兩個兒子在旁隨著,車輪轆轆而動。

  「姑娘!急死了我了,咱們倒是去哪兒呀!」一上馬車,丹橘終於忍不住問了起來。

  明蘭半闔著眼睛,不想說話。小桃就湊上來答道:「適才我送賀家少爺出門,聽賀少爺說起外頭的風光,我想多聽兩句便一路送到了門房;剛想走人,誰知瞧見了曹家的馬車等在咱們府門口!上回去賀家,咱們回府時我在賀家門口見過那馬車,灰撲撲的粗油布帳簾,褐扁木的車架,還有那個車伕,臉上好大一塊黑斑!然後裡頭探出半個腦袋來,就是那曹姑娘!賀少爺好像吃驚不小,不知那曹姑娘說了些什麼,他就上了馬車!」

  丹橘張大了嘴,吧嗒了幾下,呆呆看了看明蘭:「難不成……咱們要追去?這可不成呀!」

  小桃腦門還不斷的出汗,扯了下丹橘的袖子,繼續道:「我當時就多了個心眼,叫門房的小順子跑著過去瞧瞧,誰知沒一會兒小順子就回來了,說他遠遠瞧見那馬車進了胡同口的那片桃林;我立刻回來告訴了姑娘。」

  盛府所在的地段很不錯,離不多遠處,便有一片小小桃林,雖不甚整齊,遊人又少,卻也頗有野趣,明蘭略估計下情況,想必那曹表妹是單身前來,表哥表妹要單獨敘舊清,地點很重要,要詩情畫意,要人跡罕至,賀家不行,曹家也不行,那小桃林正好。

  明蘭掰著手指算了算時間,從盛府到桃林大約只七八分鐘馬車,小順子和小桃都是短跑健將,加起來前後不過耽擱了半小時左右,按照韓劇的套路,這會兒表哥表妹估計才剛剛敘完分別這幾年的經歷,瞧曹錦繡那樣子,約莫掉眼淚也得花去不少時間。

  丹橘聽完後,期期艾艾道:「……便是如此,姑娘趕過去想做什麼?」

  難道去捉姦?!丹橘傻眼了。

  「沒什麼。」

  馬車停了,車簾微動,一股子桃花香氣細細的瀰漫進來,明蘭睜開眼睛,撫平了裙子上的褶皺,扶了扶鬢邊的金釵,淡淡道,「我不耐煩了。」說完便扶著小桃的腕子,跨出車門。

  ——丫的!要死要活來個痛快,這麼鈍刀子磨人太折騰了!在這個平均嫁齡十六歲的古代,她的青春可是異常寶貴的!天涯何處無芳草,要是不行,趕緊換人!

  此時正值晌午,八月底的日頭尚猛,桃林裡幾乎沒什麼人,這一片又處於皇城中圍,因這幾日秋闈戒嚴,所以治安特別好,閒散人等都不許隨便走動,明蘭戴著帷帽,隨著丹橘小桃和黃家兩個小子,一路往林蔭深處走去。

  小桃手腳靈便,急走幾步往前,過了會兒匆匆回來,朝明蘭低聲道:「曹家馬車在西邊,賀家少爺和曹表姑娘在那頭。」她手指向前方的一排高大茂密的樹蔭。

  明蘭叫黃家兩個小子在這裡等著,自己領著小桃和丹橘往前去了,走到近前幾步,便聽見傳來低低的哭泣聲,還有不斷安慰的男聲;明蘭三個立刻躲到一棵大樹後頭。

  「……表哥,涼州真不是人待的地方,日常連口乾淨的水也用不上!井裡打上來的水都是鹹澀的,喝上幾口,爹和娘的臉都腫了……」曹錦繡的聲音,如泣如訴,「這還不算什麼,可是後幾年銀子都用完了,沒的可打點當官的,家裡實在過不下去了,就把我……把我……嫁給了他……一個駐守涼州衛所的千戶……表哥,我那會兒真想死了算了!可我死不得,我若死了,爹娘怎麼辦?!」

  嚶嚶的哭泣傳來,賀弘文低聲安慰著,曹錦繡似乎十分激動,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似乎是在扯衣裳袖子,曹錦繡又哭著說道:「能再見表哥一面,我便是死了也值了!這些年來,我常記著咱們小時候的事兒……我喜歡石榴樹上的花兒,你就爬上那麼高的樹給我去摘,後來跌了下來,姨媽又氣又急,可你死活不說是替我去摘花,只說自己頑皮……還有還有,每年上元節,你都親手做一盞小燈籠給我,有時是蓮花,有時是小兔子……午夜夢迴,我最怕的,就是表哥已經忘了我!」

  賀弘文語音也有幾分激動:「表妹莫急,好好坐著說話,莫要哭了,表哥不是在這兒嗎,如今你們都回來了,日子會好過起來的!」

  又低低哭了幾聲,曹錦繡似乎漸漸鎮定下來了,聲音幽幽的:「後來大赦令到了,爹娘把所有的銀子都拿出來,把我從那千戶家裡帶出來,反正他也不要我,說我整日哭,整日哭,是個喪門星,把他的官運都哭跑了!我原想死了算的,可既怕爹娘傷心,又想著不見表哥一面,便是死也不甘心的!這下可好了,我見著表哥了,死也瞑目了……」

  賀弘文又勸道:「莫胡說,別什麼死呀活的,你日子還長著呢!」

  曹錦繡低低的哀聲道:「……那位盛姑娘,我見過了,又標緻又大方,家世也好,老夫人也喜歡她,這真是好極了,好極了,表哥的終身大事算是定了,盛姑娘溫柔靈巧,日後定能好好照料姨媽和表哥的……娘說要表哥納了我,我如何敢奢望,我早不乾淨了,是個殘花敗柳了,我給表哥做小丫頭罷!給你和盛姑娘端茶遞水,做使喚丫頭好了,只要能時時見到表哥便心滿意足了……」

  丹橘氣得臉色通紅,小桃輕輕的咬著牙齒,恨不得撲上去咬兩口。

  透過隱隱綽綽的樹枝,明蘭三個看見那曹錦繡已把頭靠在賀弘文的肩膀上了,小鳥一般瘦弱的身子不斷顫抖,好像一個無助的孩子低低哭泣。賀弘文重重的歎著氣,一隻手輕輕的撫著她的背,不斷安慰著,低聲說著什麼「……明妹妹人是極好的……」。

  小桃氣得發抖,再也忍耐不住,腳下一個用力,「卡嚓」一聲,草叢裡一根樹枝被踩斷了,賀弘文和曹錦繡齊齊驚呼了一聲,轉頭朝明蘭這邊看過來。

  「誰在哪裡?」賀弘文大喊道。

  丹橘狠狠瞪了小桃一眼,明蘭倒也不驚慌,略略整了下衣裳,從容自樹後轉出,盈盈站立在賀曹二人面前,小桃和丹橘也低著頭出來了。

  賀弘文看見明蘭,臉上一陣青一陣紅,半天才呆呆道:「明妹妹,你怎麼在這兒?」

  明蘭朝後頭揮了揮手,小桃和丹橘退了開去,只留下他們三個在這片樹蔭。明蘭瞥了一眼賀弘文胸前一片濕濕的淚跡,努力扯出微笑,道:「本是有事出門,路過桃林,誰知瞧見了曹家姐姐的馬車,便想著進來打個招呼,沒想到弘文哥哥也在。」

  輕描淡寫的一句話,賀弘文立時手足無措起來,訕訕道:「你……你都聽見了?」

  明蘭依舊微笑:「沒聽見多少,一小半罷。」

  夏末的日光透過枝葉照射下來,映著明蘭的面龐猶如白玉般精緻剔透,半透明的肌膚似吹彈欲破,綻放著一種不可思議的光彩,清艷之極,一雙眼睛異常的漆黑沉默。

  賀弘文神志恍惚,他很清楚自己是屬意明蘭的,他喜歡她溫厚的人品,俏皮的性子,他希望能娶她為妻,和和美美的過一輩子;可一側頭間,曹錦繡如同風中凋零的樹葉一樣微顫,黑黃的,消瘦的,病弱的,枯萎的,印象中那個可人的小表妹竟然變成這副樣子,他又於心不忍,一時左右為難。

  曹錦繡見賀弘文的臉色,一聲悲呼,撲到明蘭腳邊,成串的淚水從眼眶裡淌出來,嘴唇翕翕,聲音悲慼:「盛姑娘!您切莫怪表哥,是我不知禮數,知道今日表哥要到,便叫人盯著碼頭,然後一路尾隨過來的;表哥一心念著您,他心裡只有您!」

  明蘭點點頭,平靜道:「這是你表哥與我的事,你一個未嫁的姑娘家出言要謹慎,不可妄言,平白給旁人惹出麻煩來;現在你先起來,叫人瞧見了,還當我欺負你呢。」

  曹錦繡呆了呆,隨即立刻點頭,卻並不起身,連連賠罪道:「姑娘說的是,都是我的不是!我已是殘花敗柳了,不如姑娘知書達理,姑娘莫惱了我!」

  賀弘文連忙上前去扶曹錦繡起身,誰知曹錦繡卻只扯著明蘭的裙擺,猶自哀求:「盛姑娘,您瞧瞧我,哪一處都比不上您的,你就可憐可憐我罷!……這些年來,我過的生不如死,不止一次的想一死了之,只想著能見表哥才活到今日的,求您了,求您了……」

  曹錦繡的聲音卑微之極,透著無盡的悲愴和哀傷,望著賀弘文的目光猶如地獄的鬼魂仰望人間;賀弘文素來心軟,也忍不住眼眶一濕,望著明蘭的目光中似有隱隱的祈求,嘴上囁嚅著:「……明妹妹,你瞧,表妹她……」

  賀弘文說不下去了,因為明蘭一雙眸子靜靜的看著他。

  明蘭胸口一陣氣血翻湧,如今這個架勢,似乎不答應曹錦繡,她就是多麼狠毒的人;明蘭走開幾步,站到一塊涼快的樹蔭下,瞧著猶自伏在地上的曹錦繡,淡淡道:「表姑娘,莫要哭了,我想問你幾件事兒?……聽弘文哥哥說,你尚有兩個庶出的姐姐和一個庶出的妹妹,她們如今可好?」

  曹錦繡呆呆的抬頭,實在不知道明蘭的意思,這個問題實在有些難回答,曹錦繡思索了半天,才艱難道:「她們……都好,她們沒回來,留在涼州了。」

  賀弘文一愣,追問道:「她們怎麼留在涼州了,姨媽姨父都回來了,她們留在那兒做什麼?」曹錦繡聲音細弱蚊嚶:「她們……也都許人了。」

  賀弘文立刻明白了怎麼回事,臉色又是一變。

  明蘭拚命抑制想要奔湧而出的怒罵,極力鎮定道:「表姑娘,我知道你委實可憐;可你想來也非最可憐之人。你雖婚嫁不幸,但至少還有為你著想的父母,他們傾盡全力也要帶你回來,你如何可以動不動輕言死活的。

  可你的姐妹們呢,她們是庶女,曹家姨父得意富貴之時,她們未必如表姑娘這般享受過;可一朝家敗,她們卻得承擔一樣的苦難,如今更被留在了涼州,為人妾室,甘苦自不必說了,沒有一個家人在身旁,有個好歹也無人過問;說實話,我覺著她們更可憐些,更別說小梁山的孤兒寡婦了,表姑娘以為呢?」

  曹錦繡被數落的滿臉通紅,偷眼去看賀弘文,心中惴惴,自己母親待庶子女並不寬厚,小時侯賀弘文可沒少看見;果然,賀弘文面色有些不悅。

  「家裡實在沒錢了,爹娘……也好生歉疚惦記,不過……幾位姐妹的夫家都是好人。」曹錦繡只能這麼囁嚅了,然後又撲到明蘭跟前,嚶嚶哭泣著,身子輕輕顫抖,「盛姑娘,我聽賀家老夫人和我姨媽常常誇你,說您人好心又善,素日裡也常佈施行善,您便當我是路邊的要飯的,可憐可憐我吧!我什麼都不會與您爭的,我也爭不過,只求常常見著表哥……」

  「不成。」明蘭搖搖頭,堅定的,緩慢的。賀曹二人都吃了一驚,沒想到明蘭這般決絕。

  明蘭定定的看著曹錦繡,聲音清冷的像山間的清泉:「曹姑娘,你見過把全副身家都佈施給乞丐的好心人嗎?」明蘭將臉轉向賀弘文,一字一句道:「對一個女子來說,她的夫婿便是她的所有,哪個女子會把自己的夫婿拿去可憐旁的女子?!」——除非是骨灰級的聖母。

  賀弘文唰地一下臉紅了,對著明蘭堅定誠摯的目光,他心中一陣驚喜,又似乎慌亂,曹錦繡嘴唇顫動:「……可,我所求不過是……」

  明蘭輕輕搖手,打斷了她說下去:「表姑娘莫要自欺欺人了,你不是尋常丫頭,也不是尋常妾室,你是與弘文哥哥青梅竹馬的表妹。」

  曹錦繡臉色蒼白的嚇人,明蘭繼續道:「我是個大大的俗人,也想著花好月圓,也想著一生順遂;可若在我操持家務,孝順長輩,教養子女之際,我的夫婿卻在和什麼人傾訴小時候的石榴花蓮花燈還有小兔子燈什麼的,那我豈不可笑?我算什麼,一件擺設點綴麼?」

  賀弘文聽了,又是一陣尷尬,微微離開曹錦繡幾步距離。

  「您絕不會是擺設的!表哥心裡只有您呀!」曹錦繡急急的求道。

  明蘭一言打斷:「有你在,我就是擺設!」

  明蘭索性一口氣都說了出來,直直的望著賀弘文,柔聲道:「表姑娘著實可憐,可我問弘文哥哥一句,莫非照顧她便只有納了她一個法子嗎?若你不娶她,表姑娘莫非就活不成了?你適才剛與我說過,待表姑娘如親妹子,我記著了,便請待她真如親妹子罷!給她找個好人家,給她備份嫁妝,給她在夫家撐腰,這樣不成嗎?」

  賀弘文心裡大大的觸動了,腦中豁然開朗,適才被曹錦繡一頓哭求攪昏了頭,如今一想,何嘗不是如此?

  曹錦繡急的淚水漣漣,盈盈欲墜,看著賀弘文一陣沉默,又看著明蘭一臉堅決,眼睛越睜越大,悲慼的幾欲昏厥,身上一陣冷一陣熱。

  只見明蘭走到賀弘文面前,真誠的看著賀弘文的眼睛,語氣中肯的勸道:「弘文哥哥,不是我逼你,你且好好想想,你若真與曹姑娘有情,我決不怨你,這些年來,賀老夫人與我家助益頗多,你也待我很好,兩家的交情也會依舊;統共我只有一句話,若有我,便不能有曹姑娘,偏房,妾室,丫鬟,統統不行!成婚之後,表妹最好見都不要多見表哥了,有事只與我說好了,免得瓜田李下之嫌!」

  說完這句話,明蘭也覺得精疲力竭,朝著賀弘文福了福,又對著曹錦繡周到的行了個禮,然後再不說一句話,轉身就走,頭也不回。

  一路走,明蘭也顧不得禮數,直接拿袖子用力揩著臉上的濕潤,在小桃和丹橘看見之前,生生把淚水都吞了回去,揩乾面龐,迎著陽光,面帶微笑,一切都很好。

  ……

  盛府西側,壽安堂正屋裡,門窗都緊閉,屋裡只有兩個人。

  「啪」的一聲,一把戒尺被摔在地上,明蘭跪在老太太面前,收回被打得紅腫一片的左手,強忍著疼痛,低頭不語。

  「你竟敢如此大膽!當我不忍罰你不成?!」老太太倚在羅漢床上,氣得不住喘氣。

  「孫女不敢。」明蘭低聲道。

  「你你……」老太太指著明蘭說不出話來,喝道,「你就這般怕嫁不出去了?還要上趕著去和人爭!你是什麼身份?曹家是什麼身份?什麼曹錦繡,給你提鞋都不配!」

  明蘭靜了一會兒,道:「曹姑娘的確是個可憐人。」

  「你倒好心?!」老太太冷笑。

  「不,孫女是個自私之人。」明蘭抬頭朗聲答道,「曹姑娘再可憐,也不能叫孫女讓步!她想進門,做夢!」

  老太太這才氣平了些,慢慢勻了呼吸,道:「你怎這般死心眼!沒有他賀屠戶,咱們便要吃帶毛豬不成?老婆子我還沒死呢!閉眼前,定要給你尋個妥帖的好婆家!」

  明蘭臉上浮起苦澀的微笑,慢慢撫上老太太的膝蓋,道:「祖母,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夫婿?哪有真正妥帖的婆家?!」

  盛老太太心頭大震,卻倔強的瞪了明蘭一眼:「你就瞧著賀弘文這般好?」

  「不,他並不是最好的。」明蘭異常冷靜,眼睛直直的看著老太太,「這些年來,祖母為孫女的婚事尋了多少人家,可最終您還是屬意賀家,這是為何?因為,您也知道弘文哥哥著實是個品行端方的君子,自立自強,溫厚可靠,他自小便發願不想納妾;您選來選去,還是覺著弘文哥哥最好,不是嗎?」

  盛老太太一陣語塞,忿忿的轉過頭去。

  明蘭輕輕撫著老太太的膝蓋,語聲硬咽:「那年我搬去暮蒼齋,祖母您說,沒有人能為孫女遮擋一輩子風雨的,孫女記下了。……如今,外頭的風雨打進屋子來了,祖母怕孫女受委屈,又想替孫女關上門窗遮住風雨;可是,這不成呀。憑什麼?憑什麼要我們退讓?!」

  明蘭的語氣忽然激烈起來,聲音像是在敲擊鐵錘般的堅決:「人活一輩子,路上總有許多不平坎坷,總不能一瞧見坑窪就繞開了!我要跨跨看,拿泥沙填上,搬石頭鋪平,興許走過去便是一條通途!怎能一遇到不如意,就否決了好容易相來的人家!」

  盛老太太心頭震動的異常厲害,老眼濕潤的迷濛起來,看著自己一手養大的女孩,不知何時竟然這般勇敢果決,她自己缺的就是這麼一份堅韌,當初太容易放棄了,這番話聽下來,老太太也猶豫了:「你覺著……能成?」

  明蘭搖搖頭,眼神一片清明:「難說。興許弘文哥哥能不負老太太所願,但是,也許弘文哥哥心裡戀著曹姑娘也不一定,若是如此,我便認命!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孫女盡過力了,剩下的,瞧老天爺罷。」

  老太太頹然倒羅漢床上,久久無語。

  明蘭看祖母一臉頹敗,心有不忍,撐著床沿,慢慢爬起來,雙膝刺疼的火燒火燎,疼的幾乎岔氣了,她強忍著疼痛,坐到祖母身邊,微笑著勸道:「祖母,其實事情沒那麼糟。弘文哥哥是不必說了,賀伯母其實也是好人,就是耳根子軟些。若是嫁給旁人,孫女將來不定要和多少牛鬼蛇神鬥法呢!若是嫁弘文哥哥,不過要與一家斗罷了。曹家並不足慮,無權無勢,無錢無人,他們若老實的,給一筆銀錢打發回老家,叫曹家子弟耕讀便是;若不肯罷休,老黏著賀家想打秋風的,孫女也不是沒辦法。我有慈心眷顧的祖母,有仕途順遂的父兄,還有嫁進高門的姐姐們,有什麼好怕的!賀伯母病弱,不能理事,有賀老夫人在,我嫁進門去便能掌家;耳根子軟也不是壞事,到時侯,我把賀府上下收拾停當了,不叫曹家人隨意進來;再叫服侍伯母的丫鬟婆子日夜勸說,天長日久,積毀銷骨,我不信賀伯母這麼死心眼!……這點子事也怕,就不要做人了!祖母當信,孫女還是有這點本事的。」

  勸說了好一陣,老太太的面色才漸漸緩過來,看著神色堅毅的明蘭,不勝嗟歎,揉著她的腦袋,歎息道:「一直當你是個娃娃,原來你早就想好了的;接下來呢,只巴巴等著?」

  明蘭輕輕歎了口氣,唇畔一片無奈:「今日孫女說了大大的狠話!若賀家有意,幾日之內便會有消息的,咱們便等上……十日罷,十日之後若沒有訊息,祖母便替明蘭另尋人家罷,這世上的確不止他一家有兒郎的。」



第87回 黑道X日,諸事不宜,唯獨捉姦

    明蘭懨懨的躺在床頭,丹橘小心翼翼的給她的手掌塗上一層淡香的膏子,嘴裡柔聲數落著:「……姑娘,曰得老太太上火;今日你這遭事著實是不當的,老太太素日把姑娘當心肝般,何曾讓姑娘蹭掉過一點兒皮,如今姑娘偏……」丹橘輕歎了一口氣,「何必呢?姑娘且慢慢等著就是了,賀家總有個交代的。」

    明蘭這一日勞心勞力,正精疲力竭,懶懶的躺著不想動彈,聞言輕輕嗤笑一聲:「等?怎麼等?等到何時?等到我再長幾歲,等我沒的挑了,等到賀家來提親了,老太太去問『你那表姑娘進不進門』?或是等我進門了,曹家再來鼻涕一把眼淚一把的逼著我納曹姑娘進門?!」明蘭嘴角略帶諷刺,「再說了,依著老太太的性子,等不了幾天,就要給我另尋別的人家了。」明蘭又輕輕歎息了,低若無語,「正是不甘心就這麼算了,我才這樣發作了的。」

    丹橘神色黯淡,輕輕放下白瓷青魚尾紋的藥瓶子,拿過已裁成細段的紗布慢慢的給明蘭的手掌纏上,然後簾子輕響,小桃端著一個托盤進來,上頭有幾件碗盞,她把東西端到床頭,笑盈盈道:「我瞧著姑娘晚飯沒動幾筷子,就求廚房裡的連大娘給下了碗三鮮貓耳朵湯,現擀的面片,可勁道了,姑娘趁熱趕緊吃吧!」

    黑漆木的托盤上擺了一個釉彩青花綠竹盅子,旁邊並一副同色的碗勺,碗裡頭是翠綠的青豆,鮮嫩嫩的筍丁,切薄的雞片,還有掐的小小的貓耳朵面片,高湯香四溢,明蘭倒也動了些食性,伸手去接勺子,小桃笑嘻嘻的端著托盤讓明蘭舀著吃。

    「嗯!」明蘭嘗了一口,就覺得鹹鮮可口,叫人食指大動,抬頭對小桃道,「連大娘做的麵點果然好吃,回頭你抓二三十個錢去謝她了。」

    小桃點頭,咧嘴笑道:「每回姑娘另外叫吃的,都會給賞錢,怪道今日我一去,連大娘就興沖沖的捅開爐子呢。」

    丹橘正一肚子擔憂,見小桃全然不往心裡去的樣子,忍不住白了她一眼:「你這沒心沒肺的小蹄子!今日若不是姑娘攔著,我定把你告給了房媽媽,叫你也吃一頓板子!什麼輕的重的也敢一股腦兒說給姑娘聽!」話說的雖狠,手上卻不停,找了條帕子圍在明蘭脖子上。

    小桃吐了吐舌頭:「吃飯皇帝大!」然後轉頭對著明蘭,大大的眼睛興奮的撲閃了幾下,輕聲道,「姑娘,我去瞧過了,燕草和綠枝他們都睡了,老黃頭和門房那裡房媽媽會好的,今日大奶奶和五姑娘也沒來尋過姑娘,咱們出府的事兒不會有人知曉的。」

    明蘭點點頭,嚥下一口鮮濃的麵湯,丹橘看了看她,欲言又止,待到明蘭堪堪吃了個半飽,小桃端著托盤出去了,她一面往銅盆裡投濕帕子,一面遲疑道:「姑娘,那賀家便是如今答應了,回頭反悔了怎辦?」明蘭淡淡道:「自是有子的。」

    這一日累了,丹橘服侍明蘭梳洗後,便放了垂帳,往一盞鎏金銅熏爐裡點了驅蚊蟲的熏香錠子,熄了燈火後她輕手輕腳的退出去,明蘭挽著鬆鬆的頭髮撲在枕頭裡,偏偏越累越睡不著,越煩惱,精神越亢奮。明蘭不怕面對噴火惡龍,全力一搏,輸了也無憾,可老天爺這次給她安了個小白花對手,如果是像林姨娘那樣的偽白花真食人草還好,明蘭可以打點起全部精力來對決,用什麼手段都不會有心理負擔,可這回遇上的卻是貨真價實的小白花。

    卑微,憔悴,家世破落,她望向賀弘文時的目光,充滿了絕望的欣喜,好像地府裡的鬼魂仰望人間,林姨娘勾上盛老爹明眼人都看得出是為了什麼,可曹錦繡卻不一樣,她對賀弘文是真心的;說實話,明蘭不是沒有惻隱過,可是為了自己,她沒工夫可憐別人。

    世界上最糾結之事,莫過於此。

    明蘭仰臥在床上,抱著被子輕輕歎氣:她果然是個有良知的人哪。

    還有賀弘文,明蘭的心情也很複雜,那曹錦繡從容貌,才學,到家世涵養,一切的一切,什麼都比不上自己,如果這樣賀弘文還是選了曹錦繡,明蘭也許會很鬱悶,但卻會很敬佩他——不論古代還是現代,沒幾個男子能為了情感和憐憫而放棄現實的利益。

    姚依依的頂頭上司,那位官老太曾說過一句意味深長的話:男人,還是心腸軟一點的好。這句話引起辦公室裡一眾小姑娘的嗤聲,誰知組裡其他幾個中年阿奶和老年阿太都連連點頭;心軟的男人固然很容易被拐,但也會捨不得多年經營的家庭,他們雖然迷惑於新歡,但對舊愛也是戀戀不捨,而只要女人撐得住,時間,是在妻子這一邊的。

    辦公室裡有一個大款的女兒,聽了之後也點頭稱是,她那無堅不摧的老媽就是這樣熬過了無數風波,笑到了最後,如今老爹老了,身體也吃不消了,反而留戀家庭溫暖。

    其實心硬的男人比心軟的男人危險的多,他們喜歡你的時候,固然是千依百順,心志堅定,可一旦變心,那翻臉比翻書還快,說離婚就離婚,一點情分都不留,經典案例:徐志摩。

    後來,姚依依在民事庭工作的時間越長,見過的悲歡離合越多,就越覺得官老太果然是過來人,話很靠譜。

    明蘭心亂如麻,在床榻上翻來覆去的貼烙餅,這麼翻騰了一個多時辰,睡的頭也痛了,便爬起來在屋裡走了幾步,又覺得心情煩悶,索性穿好衣裳走出去,穿過屏風隔架,見丹橘沉沉的睡在外間的填漆床上,睡著了還深深皺著眉頭,一臉疲倦。

    明蘭放輕手腳,盡量慢慢移動腳步,好在現下夜間漸寒涼了,兩邊抱廈都關著門窗,小丫鬟們都睡的沉,明蘭才得以溜出院子

    夏末的夜空,靜謐異常,映照著園裡一片黯淡,一彎慘白的月牙若隱若現,如同尖尖翹起的蘭花指,晶瑩剔透中帶著一抹欲語還休的曖昧,明蘭順著小徑慢慢走著,園中草木幽靜,枝頭上的桂花和池塘裡的荷花爭相吐著幽幽的清香,清冷香馥。

    明蘭心情舒暢了許多,要說這胎投的換錯,盛老太公投資房產的眼光極好,在京城這地面上能有這麼一座小小的園子,真是不容易了。

    也不知走了多久,明蘭一肚皮的悶氣都走消了,夜晚地氣潮濕,明蘭覺得寒意上身,瞧見不遠處的山石邊上有一簇茂盛嬌美的玉簪花,明蘭心頭一喜,如今玉簪花眼看著漸落季了,便想摘上幾朵就回去睡覺了;誰知剛走近幾步,就聽見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音。

    明蘭見疑,撩起衣裙輕悄悄的挪過去,挨著那一簇玉簪花低低蹲下,湊著往裡瞧,一看之下,大驚失色,只見山石下依偎著一高一矮兩個身影,正親熱的低聲說話!

    明蘭當即頓在那裡,一動也動不了——額滴神呀,這是什麼黃道吉日,一天之內捉到兩次奸!

    明蘭可以舉三根手指對偉大的土星發誓,她絕對支持自由真誠的戀愛,雖然幽會不可取,但棋精神可嘉,這年頭,不惦記著往老爺少爺床上爬的女孩總是可敬的,回頭讓大嫂子放一批年紀到了的女孩出去,再把門禁看嚴些就是了。於是在楞了三秒鐘後,明蘭決心撤退,誰曉得,就在這個時候,山石那邊傳來一聲熟悉的女音:「……靖哥哥……我,我……」

    語音嬌柔婉轉,情意綿綿,聽在明蘭耳朵裡,不啻打了個晴天霹靂!

    如蘭居然當了蓉妹妹?!

    這麼一吃驚,明蘭猛的往後退了一步,頓時出了些聲響;山石那邊隨即傳出驚呼聲,那兩人似乎說了些什麼,然後一個人匆匆離去,另一個朝這邊走來。

    一陣撥拉草木,如蘭一腳跨過樹叢,從玉簪花堆裡看見了滿臉尷尬的明蘭,她的裙子被枝葉勾住了,如蘭頓時柳眉倒豎,雙手叉腰:「你在這裡做什麼?!」

    明蘭啼笑皆非,你五小姐才是被捉住奸的那個好不好!這句台詞應該是她的!

    「我我,我…晚上吃撐了,走兩步消消食。」明蘭恨不得扇自己兩耳光,她有什麼好心虛的,隨即抬高音調,眼睛盯著如蘭道:「五姐姐又在這兒做什麼?」

    如蘭凶巴巴的臉上居然也飛起兩片紅云:「關你什麼事?!」

    「哦,原來如此,那妹妹繼續去走走。」明蘭作勢要過去,卻被如蘭一把捉住,比武力明蘭從來不是她的對手,當場被拖著往後走去。

    「這麼晚了小心著涼,咱們趕緊回去吧!」如蘭宛如拖死狗一樣,生生把明蘭拖走了。

    「我自己走,我自己走,你先放手呀!」明蘭手臂被掐的生疼,絲絲的抽冷氣,但她到底不想聲張,只好就範。

    明蘭想去壽安堂匯報突發情況,如蘭卻硬要捉明蘭去陶然館,狹路相逢勇者勝,比較彪悍的如蘭獲得最終決議權。

    到了陶然館,其餘丫鬟也都睡了,只有小喜鵲一個在屋裡,守著一盞幽幽的燈苦苦等著,她一見如蘭回來,大大鬆了一口氣,誰知後頭還跟了個明蘭,這一下她臉色蒼白,急的幾乎要哭出來了。明蘭心有不忍,這種事鬧出來,如蘭或許沒事,小喜鵲卻不死也要脫層皮,便安慰道:「別怕,別怕,其實我什麼也沒看見。」

    這句話一說,小喜鵲真的哭出來了,如蘭正煩著呢,不耐煩的喝道:「哭什麼?!我還沒死呢!不著你!」三言兩語把小喜鵲打發下去了後,捉著明蘭直直的往裡屋去了。

    進了屋後,把明蘭按在床沿上,居高臨下的看著她,面色威嚴,氣勢洶洶,但略微閃爍的眼睛出賣了她的心情,想了半天,只低吼道:「你,不許說出去!」

    明蘭十分好笑:「妹妹什麼也沒瞧見呀。」如蘭臉上湧起一片暗紅,吞了吞口水,狠狠瞪著明蘭,明蘭也微笑著看回去,兩姐妹斗眼雞一般僵持了半天,如蘭才悻悻道:「反正你說了我也不認,沒這回事!」

    這就耍起無賴來了?!明蘭十分意外,好笑道:「是沒什麼事呀,太太本就有這個意思,姐姐何必如此,真要傳了出去,豈不好事變壞事?」

    自從墨蘭出了那件事後,海氏愈發嚴謹門房,能在夜晚進入盛府,絕對不是外人,明蘭略略一思索立刻就想到了,海氏防線唯一的疏漏就是後園外邊的那一排學館,巧了,現下正住著一群青年才俊不是?秋闈分三日考,不像春闈要被關到考完為止,秋闈每考完一天,是可以回去的。

    明蘭故意拿目光調如蘭,只把她看的臉蛋發燒,明蘭才笑道:「無論是學館裡哪一個,都是家世上乘的官宦子弟,待考取了名去向太太提親就是了。」

    明蘭拚命回憶那五個學子裡頭,哪一個名字能和『靖哥哥』對上的,想了半天,明蘭懊惱的怨怪自己是豬腦子,完全不記得了。

    誰知如蘭聽了這句話,嫣紅的小臉蒼白起來,低聲道:「不,不是他們。」

    明蘭驚奇,脫口而出:「那是誰?」

    如蘭先是不肯說,只低著頭悶悶不樂的也坐到床沿上,明蘭也不追問,光看如蘭的臉色就知道事情不妙,知道越多,麻煩越多,這會兒還是溜之大吉才好;誰知如蘭終於幽幽的說了:「他……是文炎敬,現下也住在學館。」——原來不是靖哥哥,是敬哥哥。

    明蘭摀住胸口,呼吸停了一拍,覺得今天受的驚嚇實在超標了,心臟有些抗議,艱難的喘過幾口氣,才低低的驚呼道:「五姐姐你瘋了!他,他…是四姐姐的……」想了半天,說不下去,明蘭只好去扯如蘭的袖子:「太太不會答應的!」

    如蘭神色忽見憂傷起來,一張光潔的鵝蛋臉黯淡下去,悶悶道:「我知道,……可我喜歡他,他也喜歡我。」

    明蘭腦袋一片混亂,怎麼也想不出這兩個風牛馬不相及的人,這會兒居然心心相印了,她指著如蘭,手指抖個不停:「你你你……」最後只哽出一句:「你們是怎麼……好上的?」

    如蘭微抬蓁首,眼睛發亮,端正的面龐上浮起一種難言的嫵媚,這是一種戀愛中的女孩子才會有神情,斷斷續續道:「……他早見過我的…後來,送了詩箋給我……」

    明蘭一聽就炸毛了,最恨這種哄小女孩的登徒子伎倆,忍不住大聲道:「這種手段你也信?!他莫非是失了四姐姐的姻緣,就來糾纏你?!」

    如蘭大怒,一把推開明蘭,還重重的擰了明蘭的胳膊一下,圭怨道:「你知道什麼?!敬哥哥是實打實的正人君子!況且,他是先瞧見我的!」喘了口氣,如蘭接著道,「你可還記得那年墨丫頭打你叫爹爹禁足的事兒?」

    明蘭點點頭,好大一場戲,她當然記得。

    「那之後,爹爹就定了敬……文公子。」一提起心上人,如蘭就粉面緋紅,「你和老太太去宥陽沒幾日,爹爹和娘親就請了文公子上門喫茶,那日恰巧我裝病悶的慌了,便偷著跑去園子頑,文公子路過時,瞧見了我……他當我是小丫頭,撿起了我的帕子,還衝我笑了笑;後來,他又來了幾次,每回我都在園子裡頑,想著可以說上兩句,他說……我好看,又精神爽利,叫人瞧了就心頭敞亮起來。」

    $如蘭神情嬌羞,聲音越說越低,眼神卻異常甜蜜悠遠:「後來,他知道了我是誰,也知道爹爹要他娶的是墨蘭,就送來一封信,說爹爹和兄長對他有知遇之恩,不敢違逆,從此便無消息了……直到墨丫頭出了那事,他第二日便偷偷使人送信給我,說他好生高興不用娶墨蘭了,還說等到春闈開試,他要考個名回來,到時候堂堂正正的來提親!」

    明蘭愣住了,好容易吐出一口濁氣,思路混亂道:「可你當初不是說,那…什麼家境貧寒,什麼老母刻薄,還有兄弟混賬!哦,對了,對了,還有性子優柔寡斷!」

    如蘭恢復精神,一把扯過明蘭,在她小臉上捏了兩下,瞪圓了雙眼教訓道:「不許胡說!敬哥哥人不知有多好!」

    明蘭無語,腹誹:好話壞話都是你自己說的吧。

    又過了會兒,明蘭輕輕挨過去,把下巴靠在如蘭肩膀上,柔聲道:「五姐姐,你可想過,興許……他只是想攀高……」話音未落,如蘭一下立起來,怒目圓睜,殺氣騰騰的瞪著明蘭,幾乎要一巴掌拍死她,明蘭嚇的縮了縮,乾笑兩下:「呵呵,呵呵,妹妹只是說說。」

    如蘭賭氣似的一下坐在一張圓凳上,那可憐的凳子搖晃了兩下,如蘭背對著明蘭,急急道:「我曉得你的意思,你不過是想說,我無才無貌,不過有個得力的家世,是以敬哥哥是瞧上了盛府,不是喜歡我!」

    明蘭說不出話來,繼續腹誹:一會兒娶姐姐,一會兒娶妹妹,是個人都會這麼想的。

    如蘭眼眶裡似有淚珠轉動,語氣苦澀:「我曉得,從小到大,我比不上大姐姐的榮華尊貴,比不上墨丫頭會巴結,也比不上你討人喜歡;別說爹爹,就是娘,也不甚看重我!……可是,就有那麼一個人,他……他從不知道我是誰起,就看中我,喜歡我……他說,他不喜歡嬌嬌弱弱的女孩兒,他喜歡健朗明快的,像我這樣能跑會跳的,笑起來像夏日的艷陽,叫人心裡舒坦……」

    如蘭的神情像在夢遊,宛如囈語般的訴說著,明蘭看了,心中很是一動,又忍不住有些難過:「便是文公子考上了兩榜進士,怕太太也不會答應的。」墨蘭撿剩下不要的,如蘭卻當個寶,王氏會抓狂的。

    如蘭神色一變,隨即一臉堅決的咬了咬牙,一拳錘在自己掌心,昂起脖子,鏗聲道:「若不讓我嫁敬哥哥,我就一頭撞死,不然剪了頭髮當姑子去!」

    熱戀中的小年輕最是無畏無懼,鐵達尼克撞冰山了也嚇不跑絲,幾千人淹死的慘劇也不過成就了傑克的癡情,何況更加彪悍的如蘭,這會兒就是盛紘拿家來打也未必管用,明蘭覺得自己該說的都說了,最後補充兩句:「可文公子的家世……那個……你願意?」

    如蘭明白這話的意思,拿帕子揩了揩眼角,抬頭驕傲的哼了聲,道:「大姐姐倒是高嫁了,也沒見她過的多舒坦!太太自會給我置上厚厚的嫁妝,我有娘家撐腰,看文家人哪個敢來和我囉嗦!」

    明蘭歎了口氣,覺得自己沒什麼好說的了,她也不知道文炎敬是不是趨炎附勢的小人,不過要是長柏哥哥也能瞧上他,估計人品沒什麼問題吧,那麼,他這樣冒著名聲受損的危險,敢來夜裡幽會如蘭,很可能是真的喜歡上如蘭了。

    好吧,各花入各眼,也許敬哥哥就好這一口呢。

    正想拍拍裙子走人了,誰知如蘭一把揪住了明蘭,捏著拳頭威脅道:「今夜的事,你不許說出去!不然,不然……」

    「不然怎麼樣?」明蘭很好奇。

    如蘭抿了抿嘴,凶悍的一咬牙,得意的獰笑:「不然我就反過來說是你在與人夜裡會面。」

    明蘭毫不懼怕,反而拍手失笑:「那敢情好,索性我就嫁進文家去好了,爹爹的眼光想必不差的。」

    如蘭大驚失色,一把捉住明蘭,呼呼的喘著粗氣,恨不得一口吃了明蘭,從牙齒縫裡蹦出幾個字:「……你敢?!」明蘭呵呵連連笑了幾聲:「自然不敢。所以妹妹也不會去告的,告了與我也沒好處呀,我又不想嫁文公子。」

    如蘭神情一鬆,繃緊的神經這才放了下來,略略帶了些寬慰,不好意地的低頭道:「六妹妹,你莫怪姐姐,我知道你是個好的,從小就肯讓著我,我衝你發脾氣你也從不往心裡去……」

    明蘭默默的想:其實她往心裡去了,有好幾次,明蘭被氣的狠了,就假象著如蘭的臉痛扁了枕頭好幾頓。

    「你和墨丫頭不一樣,她是心腸壞,心思毒,為著自己快活從不管家裡如何;敬哥哥等著春闈開考,所以這會兒千萬不能叫太太知道了,妹妹,你素來可信,回頭姐姐把太太新送來的幾樣首飾給你挑!」威逼過後,如蘭開始利誘了。

    明蘭揮揮手,輕歎道:「首飾就不必了,這駛當妹妹壓根沒瞧見……我說姐姐怎麼對針線上起心來了?原來是……」明蘭終於恍然大悟,今日如蘭身上許多疑問也全都解開了。"

    表完了決心,明蘭實在累了,想回去睡覺,誰知這時外頭淅淅瀝瀝的下起雨來,如蘭多少有幾分義氣,願意分一半的床給明蘭睡;明蘭最怕雨天出門,又不願半夜打擾丹橘她們,的一院子女孩不安寧,想了想,也行。

    「要是旁人問起,六姑娘為何會睡這兒,該怎麼說?」進來鋪床疊被的小喜鵲比較謹慎,決定先對好口徑。

    明蘭一邊往被窩裡鑽,一邊隨口道:「你就說,我和你家姑娘,昨夜一起看星星看月亮談詩詞歌賦和人生理想,談累了,就睡下了。」

    如蘭瞪了她一眼,對小喜鵲道:「你便說,我找六妹妹討教針線,說的晚了就睡下了;明日一早,你就去暮蒼齋找人來就是。」

    明蘭懶得廢話了,她明明好好躺在屋裡的,忽然不見了,這種爛借口哪能打發丹橘,算了,明天再想怎麼編話吧。

    睏倦之極的明蘭倒頭就睡,睡到半夜就後悔了,便是外頭下冰雹也該回去的!如蘭睡的千姿百態,一條大腿橫著壓在明蘭的肚子上,幾乎把明蘭壓的背過氣去,漸漸呼吸不上來的明蘭生生醒過來,用盡吃奶的力氣把如蘭的大腿搬開!坐在床頭,看著呼呼睡成大字型的如蘭,嘴角還留著亮亮的口涎,明蘭揉著自己肚皮,恨恨的想:好你個姓文的,敢學張生跟小姐幽會,活該你以後幾十年被崔鶯鶯的大腿壓到死!


作者: C萍妹    時間: 2012-6-29 10:18 AM

第88回

    讓友情迅速升溫的方法有二,一是有共同的敵人,二是有共同的秘密。

    自打那夜明蘭被迫傾聽了一段西廂後,如蘭明顯對她感情升溫,常捉著明蘭一道吃飯,一道做活,一道寫字,還想一道睡覺——這一項明蘭堅決不同意。

    明蘭嚴正警告如蘭,心裡喜歡喜歡是可以的,以後來提親也是正道,但不許再幽會了,不然她立刻去揭發,誰知如蘭一口答應:「你放心啦。敬哥哥要備考春闈,哪有功夫出來。」

    「他若有功夫出來,難不成你就去見?」明蘭匪夷所思,敢情如蘭是個情聖。

    如蘭滿面紅暈,卻很是得意:「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嘛。」

    愛情果然偉大,連三字經也背不全的如蘭居然掉起書袋來了,明蘭一時眼紅,立刻吐槽道:「那你最好求神拜佛,指著他此次春闈一舉得中,不然你真得再等三個『秋』了。」

    這句話的後果就是,如蘭立刻以極大的熱情投入到宗教活動中去,不但積極響應王氏的燒香拜佛,還頻頻光顧老太太的佛堂,弄的老太太想單獨禮佛,還得提前預約。

    秋闈過後沒幾日便揭了榜,這次盛家的風水大讚,不但長楓和李郁都中了,學館裡的五個秀才居然也中了三個,兒子和女婿候選人都這麼出息,盛紘大為高興。

    話說,自從林姨娘被送去了莊子後,長楓的日常生活就由不得自己了,王氏堅決主張丫鬟還是漂亮的好,盛紘懷疑王氏有特殊意圖,海氏覺得應該先苦後甜,長柏認為一切靠自覺,四人小組民主集中一番之後,決定讓長楓按勞取酬,根據他的學業科考來分發福利。

    明蘭聽聞,拍腿叫好,要說書香門第就是比權爵世家有智慧,光打有什麼用?!要有實際的威脅力,當初賈政要是也對寶玉來這麼一招,扣住襲人晴雯不讓親近,攔住寶姐姐林妹妹不讓見,只讓李媽媽之流面目可憎的婆子服侍,那寶玉還不立馬苦讀考點兒啥回來?!

    有壓力就有動力,長楓奮發圖強,這次如願的要回了三個溫柔嬌俏的美婢,據說若他能在春闈中考取,便能恢復在賬房支取一定銀錢的權力,為此,長楓哥哥繼續努力中。

    墨蘭也很是高興,又回娘家炫耀了一番,重點是鼓勵長楓再接再厲勇創新高,王氏則開始煩惱了,庶子成器本身不是問題,但和嫡母有過節的庶子太成器可該怎麼辦?

    「國家每三年行掄才大典,舉人即可授官,但多進士方可為上品,自來每科取進士多則三四百,少則三四十,再從低品官吏累積資歷,緩階進級,這其中尚需家中出力輔助多少,母親大可放心。」海氏用強大的數據徹底繞暈了王氏。

    王氏被說服了。

    明蘭冷眼旁觀,覺著盛老太太的性子很有趣,她自己做妻子的時候,強的比強瓜還強,半分不肯通融,可輪上明蘭的婚事,她就變的十分開通好說話,心思活泛的嚇人。

    春闈在開年二月,李郁為了備考,索性就在長梧家住下了,時不時的來向長柏求教會試文章,於是,每回李郁來給盛老太太請安,老太太都一臉慈愛可親,問這問那,噓寒問暖,李郁也十分配合,很自來熟的拖著老太太的手,低眉順眼羞羞答答的像個新媳婦。

    可這廝的心裡絕對敞亮,隔著屏風都能瞄到明蘭的影子,一邊和老太太說話,一邊還能瞅著空隙朝屏風拋眼色。

    「祖母!你瞧,你瞧!他一直偷看我!」李郁一走,明蘭就從屏風後跑出來,扯著老太太的袖子告狀,「這傢伙不是好人!」

    老太太慢條斯理的呷了一口茶:「人少,則慕父母;知好色,則慕少艾,人之常情爾。」她輕輕放下茶碗蓋,看著明蘭道,「你紜姑母打聽過了,李家門風清白,郁哥兒屋裡還沒有房裡人,他在松山求學時也是老老實實的,從不和那幫自詡風流的同窗胡來。」

    「那又如何?」

    「無甚,老人家無事,問問而已。」

    正說這話,賀家來下帖子了,賀老夫人請去品剛下的銀芽茶,老夫人無可不可的挑挑眉,明蘭撅了撅嘴。這回去賀府,天氣是涼快了,祖孫倆卻都沒了興致,板著臉一左一右坐在馬車裡,祖孫倆中間隔著個填漆木的小几。

    到了賀府,直入內宅正院,賀二太太正伴著賀老夫人坐在上首,盛老太太一進去,賀二太太立刻迎著盛家祖孫倆坐下,盛老太太剛一坐定,就翻著白眼哼哼道:「茶呢?不是叫我來品茶的麼?」賀老夫人這幾日也心裡不痛快,跟著翻了個白眼回去:「急什麼?新茶要現泡才好,等會兒罷!還給你裝了幾包帶回去。」

    兩個老年舊友瞪著眼睛斗了半天氣,想想自己也覺著好笑,加上賀二太太穿插其間說了幾句笑話,氣氛便融開了,賀二太太道了個不是,叫給主客雙方都端茶上點心後便出去了,兩個老人家才說過幾句,便問到了賀母,賀老夫人歎氣道:「自打……那之後,她就沒斷過病根,日日躺在病榻上。」盛老太太也歎了口氣。

    這當口,進來一個丫鬟,稟道賀母臥床不便見客,也不敢勞動長輩移動,只頗為想念明蘭,想叫明蘭過去一敘,盛老太太看了眼賀老夫人,只見老夫人無可奈何的搖搖頭,又去看明蘭,卻見明蘭不動聲色的點點頭。盛老太太思忖了下,便讓她去了。

    明蘭隨著丫鬟走出門後,盛老太太立刻沉下臉來,衝著賀老夫人道:「你到底是個什麼意思?我先告訴你,想委屈了我家明兒,門兒都沒有!」

    賀老夫人一臉無力,歎息道:「都幾十年了,你還不清楚我?我最不耐煩這種廢事兒。沒錯,親戚是要互相幫襯著,可銀子也給了,宅子也找了,也允諾日後定會助著曹家哥兒立事,還想怎麼樣?!賀家是賀家,曹家是曹家,難不成把曹家老小吃喝住行都包了,才算盡力?」賀老夫人有些激動,喘了幾口氣,頓了頓繼續道:「話說回來,要是曹家姨老爺是受了牽連,蒙了冤枉,才流放涼州的,我也不說什麼了,可他……哼,貪銀子時可痛快了!」

    她們二人能成閨中密友,也是因為性子相仿,都是直來直去的爽利人,聽了這番話,盛老太太心裡舒服多了,拉著賀老夫人的手,輕輕道:「老姐姐,我知你不是這樣的人,只是……哎,我自己吃過的苦頭,著實不想叫明丫頭吃一遍了。」

    賀老夫人想起自己年輕時的艱難,也是傷感:「你的意思我如何不知道,我這幾十年何嘗好過了。不是我自誇,我家弘哥兒,論品貌才能真是沒的挑,小小年紀就自己個兒走南闖北了,跟著我娘家叔伯兄弟經了不少事,這幾年陸續拿回家來的銀子也是不少。知道心疼人,孝順體貼;自打那年我和他提了明丫頭後,他就一心一意的等著,別說外頭的酒宴應酬,就是家裡的丫頭也不多說話的。明丫頭也是沒得挑的,我常想呀,這兩個孩子若能好好過日子,那可真是天賜良緣,別提多美了,可偏偏……罷了,就算當不了我孫媳婦,我也喜歡這孩子,望著她好的。」

    賀老夫人長長歎了一口氣,盛老太太也感歎這世上,果然是事無周全,何來十全十美之事,總有個缺憾才能成事的,便也跟著長長歎了口氣。

    ……

    不過若要論歎氣,這段日子裡賀母歎的氣怕是最多了,剛一揭榜,賀老夫人便老實不客氣的與她道:「你當天下姑娘只有你兒子一個可嫁了?瞧吧,盛家學館裡的哥兒可都是家世學問樣樣來得,哪個做不得盛家女婿?!」

    賀母惴惴不安,生怕丟了一門好親事,誤了兒子的終身;婆婆那裡不肯鬆口,自家姐姐又終日哭哭啼啼的沒完,她本不是個能決斷的人,這幾日被折騰的筋疲力盡,想來想去,還是先找明蘭說說。

    「好孩子,弘哥兒把你的意思都與我說了,你莫要怨怪他,說來說去,都是我的不是!」賀母半臥在床上,頭上纏著塊帕子,臉色發黃,兩眼濃黑,雙頰深深的陷了下去,整個人憔悴的不成樣子,「可…錦兒,她也沒法子了,我素來知道你是個極好的孩子,你就當可憐可憐,容了她罷!」

    明蘭來之前就知道會這樣了,倒也不驚慌,只轉頭瞧了眼站在床尾的賀弘文,只見他一雙眼睛滿是歉意,只望著明蘭,明蘭再往右轉,只見曹姨媽坐在床鋪對面,曹錦繡站在身旁,母女倆均是眼眶紅腫,面色慘淡。

    曹姨媽這回沒有施脂粉,更顯得面色黑黃粗糙,她見明蘭沒有反應,也走過去拉住明蘭的手,低□段哀聲祈求:「好姑娘,我曉得你心裡不痛快,可我家錦兒實是沒有辦法了,她這般情形如何還能許旁人,只求著弘哥兒瞧在親戚的情面上,能照拂她一二了。」

    說來說去,都是曹錦繡如何可憐,如何會守本分,絕不會與明蘭爭寵之類的,明蘭全都聽了,卻一句也不說,最後賀母逼急了,明蘭只淡淡道:「那日明蘭胡言亂語一番,回去後祖母已經訓斥明蘭了,不過是長輩平日說說的玩笑,算不得什麼的,賀家哥哥要納什麼人進門,與我有何干?」

    賀母和賀弘文同時一驚,賀母陡然想起賀老夫人的話來,心頭亂跳了一陣,軟軟靠在床頭,賀弘文也是一陣驚慌,手足無措的看著明蘭。

    曹姨媽惱了,恨聲道:「說的也是!自來娶兒媳婦都是婆婆做主的,婆婆說了便算!男人家三妻四妾是常理,也是我妹子太寬了,縱的旁人不知好歹!待進了門,難道還叫弘哥兒守著一個婆娘不成?!」

    明蘭微笑聽著,慢慢道:「曹家太太說的十分有理,當真其情可憫,可明蘭尚有幾處不明,可否求教一二?」

    曹姨媽氣呼呼的一擺手,明蘭便問了下去:「其一,若真如曹家太太所言,那以後伯母的兒媳婦,是把你當姨媽呢,還是當小妾呢?若只是小妾的娘,那正房奶奶高興,便讓她進門來見見女兒,賞幾塊碎銀子,若正房奶奶不高興了,大可以半文不給的攆出去。」

    此言一出,曹姨媽臉色一變,賀母也傻眼了;名分這種東西沒有一點好差的,這裡面的區別可大了。

    明蘭好整以暇的看著她們,笑吟吟道:「其二,所謂妾,上頭是個立,下頭是個女,合起來,便是站著的女子,是服侍男女主子的半個奴婢;若曹家表妹做了妾,賀家以後的正房奶奶是當她呼來喚去的婢妾,還是金貴的姨表妹呢?」

    曹姨媽看著明蘭輕鬆的表情,恨的牙根猛咬:「妾裡頭也有貴妾的!我就不信了,有我妹子在,有弘哥兒在,誰敢動我閨女一根毛?!」

    明蘭輕輕笑了聲,可笑意沒有達到眼底:「曹家太太說的極是,這就到了最要緊的地方了。其三,再貴的妾也是個妾,總越不過正房奶奶去的,賀家哥哥多說兩句,少瞧幾眼,全憑自己高興,不會有個姨媽來指指點點是不是冷落了慢待了不痛快了;可如今,曹家表妹上有賀伯母護著,下有姨媽保著……呵呵呵,賀家哥哥,你以後的媳婦可難當嘍?」

    賀弘文臉色難看之極,一雙眼睛定定的看著明蘭,明蘭扭過頭去不看她,該說的她都說了,她的激情哪有那麼多,一再重複的舊話,上回桃花林消耗了她好些衝動,感情和體力都是有限的,還是省著些用好。

    明蘭對著賀母,一臉正色,語氣鄭重:「伯母,適才曹家太太的話也聽見了,曹家表妹口口聲聲要做妾,可……有這樣尊貴受護佑的妾嗎?您將來終歸要討正經兒媳婦的,您可曾想過,以後婆媳夫妻乃至嫡子庶子該如何相處!」

    賀母再愚蠢也聽懂了,曹姨媽氣憤不已,一下跳了起來,指著明蘭大罵道:「你個死丫頭,你乾脆說,我家錦兒進門是家亂之源好了!仗著家世好,小賤人你……」

    「姨母!」

    賀弘文猛然大吼,打斷了曹姨媽的叫罵,他額頭上青筋暴起,雙目怒視,曹姨媽也被嚇了一跳,捂著胸口站在那裡,曹錦繡淚珠盈盈,潸然而下,哽咽著,「表哥……你莫要怪我娘,都是我不好……,我若死在涼州就好了,我就不該回來,叫你為難,叫姨母為難……」

    說著,曹錦繡就跪下了,連連磕頭,哭的心肝欲斷,曹姨媽也慘呼一聲,撲在女兒身上,哭天喊地起來:「我可憐的閨女呀!都是爹娘誤了你,原想著回了京,你表哥會照看你,沒想到世態變了,人家等著攀高枝去了……哪裡還會理你的死活呀!兒呀,還是和為娘一道死了算了罷,誰叫你有這麼個狼心狗肺的姨母和表哥呀!」

    母女倆嚎啕大哭,賀母臉色蒼白,癱軟在床上動彈不了,明蘭面沉如水,慢慢站開些。

    賀弘文氣憤的捏緊拳頭,臉龐醬紫一片,自從回京後,曹家一日三次的來找他,一會兒是曹姨媽不適,一會兒是曹錦繡暈厥,恨不得直接把賀弘文留在曹家才好,動不動哭喊著怨天怨地,若是換了尋常男人怕是早就動容了,可他自己就是大夫,再清楚也不過了,姨媽和表妹不過是心緒鬱結,身子虛弱罷了。

    他轉頭看看病弱不堪的母親,再看看還在那裡哭鬧的曹姨媽,心中陡然生起一股憤慨,自家為曹家做了多少事,如今曹家強人所難,他一個不願,便哭哭啼啼指罵自己母子狼心狗肺,這是什麼道理?!

    正吵鬧間,外頭丫鬟傳報,賀老夫人和盛老太太來了。

    賀母掙扎著想起來行禮,盛老太太連忙一把按住了她,連聲勸慰著叫她好好歇息。

    賀老夫人瞥了眼地上的曹家母女,一臉不悅,對外頭的丫鬟喝道:「還不進來!你們都是死人哪,快扶姨太太起來,成何體統?!要臉不要!」

    這話也不知是說丫鬟們沒臉,還是指桑罵槐曹姨媽,曹姨媽臉色一紅,捂著臉慢慢爬了起來,曹錦繡也不敢再哭了,只抽抽噎噎的。

    盛老太太恍若沒有瞧見這一切,只把孫女拉到自己身邊,笑道:「說什麼呢,這麼熱鬧。」

    明蘭乖巧的過去,口氣一派天真:「適才曹家太太說要叫表姑娘給賀家哥哥做妾,雖與孫女無關,倒也多少聽了一耳朵。」

    盛老太太瞪了明蘭一下,轉頭對賀老夫人道:「瞧我這孫女,自小常來你家玩兒,都不把自己當外人了,連這種事兒都聽,傳出去豈不叫人笑話!」

    「不算笑話,我是動過你家明丫頭的心思。」賀老夫人滿面笑容,「不過,只是說說,連名帖媒聘什麼都沒有呢。」

    盛老太太輕輕拍打了賀老夫人一下,嗔笑道:「老姐姐越來越胡鬧了,婚嫁大事也是渾說的麼?」隨即,轉頭與曹姨媽笑道,「姨太太別見怪,我與老姐姐自小一塊大的,胡說慣了,姨太太可別當真喲。」

    曹姨媽尷尬的笑了笑,也不知接口什麼,瞅見一旁的賀弘文,已經失魂落魄,只拿眼睛直愣愣的盯著明蘭,心頭湧起一股氣,正想要說兩句噁心話,盛老太太又開口了。

    「……說起來,姨太太也是個有福氣的,大赦之後能回到京師,還有親戚照應著。」盛老太太忽然說出這麼一句話來,口氣悠然,一臉關懷。

    曹姨媽卻心頭猛的一沉,盛老太太這話正是誅心之言,像曹家這樣的犯官,一般來說就算是大赦了,也是要發還原籍的;偷偷回到京城的犯官家眷不是沒有,沒人去告就沒事,若被告了,立刻就要再罰一回,輕則罰銀,重則受刑。

    賀老夫人湊過去,笑著道:「就你廢話多,曹家有福氣,那是祖宗積了德,以後自然能否極泰來,一帆風順的。」盛老太太歎道:「是呀,多積些德,老天總是保佑的。」

    兩個老人家一唱一和,曹姨媽是聰明人,如何聽不出意思來,也就是說,不論曹錦繡的事兒成不成,以後賀弘文娶誰,都和盛家姑娘可沒關係,若她敢出去亂嚷嚷,盛家也有轄制的法子,何況口說無憑,一無信物,二無媒妁,曹家就算出去說了,怕也落不著好。

    曹姨媽恨恨的閉上嘴,看來她得積口德了;忽然間,她轉念一想,瞧盛老太太這架勢,莫非是不想與賀府結親了?曹姨媽忍不住心頭一喜。

    「罷了,就這樣吧,這茶也品了,大包小包也拿了,也瞧過了你兒媳,咱們這就要走了。」盛老太太瞧著差不多了,便要拉著明蘭離開,賀老夫人也笑著起來要送客。

    ——「姨母!」一聲大吼響起。

    眾人齊齊回頭,只見賀弘文直直的站在那裡,腮畔緊咬,似乎嚇了很大的決心,他直直的瞧著曹姨媽和曹錦繡,沉著嗓子道:「姨母,我絕不納表妹!我自小當她是我親妹子,以後也是我親妹子!」

    賀弘文雙目赤紅,曹姨媽頹然摔倒在地上,曹錦繡不敢置信的看著他,臉色灰敗的猶如死人,賀老夫人和盛老太太滿意的微微笑了笑。

    明蘭卻靜靜的佇立在門口,這……算是勝利了嗎,為什麼她一點也不高興?當初司馬相如浪子回頭,卓文君就舉雙手歡迎了嗎?沒有捶他一頓,跪兩夜搓衣板啥的?太憋氣了。



第89回

    天青似海碧

    回程途中,明蘭一句話都沒說,感覺全身如同陷在了泥潭裡,左也不是右也不是,進退得咎,胸膛裡熱的火燒火燎,手腳卻冷的像冰塊,腦袋裡一片空白,好像脫了力的疲累,想著想著,明蘭怔怔的落下淚來,盛老太太坐在一旁靜靜瞧著她,目光裡流露出一種慈愛的憐憫,伸手輕輕的撫摸女孩的頭髮。

    明蘭覺得難以抑制的委屈,哽咽漸漸變成了小聲的哭泣,小小的肩頭依偎在祖母懷裡,輕輕抖動著,把哭聲都掩埋到老太太充滿檀香熏香的袖子裡。

    「明丫兒呀,祖母曉得你的心意。」老太太摟著明蘭,緩緩道,「可是婚嫁這檔子事,求的就是一個兩廂情願,強擰的瓜不甜呀;過日子的事,不是說道理就能明白的。」

    願求一心人,白首不相離;多少閨閣女子夢想過這樣的日子,描眉脂,夫妻和樂,可是又有幾個女子能如願,都是相敬如賓的多,心心相印的少。自己這孫女素日聰明,卻在這事上有了執念,叫賀弘文的許諾給迷了心竅,鑽了牛角尖,只望著她能自己想明白。

    盛老太太不由得暗歎了一口氣。

    又是一夜風急雨驟,明蘭側躺在床榻上,睜著眼直直望懸窗外頭綠瑩瑩的水流,想像著水順著窗沿慢慢的流向泥土裡,漸漸的雨停了,一胖胖的月亮倒輕手輕腳的從潑墨一樣黑暗的天空裡閃了出來,腆著一張大圓臉,隔著氤氳的水汽,慢慢折射出一種奇特的光澤,像水晶碎末一般,明蘭睜著眼,一夜無眠。

    第二日,明蘭起了一個大早,頂著一對紅紅的眼圈,直直的跪在老太太面前。

    「這些日子來,孫女做了許多糊塗事,叫祖母替孫女操了心不說,還失了臉面,都是孫女的不孝,請祖母責罰。」明蘭恭恭敬敬的磕了一個頭,素來鮮妍如嬌花的面龐卻一片蒼白,「婚姻大事原本就是長輩思量定奪的,以後明蘭全由祖母做主,絕不再多言語半句!」

    老太太坐在羅漢床上,頭上的銀灰色錦緞繡雲紋鑲翠寶的抹額閃著暗彩,她定定的瞧著明蘭,目光中飽含思緒萬千,過了好一會兒,老太太喟然長歎:「罷了,起來吧。」

    明蘭扶著膝蓋慢慢爬起來,然叫叫老太太拉到身邊,輕輕拍著手背,聽祖母細細絮叨:「姑娘家大都要這麼糊塗一次的,昏頭過了,擰過了,鬧過了,哭過了,也就清醒了,你是個明白的孩子,能有個實誠人真心待你便是萬福了,莫要有執念,不然便害了自己。」

    明蘭含淚點頭;正說著話,翠屏忽然跑進來,輕聲傳報:「賀家少爺來了。」

    祖孫倆相對一怔,這麼早來做什麼?

    這次見面,盛老太太完全拿賀弘文當普通的舊交子侄來看待,換好正式的衣裳,叫丫頭端茶上果,明蘭則進了裡屋,連面都不露了。

    但祖孫倆甫一見賀弘文,屋裡屋外兩人雙雙吃了一驚,只見賀弘文的眼睛烏黑兩團,左頰上似是指甲劃出了一道深深的扣子,從眼下一直蔓延到耳畔,右頰則是一片淤青,嘴唇也破了,一隻腕子上纏了厚厚的白紗布。

    賀弘文低著頭,四下轉了一圈視線,發現明蘭不在,不由得神色一黯,抱拳恭敬的答道:「都是弘文愚昧無知,拖累了老太太和明……」

    盛老太太重重咳嗽了一聲,賀弘文心裡難過,連忙改口:「都是弘文無德,拖累了老太太,昨夜弘文去了姨父家裡,一概說了清楚,願意請母親收表妹為義女,請族人長輩一道見禮,以後便如親兄妹一般,弘文絕不會亂了禮!」

    盛老太太明白了,賀弘文肯定是連夜去曹家攤牌了,結果卻被姨父姨母可能還有表兄弟結結實實的收拾了一頓,想到這裡,盛老太太心裡一樂,義妹?這倒是個好主意!

    盛老太太瞧著賀弘文青腫的面孔,終於心裡舒服些了,但還有不少疑問:「你娘肯嗎?」

    賀弘文抬起豬頭一樣的臉,艱難的朝老太太笑了笑,扯到嘴角的傷處,忍不住嘶了一口涼氣,答非所問的回了一句:「昨夜,母親瞧見了我,頗為…氣憤。」

    這句話很玄妙,裡屋的明蘭瞭然,這傢伙對自己的媽施了苦計,盛老太太眼神閃了閃,頗有深意的問了一句:「事兒……怕是還沒完吧?」

    一哭,二鬧,三上吊;最關鍵的第三招還沒使出來呢。

    賀弘文低低的把頭垂了下去,然後堅決的抬了起來,誠懇道:「弘文幼時,母親叫我讀書考舉,我不願,且依著自己性子學了醫。老太太但請信弘文一遭,弘文並不是那沒主見的,由著人拿捏,弘文曉得是非好歹,絕不敢辜負祖母和老太太的一番心意!」

    這番話說的盛老太太心頭一動,再瞧賀弘文目光懇切鄭重,還有那一臉觸目驚心的傷痕,老太太沉吟片刻,隨即微笑道:「心意不心意說不上,不過是老人家想的多些;哥兒也是我瞧了這些年的,品性自然信得過,若能天遂人願那是最好,便是月難常圓也是天意,總不好一天天扛下去吧,姻緣天注定,哥兒不必強求。」

    這話說的很親切,很友好,也很動人,但其實什麼也沒答應,明蘭暗讚老太太說話就是有藝術,她的意思是:賀少爺,你的出發點是好的,打算也是美妙的,不過前景未卜,所以就好好去努力吧,什麼時候把表妹變成了義妹再來說,不過女孩子青春短暫,這段日子咱們還是要給自己打算的,所以你要抓緊時間呀。

    賀弘文如何不明白,他也知道,曹家的事的確是很叫人光火,不是三言兩語可以遮掩過去的,若沒有個確切的說,盛家是不打算結這門親了,如今連自家祖母也生了氣,再不肯管了。賀弘文神色黯淡之餘,又說了許多好話,盛老太太一概四兩撥千斤的回掉了,一臉的和藹可親,繞著圈子說話,可就是不鬆口,並且一點讓明蘭出來見面的意思都沒有。

    又說了幾句,賀弘文黯然告辭。

    待人走後,明蘭才慢慢從裡頭出來,神色鎮定,老太太斂去笑容,疲累的靠到羅漢床的迎枕上去,緩緩道:「弘哥兒是有心的。」

    明蘭緩步走到老太太身邊,撿起一旁的美人錘,替祖母輕輕捶著腿,開口道:「是個人,就都是有心的。」

    「怎麼?」老太太看著明蘭止水般的面容,頗覺興味道:「這回你不想再爭爭了?」

    明蘭手上的動作停了一下,無奈的搖搖頭,答道:「該爭的孫女都爭了,祖母說的是,婚嫁本該兩廂情願才好,強逼來的總不好;孫女的婚事還是老太太相看罷,該怎樣就怎樣!盛家養我一場,即便不能光宗耀祖,也不該羞辱門榕是。」

    盛老太太看著明蘭蒼白卻堅定的面孔,有些心疼,柔聲道:「好孩子,你明白就好;現下你歲數還小,再慢慢瞧罷。咱們對賀家算是仁至義盡,勸也勸了,說也說了,若弘哥兒真能成,那他也算是有但當的好男兒,便許了這門婚事也不錯;若不成……」老太太猶豫了下,隨即斬釘截鐵道,「眼瞧著春闈開試了,京城裡有的是年輕才俊,咱家又不是那攀龍附鳳的,到時祖母與你尋一個品性淳厚的好孩子,也未必不成。」

    明蘭知道老太太如今瞧著李郁好,但這回老太太卻是再也不敢露出半點口風了,現在想來真是後悔當初太早讓孫女和賀弘文結識。

    明蘭眼中再無淚水,雪白的皮膚上彎起淡紅的嘴角,笑出兩個俏皮動人的梨渦來,甜蜜蜜的好像滲進了心裡:「嗯!祖母說的是,只要人實在,踏實自在的過一輩子也是極好的。」

    長大是痛苦的過程,成熟是不得已的選擇,如果可以,哪個女孩不願意一輩子驕傲明媚的做公主,人非草木,那個女子又不希冀幸福的婚姻,沒必要矯情的假裝淡定和不在乎。

    可世事如刀,一刀一刀摧折女孩的無邪天真,磨圓了稜角,銷毀了志氣,成為一個面目模糊的婦人,珠翠環繞,穿錦著緞,安排妾室的生活起居,照管庶子庶女的婚姻嫁娶,裡裡外外一大家子的忙乎,最後被高高供奉在家族的體面上,成為千篇一律的符號。

    她不想變成這樣的賢惠符號,每個女孩對一生一世一雙人都有過夢想,也許,這就是她對賀弘文的執念,該想開些了,田壟,山泉,釣魚,美食,還有書本,沒有男人的天長地久,多存些私房錢,好好的教養孩子,她也能過的很好。

    九月下旬,明蘭行了及笄禮,來客不多,賀老夫人果然打了一支上好的赤金嵌翠寶的珠簪,親自替明蘭上了髻,有這樣的關係,以後若有人提及與賀家的來往,也可以沒過去了。

    華蘭送來了一對貴重的白玉金鳳翹頭銜珠釵,墨蘭送來了一副書畫,便是許久不來往的平寧郡主也送來了好些錦緞南珠為賀。如蘭特別客氣,掏出壓箱底的金子,特意去翠寶齋打了一副極足份量的金絲螭頭項圈,看的王氏眼睛都綠了。

    明蘭趁人不注意,偷偷扯著如蘭的袖子,低聲道:「五姐姐不必賄賂我,妹妹不會說出去的。」如蘭白了她一眼,也低聲道:「敬哥哥叫我送的,他說我是姐姐,理當關懷弟弟妹妹;我還勻出好些料子給棟哥兒,好多做兩身新衣裳!」

    看如蘭一臉恭惠賢淑的姐姐模樣,明蘭立刻對姓文的刮目相看,張生也能改良?!

    此後的日子風淡雲輕,李郁平均每五天上一次盛府『討教學問』,每回都要吃掉盛老太太半盤子點心才肯走,一雙眼睛幾乎練成了透視,那屏風幾乎被盯出兩個洞來。

    說句良心話,李郁除了每次偷看明蘭的時間長了些,還真尋不出什麼錯處,天天窩在長梧哥哥家裡苦讀,從不隨便出去應酬,便是出去了也很規矩,凡是帶,重要的是——他頭上五個表姐全嫁了人,底下兩個表妹還沒長牙。

    王氏忙著考察那些家世豐厚的年輕學子,海氏又被瞧出有了身孕,天天捧著一罐酸梅害喜,全哥兒已學步了,最喜歡繞著明蘭笑嘻嘻的玩兒,張著一張無齒的小嘴流口水。

    賀府陸續傳來些消息,短短二十幾天裡,曹姨媽尋死一次,賀母昏厥了兩次,錦繡表妹重病三次,曹姨父和曹表哥們還曾鬧上門去,賀老夫人發了怒,不但叫家丁把人都攆出去,還立時斷了了曹家的接濟銀子,再不許曹家人上門。

    到了十月底,曹姨媽眼淚一把鼻涕一把的求上賀家,滿口道歉,苦苦哀求訴說自家的不是,賀老夫人不好趕盡殺絕,多少給了些銀子,卻依舊不許曹姨媽見病榻上的賀母。

    賀老夫人算是把明蘭想做而不能做的付諸實行了。

    正值金秋送爽之際,順天府發出通告,言道北伐大軍大勝而歸,痛擊羯奴幾支主力,殺敵無數,踏平敵營,還擊斃羯人的三位王子和左谷蠡王,俘獲戰馬軍資無數,直殺的羯人落荒而逃,一路上追擊又擊死擊傷敵軍數萬!

    據說,沈從興國舅爺打定主意要給皇帝姐夫面子,特意連夜兼程,趕在先帝的忌辰之前趕到京城,把羯奴主將的人頭和眾多俘獲獻上祭奠!

    十月二十七,京城城門大開,京營兵士衣甲一新,手持紅纓槍和皮鞭鐵鏈,三步一崗,五步一哨,打開一道寬寬的官道來,皇帝親率御林軍相迎,擺出了十八隊儀仗衛士,京城的百姓更是夾道歡迎,京城離北疆本就不遠,日夜受著遊牧民族的威脅度日,於他們而言,羯奴的將軍可比平叛勞大多了。

    到了吉時,遠處傳來禮炮三響,平羯北伐大軍進城,甘老將軍領頭,沈顧二將一左一右相隨,城中鞭炮轟鳴,幾丈高的彩旗密密麻麻插滿了一路,迎風招展,百姓爭相仰望,滿城花彩齊舞,軍隊走到哪裡,哪裡都是叫好和鼓掌。

    當晚,皇帝於御殿賜宴,為一眾凱歌將領加封官爵。

    其中,甘老將軍提為兵部尚書,沈從興賜爵掃北侯,超一品,世襲罔替,晉位中軍都督僉事,顧廷燁晉位左軍都督僉事,均為正二品,此二人均御賜宅邸一座,其他賞賜無數,其下軍官士卒均各有封賞。

作者: C萍妹    時間: 2012-6-29 10:22 AM

第90回

    要說盛紘這四品大員不是白當的,照明蘭的話來說,具有很高的政治敏感度,他在北伐大軍還朝的第三天,就敏銳的感覺到自己快要忙了。

    大周朝軍權原都集中在五軍都督府,外加京城留守司和各地衛所,五成兵馬司也有一些,然後新皇即位後,連續經歷了「荊譚之亂」和北伐羯奴兩場大的戰事,大部分能征善戰的精銳之師都集中到了沈顧二人手中。

    照慣例,大軍還朝後領軍之將需交還兵符印信,可是眼看都半個月了,吏部上了幾回書,稍微提醒了一下,可皇帝那裡毫無動靜,最後,武英殿大學士裘恕於朝會之時公開上奏,結果叫皇帝狠狠申斥了一番,謂之『僭越』。

    盛紘覺著事有不妙,又素來信任老太太,一日散衙後來壽安堂請安時便說了幾句,隨後與長柏詳細商量去了。

    「可別再出事了。」盛老太太雙手合十,默默念了幾句佛,「禍亂戰事,最終苦的是百姓,年前的亂子擾的江淮兩岸多少良田歉收,只可憐了那些莊稼人,又得賣兒賣女了。」老太太多年禮佛,秉性行善,自年前就減免了好些佃戶的租錢。

    明蘭拈著一枚繡花針小心的戳著一個刺繡繃子,聞言抬頭,一臉茫然道:「不會吧,古往今來喜歡打仗的皇帝可沒幾個。」

    盛老太太到底有些閱歷,便沉吟道:「莫非皇上……要有些作為?」

    明蘭聽了,大大點了點頭:「祖母說的有理,登徒子捉把殺豬刀是為了強行調戲,小賊撈支狼牙棒是想當劫匪,皇上握著兵權不肯放,怕是要有動靜了。」

    仁宗皇帝待勳貴權爵十分寬厚,是以二三十年來,軍權大多為勳爵世家所把持,這些家族世代聯姻,勢力盤根錯節,軍紀渙散,新皇登基後自要大換血。

    老太太擰了一把明蘭滑膩柔脂的小臉,見她一臉頑皮,心裡高興她又恢復了俏皮勁兒,笑罵道:「死丫頭,胡說八道!朝政也是你渾說的!看不打你的嘴!」

    明蘭捂著小臉,拚命扭開老太太的魔爪,輕嚷道:「不是朝政呀!事關咱家大事。」

    「什麼大事?」老太太奇道。

    明蘭放下手,湊過去一臉正色道:「趕緊叫太太別急著給五姐姐尋人家了,待這一清算過後,再去尋比較牢靠些!」

    好歹收了一個金項圈作封口費,多少也幫點兒忙;能對如蘭產生正面影響的總不會太差,這年頭真心戀愛一場不容易,明蘭希望如蘭能幸福。

    其實明蘭多慮了,皇帝的動作比王氏快,還沒等王氏挑中女婿,第一彈劾就開始了。

    於『申辰之變』中附庸廢四王爺者,於『荊譚之亂』中與謀逆二王有所結連者,於北伐羯奴中協理軍事不力者,皇帝一概著都察院眾御史戮力嚴查,隨後會同大理寺嚴審。

    按照不該兩面開戰的基本軍事原理,皇帝此次把火力集中在權爵世家上,一氣褫奪了好幾個王爵,貶斥了十幾家,永昌侯府也因軍中協理不利,挨了個嚴重的擦邊球,侯爺被罰俸一年,侯府還被奪了兩處御賜的莊子。

    文官集團暫時安全,遂不遺餘力的為皇帝獻計獻策,出人出力,盛紘作為都察院的小頭目,尤其忙的厲害,連著許多天都半遺回來,有時還得睡在部裡。

    這一日,華蘭帶著大包小包來探望懷有身孕的海氏,順便領著自己的一兒一女來外祖家玩,全哥兒和實哥兒沒差多少日子,這個時候的小孩兒最好玩,愛動愛鬧,卻又翻不出大花樣來,走走不了,不遠,最具威力的技術依舊是張嘴大哭。

    不久前,明蘭替實哥兒設計了一排尺多高的木柵欄,用錦緞棉花包裹了邊邊角角,像搭積木一般的圍在炕上,圈出一個四四方方的小地方,裡頭到處都是軟綿綿的,隨便小孩子爬起跌倒也沒關係。

    這個主意很得海氏的讚賞,她自從懷了身孕後,就不便再親近兒子,常笑吟吟的坐在一旁,瞧著明蘭拿小玩意兒逗柵欄裡的全哥兒玩,圓滾滾的小胖墩一會兒跌個四腳朝天,一會兒扶著柵欄歪七扭八的挪幾步,常逗的在旁觀看的大人們捧腹大笑。

    華蘭瞧了,覺得有趣兒,索性把全哥兒也放進去,讓這小哥倆自己頑,兩個一般白胖滾圓的小朋友扭在一起,一會兒互相幫助,賣力攙扶著對方站起來,一會兒爭奪玩具翻臉,扭纏成絞股麻花糖,莊姐兒拍手加油,眾人捧腹大樂,連旁邊的丫鬟婆子也忍俊不禁。

    最後鬧的精疲力竭,小哥倆哭了幾聲,一道倒頭睡去,腦袋挨著腦袋,短胖小腿互相疊著,小聲的打著鼾,呼呼直響,還流著口水。

    莊姐兒也頑的累了,一手抱著明蘭剛給她的機器貓布玩偶,另一手揉了兩下眼睛,王氏趕緊把她安置到隔壁的暖閣裡睡覺,還叫丫鬟好生看著;海氏揉了揉後腰,也覺著疲勞,老太太便叫她回去歇息了。

    「唉……還是這兒好,瞧實哥兒多結實有勁兒,脾氣好不說,還大方不認生。」華蘭撫平了適才玩鬧出來的衣裳褶皺,遠遠瞧著睡在裡屋炕上的兒子,微微歎氣,「不像全哥兒,呆頭呆腦的,身子還弱。」

    如蘭正把玩著一個撥浪鼓,抬頭便對華蘭道:「嫂子常抱著實哥兒在園子裡走,也不拘著他蹦蹦跳跳的,都是大姐姐太緊著全哥兒了!」

    華蘭臉色一沉,似有不悅,王氏看兩個女兒又要鬥嘴,連忙道:「你知道什麼,你大姐姐家如何比的咱家利落,人口多,心思還說不準,你大姐姐不緊著些全哥兒,如何放心!」

    華蘭面色稍霽,語氣苦澀道:「你女婿屋裡那些個,沒一個省心的,我何嘗有一刻敢分心!還是弟妹有福氣,家裡都是實在人,我,哎……」

    盛老太太很心疼這個大孫女兒,把華蘭拉到身邊輕輕摟著:「華丫頭呀,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終歸姑爺待你是好的吧。」

    華蘭看著老太太慈愛關切的眼神,心頭一熱,覺著到底有個娘家可以依靠,便笑道:「實哥兒他爹待孫女很好,那一屋子花花草草他也就點個卯了事,多數的日子都陪在孫女身邊,一有夫就哄著哥兒姐兒玩耍!婆婆有時候拿言語擠兌我,他當面不敢頂撞婆婆,回頭就稟了公爹,公爹便板起臉來數落婆婆——『你日子過的太舒服了?!兒子兒媳和樂美滿正是家中之福,你莫要無事生非,做婆婆的整日摻和到兒子房裡算怎麼回事?!鬧得家宅不寧,你便去家廟裡抄經書罷』,然後婆婆就會老實一陣子。」

    華蘭粗著嗓子,惟妙惟肖的學忠勤伯爺的口氣,如蘭一口氣撐不住,笑倒在明蘭懷裡;忠勤伯府的伯夫人也是京中有名的糊塗蟲,常惹老夫責罵,連大姑子壽山伯夫人也瞧不上她,不少親朋好友都知道。

    王氏這才鬆了口氣,抹了抹眼睛,連聲道:「這就好,這就好!你爹總算沒瞧走眼,姑爺是個好的!」

    老太太拉著華蘭的手,輕輕拍著,感懷道:「華丫頭呀,你這樣很好,身段要放底,道理要拿住了,也不必過於懼她,你公爹和夫婿都是明白人,不會由著你婆婆胡來!」

    如蘭聽了,知道華蘭日子過的也不輕鬆,心下不好意思,便慢慢站起來,期期艾艾的賠了個不是,還道:「大姐姐,你不必憂心實哥兒,大姐夫能幹練達,小外甥定然也是一般的,將來沒準就是虎虎生威的小將軍呢!」

    華蘭抹了抹眼睛,故意打趣道:「可是,都說兒子像母親,你大姐夫的好處實哥兒也撈不著呀!」

    如蘭缺乏機變,立刻卡殼了,她順手擰了明蘭一把,明蘭替她救火已經不是一次兩次了,她肚裡歎氣,嘴裡立刻接上:「……那便是外甥肖舅,實哥兒若是像大哥哥呀,哎……」

    「那便如何?」華蘭笑著追問道。

    明蘭故意長長的歎了一口氣,攤著兩隻小胖手,一臉為難道:「那就是想讀不好書,考不取試,也是千難萬難的!」如蘭拍手笑道:「這好極了,不是小將軍,就是小狀元!」

    屋裡眾人都是大樂,王氏聽著心裡熨帖極了,華蘭走到明蘭身邊扭了好幾把,如蘭來幫忙,姐妹三個又拍又擰的,咯咯直笑。

    王氏看女兒還算過的不錯,想起另一個出嫁的來,忍不住問道:「華兒,你……最近可曾聽說了永昌侯府的事兒?要緊嗎?」

    盛老太太不悅的看了她一眼,王氏語氣裡的幸災樂禍大大多於關心,太沉不住氣了。

    華蘭搖了搖頭,歎道:「唉!也是梁家太圓滑了,前頭三王爺和四王爺爭位的事兒著實嚇人,要是最後荊王成了事,那幫著抗敵的豈非要遭殃?這才在軍中多有敷衍,如今落了聖上的不虞,也是無話可說。梁家的庶長子倒是隨了大軍北上,雖立了些勞,可他卻是甘老將軍一手提拔的;可甘老將軍…升了兵部尚書,騰出軍中的空位來,皇上換往裡放自己的人手?!」

    皇帝未即位時過的並不好,別說藩地的權貴世家沒給他什麼面子,每回來京中,還常瞧見那些權爵之家巴結三王爺四王爺的架勢,他心裡估計是不爽很久了。

    王氏聽的出神,結合自己最近聽到的八卦,趕緊道:「如今京裡頭最風光的怕就是沈家了,出了個皇后不說,還有個能打仗的國舅爺;嘖嘖,沈家恁好的運氣!」言襲意,頗為羨慕沈家的選婿眼光。

    華蘭如何不知道親娘的意思,掩袖嗤嗤而笑,頑道:「我那婆婆如今正悔著呢,半年前我那小姑子文纓正式過了定,誰曉得,堪堪一個月後那沈國舅的原配夫人竟沒了,如今往沈家提親的怕是把門檻都踏破了!」想起自家婆婆捶胸頓足的懊惱模樣,華蘭只覺得好笑。

    盛老太太輕輕搖頭歎氣:「烈火烹油,鮮花著錦,進了如此高門,也不見得日子會好過;我瞧著你夫家姑姑為人很是實在,又疼自己侄女,壽山伯府人口也不多,親家姑娘能嫁進去才是真福氣!」

    華蘭素來敬佩老太太的見識,連連點頭道:「祖母說的是!便瞧著袁家罷,因素來門庭冷落,如今也牽連不上什麼,這回皇上著力收拾有爵之家,袁家反而無事。」

    明蘭心下一動,插嘴道:「大姐姐,你適才說,皇上怕是要在軍中替換自己的人手,似大姐夫這般無門無派的,說不準還能重用呢。」

    這一處袁文紹早就想到了,只是華蘭不好意思在娘家誇口,見明蘭替自己點破,心裡高興,得意的抿了抿嘴,謙虛道:「可不見得,要瞧聖上的意思了。」

    老太太大為歡喜,道:「你姑爺得力,你在袁家的日子便會更好過些!」王氏索性直言:「什麼時候能分家,離了你那位婆婆才能真正好過!」

    老太太心裡歎氣,這次連和王氏生氣的勁兒都沒了;這的確是盛家人的同心聲,可這話能當著婆婆的面說嗎?

    華蘭何等機靈,一瞧老太太的神色,就知道王氏說話不當,她趕緊帶開話題:「祖母,娘,兩位妹妹,你們可知道現下京裡最有趣的事兒是什麼?」見大家一臉不知,華蘭輕笑著繼續道,「和沈國舅一道大軍北伐的顧廷燁,大家可知道?」

    明蘭心頭一驚,立刻鎮定下來,老實坐好。

    王氏一聽就笑了:「怎麼不知?寧遠侯府的浪蕩子不肖兒,如今翻身飛黃騰達了!一樣和四王爺有牽連,錦鄉侯,令國公,還有另三四家都奪爵毀券,抄家受審,寧遠侯府卻只摘了敕造的牌匾,都說是皇上瞧在顧二郎的面子呢。他又怎麼了?」

    華蘭拿過茶碗,呷了口茶,慢條斯理道:「年前的時候,寧遠侯府給顧廷燁說過一門親事,是富安候的遠房親戚彭家,那會兒顧廷燁隻身在外,並不知情;待他知道後,寧遠侯府已經著媒人去說了。誰知彭家那時見顧廷燁潦倒,不肯允婚,那就罷了,還叫族裡旁支的庶女頂替,顧二郎氣的半死,便找了幾位軍中的兄弟陪著,直接上彭家回絕此事!」

    王氏聽的眉飛色舞,驚笑道:「原來如此!這事我原只知道一半,這彭家有眼不識金鑲玉,這會兒可把腸子都悔青了罷!」

    「可不是?!」華蘭衝著老太太笑,道,「如今顧廷燁今非昔比,彭家竟又想結這門親了,拉上當初寧遠侯府去提親的那媒人到處嚷嚷,說什麼『早有婚約』!」

    王氏鄙夷道:「這彭家也太不要臉了!」

    盛老太太也聽的連連搖頭,沉聲道:「即便如此,也不好把事情鬧僵了,再怎麼說,那頭還連著富安侯的面子呢。」

    華蘭潤白的手指輕輕點在自己嘴唇上,掩飾不住的笑意:「那顧二郎哪是肯吃虧的主?!他叫人送了副畫去彭家,彭家人十分高興,便當著許多人的面打開,畫裡頭是一壟貧瘠的田地,一旁的農夫拖著犁頭走開了。」

    明蘭一聽,樂的幾乎噴茶,王氏和如蘭面面相覷,老太太倒似有所覺,微微含笑,如蘭不敢去問別人,照舊去捉明蘭的胳膊,低聲問道:「什麼意思!」

    明蘭把嘴裡的茶水先嚥下,才緩過氣來,道:「……瘦田無人耕,耕開有人爭!」

    如蘭明白了,笑的直拍手,王氏面帶諷刺:「說的好!這會子那彭家可沒臉了罷!」

    華蘭笑道:「顧廷燁藉著這幅畫,把彭家理虧在前給點了出來,彭家也不好裝傻了,找了個台階就下了;我覺著顧廷燁似有些過了,誰知你女婿卻說,如今的顧二郎可收斂許多了,若照著以前的脾氣,沒準會直接罵上門去!」

    明蘭想起了嫣然事亇件和被射成刺蝟的水賊兄弟們,暗暗點頭,這廝的確脾氣不好。

    華蘭抹了抹笑出來的眼淚,又道:「彭家這般行徑是徒惹人嗤笑,連富安侯府也不肯幫的;現下想招顧廷燁做女婿的大家子多了去了,顧廷燁這陣子一直在都督府裡忙,連將軍府都不曾回過,說媒的人就一窩蜂的跑去了寧遠侯府,誰還記得那彭家!」

    明蘭默默喝茶,一句話也不說;只暗暗想著,這事也不能全怪彭家,一個漂泊不定的浪蕩子和一個聖眷正隆的新貴,怎麼可能有一樣的待遇,如今可好了,一窩蜂的說親人,二叔他老人家定能尋個合心意的嫡女,溫婉賢淑,柔順體貼,善哉善哉!



第91回

    不看不知道,古代真奇妙

    入了十一月,寒風似刀,呵出一口氣都是白的,明蘭又開始犯懶,貼著暖和的炕頭不願挪動,誰知翠屏卻來叫她去壽安堂,明蘭痛苦的嗚嗚兩聲,丹橘哄她下炕穿上厚實的大毛皮褂子,明蘭才止住了哆嗦。到了壽安堂,只見老太太端坐在炕上,膝蓋中蓋著厚厚的蟒線金錢厚毛毯,手上拿著一張紙,神色有些怔忡。

    明蘭立刻收拾起懶散的情緒,走上前去,從一旁的翠梅手裡接過一盞溫熱的參茶,慢慢放在炕几上,輕聲道:「祖母,怎麼了?」

    老太太這才醒過神來,眼中似有惑然,將手中的那張紙遞過去:「一大清早,賀家送來了這個,你自己瞧吧。」

    明蘭盡量把自己挨在熱炕邊上,展開信紙,細細讀了起來——

    信是賀老夫人寫的,似乎很匆忙,先是說曹家在京城呆不下去了,很快就要離京回原籍,再是曹錦繡尋了死,被救活後,吐露了真話,原來她在涼州為妾的時候,被那家的正房太太灌了紅花湯,已然不能生育了,因怕家人傷心,她誰都沒說。

    現下賀老夫人要趕過去查個究竟,下午便過來說明。

    明蘭慢慢撂下信紙,心裡飛快的思索起來,盛老太太慢慢的靠倒在炕頭的迎枕上,手中捧著一個青瓷壽桃雙鳳暖爐:「明丫兒,你瞧著……這事怎麼說?」

    明蘭坐到老太太身旁,斟酌著字句:「旁的都不要緊,只裡頭兩條,一是曹家要離京了,二是曹家表妹怕是不能生了。」

    老太太閉著眼睛,緩緩的點頭:「正是,如此一來,事便又有變化了。」

    曹錦繡不能生育,這就意味著她很難尋到適當的人家可嫁,只有拖兒帶女的鰥夫活不多,如果是家世殷實的大家子,無子回娘家守寡的女兒也是有再嫁的,可曹家如今光景,哪有品性家好的鰥夫可嫁,這樣一來,只有賀家能照顧她了。

    可是,如果是一個不能生育的妾室,那於正房還能有什麼威脅呢?再加上曹家又得回原籍了,這樣一個妾基本等於擺設了。

    祖孫倆想到這一點,都忍不住心頭一動。

    老太太放下暖爐,輕輕捧過參茶,慢慢拿碗蓋撥動著參片:「這回……咱們不能輕易鬆口,不論賀家說什麼,咱們都先放放。」明蘭緩緩的點了點頭。

    用過午飯,祖孫倆稍微歇息了會兒,未時二刻初,賀老夫人便匆匆趕來,似乎是趕的急了些,端著暖茶喝個不停,盛老太太心裡著急,臉上卻不動聲色,明蘭照舊躲到裡屋去了,隔著簾子細細聽著。

    幾句寒暄過後,盛老太太才道:「你好好歇口氣再說,哪個在後頭趕著你了不成?!」

    賀老夫人瞪眼道:「哪個?換是我家那個小冤家!這回他為了你的心肝小丫頭,親娘,姨媽,親戚,統統得罪了!下足了狠手!」

    「你別說一句藏一句的,趕緊呀。」剛說不催的,這會兒就催上了。

    賀老夫人放下茶碗,順了順氣,正對著盛老太太,緩緩道:「我素來憐惜我那兒媳婦青春守寡,她又病弱,這些年來我極少對她嚴厲,便是這次曹家鬧的不成樣子,我也沒怎麼逼迫她,只想著慢慢打消念頭就是。誰知,這回倒是我那孝順的孫兒豁出去了!那次他從你家回去後,竟私下去書房尋了他祖父,我那老頭子只喜歡舞文墨,內宅的事從來懶得理,這次,弘哥兒將事情的來龍去脈全說了,還央求他祖父向有司衙門去本子,將曹家逐出京城!」

    饒盛老太太見識不少了,也大吃一驚,楞了半天才定定神:「這怎麼……弘哥兒多少孝順的孩子呀!怎會瞞著他娘……」

    賀老夫人說的口乾,又喝了一大口茶,才道:「不止如此!前些日子,有司衙門查核後發了通帖,勒令曹家下月就回原籍,否則罪加一等!曹家姨太太哭著求來了,可衙門的公文都發了,我家有什麼子!兒媳婦茶坊思了幾天,還是去求了老頭子,老頭子礙著我和弘文才忍到現在,如今見兒媳婦換知悔改,指著她的鼻子就是一通大罵,直接道『你是我賀家人,不姓曹!曹家貪贓枉,罪有應得,念著親戚的情分幫一把就是了,他們還蹬鼻子上臉了,鎮日鬧的賀家不得安寧,這種不知好歹的東西便早該逐出去!你若實在惦記曹家,就與你休書一封,去曹家過罷』,兒媳婦當時就昏厥過去了,醒來後再不敢說半句了!」

    明蘭在裡屋低頭看自己的雙手,好吧,她應該擔心賀母的身體才對,可她還是覺得很痛快,每次看著賀母一副哭哭啼啼優柔寡斷的聖母面孔,她都一陣不爽。

    盛老太太心裡其實也很舒服,可也不能大聲叫好,便輕聲勸了幾句,還表示了一下對賀母健康問題的關切。

    賀老夫人放下茶碗,歎著氣道:「幸虧兒媳婦不知情,要是她曉得曹家被趕出去就是弘哥兒的主意,不然怕是真要出個好歹;接著幾天,曹家一陣亂糟糟的收拾,還動不動來哭窮,我打量著能送走瘟神,就給了些銀子好讓他們置些田地;誰知,昨日又出了岔子!」

    賀老夫人想起這件事來,就煩的頭皮發麻,可是她著實心疼自家孫子,索性一股腦兒都說了:「曹家要走了,便日日死求活求的要把表姑娘進來,弘哥兒不肯,我瞧著兒媳婦病的半死不活,就出了個主意,叫她們母子倆到城外莊子上休養幾日再回來!曹家尋不到人,也無可奈何。…昨日,曹家忽然來叫門,說她家姑娘尋死了,被從樑上救下來後吐了真情,說她已不能生育了,若弘哥兒不能憐憫她,她便只有死路一條了。我嚇了一跳,一邊給弘哥兒報信,一邊去了曹家親自給曹家姑娘把脈……」

    「怎樣?」盛老太太聽的緊張,嗓子眼發緊。

    賀老夫人搖了搖頭,神色中似有憐憫,口氣卻很肯定:「我細細查了,的確是生不了了,據說是她做妾那一年裡,那家太太三天兩頭給她灌紅花湯,藥性霸道狠毒不說,期間還落過一次胎,這麼著,生生把身子壞了!」

    明蘭對賀老夫人的醫術和人品還是信任的,隨著一陣心情放鬆,又油然生出一股難言的酸澀感覺,有些難過,有些歎息,到現在,明蘭才明白曹錦繡眼中那抹深刻的絕望。

    盛老太太也是久久沉默,沒有言語,賀老夫人歎了口氣,繼續道:「曹家姨太太這才知道自家閨女的底細,哭的暈死過去;後來弘哥兒趕到了,知道這件事後,在我身邊呆呆站著,想了許久許久,答應了讓曹家姑娘進門。」

    盛老太太這次沒有生氣,如同受了潮的火藥,口氣綿軟無奈:「……這也是沒子的,難為弘哥兒了。」賀老夫人卻一句打斷道:「事兒還沒完!」

    盛老太太不解。

    賀老夫人拿起已經冷卻的茶水想喝,立刻叫盛老太太奪了去,叫丫鬟換上溫茶,賀老夫人端起茶碗潤潤唇,道:「弘哥兒說,他願意照料表姑娘,有生之年必叫她吃喝不愁,但有個條件……,便是從此以後,幫忙救急行,卻不算正經親戚了,曹家姨媽氣極了,當時就扇了弘哥兒一巴掌!」

    盛老太太眼色一亮,立刻直起腰桿來,舒展開眉頭:「弘哥兒可真敢說!」

    賀弘文的意思,大約只是不想讓自己妻子頭上頂著難的姨母,到時候不論妻妾之間,還是掌握家計,都不好處理了;不過聽在賀老夫人耳裡,卻有另一番含義。

    賀老夫人沉聲道:「這話說的無情,我倒覺著好。一個不能生的妾室定是一顆心朝著娘家的,到時候曹家再來擺親戚的譜,日日打秋風要銀子,賀家還能有寧日?不計弘哥兒以後娶誰為妻,這事兒都得說明白了,不能一時憐憫個禍根到家裡來埋著。我立刻叫弘哥兒白紙黑字的把事情前後都寫下來,曹家什麼時候簽字押印,表姑娘什麼時候進賀府!」

    長長的一番話說完了,屋裡屋外的祖孫倆齊齊沉吟起來,這張字據一立,便基本沒了後顧之憂,曹家這種麻煩,其實並不難解決。

    賀老夫人見盛老太太明顯鬆動了態度,也不急著逼要答覆,又聊了一會兒後,便起身告辭,明蘭打起簾子,慢吞吞的從裡屋出來,挨到祖母的炕邊,祖孫倆一時相對無言,過了許久,老太太才歎道:「弘哥兒……」說不下去了,然後對著明蘭道,「明丫兒,你怎麼說?」

    「……孫女不知道,祖母說呢?」明蘭抱著老太太的胳膊。

    老太太看著明蘭明艷的面龐,只覺得哪家的小子都配不上自家女孩,思量了再三,她才謹慎道:「這已是最好的情形了。」

    明蘭的腦海裡霎時間轉過許多畫面,華蘭隱忍憂愁的眼角,墨蘭強作歡笑的偽裝,海氏看著羊毫每次侍寢後喝下湯藥的如釋重負,王氏這麼多年來的折騰,以至於他們兄弟姐妹之間的明爭暗鬥……然後,她慢慢的點了點頭。

    賀家的好處不在於多麼顯赫富貴,而是綜合起來條件十分平衡和諧,再顯赫富貴的人家,如果上有挑剔的婆婆,左右是難纏的妯娌,外加一個未必鐵桿相助的夫婿,那就是玉皇大帝的天宮也過不了好日子,而賀家……

    這些年看下來,賀母脾氣溫和好說話,且病弱的基本沒有行動能力,新媳婦一嫁進去立刻可以當家,賀家的大房二房條件更好,不會來打麻煩,賀弘文有豐厚的家產,還能自力更生的掙大把銀子,不花心,有擔當,會疼人,擺明了向著明蘭,等到賀老太爺致仕離京,差不多就算單過了,到時候把院門一關,小日子一過,新媳婦自己就可以做主意了。

    不用看婆婆臉色,不用應付四面八方的複雜親戚,經濟獨立,生活自主,這種好事,哪裡去找!且接納了這個不能生育的曹錦繡,賀母以後在明蘭面前估計都不好意思說什麼了;再說的難聽些,賀母能活的日子並不多了。

    在這種種的『優點』之下,曹錦繡的存在似乎就沒有什麼了;也許……以後賀弘文出門掙錢時她可以拉上那位愁眉苦臉的曹錦繡一道打打葉子牌?沒準贏上兩把能幫助她忘記以前的不幸,阿門!

    ……

    有好幾次,明蘭都懷疑自己和如蘭八字相反,每次她高興的時候,如蘭總要倒霉。

    這一日,明蘭想著再過幾日天氣愈發冷了,水面便要結上厚冰的,便在給老太太和王氏請過安後,挎著魚竿魚簍帶著孔武有力的小桃去了小池塘釣魚;大約是天冷了,水裡的魚都呆呆的,明蘭輕而易舉的捉了七八條肥魚,離開池邊前,還笑瞇瞇的對著水面道:「好好過寒假罷,開春再來尋你們玩兒。」

    把魚兒交到廚房,指定其中三條特別大的做成瓦罐豆瓣魚,兩條特別精神的做成茄汁魚片,剩下幾條統統片開來,烤成蔥香椒鹽魚鯗,魚頭則熬成薑汁魚湯;小桃笑嘻嘻的塞了三十個大錢給安大娘,連聲道辛苦了,大娘滿臉堆笑的推辭了半天,然後拍胸脯保證烹飪質量。

    正這個時候,如蘭屋裡的小喜鵲忽然跑著進來了,這般的大冷天,她居然跑的滿頭大汗,一見到明蘭,便急慌慌的請明蘭去陶然居。

    這時安大娘正要殺魚,明蘭想湊著看看這回的魚肚子裡頭有沒有魚脂和魚籽,聞言便皺眉道:「你怎麼跑這兒來了,五姐姐又想刺繡了?你回去說,我正與她燉魚湯呢,魚能明目,吃了魚再刺繡更妙!」!

    小喜鵲幾乎要急出眼淚來,連連說不是,卻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明蘭瞧著不對,便跟著出去了,饒是如此,明蘭還是先回自己屋子,拿香胰子洗去了身上的魚腥味,換過一身乾淨衣裳才去陶然館。

    掀開厚厚的錦棉簾子,只見屋內一個丫鬟都沒有,只如蘭一人伏在桌上哭,本來她已沒什麼哭聲了,捏著一方帕子抽泣,她一見明蘭來了,立刻撲上來,一把捉住明蘭高聲哭了起來;明蘭嚇了一跳,先把如蘭按到炕桌旁,然後忙問:「五姐姐這是怎麼了?有什麼了不得的哭成這樣?你慢慢與妹妹說……小喜鵲,快與你家姑娘打盆熱水來洗臉!」

    小喜鵲略放了些心,應聲出去;如蘭揩了揩哭紅的鼻頭,這才抽抽搭搭的說起來,原來適才華蘭忽然來盛府,找老太太和王氏說話,還把她也叫上,開口便是要把她許配給顧廷燁!

    那位立志娶嫡女的表叔很可能會變成自家姐夫?!明蘭張大了嘴,不看不知道,古代真奇妙,她的想像力再豐富也攆不上這個世界的變化。

    -----------------作者內文想法------------------------

    以下這些話是此章貼出後三小時寫的。

    偶一邊碼字一邊看大家的評,十分生氣,萬分憋屈。

    首先,偶一開始就說過了,本文沒有完美的男主角,甚至沒有完美的女主角,只希望一切發展的合情合理,我寫不出一上來就癡心強勢至死不渝的古代男人,那種夢幻向的人物不是我不會寫,可是不會出現在本文中。

    其次,偶很反感一部分讀者的評論。

    動不動把小紅或者顧二貶的一文不值,顧二且先按下不說,小紅,作為一個普通的古代男孩,他接受的是正常的古代教育,納妾本來就是古代常見的事情,不要再和我說什麼古代不納妾的名人也很多,和萬萬千千的古代男人人數相比,那只是個例!

    無論如何,小紅經過一系列的事態發展,他做了自己力所能及的一切。

    再次,為什麼一部分讀者動不動腦補小紅一定和表妹情深意重?偶從來沒有這麼說過呀!看看小紅的動作,他根本就打定主意要把整個曹家都趕走,這樣子,還算對表妹情深意切嗎?曹家一個犯官家庭,一個像曹錦繡這樣不能生育的殘花敗柳,能有什麼下場,她將來的哥哥嫂子也未必會養她一輩子的,不要說出家,古代的許多沒有背景的庵堂其實就是暗娼。接納表妹為妾,也不過是給她一條活路(小紅認為),和青梅竹馬的感情沒有什麼關係!

    大家可能是受瓊瑤影響太大了,正常的男孩子,一邊是個乾瘦難看的,一邊是漂亮有情義的,小紅為什麼會在婚後不斷的憐憫表妹,甚至為表妹而虧待明蘭?

    很多讀者就直接腦補了瓊瑤式的腦殘場景,一會兒表妹和表哥互述衷情,一會兒表妹作小白花狀,一會兒表妹去害明蘭的孩子!拜託,明蘭是死人嗎,小紅是白癡嗎?

    會臆測這種情形出現在我的文裡,本身就讓我很憋屈!

    再次,我對一部分讀者們的不同年標準表示遺憾。

    請注意,本文的背景不是現代,一個古代庶女,憑什麼要求丈夫為自己守身如玉,憑什麼要求丈夫不納妾,我自認為從來沒有給讀者這方面的暗示,不論是長柏還是元寶,都有妻子以外的其他女人,為什麼到了明蘭身上,大家就不一樣要求了。

    明蘭稍微表示能接受妾室,讀者們就喊打喊殺,罵出種種難聽的話來,什麼「JIAN」之類的,很難聽,有些甚至直接罵上作者我了!

    網上那麼多種田文,那些淡定的微笑的和煦的面對丈夫小妾的女主,大家怎麼都能容忍,唯獨到這兒就連我都罵上了,什麼人品呀三觀呀!

    氣死我了!

    最後,我可以老實的告訴大家,小紅不是男主,他的所作所為遠談不上「渣」,他能做到這些,已經是很努力了,讀者可以接受位高權重的人有妾室,卻對小紅動輒得咎,我有些難過。

    明蘭是一個穿越女不錯,可是穿越女到底有什麼了不起的,一部分讀者動不動要求明蘭『對一心一意堅持到底』,要求明蘭『高貴的拒絕小紅』,要求明蘭做種種了不起的舉動。

    可是,拜託!明蘭的身份地位是個庶女呀,她唯一可以依仗的不過是老太太的寵愛,她所求的也不過是能好好活下來,找一個對自己最舒服的生存環境,接納曹表妹就變成『JIAN』了?

    別說小紅未必會和表妹滾床單,就是滾了,哪幾個男主沒和小妾滾過?!身在古代,卻要按著現代人的行為模式?

    我寫這篇文的初衷,就是一個女孩生活成長的過程,她的一切心理變化都是正常的,周圍的男人也都是正常的,為了HE結局,我稍微把幾個男角美化了下倒是真的,因為是小說,我還是給明蘭設計了一個很好的結局。
作者: C萍妹    時間: 2012-6-29 10:32 A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4-5-20 02:29 AM 編輯

第92回

  「這……從何說起?」足足楞了三秒鐘,明蘭才回過神來  如蘭狠狠的把帕子摔在炕上,咬著嘴唇道:「說是顧……向大姐夫提的親。」

  明蘭被如蘭的語法逗樂了:「他向大姐夫提親,莊姐兒還小,那就叫大姐夫自己嫁給他好了呀,哈哈,哈哈……啊!」笑聲戛然而止,明蘭吹著被拍疼的手背,連連甩手:「好啦,我不說笑了,五姐姐你說。」

  誰知如蘭竟沒下文了,她紅著眼眶,泫然欲泣道:「你是知道的,我與敬哥哥……,如今我可如何是好?!大姐姐一說這事,我就道不願意,娘狠狠責罵了我,我就哭著跑出來了!」

 明蘭大是惋惜,遇到自己的終身大事,怎麼可以意氣用事,好歹先聽明白了前因後果再哭不遲;但瞧如蘭一臉委屈,便勸道:「五姐姐也別太難過了,大姐姐和太太難道會害你不成?敬…咳咳,文公子再好也比不過那顧廷燁,沒準是樁極好的親事呢。」

  如蘭更是窩火,又是跺腳又是拍炕幾的鬧起脾氣來,小喜鵲端著一個熱氣騰騰的銅盆進來,瞧見這光景,很明智的保持沉默;明蘭挽起袖子,親手為如蘭絞了把帕子遞過去:「五姐姐,事已至此,你叫我來有什麼用?我也沒法子呀。」

  「誰叫你想法子了?」如蘭接過熱帕子,按在眼睛上敷了敷,抬頭盯著明蘭道,「……你趕緊去壽安堂,去聽聽她們都說了什麼?關於顧……」如蘭微微臉紅,不肯說下去了。

  明蘭瞪大眼睛,連連擺手:「別別別,姐姐的婚事我去聽算怎麼回事?姐姐想知道什麼,直接去問就是了!」

 如蘭嘴唇咬的煞白,直愣愣的瞪著明蘭,小喜鵲瞧不下去了,走到明蘭身邊輕輕勸道:「姑娘您好歹走一趟吧,適才我們姑娘氣急了,和大姑奶奶拌了幾句嘴,把太太和大姑奶奶氣的夠嗆,這會兒如何好意思再去?原本問太太也是一樣的,可太太如何知道姑娘的心事,不見得能說到點子上,何況我們姑娘如今火急火燎的,也等不得了!六姑娘,這些年來,我們姑娘可拿你當第一等的知心人呀!」

  明蘭很想大呼『哪有?!』,如蘭已經猙獰著一張面孔要撲上來了,關節發白的手指幾乎掐進她的胳膊,明蘭被纏的沒法子,何況自己也有些好奇,便應了去。

  好在女孩們的小院離壽安堂不遠,明蘭三步並作兩步,小桃還不時的拖她一把,待來到壽安堂,只見翠屏和翠梅都立在門口;明蘭略略緩口氣,整整衣裳,才慢慢踏進去,見正堂空蕩無人,明蘭便繞過屏風,直拐進次間去,只見老太太,王氏和華蘭三個老中小女人,圍坐在炕邊說話,她們一見明蘭來,立刻停下來瞧著她。

  明蘭給眾人行過禮後,硬著頭皮面對大家的目光,呵呵傻笑幾聲:「我不知道的,是五姐姐叫我來聽聽的,我曉得我不該來的,要不……我還是回去算了。」

 看她扭捏著衣角,說話語無倫次,神色尷尬,華蘭撲哧一笑,轉頭去瞧老太太詢問意見,老太太橫了明蘭一眼,反倒是王氏開了口:「也好,六丫頭也聽著些罷,如兒素來與你好,也肯聽你的勸;…老太太,您說呢?」

  老太太當然不在乎,但還是裝模作樣的沉思了下,才點點頭;明蘭小心翼翼的端了把小杌子,坐到邊上,閉上嘴,豎起耳朵,做個合格的旁聽者。
  
  華蘭回過頭來,笑了笑:「適才孫女說到哪兒了?哦!對了……他們說了足有一個時辰;說起來,那顧二郎與實哥兒他爹算得上半個發小,顧二郎說了,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他當初落魄離家,您孫女婿也不曾另眼相看;他瞧不上那些來攀附的,卻信得過文紹的為人,是以托他尋門親事,我統共那麼一個小姑子已定親了,文紹便想到了咱家,昨夜與顧二郎提了妹妹,他也是願意的。」

  王氏的神情很奇特,似乎狂喜,似乎憂慮,好像被一塊從天而降的豬頭肉砸中了腦門,很想吃這塊肥肉,卻怕豬頭肉下面壓著一枚收緊了彈簧的老鼠夾子。

  老太太瞧出了王氏的遲疑,斟酌了一下用詞,便問道:「要說這門親事是我們高攀了,可這顧將軍的名聲……別的不說,我早年聽聞他外頭置著個外室,還有兒有女的,想是受寵的;你妹妹嫁過去豈不吃苦?還有,自古結親都是父母之言,他怎麼自己提了?總得叫寧遠侯府的太夫人出個面罷。」

  老太太最近天天頭痛明蘭的婚事,如今考慮起婚嫁來思路十分清晰,王氏聽了連連點頭,她就是這個意思;老太太神色複雜的看了掩飾不住興奮的王氏一眼,其實還有好些不堪的傳聞,她都不好意思說。
 
  華蘭瞧了瞧老太太,猶豫了下,把手指緊緊貼在手爐上,弓著背湊過去,低聲道:「這事兒得從頭說起,這話可長了,我也是昨夜聽您孫女婿說了才知道的……原來呀,那寧遠侯府的太夫人不是顧二郎的親娘!」

  眾人齊齊一驚,老太太忙問道:「顧將軍是庶出的?」這個問題很關鍵,直 「這倒不是,他的確是嫡出的。」華蘭急急補上,「說來我也不信,這寧遠侯府瞞的也太緊了。原來老侯爺共娶過三位夫人,第一位是東昌侯秦家的姑娘,婚後老侯爺帶著家人去了川滇鎮守,沒過幾年,秦夫人生子後過去了,老侯爺就續絃了一位白家小姐,生的就是顧二郎,這位夫人沒多久也亡故了;再接著,老侯爺又續絃了,這回是頭一位秦夫人的親妹子,便是如今的顧太夫人。又過了好些年,老侯爺奉旨調回京城,天長日久的,也沒人提起這事兒,反正都姓秦,外頭還以為老侯爺統共這麼一個秦夫人,東昌侯府自己也不說,只有的幾家要好的才曉得底細;直到最近,因不少人打量著想攀顧家的親事,一陣細細打聽後,這事兒才慢慢揭開來。」

  明蘭微微張嘴,她有些疑惑,顧廷燁這麼說是什麼意思。

  華蘭的一番唇舌白費了一半,王氏想知道的是顧廷燁為人是否可靠,華蘭卻拉拉雜雜說了這麼一大堆陳年往事,而老太太倒聽出了裡面的門道,從炕上直起身子,興味的問道:「這麼說來,顧將軍與寧遠侯府不睦的消息果是真的?只不過,不是因著當年的父子嫌隙,而是顧將軍與這繼母不睦?!」

  華蘭眼睛一亮,覺得還是自家祖母明白,她側著身子朝著老太太笑道:「八九不離十了,祖母倒是想想,若是母慈子孝的,顧二郎為何會鬧到離家數年不歸,為何開了將軍府後只回過寧遠侯府一趟?哪家老子打兒子不是做娘的在一旁勸著,瞧瞧韓國公府的老五,真正的五毒俱全,包娼庇賭,鬧的可比顧二郎當年離譜多了,有國公夫人護著瞞著,這不還好好的嗎?!現在我曉得了,到底不是親媽!一份過錯十分吆喝,再吹吹枕頭風,老侯爺還不往死了教訓!」

  王氏大腦回路是直線型的,最關心的依舊是外室問題,張口就是:「那…那些傳聞都是假的?外頭的那個女子呢?還有兒女呢?」全球華人的自由討論天地

  華蘭神色僵硬了一下,訕訕道:「他外頭的確有女人,還有兒女,他和文紹都交待了;不過……」華蘭見王氏臉色似有怒氣,趕緊『不過』,「顧二郎說了,那女子心術不好,早被他送進莊子裡看起來了,他是再不見的,至於那庶子,入不入族譜還兩說。」

  王氏臉色又陰轉多雲。

  老太太卻依舊皺著眉頭,緩緩道:「便是如此,畢竟有個疙瘩在,到底那是庶長子。」她轉頭與王氏道,「這門婚事你要好好想想,寧遠侯府的門第本就高,何況如今顧將軍這般聲勢,端的是顯赫富貴,然而如丫頭卻是你身上掉下來的,過日子可不能光瞧著外邊,裡子才要緊;弄的不好,咱們家要落個『不恤女兒,貪慕富貴』的名聲,選女婿還是人品要緊。」

  明蘭低頭不語,她上輩子聽過一句話,好像是『無所謂忠貞,不過是受到的誘惑不夠』,老太太似乎是這句話的忠實擁護者,她並不認為賀弘文好的天上有地上無,只不過一個埋頭在藥材醫典裡的大夫總比一個動不動就要觥籌交錯的高官顯貴牢靠些。

  王氏神情糾結,揪著一塊帕子使勁兒扭扯著,顯是又猶豫起來。

  華蘭見老太太似是不願意,王氏又有動搖的跡象,心裡有些著急,忙嗔笑道:「哎喲,你們不相信旁人,難道還不相信自家姑爺嗎?我那婆婆聽聞這消息時,又捶胸頓足的悔了一番,不過我小姑子是沒法子變動了,是以她就叫文紹把秀梅表妹提給顧二郎,叫我公公知道了,好一頓痛罵,呵呵呵,虧她想得出!別說章姨父已故去,就是尚健在,也不過才五品清職。文紹思量了許久,說顧二郎雖荒唐過一陣子,卻到底浪子回頭了,其人品還是可堪婚配的,不信到時候娘自己瞧瞧,人家真是一番誠意,話說的也是斬釘截鐵。再說了,若他好端端的,哪還輪的上咱家?那些顧惜名聲的權貴大家不願冒險,而上趕著要結親的,都是些攀附勢力的小人,顧二郎又不願顧家太夫人說的親事,這才托到你女婿那兒去的。」

  華蘭口才極好,語音抑揚頓挫,一句句說的入情入理,正當她口沫橫飛之時,冷不防瞥見一旁的明蘭一臉不解,就隨口問了句怎麼了。

 明蘭瞧了瞧老太太的臉色,小小聲道:「不是說鰥夫再娶都得將就麼,怎麼顧…將軍這般搶手?做人後媽可不容易,還有,繼室在原配的牌位前執的不是妾禮嗎?」看看賈珍的續絃尤夫人,賈赦的續絃刑夫人,那可過的都不怎麼樣,連有資歷的體面下人都似乎不把她們放在眼裡。

  華蘭好不容易把王氏說動了,見明蘭又來搗亂,她沒好氣的白了她一眼,道:「小丫頭知道什麼?!鰥夫也分三六九等,那種七老八十,前頭已有嫡子的鰥夫自然娶不到什麼好的;可像顧二郎這般,年輕英武,又無嫡子,如妹妹嫁過去只消生下兒子,那便與原配一般無二,還有誰來說什麼不成?!」說著,華蘭還伸手指去戳明蘭的腦門,明蘭縮脖子不說話了,她好歹算是替如蘭爭取過了。

  華蘭又勸了好些話,越到後來,王氏越發傾向於結這門親,只道要和盛紘商量一下,又說了回子話,華蘭便要告辭,王氏起身要送女兒出門,母女倆肩並肩挨著,一路走一路說話,明蘭被留在了壽安堂門口,直瞧著王氏和華蘭的人影不見了,才掉頭回老太太處。

  說了這許久的話,老太太早乏了,靠在炕頭微闔著眼睛歇息,明蘭輕手輕腳的過去,拿了條輕軟的絨被給老太太捂上,誰知老太太忽然睜開眼睛,明蘭被嚇了一跳。

  「你……如丫頭那裡,你還是多勸著些罷。」老太太緩緩道。

  明蘭微驚,歪著腦袋坐到老太太身邊:「這婚事已定了嗎?不是說要等到春闈開榜,從那起子年輕才俊中給如姐姐挑個女婿嗎?」

  老太太把手中的暖爐塞到明蘭手中,拿自己的手捂著明蘭的小手,嘴角似有一絲譏諷:「高門嫁女是她一輩子的想頭,若沒有墨丫頭那檔子事兒還好說,如今天降一位門第更高更有前程的姑爺,你太太如何肯放過!」

  明蘭仔細一思量,果然如此,王氏和林姨娘鬥了一輩子,臨了臨了,卻叫個庶女嫁進了比自己嫡女夫家爵位更高的門第,這口氣她如何咽的下,若是沒機會也罷了,現在是顧廷燁自己來提親,王氏估計會越想越得意的;可憐的敬哥哥欸,你可真衰,恐怕又要失望了。

  「…也不知爹爹會怎麼說?」明蘭望著屋頂,悠悠的出神。

  老太太從鼻子裡冷笑出來,臉上帶著一種無奈:「那就更沒的說了,男人瞧事本就和女人不同,況你爹爹……」想著不好在小輩面前說她父親的不是,老太太不言語了。

  其實下面的話,老太太不說明蘭也可以補齊,對盛紘來說,顧廷燁也沒什麼大不了的過錯,不過是年少輕狂過一陣子,雖然修身齊家做的不咋樣,但架不住人家起點高呀,一下跳過前兩個步驟直接治國平天下了!

  在整個家族利益面前,如蘭的反對恐怕沒什麼力量,何況她也說不出什麼有力的反駁理由來,在多數男人眼裡,顧廷燁的過去畢竟已經過去了,一個鰥夫有個庶長子也是正常的,至於妾室問題,哪個達官貴族的夫人太太不是這麼過來的,想著要『白首一心人』的老太太和明蘭才是少數的異類吧。

  老太太累的眼睛迷濛了,她側了個身,似乎想睡了,明蘭替她壓平了枕墊掖實絨被,好叫她舒服些,只聽老太太臨睡前,含糊了半句:「…他們自己的閨女,旁人也操不上心…沒見過世面的…那麼個浪蕩兒,不過發跡了幾日,全當寶了……我便瞧不上……」

  明蘭站在炕邊呆了半響,她覺得自己很應該替救命恩人說兩句公道話,其實顧廷燁也沒那麼糟糕,至少人家很見義勇為,很拔刀相助,箭射的很準,揍人很給力,一臉絡腮大鬍子的時候也很有型有款的。  

  好吧,換她,她也未必樂意。這種高官顯貴,挑戰性太大,屋裡就算沒有一打美艷十二釵,怕也有四季鮮花,話說齊衡的外祖父襄陽侯,那老頭眼角的皺紋都可以夾死蒼蠅了,不還蓄養著一屋子小妾美婢嘛,還時有更新換代的傳聞耶。

  唉,爹媽太有上進心,子女鴨梨很大的,古今都一樣呀。



第93回

    盛紘一回府,王氏就急著把他拉進屋裡嘰嘰咕咕說了半天,盛紘為官素來耳聰目明,於朝局最是有心,他對顧廷燁的價值恐怕比內宅婦人有更直觀的認識,他稍微思索了一下利弊,第二日便出去打聽顧廷燁的為人,考察項目一切按照當年打聽袁文紹的標準。

    如此這般幾日後,盛紘與王氏說,他同意這門婚事了。

    如蘭在心驚膽戰了幾日後,終被宣告了判決,她摔了半屋子的東西,尖叫聲足可以嚇醒打算冬眠的河魚,披頭散髮的發脾氣,把一屋子丫鬟嚇的半死,王氏來教訓了兩句,如蘭赤紅著一雙眼睛,反口一句:「你要嫁自己去嫁好了!」

    王氏氣的渾身發抖,只問為何不願嫁入顧門,可偏偏如蘭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她到底沒有氣昏頭,要是說出了真情,估計敬哥哥得先填了炮灰,如蘭搜索枯腸,尖聲吼過去:「……母親糊塗了麼,女兒與那顧廷燁差著輩分呢!我可喊過人家『二表叔『的!」

    伏在地上默默收拾碎瓷片的小喜鵲暗暗苦笑,這幾日自己主子死活逼著六姑娘給想轍,六姑娘哪敢在老爺太太興頭上橫插一槓子,最後逼急了,只吐出這麼個爛點子。

    王氏果然勃然大怒,指著如蘭大聲罵道:「什麼輩分?!不過是那會兒隨著旁人胡叫的,京城裡多少通家之好的世族裡頭轉折親多了去了,你再混說,我告訴你父親去,叫他來收拾你!」她恨死平寧郡主了,真是沒吃到羊徒惹了一身羊臊,差點女婿成平輩。

    王氏也許曾經空頭恐嚇過女兒許多次,但這次她說到做到,當夜盛紘回府就把如蘭叫過去狠狠訓斥了一頓。

    幾個女兒裡頭,盛紘原就最不喜驕橫任性的如蘭,從小到大沒少責罰,如蘭又不肯嘴甜奉承,因此素來也最畏懼父親,盛紘冷著面孔斥責了幾句,就把如蘭罵哭了。

    「這些年的書讀到狗肚子裡去了,何為孝順,何為貞嫻,全然不知了?自來婚姻大事都是父母之命,什麼時候到你一個姑娘家開口閉口的問婚事?!你可知道廉恥二字?!我替你臊也臊死了!」這話委實厲害了,如蘭掩著面大哭而去,王氏生生忍住了心疼。

    盛家家長對婚事的贊成很快通過王氏——華蘭——袁文紹這條曲折的途徑傳到了顧廷燁那裡,顧廷燁效率很高,沒過幾日就由袁文紹陪著,親自登門拜訪,老太太稱病不願出面,王氏索性獨個兒相看;此次丈母娘和女婿的具體會面過程明蘭並不清楚,但就事後的反應來看,王氏應該很滿意;她站在如蘭面前,居高臨下的把顧廷燁的氣度,人品,容貌,德行來回誇了個遍,直把他誇的跟朵花似的,直聽的明蘭起了雞皮疙瘩。

    如蘭低著頭一言不發,繼續保持神情呆滯,好像什麼也沒聽見;一旁的明蘭聽的十分訝異,王氏的滔滔不絕讓明蘭聽著不像在誇活人,倒像英雄追悼會上的熱情致辭;她偷偷走開幾步,到華蘭身邊輕聲道:「太太好眼力,才見了一回就瞧出這麼多好處了?」

    華蘭努力壓平自己嘴角的抽抽和微微的心虛:「你姐夫做的媒能錯的了?顧將軍本就是佳配。」其實,顧廷燁雖盡力表示謙遜,但行伍之人所特有的殺伐威勢卻顯露無疑,王氏訕訕之下根本沒說幾句,袁文紹表示,岳母已算頗有膽量的了。

    華蘭看著如蘭一臉的倔強,實有些不解,便輕聲問明蘭道:「就不知這丫頭到底是怎麼了?無端端的鬧騰起親事來了,好似和顧二郎有天大的過節般。」

    明蘭一陣心頭發慌,趕緊岔開道:「五姐姐不過是氣性大了些,前頭又叫爹爹狠狠責罵了一頓,大約這會兒還沒轉過彎來,不若大姐姐和太太再多勸勸罷。」

    誰知華蘭搖了搖頭,轉頭低聲與明蘭耳語:「也勸不了多久了,顧將軍與你大姐夫說,他大哥眼瞧著身子不成了,做弟弟總不好兄長屍骨未寒就娶親,是以最好早些能成婚;你也幫著勸勸,好歹叫五妹快些明白過來。」

    聽著華蘭熱忱的語氣,明蘭再瞧瞧正在賣力勸說如蘭的王氏嘴角邊的唾沫,她深深的為敬哥哥感到難過,不過…話說回來,也許初戀就是用來破滅和懷念的也說不定。沒幾日,顧廷燁將和盛家結親的消息漸漸透了出去,也不知是從盛顧袁哪一家出去的,幸虧老太太謹慎的提醒了盛紘和王氏,在沒有下聘定親之前,絕對不要先露了口徑,王氏一開始不以為然,但很快就認識到了老太太果是高瞻遠矚。

    第一個對顧盛結親的傳言做出反應的是顧家太夫人,她立刻張羅著要為顧廷燁挑兒媳婦,不論顧廷燁是不是秦太夫人生的,從禮數上來說,繼子的婚事她是可以做些主的,尤其是顧老侯爺已故的情況下。盛家的婚事如果她不認可,那就算是『未稟父母』,屬不合禮。

    王氏急的團團轉,華蘭安慰道:「母親放心,顧二郎早預備了後招。」最近華蘭稱呼顧廷燁的口氣越來越親近,好像人家已經是她妹夫了。

    十一月十二,聖安皇太后小疾初癒,皇帝欣喜之下便設了個簡單的家宴慶賀,席間,太后指著剛定了親的國舅沈從興笑道:「你姐姐可為你操了不少心,可算給你尋了門好親事。」一旁的沈皇后順著嘴笑道:「我這弟弟好打發,只不知顧大人的婚事議的如何了。」下座的顧廷燁笑而不語,一旁同座的沈從興起身,朝在座的拱手笑答:「諸位怕是不知吧,我這兄弟一輩子沒正經讀幾天書,也不知認得幾個字,如今卻想娶位讀書人的閨女!」

    宴飲間氣氛鬆快,皇帝似乎來了詢問的興致,顧廷燁這才答是左僉都御史盛紘大人的掌珠,皇帝微笑道:「這親事尋的不錯,盛紘此人素有清名,克慎勤勉,正堪與你為配。」沈皇后新上任的妹夫,御林軍左副統領的小鄭將軍最是年少不羈,幾杯酒下肚,便鬧著打趣道:「皇上,人家書香門第的,一家子都是讀書人,也不知要不要這兵頭!」筵席上眾人一片哄堂而笑。

    消息傳出宮外,寧遠侯府再無動靜,王氏大大吁了一口氣,老太太知道後默了半響,只道一句:「趕緊叫如蘭回心轉意罷。」

    明蘭明白她的意思,如果這件事顧廷燁處心謀劃的結果,那麼此人心機慎密,可驚可歎,若此事是皇帝和其餘幾人有意為之,那麼此人定是甚得天心,聖上如此意思,將必有重用,無論哪種情況,都更加堅定了盛紘結親的心思。

    盛紘不是韓劇裡那種的紙老虎父親,吼的青筋暴起聲嘶力竭,但最後總會原諒沒良心的女兒,他是典型的古代封建士大夫,講的是道德文章,想的是仕途經濟,雖待孩子們比一本正經的老學究寬些,但依舊是遵從君臣父子的宗族禮規矩,他在家裡擁有絕對的權威。

    從這個角度來說,古代士大夫很少有無條件寵愛子女的父親,況且他們往往不止一個子女;女兒只要不壞了婦德貞名,乖乖待嫁就可以;當年,以華蘭之受寵重視,也不敢置喙婚事,墨蘭曾是盛紘最心愛的女兒,但自從她不顧家人而自私謀算差點斷送了盛府的名聲後,盛紘對她再不假辭色,明蘭可以清楚的從他的目光中看到失望和厭棄。

    在現實面前,很多東西都不堪一擊,如蘭沒有足夠的勇氣反抗家族和禮,就像寶哥哥再喜歡林妹妹,再受賈母的寵愛,他也從來不敢在賈政和王氏面前直言自己的選擇;何況自從墨蘭出十後,海氏的警惕性成倍增高,她一瞧如蘭於婚事不願,立刻把盛府內外看的跟關塔那摩一樣嚴實,西廂記只好暫停上演。

    如蘭空自流了幾天眼淚,漸漸緩和了舉止,只是情緒有些低落,王氏和華蘭猶如車戰般的述說顧廷燁的種種好處,還要求明蘭一起出力,以表示對家庭決意的支持,明蘭倒是知道顧廷燁一個大大的好處,但不敢說,憋半天憋臉通紅,終於想出一句:「五姐姐你想想,要是你只嫁了個尋常夫婿,那豈不叫四姐姐高你一等?!」

    如蘭聞言,一直無神的眼睛陡然一亮,自打出了娘胎,她就和墨蘭結下了深深的牙齒印糾葛,若是能讓墨蘭吃癟,那她自帶乾糧上前線都是肯的。

    王氏和華蘭受到了啟發,立刻改變策略,每誇顧廷燁三句後,就賣力渲染一下如蘭嫁了顧廷燁後能在墨蘭面前多麼風光的情形,效果很好;如蘭也漸漸認命了,又不是推她進火坑,不過是叫她嫁個二手高檔貨而已,何況敬哥哥也未必是原裝的。

    明蘭由於在勸說如蘭的工作中表現優異,受到了上級的表揚,獲准假釋回壽安堂陪伴老太太,老太太則獎勵她去送一送賀弘文。自那次賀老夫人來過後,賀弘文又來過兩次,明蘭都沒出面,他只宛如犯人一般低頭歉意的對著盛老太太,老太太瞧他認錯態度良好,漸漸有些心軟,雖還未松嘴,但態度已經和氣親切多了。

    明蘭走在壽安堂直通往二門的一條小路,碎碎的石子鋪了這條偏路,也沒什麼人來往,旁邊跟著亦步亦趨的賀弘文;每當這個時候,明蘭都會覺得老太太的心思很可愛。她出身於勇毅侯府,因此瞧厭了有爵之家男人的貪花好色,並深惡痛絕,於是選了個探花郎,誰知文官也沒好到哪裡去,新婚沒多久,盛老太爺就領了個美妾回來,還羞羞答答的解釋說是上峰所賜,不好推辭,還希望妻子很賢惠幫他照顧妾室;婚姻失敗之後,老太太對文官的操守也失瞭望,又轉而傾向起非主流從職人員,例如,賀弘文。

    「……明妹妹…明妹妹…」

    明蘭這才回過神來,只見賀弘文正羞澀的瞧著自己,一連聲輕輕叫著,明蘭定了定神,微笑道:「什麼事?請說。」

    賀弘文陡然黯淡了眼神,低下頭去,過了會兒才緩緩道:「明妹妹定是氣了我,不然不會這般說話的。」

    廢話!該說的我早說完了!不過明蘭嘴上卻道:「弘文哥哥,哪裡的話說,沒這回事。」

    賀弘文忽然停住了腳步,一雙眼睛熱切的瞧著明蘭,喉頭滾動幾下,似乎激動萬分,卻又久久說不出來,好容易才道:「明妹妹!我知你是生我的氣了,但請聽我一言!」明蘭也住了腳步,靜靜等著,賀弘文吸了口氣,鼓足力氣道:「…我不敢說我自己有多明白,但至少也清楚自己想娶的是誰!我誠然將表妹當做親妹子的,絕無半點男女私情,可事已至此,我不能瞧著她去死,便只能委屈了你!可是,請明妹妹一定相信,賀家與表妹而言不過是個安身之所,她能衣食無憂,但也……僅止於此!」

    賀弘文情緒激動,語無倫次的說了許多接納曹錦繡的無奈,也含蓄的說了許多將來會對妻子一心一意的保證,明蘭始終靜靜聽著,既沒有感動的意思,也沒有嗤之以鼻的諷刺,賀弘文看著明蘭的樣子,漸漸有些沮喪:「明妹妹,始終是不肯信我了。」

    明蘭輕笑了下,搖頭道:「信不信的,不是聽你怎麼說,而是看你怎麼做的。」

    「我自然說道做到!」賀弘文面色泛紅,鼻尖微微沁出汗來。

    「比如說…」明蘭沒去理他,轉過身子,再次緩緩走了起來,自顧自道:「你與妻子在下棋之時,表姑娘忽然頭疼腳疼肚子疼,要你過去瞧瞧。」

    賀弘文笑了,鬆了一口氣,跟在後頭走著:「小生才疏學淺,自當另請大夫,有藥吃藥,有病看病便是。」

    「若是表姑娘三天兩頭的犯病,也不好天天請大夫,只消你去瞧瞧便好了。」

    「既是宿疾,家中必常備藥材,熬上一碗送去便是。」

    「若表姑娘吹簫彈琴念怨詩,聲聲入耳,絲絲出音,哭的煞是可憐,非要你去安慰。」

    「調絲竹本是雅事,但得節制,不可擾了旁人清淨才是,不然便是存心鬧事;至於可憐之說,表妹自姨父流放之日起便可憐了,那幾年我不在她身邊,她不也活過來了。」明蘭倏然停住腳,定定的瞧著賀弘文,冷聲道:「你別裝傻了,你知道我在說什麼。」

    賀弘文也站住腳步,正面站在明蘭面前,淡褐色的面龐全是不安:「明妹妹,也知道你在怨什麼?那日我去見表妹,她瘦的剩下一副骨頭了,只吊著一口氣等我,連話也說不出來,只用眼睛求著我,我是個軟弱無用的,沒子硬下心腸,我便答應了。可那時,我也明明白白告訴她了,我給她一條活路,但也僅止於一條活路。進門之後,什麼男女之情,噓寒問暖,她是不要想了,若再有尋死覓活,我便再無半點愧疚!」明蘭聽了,默默無語,賀弘文深吸一口氣,寬寬的胸膛劇烈起伏著:「明妹妹,她若就這麼死了,就會變成一塊疙瘩,一輩子梗在我心頭,叫我永遠記著她!……我,我不想老記著她,我的心裡只應放著我的妻子!」

    明蘭慢慢抬起頭來,背著陽光,賀弘文年輕俊朗的面龐一片真誠和緊張,她心裡的某一處小小的一塊柔軟了些:「到底住在一個屋簷下,你怕是做不到視若無睹罷。」

    賀弘文認真的沉聲道:「明妹妹,我曉得你在憂心什麼?可我有眼睛,不會叫人哄了去的,張家的四叔公如今雲遊在外,當初他替令國公府瞧了十幾年的病,從老公爺的十幾個妾室到下頭子孫的一攤子爛事,什麼沒見過!內宅婦人的鬼蜮伎倆,做大夫的還能不清楚。」

    明蘭不可置否的挑了挑眉:「原來你都知道?還當你一味憐惜曹姑娘的柔弱呢。」

    賀弘文不好意思的笑了笑,無奈道:「男人也不全是瞎子傻子,除非是心長偏了,不然有什麼瞧不明白的?何況,我信你的為人,你會照顧好錦兒表妹的。」

    明蘭看了他很一會兒,緩緩的展開微笑:「你說的對,…也許罷。」無論怎樣,他們之間終歸是插著一個曹錦繡,她終究存在。

    賀弘文的話可信嗎?她不知道。他能做到今日的保證嗎?她也不知道。

    她只知道,賀弘文能做到這個地步已是盡他自己的全力了,說到底,他也只是個平凡的古代男子而已,婚姻只是一個開始,而這個開頭不好不壞,接下裡的路怎麼走才是最要緊的。

    冬日的旭陽暖暖的,好像軟軟的棉絮捂在皮膚上,頭頂禿禿的枝頭順著威風輕輕抖動,明蘭和賀弘文順著石子小路緩緩的走著,天光明媚,日頭平好,山石靜妍,一切景致都那麼淡然從容;曹家已經離京了,如蘭已經屈服了,老太太也基本定了主意,似乎一切都會照既定的軌跡緩緩前進。

    可是很久以後,明蘭想起這一天,忽然發覺,原來這是她最後一次和賀弘文見面。


作者: C萍妹    時間: 2012-6-29 10:35 A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4-5-20 02:54 AM 編輯

第94回

    那一日與平常並沒有什麼不同。

    湖面上結起了厚薄不一的冰層,午飯後,明蘭穿的胖嘟嘟冬衣的蹲在池邊,隔著半透明的冰看著悠遊自在的肥魚,好生羨慕了一番後,提著個空魚簍回了壽安堂;叫老太太嘲笑了一番,明蘭也不生氣,手腳並用的爬上炕,挨著老太太貼在炕頭取暖

    「大冬天釣什麼魚,找挨凍呢!」老太太瞇著眼訓道。

    明蘭也瞇著眼,懶洋洋道:「大嫂子沒胃口,說想吃我上回做的蔥煸酸辣魚鯗……可後來我想想,冬魚性寒,尤其是池魚,草冰,別反吃壞了。」

    老太太拿自己的手捂著明蘭冰冷的小手,悠悠然道:「酸兒辣女,也不知柏哥兒媳婦這胎生個哥兒姐兒?」

    明蘭捏著小拳頭揉了揉眼睛,好像有些困了,含糊道:「大哥哥說想要個閨女,能湊成個『好』字,大嫂子沒說話,但我曉得她還想要兒子。」一個嫡子是不夠的,兩個才算保險。

    老太太輕輕的笑著:「你大嫂子是個有福氣的,男女都無妨。」

    祖孫倆有一句沒一句的說著,一老一小都被暖洋洋的炕頭烤的昏昏欲睡之時,忽然外頭傳來一聲尖利的叫聲,明蘭陡然驚醒了,老太太也睜開眼睛瞧著門口的錦簾處,一個丫鬟打扮的女孩跌跌撞撞的衝了進來,一下撲在炕前,大聲哭號起來:「老太太,救命呀!」

    「小喜鵑兒,怎麼了?」明蘭奇道,這女孩是如蘭身邊的三等丫頭。

    小喜鵑披散著頭髮,臉上的脂粉都糊了,滿臉都是懼色:「老太太,六姑娘,快去救救喜鵲姐姐吧,太太要把她活活打死!還有我們姑娘,老爺要找白綾來勒死她!大奶奶也不敢勸,只偷偷把我放出來找您!」一邊哭著訴說,一邊連連磕頭。

    「這是怎麼回事!」老太太一下坐直了身子,厲聲質問,「太太她們不是去進香了麼?!」

    明蘭怕老太太起身太快會頭暈,連忙伸手輕輕撫著她的後背順氣。

    今日一早,大宏寺給一尊新佛像開光,因王氏平日裡捐香油錢十分豐厚,老方丈便也送了份帖子來,王氏便帶著如蘭前去進香祈福,順便求支姻緣簽。

    老太太連連追問發生了何事,偏小喜鵑沒有跟著去,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哭著求了好久卻也說不清楚個所以然,老太太想著要去看看,明蘭趕緊叫翠屏來打點衣裳。

    明蘭本想跟著去,卻被老太太留下了,房媽媽好言安慰道:「你五姐犯了錯,老爺太太要責罰,老太太這一去定要有些言語衝突,你做閨女的聽了不好。」

    明蘭心裡沉了沉,事情恐怕有些嚴重,涉及閨閣醜聞她便不好參與了,朝房媽媽點點頭後,便安安穩穩的坐回到炕上,又覺得心癢難耐,便招手叫小桃去探探風聲,自己捧著個青花玉瓷小手爐,拿了副細銅筷子慢慢撥動裡頭的炭火,耐著性子等著。

    眼看著爐裡的炭火被撥的幾乎要燒起來了,小桃終於氣喘吁吁的奔了回來,明蘭彈簧一般的跳起來,放下手爐,一下抓住小桃的胳膊,連聲問道:「到底怎麼了?你快說呀。」

    小桃拿帕子揩著頭上的細汗,一副驚魂未定的樣子:「太太的正院圍的死死的,我根本進不去,我便只在外頭打聽了下,只知道……」她艱難的嚥了嚥口水,顫著嘴唇道,「老爺這回真氣急了,老太太去的時候,老爺已經拿白綾套上五姑娘的脖子了!」

    明蘭大吃一驚,小桃收了收冷汗,繼續道:「我偷著等了好一會兒,才見到裡頭的媽媽們把喜鵲姐姐抬了出來,我的媽呀,一身的血,衣裳都浸透了,不知道還有沒有氣!裡頭的動靜我聽不見,劉媽媽又帶著婆子們來趕人,我就回來了!」

    明蘭心頭一跳一跳的,好像一根弦在那裡撥動,她忽然抓住小桃的腕子,沉聲道:「你去找丹橘,帶上些銀錢,再翻翻咱們屋裡有沒有什麼棒瘡膏藥子,然後你們倆趕緊去找小喜鵲,要塞錢的塞些錢,要敷藥的敷些,但求盡些力救她一場!」

    小桃知道事情嚴重,立刻應聲而去,明蘭壓抑著不安的心緒,又緩緩坐了回去,然後端起炕几上的茶碗慢慢嘎了一口。小喜鵲是個好姑娘,明蘭頗喜歡她平素的為人,對如蘭忠心誠摯,常勸著哄著,待下寬和,常幫著瞞下小丫頭們錯處,明蘭並不希望她就這樣死了,或殘了。

    又過了好一會兒,明蘭手裡的茶都冷了,冰冷的瓷器握在手裡像個冰坨子,明蘭才放下了茶碗,瞧瞧外面的日頭漸漸西斜,卻依然沒有動靜,明蘭漸漸有些洩氣,足足等到天色漸黑,才聽見外頭一陣雜亂的腳步聲.

    聽見正堂簾子的掀動聲,明蘭趕緊跑出去,只見海氏扶著老太太進來,房媽媽撐著老太太的身體,小心的把她放到暖榻上去,安托好讓她側側靠著絨墊子歇息。明蘭一瞧老太太的面色,頓時慌了,只見她臉色鐵青,氣息不勻,胸膛劇烈的一起一伏,似乎是生了很大的氣,一旁的海氏神情歉疚尷尬。

    「祖母,你怎麼了?!」明蘭一下撲在老太太的膝蓋上,顫顫的去握她的手,只覺得觸手尚溫,反握回來的手指也很有力,她才多少放下些心。

    老太太微微睜開眼睛,眼神還帶著憤恨,見是明蘭才放柔軟些:「我沒事,不過是走快了幾步路,氣急了些。」說話間,轉眼瞧見海氏,只見她小腹微微鼓起,一隻手在後腰輕輕揉著,卻低頭站著不敢說一句,老太太心頭一軟,便道,「扶你大嫂子去隔間炕上歇歇,她也站了半天了。」明蘭點點頭,輕輕扶著海氏朝次間走去。一進了次間,明蘭就把海氏扶上炕,拿老太太的枕墊給她靠著,從炕几上的厚棉包裹的暖籠裡拿出茶壺來倒了一杯,塞進海氏手裡;海氏一邊謝過,然後喝了口熱茶,暖氣直融進身體裡,才覺著舒服了些。

    明蘭見她氣色好些了,便急急的問道:「大嫂子,五姐姐到底怎麼了?!爹爹不是在都察院麼,怎麼忽然回家了!你說呀!」

    海氏猶豫了下,但想起適才盛紘和老太太的爭執,想著也沒什麼好瞞明蘭的了,咬了咬牙便一口氣說了

    王氏和如蘭一路上山,本來進香好好的,王氏瞧著如蘭這陣子乖巧多了,便放她在庭院裡走走,王氏自去與方丈說話,誰知一眨眼夫,叫陪著的幾個婆子就被如蘭打發回來了,說如蘭只叫小喜鵲陪著散步去了。王氏覺著不對,立刻叫人去把如蘭找回來,可是大宏寺不比廣濟寺清淨,那裡香火鼎盛,寺大人多,一時間也尋不到。正發急的當口,如蘭自己回來了,說只在後園的林子裡走了走。

    「這不是沒事嗎?」明蘭基本猜到如蘭幹什麼去了,吊的老高的心又慢慢放下來。

    誰知海氏苦笑了下,搖頭道:「沒事便好了!太太見五妹妹安然回來,也覺著自己多心了,帶著妹妹用過素齋才下山回府,誰知一回府,就發覺老爺竟早早下衙了,正坐在屋裡等著,他一見了太太和五妹妹,不由分說就上前打了五妹妹一耳光!」

    「這是為何?!」明蘭一顆心又提了起來。

    海氏放下茶碗,唉聲歎氣道:「原來五妹妹她,她,她早與那位舉人文炎敬相公有了…情愫,他們在大宏寺裡相約會面,本來只說了幾句話,誰知真真老天不作美!誰知今日恰巧顧將軍也去為亡母去做事!」明蘭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他,他……看見五姐姐了?!」

    海氏心裡堵得慌,搖頭道:「倒霉就在這裡!那顧將軍公務繁忙並未親去,再說他從未見過五妹妹,便是瞧見了也不會知道;是顧將軍府的一位媽媽,她奉命去為事添福祿,出來給小沙彌贈僧衣僧帽時遠遠瞧見了,偏偏她卻是在來送禮時見過我們幾個的!」

    明蘭僵在炕上,一點都不想動彈,也不知道說什麼,海氏歎了口氣,繼續道:「想必那媽媽回去就稟了顧將軍,午間時分,一個小廝去都察院求見公爹,公爹就立即回了府!……責問再三,五妹妹只說,她本已想從命了,這是去見文相公最後一面的。」

    明蘭聽了全部過程,幾乎沒背過氣去,好容易才吐出一句:「…五姐姐也太不小心了!」

    海氏幽幽的歎著氣,沒有說話,她其實很贊成明蘭,這種事既然如蘭也決定斷了,那只要捂嚴實了也沒什麼,可偏偏揮淚告別時叫未來夫家瞧見了,這運氣也太背了!

    「……那現在怎辦?」過了半響,明蘭才有氣無力的問道,忽然發現海氏的眼神竟躲躲閃閃起來,似乎不敢正視明蘭的眼睛;明蘭覺得奇怪,連著追問了幾次,海氏才支支吾吾道:「適才,顧將軍送來了一封信……」

    話還沒說完,外頭正堂就響起一陣慌亂的腳步聲,翠屏在外頭傳道:「老爺太太來了。

    明蘭看了眼心神不定的海氏,便豎著耳朵去聽外頭,只聽盛紘似乎低聲說了什麼,然後是王氏的抽泣聲,接著,老太太勃然大怒,厲聲大罵道:「你休想!虧你也是為人父的,這種主意也想得出來!」

    聲音憤怒尖銳,明蘭從未聽老太太這般生氣過,她慢慢走下炕,挨著厚厚的金褐色雲紋錦緞門簾站著,聽外頭聲響。

    盛紘急急道:「母親聽兒子一言,只有此一途了!這些日子來,府中上下都不曾露過口風,人前人後也從未說清到底是誰將要許入顧門,大姑爺也只說是華兒的妹子,我和太太迄今未和顧二郎好好說過一次話,更不曾說起到底許配哪個姑娘,估計那顧廷燁心裡也沒數,那來傳話的也說的也甚為隱晦,不像興師問罪的,倒像來提醒的;既然如此,索性將錯就錯,反正明蘭早記成嫡女了。如若不然,這結親便成結仇了,兒子當時是急昏了頭,才去了封信,言道如兒本就要許配與文炎敬,明蘭才是要嫁去顧家的……」

    『啪』的一聲清脆響,想必是一個茶碗遭了秧,老太太的聲音氣的發抖:「你倒想得美,你們夫妻倆自己不會教女兒,左一個右一個的傷風敗俗,最後都要旁人來收拾,前一回我豁出這張老臉,這一回你們竟算計起明丫頭來了!我告訴你們,做夢!」

    老太太粗粗著喘著氣,繼續道:「你的這個好太太,平日裡什麼好的香的從來想不起明丫頭,有了高門顯貴來打聽,什麼都不問清楚就想也不想應定了如蘭!如今出了事,倒想起明丫頭來了!一個私心用甚,只顧著自己閨女,一個利慾熏心,只想著名利祿,好一對狼柴虎豹的黑心夫妻,你們當我死了不成!」

    一聲悶響,盛紘似乎是重重的跪下了,王氏低低的哭起來,哀聲的哭道:「老太太,您這麼說可冤枉了媳婦,雖說明丫頭不是我身上掉下來的,這十幾年卻也跟如蘭一般無二,何嘗有過慢待,如丫頭犯了這般的錯,我也是悔恨當初不叫她養到您跟前好好學學規矩!老太太,您千不看萬不看,也要看在華兒的面子上呀,她在婆家日子不好過,全虧的姑爺還體恤,今日這事若無善了,顧將軍怨恨起姑爺來,那叫華兒怎辦呀!她可是您養大的,您不能光疼明丫頭一個呀!」

    老太太似乎梗了一下,然後又厲聲罵道:「華丫頭到底生了兒子,又是明媒正娶的,難道還能叫休回來不成?難道叫妹妹賠上一輩子讓她日子好過些?!那顧廷燁你們夫婦倆瞧得有趣,我可瞧不上!」

    只聽盛紘大聲叫道:「老太太,那您說如今怎辦,兒子實在是沒有子了!本想勒死那孽障,好歹正了門風,大不了此事作罷,叫人笑話一場也算了。都怪兒子教女無方,自作自受誰也怪不得,可那顧將軍……」盛紘似乎哽咽了一下,「前幾日傳來消息,顧二郎已請了薄老將軍和忠勤伯為媒,眼看就要來換庚帖了,如今若是作罷,顧家如何肯罷休!」

    後面的話明蘭統統聽不清了,她只覺著自己耳朵一片轟鳴,好像什麼東西籠罩了她的聽覺,震驚過後是麻木的恍惚,她慢慢走到海氏面前,輕聲問道:「顧廷燁真願意娶我?」.

    海氏艱難的點了點頭:「是的,信上寫道,他顧廷燁願與盛家結兩姓之好,後頭還了一句,老太太跟前養的姑娘總是不錯的。」在她看來,這句話有些刺耳,似乎在暗示什麼;相信盛紘也看出來了。

    老太太早年妒名在外,但後來卻急轉直上,盛老太爺過世後,她寧願和娘家鬧翻也要撐起夫婿的門戶,青春守寡,拿嫁妝為庶子鋪路打點,娶媳持家,終又有了今日盛家的興旺局面,幾十年過去了,反倒誇讚老太太品性高潔剛直的多了起來。

    海氏也覺著對不住明蘭和老太太,最近她知道與賀家的親事最近已說的差不多了,只等著如蘭過定賀家便會來要庚帖了,誰知……海氏不由得暗歎一聲,卻見明蘭猶自一副不敢置信的樣子,正仰著脖子呆呆的出神,過了會兒,她忍不住問了一遍:「大嫂子,那顧廷燁真是說願意娶我?」語氣中沒什麼委屈,倒有幾分匪夷所思的意味。

    海氏便又肯定了一遍:「實是真的。」

    明蘭腦子木木的,咬著嘴唇歪頭想了半天,想起顧廷燁冷誚譏諷的面容,想起他追根究底的脾氣,再想起他烈火冰河般的性子……明蘭覺得自己想多了,來了古代一場居然學會自作多情了?可過了會兒,又覺得自己的猜測實在很有道理。

    外頭傳來老太太的怒罵聲,盛紘和王氏不斷的哀求聲,明蘭慢慢的坐倒在小杌子上,歎著氣,張著嘴,混亂著腦子,捧著臉蛋發起愣來了。

    祖母,老爺,太太,還有倒霉的如蘭小童鞋,我想,搞不好,我們是被陰了。



第95回

    兩種說服方式

    家庭內部戰爭大多有以下兩個特點,一是不宣而戰,直接爆發,二是曠日持久,拖拖拉拉——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她居然還有心情想這些阿里不達的東西,明蘭覺得自己離精神錯亂已經不遠了。

    這幾天明蘭始終沒機會表達意見,她剛想開口,就被老太太一下打斷:「明丫兒別怕!你老祖宗還沒死呢,他們休想擺你!」一副殺氣騰騰的樣子很嚇人。

    老太太被惹毛了,拿出當年和盛老太爺鬧婚變的架勢大發雷霆,破口大罵的唾沫星子幾乎噴了盛紘一頭一臉,而盛紘逆來順受,牛皮糖一般苦苦哀求,一會兒下跪一會兒流淚,親情,道理,家族名譽,口若懸河,滔滔不絕,直把老太太繞暈倒在床上。

    明蘭覺得吧,和兒子鬥氣,裝下病是無所謂的,但不要真的生病了,那就沒有後續戰鬥力了,老太太深以為然,飯量倒加了一倍,顯是打算長期抗戰了。

    王氏見局勢膠著,異想天開出一個好主意,索性叫明蘭自己去向老太太表態,說願意嫁入顧門不就完了嗎?正主都同意了,老太太還能鬧什麼。

    盛紘聽的目瞪口呆,隨後長長歎氣,他們讀書人喜歡簡單複雜化,好顯得自己學問很高深,可他這位太太卻喜歡複雜簡單化,能用威逼的絕不用利誘。

    「你就別添亂了!」盛紘喝止了王氏,皺著眉頭不悅道,「哪有姑娘家自己去討婚事的?!且她自小養在老太太跟前,她什麼性子老太太換清楚?只消明蘭一張口,老太太就知道是你在後頭逼的!到時候便是火上澆油!」

    盛紘越說心頭越火,忍不住指著王氏的鼻子吼起來:「女不教母之過!就是你這般行事沒有規矩,不敬婆母,胡作非為,才縱的如丫頭這般丟人現眼!你還有臉去說旁人!」

    王氏被罵的滿臉通紅,卻也無話可還口,只能悻悻沉默。

    前頭母子戰火正熾,明蘭在後頭發呆充楞,常常半天也沒一句話,因為她的確沒想好說什麼,只需擺出一副落落寡歡的落寞模樣,再適時的迎風歎兩口氣,形象就很完美了。

    這幾日她唯一做過的,就是向海氏打報告,要求見如蘭。

    「…小喜鵲怎樣了?」這是如蘭看見明蘭的第一句話,明蘭盯著她粉白脖子看了一會兒,那上面還留著一條紫紅色的勒痕,緩緩道:「還沒死。大嫂子請大夫給瞧了傷勢,昨天剛醒過來,能喝兩口粥了,但願不會落殘。」

    如蘭好像一顆癟了的氣球,呆呆的坐在那裡:「她……可有說什麼?」明蘭嘴角挑起一抹諷刺:「她說,能為盛家五姑娘賣命,真是三生有幸,別說叫打的半個身子沒塊整了,便是被活活打死了,也是死得其所!」

    如蘭低著頭,手指緊緊攥住帕子,只捏的指節發白,明蘭盯著她的眼睛,繼續道:「妹妹每回勸姐姐,姐姐總不在乎,說什麼『一人做事一人當』,可如今呢?小喜鵲好歹服侍了你十年,待你比待她自己家人還親,你也好意思牽連她!」

    現在明蘭最煩聽見有人說什麼『不會連累家人』的鬼話,在古代,從不流行『要頭一顆要命一條』,連坐才是王道,東家小三投了敵,西家小四也要挨罰。

    如蘭瘦削的臉頰上,露出一種深切的內疚,一旁的小喜鵑忍著淚水,輕聲道:「六姑娘,你別怪我們姑娘了,她心裡也不好受;太太要打死喜鵲姐姐時,是姑娘衝上去撲在她身上,生生挨了好幾下,這會兒我們姑娘身上還帶著傷呢!」

    明蘭看著如蘭眼下兩圈黑暈,憔悴的似乎變了個人,明蘭心裡略略一默,才道:「我今日來,是替小喜鵲帶句話與你,太太要攆她出去配人,大嫂子叫她傷好再走,怕是見不上你了。她說,她外頭有老子娘可依靠,叫你不必替她操心了,說她不能在你身邊服侍,望你以後行事一定要三思三思再三思,遇事緩一緩再做,莫要衝動,她…以後不能再提醒你了。」

 如蘭聽的發怔,一顆一顆豆大的眼淚墜了下來,把頭埋進胳膊裡,嗚嗚的哭了起來,明蘭只靜靜的看著她,如蘭忽然直起來,叫小喜鵑進裡屋去拿東西,不一會兒,小喜鵑就捧著一個匣子和一個包袱出來了。

 如蘭抹了抹眼淚,把小匣子和包袱推到明蘭面前,正色的懇求道:「這裡頭是些首飾金珠,這個包袱裡是五十兩銀子和一些上好的料子,她好歹服侍我一場,我不能叫她空手嫁人,好妹妹,求你帶去給她罷!我…我…對不住她了!」

 明蘭接過東西,靜靜的看了她一會兒,心道,就憑這一點,如蘭到底比墨蘭有良心些,雲栽被賣掉時,墨蘭連問都沒問一句;想到這裡,明蘭稍微放柔聲音,低聲道:「五姐姐放心,她說這些年來,她已得了不少賞賜,她自己平日攢的體己,院裡的姐妹早替她收拾好送出去了;喜鵲說能服侍你一場,是她的福氣,她沒有怪你,她只是擔心你。」

 明蘭把東西給一旁的小桃拿著,如蘭朝小喜鵑使了個眼色,小喜鵑便拉著小桃出去了,如蘭定定的瞧著明蘭,目光直視過去,直言道:「我,也對不住你!」然後深深的福了一福。

 明蘭忍了許久的話,終於吐了出來:「你到底做什麼去見他呀!難不成…你想……」明蘭想到一種可能性,語氣陡然上揚了兩個音階。

 如蘭臉色漲的通紅,憤聲道:「你當我是什麼人?!我雖不如你讀的書多,卻也知道廉恥!我,我…真是去見最後一面!」說著,聲音漸悲傷起來,眼淚簌簌而下,「…原本說好好的,忽然就要另嫁,怎麼也得當面說一聲呀;誰知卻把你扯進去了!」

 明蘭一肚子火驀地洩氣了,歎氣道:「罷了,你也不是有意的!不過…」明蘭想起來就抑鬱,忍不住道,「你總算遂心願了!大哥哥知道這事後,出去揍了文公子一頓…」

 如蘭一顆心提起來,神色慌亂,明蘭繼續道:「…不過你放心,大哥哥不敢張揚,讀書人揮拳頭想來力氣也有限,瞧著太太和老爺的意思,這個女婿大約算認下了。」

 如蘭心裡又是高興,又有些惘然,明蘭說完後,就耷拉著腦袋出去了。

 最近明蘭的情緒十分低落,具體表現為一種呆滯狀態的淡然,她誠懇總結了自己兩輩子的遭遇,陡然生出一股無力感來。她辛辛苦苦支邊一年後,眼看可以升職加薪,外帶相親一隻金貴,卻被一陣泥石流淹回了古代;她心心念念打算嫁個古代經濟適用男,婚後好好調教,一路屢遭坎坷不說,好容易看見曙光了,事情又泡湯了。

 明蘭深深嚼著,自己的奮鬥方向總是偏離老天爺對自己的發展計畫,不過老天以後能不能稍微給點提示呢,她姚依依從小就是順民,是絕對不會和老天作對的!

 戰火持續期間,作為婚事首倡者的華蘭女士十分明智的縮著腦袋,暫避風頭,堅決不參與勸說,反請明蘭去做客,老太太想也不用想就知道華蘭想勸說明蘭,便都一口拒絕了,華蘭苦思三天未果,老天爺幫她想了一個好理由:她又有身孕了,想見母親和妹妹。

 老太太沉默了半響,神色稍霽,便允許明蘭去了。

 這日一早,王氏帶上明蘭直奔忠勤伯府。忠勤伯夫人有事回了趟娘家,得住上一夜才回,王氏樂得不用敷衍這個不討喜的親家母,便直去了西側院。

 華蘭身著一件玫瑰紫百子刻絲銀鼠褂子,頭帶一掛累絲嵌珠寶蜘蛛華勝,斜斜倚在軟榻上,懷裡抱著個石榴連枝粉彩瓷手爐,言笑晏晏,面帶紅暈。

 王氏見華蘭氣色極好,抑鬱了幾天的心情才好些,拉著她的手問了好些身子好不好的話,華蘭都笑著一一答了:「…好,都好,都第三胎了,女兒還有什麼不清楚的,母親放心罷!…明妹妹,吃果子呀,這小胡桃是進上的,又香又脆。」

    明蘭笑著點頭,湊到如意小圓桌旁,拿過一把小巧的銅夾子,咯吱咯吱的剝起胡桃來,王氏放開華蘭的手,端過茶碗來呷了一口,笑道:「今兒真好,趁著你婆婆不在,咱們母女倆多聊一會兒。」

    華蘭笑吟吟的:「何止多聊一會兒,反正連嫂嫂也跟著一道去了;你們索性吃了飯再回去吧,就在我屋裡擺飯,你女婿昨日去英國公府的後山會射,打來幾隻獐子,雖不如口外的鮮,也是不錯的。」

    「那敢情好!」王氏笑了,伸手拿過一個橘子來慢慢剝著:「對了,近日聽你爹爹說,女婿怕是能升一級了?」華蘭美目倩笑,齒頰盈盈:「還沒準信呢,不過…也不離十了,這回能在五成兵馬司裡升個分指揮使當當。」

    王氏放下剝了一半的橘子,雙手合十的拜了拜,還念了句佛:「好好好,瞧著你們小夫妻這般,我就放心了;袁家這下也樂了吧,看你婆婆還老囉嗦你!」

    華蘭撇撇嘴,哼了一聲:「公爹倒是真高興,婆婆就會掃興,不過剛有了個陞遷消息,她就緊著叫文紹想子,給她娘家的子侄也謀份差事,叫公爹一口罵掉了!」

    「是以你婆婆生了氣,帶著大兒媳婦回娘家去了?」王氏失笑。

    「也不是。」華蘭捂著嘴輕笑起來,「她娘家近來越發不成樣子,老一輩的胡亂揮霍,賣田置妾,小一輩兒的不求上進,書也不好好讀,就想著托關係鑽營;公爹早厭煩了,這回她娘家侄子娶媳婦,公爹不願去,她們只好自己去了。」

    明蘭剝好了一小碟胡桃,盛在小碟子裡端著過去,王氏接過來遞到華蘭面前,笑道:「怪道你婆婆老也看你不順眼,原來是犯了眼紅病呢!…別拿來了,你自己也吃。」

    明蘭乖巧的應了一聲,坐回去又撿了個胖胖的小胡桃,便又要夾起胡桃來,華蘭和王氏忽視一眼,目中各有深意,華蘭轉頭笑道:「明妹妹,莊姐兒近來想你的緊,現下她在後頭園子呢,你們姨侄倆最是投緣,你去尋她頑罷。」

    說著便叫身邊的大丫鬟過去,服侍明蘭洗手整衣,明蘭心裡微微一笑,大冬天的,華蘭怎麼會叫小女兒去外頭亂跑,宴無好宴,她就知道裡頭有花樣!華蘭行事素來很有分寸,管御下人甚有本事,相信不會太離譜,何況是在她自己的院子裡,去也無妨,不過……

    明蘭笑的很乖巧,遲疑道:「外頭天兒冷,還是叫莊姐兒進屋來吧。」華蘭神情一僵,王氏輕輕咳了一聲,沉聲道:「莊姐兒淘氣,到時候要鬧哭的,你去把她哄進來吧。」

    明蘭『哦』了一聲,老實的跟著丫鬟出去了。

    王氏目送著明蘭裡去,才轉過頭來,對著女兒狐疑道:「這子真能行?這…不大好吧,叫你爹爹知道又要生氣了;他老說,若明蘭自己去求老太太,反是要火上澆油的。」

    華蘭直起身子來,朝著王氏坐好,正色低聲道:「母親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老太太是眼裡不揉沙子的,她們祖孫倆十年朝夕相處,明妹妹說話是不是發自真心,老太太還能不清楚?!若我們逼著明妹妹去求,老太太自是更生氣!可明丫頭若真的願意呢?」

    王氏目光中猶有不信:「明丫頭只聽老太太的,她能有什麼主見。」

    華蘭高深的搖了搖頭,面帶微笑:「母親你瞧走眼了,六妹雖自小乖巧聽話,實則極有主見,心思慎密明白;小時候還瞧不出,可自你們進京後,我冷眼瞧了幾回,有時連老太太的意思她都能繞回來;待她見了真人後,知道那也不是個妖魔鬼怪,為著家裡好也罷,為著自己的前程也罷,她會願意的……」

    王氏久久無語,歎了口氣:「真能如此便好了,唉,只是可惜了你妹子,明丫頭能嫁入這般顯貴的門第,她卻只能屈居寒門。」

    「母親快別說了!」提起如蘭,華蘭臉上浮起一陣黑雲,不悅道:「都是母親平日太寵溺了,一個姑娘家的居然與人私相授受,父母給尋了門好親事,她不思感恩還鬧騰,最後還叫顧將軍知道了,這不害人嘛!好在你女婿沒過分慇勤,前後也就提了兩次我妹子,從未說清要許的是哪個,如此才有迴旋餘地,不然……哼!」

    王氏知道女兒難處,也不敢替如蘭說話,只悠悠歎氣,華蘭又道:「當初也是母親執意才定如蘭的,其實照我的意思呀,明妹妹比如蘭更合適,你瞧瞧她哄老太太高興時那小模樣,我瞧著心都酥了,何況男人;哪似如蘭那麼生硬任性,一言不合就發脾氣!明蘭又有自己主意,我瞧能拿得住,倒是如蘭,還是挑個門第低些的吧,回頭鬧起來,娘家也能說兩句。」

    王氏想了想,很無奈的認同了,過了會兒又高興起來:「…倒也是,明丫頭又沒同胞兄弟,不和我們好還能和誰好;她若能混好,咱家也有光,若上不了檯面,顧家這樣的門第咱家可說不上話,若真是如丫頭在裡頭受了氣,我還真不捨得!」

    華蘭險些叫口水嗆著,瞪著自己的親媽,半天無語;索性不去理她,心裡只想著,不知明蘭到了沒有。

作者: C萍妹    時間: 2012-7-2 01:04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4-5-22 07:08 PM 編輯

第96回 這該死的古代!

    明蘭攏了攏身上的蔥綠盤金銀雙色纏枝花的灰鼠褂子,坐在一間四面敞開門窗的半亭廳內,屋裡正中放著個鏨福字的紫銅暖爐,炭火燒的很旺,一側的桶節爐上擱著一把小巧的長嘴鏨蝙蝠紋的銅壺,咕嘟咕嘟燒著水。

    明蘭啃著一顆胖胖的瓜子,不得不承認華蘭女士真是用心良苦。

    這是一座四面開闊的廳堂,建在一個小池塘之中,夏天拆卸了四面門窗就是座亭子,周圍三面環水,一面通路則是空闊一片,百步內無有隱蔽之處,絕對無人能偷聽,目之所及處,便能看清廳堂裡的人在做什麼。

    而且就目前看來,這塊地方早就被清空了,除了引自己進來的那個丫鬟,明蘭沒看見其他人影,那引路的丫鬟也一溜煙不見了。

    明蘭帶著一種『風蕭蕭兮易水寒』的心態,等待著即將到來的狀況;待到明蘭嗑到第十四顆瓜子的時候,遠處走來一個高大的身影,明蘭眼皮跳了幾跳,繼續嗑瓜子。

    好極了,她也有話想問他。

    不一會兒,男子頂著一身風霜寒氣逆光入廳,昂首闊步,距離明蘭七八步處,空手一抱拳,嘴角含笑:「好久不見了。」

    明蘭微微瞇起眼,今日,顧廷燁穿了一身雨過天青色的錦棉長袍,領口袖口皆圍有白狐腋子毛,織錦遍地的袍身上滿佈錦繡暗紋,腰繫暗銀嵌玉厚錦帶,外頭披著一件玄色毛皮飛滾大氅,這種毛皮厚重的大氅非得身材高大魁偉的男人穿起來才好看,如盛紘這等文官便撐不起這氣勢來,反被衣裳給壓下去了。

    明蘭站起來,恭敬的斂衽回禮,皮笑不笑的樣子:「二表叔,好久不見。」

    然後,明蘭很愉快的看見顧廷燁嘴角了一下;顧廷燁不再說話,伸手扯開大氅隨手搭在一旁,轉身走到明蘭對面的一把太師椅上坐下,兩人相距約五六步,相對而坐。

    顧廷燁看了看明蘭,再看看自己跟前小几上的空茶碗,見明蘭似乎沒給自己佃的意思,就自己拎過茶壺瀉了一杯滾水,才沉聲開口道:「你我即將成婚,以後不要亂叫了。」

    明蘭捏緊了拳頭,強自忍下怒火,眼前這個男人雖面帶微笑,但說話間緩慢低沉,秀長的眼瞼下眸光隱約有血色暗動,那種屍山血海裡拚鬥出來的殺氣卻是難遮掩的。

    明蘭忍了半天,才慢條斯理道:「二表叔的話明蘭完全聽不懂,明蘭自小養在老太太跟前,婚嫁之事老太太並未提到半分。」

    顧廷燁眉頭一皺,道:「婚姻大事乃父母之命。」

    明蘭道:「那明蘭就等爹娘發話了。」

    廳內一陣安靜,顧廷燁瞪著明蘭,明蘭扭頭看外頭風景,顧廷燁揚起一邊的眉,側光之下,衣料映著他的眉梢也氤氳淡藍,他靜靜道:「你在生氣。」

    明蘭打起了哈哈:「還好,還好。」

    顧廷燁放沉了口氣:「淮陰江面上之時,我與你說過,我不願聽人敷衍假話。」

    明蘭立刻把嘴閉成河蚌。

    看明蘭繃的緊緊的小臉,顧廷燁頗覺頭痛,只得略略緩下口氣:「我知你心裡有氣,但凡事都得敞開了說才好,悶著賭氣不是辦,以誠相待才是道理。」

    顧廷燁諄諄誘導,口氣宛如哄小孩子的大人,看威嚴解決不了問題就用哄的,明蘭聽的幾乎要大笑三聲,便轉頭過去,微笑道:「與說實話的人說實話,叫以誠相待;與不說實話的人說實話,叫腦子敲傷;顧都督以為明蘭可瞧著有些傻?」

    顧廷燁聽明蘭改變了稱呼,面上便微微一笑,聽她語氣調侃,又覺得心裡癢癢的,便道:「你自然不傻。」看了眼明蘭放在桌上手指,光亮的黑漆木上擺著白胖柔嫩的小手指,的指甲透明粉紅,他忍不住輕咳一聲,正色道,「你指我不實,這從何說起?」

    明蘭瞪眼:「就從顧都督的提親說起。」

    顧廷燁鄭重了神色,定定的看著明蘭,眸子幽深漆黑,直看的明蘭心頭發毛,但她好歹在刑事庭見識過連環殺人犯的,怎麼也頂著了這種懾人的目光,看了好一會兒,顧廷燁才緩緩開口:「你猜出來了?」

    他聲音平靜,但到底掩飾不住發號施令的口氣。

    明蘭點點頭,道:「你不是那種沒魚蝦也好的人。」

    一開始,明蘭以為顧廷燁是奔著如蘭這個嫡女去的,可是誰知槍口一調轉,變成了自己;盛紘的說辭明蘭一個字也不信,雖沒見過幾面,但每次都能碰上顧廷燁的婚嫁糾紛,她直覺的知道,顧廷燁不會隨便盛家許個閨女過來,他定是知道自己要娶哪個的。

    顧廷燁沉吟半刻,看著明蘭的目光中頗為複雜,隔了半響才緩緩道:「從你扔泥巴開始。」「啊?」明蘭聽的雲裡霧裡,「你在說什麼?」

    「你不是想知道我何時起打你主意的麼?」顧廷燁眼中帶了幾分笑意,又重複一遍:「我告訴你,便是從你扔往你姐姐身上扔泥巴開始。」

    明蘭滿面通紅,拍案而起,額頭青筋暴起幾根,幾乎吼出來:「哪個問你這個了!!」

    「哦,你不是想知道這個呀。」顧廷燁側身靠在椅子上,反手背掩著嘴,輕輕笑了起來,只有這個時候,他才脫去些殺將的悍氣,流露出幾分侯門公子的貴氣。

    明蘭努力調勻氣息,讓臉上的紅暈慢慢褪下去,兩軍對陣最忌諱動氣,淡定,淡定…好容易才定下來,明蘭才盯著顧廷燁,靜靜的開口道:「你一開始便是想娶我?」

    顧廷燁很緩慢很確定的點點頭。

    明蘭忍不住叫起來:「那你去提親就好了呀?鬧這麼多事出來做什麼?」差點賠上小喜鵲和如蘭的一條半人命。

    顧廷燁反問:「你能願意?」

    明蘭語氣一窒,頓了頓,迅速又道:「婚姻大事哪到我說話,父母同意即可。」

    顧廷燁再次反問:「你家老太太願意?」

    明蘭又被堵了一口氣,臉上有些尷尬,一時說不出話來。

    顧廷燁悠悠的端起茶碗喝了一口,三根修長的手指穩穩托住茶托,放在几上,才道:「要結一門親事不容易,但推掉一門親事卻換太難。齊大非偶,輩分有差…什麼借口都成,何況我又素行不端,你家老太太脾氣拗,硬是不肯,你父親也沒子吧。」

    明蘭忍不住帶上三分微嘲,淡笑道:「你倒蠻清楚自己的。」

    誰知顧廷燁的臉皮頗厚,一點也聽不出明蘭的嘲諷,還很認真道:「人貴有自知之明,這點好處我還是有的。」

    諷刺不到他,明蘭暗暗抑鬱,又哼哼道:「可花了不少夫罷。」

    「還好,還好。」顧廷燁學著明蘭的口氣,也打上哈哈了。

    明蘭想起賀弘文,覺得還是今日一次說明的好,否則後患無窮,猶豫了半響,終於咬牙道:「那你…那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賀家的事兒?我祖母已經……」

    「知道。」顧廷燁迅速打斷明蘭的話,臉色淡淡的,但語氣頗有幾分不悅。

    「你知道…?!」明蘭匪夷所思,瞠目道:「那你還…還…還來提親?!」

    顧廷燁理直氣壯道:「這又如何?閨女許給誰是你家的事,提不提親是我家的事;至於賀家……」他冷峭的面容上似有幾分不屑,斬釘截鐵道,「你們沒緣分。」

    明蘭怒極反笑,終於直起小身板,冷笑三聲:「哈,哈,哈!月老的紅線店是你家開的呀,你說沒緣分就沒緣分?!」

    顧廷燁朗聲大笑,笑聲漸止後,深深的看著明蘭的眼睛,緩緩道:「緣分這東西,一半是老天給的,一半是自己的福氣,你是個聰明人,很清楚我說的對,你們的確是沒緣分。」

    明蘭不笑了,心裡沉了一半。

    她和賀弘文很早就認識了,老太太也很早就有結親的意思,第一次從宥陽回京城後,盛老太太一邊查看賀弘文的人品才學,一邊在旁處也瞧了幾個少年,細細比較下來,還是覺著賀弘文最好,賀家那邊也同意。盛老太太見雙方都很滿意,便打算先給明蘭定下這門親事,誰知那年秋末,出了『申辰之變』,隨即一通京城變亂,多少人頭落地,婚事耽擱。

    然後,大老太太病危,盛老太太去了宥陽探望,這親事又耽擱下來了;接著,明蘭也去了宥陽,本打算大老太太出殯後就回京的,誰知『荊譚之亂』爆發了,兵亂綿延幾千里好幾個督府,直到崇德二年五月才能回京。

    然而一回京,便遇上了曹家表妹的破事,老太太被氣的半死,婚事再度耽擱;再然後,一波三折,拖拉了小半年至今,再再然後,顧廷燁接過程咬金的板斧,一路拚殺進來。

    要說遺憾嘛,明蘭覺得很多時候都是天意,要說不遺憾吧,賀弘文要是乾脆利落一些,早一步定下禮數,顧廷燁也蹦躂不起來了;在她和賀弘文不斷的爭吵置氣計算中,也許他們之間的緣分已盡被耗盡了。

    想到這裡,明蘭微覺黯然——等一下,她忽然心頭一動,猛然抬頭,看著眼前的男人,狐疑道:「你怎麼這麼清楚?你…難道…賀家你也動了手腳?那曹家……啊!」

    有一件事,明蘭早就想過了,卻沒有深想,涼州地處西北,便是飛馬傳赦報,也得四五個月才能到涼州,像曹家這樣拖家帶口的,又無甚銀錢,起碼得走上兩倍的時間才能回京城,但是曹家幾乎不到一年就回京了,除非……

    顧廷燁也不否認,冷靜道:「沒錯。漕幫水運沿江河而下,是我叫石氏兄弟以船運將他們送回京城的。」

    這次明蘭連生氣都沒力了,只張口結舌的看著他,顧廷燁皺眉反問:「難道你希望與賀家定親之後,甚或結親之後,曹家再上門來尋事?!」他居然大言不慚道,「膿包是越早挑破越好,這事還得謝我。」

    明蘭頹然坐倒,腦子混亂一片,看看窗外,再看看顧廷燁,木木道:「謝謝你。」

    顧廷燁含笑回答:「不必客氣。」

    女孩的皮膚本就很白,她又不喜脂粉,只薄薄抹了些香膏,冬日的陽光照進廳堂,更顯得她的皮膚有一種白宣紙般的脆弱,似乎碰一碰就破了,鴉羽般的漆黑頭髮柔柔的散了幾絲在鬢邊,如同一叢堪堪長出花苞般秀麗明媚。

    而那雙眼睛,那雙眼睛,顧廷燁靜靜的看著她,似乎很久很久以前,他就喜歡上這雙眼睛了,幽暗幽暗的,如一潭清泉般幽靜,卻冒著一簇奇異的火焰,似乎是憤怒,似乎是失望,明暗交替,變幻莫測的讓他驚心動魄,心都驚動了,遑論其他。

    明蘭心思百轉千回,想了好半響,前事已矣,後面才是重要的,她重新端正了態度,轉頭朝顧廷燁微微一笑:「多謝都督一番美意;但……還是早些說了罷。我怕成不了一個好妻子,既不賢惠,也不溫順,雜七雜八的壞毛病數不勝數;還請都督慎重思量。」

    顧廷燁挑唇一笑:「事已至此,顧盛結親早已人盡皆知,你姐姐還有姓文的可以嫁,你呢?別說你寧願將就賀家!」

    明蘭怒氣翻湧,種種委屈再也難以忍耐,一下站起來,冷笑道:「敢情嫁給你,我便是跌進了蜜糖缸裡,千好萬好再無半點不好的!」

    顧廷燁也倏地站起來,高大長挑的身材上前幾步,附下來的陰影把明蘭的整個人都籠罩進去了,明蘭生生忍住不後退半步,顧廷燁傲然一笑,朗聲道:「我不敢說嫁給我千好萬好,但我敢指天說一句,嫁給我後,必不叫你再有委屈憋悶就是!」

    明蘭更怒,連連冷笑:「顧將軍莫要想太多了,明蘭自小錦衣玉食長大,何曾委屈憋悶,也不到旁人來充英雄救我於水火!」

    顧廷燁也不生氣,只一雙深邃的眸子靜靜的盯著明蘭,一字一句道:「不,你說謊。你一直都很憋悶,你活到今日都在委屈。你瞧不上那些嫡庶的臭規矩,可卻不得不遵行,你明明事事出色,可偏偏得處處低就,絲毫不敢有冒頭!是以才挑了個不上不下的賀家!」

    明蘭大怒,她全然不知自己雙目已赤,只大聲冷笑:「冒頭?!這世上人人都得認命,不認命?!哼!先帝的四王爺倒是不認命了,結果呢?一杯鴆酒!六王爺倒是不認命了,便貶為尋常宗室!荊王譚王倒是不認命了,如今都身首異處了!……你們大男人都如此,何況我一個小小女子!我有什麼子!不想明白些,怎能活下去!」

    她不喜歡刺繡,手指上都是細細的傷,不喜歡王氏林姨娘和墨蘭,不喜歡在不高興的時候還得笑,不喜歡在討厭的人面前裝可愛乖巧,不喜歡什麼新衣服好東西都要讓別人先挑,不喜歡什麼委屈都得裝傻過去……好多好多不喜歡,可她都得裝的喜歡!

    有什麼辦,她得活下去!

    顧廷燁上前一步,絲毫不讓,步步緊逼:「沒錯,你就是太明白了!你聰明,你通透,你把什麼都瞧清楚了,所以你才不敢越雷池一步。可你心裡卻氣不能平;你氣憤,你不甘,偏偏又無可奈何,你委屈,你憋悶,卻只能裝傻充愣,處處敷衍,時時賠小心,逼著自己當一個無可挑剔的盛家六姑娘!」

    明蘭渾身發抖,不知是氣的,還是怕的,背心一片冷汗,手指深深掐進掌心,便如已經結了疤的陳年舊傷,再次被揭開來,血淋淋的傷口,原來從未痊癒,她想厲聲尖,她想痛哭,所以一切卻統統堵子嗓子眼裡,站在當地,進退維谷,任由眼眶濕熱一片。

    十年古代閨閣,半生夢裡前世,扮的太久,演的太入戲,她已經忘記了怎樣真正的哭一場,忘記了怎樣任情肆意的破口大罵,忘記了她並不是盛明蘭,她原來是,姚依依。

    顧廷燁看明蘭滿臉淚痕,心中也莫名酸澀,他再上前一步,長身而鞠,深深抱拳拱手,抬起頭來,清朗的聲音中帶著些沙啞,卻字字清楚:「吾傾慕汝已久,願聘汝為婦,托付中饋,衍嗣綿延,終老一生!」

    淚眼迷濛中,明蘭只看見顧廷燁認真誠摯的面容,她一時手足無措。

    顧廷燁滿含期待的目光,灼熱而璀璨,直視著明蘭:「我不敢說叫你過神仙般的日子,但有我在一日,絕不叫你受委屈!我在男人堆裡是老幾,你在女人堆裡就能是老幾!」

    字字鏗鏘,擲地有聲。

    明蘭發了怔,不知覺間,臉上一片冰涼,她伸手一摸,觸手儘是淚水。

    因為清醒,所以痛苦,因為明白,所以慘淡,希望盡頭總有絕望,她不敢希望,不敢期待,眾人皆醒我獨醉,不過是戴著鐐銬,踩著刀尖,傻笑著趟過去罷了。

    這該死的古代!



第97回 事定

    送走母妹後,華蘭換過一身半舊的桃花色掐牙絲棉軟襖,坐到臨窗的炕上,靠著迎枕做起針線來,過不多久,一陣簾聲響動,袁文紹抬步進屋,快步走到炕前,見妻子笑道:「你怎又起來了,換躺下歇著?」

    「都躺了大半天了,再躺成什麼了。」華蘭嬌嗔的白了他一眼,隨後放下針線籃籠,下炕替丈夫松衣解帶,將外頭的袍服和氅衣遞給一旁的丫鬟,袁文紹換了常服,才扶著華蘭又坐回到炕上。

    袁文紹從炕幾上端起一杯新茶,緩緩啜了一口,他剛過而立之年,蓄了短短的髭鬚,他本就臉型方正,這般瞧著更加穩重威嚴,活脫脫快四十歲的大叔模樣,華蘭看了丈夫兩眼,心裡頗懷念剛新婚時的白面郎君。

    「岳母和妹子都走了?」

    「顧二郎走了麼?」

    待丫鬟出去後,夫妻倆竟同時開口,悶了一刻,袁文紹和華蘭互視一眼,一齊笑了出來,笑了半響,華蘭故意輕歎著笑道:「都說賊夫妻,賊夫妻,我今日才知是個什麼滋味!」

    袁文紹也笑道:「誰說不是!有個老婆做同夥,滋味著實不錯!」

    「哪個與你做同夥!」華蘭雙頰奼紅,嬌笑著去捶打丈夫,袁文紹笑呵呵的接過粉拳,夫妻倆笑鬧了一陣才正坐起來說話。

    「你瞧著今日事如何?」袁文紹摟著妻子輕道。

    華蘭想起丫鬟的回報,遠遠望過去,雖聽不見他們在說什麼,但瞧著樣子也能猜個大概,一開始兩個人還客客氣氣的說話,但後來不知顧廷燁說了什麼,明蘭被氣的哭著跑掉了;華蘭沉思片刻,道:「這婚事跑不了了。」

    「哦?你肯定?」袁文紹追問了一句。

    華蘭定定的點點頭,乾脆道:「事已至此,這婚事不成,我們誰都沒面上無光。」

    袁文紹素來知道華蘭能耐,便長長吁了口氣,華蘭見狀,神色一沉,頗有愧色道:「都是我娘家不好,好好的一樁親事,偏叫成這樣;倒叫你擔上干係。」

    袁文紹大笑著擺擺手,安慰妻子道:「這與你有什麼相關的,不過是幾位長輩一時沒說停當罷了。」

    華蘭把一雙白嫩纖細的手擺在丈夫胸前,故意把眼睛睜的大大的,一副無奈可憐的模樣,低低道:「我爹爹是個讀書人,他們這種作道德文章的最是認死理,自打我那四妹妹嫁入梁家後,爹爹老覺著對不住文家相公,就惦著要把五妹妹許過去,也算略略彌補;可我娘卻覺著大姑爺你提來親事才好;偏我那六妹妹自小是祖母身邊養大的,她的婚事素來是祖母說了算的。這下可好,三下一湊,人人都各有主張,這才把事情擰巴了!」

    真相當然不是這樣,但華蘭卻只能這樣輕輕遮過。

    袁文紹握著華蘭的手,神色溫和,笑道:「岳父是讀書人,重信守諾是自然的;岳母是做母親的,舐犢情深也是常理;老太太更是一片慈心,心裡一時轉不過彎來,也情有可原。人人都有道理,你有什麼好過意不去的。」

    華蘭依舊蹙著眉頭,憂心道:「就怕惱了顧將軍,到時親家沒做成,倒結了仇。」

    「估計不會。」袁文紹放開華蘭,端過茶碗來再呷了一口,眉頭鬆鬆的舒展,微笑著:「本來我也有些擔憂,不過……呵呵,今日看來,此事無虞;顧二郎離去時,我瞧著他心緒極好,連連囑托我盡快行事,最好年內就能過文定之禮,開年便辦親事。」

    華蘭略覺吃驚:「真的?!」

    袁文紹嘴裡含著茶水,緩緩點頭。

    華蘭鬆開愁緒,輕捶了丈夫一下,笑道:「我說什麼來著?我那六妹顏色極好,是一等一的人才模樣,顧二郎若見了,定會滿意這婚事!你那會兒還顧慮呢!」

    袁文紹笑道:「是是是——,都是娘子算無遺策。」

    華蘭也跟著笑了幾聲,但心裡還是沒什麼底,也不知盛老太太到底能不能答應。

    ……

    這天晚上,盛老太太聽到了一段匪夷所思的故事。

    他呆呆的坐在炕上,明蘭在下頭跪著,小聲抽泣著,老太太聽的腦門發脹,「你說……我們出到京城,你就識得他了?」想到這裡,她忍不住罵道「你怎麼不早說!」

    明蘭小臉哭的通紅,「我,我怕祖母又責罵……也怕祖母為明蘭擔心……」

    那時他剛剛因為替嫣然出氣的事兒被老太太嚴厲的罰了一頓,好說歹說之下,那件事算揭過去了,結果顧廷燁又跳出來尋事,她哪敢告知老太太,就怕又一頓數落,何況他那是怎麼知道後來會一次又一次的牽扯上顧廷燁呀!

    就好像一個做錯事的小孩子,大人好不容易原諒他了,結果她犯的錯又出新後果了,她自然不敢提出來,然後隱瞞像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大。

    老太太如何不明白明蘭的小孩子心事,不由得歎氣道:「你怎麼這麼糊塗呀!」

    其實明蘭也不糊塗,她掩飾的很好,從未有人發現她和顧廷燁的干係。

    老太太思緒萬千,又心疼明蘭,忍不住把女孩從地上拉起來,摟到身邊輕輕拍著,歎道:「…也不能怪你,誰知那姓顧的心機這般深沉!」

    明蘭哭紅了鼻頭,連連點頭,不是我軍太無能,而是敵軍太狡猾了,居然搞偷襲?!

    老太太緩緩向後靠去,微微闔上眼睛,屋裡只聽見明蘭有一聲沒一聲的抽泣,地上福壽紋路的紫銅火爐裡,發出輕微的嗶啵炭火燃燒聲。

    明蘭慢慢的揩乾臉上的淚水,見老太太久久不說話,便上去輕輕扯著她的袖子搖了搖:「…祖母…現在我們怎辦?」

    老太太睜開眼睛,掃了掃明蘭的面龐,輕聲問道:「明丫兒,顧廷燁與你將一切說開時,你是怎麼想的?」

    明蘭臉上微露尷尬,這次她決心盡數說實話,便微紅著臉道:「…一開始,有些暗暗得意,居然有人這麼用心打我主意,後來,越想越覺著氣憤,恨不能抽他一嘴巴…,再後來,我又覺著發愁,這人這麼…厲害,可該怎麼辦呀?」

    說句大實話,找個厲害老公,往往是利弊各半的,當他槍口對外時,天下太平,當他槍口對內時,怕要血流成河。

    這番話說的老太太連連點頭,這些心思很真實,但點完頭後,她似乎又想闔眼歇息,明蘭急忙去搖她的胳膊,連聲問道:「祖母,你倒是說話呀,你心裡怎麼想的?」

    老太太倏然睜眼,目光如電,冷聲道:「去把你老子叫來,告訴我答應婚事了!」

    明蘭吃了一驚,驚疑不定:「就…這樣?」好乾脆的投降哦。

    「不然還能怎樣?」老太太神色凌厲,嘴角卻帶著一抹自嘲,冷笑了幾聲:「人家都算計多少日子了,心機深重,步步為營,一路逼到門口了,如今還能有什麼子?!說出去,都道是盛家佔了多大的便宜呢!罷了,就如他們的願吧。」

    明蘭心裡歉疚,手指絞著衣角不敢說話,老太太頓了頓,又輕輕諷笑了下:「也好!有人用盡心機的打你主意,總比得了便宜還賣乖的強!」

    明蘭有些吃驚的抬頭,她明白老太太指的是誰,不安的試探道:「那…孫女要不要去與賀…說說?」

    「有什麼好說的?!」老太太一眼瞪過來,斥道,「這事我去說,你不用出面!賀家的人,除了我那老妹妹,其餘人你最好見都不要再見了!……哼!如今好叫他們放開手腳去接濟親戚罷,這會兒可沒人攔著他們做好人了!難不成你還非他賀家不成了,如今便叫眾人都知道,盛家的姑娘不愁嫁,有的是人惦記!」

    明蘭嚥下口水,看著老太太驕傲凌厲的神氣,微微驚訝後便瞭然:老太太骨子裡其實是十分驕傲的人,也許…她早就不耐煩賀家的一連串狀況了,不過也是強自忍耐罷了。

    老太太略略收了氣氛,順了氣息,靠在墊子上,平靜道:「先把如蘭和文家的事兒定了,然後就讓姓顧的來下定;叫太太可以緊著打點婚事了;這回,祖母給你要一份厚厚的嫁妝,誰也別想廢話!……哼!不就是過日子嘛,你把腦子放明白些,委屈了誰也別委屈自己,讓自己舒服才是真的!」

    明蘭默然,吩咐翠屏去請盛紘後,自己靜靜走回暮蒼齋,在書案前呆呆坐了一會兒,然後忽然起身,叫丹橘開硯磨墨。明蘭展開一張雪白的大宣紙,提過一支斗筆,飽蘸墨汁,屏氣凝神,唰唰幾下,奮力揮毫,墨汁淋漓,筆走龍蛇,書就四個狂草大字——難得糊塗!

    「好!」小桃在旁很賣力的拍手:「姑娘寫的真好!……呃,姑娘,什麼意思呀?」

    明蘭擱下斗筆,淡定道:「就是說,你偷吃了丹橘藏的杏仁糖,姑娘我會裝作沒看見的。」

    然後,明蘭很自在的揮袖進屋,留下小桃和丹橘,一個傻了眼,拔腿想跑,一個正擄袖子,磨刀霍霍。



番外一  關於想娶一個騙子的心路歷程報告

  她可能自己不知道,她身上有多少奇怪的地方。

  襄陽侯府的宴飲會上,她一派溫良謙恭,和順斯文,櫻口輕笑的和一眾金貴小姐說話,一隻蜂兒探進廳來的枝頭嗡嗡叫著飛來,女孩們皆驚叫失聲,揮舞著帕子縮作一團。她先是頗興味的看了看,然後忽瞧見了旁邊女孩的驚慌,她連忙也一臉驚慌狀,也撲到女孩堆裡去,輕呼著驚怕著,拍著胸口很害怕的樣子。

  我眯起眼睛——她在裝。

     其實,也有不怕蜂兒的女孩,鎮定的立在一旁,或靜靜躲到旁人背後,只有她,裝模作樣。她似乎很怕與眾不同,總極力想做到與眾人一樣。

  戲臺開鑼後,我暗中跟著她,想尋個隱秘地方問她兩句話,誰知跟著跟著,卻瞧著了一出好戲,我那族姐的寶貝兒子,齊國公府的榮耀,京城多少閨秀的夢中情郎,齊二公子,正死死拉著她苦訴相思。綺年公子,玉樣容貌,一臉的傾慕愛戀,滿口的甜言蜜語,十個女孩中怕有九個抵擋不住粉面緋紅的互訴衷腸一番;剩下一個大約會板臉佯怒。

    不過她兩樣都投有,她的第一個反應,也是唯一的反應,都是唯恐齊衡會連累自己,又威脅又懇求,反復嚴令齊衡不得有任何洩露;衡哥兒失魂落魄的離去了。

  她似乎始終有很大的顧忌,似一隻警覺的小松鼠,時刻提防著周遭可能出現的威脅。

  後來我才知道,她是個庶女。

  我忽然出現,問及曼娘之事;她驚了一驚,然後照實答來。

  應該說,她的舉止十分得體,言語清楚,問答明確,一點也沒有一般閨閣女子的羞怯畏縮與適才見齊衡時的怯懦自私截然不同,既替余家大小姐圓了場面,又緩了我的怒氣。

  似乎……是個有膽識的女子。

  那也是我第一次,隱隱覺著曼娘似有不妥之處。

  再次見她,在廣濟寺後園,她丟了塊泥巴在她姐姐身上,又狠又准,雙手叉腰,氣勢萬千,我在牆後悶聲,又驚又笑;因嫣紅和曼娘之爭而鬱結的連日愁雲一掃而空;可是,還沒等我笑足一刻鐘,我就被她氣的翻臉而去。

  這小丫頭是個烏鴉嘴,後來,而她所說的話就被一一印證。沒過多少日子,我遠走他鄉,然後,老父亡故,嫣紅猝死,我再也不願聽曼娘的哭求辯解,獨自一人漂泊南北;我識得了許多人,有販夫走卒,有江湖豪客,也有倒楣受冷落的貴胃王爺,被欺侮,被輕蔑,知道什麼叫人情冷暖,什麼叫世態炎涼,被狠狠摔落到地上,還得撐著脊骨站起來。

    親手掙來的第一份銀子,我進去了京城的曼娘處,我自己犯的過錯,我自己來填。

  我會養活他們,不叫他們母子挨餓受凍,但我決不再見她;看清了她的為人和步步算計,我只覺得後背發涼,她領著孩子到處尋我哀求,我更覺得一陣驚懼警惕。

  江湖子弟少年老,午夜夢回,倒常常想起那個扔泥巴的小丫頭。

  一場京都變亂,天翻地覆,我替八王爺提前進京探查消息,不意遇上袁文紹,他為人不錯不但不以我一身落拓打扮而輕看我,還邀我去喝他兒子的滿月酒。

  我心頭一動,袁文紹的妻子不也是盛家女兒嗎?

  我特特在去筵廳路口的庭院裡等了半響,一轉頭便瞧見了她,忽忽幾次花開花落,扔泥巴的小丫頭竟變成了個清麗明豔的女孩,滿庭春色,海棠樹下,一春的明媚仿佛都被她蓋下去了,我看了足有半響才說話。

  我暗暗點頭,齊衡那小子頗有眼光,早早就看出苗頭了。

  她顯然並不想與我多說什麼,所以我無論說什麼,她都一概配合。

  我提起亡父,她就一臉哀傷狀,很真誠的勸我節哀順變;我說對起余閣老的歉意,並願補償,她就作十分理解的欽佩狀;我表示她若有急難之處願相助一二,她一雙大大的眼睛明明盛滿了不信,卻擺出一副很感謝的樣子,就差拍手鼓掌叫好了。

  我氣結。

  最後,我裝出一副長輩的模樣訓了她幾句,在她驚訝不己的神色中,威嚴穩重的離去。

  ——齊衡說的投錯,她是個巧言令色的小騙子!我很乾脆的下了結論。然後,我忍不住回頭,悄悄多看了她一眼;這年頭,騙子大都生的很好看罷。

  後來,這騙子遇上了水賊。

  我從水裡撈起了她,她凍的渾身哆嗦,大口大口的喘著氣,轉著小腦袋慌張的四下張望,然後,一船人中,她一眼就認出了我,笑顏如花,我忽覺著心頭一片柔軟。

  湖光水聲,夜黑風冷,只有她的一雙眸子明亮若星辰,我想,我這一輩子都不會再見到這樣好看的眼睛了罷。

  ……然後,她請我救她的丫鬢們,我歎氣著閉了閉眼睛。

    我就知道,這小騙子不會平白對人好,叫的我這麼熱乎必有所求,我狠狠瞪了她一眼,可卻止不住的彎起唇角;我覺著自己有病,叫人使喚了還這麼高興。

  好容易救起了她的一干丫鬟僕婦,還沒等我去報功,就隔門聽見她在說我壞話,我叫彭家涮了,她居然還說『情有可原』?!隨後,她還提議叫我娶了曼娘得了?!我堅定的表示曼娘已經不可娶了,她竟然還暗暗丟了兩個嘲諷的小白眼給我?!

  這還沒完,接著,她又得意洋洋的給我定論,什麼『骨子裡卻是個最規矩不過的』?!我本來就很規矩,到現在我連她一根頭髮都沒沾過!何況經過曼娘之事後,我以後都不會隨意和女子親近了。

  我真想一把掐死她算了!

  不過她的脖子真好看,像小時候吃過的江南糖漬水藕,又水潤又甜美,我忽覺著嘴唇有些發乾……別掐了罷。

  我一個恍神,居然叫這騙子猜出了嫣紅死的不簡單,好吧,這年頭,騙子大多還很聰明,她猜的雖不中卻不遠矣。

  很好,顧廷燁,你越活越回去了;我撂下兩句狠話,再次拂袖而去。

  然後,她南下金陵,我北上京城。

  京城南郊,一處田園民宅,我洗去一身塵埃,卸下半年疲憊,躺進床榻裡,年邁的常嬤嬤捧著湯婆子為我燙熱被褥,我倒在炕上聽她絮絮的嘮叨,軟軟的蘇南腔子,囉囉嗦嗦的關心,我好像回到了小時候,母親還沒有去世時。

    「……哥兒呀,瞧你這累的,外頭買賣不好做,你也莫要亂跑了,嬤嬤這兒有些銀子,回頭你置些地,安穩的過日子罷。」常嬤嬤一臉心疼,她始終以為我在外面跑生意。

  我道:「等這趟買賣過了,我便能定下來。」如果我沒死在戰陣中的話。

  常嬤嬤乾枯的面容露出忿忿:「都是那群黑心肝害的!海寧白家的外孫子,居然要出去掙這份辛苦錢!當年咱們白家的銀子多的堆山填海,如今卻……」

  常嬤嬤每回都要嘮叨一遍海寧白家的好光景,我早木然了,只淡淡道:「無妨,銀子我自己能賺回來,該我的我都會拿回來。」

  常嬤嬤怔怔的瞧著我,歎道:「你和大姑娘一個脾氣,又烈又倔,什麼苦都往心裡放,打落牙齒和血吞;當年她若肯忍一忍,也未必會…」

  「嬤嬤,別說了。」我肅然打斷了她。

  常嬤嬤微微歎著氣,然後又輕輕道:「待哥兒定下來,就趕緊娶媳婦吧,然後多生幾個娃娃,我好給大姑娘上香報喜。」

  我笑道:「娃娃我不是已有了兩個嗎。」

  常嬤嬤立刻板起臉來:「那算什麼?你總得正經娶個媳婦才是,那女人算不得數的。」

  我忽然起來,不解的問道:「嬤嬤,你打一開始就不喜歡曼娘,這是為何?」

  那時的曼娘從頭到腳都是楚楚可憐,一無錯處,對常嬤嬤也恭敬有禮,常常未語淚先流,誰知常嬤嬤卻怎麼看她都不順眼,我離家後,她為了躲開曼娘糾纏追問,居然還搬了家。

  常嬤嬤端著臉,只道:「那女人是個禍害,蜘蛛精投的胎!叫她纏上了,一輩子就完了,好在哥兒現下終於明白了!總不算太晚!」

  我追問:「總得有個說法罷。」

  常嬤嬤氣呼呼了半天,才道:「老婆子不懂什麼大道理,嘴也笨,說不明白;可卻有一雙眼睛,她若是個好的,就不會攛掇你胡來;你瞧瞧你,自打被她纏上了有過什麼好事沒有!如今還離了侯府,漂泊在外,都是她害的!」

  我默然,常嬤嬤雖沒讀過什麼書,卻辨人甚明。

     常嬤嬤又道:「哥兒呀,待你這回娶了媳婦,可不能由著那女人胡來了,她是戲子出身,慣會唱念做打的,回頭別叫你新媳婦落了心結才好!那女人心機可深著呢,當初一見你走了,立刻把蓉姐兒丟進了侯府,卻把昌哥兒留在身邊,滿世界的去尋你!能狠的下心,又能放的下身段,尋常女子可不是她的對手!」

  我森然道:「豈容她再妄行!」

    常嬤嬤喜孜孜的起身,幫我把衣裳在桌上堆折好,過了一會兒,她才想出些味道來,回過身來,輕輕試探道:「哥兒,莫非…你心頭有人了?」

  我扭過頭去,裝作呼呼大睡過去了,常嬤嬤無奈,只得出去了。床帳內,我靜靜躺著,身體疲憊,腦袋卻活泛的厲害,決心細數一下她的壞處來:

  首先,她是個騙子,口是心非,表裡不一,最會裝模作樣;

  其次,她在大江上敢和水賊別苗頭,實實在在的有勇無謀;

  還有,她是個庶女,我是要娶嫡女的;

  最最要緊的,她還有眼無珠,居然敢看我不上……

  唉——不過,怎樣才能娶她呢?這得好好計算一下。

  我精神抖擻的思量起來,不意自己的思路已經偏了方向。

    【第三卷完】

作者: C萍妹    時間: 2012-7-2 01:34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4-5-22 06:42 PM 編輯

卷四:淡極始知花更豔,一片春心向海棠

第98回 我家六姐兒本就是嫡出的

    事實證明,風波過後,最大的獲益者是盛紘。

    古代文人講究個風骨氣節,盛紘身為一個正途科舉出身的文官,卻有三個女兒嫁進有爵之家,就算忠勤伯府冷落已久,就算梁晗只是麼子,可那新貴顧廷燁卻不是假的,這在以清貴標榜的文官集團眼中看來,未免要落一個『攀附權貴』的名聲。

    不過盛老爹運氣頗好,還沒到橋頭,船自己就直了。

    「你要將三女嫁與那文舉子?」盛紘的老上司,現任內閣次輔的盧老大人頗有些詫異,他與盛紘在工部時相處甚歡,知道盛家行三的才是嫡女。

    盛紘重重點頭,隨即拱手道:「卑職幼年喪父,族中長輩也不在京中,便請老大人為我那兩個丫頭做了儐媒罷。」

    盧老大人自是願意,不過依舊忍不住問道:「我原以為……」文人的特點,說話留一半。

    盛紘面帶歉意,神情沉痛:「慚愧慚愧,卑職食言在先,負疚文氏良多,早有重締婚約之意,不過是不負聖人之言罷了。」

    盧老大人大為感動,一口答應了為盛家女媒;此事傳出去後,京中眾人盡皆瞠目,呆過半響後,便眾口一詞的誇讚起盛紘的風骨來。

    早在墨蘭和文家定親之前,王氏以為事情篤定了,曾在人前露過口風,不少人都曉得盛家有意將墨蘭許與一舉子,沒想後來出了一場風波,墨蘭嫁入梁府,眾人暗歎墨蘭好福氣的同時,也暗自替那倒霉被截糊的舉子可惜;更沒沒想到的是,盛紘硬將嫡女許給了這個倒霉舉子,盛家也不怕惹翻了顧二郎?!

    誰知等了許久,遲遲不見顧家有所發作,反倒緊鑼密鼓的籌辦婚事,直叫一乾等著看戲的人好生失落,最抑鬱的是彭家——都是拿庶女抵嫡女,為啥盛家沒事,我家就不行?!顧廷燁,你看人端菜碟!

    從清流名士到六部官吏,都十分高興,狠狠表揚了一番盛紘同志的『風骨』,盛老爹名利雙收,面子裡子都有了。

    一般來說,夫妻是冤家,際遇往往相反,正值盛紘被上司誇獎下屬景仰之時,王氏則事事不順,十一月初,文家老太太終於備足聘儀來盛家下定;當初文家說給墨蘭之時,王氏瞧著文家老太太什麼都還好,但到如蘭時,她便瞧著處處揪心。

    一忽兒覺著彩禮太薄,一忽兒覺著文家老太太為人刻薄摳門,她的這點兒心思,家中女眷有誰瞧不出來,海氏很聰明的表示害喜還未結束,縮在屋裡不出來,盛老太太那裡王氏不敢說話,便鎮日悶悶不樂,脾氣也十倍的暴躁起來。

    老太太為著明蘭的事原就生著王氏的氣,見王氏這般模樣,忍不住心裡暗暗解氣,不過如蘭到底也是她孫女,過不了幾日,她著實瞧不下去了,只能開口。

    「這麼大的事你怎也不與家裡商量一下?說辦就辦了?!」老太太坐在炕上,聲色俱厲。

    王氏站在下首,臉上似有不服之意,辯解道:「文姑爺家世平平,如兒這般委屈,媳婦心有不忍,便多貼補了些。」

    老太太看著王氏的面孔,氣不打一處來,拍著炕首喝道:「你個糊塗的!你當我是心疼那點子錢才來囉嗦的麼?你進門這許多年,你的嫁妝我和老爺何嘗惦箭半分?!你這般小人之心做給誰看?!」

    王氏見老太太是真氣了,連忙跪下,連聲道:「老太太莫氣,都是媳婦的不是,媳婦當先與您來說一聲的,實在是如忒委屈了……」說著,王氏忍不住濕潤了眼眶,掏出帕子抹了抹眼睛,「老太太您是沒見過那文親家,真真是個粗鄙村婦,媳婦是替如兒心疼,才……」

    老太太看王氏一副慈母心腸,不由得微微軟了口氣:「文姑爺的爹也是個讀書人,著實是運氣不好,剛考上進士,還未來得及授官便一場傷寒送了性命,親家太太若不厲害些,如何能撐起家門!我知道你是怕如兒過去受委屈,所以才在城裡給置了座宅子,可是你這樣,恰恰適得其反了!」

    王氏收住眼淚,抬頭懵然,一臉不解。

    老太太對著王氏的蠢鈍,實在心裡無力,低頭撫了撫自己袖子上石青灰鼠毛鑲邊,來回順了一遍氣,才能平心靜氣道:「親家太太我雖未見過,但想她一個寡婦拉扯兩個兒子大,再瞧瞧往日文姑爺身上的吃穿用度,我想也知道,她於銀錢上必然算計,你也是瞧出了這一點,方才憂心如蘭是吧?」

    王氏點頭,連忙插嘴道:「母親說的是,我聽聞親家太太素來偏心小兒子,大把銀子都給了小的,來過定禮那日,媳婦曾試探過口風,她竟然推脫銀錢不足,要叫如兒和姑爺成婚後,自己賃屋過日子呢!所以,媳婦才……」

    王氏在盛老太太的瞪眼中訕訕的閉上了嘴,老太太轉頭歎了口氣,才會首道:「你給姑爺置辦宅子雖有些拿大,但也不算太錯,官宦世家資助貧寒上進的姑爺讀書也是常有的,可你錯就錯在不該一口氣給置了座兩進三開的大宅子,她們小兩口用的上麼?!……長子在城裡有大宅子,做親娘的如何不過來享福?你等著吧,回頭你那親家太太就會拖家帶口從京郊鄉下搬過來,到時候如兒才是自找苦吃!」

    王氏心裡一想,正是這個道理,漸漸嘴唇抖動,臉色蒼白。

    盛老太太恨鐵不成鋼,連連搖頭道:「你一輩子都是這個脾氣,最愛攬權獨斷,這本也沒什麼,當家主母誰不愛自己說了算,可你也得叫人放的下心呀!偏一到要緊處你就犯糊塗!你若肯事先與我商量一番,怎麼至此,如蘭再不成器也是我瞧著大的,難不成我會害她!……你若真想貼補如蘭,便折成了銀子田地便是了,然後給他們置一處小門小戶的屋子,親家太太見地方小也不好意思過來擠,如兒那才舒服呢!」

    王氏神色慌了起來,張口結舌了半天,才道:「那如今怎辦?……媳婦已叫人收拾新宅子了,連丫頭婆子都買了,文家也知道了!」

    盛老太太心中有氣,賭氣道:「你自己的閨女,你自己拿主意罷。」

    王氏這才知道厲害,跪著求了老太太半天,連聲賠罪道自己的不是,扯著老太太的袖子直哭,老太太雖氣有不平,也不能全然不管,最後只道:「你也不必太擔心了,親家太太再厲害,也不至於住著媳婦的嫁妝還往死裡欺負;況且如蘭那脾氣估計也吃不了什麼虧。你自己什麼也別說,你那張嘴一開口反要把事糟,叫柏哥兒去與姑爺說說,叫他放聰明些,老娘和老婆若有了齟齬,他可得明辨是非,用不著偏袒哪邊,該怎樣就怎樣……哼哼,說起來,我們盛家可是有過和離的女兒!」

    王氏淌著眼淚,呆在地上。

    作為一名偷聽慣犯,縮在裡屋打盹的明蘭早就醒過來了,她聽的連連搖頭。

    王女士就好像一個茶几的蹩腳導演,當她拍喜劇時,觀眾往往會痛哭流涕,當她拍悲劇時,觀眾卻哄堂大笑;雖然片子也算賣座,但總叫人哭笑不得,不過好在投資方和製片還算靠譜,把握著大方向,整體總不至於賠本。

    王氏又哭訴了幾句,最後失魂落魄的離去了,明蘭才敢出來,她忍不住問道:「祖母,文家老太太真那麼麻煩麼?」

    老太太被王氏氣的夠嗆,端著碗茶慢慢喝著,聞言,輕輕一曬:「天下哪有不麻煩的婆婆,不過這事得瞧夫婿。你大姐夫就沒柏哥兒明白,叫你大姐姐吃了不少苦頭;好在是了華兒了,忍了這許多年,水滴石穿,你大姐夫才漸漸轉過彎來,如今處處肯幫著自己媳婦,反而瞧著他娘不對了。」

    明蘭擊節讚歎:「大姐姐的確了不起,大姐夫也算孝順了,居然叫能大姐姐慢慢扳了過來。」她上輩子沒機會遭遇婆婆,十分敬佩華蘭的本事,如果現代女性人人都有華蘭的本事,估計姚依依的工作量會驟減一半。

    老太太微微歎息,道:「最最難的不過是個『忍』字。大姑爺縱算再孝順,再兄弟友愛,也瞧不得自己母親偏心到那般地步,恨不得什麼好的貴的都給大房。大姑爺到底是個上進要面子的,也要外頭應酬打點,他有難處時親娘推諉袖手,他只能找自己老婆低頭伸手,到大房有事時,老娘便催著逼著要他鼎力相助。這世上是個人便有私心,大姑爺也有妻子兒女,年年月月如此,便是親生兒子也會離心的。」

    明蘭及時拍馬:「祖母說的好,便是這個『忍』字就十分難得了,大姐姐多要強的一個人呀,能這樣動心忍性,都是往日裡祖母教養的好!」

    老太太瞥眼間,看明蘭一副討好的模樣,諂笑出兩顆可愛的梨渦,自從她和盤托出顧廷燁的事情後,便自覺對不住祖母,鎮日一副懇誠認錯努力補償的模樣,老太太暗暗好笑,便故意道:「說起來,你的運氣倒是不錯,你婆婆是繼室,以後能省心許多罷。」

    話一說完,老太太就興味的去瞧明蘭,誰知明蘭絲毫沒有臉紅的意思,淡定的搖頭道:「非也非也,非親身耳聞目睹,不可輕下結論。」

    老太太久久才哦了一聲。

    作為一名律工作者,明蘭素來主張用證據說話。

    現下,寧遠侯府萎靡不振,不但叫摘了牌匾,御史言官換斷的上奏本,參奏寧遠侯府『結黨妄行,素行不軌』,言之鑿鑿;而那些已被拘禁審問的爵族中也有人供認出寧遠侯府也有牽連,負責抽謀逆的大理寺提出,就算不立即奪爵鎖拿,也當拘人來問話。

    可現任寧遠侯爺顧廷煜已病入膏肓,時常昏迷不醒,皇帝瞧在顧廷燁的面子上,便將所以參寧遠侯府的奏本留中不發,風雨飄搖的侯府這才在一干同牽連的有爵之家中獨善其身。

    如今顧廷燁聲勢正盛,且不說顧廷燁回京後一直住在御賜的都督府,連與盛家說親都找了薄大將軍老夫婦倆出面,這樣一來,什麼話都不用說,外頭人就不免猜度了;有心人將寧遠侯府當年的舊事慢慢翻了出來,風言風語傳起來,隱隱晦晦當年顧廷燁多受欺凌。

    其實顧府太夫人秦氏在京醜婦圈裡一直名聲很好,溫良恭謹,賢惠淑德,時常撫恤孤幼,即便是到了如今,也不曾有人直指她這個後母居心險惡,除去想要給顧廷燁拍馬的有心人,大部分人還暗暗同情秦氏。

    但是,結果反推原因。秦氏自己的兒子都好好的,娶了媳婦有了子嗣,便仕廷煜病病歪歪的,也好歹撐過了這許多年,只有顧廷燁一人,離家遠走,漂泊數年不回,這話傳起來就難聽了。可是,事實到底如何呢;明蘭抬頭看看屋頂,這個…大約…很複雜。

    估計老天爺聽到了明蘭的心聲,沒過幾日,顧廷燁便使人來下帖子,說要秦太夫人要過府拜會,聽聞這個消息,明蘭就呆了呆,老太太沉默半響後,才歎道:「這樣也好,不計往昔如何,辦親事的當口總的周全些才是。」頓了頓,又道,「顧…他也算是有心了……」

    明蘭不語,她知道老太太的意思。

    按照正常的婚嫁程序,相看媳婦乃至下聘過禮都得由父母親長來操辦,這個步驟有所變動終歸不好看。就算秦氏曾經想左右顧廷燁的婚事,但被顧廷燁用十分難堪的子擊破後,就不再有什麼言語了;如今顧廷燁肯服軟,秦氏也正好就坡下驢。

    不過秦太夫人不用驢子,用的是青鍛綴暗紅頂的四駕馬車,所以來的很快。

    第二日,明蘭挺著吃飽的肚皮攤在炕上,懶洋洋的捧著一幅大紅錦緞的鴛鴦枕套,剛繡出兩片水草,翠屏就急急來傳,說是寧遠侯太夫人到了,正在壽安堂說話。

    「老太太說了,叫姑娘穿戴的精神些!」翠屏看見小桃呆呆捧著一件素色的家常外衣,連忙叮囑丹橘,女孩們立刻鑽進櫃子裡一通倒騰。

    明蘭換上一身蕊紅繡纏枝杏榴花的倭緞斜襟褙子,底下是玫瑰粉色鑲深邊褶子裙,頭上規矩的梳了個彎月髻,只插著一對雙喜雙如意點翠長簪,明艷清雅。

    一行人緊趕慢趕一路走向壽安堂,待到了門口,明蘭略略緩了口氣,扶扶鬢邊,隨著門口丫鬟的通報,明蘭一腳踏了進去,低頭慢行,眼光瞥見之處,只見老太太高坐上首,並排案几旁端坐著一位錦衣婦人,王氏隨侍下首而坐,見明蘭進來,便指著她笑道:「這便是我那六丫頭。」然後又指著那錦衣婦人引薦,「這是寧遠侯府的太夫人,明蘭快見禮。」

    明蘭恭敬的斂衽下拜,裙裾不搖,身姿不擺,娟秀端莊。

    秦太夫人乍一看,眼中浮出一抹驚艷,她連忙叫明蘭起身,然後將明蘭拉到身邊細細打量,只覺得女孩雪膚花貌,難描難繪,便忍不住讚道:「好標緻的孩子,怎就生的這般好?」

    明蘭很靦腆的低著頭,卻側眼偷偷打量秦太夫人,兩眼看過,忍不住暗暗吃驚。

    秦太夫人身著一件深色的鐵銹色纏枝菊花對襟褙子,蜜荷色棉羅裙,頭上簡單的綰了個圓髻,用一根通體剔透的白玉福壽扁方定住,皮膚白膩潤澤,唇角帶著端莊的微笑,觀之可親,溫柔和氣,竟是個極美貌的中年婦人,只有眼角細細的紋路稍微洩露了些她的歲數。

    論年紀,她比王氏還大幾歲,可論賣相,王氏絕對不好意思上前叫她一聲『姐姐』。

    秦太夫人拉著明蘭和和氣氣的問起話來,問喜歡吃什麼,讀什麼書,平日裡都做些什麼,明蘭按著禮數一一答了,秦太夫人似乎很滿意,褪下腕子上的一對翡翠鐲子就套在明蘭手上,轉而笑道:「真是個好模樣的孩子,莫不是畫裡出來的!」

    明蘭面色微紅,低頭而立,一副羞怯的模樣,老太太淡淡瞥了她一眼,轉頭謙和而答:「真真還是個孩子,不懂事的很。」

    秦太夫人輕輕一嗔,笑道:「老太太也忒謙了,這孩子通身的氣派豈是作假的,靈秀剔透,穎悟瞭然,府裡的姑娘著實養的好。」

    王氏心中頗有些得意,忍不住道:「不是我自誇,我家養女孩兒比養哥兒還用心,讀書,女紅,還有理家管事都是細細教了的。」

    秦太夫人目光閃了閃,笑著附和了幾句;王氏聽的十分滿意。

    秦氏的聲音很柔和,絮絮低聲如細語,不知不覺間就說服了你,言笑間卻不失高貴端莊,若說永昌侯梁夫人的高貴帶著一種疏離的淡然,她就是不動神色的溫婉。

    她很懂得說話,對著老太太時語氣雅致,字裡行間陽春白雪,一派侯府小姐口徑,對著王氏時,她又喜笑隨心,說話自在隨和,說過一陣子話,老太太倒還好,不過多添了幾分親暱的客氣,王氏卻漸漸放下初時的戒備提防,越說越投機。

    女眷們說笑了一陣,秦太夫人忽現一陣遲疑,看了眼明蘭,欲言又止,素來遲鈍的王女士忽然機靈起來,忙道:「太夫人有話直說,不必顧忌。」

    秦太夫人欣然而笑,不再遲疑:「既如此,我便不扭捏了;我這回上門叨擾,便是來送我家二郎的庚帖。」說著,她從袖中掏出一張大紅灑金的紙折,雙手遞給老太太,然後又道,「若二位不嫌棄顧府草辟微薄,我便厚著臉皮討一討明姑娘的庚帖。」

    明蘭把頭低下,心中大是煩惱,她現在應該臉色緋紅,一副羞澀萬分的樣子,可是…她的臉一點也紅不起來!總不能狠扇自己幾耳光罷。

    老太太接過庚帖,翻開略略一瞧,臉上浮出滿意之色,看了一眼王氏,王氏明白,立刻轉頭笑道:「說什麼嫌棄不嫌棄的,寧遠侯府開國勳,戍邊立威,世上誰人不景仰,只怕咱們明兒配不上了!」

    其實王氏這麼說只是客氣,不過是『哪裡哪裡』的擴張版說辭而已,誰知秦太夫人忽然眼眶一熱,神色略有淒楚。

    王氏一瞧,連忙追問,秦太夫人拿帕子抹了抹眼睛,強笑道:「不妨事,不過……我今日來,還要說一件事,望老太太和王家妹妹莫要怪我魯莽了。」

    「夫人請說。」老太太眸子一亮,靜靜道。

    秦太夫人放下帕子,依舊微笑的溫柔,只略帶了些憂傷:「二郎自小便是個有脾氣的,自打和老侯爺置了氣,離家這些年,便漸漸與家裡隔膜了。他大哥和我心裡都極不好過的,顧家好歹是他的家,這回要辦親事了,我想著……怎麼也得在寧遠侯府辦婚事罷。」

    王氏微微遲疑,繼子和後媽之間的恩怨情仇,她這個沒轉正的岳母不好提前發言,老太太略一沉思,便道:「別說如今婚事還未成,便是明丫頭過了門,顧家家事也不是咱家好隨意置喙的。」

    秦太夫人輕輕歎了口氣,直直看著老太太,眼神坦率真誠,低聲道:「燁兒他大哥如今病的不輕,鎮日躺在榻上惦記著二郎,說這一大攤子事總得找親兄弟幫襯著,下頭幾個小的都不成器,若是燁哥兒能回府,將來……」然後是一陣輕輕歎氣。

    王氏眼睛一亮,顧廷煜如今無嗣病危並不是秘密,嫁入侯府和作侯夫人可是完全不同的兩個概念,侯府子弟的岳母和侯爺本人的岳母身價差別更大了海了,更何況如今寧遠侯的確需要顧廷燁來撐門面,想到這裡,她忍不住的道:「自然是回家的好……」後面的話被老太太的目光打斷了,王氏慢慢縮回話頭。

    老太太收回看王氏的目光,轉而笑道:「顧都督是個明白人,必能明白侯爺的難處和夫人的苦心。」

    秦太夫人似乎一點也沒有不悅,轉頭看了眼一旁站立的明蘭,回過來對著老太太,再次直直的看著老太太,一字一句緩緩道:「自古後母難為,我家二郎大家是知道的,年少時淘氣胡鬧,後又出走江湖,性子不免有些左;他曾放言道『非嫡女不娶』,如今……我瞧著明蘭是極好的,若有我在,別的不敢說,但我絕不叫人欺負了她去!」

    說道最後,聲音幾乎哽咽,王氏頗為動容,覺著這話說的也有理,輕歎著點了點頭。

    老太太卻蹙起眉頭,似有不解,轉眼去看明蘭,只見明蘭微微抬頭,臉上還沒什麼,一雙大眼睛卻閃閃發亮;明蘭立刻低下頭去,不敢讓人瞧出自己細微的神色變化,她知道問題出在哪裡了!

    ——顧廷燁向盛府表露結親之意,此事已上達天聽,人人都以為嫁過去的會是盛府嫡女,誰知峰迴路轉,如蘭另配,然後顧廷燁悶聲不響的接受了盛府庶女。為什麼文官集團會這麼高興?因為他們認為,這是新貴權爵對他們的妥協和敬重,這才有了外面一片的誇讚聲。

    明蘭心頭敞亮,一般人恐怕都會以為仕廷燁讓了步,可事實上,只有她和老太太知道,情況剛好相反,她才是被算計的那個。

    按照一般思維模式,以顧廷燁和秦氏一貫的名聲,秦太夫人剛才的話其實是很有說服力的,可是……明蘭臉上露出為不可查的一抹微笑,她終於知道自己最大的優勢在哪裡了——她認識一個旁人不知道的顧廷燁,沒有幾個人,尤其仕府中人,他們不會知道。

    明蘭慢慢抬起頭,目光正對上老太太,老太太似也漸漸明白了,嘴角浮起一抹隱晦的欣喜,轉頭與秦太夫人答道:「夫人怕是錯了,我家六姐兒本就是嫡出的。」



第99回 關於嫁妝問題的幾番討論

  是夜,盛紘歇在王氏屋裡,一邊叫丫鬟卸下外裳氅衣,一邊聽王氏絮絮叨叨今日顧府太夫人來訪之事。

  「…那位太夫人呀,又溫和又貴氣,不見半分高傲,說起話來也是入情入理,和文家那位比起來,真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哎……要說還是六丫頭有福氣!」王氏從彩佩手裡親手捧過一個雨過天青色的汝窯杯盞,「喏,這便是太夫人今日送來的毛尖,老爺且嘗嘗。」

  盛紘換上一身常服坐在炕上,道:「老太太也好這口,你可別全截下了。」別怪他說話難聽,王女士可是有不良歷史記錄的。

  王氏心裡堵了一下,隨即嗔道:「瞧老爺說的,還當我是年輕時不懂事的麼?一半都留在壽安堂了,餘下的才給老爺和幾個哥兒姐兒分了。」

  盛紘略一點頭,接過王氏遞過來的杯盞,呷了一口,面上微露喜色,輕讚道:「好茶,怕是上進的也沒這般好。」

  「唉——六丫頭是不必愁了,可憐我的如兒卻要跟個厲害婆婆。」王氏坐在炕幾的另一邊,撫弄著手指上的金玉戒指,滿面愁容;一邊歎氣如蘭,一邊誇讚秦氏的賢德溫善。

  她越想顧府太夫人的好處,就更加鄙夷文老太太的庸俗尖酸,越鄙夷文老太太,就越覺得顧府太夫人真是好人,她心亂如麻,越說越收不住嘴,一旁的盛紘只一個勁的飲茶,一言不發。

  「老爺,你倒是說一句呀!」王氏唱了半天獨角戲,見丈夫全然不理睬自己,忍不住叫道,「你也不為如蘭擔憂,敢情閨女是我一個人的!」

  盛紘慢吞吞的放下茶盞,轉頭朝著王氏,王氏也微側身體,正色恭聽,只聽盛紘道:「你以後與這位太夫人來往定要小心謹慎些,凡事且留三分…哦不,留七分餘地,不可都說盡了,且防著些,免得將來後悔。」

  王氏大為奇怪,瞠目道:「這是為何?我瞧著她人極好的,老爺又沒見過她,怎這般說話,有甚好後悔的?」

  盛紘捋了捋頷下短鬚,搖頭道:「不用見也知道。你瞧著她好,那她必然是個厲害的。」

  王氏一腦門子漿糊,隱隱覺著丈夫是在諷刺自己,大聲道:「老爺說什麼呢?!」

  盛紘似乎心情甚好,呵呵笑道:「當初在泉州時,你與知府太太幾乎義結金蘭,後來不知何事鬧翻了,你在家中足足破口大罵了她兩個時辰;在登州時,你與平寧郡主好的差點沒拜把子,如今呢?若不是廣濟寺方丈勸著,你便要扎個小人咒她了!還有康家的姨姐,你們姐妹久別重逢後你沒口子與我誇她,攛掇著我幫忙,現下呢?你差點沒扒了她的皮……呵呵,太太呀,為夫的也瞧明白了。凡是你瞧著好的,早早晚晚必然反目,還不如早些備著!」

  一席話說完,盛紘笑的肩膀直抖,頷下的鬍鬚亂飄一氣,王氏氣的粉面漲紅,一張嘴好像離了水的河鯽魚,一張一合的,卻又說不出什麼來反駁,最後只得忿忿道:「老爺倒是好興致,還有閒情拿妾身打趣!」

  這段日子盛紘過的春風得意,每晚都有或同僚或同年或上司相邀宴飲,眾人明裡暗裡都多有結交逢迎之意,盛紘如何不樂,越想越得意,王氏叫他笑的愈加氣憤,只能板著一張臉,胸膛一起一伏,自顧自的生氣。

  笑過一陣子,盛紘直起身子朝著王氏,問道:「兩個丫頭的婚事預備的怎麼說了?」

  王氏悶悶不樂道:「如蘭已經過了文定,開年春闈發榜後,不論文相公考中與否,婚期便定在二月底;明丫頭做妹妹的不好越過如兒,我們合計著定在三月初前後。」

  盛紘微微點頭,忽然想到一事,對妻子道:「既開年就要辦喜事,這回過年咱們且清省些,一來莫太張揚了,惹人注目;二來嘛…」他頓了頓,正色與王氏道,「待出了年,你就把家裡與兒媳婦交代下,然後去趟奉天罷。」
  王氏驚奇道:「去奉天做什麼?」

  盛紘沉默了一會熱,輕歎道:「你去奉天,親與岳母賠罪,順帶告知兩個丫頭的婚事。」

  王氏想起自己親娘,心裡一陣發堵,悶聲道:「就怕娘還在生我的氣,都賠過許多次禮了,都說母女倆沒有隔夜仇的,娘也太狠心了。」

  盛紘肅容,神色帶了嚴整,勸著王氏:「上回的事兒確是我們的不是,難怪岳母生氣,這些年來岳母與舅兄一直幫扶我們,你卻這般輕忽自己娘家,外甥到底是王家的長子嫡孫,他們如何不氣惱!如今王康兩家已結好了親事,事過境遷,咱們總不能一直僵著;你這回去,好好賠罪,岳母若得空又身子爽利,索性接了來住段日子,我們也熱鬧熱鬧。」

  盛紘頗為敬重這位丈母娘,當初他去王家求親,王老太爺本不贊成,嫌他庶子出身,還沒有家世依仗,反是王老太太一眼相中他,楞說盛紘秉性厚道,將來必有前程,這才把家中二小姐許配過去,為此,盛紘一直感念王老太太的恩情。

  王氏眼眶泛紅,想起幾十年來的慈母恩情,婚後遭遇林姨娘危機,王老太太又送人又訓誡的來幫忙,她的淚水緩緩流下:「都是我不孝,母親這般掛念惦記我,我卻還讓她在大嫂面前難做!」說著,趕緊拿帕子抹去淚水,轉而笑道:「我聽老爺的,這回我親自去磕頭賠罪,大不了叫娘打一頓板子就是了!」

  盛紘見狀,也笑著歎息:「這才是!哎……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這些日子我瞧著那些來攀交情的,卻常常想起早年岳家的情誼,如今我家眼看著好些了,怎麼也不能忘本呀。」

  王氏心裡感動,瞧著丈夫的目光中俱是柔情,聲音裡像是帶著激動:「娘畢竟沒有瞧錯了你,你是個念情的。」

  好的講完了,該輪到壞的了,盛紘是官場混跡多年的老油條,最通談話技巧,他端起茶碗來又喝了一口,問道:「兩個丫頭出嫁,你打算各自備多少嫁妝?」

  說起這個話題,王氏臉色一僵,掀開炕几上的暖籠,拎出茶壺來給盛紘的茶碗裡續滿了水,動作又緩慢又拖拉:「不是早就說好的嘛!照著老樣子辦就是了,該多少就多少。」見盛紘始終盯著自己,王氏知道不能含糊其詞,才不清不願道:「不過說實在話,自是如兒要厚些,一來如兒身份貴重,二來……」王氏咬了咬嘴唇,「如兒嫁的委屈,自要多備些傍身。」

  「糊塗!」盛紘毫不猶豫的喝道,一掌拍在炕几上,剛倒滿的茶碗傾出些水來。

  王氏不服氣,立刻反口道:「明丫頭都得了那麼個貴婿,還有什麼好不知足的!」

  盛紘提高聲音,出言譏諷:「敢情那貴婿是你給明丫頭尋的?還是如兒讓給自己妹子的?」王氏立刻語塞。

  盛紘瞪了王氏好幾眼,揮了揮袖子,才發現袖子被茶水打濕了一半,他擰了擰袖子,沉著面色,訓斥道:「這門親事老太太本是不願意的,你自己沒教好閨女,讓如兒做出那般不知廉恥的事來,末了沒法瞭解時卻拿明丫頭頂包,你還好意思說?!」

  每次提起這件事,盛紘總忍不住夾槍帶棒的數落王氏,畢竟對一個以道德文章標榜的文官來說,嫡女私會外男,簡直是在他臉上扇耳光;而每回這時,王氏也只能老實聽著,再怎麼說,教養女兒也是母親的職責。

  盛紘一想起如蘭和文炎敬的事就覺著吞了只蒼蠅一樣噁心,忍不住又訓了王氏一通,順下些氣來後,才又回歸正題:「我與你把話說明白了!這回無論明裡暗裡,還有前兒你值給如兒的那座宅子,你都得把兩個丫頭的陪嫁置辦的一般厚!」

  王氏嘴唇翳動了幾下,沒有說話,臉色卻忿忿不平。

  盛紘站起身來,瞧著王氏不甘不願的表情,沉聲道:「自你嫁進盛家後,我可有打過你嫁妝的一分主意?你要統統留給你生的三個孩兒,我也沒有半句話。可你摸著良心想想,你姐姐可有這般好運,這些年她的嫁妝都填到哪裡去了!不說康兄花用無度,還有那一屋子的庶子庶女,哪個聘娶婚嫁不是靠著你姐姐的嫁妝,康家姨姐可有到處哭訴嚷嚷?!」

  比起康姨媽,王氏的運氣確是不錯了,王氏說不出話來。

  盛紘見她神色似有鬆動,盯緊了道:「墨兒和棟哥兒就不用說了,可明丫頭卻是記入你名下的!是以,不論你給如蘭置辦多少,明丫頭就得多少!要怪,就怪你自己教女無方,縱出個險些拖累家人的禍害!此事你便是與岳母說,看看她贊不贊成你!當初你們姐妹出嫁,我家遠不如康家顯赫富貴,難不成岳母就把你們姐妹倆的嫁妝分出厚薄來了?」

  王氏有苦說不出,頹然癱在炕上,手裡絞著一方帕子扭扯的不成樣子。

  盛紘冷眼瞧著王氏的神色,又慢慢加上一句:「不但如此,老太太給明蘭貼補多少妝奩你也不許過問!」

  王氏心頭一緊,猛然抬頭看著丈夫,神色憤懣道:「這卻又為何?老爺吩咐的我不敢不從,兩個丫頭的嫁妝一樣就一樣罷!可她們都是老太太的孫女呀!難道還有厚薄?!」

  盛紘冷冷的一句:「老太太雖放過明言,每個丫頭都貼補妝銀一千五百兩,可當初華蘭出嫁時,她貼的可遠不止這個數!你當我不知道麼。」

  王氏緊接著爭辯道:「可華兒是老太太教養的呀——!」她一個激靈收住了後話,說說起來,明蘭更加是老太太養大的。

  盛紘盯著王氏,眼神中掩飾不住失望,緩緩道:「老太太養育我一場,為了我的前程已陪出去許多了,如今她剩下的那些體己物件銀子她愛給誰便給誰,誰也別念著!」

  王氏心裡腹誹,反正給哪個都是盛紘的骨肉,他當然不介意。

  盛紘瞪著王氏,緩了口氣,繼續道:「老太太是個重情義的,她養過華兒和明丫頭,想要多給些也是常理;如今我們忤了她的意思,硬是拿明蘭頂了缸,老太太想給明丫頭多少你多不許囉嗦半句!如若不然……」

  他用力拍了下炕幾,震的王氏一抖,他厲聲道:「你嫁入盛家這些年,於婆母多有不孝不恭,於妾室庶出多有不賢不德,你忍著你的不是,不過是瞧著岳母和舅兄的面子,你當我真是全然不知?何況,當年衛氏的死你就沒半分過錯麼?!」

  王氏如遭雷擊,渾身抖動的厲害,面色蒼白的死人一般,自她篤信佛法之後,聽師傅們講佛多了,開始真信有因果循環報應之事,加之林姨娘已遭了報應,在田莊裡清寒度日,墨蘭在梁家的日子也不好過,想來自己的那份罪孽又該落在哪裡呢?

  她死灰著臉,低聲道:「一切依老爺便是。」

  王氏雖有些小心眼,為人也不算寬厚,但總還乾脆,她答應了就是答應了。

  第二日,她便去與兒媳交託家務:「……一開年我就要出門,這些日子我要與你兩個妹妹打點嫁妝,家裡你多看著些,備年禮時有不明白的來問我,我出門後你問老太太。你如今有了身子,若覺著不適或不想動彈,就去尋兩個蘭丫頭來幫忙罷。」

  海氏早已掌理大半家務,駕輕就熟,自然無有不從,只是瞧著王氏發紅的眼圈,心裡暗暗犯疑;接下來幾日,待海氏聽到王氏要開庫房,取出早年積存的綾羅綢緞和貴重木料,且平均的一分兩份時,她立刻明白是怎麼回事了。

  海氏素來乖覺,立刻與王氏言道:「兩位妹妹出嫁,我做嫂嫂的也不好空著手,回頭給她們也添些妝彩,算是我和她們兄長的一點兒心意。」

  王氏連忙喝止,她的數學很好,這點算計還是清楚的。海氏的嫁妝若不動,將來都是自己孫子的,若要給如蘭一份,那定也少不了明蘭一份,現在她每天清點財物嫁妝時,一陣陣刀割般心疼,如何肯再出血?!

  「翰林院是清苦之地,孩子又還小,你將來用錢的地方多著呢!別介了,你妹妹們的妝奩我會瞧著辦的,又不是辦不起,再說了,咱們盛家不作興惦記媳婦嫁妝的!」王氏緊抓著海氏的手,一氣打斷兒媳的念頭。

  話雖這樣說,但海氏心裡明白的很,回去與柏哥兒商量後,還是備了好些貴重精緻的首飾擺件給兩個蘭添妝。

  ……

  大約嫁妝是一個永恆的話題,牽涉的總是婆婆媳婦小姑,相比盛家的溫馨美好,袁家就很難看了。

  忠勤伯府正屋明堂,四面門窗緊緊關閉著,地上散碎了細細的瓷片,茶水洩了一地,屋內瀰漫著一抹淡淡的茶香,打翻的熏爐散出來幽幽的檀香,混合成一股說不出的味道。

  袁老爺子鐵青著一張臉,指著自己站在下首的袁夫人抖個不停:「你你,你,虧你想的出?!居然想著拿兒媳婦的嫁妝去貼補纓兒!你昏了頭了!」

  袁夫人看了眼一旁的袁文紹,臉皮扯不下來,倔聲道:「她嫁進來便是我家的人了!什麼嫁妝不嫁妝的,什麼都姓了袁了!婆婆說要,她就該老實的送上來,居然還有臉向男人告狀?!什麼家教?!」

  啪的一聲,袁伯爺一掌拍在方頭案上,震的眾人心頭一跳,他抖著鬍鬚大吼道:「你給我住嘴!你還有臉說兒媳婦,這幾十年來別說你的嫁妝,便是我袁家的銀錢你拿了多少去貼補你娘家和章家,你怎不想想都是姓袁的?!」

  袁夫人被梗住了,看丈夫眼色凌厲,當著兒子的面就抖了自己的底,顯是真生氣了,她只得抽條帕子出來,捂著臉作哭泣狀:「我這為的還不是纓兒嘛!壽山伯府有那麼多房兄弟,纓兒若沒有一份厚厚的嫁妝,回頭妯娌們冷眼瞧不起可怎辦?!老爺別光心疼兒媳婦,也想想自己閨女吧,咱們可就這麼一個閨女呀!」

  袁夫人一開始只是假哭,但想起自己女兒,忍不住真哭了起來,越說越傷心,隨即恨聲罵道:「這個小姐,我這就去撕了她的嘴!叫她攛掇我兒子來忤逆!做兒媳婦的不聽婆婆的話,還想造反了啊!」她一轉身,就衝著一旁的袁文紹去了,捏著拳頭就去捶打他,一邊打一邊哭罵,「…我的命怎麼這麼苦呀,辛苦拉扯你大了,卻有了媳婦忘了娘!我不過要點嫁妝給你妹子,你卻來告你爹爹!你個孽障,還不如打死了你算了!」

  袁文紹不敢推搡母親,只能躲閃,沒頭沒腦的挨了幾下,袁伯爺怒火攻心,他可不是盛紘那樣文縐縐的讀書人,兩大步走上前,一把扯開撒潑的老妻,伸手就是一下。

  啪!

  袁夫人臉上重重的挨了一下,她不敢置信的捂著自己的臉,看著老夫:「你你,你居然當著兒子的面……我不活了!」

  她一邊哭喊著,一邊就要撲上去,袁伯爺用力一拽,把袁夫人一把摜倒在地上,冷冷道:「你可還記得老太君過世時說的話?」

  袁文紹聽的糊塗,但袁夫人卻陡然安靜了,神色中現出驚懼來。

  袁伯爺神色冷然,緩緩道:「母親曾當著大姐和你我的面說過,你為人愚蠢貪婪,見小利而忘大義,難堪嗣婦,奈何已有兒女。母親臨過世前,叫我寫下休書,她自己親在後頭寫了話,言道,袁氏能起復爵位著實不易,實乃繳天之幸,再不可有任何紕漏,若你朽木難雕,累及家門,就不必顧忌你為二老守三年孝,盡可將你休出門去!那休書如今可還鎖在祠堂祭桌上!」

  袁文紹大吃一驚,他從未聽說此事,袁夫人這會兒不哭了,抖的宛如篩糠一般,袁伯爺眼中浮起一抹嫌惡,罵道:「你瞧瞧你自己這副樣子,可當的起袁家主母?!自從娶了兩個兒媳婦,我為了顧及你做婆婆的面子,忍你許久,你卻得寸進尺!」

  袁夫人嚇的面無人色,袁文紹慢慢把老娘扶了起來,挨著一旁的方椅坐下,其實他心裡知道,這休書應是震懾為主,真休了妻忠勤伯府面子上也不好看。

  屋裡靜默一片,只聽見袁夫人細細的抽泣聲,還有袁老伯爺氣呼呼的喘氣聲,這時廳堂的門彭的一聲被撞開了,只見袁文纓滿面淚水的衝了進來,見屋裡一室狼藉,父親惱怒的渾身發抖,母親捂著臉頰失魂落魄,她頓時一陣清淚,噗通一聲跪下了,給父親和母親各磕了一個頭,袁文紹瞧著不對,一個箭步到門邊關上門。

  袁文纓玉面掛淚,哽咽道:「大嫂子都與女兒說了,這都是女兒不孝,叫父親母親為女兒爭執了!」

  袁伯爺素來疼愛女兒,見女兒如此,只默默坐下,冷哼了一聲:「她倒傳話的快!旁的本事沒有,就一張嘴皮子慣會道人長短!」

  袁夫人一聽丈夫對自己外甥女有不悅之意,連忙撲了過去,摟著女兒哭道:「我可憐的纓兒,你爹爹兄長好狠的心喲!」

  袁文紹臉上現出不虞之色,忍不住道:「母親!若是旁的也就罷了,您開口就要華蘭的陪嫁莊子,那在京郊足有十幾頃良田,況且如今盛家就在近旁,這田地若有變動,當他們不知道麼?!你你,你叫兒子以後如何在岳家抬得起頭來,你叫華蘭以後如何回娘家!」

  說起這個,袁伯爺又惱怒起來,指著袁夫人大罵道:「正是這個理!這些年來,你當我不知道你明裡暗裡算計了二兒媳婦多少傢俬?!親家那是厚道和氣,才不與我們來計較!且不說嫁妝本是媳婦的私產,便是夫家急著周轉些,也不好太過了!你倒好,就差明搶了!你還要臉不要?!」

  袁伯爺越說越氣,忽想起一事,大聲喝道,「前日三房的兩位弟弟來尋我訴苦,說連著尋了幾門親事都叫黃了。就是你,敗壞了我們袁家的臉面,外頭都說袁家婆婆刻薄,慣會強佔兒媳嫁妝,誰還敢嫁來我家!你還有臉在族裡擺大嫂架子,我都替你臊死了!」

  想起幾個老弟弟,袁伯爺面上湧起愧疚之色,袁家門第不上不下,要尋幾門登對的婚事不容易,想到為著自己老妻糊塗而連累族人,他更是心頭冒火,又發狠的罵了幾句。

  袁夫人一臉委屈,壽山伯夫人自來瞧不上自己這弟媳婦,偏這樣,她反想在她面前爭個體面。

  袁文纓心明眼亮,知道癥結出在哪裡,便跪在袁夫人面前,哀聲勸道:「我知道娘是為了女兒好,可是娘……您想想,姑姑就是袁家出去的姑娘,我們家底如何她還會不清楚麼?姑姑素來疼愛女兒,便是女兒沒帶一文錢過去,難道姑姑會委屈了女兒不成?!若女兒帶著二嫂的田莊或田莊折成的銀子嫁過去,反叫姑姑鄙夷了呀!……二嫂子自進門後,直拿女兒當親妹子疼愛,什麼好吃的好穿戴的不是先緊著我,母親這般行事,反傷了二嫂的心,豈不叫我們姑嫂難處了?!」

  袁夫人見人人都向著二兒媳婦,如同口含黃連一般,一句話也說不出。

  袁文紹心裡寬了些,總算這妹子還是明白人,袁伯爺欣慰的瞧著女兒,長長歎了一口氣,想起兒子剛才說晚間還有事要出去,連忙給兒子打了個眼色,袁文紹看見,緩緩的貼著門沿出去了,卻不往大門處去,而是直奔西側小院華蘭處。

  一腳跨進屋裡,只見華蘭一身半舊的翠底小碎花鑲絨邊錦棉對襟褙子,袁文紹心裡一陣內疚,想起華蘭剛嫁過來時滿箱子的簇新衣裳,如今卻……華蘭坐在炕邊,支著肘子靠在炕几上,見丈夫來了,神色淡然:「事兒完了?」

  袁文紹點點頭。

  華蘭淒然一笑:「回回都這樣,此次都如此,好好一個家非要鬧騰;我真想問問母親,我到底有什麼地方不好,她定要尋我的不是?若母親真容不下我,早早寫封休書與我,我自會下堂求去,何必叫我這麼零碎受罪!」說著淚水便順著面頰淌了出來。

  袁文紹上前一把摟住妻子,軟聲安慰道:「你渾說什麼,我們是要白頭偕老的,便是你想走我也不放人的!」

  華蘭哭的淚水連連:「不是我不孝,我只想問一句,這日子到底什麼時候是個頭呀?我陪嫁過來的銀子早沒了,衣箱裡的好料子好物件也都叫母親見天兒尋刮了去,如今她竟念想起那莊子來了,母親,母親……到底想怎樣?!家裡又不是過不下去了?!」

  華蘭淚如泉湧,嚶嚶哭倒在丈夫懷裡,袁文紹心裡也異常憤恨,其實他很清楚自己母親的心思,不過是瞧著華蘭娘家得力,她既得公爹喜歡,又受丈夫寵愛,相形之下,自己這個婆婆反倒被壓了一頭。

  袁文紹也不好說什麼,只能軟言安慰,華蘭忽然從丈夫的懷裡直起身子,神色堅毅,大聲道:「紹郎,若只有我一個,跟著你便是吃糠咽菜,也絕不喊半句苦!可是…可是…」她哭了起來,「我只可憐幾個孩兒!他們…他們可還小呀!」

  袁文紹看著妻子哭的死去活來,心裡也如刀割一般,華蘭哭訴著:「將來這爵位是大哥的,瞧著母親這架勢,家產咱們怕也分不到什麼了;那幾個孩兒們可怎辦?!上回我娘來已起了疑心,我哄她說孕婦穿舊衣裳舒坦,可莊姐兒身上的衣裳卻騙不了人,回頭我娘就送了兩匹大紅織錦來!外祖母送東西給外孫女還好說,若再有些旁的,豈不是打袁家的臉?!」

  袁文紹陡然生出些警惕來,下顎一收,目光中射出幾道冷光,道:「…你以後也不要事事順著母親了,若母親再有什麼索求,你便來告訴我!還有……」他頓了頓,狠狠道,「你若身上爽利,明兒把秋娘那四個丫頭賣了!」

  華蘭大吃一驚,顫聲道:「那…那可是母親送你的通房,可不好……」

  袁文紹眼神中隱含怒氣:「母親不是說家計艱難麼,還說給妹子辦婚事手頭緊;平白養著那幾個做甚?回頭你就賣了她們,還能省下些丫鬟婆子,把賣了銀錢都送去給母親!看她再說沒錢?!」

  華蘭心裡大喜,卻不敢露出表情,只囁嚅道:「這,這成麼?」

  「有什麼不成的?!我早瞧著那些妖妖嬈嬈的玩意不省心了!」袁文紹是行伍出身,說話素來利落,一拍板便決定了。

  華蘭用力抹乾淚水,知道是丈夫在體貼自己,柔柔的依偎過去,夫妻倆溫存了稍許,華蘭推開丈夫,笑道:「今晚不是竇大人要宴請麼,紹郎可別耽誤了,趕緊過去罷!」一邊說著,一邊從炕頭處捧過來一個沉甸甸的小包袱,塞到丈夫手裡,溫言道:「拿著吧。」

  袁文紹一接過來,就知道是滿滿一包銀子,心頭一緊,打量了華蘭一番,忙道:「你那金項圈呢?」
  華蘭赧然一笑:「都做娘的人了,還戴什麼金項圈?」

  袁文紹知道那金項圈是盛家女兒每人一個的,華蘭如今竟要靠典當才能為自己打點,心頭更生出對袁夫人的憤懣,鏗聲道 :「你放心!你的嫁妝以後我一點一點給你補回來!」

  華蘭笑的很溫柔:「紹郎是守信之人,從未食言。」

  夫妻告別一番之後,華蘭含笑目送著袁文紹出門,待他走遠了之後,她嘴角的笑意慢慢冷下來,凝色而坐,過了會兒,一個年輕媳婦子打簾子進來,笑道:「大姑娘,姑爺出門了。」

  華蘭點了點頭,那婦人慇勤的扶著華蘭躺上炕,打疊好被褥,才笑道:「大姑娘又贏了,這兩年,姑爺可是回回都向著您的;老太太若知道了,定會高興的。」

  華蘭神色冷淡,緩緩道:「熬了快十年了,總算有點盼頭,翠蟬,腿有些酸。」

  翠蟬連忙伏到炕邊給華蘭輕揉著小腿,華蘭半闔著眼睛,問道:「你可都探聽來了?」

  翠蟬知道華蘭問的什麼,低聲道:「用不著探聽,伯爺的聲音大的很,不少人都聽見了;伯爺狠狠訓斥了夫人一番,纓姑娘也幫著勸說,還說……哦,還有一封休書。」然後她立刻把袁伯爺曾寫過休書的事說了一遍。

  華蘭兩眼大放光彩:「真的?!」

  翠蟬用力點頭,捂嘴偷笑道:「這下子夫人可丟人丟大了,瞧她以後還怎麼在奶奶面前擺架子耍威風!」

  華蘭面含笑容的躺下,閉著眼睛,悠悠道:「大約這次能消停的久些罷;還是祖母說的對,這女人呀,過日子一定要用腦子,不能稀里糊塗的叫人欺負,也不能全憑心意的鬧脾氣,置氣,賭氣。」

  翠蟬笑著聽了,一邊輕輕捶著腿,她看著華蘭一臉疲憊,忍不住籠袖抹了抹眼睛,低聲道:「大姑娘可是真不容易,每回我們回去,房媽媽總要拉著我問半天姑娘過的好不好。」

  華蘭想起盛老太太,眼眶濕潤了,泣聲道:「都是我不孝,叫祖母替我操心了;這回為著明蘭的事兒,她定是惱了我了。」

  翠蟬忙道:「怎麼會?!老太太也就這一會兒的氣性,回頭見六姑娘過的好了,她也就不惱了;上回太太來時不是說,老太太如今瞧顧家順眼多了麼?」

  她原是壽安堂出來的,華蘭出嫁時房媽媽親自挑出來送了陪嫁的,後來嫁了打理華蘭陪嫁的一個管事,如今是華蘭身邊極親信的助力。

  華蘭破涕為笑:「沒錯!顧二郎也真是個急性子的,換過庚帖這才幾日呀,就急著往我家送年禮,整箱整箱的好料子,江南的紗綢緞羅不說了,關外的皮子,猞猁,紫羔,狐裘,雪熊,還有半尺長的雪參,我娘收的手都軟了,敢情他是早攢著了,單等過明路了!」說著,華蘭忍不住呵呵笑了起來。

  翠蟬聽的一陣羨慕,張大了嘴:「這麼多好東西呀,老太太縱算瞧不上這些身外之物,也該曉得顧家的鄭重心意了。」

  華蘭點頭,微笑道:「正是。」低頭間,忽看到自己身上半舊的衣裳,一陣黯然。

  翠蟬偷眼瞅看華蘭臉色,便知道她的心思,連忙附過去,輕聲道:「大姑娘別往心裡去。六姑娘還未出閣呢,說起來顧家門裡水也深著呢,六姑娘將來還不定有多少陣仗要應付,且得辛苦了,而您卻是眼看著要熬出頭了。老太太不是說過嘛,但瞧著姑爺如何,若姑爺是個沒心肝的,你就收攏銀錢多顧著些自己,若姑爺有良心又心疼你,您就一門心思的為他著想,什麼也別吝嗇!」

  華蘭精神一振,面露喜色,拉過翠蟬的手,溫言道:「幸虧老太太把你給了我,這些年都靠你給我寬心,罷了!怎麼說我也沒把嫁妝都賠了出去!……如今實哥兒他爹也知道好歹了,再不肯一股隆冬的把銀子都交給婆婆;只要他肯與我一條心,多少銀子我都捨得,回頭謀幾任外放,日子便好過了。」

  翠蟬聞言,湊趣的笑問道:「姑爺不是前頭才升了五成兵馬司的分指揮使麼?姑娘好大的心眼,剛吃上碗裡的,就惦記起鍋裡的了?」

  華蘭一指頭點在翠蟬額頭上,嗔笑道:「你個小蹄子,會來消遣主子了!」瞪完翠蟬,她微露愁色,輕輕歎息,「說起來,如今我只覺著對不住老太太,可是……」

  華蘭目帶水光,低聲道,「做人媳婦是何其不易!何況攤上這麼個婆婆,我也不是有心要算計明丫頭的,顧都督這般身份品貌也不算辱沒了盛家女兒的,那是我嫡親妹子也是捨得呀,唉——只望著六妹妹以後日子好過,不然我可沒臉去見老太太了。」
作者: C萍妹    時間: 2012-7-2 11:57 PM

第100回  除夕遐思

  崇德二年的春節是明蘭穿來之後過的最冷清的一個年,沒大擺筵席,沒放幾根爆竹,連新衣裳都沒做幾身,但冷清掩蓋不了盛紘的火熱的心情;除夕之夜,盛家幾口人窩在一起吃了年夜飯,一塊兒守歲至深夜。

  盛紘標榜以詩書傳家,自然不允許猜拳斗牌之類沒有文化內涵的節目上台,照慣例,由長柏哥哥起頭,他面無表情自席間站起來,朗聲誦詩道:「明年豈無年,心事恐蹉跎,努力盡今夕,少年猶可誇!」

  蘇軾的《守歲》,很積極,很上進,很有勵志意義。

  一詩誦畢,席間冷冷清清,只有咧著幾顆米粒牙的白胖全哥兒給自家老爹面子,咯咯笑的手舞足蹈,盛紘抽搐著眼部肌肉,明蘭扯扯嘴角,如蘭自顧自的想心事,長楓低頭捧著酒杯,王氏翻著白眼繼續給老太太布菜,幾乎要仰天長嘯——這首詩連她都會背好不好!

  長柏哥哥真是一朵奇芭,每年除夕他都風雨不動的朗誦這首詩,一樣的內容,一樣的音調,一樣的起伏,甚至連表情也一樣——就是沒表情。

  頭一年,新婚的海氏還目帶柔情,面含春暈的瞧著自己的夫婿,以嬌羞的神情聽他朗誦詩歌,如今兩年下來,海氏一臉若無其事的看向窗外,除夕的月亮好白好大個哦。

  接下來,長楓飽含激情的朗誦了孟郊的一首《登科後》,以抑揚頓挫的音調結束「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盛紘拈著鬍鬚微笑而聽,待聽完後則板起臉來訓斥他一頓:「……戒驕戒躁,不可妄思,浮誇自滿乃讀書大忌!」

  長楓哥哥垂下腦袋,一臉憂鬱,他本是百花叢中的倜儻公子,自打考上舉人後他日夜都想著出去遊玩一番,沒想卻叫盛紘死死拘在府裡讀書,本想著趁過年時鬆快一下,誰知盛紘要求全府上下一致低調低調再低調,一概不許出去擺風頭。

  明蘭清楚盛紘的意思,就好像中了一億大獎的人家會連夜搬家逃跑,越是風頭勁時,越要夾起尾巴裝孫子;如今皇帝徹查從逆大案還未結束,京中多少權貴世族擔著心事,惴惴不安,這時候若哪家表現的太哈皮,搞不好會被人連夜扔煤氣罐!

  所以,即使盛紘現在明明很樂,也要面露憂愁,偶爾長吁短歎一番,表示自家區區喜事不值一提,全國人民好才是真的好。

  明蘭心裡一陣暗樂,連忙低頭,一臉肅穆的掩飾表情。

  光潔的紅木如意大圓桌上擺著熱氣騰騰的幾十道年菜,盤子底浸在熱水中保溫——五福臨門,三陽開泰,年年團圓……還好幾道有雞鴨魚肉的湯湯水水,看的意義大過吃的,幾乎都沒動幾筷子,明蘭挑了盆青蔥翠綠的伸出筷子,夾了根釀了魚羊肉餡在裡頭的菜心在嘴裡,慢慢吃著,滿口生鮮。

  待盛紘訓完長楓,老太太道了聲乏回去先歇息了,明蘭眼巴巴的瞅著,卻又不好跟過去,這是她在娘家的最後一個除夕了,老太太吩咐過她要老實的和盛紘王氏守歲,盡盡孝道。

  王氏見婆婆一走,立刻歡喜的放下筷子,面帶微笑的轉向海氏——現在該輪到她享享媳婦的福了吧!誰知還沒等她開口,海氏又是一陣孕吐襲來,捂著嘴巴衝到外頭去狂嘔,待叫人扶著回來時,一副臉青嘴唇白。

  盛紘揮揮手,叫兒媳回去躺在了,長柏也揮揮手,叫妻子連兒子一道帶下去;父子倆揮手過後,王氏還沒來得及說一句話,就身旁空空,瞠目結舌,只能對著兩個蘭乾瞪眼。

  外面飄著鵝毛大雪,即便屋裡燒著地龍和火爐,依舊是寒氣不止,一屋子人裡只有王氏一人紅光滿面的閃閃發光,明蘭看了她幾眼,暗暗歎息要是有兩支靜心口服液就好了。

  王氏愁腸百結,一小杯一小杯的自斟自飲,時不時的看兩眼明蘭,她自認自己不是個惡毒的嫡母,並且很為庶子庶女考慮,從明蘭小姑娘還沒出聲時,她就打算開了。

  那時她想,若衛姨娘生個男孩,就得把她晾起來了,若是生個女孩,就接著捧她,結果天隨人願,一個漂亮的小女嬰呱呱墜地,林衛二女繼續戰鬥,王氏江山鐵桶。

  後來小女嬰漸漸看得出眉眼了,端的是個少見的美人坯子無疑,她就想了,以後能結門與盛府極有益的親事,或者大大一份彩禮是跑不了的。

  再後來,衛姨娘掛了,明蘭在自己這兒沒待多久就被歸置到壽安堂去了,一日日過去了,明蘭出落得蘭芝玉樹般清艷無比,性子也可愛討喜,一方面固然成功的分去了盛紘對墨蘭的寵愛,但另一方面,自己的如蘭愈加被映襯的沒法見人。

  酒入愁腸,王氏愈發憂鬱。

  要是明蘭完全像衛姨娘倒好了,美則美矣,卻縮手縮腳的一股小家子氣,便是帶出去也不打緊;可是明蘭偏偏與生母無一分氣韻相似,她眉眼開朗,落落大方,行事謹慎卻又流水拂雲般自在灑脫,和如蘭站在一起,恐怕別人會以為她才是嫡女。

  命運千回百轉,到了末了,一干女孩中,反而是明蘭嫁得最高門,王氏微醺見恍惚起多年前自己興沖沖的領著衛姨娘進門時的情形,莫非,今世果,真的皆因前世緣?

  坐在一旁的明蘭覺著王氏神色不善,知道她最近備嫁妝備的很郁卒,便輕悄悄的扭開頭去,轉眼正瞧見如蘭,只見她低著頭,側著臉,面帶粉暈,似喜非喜一雙含情目看向窗外;明蘭暗哂一聲,用腳趾頭想也知道她又在想她那心肝肉的敬哥哥了!

  自出事後,盛紘夫婦原是極不待見這便宜女婿的,但文姐夫自強不息,養好被長柏哥哥揍出來的傷後,親自上門給盛紘夫婦磕頭賠罪,一開始王氏發脾氣,叫他跪在地上不理睬,盛紘也不冷不熱的說了幾句場面話,然後鑽進裡屋看書去了。

  如蘭聞訊後,瘋了似的闖關過去,一看見文姐夫就淚如泉湧,兩隻苦命鴛鴦相對而跪,對面流淚,只差聲聲泣血了,王氏見這場景,便吃不住了,只好硬把盛紘扯出來。

  中間的細節過程明蘭不清楚,只知道大約摸是文姐夫當著准岳父母的面,狠狠陳述了一番自己對如蘭是如何的情比金堅愛比海深,給一打公主也不回頭!據說當場把王氏說的熱淚盈眶。丈母娘迅速對盛老太太的一貫主張起了共鳴,果然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人呀;連官場老油條盛紘也眼眶濕潤了,緊握準女婿的雙手,嘉勉了一番學業仕途和婚姻幸福的良言。

  ——以上場景被劉媽媽密封現場,小喜鵑捨命向明蘭提供獨家情報。

  明蘭聽得目瞪口呆,以她的理解,估計王氏是真的被感動了,女人天性就比男人浪漫,再粗線條的女人也還是女人;但是盛紘嘛……反正這女婿沒法退貨了,氣也出了,何必把關係搞僵呢,給個台階大家一起下了便是。

  之後,如蘭一改之前的鬱鬱寡歡,鎮日的眉飛色舞嘴角含笑,一針一線的往帕子上繡著敬哥哥寫來的詩句——「月映柳梢荷塘邊,鴻雁在雲魚在水,惆悵此情難寄」,只肉麻的明蘭一陣雞皮疙瘩,可如蘭卻很受用,滿面嬌羞的細心刺繡。
  此情此景,明蘭一陣黯然。

  什麼是愛情?就安娜卡列尼娜拋夫棄子去非法同居加臥軌,是王寶釧不做大小姐卻去蹲了十八年寒窯,明蘭忽然無厘頭起來,難道她要去問顧二叔一句,要是她jump,你jump乎?

  別逗了!明蘭十分鄙夷自己的胡思亂想。



第101回

    在一個依舊低調的上元節後,王氏打點行囊北上奉天了,盛府中一應事務皆由海氏掌理,因海氏之前已多有涉及,事情交接倒也順利,便有那一二不長眼的僕婦想拿喬,海氏也很適時的孕吐一番,然後請出常協理王氏理家的如蘭來幫忙。

    不知是敬哥哥偉大人格的潛移默化,還是如蘭真的長大了,加之前一陣子被盛紘和王氏罵慘了,一肚子火氣還沒地兒出,索性就火力全開,將那些婆子一頓臭罵。

    「你個不長眼的東西!我大嫂子的話你也敢駁?!當日我娘在上頭時你也是這般會話的?敢情好日子過膩了想著挪地方了吧?!」

    「你是王家陪來的,我外祖家的銀錢賬目最是明白,你今日卻拿出這個數目來,你就是這般給王家長臉的?!」

    「什麼也別廢話了?!先卸了差事吧!你瞧著你是頭生癢了,狠狠敲打一頓便什麼事兒都沒了!」

    ……

    痛罵一番後,海氏的孕吐就止了,如蘭也心情舒暢了,繼續情意綿綿的繡嫁妝去了,明蘭愕然,過了半響,忍不住道:「五姐姐,你這眼看要出閣了,好歹寬厚些,免得……」

    明蘭不知怎麼說下去,如蘭很自如的接話道:「免得她們在外頭嚼我的舌根,是不是?」明蘭瞠著她,既然你都知道了,那還……?

    如蘭滿目柔情的看著繃子上的那副繡了一半的『碧水鴛鴦戲荷葉』,眼也不抬,忽然沒頭沒腦的說了一句:「上回你跟著我出去見過文家老太太了,你覺著她人如何?」

    明蘭眼神閃躲開去,結巴道:「呃……看著挺健談,挺爽利,挺乾脆的……」其實是很聒噪,很潑辣,很蠻橫,嗓門又大;不過不好當著如蘭面的說她未來婆婆的壞話呢。

    如蘭抬頭白了明蘭一眼,直言道:「那不是個省心的婆婆!」

    明蘭不說話了,如蘭卻繼續道:「我是不真傻;對我真好還是假好,我心裡清楚。我小時回宥陽老家時,見過孫家那老虔婆是怎麼對淑蘭大姐姐的,還有那姓孫的混賬秀才;六妹妹,你後來一番番提醒我的話我也都聽進去了,我也想過敬哥哥到底是不是真的對我好?」

    明蘭看著如蘭肅穆的神色,靜靜聽著,如蘭聲音漸低道:「我說敬哥哥好,是因為他從不瞞著他家裡的事,他母親的偏心,他兄弟的不長進,還有他一再耽擱的婚事,他一概都告訴了我!他也與我說過,他家的大兒媳婦不好當。」

    「那你還……」明蘭輕道。

    如蘭截過話頭,一言道:「我當時與敬哥哥說,我會孝順婆婆,善待弟妹,但是只有一條,他得與我一條心,只要如此,我便什麼也不怕!」

    明蘭心頭一動,這話聽著很耳熟,她曾經在華蘭嘴裡也聽到過類似的言語,她慢慢沉默了,看來當年王氏和盛紘的齟齬並慘敗於林姨娘之手的過往,還是在這兩個女兒心中留下了深刻的烙痕。

    如蘭忽然輕快的笑起來,道:「敬哥哥應承我了,若有人欺負我,他決不偏幫,了不起躲出去就是了!我便想著呀,這會兒開始就練練膽量嗓門,省的到時候敗下陣來!」

    明蘭啼笑皆非,搖搖頭便罷了,所謂扮豬吃老虎,誰是豬誰是虎還不一定呢。

    「五姐姐定能過的好的!」明蘭真心道。

    如蘭翻了白眼過來,冷哼道:「那是自然!你們一個兩個都嫁了高門,只我一個低嫁了,怎麼也得過的好,不叫你們笑話了去!」

    明蘭仰天無語,這就是盛家五小姐,每次她對如蘭產生了那麼一點點正面情緒,如喜歡,欽佩,同情等,總持續不了五分鐘,就直接轉為負面情緒。

    ……

    日子一天天過去了,如蘭只要專心給自己繡些襖帕就成了,她的嫁妝王氏一早就備的七七八八了,可是明蘭卻差遠了;盛老太太原本打算如蘭婚事過後半年才讓明蘭成親的,這會兒變生肘腋,只好加緊趕急了。

    幾日前宥陽傳信,說年前臘月初,品蘭和泰生表哥已成了親,京城送去的賀禮都收妥了,一切安好;老太太細細詢問了過年回來的允兒關於品蘭的嫁妝,然後振奮一把精神,埋頭於打點明蘭嫁妝的戰鬥中。

    嫁妝對於古代官宦富戶人家的小姐來說,可說是十分重要的一項,有些鐘鳴鼎食的考究家族裡,那些受重視的嫡女從牙牙學語始,長輩們便要一件件給攢嫁妝了。

    就是一樣厚薄的嫁妝,也有從繁從簡兩種情況。繁的,就是除卻陪嫁的丫鬟婆子管事和固產,大到床桌櫃箱等傢俱,小到四季衣裳,甚至紅木金箍的馬桶和洗澡盆,誇張一點的搞不好連壽衣都備下了;像盛老太太和海氏,她們就擁有一整套從頭到腳極其嚴整規制的嫁妝。

    但這畢竟是少數,許多官宦人家要四處為官,哪裡有時間慢慢積存,還有一些人家是後發跡的,根本採辦不及周全的嫁妝,於是想出了最有效的第一千零一招。

    銀子!

    盛老太太細細思量了一番,除了當初從金陵老宅裡起出來的古董鼎瓷要留給長柏傳於盛家子孫,其他便沒有什麼不能給明蘭的;她從箱籠起起出田產和店舖的地契,一一交代。

    「……這莊子在白通河京郊,裡外算起來約有五六百畝良田,莊頭便是你崔媽媽的老頭子,那兩口子我瞧著算實誠,到時候一概與你陪嫁了去。田莊旁還有一座小山林,雖不大,風水卻不錯,兩年前我一道買了下來,叫老崔頭的幾個小子打理著種些果數。」盛老太太極少一次說這麼多話,一邊說還一邊發問,「別發愣!……還記得祖母與你說過的莊務吧?!」

    明蘭立刻反應過來,對答如流:「嗯!用人要重信,時時常查檢!再實誠的奴僕若沒了得力的監管,天長日久也難免有別心,但也不可過分猜忌,寒了下頭人的心。」

    老太太滿意的點點頭,隨即歎了口氣:「那田莊旁原還有一大片抵賣罪臣的良田,足有上千畝,因那快地離皇莊忒近了,我想著不好便沒買;早知道你會這麼嫁,我就……唉!」

    「不用了,夠了,夠了!」明蘭連忙道,墨蘭只有兩百畝水田外加一片旱田,即使是華蘭的陪嫁莊子也不過七百畝罷了,當然,王氏還給了她別的東西。

    「夠什麼夠?!」盛老太太一眼瞪過去,明蘭立刻縮脖子;她瞧不得明蘭這幅沒見過世面的樣子,繼續自顧自道,「還有金陵和老家那兒的幾爿鋪子店面,由你大伯照看著,還有幾宗買賣的股息……」

    「祖母!」明蘭終於聽不下去了,光是田莊山林加起來就有七八千兩了,她忍不住插嘴,「這些銀子便是嫁個公府小姐也夠了,我哪用這好些!……再說了,您也得留些傍身的呀,俗話說,千子萬子不如身邊的銀子……哎喲!」

    明蘭腦門上挨了一個爆栗,她捂著腦袋縮進炕褥裡去,盛老太太大聲呵斥道:「你個沒出息的!你以為那大家子裡頭的日子好過麼?大到妯娌婆母小姑,小到管事婆子丫鬟,哪個省事?!進去後有你使銀子的地方!」

    明蘭知道祖母的意思,卻搖頭道:「我是什麼身份外頭人都知道,沒什麼好充冤大頭的,到時候該怎樣就怎樣,細細計算著過也就是了;倒是您,年紀大了,身邊還是多些銀子的好!」別的不會,裝傻充愣卻是到這個時代後,明蘭學的最精湛的技藝了。

    盛老太太心中感動,卻依舊訓道:「我留著傍身錢呢,不用你來瞎操心!還不因你是高嫁,才要多陪些嫁妝!」

    明蘭想起華蘭在袁府的光景,她沒錢麼,又過的好麼,可見銀錢是買不來看重和疼愛的;她對著老太太的眼睛,正色道:「祖母,您聽我一句,若我是個有福氣的,以後自然不愁日子過,若我是個福薄的,再多陪嫁也便宜的別人!您還是自己多留些吧,你身子不好,若……有個看顧不周的,或下頭人不利索的,你手裡有錢幹什麼不成呀?!」

    這些都是誅心之言,甚至有些不孝忤逆的意思在其中了,非到這種時候明蘭是決計不敢說的,老太太如何不明白,她眼角沁淚,低聲道:「放心,他們不敢怠慢我的!…且我瞧你大嫂子是個懂禮數的,待我很是孝順;我只憂心你這傻孩子……」

    明蘭眼眶濕潤,努力作出高興的樣子,笑道:「聽小桃說,她們村裡原有句俗話,嫁漢嫁漢,穿衣吃飯;孫女好歹算是高嫁了一場,總不會過不下去日子罷!」

    老太太聽了,也忍不住笑出來,隨即板起臉,重重道:「好!他既千方百計把你算計了去,想必不會叫你餓著!」

    祖孫倆說了許久,最後敲定固產還是只陪過去田莊和山林,到時候多陪些銀兩,外加好幾大箱老太太積年存的名貴料子。

    嫁妝畢竟是死物,說定了也就說定了,陪嫁的人口才是麻煩。

    當初華蘭出嫁時,除了葳蕤軒的一眾丫鬟婆子,王氏陪送一個彩簪,老太太也給心愛的大孫女送了一個翠蟬。近十年過去了,彩簪被抬成了姨娘,生了庶長子,如今不免遭到華蘭的猜忌;而翠蟬卻嫁了袁府裡最得力的管事,成了華蘭身邊最信重的左膀右臂。

    墨蘭是例外,王氏和老太太誰也沒多送人,只把她山月居裡的人帶了過去。

    剩下的如蘭和明蘭,王氏照著華蘭的例子,給如蘭一個彩佩,給明蘭一個彩環,老太太則給最老成穩重的翠屏給了如蘭,至於明蘭,其實小桃和丹橘基本算是壽安堂出去的,還有那四個綠的,也是房媽媽一手調|教的,外加一個翠袖,老太太就不再給旁人了。

    彩環姑娘是杏眼桃腮的小美人,老太太看了第一眼,就一陣生氣,恨聲道:「也不知她安的什麼心?!」

    明蘭趕緊安慰她道:「論顏色,她還不如若眉呢,更別說沉魚落雁閉月羞花的孫女我了!」

    老太太一個趔趄,險些一個倒栽蔥從炕上掉下來。

    回到暮蒼齋,明蘭心裡一直想著這事,就問丹橘道:「老太太與我挑陪嫁的人了,你且下去問問她們,有沒有捨不得爹娘的,或是有中意的親事了,別過了這村就沒這店了。」

    一旁的小桃聽了,連忙插嘴道:「我和丹橘姐姐自然是要跟著姑娘的!」

    「廢話!」明蘭瞪了她一眼,「你閉嘴,我問丹橘呢!」

    誰知丹橘一臉為難,扭捏著手指,明蘭大奇道:「莫非你不願意與我走?你但說無妨的。」

    丹橘嚇了一跳,連連擺手道:「不是的,不是的!我怎能離了姑娘,是……燕草和若眉。」

    明蘭眉頭一皺,輕聲道:「你且說來!這些日子怕有不少人來托你罷。」

    自從她定了顧廷燁的婚事後,身價大漲,好些丫鬟婆子管事都想著能跟過去;於是就或明或暗的托人捎話,小桃是出了名憨直的傻丫頭,請她帶話沒準反要搞糟的,綠枝刀口無德,不被她諷刺罵上兩句就很好了,於是溫柔厚道的丹橘就成了最好的突破口。

    丹橘一臉為難,結結巴巴道:「若眉…她是外頭買來的,且還有楓三爺……是事兒,她只有姑娘可依靠了。」

    明蘭沉吟不語,若眉是房媽媽第一個想要剔除的人選,說她生的太好了,又識文斷字,心高氣傲,未免到時候心大眼高生出事端,就不好了。

    「那燕草呢,她老子娘不是在給她說親事了麼?」

    丹橘臉色更難看,低聲道:「……她說,她捨不得姑娘,想再多服侍姑娘幾年。」

    這下,連明蘭的臉色也難看了。

    小桃鋪好床,提著個青花纏枝瓷熏爐在暖閣裡慢慢的熏著,聞言,便回頭道:「燕草姐姐的娘前幾日進府了,她們躲在屋裡說了好一會子話,原來就說這個呀。」

    冷不防被說破,丹橘一陣尷尬。

    明蘭一眼看過去,丹橘垂首立好,明蘭淡淡道:「你始終是心太軟了。」丹橘被明蘭看的手足無措,實在不敢再隱瞞了,便囁嚅道:「都是一塊兒大的,她說我們要去享福了,可不能落下姐妹。」

    明蘭心裡一沉,默了一會兒,才道:「若眉帶上,燕草留下。」

    丹橘一驚,明蘭看了她一眼,繼續道:「……從明兒起,就叫綠枝頂了她的差事,叫她好生備嫁才是,我們一場情分,必不會少了她的嫁妝。」

    丹橘應聲,掀簾出門前,忍不住回頭道:「姑娘,這些多年了,燕草也算盡心,沒犯什麼過錯。」她服侍明蘭近十年,知道明蘭表面看著和氣好說話,但其實心意堅定,想定了的事很少能改變;只是好歹再多盡一次力。

    「我知道。」明蘭坐在奩鏡前,支著一條玲瓏可愛的玉白手肘,緩緩道,「可她存了這樣的心便是不好。那種權爵之家裡,便是你沒什麼歪心思怕也要被勾出歪心思來,何況她原就是個心智不堅的;這樣還能全了我們一場情意。」

    她不怕受騙,也不怕背叛,怕只怕騙她背叛她的,是她所信任所珍愛的人。

    二月初,春寒早早就褪去了一半,敬哥哥和長楓進考場的第二天,王氏從奉天回來了,雖一身風塵僕僕,但掩飾不住情緒愉快,面色紅潤。

    「娘她近來有些咳,便不來瞧兩個丫頭出閣了,說是待天氣暖和些了,就帶著你們舅媽和表哥表嫂們一道來走親戚!」王氏眉飛色舞,盛紘也聽的呵呵笑。

    屋裡一張海棠石填的如意大圓桌上堆滿了毛茸茸的皮子和厚絨,看著就很貴重,還有幾盒紅線拴的人參,王氏不住道:「……諾諾,這是外祖給你們幾個小輩的,喜歡什麼自己挑了去,這可是年前冬剛打下來的!明丫頭,你別愣著呀,你外祖母可惦記你了,她說了,裡頭也有你的份兒!」她這次回娘家大獲全勝,王老太太被小女兒一求一跪,便心軟了,最後母女倆抱頭痛哭一場,前事盡消,重歸於好。

    明蘭笑著上前,跟在如蘭旁邊翻檢著那些厚茸茸的皮毛,觸手溫軟暖和,果然是上好的貨色,她嘴裡誇著,心裡卻想,以她對王氏的瞭解,光是自己有好事還不足以叫她高興成這樣,定然還有旁人的壞事讓她幸災樂禍才對。莫非王表哥和康表姐婚後不和,婆媳不睦?!

    正想著,冷不防如蘭湊到明蘭耳邊,輕聲道:「六妹妹,康表姐在王家怕是沒過好!」

    明蘭心頭一樂,也歪著腦袋湊過去,咬著耳朵:「英雄所見略同!」

作者: C萍妹    時間: 2012-7-3 09:09 AM

本帖最後由 C萍妹 於 2012-7-3 09:12 AM 編輯

第102回 如蘭出嫁,與往事告別

    春闈出場那日,盛府派了來福管家去場外候著,伸長了脖子等了好半天,長楓和文炎敬才跌跌撞撞的出來,一個面色發青,活似縱X過度;一個臉色泛黃,好像餓了幾天。相比長楓的得失心重,文炎敬反而自如多了,反正不論他能不能考上,媳婦和岳家是跑不了的。

    心態不同導致結果不同,半個月後揭榜,文姐夫中了進士,殿試得了二甲三十二名,待經試過後,或進翰林院,或授官職;而長楓哥哥……咳咳,再考一次罷。

    如蘭婚期臨近,樣子卻反倒有些不對勁,一忽兒嘻嘻哈哈,一忽兒又無端發脾氣,王氏來尋女兒說幾句體己話,也叫如蘭三句給頂了回去,喜鵑看著樣子不成,只好去尋明蘭救火。

    「六姑娘,您瞧……」喜鵑為難道啟齒。

    「不用說了,我過去瞧瞧便是。」明蘭知道她的意思,因她既會裝傻,又會哄小女孩,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她幾乎成了如蘭的滅火器,小喜鵲在時也常來尋她幫忙。

    一進陶然館,因已抬走了嫁妝,只見原本鑲金纏銀的閨房顯得有些空蕩,如蘭呆呆的坐在窗前,一旁暗紅漆木的衣架上撐著一件錦繡輝煌的大紅嫁衣,平白將整個屋子映的光彩了許多。

    「喲!妹妹如今是大貴人了,怎麼這會兒有功夫來我這地方?」如蘭一見了明蘭,立刻打起精神,一副尖酸的口氣。

    明蘭默默的坐到如蘭身旁,微笑道:「姐姐有什麼不舒坦的?且與我說說。」

    如蘭斜眼睨明蘭,冷笑道:「我是個沒出息的,哪裡有這個福氣?!」說完氣鼓鼓的把頭扭過去,用背對著明蘭,兩隻手臂重重撐在案几上。

    明蘭略一思忖,試探道:「太太與你說什麼了?」

    如蘭沒有回頭,只用鼻子大聲的哼了一聲,明蘭立刻就明白了,隨即十分無奈,暗自腹誹——都仕廷燁那個不著調的!

    幾日前文家選了吉日來送彩禮,顧廷燁翻看了一遍黃歷後,發現那日是這段裡最好的日子,便派人來詢問『可否那日來放聘』,王氏當時沒想到,盛紘就一口答應了。

    到那日,文家不過是按著禮數,備了足份的花茶,團圓果,羊鵝,酒罈,木雁外加幾匹好布料,也就完了,顧廷燁卻猶如南美剛挖了金子回來的暴發戶,送來的彩禮足足堆滿了一個院子。先是一百二十八對足金肥豬(明蘭屬豬),足有一千兩;布料有江南的綃紗八十八匹,江北的羽紗八十八匹,各色彩繡的雲錦蜀緞一百零八匹,三四兩重的龍鳳赤金鐲十八對,嵌珠龍鳳赤金簪十八對,還有鮑魚、蠔豉、元貝、冬菇、蝦米、魷魚、海參、魚翅和魚肚外加髮菜等上品海味,海氏和老太太瞧了後,嚴重懷疑這些都是進上的貢品,至於其他各類三牲魚酒四季茶帖子等物件更是不計其數;最後是一對呱呱亂叫的肥胖大雁。

    其實顧廷燁不過是按著那些鐘鳴鼎食的權爵人家的禮數來辦,也不算過分逾矩,但卻深深紮了王氏的眼睛,她心裡壓抑已久的不安終於爆發,她早知道這種富貴的差別以後會慢慢顯露出來,這一血淋淋的對比無疑是敲了一個開場鑼。

    自那日後,她瞧見明蘭就不怎麼高興了,不過明蘭畢竟是待嫁之人,日日窩在壽安堂還來不及,王氏只得去找如蘭訓話,言語中儘是難聽的酸話,明蘭不用想也知道是怎樣的,無非是些『若是你不出事,這些好處都是你的』云云。

    最令王氏憤恨的是,這些彩禮都徑直送進了壽安堂,她連手都沒有過,按著老太太的心思,這些彩禮怕是大半要跟明蘭陪嫁去顧府。

    就算如蘭對文姐夫一往情深,也畢竟是個普通女子,也好面子,也有虛榮心,這潑天的富貴誰人不眼饞,如今盛府裡上上下下,從管事到丫鬟婆子都對明蘭極是慇勤奉承。

    明蘭也是普通人,看見金銀珠寶也很動心,她甫一見到堆成小山的彩禮,也是小心肝撲撲亂跳了一陣,光是其中的金珠首飾,丹橘和小桃就足足點了半個時辰,當初老太太送來的那個九層八十一套盒的烏木梨花彫漆的妝奩大箱籠總算有了用武之地,塞的滿滿噹噹的。

    她生平第一次覺得這樣成親也不錯,如果能保證贍養費,婚姻失敗也不會手忙腳亂。

    「五姐姐要是有什麼心裡不痛快的,盡可與妹妹說說。」明蘭盡量緩和語氣。

    誰知如蘭倏的回過頭來,眉毛輕蔑的一挑,冷哼道:「我怎麼敢?!太太說過了,我以後沒準還要妹妹幫襯著呢!」

    明蘭算算日子,沒幾天兩人都要出嫁了,估計這是自己最後一次這麼哄如蘭,索性跳樓大酬賓,狠狠賣一把力,把她高高興興的送出門算了,便笑吟吟道:「五姐姐,妹妹問你一句話,這會兒要是可以,你願不願意與妹妹調換,我嫁去文家,你嫁去顧家?」

    如蘭面色驚疑不定,反口問道:「你願意?」

    「自然願意!」明蘭一口應下,笑嘻嘻道,「我原就覺著五姐夫不錯,又會半夜爬山來會佳人,又會些吟詩弄詞的纏綿悱惻,這會兒還中了進士,為什麼不願意?!」

    「你敢——!」如蘭用力拍桌子,一站而起,吼聲如雷,震的明蘭耳鼓膜嗡嗡響。

    明蘭揉著耳朵靠在椅背上,笑彎了腰:「那姐姐在惱什麼?」

    如蘭重重出了一口氣,瞪著明蘭看了半天,才忿忿坐下去。

    明蘭緩緩靠過去,用胳膊搭在如蘭肩上,在如蘭耳邊輕聲道:「那年咱們去忠勤伯府走親戚,瞧見了大姐姐的婆母,回來後姐姐對我說了一番話,姐姐都忘了麼?」

    如蘭發了怔,耳邊一枚紅榴寶金流蘇墜子不住的蕩著,她緩緩道:「我記得,……我說,天底下的婆婆都是可惡的,若要我過大姐姐那樣委屈的日子,我還不如當一輩子老姑子呢。」

    明蘭心裡微微歎息,柔聲道:「你心裡都明白,又何必惱火呢;姐姐……你是不是怕了?」

    如蘭低著頭,眼角沁出水光,不知不覺間抓住了明蘭的手,緊緊握住,哽咽道:「我是怕了,我怕敬哥哥以後會負我,怕那尖酸的老婆子會欺負我,怕以後在姐妹當中抬不起頭來!我也知道乃府裡也不是好過的,可我就是……,我……我不想嫁了……」

    如蘭嚶嚶哭了起來,王氏的數落加『婚前恐懼』,粗線條的她也抵受不住了。

    明蘭悠悠的歎了口氣,道:「人都說世上有三件事不可信,一曰老人家說不想活了,二曰少年人說不想長大,三曰……」

    「是什麼?」如蘭漸漸收了眼淚,出口相問。

    「三曰大姑娘說不想嫁!」

    如蘭惱羞成怒,拎起兩個拳頭就去捶明蘭,明蘭哎喲連天的呼喊告饒,賠了半天罪才算完,這麼一鬧騰,如蘭倒是不傷心了,兩姐妹氣喘吁吁的靠在一塊兒,癱在炕上,有一句沒一句的閒話。

    「做兒媳婦真不容易呀,做婆婆就舒服多了!」

    「爺爺都是打孫子輩來的,婆婆也是媳婦熬出來的,姐姐會有那一天的。」

    「要是沒有婆婆多好!」

    「沒娘哪來的兒子,五姐姐比念完了經不要和尚還狠。」

    「我要…我們要好好把日子過下去!」

    「那是自然,活人都要過日子的,死人才不過呢。」

    「你要當心!顧府裡的妯娌親長瞧你是庶出的,會給你臉子瞧的!」

    「不要緊,不去看她們的臉就是了。」……

    明蘭其實並不很喜歡如蘭,同樣是外向性格,相比品蘭的豪邁爽朗,不拘小節,開朗善良,如蘭則多了幾分尖刻任性,蠻橫霸道,可是——明蘭側眼看去,如蘭這會兒已不生氣,興沖沖的拉著明蘭說她將來的新家怎樣佈置——這個喜怒皆形於色的女孩,卻是這隱晦含蓄的院子裡,唯一鮮活真實的存在。

    二月二十七,大吉大利,宜婚姻嫁娶。

    文姐夫春風得意,外有功名傍身,內有得力岳家,為他幫襯迎親的好友同窗頗是不少,一路上披紅掛綵,吹吹打打,極是風光熱鬧。

    這回長楓總算尋著了對手,在盛府大門口與文姐夫唇舌劍了足半個時辰,詩詞縱橫唐宋,言談濃墨華彩,引的一干幫眾大聲叫好,場面甚為熱鬧,王氏總算露出些高興。

    盛老太太性喜清淨,這次總算給了王氏面子,好歹吃過了三巡酒才回壽安堂歇息,明蘭心裡也頗高興,稀里糊塗的吃了幾盅,只燒的兩頰燙紅,腦袋發暈,在屋裡躺不住,便出了院子,走上幾步散散酒氣。

    夜涼如水,外院那邊依舊傳來隆隆高聲哄談的笑鬧聲,還飄過來一陣陣酒香,觥籌交錯,想是還未結束酒宴,更映著內院靜謐一片,明蘭沿著石子小路緩緩走著,忽一陣頑皮,想看看那池塘的冰面都化開了沒,出嫁之前怎麼也得再捉幾條魚呀。

    疾行幾步,堪堪來到池塘便,就著米白色的月光,只見一個修長的人影彎著腰,扶著池邊的山石低著頭,似乎在嘔吐,那人似乎聽到身後有腳步聲,緩緩的回過了頭來,半牙的月兒,晃著夜色湖面的波光,映著那個人秀美俊雅如同美玉般。

    明蘭腳步一滯,心頭一緊,立刻就想轉身走人。

    「……六妹妹?」齊衡身上瀰漫的淡淡的酒香,叫初春的水汽一湧,反倒清雅。

    明蘭努力止住腳步,臉上帶著微笑:「好久不見,還未曾賀喜新婚,恭喜恭喜。」

    齊衡的一雙眼睛生的極好,恁多少濃情蜜意都欲訴還休的括在裡頭,盈出水一樣的清淺深濃,他靜靜的瞧著明蘭,緩緩道:「說道恭喜,妹妹嫁期將近,我這裡賀喜了。」說著,便躬身一拱手,滿滿的行了個禮。

    明蘭立刻斂衽還禮,也盈盈福了福。

    兩人一會兒相對無言,池塘邊只聽見水聲輕動。

    明蘭想溜,齊衡卻始終盯著她看,好似看不夠一般,明蘭的神經不夠堅強,只能找話來說:「你……怎麼在這兒?」這裡是盛府內院,外男怎麼進來的。

    齊衡美目輕彎,微微笑道:「喝多了幾杯,則誠兄讓我在他書房裡歇歇。」他識得盛府路徑,長柏的書房又在內外院交界處,他能一路摸到水邊也不稀奇。

    明蘭沒話說了,又是一陣詭異的寂靜,齊衡瞧著明蘭,從眉角,到睫毛,到笑靨,到嘴角那一對小小的梨渦,想起往事,齊衡頓時一股鬱憤湧上心頭,冷笑一聲:

    「六妹妹是不必擔心的,上個月威北侯成婚,席間敬酒如雲,顧都督搶著替沈國舅擋了好些酒,沈國舅說了,待顧府辦親時他會投桃報李的。……哦,我忘了,我以後可不能再喚你六妹妹了,論起輩分,我可得叫你二舅母了!」

    明蘭聽了,一言不發,過了半響,才緩緩道:「你說的是。」

    齊衡只氣的酒氣上湧,一時站不住腳,搖晃了下,依著山石才不倒下,想要說兩句狠話來刺明蘭,他卻又捨不得;兩人又是一陣無語。

    齊衡實覺鬱鬱,終忍不住道:「我有一句話,擱在心裡許久;今日問你,望你實話答我。」

    明蘭淡淡道:「請問。」

    齊衡站直了身體,深吸一口氣,玉石般皎潔秀麗的面龐一片正色,道:「這些年來,我對你的心意你不是不明白,但卻總裝傻充愣,對我冷若冰霜;我今日指天說一句,但凡你有半分回應我的心意,我也拚死爭一爭了!可你初初便看死了我,覺著我是那不堪重信的,覺著我會連累你,害了你,避我如毒蛇猛獸,這,這到底是為何?!」

    明蘭抬著頭,露出一段粉藕般的水嫩脖頸,仰出極秀美的線條,齊衡看的幾乎癡了,過了會兒,明蘭輕垂眼瞼,才悠悠道:「咱們從小認識,恐怕你自己都不知道,你其實與郡主很像,看著風輕雲淡,內裡卻極好強。你明明已有了大好家世,卻依舊勤學不綴,潔身自好,在京中錦衣子弟中,可算首屈一指的好兒郎。」

    明蘭語氣悵然,臉向湖面,好似想起許久許久以前的事,她緩緩繼續道:「你什麼都要做到最好,剛學了幾天漢賦,又想著鑽研詩經;練著館閣體,卻也不願放棄顏體柳體;莊先生剛誇你寫字略有小成,你又去調色作畫。你也知道貪多嚼不爛,便日日起早貪黑,生生把許多學問技藝練出些名堂來。」

    齊衡聽出明蘭語氣中淡淡的憂傷,心裡也是一陣難過。

    明蘭頓了頓,定住心思,轉過頭來,靜靜瞧著齊衡,一字一句道:「你太好了,事事都想做最好,我要不起,你心太大了,也放不下。」

    齊衡只覺得一陣心痛如絞,他狠狠的咬著嘴唇,直咬得舌尖嘗到淡淡的腥味,才艱難道:「你……素來見事就是極明白的。」

    明蘭盯著自己的腳尖,心裡鈍鈍的痛了一下,道:「沒什麼可依仗的人,自得想明白些。」

    齊衡看著明蘭脆弱窈窕的身子,似乎一陣風就能把她刮走了,心裡酸酸的柔軟起來,道:「我知道你的難處,我,我從未怪過你,我只恨我自己這般沒用!顧…他其實人不壞,你別聽信了坊間傳聞,你……你要好好過日子!」

    明蘭胸間溢滿湧動,抬頭朗聲道:「我來這世上一遭,本就是為了好好過日子的!」

    說完,只見齊衡眼眶已發了紅,淚水似要盈眶,明蘭依舊微笑的如艷陽一般,放平整衣裙,遮住鞋尖出的幾滴濕潤,然後娉婷裊娜的福了福,頭也不回的轉身離去。

    頭頂上,月牙如鉤,微微閃動著幽光,卻已經沒有適才的光彩。

    明蘭快步走向壽安堂,迅速進了內屋,只見老替老太太剛剛卸了釵環衣裳,靠著炕沿舒展著身子歇息,明蘭行禮問安後,屏退左右,上前一步道:「祖母,你與我說說賀家的事兒吧,你上回去了之後,現在如何了?」

    老太太被明蘭這一番舉動弄的有些奇怪,盯著明蘭看了一會兒,露出很奇特的微笑:「自婚事定了之後,你再也不曾問過我半句賀家的事,怎麼,今日想知道了?」

    明蘭神色如常,乾脆道:「有些事不是不聞不問,便可當沒有的,還是知道清楚些好。」

    老太太緩緩抬起身子,眼神帶了幾分讚賞滿意,道:「我去賀府把話已說明白了,你已定親,兩家本無定契,一無媒妁二無信物,便什麼也不算了!」

    明蘭點點頭,躬身謝過老太太,又問:「那賀家如何說?」

    老太太微笑了下,眼神閃動,答道:「我那老妹妹是個最豁達的,從出了曹家的事後,她心裡就有數了,她自不會計較;弘哥兒素有大志,聽聞張家有意往雲貴採集藥材遍訪名醫討究,他已決意跟著一道去見些世面,大約過不幾日就要出門了,此次沒個三兩年怕是回不來;賀三太太素來病弱,最近又有些身子不好,慢慢調理就是了。」

    明蘭面沉如水,絲毫不動神色,再問:「賀家眾人可有言語或物件給我的?」

    老太太笑了笑,直震的手腕上的佛珠一陣抖動,才道:「我那老妹妹知道內情,只說你受委屈了,還道賀家覺不會半分言語出去,反正賀老先生已上了奏本,乞骸歸鄉告老,大約磨蹭個一年半載的便要離京了;其餘嘛……只有弘哥兒留了句話給你。」

    明蘭定定道:「他說什麼?」

    老太太慢慢道:「他說,對不住你,是他自己德薄無福,與你無干。」

    明蘭聽完了,久久無語,老太太盯著看明蘭的神色變化,語重心長道:「你也不必往心裡去,有些心結早些解開的好,反正以後都不會見了,過自己日子要緊。」

    明蘭抬首而笑,溫婉俏皮,爽朗明淨,道:「祖母說的是。不過,以後見不見的,都不打緊了,賀老夫人是祖母的知交,尋常親友人家罷了。」

    老太太聽了,心頭一塊大石才落了地,讚聲道:「你想開了,便是最好。」

    明蘭笑道:「眼睛長在腦袋前面,就是要向前看的。」



第103回

    如蘭的回門酒辦的也很熱鬧,裡外開了六桌,不但來了許多親朋好友,連墨蘭夫婦和康姨媽也來了;老太太十分不悅,席間拿眼睛冷淡的盯著王氏看了一會兒,只把王氏看的低頭不敢說話,康姨媽則坐在王氏身旁,依舊是一副溫婉玲瓏的模樣。

    飯後,老太太和王氏拉著如蘭問了幾句婚後可好後,三姐妹便自行離去說話喫茶了。

    墨蘭和如蘭分別回自己屋子緬懷了一番往事,然後一齊聚集在明蘭的暮蒼齋,明蘭見這兩個冤家在自己屋裡,頓時一陣心驚肉跳,但也只得硬著頭皮叫丹橘奉茶。

    清香宜人的常清瓜片,沏過兩回便現出好看的青綠色,墨蘭披一件湖水藍薄綾紗襖子,旭日初春頗是清麗嫵媚,她對著剝胎白瓷茶碗,眉目間頗見幾分詩郁,悠悠道:「早早晚晚,咱們的院子都要住了別人的;只沒想,這麼快就騰空了,也不留一留,到底是潑出去的水了。」

    墨蘭出嫁後,山月居就被陸陸續續搬空,只留個小丫頭看管打掃,曾經歡聲笑語的繡閣已人去樓空;其實陶然館也開始搬動了,只是還不夠時間。

    如蘭一見墨蘭便如鬥雞一般,豎著全身的羽毛等著開戰,聞言立刻要反唇,明蘭連忙搶過來,笑吟吟道:「大嫂子就要生二胎了,三哥哥和四弟弟也要娶妻的,咱們一個個出閣了,屋子遲早是要給小侄子小侄女們住的。家中人丁興旺,可不是好事?!」

    墨蘭定定的看了明蘭一會兒,輕笑道:「六妹妹倒是越來越會說話了,難怪能得嫁高門,咱們姐妹裡怕是你最有福氣了。」

    明蘭立刻端正臉色:「婚姻大事,妹妹只知聽父母親長的吩咐。」

    如蘭捂嘴輕笑,立刻道:「那是!婚姻大事自然要聽父母的,哪能自作主張呢?」明蘭忍不住看了她一眼,這傢伙顯然是忘記自己的老公是怎麼來的了。

    墨蘭居然神色自若,笑道:「兩位妹妹說的極是……對了,五姐夫殿試已畢,不知欲作何打算呢?」

    如蘭臉色微微泛紅,平淡的面容透出一股新婚的嬌艷,眼角眉梢俱是愉悅,明蘭歪著腦袋開始胡思亂想,估計X生活很和諧。

    「…先入翰林院館授,再緩謀個差事,也不知將來會如何。」如蘭頰如塗脂,一副驕傲的樣子,文姐夫雖沒能像長柏哥哥一樣授個庶吉士,但能夠進翰林院,將來官位也差不了。

    墨蘭眼神閃爍,嬌笑道:「這有何難,回頭你好生托托六妹妹,別說個把知縣知府,再高的官位也是沒準的!」

    如蘭當即變了臉色,憤恨的瞪著她,明蘭趕緊收回胡思亂想的口水,忙把小臉板的十分端莊肅穆,道:「四姐姐莫要胡言,六部管制乃豎家掄才大事,怎可等閒說笑?四姐姐這樣說,若叫人聽見了,還以為四姐夫…哦不,四姐夫一家的官位都是托來的呢!」

    這下輪到墨蘭變了臉色,如蘭捧著帕子呵呵的笑了起來。

    明蘭眼見差不多了,也不好過分下了墨蘭的面子,趕緊岔開話題道:「五姐姐成親那日府裡好生熱鬧,四姐姐也不來,真是可惜了!」

    墨蘭臉上出現一種很古怪的神色,高興與惱怒夾雜,然後平靜道:「家中有些事兒……,萬姨娘要生了,我不好走開。」

    明蘭猶自木木的在想這萬姨娘是誰,如蘭卻立刻反應過來,興致勃勃的追問:「是男是女?」墨蘭微笑的呷了一口茶,慢悠悠道:「是個閨女。」

    如蘭呼了一口氣,一臉失望的樣子,明蘭終於想起來了,原來萬姨娘就是春舸小姐。

    墨蘭放下茶盞,慢條斯理的拿帕子摁樂摁嘴角,一臉關切的憂傷道:「大夫還說,因生育時不順,萬姨娘怕是以後也不能生了;哎……可歎也是個沒福氣的。」

    「為什麼會不順?」如蘭疑問道。

    墨蘭輕歎道:「大夫說,胎兒太大了……」

    明蘭心頭凜然一緊,她在家裡也聽說,墨蘭在梁家好生賢惠,對春舸噓寒問暖,日日燕窩人參伺候著,頓頓山珍海味,有時甚至拿自己嫁妝來貼補,引得眾人稱羨。

    可是,明蘭清楚的記得,當初的衛姨娘就是因為胎兒過大,又吃了涼寒的食物導致早產,外加沒有及時尋到穩婆,才送了一條性命。

    明蘭低著頭,不想說話了。

    如蘭自是不明白的,覺著無趣,又尋了個新話題,問道:「六妹妹,康姨媽怎麼又來了?娘不是說,再也不讓她上門的麼?」

    明蘭歎息道:「就是因你成親,康姨媽才藉機又尋上門來,我是沒見到啦,但聽說在太太屋裡又哭又說了許久,好像…嗯…,元兒表姐在王家過的不是很好。反正,到底是親姐妹,太太末了也心軟了。」

    「元兒怎麼了?」

    「她怎麼個不好法?」

    墨蘭和如蘭這個時候特別有默契,雙雙抓住重點,異口同聲,隨即互看了一眼,不好意思的咳了兩下,拿眼睛看著明蘭等後頭的話。

    明蘭無語,略略組織了一下思路,道:「好像是,元兒表姐,哦,得叫表嫂了,她頂撞了舅母還是怎麼的,舅母氣極了,打賣了她身邊好幾個丫鬟媽媽;外祖母也惱了,要元兒表姐學禮數,罰抄《女誡》好幾百遍,還日日叫站在跟前立規矩;不老實還不給飯吃……康姨媽是這麼說的。」

    如蘭頓時氣定神閒,滿臉得色,道:「我說嘛!元兒表姐這人性子又急又躁,做人兒媳婦且差得遠呢,舅母如何瞧得上眼!」

    明蘭歎道:「旁人也就罷了,可我聽老太太說,王家外祖母的為人很詩道大度,若連她也惱了,怕真是表嫂的不是了。」

    墨蘭撇撇嘴角,似有不屑之意,眼珠一轉,計上心來,忽長歎一聲,悲慼道:「元兒做錯了事,尚有改過機會,只可憐……我那姨娘……,聽說她在莊子裡吃不好睡不好,如今眼看咱們都出閣了,她也受了罰了,不曉得什麼時候能回來!六妹妹,如今你身份貴重,可否在老太太和太太面前說個情!」說著,眼眶又是一陣氤氳水汽。

    如蘭冷笑一聲,輕蔑道:「姐姐已是嫁出去了,娘家的事還是少管為妙,先把自己那一畝三分田看管好罷!我可聽說梁家如今日子可不好過,連著被上諭申斥了兩回了。原先好好的人家,也不知是家裡進了什麼災星,連著倒霉!」

    墨蘭粉面漲紅,惱羞成怒,反唇相譏:「我是個沒出息的,但我再沒出息,也是靠著夫家勤懇的過日子,不像有些人,還拿嫁妝養著男人一家子;怪道人家都說女兒是賠錢貨!」

    「你說什麼?!」

    「人話!五妹妹聽不懂麼?」

    ——明蘭仰天長歎,她婚前的最後一次姐妹聚會,結束於墨蘭和如蘭的不歡而散,戰後點算損毀情況,一共陣亡了兩個茶杯,三個茶碟,外加一對同花式樣的點心盤。

    「好險,好險!」丹橘拍著胸口,「幸虧我手腳快,遠遠瞧見四姑奶奶和五姑奶奶來了,忙將老太太剛送來的那套極品海棠凍石蕉葉茶具收起來。……只是把小桃給嚇壞了,她剛在屋裡喝了口茶,就叫我劈手奪了茶壺茶杯,呵呵,砸壞了你的東西,小桃莫惱哦。」

    小桃緩緩擦拭著桌面,似有些不好意思:「那個……其實,我用的是你的茶杯。」

    明蘭:……

    臨出閣前幾天,老太太把陪嫁莊子裡的管事叫了過來,讓明蘭一一認人。

    「你們跟了我不少日子了,我把話給你們說在前頭,別仗著自己的資歷便在主子面前拿架子,若有個什麼不好的,六丫頭可當即發落了你們!我是一點兒面子不給的!」老太太神色威嚴,清楚的呵斥著。

    下頭跪著一行人,其中最中間的一個方臉的老漢出來,連忙磕頭道:「老太太說的什麼話,從今日起,孫小姐便是我們頂頭天,我們怎敢有所怠慢!」

    老太太點點頭,道:「你是個明白的;若你好好打理著,明丫頭也不會虧待了你。」

    隨後,老崔頭領著兩個兒子,崔平,崔安,給明蘭磕頭,明蘭點頭應了。

    老崔頭其實並不很老,還不到五十歲,因常年暴曬在日頭,一臉的黝黑褶皺,料理莊稼農物很有一手,兩個兒子看起來也都大手大腳的很壯實,一個幫著父親管理稼畬,一個在山林子上種些果木;此外,還有兩個陪房,一個叫劉滿貴,一臉機靈精幹,不笑不說話,還有一個叫計強的,說話磕磕巴巴,指甲縫裡還留著泥土;仔細一問,居然是綠枝的哥哥。

    明蘭頗感吃驚,這兄妹倆簡直天差地別。

    「我老子娘死的早,哥哥又老實巴交,常受人欺負,什麼苦的髒的累的活兒都推給他,出了錯,就拿我哥哥頂缸,若不是房媽媽,我哥還不知有沒有命留下!」綠枝悶悶不樂的回憶往昔,「都二十五了,連媳婦都還沒說上。」

    「怪道綠枝姐姐這麼厲害呢。」小翠袖笑道。

    「什麼厲害?這叫練達。」秦桑溫柔的微笑著,戳了戳小翠袖的腦門,「回頭到了姑爺家,可不敢亂說話了,不然不僅丟了姑娘的臉,還當咱們盛家沒教養呢。」

    小翠袖捂著腦門點點頭,又道:「哎…可惜燕草姐姐和九兒姐姐不能一道去,咱們一道好多年了,總覺著少了些什麼。」

    若眉輕輕冷笑了下,道:「她們兩都是有福氣的,老子娘都疼著緊呢;用你來瞎操心!」

    碧絲嬌滴滴的捂著小嘴,笑道:「九兒就別說了,劉媽媽本就沒打算叫她陪嫁的,不過是放在我們院裡過幾年舒坦日子的。至於燕草姐姐,呵呵,她老子娘怕她跟著姑娘去夫家吃苦,便早早去房媽媽那兒求了自行配人,誰知人算不如天算,姑娘的夫家可比娘家強多了!這回改口卻又來不及了,咱妹娘是何等樣人,什麼看不出?!」

    丹橘聽她們越說越不像話,沉下臉來,呵斥道:「主子的事也是我們能議論的?!姑娘心好,不願拆散人家骨肉天倫,且又聽說燕草爹娘給尋的女婿頗不錯,這才留下燕草的,你們混說什麼?!……適才秦桑妹妹說的對,隨著姑娘過去後,人人都要謹言慎行,把好嘴巴,別學那起子三姑六婆亂嚼舌根!姑娘的脾氣你們是知道的,她可不是那軟懦好欺的!」

    丹橘是院裡的大丫鬟,平日裡轄制眾女孩,雖為人寬和厚道,幾年下來也有幾分威嚴,碧絲嘟著嘴不說話了,若眉也低頭不語。

    小翠袖人雖小,卻機靈聰明,瞧著氣氛僵硬,連忙過去扯著丹橘的袖子撒嬌:「好姐姐,我有一樁事兒不明白,姐姐給說說吧!……聽說以前大小姐出嫁時,只帶去了四個丫頭,後來四姑娘出閣時,也只帶了四個;為什麼五姑娘和我妹娘卻要帶這許多丫頭呢?」

    丹橘扯開嘴角,衝她笑了笑,道:「這哪能一樣。大姑爺和四姑爺都是有爵之家,府裡什麼沒有,多帶丫頭過去反而不美;五姑爺是讀書人家,家裡人口簡單,多陪過去幾個人好服侍;至於我妹娘嘛……聽房媽媽說,那位顧將軍是另立門戶的,開府的日子短,府裡也沒什麼可靠的下人,是以便宜了你這個小丫頭,也能跟著一道去見世面了。」

    一直低頭猛啃桃子的小桃終於抬起頭來,嘴角滿是汁水,憨憨問道:「可……我聽說,姑娘的婚事是在寧遠侯府辦的呀!」

    丹橘回頭笑道:「婚事在那兒辦,拜過祖宗和親長後,便要回都督府住的。」

    眾人一齊哦了一聲,恍然大悟;隨即眾人皆是一臉喜色——沒有長輩管著,那都督府豈不是明蘭可以做主了?她們日子也能好過許多。

    三月初十,天剛濛濛亮,薄老將軍的夫人便趕了過來,丹橘立刻奉上兩個大大的紅包,連聲道『辛苦了』,薄老夫人身邊的丫鬟接了過去。

    一看見明蘭,薄老夫人嘴角就放出笑意,道:「好,是個有福氣的孩子;貴府真是積福人家,兒子女婿都成器!」

    王氏滿臉是笑,恭敬的回了幾句『承您吉言』。

    明蘭沐浴完畢後,被按在鏡前,規規矩矩的打扮起來,薄老夫人年紀雖大,手卻很穩,給明蘭絞面的時候又快又利落,還沒等明蘭哀叫幾聲,臉上就擦上厚厚的香膏,然後猶如粉刷牆壁般的被撲了四五層的白粉,接著是描眉塗脂。

    明蘭很認命的坐著,完事後連照鏡子的興致都沒有,看過三個姐姐出嫁的場面,她很清楚,這會兒的自己估計像個抹了胭脂的白麵團。

    不過……寶哥哥果然火眼金睛,在這種終極化妝術下,千人一面,他居然還能分得出寶姐姐和林妹妹。寶姐姐呀寶姐姐,你若把粉再撲的厚些,沒準就能把洞房花燭夜給糊弄過去了,好歹先把寶玉給先睡了呀,免得一群吃飽了撐著的X學家天天端著一副嚴肅的學術架勢,推演『寶釵是否無性婚姻』這種八卦話題。

    接下來的流程,於明蘭是一團糊塗賬,好像頭上被沉沉的壓了許多東西,只要稍有動靜,就叮叮噹噹一通亂響,脖子立刻短了三寸。

    吃了幾口甜甜的燕窩紅棗粥,然後屋子進來一大幫老中青的女人,嘩啦啦的說了許多吉利話,明蘭一概不需回答,只要低著頭害羞就成了,小桃子在旁邊捧著個小瓷罐,裡頭有點心和參片,以備不需;丹橘忙著照看明蘭的隨身物件,希望一件不落。

    也不知過了多久,外頭劈里啪啦一陣喧鬧,迎親隊伍上門了。

    顧廷燁身穿大紅喜服,高頭大馬,左邊是新出爐的威北侯沈從興,右邊是武英殿大學士的長子裘恕,也是新科探花,後頭跟著御林軍總指揮使鄭駿以及皇后的妹夫鄭驍兄弟倆。

    長柏站在門前,嘴角抽搐,很好很好,文武新貴,皇親國戚,全齊了。

    照例要為難一番新郎官。

    梁晗剛提出對長使用的心得一二,小將軍鄭驍立刻擄起袖子表示他十分願意用實際行動來體會一下這番心得。

    文姐夫清清嗓子,出兩道題目考考,裘談舉一反三,對答如流,文姐夫見好就收,兩個新科進士把臂言歡,開口就是『想當年殿試那會兒如何如何』,其實殿試剛過去還沒幾天,遠用不著想當年。一旁的落第生長楓很憂鬱。

    袁姐夫最是識趣,長了一張剛正不阿的面孔,卻不動聲色的挪到門邊,偷偷抽開門閂,一個暗號打過去,顧廷燁心明眼亮,呼哨一聲,兒郎們得令,一陣高叫呼喝猛衝,盛府大門遂告失守。

    長柏總結陳詞,上聯:內有叛徒,戰鬥意志不夠堅定,下聯:外有強敵,心思狡猾作風彪悍;橫批,打雷了,下雨了,大家趕緊收衣服洗洗睡吧。

    在他腿邊的小長棟,捏著剛才塞過來的紅包輕輕摩挲,裡頭傳來的銀票沙沙聲,委婉的訴說著新上任六姐夫的深情厚誼,他忍不住道:「可是,大哥哥,剛才你也沒幫著攔門呀!」

    那幾個雖不夠賣力,但好歹意思過了,哪像長柏立在一旁裝門神。

    長柏依舊籠著手,緩緩道:「因為,我收了你六姐夫送來的一副錢秀之的《烏江垂釣圖》。」

    「啊?!」長棟張大了嘴巴,結巴道,「那,那…你還說幾位姐夫他們……」

    長柏一臉正色,諄諄教誨幼弟:「我收了畫,所以不好再攔了;這和我說不說他們有甚干係?棟哥兒,你要記住了,做人處事,要分清是非對錯方可。」

    說完,他神色很淡定的轉身,緩緩離去,衣袂飄飄,頗有當年魏晉烏衣子弟的風雅,

    長棟呆在後面,滿臉欽佩。


作者: C萍妹    時間: 2012-7-3 09:15 AM

本帖最後由 C萍妹 於 2012-7-3 09:19 AM 編輯

第104回  花嫁(下)

    盛老太太今日一身簇新的寶藍六福迎門團花暗紋褙子,神色莊嚴的看著下首向自己叩首的顧廷燁,接過他敬上來的茶,然後一言不發的遞過去一個紅包,然後一雙冷電般的眼睛上下打量他;虧得顧廷燁到底見過活人死人無數,始終微笑著撐住了。

    再見顧廷燁,王氏嘴巴發苦,心情複雜,只端莊的坐在上首說了幾句頗體面的場面話,最後盛紘來壓場面,到底是演技派,文縐縐的說了兩句『頗感欣慰』之類的,居然眼角泛出隱隱水光,神情舉動完美的無可指摘,活脫脫一個慈心一片的老父。

    待顧廷燁朝盛紘夫婦敬茶行稽禮後,蓋著蓋頭的盛裝新娘被薄老夫人領著,緩步進入正堂,顧廷燁目不斜視,只躬身與明蘭向盛紘夫婦叩首拜別,盛紘幾乎要老淚縱橫,連聲道:「好好!汝等爾後要互敬互愛,濡沫白首;衍嗣繁茂,言以率幼。」

    王氏終於醞釀出感情來了,溫言道:「你以後要恭敬,謹慎,多聽夫婿親長的話,不可擅專胡為。」她覺得自己表現的很可以了,她本就不擅長說文言文,當初如蘭出嫁時,她哭的天昏地暗,末了,啥也沒說成。

    最後拜別時,老太太終忍不住,死死拉著明蘭的手,眼中淚光閃爍,明蘭在蓋頭之下,只能見到方寸之地,並不知老太太表情,低頭間,只見一隻蒼老瘦削的手緊緊的握著自己的胖爪子,指節處隱隱發白,她忽然鼻頭一酸,一顆大大的淚珠重重打在祖孫交握的手上。

    老太太宛如被燙到了一般,連忙鬆開,好容易才低低道:「以後,要好好的……」

    明蘭胸口漲的酸澀難言,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能用力點頭,險些把蓋頭都搖了下來。

    明蘭努力低著頭,好讓眼眶裡的淚珠以直線型墜落到地上,免得把妝容弄花了,被不知什麼人牽引著,朝外頭慢慢走去,到了大門口,由長柏哥哥背負登轎;放下轎簾,車轎晃動,明蘭知道是起程了,才忙不迭的從袖裡抽|出條細棉帕子,拈起一角小心的吸乾眼角的淚水。

    八人抬摃的大轎,寬敞的轎內珠翠裝點,描金繪彩,也不見怎麼晃動,行進甚為平穩,明蘭耳邊響著震耳的鼓樂和喜炮,街道之上滿是人群的笑論聲。

    這時明蘭才覺著臉皮隱隱痛了起來,那老夫人瞧著文弱,絞面時卻那般辣手,越想越覺著臉皮痛,她嘶了一口氣,忍不住輕輕『哎喲』了一聲。

    轎外隨侍的小桃耳朵尖,忍不住探頭在簾邊輕問道:「姑娘,是不是餓的肚子痛了,我這兒有吃的!」

    明蘭忍俊不禁,撲哧出來——這個吃貨!她隔著簾子輕斥道:「我不餓!」

    小桃猶自關切道:「姑娘,您可別忍著呀!」

    明蘭一頭黑線:「沒忍著!」

    古代風水大多都差不離,京城外城是東富西貴南貧北賤,內城中扎堆著皇親國戚和權臣勳貴,托慧眼買房的盛家老太公的福,盛家房產挺靠裡的,離寧遠侯府並不很遠,明蘭大約在轎子裡晃悠了兩頓飯的功夫,就落了轎。

    明蘭一隻手搭著丹橘的腕子,一隻手牽著再次被塞進手中的大紅綢子,稀里糊塗的朝前走著,一腳踏進寧遠侯府,明蘭立刻覺著耳邊喧囂的鞭炮賀喜聲,地上鋪著長長的喜毯,一直通往正屋喜堂,明蘭腳踩著喜毯緩緩前行,直到看見雕繪浮彩的門檻,才知道是到了。

    之後的一段時間內,明蘭猶如一個木偶,隨著禮官的唱和提示不斷起立下拜,轉身,再拜,再轉身,再再拜,一陣頭暈目眩之後,好像小狗一樣被牽走了;誰知那洞房裡居然比外頭還吵鬧,明蘭被按坐在喜床上,聽著屋裡一眾女眷的笑鬧聲。

    相比明蘭的窘迫,顧廷燁倒很熟門熟路從喜嬤嬤手裡接過一桿紅綢纏的烏木鑲銀角的秤,小心翼翼的揭開紅艷似火的大紅蓋頭——二婚的就是不一樣。

    明蘭只覺著一陣光亮,頭頂籠罩著一個高大的身影,抬眼正對上顧廷燁的眸子,深深的,靜靜的,格外深濃的眼線狹長斜開去,看人的時候似乎總含深意,明蘭非常及時的臉上一紅,然後低下頭去,嬌羞的恰到好處;顧廷燁忍不住嘴角微抽,滿眼都是笑意。

    隨後,他在明蘭身旁坐下,嘴裡似乎咕噥些什麼,明蘭聽了,依稀分辨出是『……怎麼把臉塗成這樣?』明蘭幾乎要怪叫——姑奶奶辛苦一天了,你丫的居然還敢嫌?!

    「喲!好標緻的新娘子!」一個身穿石榴紅錦繡妝花褙子的婦人笑道,滿屋裡的女眷都跟著嘻嘻哈哈起來,紛紛打趣起來。

    明蘭抬眼一瞧,滿屋子的珠翠錦繡的婦人,一個個穿錦著緞,衣鬢香影之間,她憋紅了臉,丫的,塗成這副尊榮您還看得出來標緻不標緻?!

    接著,明蘭和新郎官被撒了一頭一腦的花生紅棗之類的東西,明蘭不敢動彈,只能老實挨著,顧廷燁一時條件反射,忍不住接住了幾個,又引的一陣笑鬧聲。

    「哎呀!燁兄弟,這是洞房,不是演武場,您的身手這兒可用不上!」還是那個身穿石榴紅的豐潤婦人打趣著,屋裡哄堂大笑,顧廷燁慢慢垂下手,微微一笑,也不言語。

    眾女眷到底顧忌著顧廷燁的身份和脾氣,也不好過分笑鬧,一個婦人端著一盤子東西上來,夾著一塊疑似點心狀的東西,遞到明蘭嘴邊,明蘭知道這個風俗,硬著頭皮咬了一小口麵點,果然裡面是夾生的,那婦人笑嘻嘻道:「生不生呀?」

    明蘭肚裡大罵,卻低頭小聲道:「生。」

    屋裡女眷又是一陣大笑,那婦人轉頭笑道:「各位太太奶奶可都聽見了,新媳婦可說要生的,將來定能枝葉繁茂,多子多福!」

    明蘭臉頰燒紅,湊著趣呵呵傻笑了幾聲;努力提醒自己,這是一個沒有計劃生育的年代,拜送子觀音不如拜母豬更價廉物美。

    最後是合巹酒,一個紅漆木描金海棠小圓茶盤裡,放著一對鳶尾紋白瓷小酒杯,用一條紅繩繫起來,明蘭微微側過身,紅著臉同顧廷燁喝了交杯酒,身體湊近時,眼瞼微抬,只見對面的男人乾淨的下頜清雋英挺,她心頭一跳。

    ——好歹是個上等貨,把燈一熄,眼一閉,也不數不去的。

    禮成後,顧廷燁就被趕著出去待客,臨出門時,忍不住回了下頭,似乎想說什麼,看見滿屋的女眷又閉嘴出去了;那個豐潤婦人一直忍著笑,見他出去了,才走到明蘭跟前,親熱道:「二弟妹,我是你煊大嫂子,你莫怕,以後你來了我們家,便都是自己人了!」

    明蘭見她笑的和氣,便也微笑而回:「煊大嫂子。」

    此時,忽然一個站在桌旁的夫人笑了起來,拿帕子掩口笑道:「煊大嫂子,你也忒心急了,人正經大嫂子還沒說話呢,你倒先熱乎上了!」

    另一個婦人則立刻湊趣道:「這話可沒理了,都說心急生不了兒子,可煊大嫂子卻養了兩個哥兒,可見大嫂子是在該急的時候急呀!」

    女眷們一齊大笑,煊大嫂子故作氣憤,反著手背抵腰,撇嘴道:「得得得!我如今是老貨了,這些年來叫你們涮的臉皮是越來越厚了!」然後回頭,指著靜靜端坐在雙喜燈籠旁的一個婦人,對明蘭笑道:「弟妹,喏,這才是你嫡親大嫂子!」

    那婦人年約三十望近,一身暗紅色吉祥如意暗紋褙子滾二指寬的絨黑壓邊,白淨的鵝蛋臉上十分素淨,容貌端莊秀麗,微微笑著,只眉宇間似有幾分郁色。也沒見她怎麼打扮飾物,她靜靜站起來,緩步朝自己走來,屋裡就漸漸安靜下來,沒什麼人說笑了。

    明蘭知道,這就仕家嫡房長媳,顧廷煜的妻子,如今的寧遠侯夫人邵氏,明蘭不敢下床,立刻對著那婦人頷首,恭敬道:「大嫂子!」

    邵夫人走過來,輕輕握著明蘭的手,明蘭只覺得觸手沁涼,隨即聽她緩緩道:「以後就是一家人了,家常過著日子,便會漸漸熟的,在家裡莫要拘謹了。」寥寥囑咐數語,語氣安詳,卻有一種說不出的寂寥和淡然。

    邵夫人又轉身,朝眾人道:「咱們也趕緊去前頭吧,一大群來客,總不好主人家的扎堆兒取笑新娘子好頑。」眾女眷微笑著應聲,煊大嫂子帶頭,一行人魚貫著出去了。

    邵夫人又轉身,對著明蘭輕道:「我知道你身邊有服侍的,但二弟到底之前不住這裡,他帶來的人也未必妥帖,我在門口留兩個丫頭與你,你若需要什麼,直吩咐就是;今兒你也累了,我已叫置辦了幾個吃食,回頭送來你且填填肚子。」

    說完後,微微一笑,待明蘭謝過,便也出去了。

    明蘭望著闔上的門,頗覺驚訝,這邵夫人給人的印象和秦太夫人截然不同,客氣,和藹,周到,卻又帶著一股冷淡,有一種置人於千里之外的感覺;也許旁人會覺著不舒服,但明蘭卻覺得很好,這種適可而止的關懷反而令人自在。

    眾人出去後,屋裡只剩下丹橘,小桃,和另兩個小丫頭服侍。

    丹橘看著明蘭直直的坐了這許久,早就心疼了,見旁人都出去了,連忙上前低聲詢問:「姑娘,你可餓了,要不要喝口茶?」

    「不用。」明蘭撫著自己幾乎僵直了腰,十分想伸個懶腰,可顧忌著那兩個丫頭,不好叫她們看著,便對丹橘道,「我要洗臉,你去打些熱水來。」

    這一臉粉牆般的粉末真是快要了她的命了;丹橘應聲離去。

    小桃看明蘭不住的揉著自己的後腰,便過去輕輕替她捏起來,小桃於推拿很有天分,力道不輕不重,明蘭在心裡舒坦的呻吟一聲,但見屋角那兩個丫頭還在,只能擺出一臉莊重的微笑,便朝她們招手道,「你們叫什麼名字?」

    兩個丫頭似乎十分惶恐,其中一個稍大些的恭敬上前:「回夫人,奴婢叫夏荷,她叫夏竹,是老爺吩咐了服侍夫人的。」

    明蘭到底在盛家過了十年腐朽生活,一眼看過去,單只觀這兩女孩說話舉止,雖恭敬謹慎,卻有幾分僵硬緊張,頗不自然周全,就知道這她們並沒有受過長期正統的內宅丫鬟訓練,估計是這大半年臨時培訓上崗的。

    一般來說,數代顯赫的鐘鳴鼎食人家裡的貼身大丫鬟,大多是從小培養的,通常十歲上下起進內宅當差,從一言一行學起,舉凡吃食,舉止,茶飲,裝扮,梳頭,收拾,算賬,乃至說話待客和人情往來,都有一定的規制,更別說耳聞目染的見識。

    都說『寧娶大家婢,不娶小嫁女』,這要在以前明蘭是嗤之以鼻的,但見識過房媽媽嚴格細緻的訓誡後,她只能說,俗話都是有道理的。而房媽媽還不無遺憾的說,盛家已經簡略許多了,要是在以前的勇毅侯府,明蘭身邊的丫頭至少得淘汰掉一半!

    這句話嚇的小桃幾個好幾夜睡不著覺,就怕會被攆出去。

    所以,那種少爺在路邊救了個『賣身葬父』的女孩,然後女孩死哭活求要做牛做馬隨身服侍報恩的橋段,在真正的富貴人家裡幾乎不可能。就算真救了人,也要交給管事媽媽慢慢調|教著,學習規矩禮數,從外圈一步步做起,想一步登天貼身伺候?沒門!你丫到底是來報恩的,還是來釣凱子的?!古代人心裡明白著呢,腦殘是現代肥皂劇。

    目前看來,顧廷燁似是不信任寧遠侯府的人,以至於只能自己招工,聽說皇帝賞賜田莊宅邸時,還賞了不少奴僕莊戶,也不知這兩個女孩是哪裡來的。

    夏荷見明蘭始終不言語,清秀的小臉上帶了些惶恐,明蘭看了,微微一笑,道:「你的名字挺好聽的,誰起的?」

    夏荷輕輕鬆了口氣,道:「是常嬤嬤起的;因咱們是夏日裡被挑進府裡的。」

    明蘭暗暗記住這個名字,聽這兩個女孩口齒清楚,態度也算大方,多少有些喜歡,小桃忍不住發表意見:「你們的名字挺,哦不,十分的好。」

    明蘭白了她一眼,小桃迄今仍為自己的名字太過通俗易懂而耿耿於懷。

    明蘭和她們聊了會兒,丹橘便端著個臉盆子進來了,後頭隨著另兩個丫頭,分別拿著大水壺香胰子毛巾子等物事。

    小桃立刻起身,接過巾子和帕子,把其中一條長的圍在明蘭胸前,然後從自己隨身繡袋裡取出一把小巧半透明的玳瑁抿子,把明蘭的鬢髮抿起,然後把另一條巾子投濕;丹橘則把明蘭手上的戒指手釧還有七八隻龍鳳金鐲都一一取下,收好。

    明蘭微微低頭,讓她們給自己洗臉淨手,足足換過三盆水,才把明蘭臉上那層白粉洗乾淨,丹橘又打開隨行的小箱籠,從裡頭取出好幾隻精緻的小瓷瓶,手指輕點花露香膏,均勻的塗在明蘭臉上,脖子上,手上,輕輕按摩揉著。

    末了,丹橘服侍明蘭換上一身簇新的常服,小桃幫明蘭把頭髮衣裳整理好。

    一連串動作流暢熟練,顯是日常做慣了的。夏荷夏竹看的微張著嘴,另兩個邵夫人指來的丫鬟互視一眼,似乎也有些微微吃驚,心道,不想一個四品京官家的庶女也這般大規矩氣派,心裡倒也不敢小覷。

    洗漱過後,門再一次打開,幾個丫鬟婆子搬進來好幾酒菜和點心,崔媽媽在後頭跟著進來,把吃食拜訪在桌上,打發幾個丫頭都出去,只留著丹橘和小桃伺候。

    她原先一直在外頭料理明蘭的行裝箱籠,這才堪堪擺置停當,她踏進屋內,一見明蘭就笑了:「姑娘還是這個老脾氣,就不喜歡臉上留著脂粉,非要洗乾淨了才罷休。」

    明蘭剛剛提起筷子,鼓著臉頰道:「媽媽您不知道,那粉足足洗掉了三盆水呢!」

    崔媽媽慈愛的瞧著明蘭吃東西,也招呼丹橘和小桃用些點心,小桃吃的臉頰鼓鼓的,問:「媽媽,外頭都好了麼?今夜咱們睡哪兒?」

    崔媽媽捏了捏小桃的鼻子,道:「有你這麼做丫頭的麼?不擔憂主子,先想著自己!……都好了,反正也住不了幾天,妝奩箱籠只消安穩就成了,只開了幾個隨行箱籠,待去了都督府,再慢慢歸置吧。」

    「媽媽辛苦了。」明蘭努力嚥下一塊芙蓉百花菇,「都是明蘭累著媽媽了,本來您都享清福了,卻又叫拖了回來。」

    崔媽媽提著帕子,似乎明蘭小時候般給她擦拭嘴角的殘漬,笑道:「姑娘混說什麼,若不是老婆子身子不中用,便拭娘趕我,我都不走的。」

    明蘭微笑了下,繼續低頭大吃,崔媽媽瞧了她一眼,忍不住道:「我聽聞外頭鬧酒鬧的厲害,今晚……姑娘,可要…當心些,實在不成…也不能由著姑爺的性子胡來。」

    崔媽媽艱難的斟酌著詞彙,明蘭唰的一下臉紅了。

    吃飽喝足,明蘭等的也就氣定神閒了,可惜在顧家得收斂些,不然和小桃丹橘鬥個地主,打發時間倒是飛快,一陣胡思亂想;桌上嬰兒手臂粗的繪彩龍鳳大紅雙燭漸漸燒掉三分之一了,明蘭趴在床頭昏昏欲睡之時,忽聞屋外一陣喧鬧聲,然後有人喊道:

    「二爺回屋了!」

    明蘭陡然清醒,跳蝦一般彈了起來,想了想,又連忙坐了回去。

    隨著門被重重打開,一陣酒氣瀰漫進來,兩個粗壯婆子十分吃力的扶著顧廷燁進來,然後輕輕放在床榻上,明蘭忍著不去看身邊的醉鬼,十分淡定的微笑:「兩位媽媽受累了,丹橘,拿兩個紅包。」

    丹橘塞紅包已經十分熟練,那兩個婆子擦擦腦門上的汗,一掂紅包的份量,沉沉的,至少有五兩銀子,心裡一陣大喜,恭敬的告退。

    兩個婆子剛一出去,明蘭就雙腳一伸下了地,誰知身旁的醉鬼忽然醒過來,神色還頗為清醒,嘴裡似乎低低咕噥著『那幫不仗義的傢伙』!

    顧廷燁滿身濃重的酒氣直熏的明蘭皺眉,他略略晃了晃頭,用力醒醒神,把高大的身子倚在床欄上,微睜著一雙狹長的眼睛,似笑非笑的看著明蘭,忽然眉頭一皺,道:「我先去沐浴,你也卸了吧。」

    一旁的夏荷夏竹聽了,立刻竄到隔間預備浴盆熱水,顧廷燁一揮手站起而去,一開始腳步有些踉蹌,隨後就穩當了。

    明蘭呆呆的站在後頭,崔媽媽立刻意識過來,指揮小桃丹橘幫明蘭卸下釵環簪翠,把大紅的喜服掛起,換上一身柔軟的細棉褻衣,然後拖著尚在猶豫的丹橘小桃出去了。

    明蘭咬著手指,看著那張鋪滿大紅錦被的床十分礙眼,過不一會兒,顧廷燁獨自回來了,一身雪白的綾緞中衣,微濕漉的頭髮,把高大的身體一下倒進床榻之間,斜斜靠在大迎枕上,幽深的眸子靜靜的看著明蘭,也不說話。

    明蘭被灼熱的目光看得渾身冒煙,嗓門發乾,她乾咳兩聲:「剛才用了些宵夜,我,我…我再去漱下口。」說完一溜煙的跑進隔間。

    在槅扇後,明蘭漱了五遍口,做了十八次心理建設,反覆背誦婚姻法中關於夫妻義務那一段,最後,英勇的,決絕的,義無反顧的踏出腳步,回到寢室,剛要爬上床,卻見到顧廷燁已經靠著床頭,微微睡著了。

    明蘭大大鬆了一口氣,心裡一陣放鬆,赤著小腳丫走到桌邊,給自己倒了一杯茶,一仰而盡,一口氣還沒放下,誰知背後傳來一個聲音:「你洗漱好了?」

    明蘭險些活活嗆死,連忙放下茶杯,咳嗽連連的轉身去看,只見顧廷燁不知何時已醒了,一雙幽黑的眼睛直直的看著自己,鋒利的好像玻璃碎片,龍鳳紅燭的火苗依舊熠熠生輝,映照著他的眼睛流光溢彩。

    明蘭呆了幾秒,連忙倒了一杯茶,端到他面前,慇勤道:「您喝水,您喝水。」

    顧廷燁看著明蘭光潔如玉的皓腕,嘴裡一陣發乾,接過茶杯,也是一仰而盡,然後遞還給明蘭,明蘭把茶杯放回桌上,就躑躅在那裡,顧廷燁輕笑一聲,眼神曖昧:「還不安置麼?」

    明蘭深吸一口氣,大聲道:「其實,我有話要和你講!」

    顧廷燁揮揮手,極不在意道:「明兒再說,先歇息。」說著便下床,他身高腿長,兩步走過就到了明蘭身邊,一把擭住明蘭的手。

    「其實,是有一件重要的事要跟你說呀!」明蘭做著最後掙扎。

    「以後再說。」

    他健臂一抬,明蘭只覺得雙腳凌空,被他整個人抱了起來,準確的說,其實是抗,明蘭臉朝下,看見地面一陣害怕,只能緊緊揪著他,隨即被輕拋進床榻裡。

    顧廷燁扯過一床被子,揮手卸下兩層水紅錦繡石榴百子的薄紗和厚錦床簾,回頭一看,只見明蘭小小的身體縮在床角,不住的哆嗦。

    「我,我我,我……」她完全結巴了。

    「今日忙了一整日,你定是累了,趕緊歇息吧。」顧廷燁抓過女孩的小手,細細撫摸她手背的細膩皮膚,骨肉柔軟,一摸下去,清楚的感覺到纖細的指骨。

    「我不累!」明蘭漲紅著臉,胸口梗了半天,終於透出一口氣。

    「不累?」顧廷燁狹長的眼睛幾乎要發綠光了:「那太好了。」

    他霍的把明蘭拉到床頭,隨即高大的身體壓上去,平平密密的貼著壓住了,手指徑直探進衣裳裡去,觸手儘是溫軟嬌嫩的少女肌膚,盈盈一握的腰肢,脆弱的好像可以折斷,往上撫摸過去,是微微隆起的兩團豐盈,馨香融鼻。

    明蘭抖的好像篩糠一般,男人的肌肉剛健硬碩,摩擦的她全身都疼,她開始嗚咽起來。「嗚嗚,我不懂……」不對,其實她很懂的,「……嗚嗚,我沒做過。」

    男人已經渾身發燙,根本沒聽清她在說什麼,只不住的揉搓她的身體。

    明蘭被揉搓的弓起身子來,側身躲避,把腦袋埋進枕頭裡,像受驚的小獸一般低低嗚咽,卻露出半透明的側頰和耳垂,顧廷燁看到眼睛發直,鬼使神差的把嘴湊過去,一下咬住了,明蘭一聲呼痛,想躲開,卻被牢牢扣住在床上。

    男人用舌尖輕輕觸摸嘴裡的膏腴,索性扯掉女孩的衣裳,白玉般幼嫩的小獸怕的幾乎要尖叫,卻又不敢的只能嗚嗚;男人愈發興起,順著女孩的脖子一點點的吻下去,急躁的噬咬著;待來到她胸前,男人的眼睛都紅了,一對玲瓏嬌挺,小巧可愛的小乳怯生生的,他伸嘴就含住了,不斷吮吸舔弄。

    明蘭終於忍耐不住,哭著伸出一條光滑的小腿,用力踹過去,正中他赤|裸精壯的胸膛,冷不防被他擒住;他扣住小妻子的腳踝,纖細弱質好像一捏就碎了,他迫不及待的把她的腿從側邊拉開曲起,然後俯身而上,再次重重壓上她的身子。

    他嘴唇去尋找小妻子的嬌嫩的脖頸和耳垂,喘著粗氣不斷吻舔著,明蘭只覺得自己一條腿被抬了起來,然後稀里糊塗的火熱摩擦之後,下|身一陣尖銳的疼痛襲來。

    明蘭哭了,這次是真哭了,嗚嗚的直掉眼淚,咬著嘴唇不叫出聲音來,努力忍耐著。

    顧廷燁也忍了半天,待覺著小妻子略略有些鬆下來,忍不住大力撻伐起來,一邊吻著她的小嘴,一邊用力喘動,明蘭只把腦袋往枕頭裡鑽,淚水沾濕了半邊巾帕,嗚嗚哭的厲害:「……嗚嗚,別做了吧;…下次再做,嗚嗚…你饒了我罷!我不成了……」

    明蘭一直知道自己屬於那種非實用性生物,心態很強韌,一般諷刺打擊她完全沒有感覺,可是這個軀體很差勁,怕冷,怕熱,怕癢,還特別怕疼;一點小疼痛,她就會哭的淚水漣漣。

    顧廷燁不住的哄著她,偏她越是抵賴求饒,樣子越是嬌美嫵媚,這副身子的滋味著實銷|魂,他忍不住托住她的粉臀,用力往自己下|體按去,愈發大力的律動起來,直頂的明蘭蜷曲成只蝦米。她氣極了,到處尋找出氣點,扒住一塊皮肉,不知是男人的肩還是臂膀,狠狠咬了一口,誰知似乎反激發了他的狂性,不住的揉搓她的小乳,下|體愈加受罪,雙腿被大大撐開,身子酸軟的幾乎癱了。

    明蘭無計可施,只能揉著眼睛低低嗚咽,這方床榻似乎便是她的天涯海角,偏她上天無門,入地無路,只能被壓在男人身下歡愛。

    也不知捱了多久,明蘭覺著腰快斷了,顧廷燁才喘著粗氣結束,明蘭已渾身發顫,似是死了一回,兩個人都渾身汗濕,明蘭已酸軟成一灘爛泥,顧廷燁卻猶自死死摟著明蘭。

    「寶貝兒,疼嗎?」他問。

    明蘭直羞的像只煮熟的蝦子,惱羞成怒的想要吃他兩口肉方解氣,只恨恨的把臉轉過去,顧廷燁瞧她這副樣子,嗤嗤輕笑起來,不住的細細吻著她的脖子和胸脯,明蘭癱著不能動彈,只能肚裡大罵這色胚,幻想著用廬山升龍霸揍他個鼻青臉腫。

    正愉快的阿Q著,明蘭忽覺著腰側一處頂了一個硬硬的東西,她立刻一個激靈,嚇的魂飛魄散,也不知哪來的力氣,手腳並用的從他身下爬出逃走,一骨碌鑽進一條被子裡,把自己連頭帶腦的裹了起來,縮在裡面瑟瑟發抖。

    顧廷燁見她嚇成這副模樣,又好氣又好笑,健壯的臂膀一伸,把明蘭連人帶被撈過來,好像剝粽子一般把明蘭的腦袋從被子裡挖出來,低沉著嗓音謔笑道:「怕什麼,我又不會吃了你。」

    「嗚嗚……你別又來了……饒了我吧,二叔……哦不是,嗚嗚,相公,夫君,饒了我吧,我以後什麼都聽你的!饒了我吧,饒了我吧!……嗚嗚……」明蘭只差跪地哀求了。

    顧廷燁忍不住朗聲笑起來,摟著明蘭又親又吻的,還不住揉捏她的身子,他算是長見識了,這小丫頭一旦討起饒來,是什麼好話都肯說的;可若是一朝脫了險境,她又會立刻耍賴,翻臉比翻書還快,完全不記得自己當初討過什麼饒了。

    「寶貝兒,乖!咱們好好睡著,我不動你了。」話雖這麼說,他的手依舊不老實的往裡頭探,摸到一對嬌嫩小乳,他頓時下腹發熱,又是一陣揉捏磨蹭,才稍微好些。

    明蘭自然不肯信他,兩人扯著被子拉鋸了許久,最後明蘭堅決要求一人一條薄被睡覺,顧廷燁笑著把小妻子連人帶被一起摟在懷裡,不住的去尋她嬌軟嘴唇來親吻。

    「你適才不是說有話要和我講嗎?」顧廷燁忽然記起來。

    「講不動了。」明蘭半死不活。

    「你不是有件重要的事兒要說嗎?」男人眉眼生春。

    「忘記了……」



第105回 寧遠侯府眾生相(上)

    兩人鬧到深夜才消停,明蘭精疲力竭的癱軟著,哪怕身上黏糊糊的難受,也一動不想動,眼皮子宛如泰山一樣壓下來,而顧廷燁這幾年在外頭風餐露宿,生活的很粗糙,他也不想下床沐浴,只摟著半睡不醒的明蘭親暱。

    明蘭睡的極熟,昏昏間仿若回到大學軍訓時代,一天拉練八小時站軍姿走正步,晚上頭一沾枕頭就不省人事了,渾身上下好似被暴揍了一頓,腰是軟的,腿是酸的,骨頭是重新裝卸過的,大腦是一團漿糊,唯一的差別是,一處不該疼的地方特別疼。

    天濛濛亮,明蘭被壓醒了,像離水的河鯽魚一樣艱難張嘴的吐氣,閉著眼睛一陣摸索,摸到一條巨大的金華火腿壓在自己肚子上,她極力忍住撓花男人臉的衝動,努力扭轉身體想挪開去,不料反驚醒身旁的五指山,他舒臂一撈,就把明蘭牢牢的扣在懷裡,低頭去親了親她的臉頰,只覺得觸覺溫軟滑膩,忍不住又是一陣揉捏磨蹭。

    顧廷燁漸漸醒過來,又有些蠢蠢欲動,明蘭像只王八一樣死死撲在被褥上,腦袋埋進枕頭裡,顧廷燁也不去翻王八蓋,只壓上去疊羅漢一般壓著,順著女孩細膩纖瘦的背部一路吻下去,帶著胡茬的下巴一蹭,雪白的背立刻泛出一片粉紅。

    這一下,明蘭立時被壓的進氣少出氣多,幾乎要翻白眼,艱難的轉過腦袋來:「你,你你,快挪開些!……我要斷氣了!」顧廷燁呵呵笑著翻過身去,順手把小妻子也抱著放在自己身上,明蘭趴在他胸膛上直喘氣,見男人笑的暢快,憤恨之餘,拿拳頭狠捶了他兩下,不料他肉硬如鐵,反倒咯著自己的手指,明蘭不由得呼痛:「放開,我去找膏子!」

    顧廷燁笑答:「沒事,我不疼。」

    明蘭大怒:「我疼!」

    天底下最葷的兩個地方,江湖和軍營顧二爺都混過,而且還混出了模樣,果然,顧廷燁立刻理解偏了,他眼神一暗,輕輕磨蹭明蘭的臉頰,低聲疼惜道:「以後就不疼了。」

    明蘭隔了兩秒才明白過來,臉紅似火燒,憋著氣道:「不是那裡疼!」

    「你…不疼?」顧廷燁眼睛又亮了,聲音帶著希冀,手下不規矩的往下摸起來。

    明蘭喘著氣,用力按住他的手,半身酸軟發疼,秀目橫瞪道:「我不幹!」一語雙關,明蘭自覺自己語出深意。

    晨光微熹,黎明的光束透過床簾,芙蓉帳內春|光朦朧,顧廷燁就著光頭看了看明蘭,只見她雪白的小臉上頗見疲色,映著眼瞼下的黑眼圈愈發明顯,只一雙大眼依舊明媚,似喜似嗔,顧廷燁心裡喜歡,拉過她的小手放到嘴邊輕輕吹著,幽深的俊目流波溢彩。

    這落在明蘭眼裡,覺得這眼神極具暗示性,頓時粉頰燒火,搜刮肚腸,憋半天才吐出一句:「那個…嗯…,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越說聲音越低,算是討饒了。

    顧廷燁失笑,一把摟明蘭在懷裡,揉成一團,沒頭沒腦的吻下去,胸膛震的悶悶發笑。

    這時,外頭的丫鬟隔著門簾輕輕叫了起來:「二老爺,二夫人,該起了。」

    明蘭過了好一會兒才明白這是在叫自己,連忙要起,可一旁的顧廷燁還在低聲悶笑,明蘭捏緊小拳頭,用力捶在他厚實寬闊的肩胛上,低喝道:「不許笑了!有人來了……你還笑?還笑?……再笑我就叫捕快把你抓起來!」

    當年姚依依曾這樣恐嚇過表哥家的四歲小侄子,原文是:你再哭就叫警亡察把你抓起來!如今情勢一急,她脫口而出就是這個老招數。

    顧廷燁笑的愈發厲害,趴在被褥間直悶悶發抖,明蘭伏在錦繡被褥間,被他高大的軀體遮蓋在陰影中,惱羞成怒的要去咬他,張牙舞爪的像只剛長出乳牙的小小獸,沒有威脅性,倒惹人喜愛;鬧了好半響,顧廷燁才算夠,叫人進來服侍梳洗。

    崔媽媽早有準備,領著丹橘小桃先進去,拿寬大的袍子裹著明蘭入隔間沐浴梳洗,才叫外頭的丫鬟婆子捧著盆桶水帕等物魚貫入內,一撥人服侍顧廷燁,一撥人服侍明蘭。

    待明蘭完事,穿好裡裳還有中衣後出來,只見顧廷燁也是洗漱一新,正叫夏荷服侍著梳頭結髻,待兩人收拾的差不多了,一個管事模樣的媽媽進來,從裡屋找出那條白綾喜帕,看了看,微笑著把它收進雕花紅漆描金的木匣子裡去。

    頭朝喜服需得隆重,明蘭身著一件正紅牡丹掐金錦繡華服,五鳳朝陽金絲累珠銜紅寶的大頭釵,耳墜紅珊滴珠嵌赤金流蘇耳環,胸前垂掛著雙魚送吉赤金瓔珞紅寶福鎖項圈,腕子上再套這十七八個龍鳳金鐲,這一身行頭幾乎把明蘭壓趴下,偏偏她昨夜奮戰過度,渾身肌肉酸痛,一伸手是痛,一抬腳也是痛,崔媽媽心疼,想起明蘭身上一片片的青紅淤痕,看向顧廷燁的目光未免有些不善。

    顧廷燁也是一身猩紅喜慶袍服,自雙肩往下織錦繡紋的都是金絲蝙蝠團花,腰繫一條松香色彈墨嵌玉腰帶,正站在全身大鏡前讓夏竹整理衣角。

    明蘭側臉看去,忍不住讚一聲:這樣濃艷熱烈的紅色,如火如荼,總帶有幾分陰柔,偏他是個挺拔高大的男子,背直肩寬,生生撐開了氣勢,一股軒昂英氣溢於身畔。

    顧廷燁從鏡子裡見明蘭在看自己,便轉身去瞧她,上下打量了一番,才微笑道:「你這樣很好看。」明蘭點點頭,眼露淘氣,臉上卻很正經,低聲道:「你這樣也很好看。」

    顧廷燁故作兇惡瞪過去一眼,明蘭捧著袖子可憐兮兮的賠笑,須臾之間,兩人相視一笑,竟無半分拘束生疏,想來人世間果有傾蓋如故之說。

    屋裡眾丫鬟婆子都低著頭不言語,心中暗暗吃驚,盛府的暗想『姑娘倒和姑爺自來熟』,顧府的暗道『何曾見過二爺這般好脾氣的模樣』,更有幾個長心眼的偷眼瞥了明蘭幾眼,想著,這般明艷嬌媚的新夫人,想必二爺是極喜歡的。

    按照正常程序,新婚第一天的流程如下,先給直系的親長磕頭,然後認旁系親戚,接著開宗祠入族譜,中間有空吃飯;因為寧遠侯府情況特殊,明蘭曾事先暗暗問過,顧廷燁只答了一句:「自是先拜父母。」

    這句話涵義太深刻,太模糊了,首先,他爹早掛了,其次,他媽掛的更早,再次,他現在的媽是後媽,風傳繼母子之間的關係還不很和睦。

    明蘭十分納悶,這種情況下,該怎樣理解新領導的話中意呢。

    正胡思亂想著,門外忽來了一位身著暗褐色素紋錦緞褙子的管事媽媽,站在門旁掀簾子的丫鬟輕輕福了福:「向媽媽好。」

    向媽媽面孔白皙,眉目和善,進門朝顧廷燁和明蘭福了福,微笑道:「二老爺,二夫人,太夫人說了,請先去宗祠祭拜老侯爺和白太夫人,她先去等著了。」

    顧廷燁笑著回道:「有勞媽媽了,我們這就去。」笑容很和煦,但沒到眼睛。

    明蘭忙叫丹橘拿紅包塞給向媽媽,向媽媽滿臉笑容的接過,然後恭敬的告退;大約是她對向媽媽笑的慇勤了些,引的顧廷燁淡淡的看了她一眼,隨後一行人簇擁著向宗祠走去。

    所謂祠堂,就是擺放祖宗牌位並且讓人祭奠的地方,古代是個論出身論祖先的時代,據說誰家的祖宗牌位越多,祖宗越風光,就表示誰家越源遠流長,是世代名門。

    當初在宥陽祭祖時,明蘭跪在下面閒極無聊,曾細數過盛家祖宗牌位,結果——哎!難怪以盛家的聲望財勢,在家鄉依舊不敢充老大。

    聽品蘭八卦,傳說盛老太公根本就是小乞丐出身,連自己姓甚名誰都不知道,一日聽個兼職要飯的算命先生說書,言道:盛世即將至矣。一群餓的慘兮兮的小乞丐心中生起希冀,老太公這才咬牙活下來,後遂以『盛』為姓,順帶給自己起了名字。不過,品蘭的八卦十成裡面倒有九成是虛構的,原因是她也不耐煩在祠堂長跪,幽怨之餘便肚生誹謗。

    其實嘛,盛老太公雖是幼年喪親,自小流浪乞討,據說依稀還記得自己爹媽,但再往上的祖宗就死也記不起來了;他又沒韋都統的膽量,敢叫老婆把祖宗三代一概編好了後上報朝廷聽封,所以盛家祠堂的牌位實在挺寒酸的,加起來都不滿一串葫蘆娃。

    所以當明蘭站在顧家祠堂裡,一股莫名的自卑之意油然而生。

    幽深莊嚴的高柱大堂,坐北的整面牆都打鑄成供桌祭臺,寸高的階梯狀牌位格一層一層的往上壘,足有十七八層高,看著密密麻麻的牌位,明蘭不由得一陣氣短。

    秦太夫人已在祠堂了,她一見了顧廷燁和明蘭,便微走幾步,溫雅而笑道:「昨日可累壞了吧,好了,趕緊來上香磕頭吧。」

    丫鬟早在供桌前備好了蒲團和線香,明蘭視線溜過去,只見最下排正中間有一塊頗為簇新的,上書著『先父顧公偃開之位』。明蘭心裡瞭然,在顧廷燁身旁亦步亦趨的跟著,恭敬的在蒲團上跪下,然後焚香禱告,最後將線香放入鼎爐,方才禮畢。明蘭側臉,只見顧廷燁定定的望著最下方靠右一塊陳舊牌位,上書著『先考顧門白氏之位』,他眼神微微黯淡。

    明蘭再一定神,只見顧老爹牌位旁放著兩塊略小些的牌位,一塊是自己正經婆婆白氏的,還有一塊更精緻金輝些的上書著『先考顧門秦氏之位』;明蘭忍不住看了旁邊的秦太夫人一眼,心想,要是她也掛了,牌位上該怎麼寫?這年頭牌位不流行刻女名,這豈不容易撞車?

    顧廷燁很快回過神來,轉身朝太夫人道:「該給太夫人行禮了。」

    秦太夫人坐在側邊,神色感傷,拿帕子摁著眼角,輕輕擺手道:「不用了,不用了。」

    「禮不可廢,太夫人切莫推辭。」顧廷燁聲音很低,但態度很堅決,明蘭很賢惠的嫁雞隨雞,連忙叫丹橘把那兩個蒲團到太夫人面前擺好,做出準備下跪的姿態。

    秦太夫人眼看推辭不去,便端坐著笑而受之,二人行完禮後,明蘭還得了一對極通透的翡翠縷嵌金絲玉鐲,外加一個沉甸甸的秋香色綴錦繡珠的葫蘆形荷包。

    這個頭磕的蠻值的。

    「去瞧瞧你大哥吧。」秦太夫人欣慰的望著二人,眼角泛著水光,「他這兩年都沒好過,年前起愈發病重了,如今連床都離不了;瞧見你成家立業了,他不定多高興呢。」

    顧廷燁神色黯淡,似乎也頗為難過,輕聲道:「這是自然。」

    隨即,一行人前呼後擁往正院走去,一路上頗為安靜,只聞秦太夫人偶爾嘮叨幾句顧大哥的病情,可她到底是長輩,不好說太多顯得不穩重,說了幾句也靜了下來,明蘭是新嫁來的小媳婦,不好太能說,只好閉著個河蚌嘴裝靦腆;顧廷燁根本不想講話,臉色黯淡,神色鬱鬱,明蘭打賭,若問他,他一定張口就來:大哥病重,我心裡難受。

    明蘭側眼旁觀,這廝絕對口不對心。

    走了大約一盞茶功夫,明蘭一行人終到了正院,剛走進二重院子,便聞到一股濃濃的湯藥味,明蘭隨著太夫人後頭跟入,來到一間大大的臥房裡,青磚鋪地,絨毯覆蓋,一干裝飾物件全無,從牆邊的案幾桌架到床前,全擺滿了各式藥罐藥爐,連東側的百寶閣上都擺滿了瓶瓶罐罐,外頭已是陽春三月,屋頭卻還生著旺旺的爐火。

    紫檀雕繪籐草鳥蟲花樣的床鋪裡躺著一個男子,床榻旁坐著邵夫人,她正暗暗垂淚,聞聽腳步聲,忙拭去面龐上的淚水,站起迎人。

    「煜兒,你二弟來瞧你了!」秦太夫人輕呼一聲,見顧廷煜想坐起來,連忙上前把他按住,握著他的手輕輕拍著,一邊輕聲念叨,一邊眼眶發紅。

    儘管明蘭對太夫人把自己省略的行為十分不滿,也微笑著面龐上前,隨著顧廷燁老實的躬身行禮:「見過大哥。見過大嫂。」

    邵夫人忙起來還禮,顧廷煜微微撐起身子,邵夫人幫他靠在枕頭上,他對著顧廷燁點點頭,然後朝明蘭微笑道:「讓弟媳見笑了,愚兄著實不中用。」

    明蘭忙道:「豈敢,兄長養病要緊。」她抬眼間,大吃一驚,這顧廷煜雖病的奄奄一息,面色蠟黃,枯槁瘦弱的只剩下一把骨頭了,眉眼卻與秦太夫人很是相似,且更為秀美精緻,明蘭自來古代後所見人中,只有齊衡的相貌能與之一比。

    差別在於,齊衡形之俊朗,顧廷煜則多有陰柔,他說完話又低低的咳嗽了幾聲,蒼白的脖頸上暴起幾條病態的青筋,臉頰上泛出不正常的紅暈。

    「我的兒,你且歇著罷。」秦太夫人似乎心都碎了,撫著顧廷煜的手背輕輕顫抖,這種母子間的情誼,似是完全真實關切。

    顧廷煜微笑著握著太夫人的手,眼睛只一個勁兒的看著顧廷燁,從他挺拔的身軀一直看到他充滿生氣的面龐,眼中流露出幾分羨慕和陰霾,他喘了幾口氣後,才能開口:「你終肯來見我了,也罷,終歸是天意,該騰位子的終得騰出來,一次是這樣,兩次也是這樣。」

    顧廷燁也定定的看了兄長一會兒,然後一臉撫慰道:「大哥說的什麼話,大哥不過是如今身子不利索些,待養好了身子,一切都會順當的。」

    顧廷煜苦笑了一聲:「你到底是長進了,也學會說這話了,看來這幾年外頭沒白歷練;也好,如今這府裡也就你撐的住了。」

    顧廷燁低頭不語,過了會兒,又微笑著勸慰了幾句,頗有幾分兄弟情深的意思,顧大哥說了幾句就又開始咳嗽發燒,昏昏的睡過去,眾人輕手輕腳的退了出來。

    太夫人神色憂鬱,走時回頭與邵夫人道:「你怕也還未用飯吧?叫丫頭婆子看著煜哥兒罷,你先與我們一道用飯。」

    邵夫人推辭了幾下,便跟著一道出去了,眾人隨行著朝東側廂院走去,一腳跨進去,只見裡頭正擺放著一滿桌的飯菜,一個年輕的婦人正忙碌的張羅著。

    這婦人生的一張芙蓉瓜子臉,身著一件玫瑰紫的遍地纏枝芙蓉花的錦緞褙子,斜墮馬髻上插著一支金托底紅寶石牡丹花樣的珠釵,一副嬌俏可親的模樣。她一見眾人都來了,一雙大眼睛彎彎笑起來,道:「娘,大嫂,二哥,二嫂,你們可來了,再不來,我若餓的狠了就自己個兒先吃了!」

    這話一說,邵夫人先是容色一喜,笑了出來,太夫人卻依舊神色淡淡的,倒不似與邵夫人那般親熱,只道:「開席吧,大夥兒都餓了。」

    邵夫人拉過那婦人,與明蘭介紹道:「這是你三弟妹,煒哥兒媳婦,娘家是承平伯朱家,她平日裡最是熱忱的,你以後日常若悶了,便去與她說話,她定是求之不得的。」

    咋一聽見『偉|哥』二字,明蘭差點兒被口水嗆死,然後才想到古代那玩意哪好像不叫這名字,估計是顧家三弟顧廷煒,秦太夫人的親生子。

    明蘭笑著點點頭,忽然為難起來,論年紀,她比朱氏還小了好幾歲,可論輩分,她卻是二嫂,正想著怎麼稱呼時,那朱氏倒一點不在乎的挨過來,笑嘻嘻福了福,道:「二嫂好,請二嫂安。」

    明蘭紅著臉,只能道:「弟妹也安好。」然後從丹橘手裡接過早備好的荷包遞過去,朱氏神色自然隨和,樂呵呵的接了荷包:「做小兒媳婦就是好,要是多幾個哥哥嫂子就更好了!」

    眾人一齊笑了起來,連太夫人也忍不住扯出幾絲笑容。

    待擺好了飯,眾人一一入席,明蘭見邵夫人和朱氏都還立著,便也很自覺的站在一旁,打算服侍布菜,太夫人忙搖手道:「你們也坐下吃飯罷,別說新婚三日無大小,且我家也沒有這般死硬的規矩,來,坐下罷。」然後又指著顧廷燁道,「你去外廂間吧,你三弟等著呢,你們哥兒倆多少日子不曾相聚了,這便好好聊聊,回頭用過早飯,咱們再認親。」

    顧廷燁躬身允諾,走到明蘭身邊,低聲道:「我先過去了,你……好好吃飯。」雖面無表情,但關切之色溢於言表。

    太夫人轉頭吩咐丫鬟什麼事,似未瞧見,只嘴角含笑,邵夫人微笑而視,心中一陣些微的酸澀艷羨,朱氏卻不加掩飾的笑了出來,笑道:「二哥,咱們不會吃了二嫂的!」

    顧廷燁朝眾女眷微一抱拳,含笑出門而去。

    明蘭紅著臉低頭而站,有些手足無措——很好,很好,她現在已經能基本控制臉紅了,什麼時候能自如控制臉紅的程度,她就算出師了。

    明蘭輕抬眼瞼,偷眼溜了一圈眾女眷,從目前來看,一切都很正常,婆婆和藹可親,大嫂端莊賢惠,弟妹活潑親和,親戚間氣氛十分和亡諧溫馨,如果這一切都是真的話,那自己的運氣著實不錯。

    不過,自打被泥石流淹過之後,明蘭明白了一件事,生活總是處處充滿驚喜的,只是不知道寧遠侯府會給自己什麼驚喜了。



作者: C萍妹    時間: 2012-7-3 09:42 AM

第106回

    圓圓的紅木八角雕牡丹浮紋大桌上擺放了好些吃食,正中是一籠熱氣騰騰的小籠包,周圍團團擺著紅豆玉米面發糕,鵝脂酥炸豆沙麻團,四色蔥香花卷,油炸麻花果子,還有棗泥山藥糕,邊上的小桌几上擱著甜鹹兩色粥點,金米南瓜粥和香菇雞粥。

    明蘭頓時食指大動,但她不斷的提醒自己,這是在婆家,注意氣質。

    太夫人率先入座,左右一瞧,笑問:「燦丫頭呢?她嫂子們都到了,她還不出來?」

    侍立在一旁的向媽媽正在盛粥,轉身答道:「七姑娘說,她與孫小姐和少爺一道吃了,回頭再來拜見二夫人。」

    邵夫人在太夫人身旁坐下,面上似有淡淡的笑意:「這些日子多虧七妹妹了,有她陪著嫻姐兒我便放心了。」

    朱氏已拉著明蘭坐下,正輕聲問她吃什麼粥,聞聽此言,便笑道:「我家妹妹脾氣是最最好的,恭敬孝順,又喜歡小孩子,將來不知哪個有福氣的得了去!」

    太夫人輕斥道:「別胡說,叫你二嫂笑話了。」

    明蘭接過香菇雞粥,清香四溢,邊笑道:「您說哪裡的話,我在家中便聽說七姑娘最是才氣縱橫,京中閨秀中那是數的上的;如今才知道,廷燦妹妹不單詩文才學好,還慈心友愛,真是難得之極。」這話不是瞎掰,一回連姐兒和墨蘭吵嘴,連姐兒曾大聲道『我那寧遠侯府的七堂妹比你詩文書畫強多了』云云。

    太夫人面上一陣喜悅,連聲道:「莫把她誇壞了!那丫頭不懂事的很!」

    明蘭微笑著低頭用飯,鹹鮮的粥點配著酥脆的麻花果子和麻團吃,滿口生香。

    如果她記得不錯,這位顧廷燦小姐比自己還大幾個月,似顧家這種久居京中的有爵之家,府中的小姐都是早早說好親事的,可她為什麼會迄今還未有著落呢?若是為先帝守孝,而耽擱了一年倒也正常,可聽口氣似是連意向人家都沒有。

    原因不外乎一個,就是原先瞧好的人家有了變動。不是人家瞧不上顧家,就是顧家瞧不上人家了;先帝駕崩新皇即位這兩三年間,京中半數以上的顯貴都受了牽連,有爵之家榮辱變動極大,這倒也不奇怪。

    食不言寢不語,後者顧廷燁做不到,前者他後媽倒做到了,眾女眷用罷了飯,丫鬟們端著水盆盂盅帕子魚貫進入,明蘭略略洗漱過後,端茶淺啜。

    抬手,拈指,沾水,漱口,端茶,一整套動作溫婉和煦,流水融暢,極是優雅漂亮,一旁的朱氏側眼旁觀,心中略略驚奇:這個四品文官家的庶女教養倒好,不論是顯赫富貴的喧囂排場,還是肅穆嚴正的禮數規制,她似乎絲毫不放在眼裡,始終是不驚不懼,不慌不忙;站也笑意盈盈,坐也悠然自得。

    聽聞盛家老太太原是金陵勇毅侯府嫡出大小姐出身,最是尊貴高傲,徐家現下是不行了,可當年卻極盛的,想到這裡,朱氏了然了,聽說這位新夫人是自小養在老太太跟前的,難怪舉止派頭大是不凡。

    那邊廂,明蘭艱難的用三根手指托著茶碟,臉上還要一派含蓄微笑,心中暗道,孔嬤嬤當初到盛家授課時怕也沒想到,她所教的內容四個女孩中倒有三個用上了。

    精英教育家就是不一樣嘎,效率就是高!

    大約是吃飯用時長了些,向媽媽轉頭瞧了瞧滴漏時刻,輕輕稟道:「太夫人,時辰差不多了,怕是四老太爺他們都已等著了,索性我請七姑娘他們自過去罷,從他們用飯的地方過去,還更近些。」

    太夫人想了想,點頭道:「也是。」她轉頭朝著明蘭她們微笑,「喜事臨門,咱們胃口都開了,居然吃了這許多功夫,咱們這就過去罷,總不好讓大夥兒都等著。」

    明蘭三個垂首恭立,紛紛應聲,隨著太夫人一道出去了。

    剛走出幾步,只見顧廷燁和另一個年輕男子站在庭院處,待明蘭等人走近一瞧,那男子眼畔生花,唇紅齒白,生的與顧廷煜十分相像,卻又多了幾分明朗英氣,他一見太夫人一行人,立刻躬身拱手,眉眼開朗:「母親,我正與二哥說這園子呢,什麼時候咱們也學靖寧侯家,栽上滿滿的槐樹就好了。」

    太夫人瞧見小兒子不由得微笑起來,輕斥道:「你個不長進的,成日裡只知道玩耍,也不知讀書進武求個上進,沒的叫你二哥笑話了!」

    顧廷煒伸出一條胳膊搭在顧廷燁肩上,眉花眼笑道:「母親,我自小便是如此,二哥什麼時候笑話過我?小時我爬樹掏鳥窩下不來,又怕挨責罰,不敢叫您知道了,回回都是二哥偷著把我背下來!是吧,二哥?」

    顧廷燁微笑著看了他一眼:「你是當爹的人,也該學著些經濟仕途了。」

    太夫人愈發笑容可掬:「由你多督導著這猴兒,我便也放心些了。」隨即,她轉頭與明蘭道,「這不長進的便是你三弟。」

    明蘭微微挪動腳步,上前半步,低頭垂目,輕道:「三弟。」

    顧廷煒肅容拱手:「二嫂。」

    兩團人並作一團,朱氏很自覺的走到丈夫身旁,明蘭木木的慢半拍反應,顧廷燁等了半天,只好自己走過去站到明蘭身邊,忍不住瞪了她一眼,卻見她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一副懵懂狀的眨呀眨的,庭院中清晨的霧氣剛散去,染著她的纖長的睫毛略有濕漉,顧廷燁心中一軟,低聲詢問:「可吃飽了?」

    明蘭苦著臉輕輕搖頭,神情悲憤。

    顧廷燁輕聲:「回去再吃。」

    明蘭立刻點頭,一臉討好,若她此刻有尾巴必定也拿出來搖上一搖。顧廷燁嘴角輕輕一彎,緩緩的把頭回過去,一副正經模樣。

    邵夫人扶著太夫人在前頭走著,後頭兩對夫妻跟著,一行人繞過海棠垂花門,沿著東側廂院前門的碎石幽徑前行,不一會兒側入正院,繞過一屏極其闊大高偉的萬馬奔騰大理石刻照壁,眼前便豁然開朗,只見一片極寬敞的甬道,正面前走五十餘步,是一間十分廣闊的敞亮大廳堂,一排十六扇明亮的朱紅漆木大扇門俱已打開,上頭上書匾額『瑞萱堂』三個大楷,渾厚勁道,似有金石之氣。

    明蘭這才抬眼打量周圍,只見觸目儘是簡約厚重之擺設,較之襄陽侯府的奢貴富麗,這裡更有一番樸素高華的驕傲,端的是氣派非常。

    眾人走近,門口一個四十多歲的管事模樣的人上前來垂首作揖,他面貌精悍,朗聲道:「太夫人,侯夫人,二爺,二夫人,三爺,三夫人,快快請進,兩位老太爺都已到了。」

    太夫人微微頷首,邵夫人側頭看了眼她,才轉頭道:「辛苦秦管事了,去通報一聲罷。」

    秦管事應聲進去。

    明蘭站在顧廷燁身旁,忽然覺得他週身氣息無端寒起來,忍不住偷眼看了看他,只見他神色淡然,眉頭微微挑起一個上揚的弧度,明蘭垂下眼瞼,冷不防又見他袖口中的手已捏成拳頭,指節微微發白,好在他今日猩紅廣袖十分翻飛闊大,遮住了許多。

    明蘭心中警惕,暗暗留神。

    抬步進去,裡頭已坐滿了人,正是一片嗡嗡說話聲,兩邊列椅上是男女依齒序而坐,上首則坐著兩對老夫婦,中間空出一個位置,估計是留給太夫人的;眾人見太夫人一行人進來,自上首坐席以下俱是站起而迎,太夫人微笑道:「叫叔叔們笑話了,一群婦道人家囉嗦,耽擱了這許久,真是對不住。」右側那位中年老婦,站起笑道:「嫂子說什麼話,不過等上片刻,有什麼對不住的!」

    太夫人上前坐下,邵夫人在右側女眷列席首座上坐下,朱氏隨次,顧廷煒則坐到左排男座中去,隨後便是顧廷燁夫婦向長輩見禮,丫鬟婆子們早備好了蒲團茶盞,顧廷燁攜明蘭雙雙跪拜見禮,太夫人在一旁溫煦的介紹著。

    因不是直系親屬,所以這次明蘭不用磕頭,只敬上了茶叫聲長輩便可,當然,出力少收穫也少,只得了兩個意思意思的荷包。

    拜過後立起,便是與一眾同輩兄妹見禮,比顧廷燁年長的要對之作揖擺福禮,年少的則要反過來向明蘭行禮,這次解說員換成了朱氏,她嘴皮清脆利落,解說的很是詳細清楚。

    其實早在嫁過來之前,盛老太太就給明蘭大略普及過顧家內情,明蘭秉承著好學不倦的精神,認真做了筆記——如今寧遠侯府裡共有三房人,分別是大房的,四房的,五房的。

    其實當初老侯爺的老爹過世時已分了家的,庶出的幾房早就搬出去了,有些就住在寧遠街依附著嫡支過活,有些則自己混出息後,索性到外頭辟府別居。

    本來四房和五房也要出去的,但因老侯爺常年在外戍邊鎮守,侯府不可無人主理,便讓自己的兩位胞弟依舊住著;待到老侯爺奉旨轉調,攜家帶口回到京師後,三房人相處融洽,又合著過日子了。

    四老太爺生的富態敦實,一副富貴士紳的模樣,只一雙眼睛顯的渾濁了些,五老太爺則是一副文士打扮,五絡長鬚頗見清高文雅,他是顧家少有的讀書人,青年時中過舉,卻一直無法中進士,當過幾任堂官,如今賦閒在家,閒來吟詩弄畫,京城中倒也頗有雅名。

    明蘭勉強記住了他們。

    下面便是一連串的『顧廷X』,有男有女,一個個還拖家帶口,牽絲絆騰,明蘭直聽的腦神經短路,她記得自己總共送出去了八個葫蘆荷包和五個荷花荷包,外加好大一包金錁子和三四件玉飾,只心疼的明蘭兩眼發花。

    最後朱氏解說完畢端起茶碗時,明蘭只把自己直系的親屬搞了個明白,老侯爺總共生了三子兩女,兒子是三個老婆一人生一個(果然是雨露均沾,明蘭十分佩服);女兒則是已出嫁的庶出女兒顧廷煙——今日未來,和待字閨中的嫡女顧廷燦——一個瓜子臉的美貌女孩,明眸善睞,三分機敏,三分端莊,四分矜持,頗有幾分才女的傲氣。

    除此之外,明蘭還知道洞房那日說笑的『煊大嫂子』正是那位四老太爺的長兒媳婦。

    丹橘站在廳堂一旁,腦門上暴起青筋數根,秀目圓睜的十分猙獰,正咬牙苦記這些親戚,預備回去後給明蘭複習知識點;明蘭一邊心疼今日的大出血,一邊很為自己的糊塗感到羞愧,低聲喃喃了幾句;隨侍一旁的小桃聽了,連忙鼓勵:「姑娘,您這是那個知什麼善什麼。」

    「知人善任。」明蘭心裡舒服多了。

    認親儀畢,一連串的丫鬟們便捧著茶盤果點魚貫入內,男人們仍舊坐在廳堂裡喫茶敘話,女眷們起身往裡走幾步,這廳堂極是闊大,側邊用一面穿花彫繪漆木槅扇略略隔了,兩邊聲笑相聞,面貌可見。

    裡頭早置了好幾張圓桌,上頭擺放了好些四色茶果,明蘭被熱情的朱氏扯著坐在身旁,幾個年輕媳婦小姐擁上來和明蘭說話,明蘭因認不出她們誰是誰,一概靦腆微笑以對;好在頭一回見面,也說不上什麼實質內容。

    誇她新衣裳好看的,明蘭就呵呵:「哪裡哪裡。」

    誇她首飾頭釵精緻閨中的,明蘭繼續呵呵:「過獎過獎。」

    誇她儀容明艷大方的,明蘭紅著臉接著呵呵:「豈敢豈敢。」

    ……依次類推。

    幾句話過後,一眾小媳婦大姑娘們都覺明蘭無聊,逗也逗不起來,說也說不出幾句,遂自己散開去坐到一起說笑了,明蘭這桌只留太夫人,四老太太,五老太太,還有邵夫人,煊大嫂子和朱氏。

    「……要說還是大嫂有福氣,這兒媳婦個頂個都是出挑的,瞧瞧燁哥兒媳婦,真是天上掉下來的美人兒,我瞧著都喜歡!」四老太太滿臉堆笑,不住打量明蘭,一身紫金雙色錦緞對襟褙子頗是華貴,「與侄媳婦一比,我家那幾個便拿不出手嘍!」

    煊大太太含著一口茶,努力嚥下道:「哎喲我的婆婆,你要誇這天仙般的弟妹我是無二話的,誰叫人家著實好呢,可您也為媳婦留幾分面子呀!」說著便倒進四老太太懷裡,四老太太笑罵:「你個厚臉的猴兒,今日也要面子了?!」

    眾人大笑,明蘭做出一副嬌羞狀,微笑著低頭——看著婆媳倆這般親熱勁兒,恐怕沒人能想到,這位四老太太是繼室,而顧廷煊卻是前頭嫡妻留下的兒子。

    相比之下,五老太太便文靜多了,她只拉著明蘭的手靜靜說了幾句:「你剛來,不知道,這幾年你婆婆著實操勞,於家中大小溫柔和平,又憐貧惜賤,慈老愛幼,是最妥當不過的人。」

    四老太太也道:「誰說不是?煜哥兒的身子不好她要看顧,煜哥兒媳婦管家她要幫襯,嫻姐兒她要照看,裡裡外外一大家子她都要操心,真是難為她了!」

    太夫人微笑著:「瞧你們倆,哎……也罷,不過我臉皮厚,也不怕羞,你們接著誇罷。」

    這句話逗著眾人俱又是一陣大笑,邵夫人看向太夫人的目光中滿是感激。

    五老太太面龐清瘦,氣質溫雅,低聲與明蘭接著道:「你不要胡亂聽信外頭人,你婆婆著實不易;你現既進了門,以後便要多勸著些燁哥兒,一家和和美美的才是家族興旺之道。」

    四老太太熱絡的『是呀是呀』;明蘭自然是賣力點頭。

    正說笑著,忽然外頭一陣高聲爭執傳來,只聽四老太爺怒氣沖沖道:「……顧廷燁,你好哇!你如今出息了,這般不給自家叔叔面子!又不是叫你上刀山下火海,不過是晚上出去吃頓酒,也是你叔伯兄弟的一番好意,你就這麼瞧不起人?」

    顧廷燁靜靜的坐著,不卑不亢:「營中軍務我尚未理清,皇上交待的幾件要事我尚要辦理,今日午飯過後,我便要回都督府了,這酒……以後再喝吧。」

    四老太太氣的鬍鬚都吹起來了,大聲拍著桌子:「你少拿辦差事來推搪!你當我沒見過世面,你老子當初比你忙了十倍,但凡自家兄弟叫一聲,什麼時候不應的?!你親叔叔發話,你居然敢不應?!」一邊說著一邊就要撲上去,似乎想踹幾腳的樣子,一旁的顧廷煊拚命抱住自家老爹,又在他耳邊輕言了幾句,四老太爺這才想起,這不是自己兒子,不好隨打隨罵的,便氣呼呼的坐了下去。

    「廷燁本不如先父能耐,無法兩顧,四叔見諒。」顧廷燁冷冷的瞧著四老太爺,狠厲的目光猛然大盛,瞬間又收了回去,四老太爺見他忽滿身殺氣,面色陰沉,一時竟有幾分膽顫,倒有些不敢放肆,別過臉不說話了。

    五老太爺見狀,頗是不滿,拈著鬍鬚皺眉道:「你有公務要忙不便宴飲,這也罷了;可為何一定要離府另居住;住在自家豈不更好,非要弄的外頭風言風語,你才高興?」

    明蘭心頭咯噔一下,她記得昨晚顧廷燁說過,太夫人已答應他們另住了,怎麼又有變故?一邊想著,一邊就去偷瞧太夫人,只見太夫人一臉為難,站起身來,憂心的朝外頭道:「五叔叔,算了,算了!別說了!燁哥兒要住出去,定是有自己道理的!」四老太太拉著太夫人坐下,斯文道:「有什麼道理,母親尚在,做兒子的不在身邊孝順,這是什麼道理?不論燁哥兒在外頭多風光,不孝母親便是頭一條罪過的。」一邊說著,一邊去瞧明蘭。

    明蘭繼續低著頭,心道,您拉倒吧,唬誰呢?當我是棒槌!沒錯,忤逆的確是重罪,落在任何官員身上不死也要去層皮,可這僅限於禮法承認的親爹娘或嫡母嗣母!眼前這位是繼母好不好,是禮法上的擦邊球,自古以來繼母和嫡子之間鬧彆扭,宗法朝廷也是不大管的。

    當初盛紘在登州斷案,同樣是老娘勾搭男人害死老爹的兩件案子,庶子殺嫡母就要斬監侯,後改判充軍勞役,嫡子殺繼母卻只判了流徙幾百里,過幾年回家團聚就完了。盛紘因為斷這兩個案子,還被當地的耆老士紳狠狠的誇獎了一番,送了一塊『明鏡高懸』的牌匾。

    ——只不過,這話不能明說罷了,嗚嗚,二叔,你真可憐。

    果然,那邊的顧廷燁一時無話,深深的皺起眉頭,滿身怒氣隱隱蓬髮,偏偏五老太爺是清高的讀書人,絲毫不懼,直視著目光繼續訓斥:「你那都督府是皇上賜的,住不住都隨你,有什麼非住過去的?所謂百善孝為先,養恩大於生恩,你小時也讀過書的,怎如此糊塗?!還不快快與你母親賠不是,說你不走了?!」

    顧廷燁捏緊拳頭,面上漸漸凝重冷峻,靜靜的看了五老太爺許久,五老太爺怒目對視,過了會兒,顧廷燁緩緩站起來,長身而立,不怒自威,淡淡道:「聖命難為,下午晌我便走。」

    短短十個字,說完後,顧廷燁恭敬的一抱拳,翻袖拂擺,轉身就走,留下廳堂裡一干人眾面面相覷,五老太爺氣的幾乎背過氣去——就像顧廷燁不能明說一樣,他也不能真的去有司衙門告顧廷燁忤逆,顧廷燁這個無賴耍的極好!

    明蘭忍不住鼓掌,可是——

    顧廷燁這樣離去到底太生硬了,導致留下來的明蘭就很尷尬了,眾女眷紛紛拿不滿的目光去看她,明蘭也想撤退,但她的座位是個死角,剛好被朱氏和四老太太堵住了,她被眾人的目光看的頭皮發麻,心裡大罵顧廷燁不仗義,丫的只顧自己撤退,居然留她來殿後!

    還是煊大太太瞧不下去出來解圍,在滿室寂靜僵持中,她輕笑一聲,道:「喲,弟妹,瞧見了吧,你家二爺便是這個倔脾氣!你以後可得當心些了!」

    明蘭連連點頭。

    這時氣氛才鬆了些,外頭的四老太爺重重的頓著茶杯,不悅道:「這樣不懂禮數,便立再大的功勞也是枉然!」

    此言一發,裡外兩處,不少人都你一言我一語的批判起顧廷燁來,雖然話說的很隱晦,但大抵意思差不多。

    七姑娘顧廷燦尤其氣的厲害,正大聲道『母親這般待二哥,二哥卻這般不孝』,瞥見明蘭低著頭,一言不發,便高聲道:「二嫂你說呢?…聽說二嫂自小飽讀詩書禮儀,想必清楚孝道所謂何也,今日之事,你也評斷一二呀!你覺著二哥做的可對?」

    煊大太太當時就眉頭一皺,擔憂的去瞧明蘭,眾人的視線也紛紛聚攏過去,連外頭的男人都靜了下來,明蘭心裡冷笑了下,緩緩抬起頭,面色淡然輕鬆,嘴角還綴著兩粒小巧的梨渦,眾女眷頗為驚奇。

    明蘭也不直接回答,卻高聲道:「兩年前,工部的前尚書盧老大人受聖上嘉獎『勤慎警勉,年高德昭』,不但擢升內閣次輔,爾後不久,又賞賜了西福門內的一座宅邸。」

    「你說這做什麼……」顧廷燦忍不住插嘴,立刻被邵夫人按了下去。

    明蘭掰著手指,慢條斯理道:「其實盧老大人的舊宅邸本就不錯,雖離皇城遠了些,但山清水秀,風光明媚,最妙的是盧老大人的故交好友乃至幾家親眷都住那一帶,平日裡頤養相聚,淺酌清談,正是美事!當時聽聞,不少親眷好友都勸他不要搬,就原處住著吧,反正是皇上賞的,那宅子還能跑了不成?!哎……,可盧老大人接旨後,二話不說就搬了過去;盧老大人說,君恩如天,不受,便是不敬。」

    裡外兩處廳堂愈發安靜,只聽見四老太爺一下一下的撥著茶蓋,清脆叮咚的瓷器聲,五老太爺氣的胸口發悶,卻也不說話了,這頂大帽子扣下來,誰也不好再罵,屋裡靜默了良久,太夫人才歎息道:「難為兩位叔叔和燁哥兒了,為著我這老婆子鬧的不快了。」

    朱氏最機靈,連忙起身笑道:「是呀,二伯是忠君,四叔五叔是為著孝道,大家都沒錯,我這就去瞧瞧,怎麼也得吃了午飯再走,回頭備上幾盅好酒,叔叔們和二伯喝兩杯,把話說開了便好了!」

    四老太太也連忙打圓場,大聲道:「煒哥兒媳婦所慮甚周,咱們也自己也擺上一桌吃酒;都是自家人,什麼不好說的!」

    這幾句話下來,氣氛便鬆快許多,大家漸漸又說起話來,屋裡又其樂融融,明蘭心裡大大舒了一口氣,低頭和煊大太太說笑,剛說了幾句,忽然門口進來個怯生生的丫頭,她小心翼翼的閃進裡間,明蘭瞇眼一瞧,正是夏竹,只見她臉色發白,哆哆嗦嗦的輕聲道:「……二夫人,二爺叫你過去,說許多箱籠不知怎麼處置呢……」

    裡屋的女眷面色十分古怪,都面帶怪笑著瞄著明蘭看,明蘭被看臉上發燒,心中大怒:姑奶奶這會兒都打掃戰場了,還用得著你來救場?!靠你?姑娘早就炮灰了?

    男人果然靠不住?!



第107回 男人是來自火星的

    明蘭羞羞答答的表情只維持到回房間的那一刻,她低著頭一進屋,一隻大手就伸過來牽住自己,一抬頭,只見顧廷燁關切的望著自己,目光頗有幾分歉意:「對不住,把你忘了。」

    明蘭倒沒怎麼生氣,新婚第一天就戰況激烈,著實令她有些疲倦,低低歎息道:「做你媳婦兒,可真不容易。」顧廷燁半響無言,只輕輕牽著明蘭往裡走,明蘭忽聞一股食物香氣,抬頭一瞧,裡頭的雙喜紅木鞘翅小几上已擺了好些吃食,金燦燦的雪花糖粒玉米烙,奶香四溢的紅豆椰酥卷,幾碟子當季點心,還有明蘭素喜歡的三鮮貓耳朵湯,高湯濃香,明蘭立刻一喜,歡歡喜喜的坐了過去,轉頭展顏笑道:「這是給我備的麼?」

    顧廷燁本有些心氣不順,瞧明蘭這幅孩子般高興模樣,不由得心頭一鬆:「才上來的,你身邊的媽媽手腳很麻利。」他一邊把筷子塞進明蘭手裡,「趕緊吃些吧,午晌還有的忙呢。」

    明蘭猶豫了下:「待會兒就要用午飯了……」「對著他們,你下的去筷子?」顧廷燁挑著劍眉反問。明蘭立刻戳下第一筷子;瞧明蘭吃得香,顧廷燁也笑著多吃了些。

    「別急,沒人和你搶。」顧廷燁嘴角含笑,看著明蘭漲的胖鼓鼓的臉頰,偏還拚命維持著優雅的禮數,雪白的面頰上還留著晨曦的光彩,粉紅鮮嫩的唇角像六月的鮮藕,瞧著這樣的面孔,心裡無端敞亮溫暖起來。

    「適才……你怕嗎?」顧廷燁遲疑的問著,以他對自己那幫親戚的瞭解,怕也不會放過明蘭,估計言語上狠狠欺負了小妻子一番。

    明蘭鼓著臉頰搖頭,努力嚥下食物:「才不,我還給你好生替你辯白了一番呢!」說了好事一定好說,這年頭不流行做好事不留名"

    顧廷燁興味起來,挑著眉問:「你回嘴了?」提起自己的戰績,明蘭頓時眉飛色舞,放下湯匙筷子,簡明扼要的敘述了適才那番話,把盧老大人的口氣學了十足不說,還生動的描繪了一遍當時在座眾人的臉色舉動。直聽的顧廷燁眼睛發亮,嘴角彎曲似月梢。

    明蘭說完後,還似意猶未盡:「…好在是我了,若是我大哥哥,嘖嘖…一通忠孝節義述說下來,只怕今日四叔五叔他們要去祠堂跪祖宗了!」

    這話不是玩笑,長柏哥哥話很少,一旦開口,便字字如刀,刀刀見血,對於這點,他的親娘王女士有深切體會。

    顧廷燁沉鬱許久的面龐漾開了笑意,他伸手去刮明蘭翹的很可愛的小鼻子,眉眼間俱是濃麗的情意,嗓子低沉的好似陳年美酒:「還當把你丟狼窩裡了,適才我險險嚇出一身冷汗。」明蘭咬著筷子,俏笑如花,微紅了臉頰,低聲道:「我不怕狼,只怕沒人給我撐腰。」

    顧廷燁心裡軟的幾乎化開了:「我與你撐腰!你想做什麼,我都與你撐腰!」

    明蘭高興就會表現的十分可愛,拿出哄老太太開心的本事,趴在顧廷燁肩膀上樂的像枚小笑口瓜,團團的像只小松鼠般給顧廷燁盛粥夾菜,饒顧廷燁見多識廣,也酥了一半骨頭,只恨現在天光大亮,此處多有不便。

    顧廷燁不自然的咳了兩聲,往明蘭碗裡夾了顆櫻桃丸子粉蒸肉,岔開話題道:「你……不想問問四叔五叔他們的事兒?」一般新嫁娘頭回見這場景,不是都會忙著問夫婿的麼。明蘭後知後覺的才想起來:「哦,對哦;為什麼呀,你不是說太夫人已經答應咱們搬出去了麼?他們做什麼還對你這麼壞?」

    這句話問的好,一開口就給人定了罪,說的顧廷燁眉頭大展,他一掃鬱結,含笑道:「我自小淘氣,太夫人顧忌著繼室身份不好多言,從來都是叔父或嬸嬸把狀告到父親面前;許多事情,回回都是這樣。」

    明蘭慢慢咀嚼這句話的意思,輕輕在心裡切了一聲,似笑非笑的閃著大眼睛,咬著粉嫩的嘴唇,微微拉長語調:「顧家真好,叔嫂和睦,妯娌友愛,一家上下和樂融融,能嫁過來,著實是我的福氣。」顧廷燁笑了,他特別喜歡明蘭說話的這個調調,好似調皮的小孩子故意裝呆扮老實,偏又扮不像。又說笑了一會兒,外頭便有人來傳開飯了,顧廷燁牽著明蘭的小手往外走,一邊走一邊輕聲叮囑好些事項。

    其實明蘭覺得顧廷燁這會兒不用擔心了,剛剛才鬧過一出,臨去宴飲之時估計是要營造出一番和樂融融的景象來的。姚半仙果然名不虛傳,筵席之上眾人都不再提及適才的不愉快。男席上,顧廷燁不再冷著一張臉,適時的表現一番晚輩的恭敬,兩位叔爺也算識趣,知道硬的不行,也順坡下驢的喝了幾杯賠罪酒;女席上,明蘭照舊靦腆羞澀的用『ABAB』句型應付多數問題,遇到應付不過去的,只好老實回答。

    五老太太見明蘭談吐不凡,忍不住道:「你可進過閨學?是哪位先生教的。」坐在對面的顧廷燦本低頭靜靜用餐,此言一出她忽然抬起頭來,盯著明蘭回答。

    明蘭放下筷子,捋了捋袖口上的金風墜飾,微笑道:「不曾進過閨學,不過六七歲時家中祖母請了一位從宮中歸老的嬤嬤來教過我們姐妹幾日。」

    顧廷燦一聽是教養嬤嬤,嘴角一撇,又低下頭去,五老太太搖搖頭:「不對,教養嬤嬤大都教的是舉止規矩,你還請過別的先生麼?」

    明蘭吃逼不過,只得道:「那年爹爹升任登州知州,為著我家幾位兄長要進學,爹爹便請了京城的莊先生為西席,那會兒我們姐妹年紀還小,便也跟著讀了幾天書。」

    這次顧廷燦來了興致,眼睛發亮,嘴唇蠕動卻未開口,太夫人溫雅微笑,鬢邊的玲瓏白玉銀絲簪上鑲著的大珠輕輕晃動:「可是原先在申首輔臨莊開塾的那位莊先生?」

    明蘭頓了一秒呼吸,隨即,神色如常:「正是。」太夫人撫掌而笑:「那可真是一位好先生,你們姐妹能聆聽他的教誨著實有福分!怪道聽你說話極有章法,原來師出名門;以後你幾個妹妹可要向你學學,沒的腦子不清楚胡亂說話,今日你可別怪你燦妹妹,她自小叫我寵壞了。」廷燦終於忍不住了,耳邊的青金石墜微微漾動,朝著太夫人嗔嬌道:「娘,都是你!從小也不與我請位好先生,如今卻來說我們姐妹!」

    太夫人臉色一變,卻不好當眾斥責她,一旁的煊大太太卻笑了:「你呀你!那莊先生豈是教閨閣小姐的,人家是教舉人進士的!要怪就怪你幾位哥哥不知道之乎者也!哎……指望他們是不成嘍,好在賢哥兒和五房的幾位侄兒都爭氣,以後怕是要指望他們了!」

    這番話說的五老太太和朱氏都臉上生光,眾人俱滿意,明蘭暗暗多看了幾眼煊大太太,只見她言談間雖略顯直白粗魯了些,行止卻爽利周到,很是看顧身旁的小姑子,填房四老太太唯一的女兒廷熒;相比之下,五房的大兒媳就不怎麼出挑,頗有幾分怯懦,反倒是五房的庶出女兒廷靈,極是大方,談笑晏晏。

    說起來,廷燦,廷熒,廷靈,這三個堂姐妹生的都生的相貌甚美,廷燦宛若一支孤崖上的靈芝草,清靈孤高,廷熒則更為端莊柔順一些,而廷靈則是一朵解語花,婉約可人。好容易一頓飯吃完,丫鬟婆子們也把東西收拾的差不多了,眼看出門在即,太夫人卻來請明蘭到內堂去,明蘭心頭一沉,暗道:又來了,這次是什麼。顧廷燁臉色有些發沉,低頭思慮了片刻,抬頭直視著明蘭道:「待會兒我與你一道去,你少說話,我來處理。」

    正院西側廂房中,太夫人正坐上首,兩邊只有邵夫人和朱氏陪坐,三人正說著話,只聽門口丫鬟傳報,正笑著相迎,卻見顧廷燁也來了,頗有幾分吃驚。

    太夫人神色依舊,朱氏忙起身叫丫鬟看茶,然後坐到邵夫人身旁去,顧廷燁朝太夫人和邵夫人拱手行禮,明蘭也斂衽福身,隨即顧廷燁到右側上首的椅子坐下,明蘭再次發傻,是應該坐到兒媳婦那一邊去呢,還是坐到顧廷燁那一邊去呢。

    顧廷燁重重咳嗽兩聲,一個眼色拋過來,明蘭立刻跑過去坐好,見他們二人這般舉止,邵夫人和朱氏對視一眼,各有深意。

    「你怎麼也來了?」太夫人放下茶碗,親切道,「這事兒你媳婦知道便成了。」不等顧廷燁回答,她又輕輕歎息,「也是,你一道來了也好;你媳婦兒進門還沒一天呢,就有這許多事兒,難免她拿不住,怕是你也知道我叫你們來什麼事吧?」

    顧廷燁背脊筆直,靜靜道:「是為了蓉姐兒的事吧。」

    明蘭心頭一動,原來是這事,這她倒知道。

    太夫人微笑著頷首,朝向媽媽點頭,向媽媽轉身出去,她再轉頭道:「既然你都想到了,我也不囉嗦了;唉……我本想著過幾天,待明蘭安頓好了才與她細說,可如今你們即刻要走,我便得這會兒說了。」

    顧廷燁站起身,朝太夫人和邵夫人深深鞠身,沉聲道:「我年少無行,做出荒唐之事;這兩年間,都虧了嫂子扶助,幫著照看蓉姐兒,廷燁銘感在心。」

    邵夫人連忙站起來回禮,道:「都是自家人,何必如此見外。蓉姐兒也是個好孩子,和嫻姐兒極是親厚的,真說起來,我也沒幫上什麼,蓉姐兒都是紅綃帶著的。」.顧廷燁再次沉了面孔,坐下後,沒等他開口,簾子翻動,向媽媽引著兩個婦人打扮的女子進來,中間隨著小女孩。

    那兩女子朝眾人盈盈下拜,便斂首垂手站在下首。明蘭仔細看去,只見左側女子穿一件杏色如意鑲邊的斜襟長襖,約十**歲,一張俏生生的瓜子臉,杏眼桃腮;右側女子身著一件家常牙黃色對襟玫瑰色如意邊的襖兒,她年齡較大,約有二十七八歲,容長臉頗見幾分麗色;中間那小女孩約七八歲,穿著淺紅鑲深紅寬邊的羽紗襖子,身骨瘦弱,臉色怯怯,眉目間頗有幾分當年那個曼娘的秀麗。太夫人溫和的朝明蘭道:「蓉姐兒,還不來拜見你爹娘?」

    那小女孩拿眼睛直去瞟邵夫人,見她輕輕頷首,才一步一顫的走上前,恭敬的跪下磕頭,喚道:「…爹。」

    顧廷燁看著她,神色複雜,點了點頭。

    「還有你娘呢?」太夫人笑著提醒。蓉姐兒怯生生的,偷眼去瞄明蘭,咬著嘴唇不肯發出聲音,明蘭很想發表一些意見,於是去看顧廷燁,只見顧廷燁輕輕揮手,對容姐兒道:「你還是叫夫人吧。」

    在座眾人臉色俱是一變,邵夫人忍不住道:「還是叫母親吧,蓉姐兒,快叫呀!」偏偏蓉姐兒怎麼也叫不出來,那右側女子張了幾次口,看了看左側女子,終於還是什麼都沒說,顧廷燁不理眾人,只直直的看著蓉姐兒,道:「你若不想叫母親,就叫夫人。」

    蓉姐兒一臉倔強,脫口而出:「夫人!」

    邵夫人一臉惋惜,不再說話,朱氏則低頭喫茶,太夫人深深的看了明蘭幾眼,明蘭覺得很冤枉,自己從頭到尾什麼都還沒說呢。

    一旁來了個婆子,把蓉姐兒領到一旁的小杌子上坐下,遞了茶果給她吃;隨後,太夫人又指著那兩個女子對明蘭道:「這兩個是燁哥兒的屋裡人,這個是鞏姨娘,這兩年蓉姐兒多虧了她;這是秋娘,燁哥兒自小的丫頭,後做了通房。」那兩個女子連忙上前給明蘭行禮,明蘭抑鬱了,這次她沒帶荷包來,只好在袖子裡摸索了半響,褪下兩隻金鐲子,一人一個賞了下去。

    抬頭謝恩時,她們倆都忍不住去看了眼顧廷燁,鞏姨娘眼神幽怨,如泣如訴,紅綃卻是一臉激動喜悅,差點兒熱淚盈眶;誰知顧廷燁卻皺著眉在看那邊的蓉姐兒.

    介紹完畢,太夫人對著明蘭道:「既然你們要別府另居,她們也得跟過去了。」

    明蘭點點頭,還等她沒開口,又被顧廷燁搶在前頭:「自然要跟過去,不過這些日子那邊兒怕還有些亂,索性過幾日,待那邊都整頓好了,我就派人來接。」太夫人眼神閃爍,一時靜默,鞏姨娘卻衝著明蘭跪下,道:「奴婢願意現在就過去,奴婢雖然蠢笨,但夫人料理家事時,跑腿傳話也能幫上一二!」

    顧廷燁淡淡道:「你不是要照看蓉姐兒的麼?」

    鞏姨娘臉色煞白,旁邊的秋娘當即想說話,顧廷燁看了她一眼,口氣和軟了許多,道:「你們留下,回頭再來接你們。」秋娘立刻不再說話,眼神間卻極是激動。

    明蘭在袖子裡摸著手腕上一串的鐲子,暗想:怎麼才兩個?怎麼也得把她兩個手腕子上的鐲子都賞完了才符合顧二爺在外頭的名聲呀?

    思忖之間,明蘭明白了,當初顧二爺離家出走類似被逐出家門,那些通房姨娘見沒奔頭了,搞不好另尋出路去了,當然,也可能是被主子打發掉了。何必為一個被逐出家門的並且基本不可能回來的浪子養著許多張嘴呢。那麼,這兩個留下來的呢?嗯,好深的水呀。

    太夫人本想拉著明蘭多說幾句,但見顧廷燁在場,眾女眷都有些發怵,便迅速散了,秋娘和紅綃似乎想跟過去,誰知顧廷燁走的極快,明蘭得一路小跑才能跟上。

    走出東側院,直入一條側門小徑,顧廷燁才慢下腳步,扶著明蘭慢慢喘氣,待她喘勻了氣,兩人才沿著林蔭小道緩步行走。

    走了一會兒,顧廷燁才道「你……可有話要說?。

    明蘭憋了很久了,立刻問出疑慮:「那秋娘瞧著比鞏姨娘穩妥年長多了,為何她還未抬姨娘?因她身份不夠,所以才不能撫養蓉姐兒?」

    顧廷燁沒想到明蘭先問的是這個,似乎神色一鬆,低聲道:「紅綃是余家的陪房丫頭,是嫣紅親自抬的姨娘;秋娘……,她能留下來便是不易了。」兩句話,兩個人,兩種態度,明蘭暗暗記下了。兩人又走了一會兒,顧廷燁等了許久,忍不住道:「你,沒別的話要說了?」

    明蘭正在低頭思考,木木的抬起頭來,奇道:「說…什麼?」顧廷燁停住腳步,定定的瞧著明蘭,陳述口氣:「你在不高興。」「為什麼我要不高興?」明蘭一臉奇怪。

    顧廷燁細細看著明蘭,眼神幽深漆黑,緩緩道:「因為秋娘和紅綃,所以你不高興。」明蘭笑道:「哪有這種事?你看錯了……」話還沒說完就被打斷。

    「你不喜歡她們,是麼?」顧廷燁直直的往下問。明蘭搖著手笑呵呵道:「我哪是那等不容人的,我覺得……」又被打斷

    「你是在吃醋麼?」顧廷燁眉頭深深皺著。

    「不是啦!你聽我說,《女誡》有雲……」明蘭努力解釋,可再次被打斷。「你住嘴!」顧廷燁忽然低吼起來,嚇了明蘭一跳。

    顧廷燁深吸了一口氣,神色陰鶩,眼睛暗黑的深不可測,身上自然迸發威勢,高大的身形宛如大山般壓下來,明蘭嚇的不敢說話,他緩緩道:「我說過的,我這一輩子聽的假話夠多了,我要你說心裡話,真話!」

    明蘭暗道,可她不能全說真話,不然會被當妖怪去燒掉!明蘭低頭不語,顧廷燁就靜靜等著,只用沉寂的壓力逼迫著她說話,明蘭終於吃不過,輕輕歎氣,另闢蹊徑,含蓄道:「本朝太祖高皇帝最喜賜美人於臣下,可他每賞美人時,總避開那些尚了公主的帥門將相,何也?一樣打天下,一樣封侯拜相,一樣功勳卓著,為何賜彼不賜此?!」

    顧廷燁瞳孔微微張縮,眼神閃動,明蘭微笑著看著他,靜靜道:「便是高皇帝那般的不拘小節的豪邁英傑也心知肚明的事,其實你們男人心裡清楚的很,何必多此一問。」

    自己女兒自己心疼,要是妻子見丈夫納妾真的高興的不得了,皇帝幹嘛不先緊著公主?皇帝賜美人的歷史由來已久,當初房玄齡的老婆最後喝了疑似毒藥的米醋才算了結,開啟了悍婦抵抗禦賜美女的先例。太祖是個風流醜男,由己度人,是以最喜賜美女,據說當時英國公夫人拎著兩把菜刀站在門前,揚言那美女若敢進門就讓她們血濺當場,然後她以命相償,英國公嚇的魂飛魄散,趴在金殿的階石上苦苦哀求了三日,高皇帝才收回成命。

    太宗武皇帝也偶爾賞賜過美女,當時的韓國公夫人更猛,把幼子幼女帶在身邊,鋪上柴草火油,言道若那美女進門,他們娘兒幾個就不活了,韓國公嚇的魂魄飛天,抱著武皇帝的大腿眼淚一把鼻涕一把哭求了半日才算熄火。當然,還有更多的男人喜孜孜的收下了美女,並以此為榮,其實問題都在男人身上。這番言論很新奇,顧廷燁靜靜點頭,直直的看著明蘭:「可我已有妾室。」

    「是呀。」明蘭眉眼彎起,笑瞇瞇道:「所以我會照料蓉姐兒的,和秋娘還有紅綃和睦相處,我會很賢惠的!真的!」

    古今的男女並沒有進化多少,福布斯富豪榜上男人的老婆能夠忍氣吞聲,但擺地攤的老婆呢,就算不離婚,起碼也要拎起菜刀鬧一番,原因無它,權勢財富消長而已;現在她是四品官的庶女,他是正二品的顯赫勳貴,他的拳頭比她大,所以她只能『賢惠』。

    事情就這麼簡單。明蘭的話很真誠,顧廷燁也能相信她的話是可靠的,可他的臉色卻更難看了,眉頭深鎖,目光無端凶狠起來,恨恨的瞪著明蘭,好像想一口吃了她。

    明蘭很警覺,一看情況不對,連忙再次打保證,只差拍著胸脯發誓:「我絕對不會使壞心眼的!你要相信我,我會好好的待她們的!不信你瞧著吧!」真是命苦,想當年若她申請入黨時有這麼誠心,早成功了!

    顧廷燁臉黑如鍋底,眼中陰雲密佈,神色陰沉,鼻息粗重的噴在明蘭面上,兩人悶悶的對站了一會兒,明蘭惴惴不安,想著是不是要發個重誓表達一下自己十分誠摯的心情呢。

    過了好半響,顧廷燁重重的出了一口氣,牽過她的手,低頭悶聲的繼續往前走;明蘭呆呆的,小心翼翼的去看他的側臉,她覺得自己說的夠含蓄的了呀,也表達了堅定的決心,他幹嘛什麼生氣?

    男人和女人果然是不同星球來的。

作者: C萍妹    時間: 2012-7-3 10:16 AM

本帖最後由 C萍妹 於 2012-7-3 10:17 AM 編輯

第108回 新婚三日...

  京城公侯伯府林立,但只有開國功勳封爵時所賜的宅邸能擁有整條街道,例如向南隔兩座坊的襄陽侯府,向北隔三條街的英國公府,而後再因軍功或皇親受賞封的爵位宅邸便不多有這種風光,例如東昌侯府和當初炮灰的富昌侯府,雖氣派豪貴,卻不過佔地多些而已。

  這個明蘭很理解,那會兒剛開國,地多人少,皇帝當然出手闊氣,等到後來京城繁榮了,房地產寸土寸金,開國勳貴們早就一個蘿蔔一個坑,哪還有那麼多地兒呀。

  當然還有像華蘭婆家忠勤伯府這麼悲催的,作為開國功臣,也是亭台樓閣重院層層的佔去了大半條街,卻因捲入逆案而被奪爵封宅,好容易起復,卻也要不回當初的御賜宅邸了。

  顧家因幾代侯爺都奉命駐守戍邊,是以侯府所佔的寧遠街也不如何闊長。

  不過,說一千道一萬,這世上永遠都有例外的,例如沈國舅,他既是皇后娘家,又有軍功在身,所以他的威北侯府生生占山擴林,前有壁後有靠,山水環繞,端是京中一絕。

  這個明蘭也很理解,這兩年犯錯誤的勳貴不少,幾輪清算血洗下來,沒收充公罪臣家財無算,新皇帝最近手頭寬裕的很,自然要狠狠賞賜小舅子,呃,外加跟班的馬仔。

  所以當明蘭看見撫遠顧都督府的恢弘壯闊時,並不十分吃驚,她吃驚的是這座宅邸居然和寧遠侯府只隔著半爿山林和一座剛被皇家收查的罪臣園子。

  「如何?這宅子可還如意?」顧廷燁看著明蘭一臉驚疑,笑道。

  明蘭望著那座雲蒸霞蔚滿山花樹的山林園子,幾乎張開了嘴,半響才道:「就這麼近的路,還爭了這麼久?」頗覺得適才白費了許多力氣。

  顧廷燁卻挑了挑眉:「路再近,也是兩戶人家;旁人管不到這兒來。」

  明蘭面上微微露喜,這…是不是意味著,她不用早起了?

  新婚頭日,忙碌了一整天,加之全身酸痛,明蘭著實累的狠了,回到都督府時天色已昏暗,她連自己新家長什麼樣都沒看清,由丹橘扶著回了屋,一通梳洗過後,直接換了一身家常輕便的衣裳,一頭栽進錦繡團絲繡龍鳳的大紅被褥裡。

  本只想歇息一會兒,然後起來用晚飯,誰知卻這一合眼就死死的睡過去了,也沒人叫她,直睡到半夜,明蘭才將將醒過來,昏頭昏腦之際還當自己在娘家,半抻著身子就往床頭小几上摸去,誰知黑暗中,卻摸到一個光裸微糙的胸膛。

  明蘭瞇著眼睛木木的,反應不過來,這人是誰?她又摸了幾下。

  一隻大手捉住她的手,男人掀起荼靡團花錦繡的厚緞床簾,隨手勾起在窗邊的銅勾上,床邊雕花紫檀小圓几上擺著盞昏黃的羊角宮燈,就著昏昏的燈光,明蘭才看清眼前人。

  顧廷燁半散著漆黑濃厚的長髮,半披在雪綾緞的肩上,內裳衣襟俱散開了,露出整片淡褐色寬闊厚實的胸膛,昏暗中明蘭瞇眼看去,似有好些傷痕在上頭;屋裡點著淡淡的熏香,透著粉色的迷魅,卻蓋不住身旁男人濃重的氣息。

  「怎麼?」顧廷燁似也睡的迷糊,半瞇著眼摟過明蘭。

  「我要喝水。」明蘭歪著腦袋,一頰的堆雪砌玉,粉唇柔嫩,卻滿眼迷糊,「我要丹橘。」

  顧廷燁本就警醒,便是這幾天累了,這會兒也清醒過來,他看著明蘭一臉朦朧,便伸展長臂,從床几上的暖籠裡拎個茶壺出來,瀉了杯溫茶在一個細瓷卉盅裡,遞過去給明蘭,明蘭兩隻胖爪子捧著咕嘟咕嘟就喝完了,呆呆道:「還有麼?」

  顧廷燁看了看,再倒了一杯給她,這回她卻喝不完,只喝了半盞便不要了,把杯子連茶還回丈夫手裡,然後很自覺的倒下,背過身鑽進被窩繼續睡。

  顧廷燁手中捏著茶杯,看著睡的宛如小豬呼呼的明蘭,半響無語,索性把剩下半杯茶一口仰盡了,放回茶杯後,轉頭去扒明蘭的被窩;溫軟馨香的女孩身子,肉豐骨纖,顧廷燁摟的甚是滿意,緊了緊懷抱,順著裡衣的胸襟處摸了進去,更覺觸手滑膩。

  一開始大約只是摸幾下,誰知摸著摸著便來了興致,他附身上去,尋到女孩的柔唇,適才喝水還留下濕潤的水漬,探唇進去越吻越是燥熱,手下一陣急亂的撫弄。

  明蘭覺著身下不對了,這才扭動著醒過來,迷茫的睜著一雙眼睛,嘴唇微張,不知所措的微微掙扎,卻被他一把扣住在身下,牢牢壓住。

  身熱似火,恍惚間叫扯開了腿,被重重的頂了進去,明蘭一開始還忍著,可她到底初識人事,後來越覺得酸痛漲熱,腿也沒什麼力氣的掛著他臂膀上,哀叫著只盼著他快些結束。

  誰知他卻是睡足了頗有精神,足力發勁撻伐,一氣的揉著她的身子,直吻的她幾乎化成了水,明蘭抵受不過便又嗚嗚哭著求饒起來,一通細細軟軟的哀叫祈求,卻更引的他興起,噬咬著她的白皙柔嫩的小肩頭,低低吼了起來。

  明蘭聽著他喉嚨裡發出的粗重低喘,身體跟燒著了一樣,終吃不住的昏了過去。

  ……

  第二日一早,待崔媽媽趕去新房時,只聞得屋裡一陣靡靡濃香,男女交歡氣味瀰漫著整屋,丫鬟們紅著臉已服侍明蘭沐浴過了,崔媽媽一腳踏進去,卻見他們夫妻倆並排坐在床沿上,明蘭一臉沒睡醒的樣子,顧廷燁卻精氣神十足,正饒有興致的把明蘭一隻白玉般的小腳放在膝蓋上,慢慢的給她套襪子。

  崔媽媽上前,忍著沒去瞪新姑爺,迅速拿過那襪子,福了福道:「姑爺,趕緊去梳洗吧;姑娘這兒我來就是。」

  顧廷燁也不生氣,長身立起,披著一身長袖廣衫的中衣,往側廂裡屋去了;崔媽媽直看著他離開了,才蹲□子給明蘭穿鞋著襪,給她穿外襖時不經意撩起衣襟,卻見明蘭一片曖昧的青紅痕跡從肩頸直蔓延到胸口。

  崔媽媽頓時一股火氣上湧,只暗暗忍著,等三朝回門時好告狀。

  明蘭直覺得這個覺睡了比不睡還累,腰都直不起來了,還餓的前胸貼後背,一看見桌上熱氣騰騰的早點,頓時眼冒綠光,破紀錄的連喝了三碗粥,差點撐破肚皮;顧廷燁也胃口甚好,不但自己吃的不少,看著明蘭吃的樣子,還眉開眼笑的給她添菜。

  明蘭覺得他像個黑心的養豬場伺養員,正努力催肥等著吃豬肉,她狠狠一眼瞪過去,卻見他笑的眉眼曖昧,似笑非笑的看著她,明蘭臉紅的要滴出血來。

  她連話都不想說了,想著這宅子裡反正沒其他長輩,趕緊吃完再去睡個回籠覺,目前她睡眠不足腦袋不清醒,沒法子和他鬥,先恢復戰鬥力再說。

  本來這日,顧廷燁預備叫明蘭認識府裡的幾位管事,並且把家裡的事交代給她的,但瞧明蘭幾欲站著睡過去的樣子,便把一概事情都先推後,自去外書房處理些急務。

  大約是陰陽調和,顧廷燁覺著這日天光分外晴好,整座宅子鳥語花香,天地和諧,也記不起昨日的不快,一整日嘴角含笑,只想著快些理完事好回屋;哪怕不能怎樣,討些別的便宜也是好的。

  白日的歇息略略補回來些力氣,明蘭總算緩過些勁來,打算晚上和新婚丈夫談談星星月亮人生理想還有家庭管理問題;可惜顧廷燁有完全不同的打算,還未等明蘭開場話題,便急急把她拖到床上,興奮的弄了大半夜。

  新婚第三日清早,顧廷燁在一旁憂心的看著明蘭,瞧她蔫的垂頭垂腦的樣子,頗為心疼,漸有些後悔,今日要三朝回門的,昨夜不該那般發興才是。

  明蘭身骨酸軟的趴在桌前,抖著手腕捧著粥碗,心裡不禁老淚縱橫——作為一名法律工作者,她十分認同夫妻有X生活的義務,也非常同意X生活在婚姻生活中的重要地位,並且她也願極力配合,可是,可是……嗚嗚,她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呀!

  新婚三日,顧同志似乎對明蘭完全沒有更高的要求,也不要求她理家,也不要求她立刻承擔家務,目前唯一的也是最大的需求,就是希望她在床上表現良好。

  明蘭苦著臉端起蓮花瓷碟,不無悲催的想到:人家大戶人家的當家主母干的腦力活,鬥智鬥勇,可她幹的卻是體力活,還是重體力活!這,這,這算什麼,採陰補陽?

  越想越覺得窩囊抑鬱,明蘭心頭大怒,她現在正是嫩生生的小蘿莉,怎敵的他筋骨強壯,那啥…尺寸不匹配不說,體格耐力還相差懸殊,他不過是勝之不武罷了!哼!有本事等到她三十如狼四十如虎時,看他老顧到時候還行不行!

  明蘭一邊喝粥,一邊阿Q腦補,心裡大是痛快,一不小心牽動身體,腰腿間又是一陣酸痛,只能嘶嘶的抽冷氣——丫的,咱們走著瞧!



第109回  回門

      明蘭出嫁前,好些上門來賀喜的太太奶奶誇她嫁的顯赫,她當時並沒有什麼直觀的感受,只覺得顧廷燁送來的彩禮很暴發,很土財;直到三朝回門那日,夫妻倆至盛府門口下車馬,長柏和長梧哥兒倆在門口迎,此時,恰好墨蘭和如蘭夫婦也到了。
  
  明蘭由丹橘扶下車轎,看著如蘭的平頭小轎,還有墨蘭的平頂獨駕小車,再回頭看看自家那顯眼富貴的石青帷飾銀螭繡帶的黑漆齊頭三駕馬車,明蘭開始有些不自在。

  如蘭凝住了笑意,目光冷淡,墨蘭也僵了僵姿勢,隨即神色如常;明蘭忍不住看了眼顧廷燁,這馬車……沒逾制吧?
  
  下車見過禮,顧廷燁對梁晗淡淡一笑,並不說什麼,明蘭卻能細微體察出來,他似並不喜梁晗,一行人魚貫往府裡走,新夫婦自是要先去壽安堂拜見老太太的。

  老太太端坐上首,明蘭和顧廷燁跪倒在蒲團上便拜,雖只隔了幾日,老太太卻似半輩子沒瞧見明蘭,直拉著她的手不住打量,越看臉色越黑。
  
  不過才兩日,明蘭就跟脫了層皮一般,眼瞼下泛著淡淡青黑,宛如深青的螺子黛暈染的,薄薄的脂粉也掩蓋不住,神情萎靡不振,眉眼間卻透著一股媚意;再看一旁的顧廷燁,神清氣爽,眉眼舒展,眼底神色卻透著隱約饜足。
  
  老太太一股氣上湧,心疼裡夾雜著不悅,卻又不好說什麼,只好拿鋼刀般的目光把顧廷燁狠狠銼上幾遍,顧廷燁面色如常,依舊淡然鎮定,好似什麼都不知道。

  老太太肚子裡過了好幾遍氣,才道:「趕緊給你爹娘磕頭去,正惦記你們呢。」
  
  明蘭捨不得老太太,依在她懷裡輕聲道:「磕了頭我再回來,和您好好說話。」

  老太太笑著點頭,目送著小夫妻倆出去;不過須臾,她臉色便變了,給房媽媽使了個眼色,房媽媽領會,轉身下去,直去尋崔媽媽來問話。
  
  崔媽媽素來淡泊,一輩子與世無爭,幾十年從不饒舌尋釁,這回怕是她生平第一次有如此強烈的告狀欲|望,不等房媽媽問上門來,她早在壽安堂偏廂抱廈等著了。
  
  「尋常新婚夫婦親熱些也是有的,可哪有他那般的!……也不管有人沒人,一瞧見姑娘就跟那山坳子裡的狼似的,嗷嗷的兩眼直放綠光,一沒人瞧著就動手動腳,白日黑夜的胡鬧!」崔媽媽輕拍著桌子,咬著牙,「姑娘身子才長開呢!怎好……這樣?!」
  
  房媽媽聽的目瞪口呆,神情有些尷尬,若不是她素知崔媽媽性子寡言耿直,怕是不肯信的:「六姑爺都這個年歲了,還毛頭小子似的,房裡……難不成也沒個人?」
  
  說到這個,崔媽媽總算氣平了些:「可憐姑娘這幾日也沒功夫管事,不過我出去團團問了一圈,姑爺原有的一房姨娘和一個通房都留在寧遠侯府了,說是過陣子再接來。六姑爺忙碌的很,整日的在外頭辦差,並不怎麼回府,是以府裡還算清靜,只有個叫『鳳仙姑娘』的女子住在偏院,聽說是什麼將軍送來的。我不曾見過,聽聞姑爺……沒怎麼理會過她。」
  
  房媽媽聽了,也不知是喜是憂,隔了半響:「姑爺寵愛姑娘是好事,可是……」她也不知怎麼措辭,最後只能道,「還是回了老太太罷。」
  ……
  
  盛老太太性素喜靜,從不愛叫七大姑八大姨在壽安堂聚會喧鬧,因此一干親戚便在王氏的正院坐等喫茶,顧廷燁和明蘭直進了正堂,只見康姨媽夫婦,允兒,墨蘭,如蘭,挺著大肚子的海氏,還有長梧,長柏,長楓,長棟,梁晗,文炎敬,袁文紹,俱在那裡。
  
  大家互相見了禮,明蘭便和顧廷燁先進了東次間,盛紘和王氏正坐在臨窗炕床上,含著笑容受了他們倆的跪拜磕頭。

  王氏笑容可掬的望著顧廷燁,道:「我家明蘭,沒給將軍添麻煩吧?」
  
  聞聽此言,對旁的盛紘身子僵了一僵,他真佩服自己這位太太,除了華蘭,剩下三個女兒三朝回門,王氏全都用一樣的台詞開場。
  
  差別不過是,對著梁晗,她是吊梢著眉毛,一臉收債的口氣冷哼:「我家墨蘭沒給你添麻煩吧?」對著文炎敬,她是火熱著眼神,一臉熱切期盼的柔和威勢:「我家如蘭沒給你添麻煩吧?」最後對著顧廷燁,她半含討好,半帶敬畏,口氣綿軟。
  
  盛紘無語。總算明蘭是他最後一個女兒,是以,這也是他最後一次聽這話了,謝天謝地。
  
  顧廷燁的回答很上道:「明蘭知禮懂事,溫雅恭順,家中老少極是喜愛她。」

  明蘭低著頭翻白眼,她私以為,這兩天她最精彩的表現全在床上了。
  
  「……瞧你們一個個成家立室,為父也放心了。」盛紘捋著鬍鬚,朝顧廷燁微笑道,「若以後我和她母親都不在京城,你可要多擔待明蘭這孩子。」

  「父親……您要外放了?」明蘭心頭一動,輕聲道。
  
  盛紘滿意的看著明蘭,要說他這女兒的確冰雪聰明,聞絃歌知雅意,他笑道:「你大哥哥在翰林編修已滿期,前幾日傳來消息,不是授侍讀侍講,便是入六科為給事中歷練歷練,我們父子同朝為官多有避諱,還是老父讓一讓罷,哈哈……」  
  
  他這話雖是朝明蘭說,眼睛卻是看著顧廷燁的,顧廷燁心裡透亮,沉吟片刻後道:「岳父所慮極是。翰林院清貴,進講經史,草擬機要,六科給事中務實,抄發章疏,稽察違誤,俱是位卑權重之所。則誠舅兄為人慎敏,不計哪處,必能應當。」

  盛紘要的就是這句話,聞言後神色更加和藹可親,攜著顧廷燁又多說了好些話。
  
  明蘭明白盛老爹的打算,盛家若能出一個閣臣,那就身價百倍了。據她所知,進內閣大致有兩條路,一條是由進士入翰林,從皇帝身邊的侍讀侍講一路熬資歷到翰林大學士,直至入內閣,還有一條是翰林庶吉士期滿後,入六部或六科實力辦差,再一路熬資歷升職,期間或可能外放一兩任歷練,然後累積資歷直至六部侍郎或尚書,接著就可能進內閣。
  
  長柏行事內斂謹慎,本來他的頂頭幾位上司大學士都是海家門生,有他們照看平步青雲定是無虞,誰知在『申辰之變』中幾乎全軍覆沒,是以盛紘需要顧廷燁稍微表個態。當今天子強勢,長柏又根正苗紅,科途正當,縱算沒有內閣人脈,只要皇帝心裡有數,什麼都好說。
  
  明蘭心底默念,這就是家族的力量!在不斷聯姻中結成勢力,古代貴族階層中,再沒有比血親姻親更直白有力的權勢紐帶了,聽著很庸俗可笑,但卻是真理。
  
  古代禮法以宗族為單位,講究舉賢不避親,因為一人犯錯,可能牽連三族,範圍寬些要九族,運氣不好碰上個別特有性格的皇帝,第十族的學生老師也可能炮灰。既然注定要一起倒霉,自然要有福同享。是以,只要親戚不是太爛,或有才能,幫人就是幫己,相互提攜,幫襯,家族才能前後相繼,長盛不衰。
  
  賈史王薛四家覆滅的很大一個原因,就是四個家族自第三代起就全都後繼無人,沒一個能拿得出充場面的,賈家好歹出了個貴妃女兒,王家多少有個官至九省都檢點的王子騰,唯一能讀書的賈珠早早掛了,其餘呢,為幾把扇子弄的別人家破人亡的賈赦?打死人的薛蟠?勾搭王爺男寵的賈寶玉?惹禍生事倒是一個比一個能。
  沒有後繼者的家族,衰敗滅亡不過是時間問題。
  
  明蘭能聽懂,所以安靜待著,王氏卻不甚明白,不禁有些無聊,她本想擺擺嫡母派頭,當著顯赫女婿的面教訓明蘭一番,可卻被盛紘搶去了話頭,從國家命運到民族前途,一句接著一句,她始終插不上嘴。
  
  好在過不多久,外頭正堂上等著的眾人就湧了進來,袁文紹和長梧等人笑著進來起哄,言道酒菜都快涼了,盛紘瞧著也說的差不多了,便笑著隨眾人到外頭吃酒去了。
  
  明蘭則被女眷們拉著在內堂宴飲,丫鬟們擺上供七八人坐的如意黑漆木圓桌,待上菜後,大家圍坐著邊吃便說笑起來,王氏拉著明蘭坐在身邊。
  
  在座都是婦人,看了眼明蘭這幅模樣,心裡俱是有數,或有艷羨,或有酸意,或有欣慰,各人各有深思。
  
  墨蘭一雙眼睛直直的盯著明蘭看,但瞧明蘭一身大紅真絲織金鸞鳳雲紋廣袖翟衣,罩著薄如蟬翼的金絲繡花團鳳褙子,梳著朝天如意髻,簪著五鳳朝陽的紫金展翅飛鳳掛珠大釵,耳上綴著流蘇赤金耳環,拇指大的紅寶石明晃晃的人眼花;臨出門前,顧廷燁還往明蘭手上塞了六七個金玉寶石戒指,弄的明蘭都不好意思伸出手來。
  
  這身裝扮不止華貴顯赫,且非上品級命婦不可穿戴,墨蘭看的心裡極不舒服,臉上偏要裝著十分愉快,頻頻與明蘭搭話。
  
  明蘭忍著頭暈,索性端起酒杯來轉身,看著王氏的眼睛,清聲誠摯道:「這第一杯酒,女兒先敬太太,明蘭幼時病弱,若無太太和大姐姐悉心照料,怕這條小命早交代了!明蘭這裡謝過太太了!」說著,酒杯一仰而盡,這番話至少關於華蘭部分是真的。
  
  王氏頓時眼眶濕潤,一口喝乾了酒,拉著明蘭頗有幾分感動,絮叨著:「你這孩子,大好的日子,說什麼胡話!自家人說什麼謝不謝的……你自小就聽話懂事,比幾個大的都省心,我如何不疼你?!」情緒來了,說的她自己都當真了。
  
  墨蘭臉色一白,低頭不語;明蘭側眼瞥了她一下,只見墨蘭裝扮的極是莊重精緻,粉黛薄施,髮髻規矩,連耳墜都是嚴整的環形,一動不動,樣板般標準的正室太太范兒,卻掩飾不住眼角的疲憊緊張,眉心中間漸現出一道思慮的深痕來。
  
  明蘭微微歎息,她不是想秋後算賬,只是希望墨蘭心裡放明白些,別太拿自己不當外人,明目張膽的來提要求才是真的,這裡先打個預防針。
  
  看她們母女和睦,康姨媽有些酸溜溜的:「明丫頭如今出息了,以後家裡指著你的地方怕是不少,你可要記著你母親對你的好處,不可忘本呀——!」她有一半嫁妝是折在庶子庶女手裡,本想將就幾門親事算了,偏康家仗恃著門第顯貴,窮要擺派頭。
  
  明蘭嘴角翹了翹,微微一笑並不答話,如蘭卻不高興了,她本是個直腸子的,自康兆兒嫁入王家後,她便視康姨媽為卑劣小人,若不是看在允兒的面上,她早說『盛家女兒回門關你康家什麼事?有事沒事的上門來蹭飯』之類的難聽話了。
  
  「姨媽,您說的對!六妹妹你可要記著,對你好的,就得回報,便是不能回報,也不能恩將仇報!」如蘭一身滾粉絨邊銀紅水綢妝花小襖甚是亮眼,更映著她面頰紅潤,氣色頗好,顯是婚後生活還不錯。
  
  康姨媽神色很不自然,低下頭吃酒,允兒知道來龍去脈,也深為母親的作為感到歉意,長梧待自己極好,這些年來又不斷幫襯康家,而自己婆家與盛紘家是再親厚也不過的了,她自不願惹人厭惡,只盼望母親少說兩句。

  她一邊拉著如蘭低聲說話賠禮,一邊給王氏連連夾菜,明蘭看的心中一歎。
  
  海氏瞧著氣氛有些僵,便出來打圓場:「前幾日,母親去袁家瞧了大姐姐,說那肚子比我的還大,明明月份比我小的,別是裡頭有兩個罷?大姐姐常喊肚子疼,沒準兒是兩個健壯的小小哥兒,正在裡頭練拳腳呢!」
  
  說著,眾女眷都笑了起來,王氏最是高興,得意之極,連著喝了好幾杯,酒色上湧,說話都大舌頭了;酒過兩回,外頭進來一個丫鬟,在明蘭耳邊低語了幾句。

  明蘭起身,笑著與大家道:「老太太怕是要提點我幾句,我先過去了。」

  王氏已不甚清楚了,海氏笑道:「去吧,老太太有許多話要與你說呢。」
  
  明蘭笑著道辭,轉身隨著那丫鬟離去,一出了門便加快腳步,直奔壽安堂,待一腳進了大門,拐進左次間,果然裡頭擺了一桌子飯菜,老太太正坐在窗邊等。
  
  明蘭心裡感動,笑嘻嘻的撲過去,抱著她的胳膊搖著撒嬌:「我和祖母心有靈犀,我就知道祖母等著我呢,特意空著肚子來的!」老太太板不住臉,笑罵道:「都是為了你這猴兒,等著我都餓了!」明蘭撲到老太太懷裡,討好道:「我給祖母揉揉肚子!」
  
  老太太擰著明蘭的臉頰:「空肚子有什麼好揉的,怕還不夠餓的痛麼?!」明蘭扶著老太太坐到桌邊,親自給她滿滿盛了一碗冬瓜排骨菌子湯:「您吃,您吃!」

  房媽媽瞧著眼眶發熱,道:「老太太多久沒這麼高興了!」
  
  「什麼多久?!」老太太回頭瞪眼道,「不過才兩天罷了!」

  明蘭捧著自己的小臉,一派明媚憂傷:「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哎呀,這麼多個秋了,祖母定是想我想出相思病來了!這可如何是好,誰叫我這麼招人疼,沒法子呀?」
  
  老太太終於撐不住了,幾乎笑出眼淚:「你個不知羞的盡往自己臉上貼金!要臉不要!」

  明蘭歪著腦袋,把一張俏生生的臉伸過來,笑道:「不要!您拿去吧!」

  老太太笑的直拍明蘭,兩個笑倒在一塊兒。
  
  這頓飯,老太太一直聽著明蘭嘰嘰喳喳講述顧府人眾,一會兒說,一會兒笑的,明蘭心裡難過,知道這日以後怕不能常見老太太了,便著意粉飾太平,活靈活現的把新嫁的日子說的有趣好玩,好似顧家一片幸福美滿。

  老太太也含笑聽著,用完飯,房媽媽吩咐丫鬟把桌子碗碟都撤下,合上房門出去。
  
  「我有話問你,你坐好!」老太太肅了神色,明蘭和她相處多年,知道她是要說正話了,連忙奉上茶盞遞過去,然後乖乖坐好,等待訓話。
  
  看著明蘭極力扮出的笑容下隱藏的倦意,老太太不禁糾結,自從聽房媽媽轉述崔媽媽的話後,她也十分為難,這種房幃私密之事並非旁人好過問的,最好看見也當沒看見;老太太心緒百轉千回,最終開口:「他……待你可好?」

  明蘭努力不讓自己的思路歪掉,緋紅著面頰,低聲道:「蠻好的。」您問哪方面?
  
  老太太開合了一下嘴,不知怎樣問下去,索性調轉話題:「你府裡現在何人管事?」

  明蘭遲疑了一下:「呃……這個,孫女不大清楚。」
  
  老太太目光中似有責備,想了想後歎了口氣,柔聲繼續問:「你府裡房舍園子可好?聽說那兒原是先帝重臣之宅,荒廢了快有十年了,是否需要修繕?」

  明蘭一臉茫然:「唔……這我不知道。」她連臥室都沒怎麼出,府邸長啥樣都還不清楚。
  
  老太太眼睛有些瞪大,臉色再度發黑,急聲追問:「那你府裡現有多少定產?」整日和夫婿窩在一塊兒,至少得說些啥吧!
  明蘭扭捏道:「這…孫女也不曉得。」床上並不需要說很多話,不是睡覺就是運動。
  
  一問三不知,老太太仰天無語,呆呆的看著小孫女,她培養出一個十八般武藝全能的,到末了卻一概沒用上,這位新姑爺只需要技術層級最低的本領就夠了。

  明蘭羞愧難當,滿心慌亂的想了半天,囁嚅道:「祖母別憂心,其實他待我真的蠻好的。」

  老太太渾身無力,只長長歎息。
  
  「……祖母,明蘭曉得您的意思,明蘭會當心的。」明蘭知道老太太是在擔心她,其實她也知道自己處境其實很麻煩,不是她不想奮鬥,而是這兩天實在沒功夫。

  「罷了,說說看,這兩日你姑爺可有什麼不順心的?」老太太不歎氣了,又問。
  
  不順心?明蘭覺著他處處不順心,後媽難纏,老哥半死,一家子極品親戚,她想了想,忽輕聲道:「祖母,依我看,他…似是想承襲寧遠侯的爵位。」顧廷煜病入膏肓,能活多久都是問題,這時不可能再生出兒子來了。

  「哦?」老太太來了興致,目光興味,「何以見得?」
  
  明蘭捧了碗茶到老太太面前,斟酌著語氣:「孫女也是親眼見了,才知道他對顧家人不是尋常的不和,幾可說是『厭惡』了;京城這許多地方,若他真想與顧家一刀兩斷,少些往來,沒的住這麼近做什麼,皇帝賜哪裡不成?」

  老太太點點頭,接過茶盞,用茶蓋輕輕撇去茶沫:「有理。」
  
  明蘭坐到老太太身邊,輕輕皺起眉頭:「孫女不懂就在這裡;年前就聽說皇上有意讓他襲爵,還連連召見襄陽侯,他為何……?」
  
  話沒說明,但老太太已明瞭,微笑道:「你的意思是,若是他真想襲爵,襄陽侯府豈不更妙,財帛既豐,又可擺脫那起子污糟人,可是這麼意思?」

  明蘭點點頭,其實她是討厭應付那些極品親戚。
  
  「你到底還年輕,不明白裡頭的干係。」老太太輕輕笑起來,拍拍她的手,溫藹道:「你想想,一樣是頭上壓著石頭,是繼室後母好應付些,還是禮法周嚴的嗣母好應付些?」

  明蘭心頭恍然,似有些明白了。
  
  老太太眼中透著些許意味不明的閃動,笑道:「你姑爺本就是寧遠老侯爺的嫡次子,長兄無嗣,他襲爵是天經地義,不用承任何人的情,只消皇帝推一把便成了。雖說如今是襄陽侯府顯望,寧遠侯府冷清頹落,可凡事不能光看外頭,這會兒省心了,以後有的是麻煩呢。」
  
  明蘭大受啟發,恍然大悟。秦太夫人是繼室,別說顧廷燁,就是自己,正經的婆婆其實是已過世的白太夫人,只消禮數上過得去就行了;可如果顧廷燁想承襄陽侯的爵位,他以外系入本宗,以後不論是襄陽侯老夫人,還是一干同宗兄弟,他都得厚待著,照看著,否則便會叫人說『忘恩負義』的閒話,以後煩心事不斷。
  
  老太太慢慢的向後靠去,舒適的臥躺在炕頭上,閒閒道:「你姑爺這人,怕是個性子桀驁的,生平最恨受人掣肘的吧。」老太太經典點評,明蘭用力點頭,這句話真是沒錯。
  
  老太太看了她一眼,忽道:「這般性子的男人,你只記住了,一是莫要和他硬著來,……呵呵,不過,你也硬不過他!」明蘭苦笑著歎氣,老太太接著道,「還有,看他幾番作為,應是個眼裡不揉沙子的明白人,你想做什麼就直去說,莫要弄陽奉陰違那一套,不要藏著掖著,假作『賢惠』,夫妻反生隔閡!」
  
  明蘭垂下眼瞼,點了點頭——崔媽媽,你傳話好快。
  
  老太太看明蘭神情,知她還未全明白,索性一言說開了,她盯著明蘭,語氣發狠:「『賢惠』這東西,不過是黃泥塑的菩薩,孔夫子的牌位,嘴裡拜拜便是,你若真照做了,有你悔一輩子的!……你記著,你男人是你至少半輩子的依靠!你就是不喜歡他,也要拿住了他!別叫旁的女人得了空隙!不要擺什麼清高的臭架子,便是男人沒那花花心思,也得你有能耐看住了!」她似是說的急了些,喘了口氣,嘴角苦澀,才道:「你,不要學我。」
  
  明蘭頓時淚水湧出,伏在老太太膝頭哭泣起來,從很早前她就知道,老太太對她的種種教誨多少是在彌補自己當年的缺憾,她對明蘭的幸福期盼,某種程度上也是自己的一種寄托。
  
  明蘭輕輕撫著老太太蒼老皺褶的手,輕聲道:「當年莊先生說史,孫女最喜《前金史.韓柏》一篇。韓大將軍以孤城千卒抵禦數萬大軍,眾人皆勸其降,他堅不從,眼看兵敗城破,他橫劍於頸項,只言,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不謀,未以搏一命。話音未落,對頭峰坳山洪爆發,敵軍被淹過半,危難自解。」
  
  明蘭的聲音漸漸清朗,一字一句道:「孫女謹記祖母教誨,會用心過日子的。不論順境逆境,決不輕慢,決不托大,決不驕橫,決不疏忽,不怨天尤人,也不輕言放棄。誰知道呢,興許老天開眼,孫女終能…春暖花開罷。」

  -------------作者內文想法--------------------

關於古代家族的興衰,有好些老話,什麼富不過三代,君子之澤五世而斬,但綜合起來看,總歸是以讀書人家興盛的時間長久些。

經典範例,范仲淹家族,從北宋到民國初年,八百年長盛不衰,基本上所以幾百年顯赫的家族都是走范氏家族的模式,設立族學,公置族產,培養族人,彼此幫扶,前赴後繼。

其中學的比較到位的是海寧陳家。

『世代簪纓,科名之盛,海內無比。三百年來,進士二百餘人,位居宰輔者三人。官尚書,侍郎、巡撫、布政使者十一人,真是異數。』

而紅樓四大家族從本質上來說,是皇親官僚集團,從家族立身的根本來看,本就比書香世家缺少一份正直和清明,更不要說約束族人的行為方面,更是差了十萬八千里。

如果薛蟠或賈赦生在這種人家,估計很快就被打死,或者逐出宗族了,當然也可能他們很快就改好了。

作者: C萍妹    時間: 2012-7-3 10:19 AM

第110回

    直至午後未時末,天空一片渲染金黃,夫婦倆才起身告辭而歸,顧廷燁側眼瞧見明蘭眼眶紅紅的,低垂的纖長睫毛還濕漉漉的,知她定是哭過了,他心裡不禁心中一軟。席間與眾人吃酒不少,他本就有兩份酒意,見狀,索性故作蹣跚幾步,長柏等人一瞧不對,連忙叫人將他也一道送進馬車。

    寬敞的馬車內盡有香爐小几,鋪著薄薄的蓉覃毯,明蘭扶著顧廷燁歪歪的靠在墊袱上,找了把扇子輕輕搖著,替他散散酒氣,馬車一下一下微微晃動,晚春的午晌頗有幾分悶熱,小几上的紫銅熏爐裡吐著淡淡的柳嵐香,若有若無,籠在半密閉的空間裡。

    顧廷燁本是裝醉的多些,可這般光景反倒叫他生了睡意,不知睡過去多久,迷濛間睜眼,只見明蘭輕握著把粉面鑲珊瑚珠鯊綃緞的團扇,微闔著眼睛也懶懶靠著。

    明蘭正迷迷糊糊的,忽覺眼瞼上一陣癢癢的,睜眼伸手去摸,只見顧廷燁正靜靜看著自己,他的指腹略帶幾分粗糙,沙沙的撫摸在自己眼瞼上,他道:「醒了?」

    明蘭點點頭,放下團扇,撐著身子坐起來,嘴角翹出個梨渦:「可要喝水?」

    顧廷燁正覺得唇齒乾燥,遂點頭,明蘭從小几上的磁石茶盤裡斟了杯溫茶,扶著顧廷燁湊到唇邊,讓他緩緩喝下,剛放下茶盞,明蘭只覺得一陣天旋地轉,就叫顧廷燁翻身壓在蓉覃毯上,鼻尖對著鼻尖。

    濃重的男性氣息帶著酒氣重重的噴在明蘭臉上,加上高大的軀體壓著,明蘭險些背過氣去,努力推搡道:「…重,重…」顧廷燁挪開些身子,卻始終盯著明蘭,濃密的睫毛幾乎戳到明蘭的眼瞼,他忽道:「你哭了?為何。」

    明蘭艱難的喘著氣,低聲道:「以後……不能常見祖母了?我難受。」

    「不是這個理,你到底為何哭?」他多少清楚明蘭的性子,大凡沒有皮肉之苦,她都硬氣的很,沒事不會傷春悲秋磨磨唧唧,又不是生離死別,何必把眼睛都哭腫了;就算祖孫分別有些傷感,以她的性子估計也是逗趣了之。

    顧廷燁眸色深黑如夜,靜靜的盯著明蘭,明蘭心裡惴惴的,莫名就有一種壓力,只好結結巴巴道:「祖母,祖母訓我了……」胸腔的壓力稍微輕了些,明蘭見眼前的男人沒有挪開的意思,只好繼續道,「祖母整日擔憂我過的不好,訓我這個不妥當,那個不周全,怕我惹你不喜,怕,怕她日後沒法看顧我了…」

    顧廷燁微微側開自己頎長的身體,摟著明蘭半坐起來,靠在絨墊上,語音上揚,頗有幾分怪意:「所以,她便與你尋了個賀家?」

    明蘭頭皮發麻,忽然羨慕起那些盲婚啞嫁的夫妻來,儘管妻子對丈夫不清楚,可是丈夫對妻子的過去也不清楚,哪像這位兄台,啥都知道。

    「本覺著他家好來著?」明蘭嘟著嘴低聲道。

    「後來呢?」顧廷燁只深深的望著她,眼中沒有情緒。

    這個問題很深刻,而且問非所問,意非所指。

    明蘭微微側頰,忽另起一個話頭,低聲道:「那日,太夫人讓鞏姨娘和紅綃出來拜見,你擋在我前頭說話,其實……我很高興。那日,你免去了我許多無措,又叫她們倆以後再進府,好叫我先掌了府務。你護著我,待我好,我明白的。」

    顧廷燁眼中隱隱的陰霾都化去了,笑意浮起,他似是想掩飾,卻又壓不住想彎起的唇角。

    明蘭靜靜望著空氣中裊娜的淡煙,輕輕道:「老太太曾說賀家公子好,可是,當曹家來逼迫我時,他明明曉得我不樂意,卻讓我一個女兒家自去應付;對著曹家姑娘,我對也是錯,錯更是錯!」想起那時的憤恨冤悶,明蘭不禁語氣哽咽,然後慢慢轉過眸子,怔怔望向顧廷燁,目色如水般澄澈:「可是你不一樣!你站在我前頭,擋在我面前,替我遮去風雨和難堪,我那時就覺著,便是前頭有刀山火海,但凡有你在,我是一概不怕的!」

    劉曜曾笑問羊獻容『我比司馬家男兒如何』,羊獻容毫不猶豫,當即言道:自我嫁了你後,才知道天下間什麼是真男人!——擲地有聲,鏗鏘有力,作為一個年華不再的再嫁皇后,羊獻容能兩朝為後,且獨佔胡皇劉曜的寵愛,以後生子而冊封太子,不是沒有道理的。

    表白是個技術活,不能光喊口號,不能扭捏矜持,要言出有物,要恰到好處,該光明正大說出來時,就要清楚明白的大聲表達。古代女子規矩嚴苛,作為一個有『歷史』的女子,明蘭必須迅速作出反應,不要仗著丈夫清楚自己的過去,就膩膩歪歪欲言還休。

    一個弄不好,輕則夫妻生隙,重則叫有心人乘虛而入。

    顧廷燁目中綻開一種真切的光彩,好似一潭靜謐的古井被投入了一顆石子,微波漣漪圈圈,霎時間流波溢彩,他心中泛起一層無法言語的喜悅,嘴裡故意惡狠狠道:「你個小滑頭,想叫我給你扮黑臉是吧?成!爺還就好做個惡人。」

    明蘭等的就是這句話,當即淺笑的眉眼生暈,高高興興的撲過去,在男人臉上飛快的親了一口:「二表叔,你真好唉……」

    顧廷燁只覺側頰生香,柔唇甜糯,還沒來得及高興,立刻臉色黑了,明蘭似乎也意識到自己說錯了,捧著袖子掩口,睜大了眼睛,怯生生的看著自己。

    其實明蘭的眼生的很俏很艷,艷的氤氳透骨,偏有一對柔順靈秀的柔彎眉,似薄紗般矜持的籠罩著,不經意看人時,漾著半透明的水色,把人裹在裡頭;顧廷燁忽然想起小時候在父親書房裡調皮,翻到一幅珍貴的美人古畫卷,展開看時,久遠而發黃的卷軸上,女子婉約柔艷,流瀉出如水迤邐的動人心魄。

    不知為何,當時年幼的他,一顆心砰砰亂跳;他從不知,原來端莊溫雅和嫵媚俏皮可以這般融合。

    「我錯了。」明蘭認錯很快,低頭垂手,態度良好。

    「巧言令色的小滑頭!」顧廷燁低罵了一聲,板臉瞪著她,目光中卻掩飾不住的笑意。

    很快他就知道,這小滑頭不但巧言令色,而且還擅長翻臉不認賬,白天把好話說的天花亂墜,弄的他心神蕩漾,只覺自己成了條嗷嗷色狼,直想狠狠收拾她一把,好容易忍到晚上,她卻把小臉一端,一派正經的吩咐丫鬟在床上鋪了兩床被褥。

    顧廷燁只挑眉看著她,低頭自飲茶,明蘭低頭對手指。

    ……

    更深夜漏,明蘭挨著枕頭,頭仍舊昏昏,全身泛紅,面頰似火燒,伏在自己身上的男人猶自溫存,他粗重的氣息極盡曖昧,明蘭身子發軟,腦子還有一絲清醒,只啞著嗓子軟軟哀求:「……若是明日我再起不來床,我,我便不活了……」

    顧廷燁依舊不肯罷休,只一味哄著她聽話,手直往下探,明蘭全身酸軟,急了就道:「做事要循序漸進,徐徐圖之才是,你,你怎……你以後再弄罷,今夜我已好多了……」想著自己剛才的表現,明蘭自覺很有進步,簡直可用一日千里來形容。

    男人聽了,忍俊不禁,輕輕嗤笑起來,低沉沙啞的嗓音如呢喃一般:「的確是強多了……好罷,此次便先饒了你。」手下還重重的擰了兩下。

    到底不能過分,想著她今早那兩個黑眼圈,他知須得適可而止了;況且,新婚已過三日,她也要開始理家熟識家務,怎麼也得趁那邊把手伸過來之前,叫她理清頭緒。

    第二日,明蘭十分堅定的早早從床上爬起,忍著哈氣讓丹橘給自己梳洗打扮,顧廷燁今日著一件寶藍色的團花箭袖排穗褂,玉冠束髮,端的是身挺如松,不怒自威,高大英俊之極。

    早飯後,他拉著明蘭進了側廂房,屏退眾人,單獨交代府裡的事務與明蘭。

    「……我這幾年一直在外頭,立府尚不久,府裡人眾從管事到僕役大多是皇上賞賜,不是罪官罰沒來的,便是早年賣身投靠的;這幫人沒什麼根基,你且瞧瞧,能用的就用,不能用的就發賣了。」顧廷燁認真道,側臉肅然,神色間頗有一種成熟的內斂沉穩,「還有一些……」他頓了頓,似在斟酌字眼,「是太夫人和幾位嬸嬸送來的,你,也仔細瞧瞧。」

    這最後一句話很有深意,明蘭一邊捶著酸痛的後腰,一邊用心記下;這種交接工作大都由婆婆交代媳婦,她的婚姻真是別開生面。

    「府裡的田畝賬目還有銀錢清表,回頭我叫公孫先生送來你看,有不明白的,就去問公……罷了,還是問我吧。」顧廷燁思索著緩緩言道。

    「公孫先生?」明蘭聽了半天,終於聽見一個熟悉字眼,「莫非是那日水賊……」

    「正是。」顧廷燁微笑道,「這陣子他身兼二職,很是辛苦;他怕是最盼著我成親的人了。」

    「你讓公孫先生管家?」明蘭雖只見過公孫白石一面,但卻印象深刻,這種人分明是大冬天搖羽扇,愛故作高深狀的謀士呀!呃,諸葛亮有給劉備管過女人孩子後宮之類的事嗎。

    顧廷燁心裡一樂,面上不動聲色,端茶輕呷:「公孫先生,很不容易。」

    兩人又說了幾句,顧廷燁到底是男人,於內宅瑣事並不入心,講也不甚明白,明蘭連著問了幾句都沒有明確答案,忍不住道:「…你到底知道些啥呀?怕只有行軍打仗闖蕩江湖罷。」

    顧廷燁被問的略有些惱怒,白了她一眼,怫然道:「你又知道多少了不起的?」

    明蘭朗聲道:「上至天文,下至地理,琴棋書畫,八卦算數,醫卜星象,陰陽五行,奇門遁甲,農田水利,商經兵法,我俱知曉且十分精通……」顧廷燁聽的眼睛都直了,誰知明蘭急轉直下,「這都是不可能的!」

    顧廷燁目露戲謔,正打算出言嘲諷,明蘭卻繼續道:「可我起碼曉得給自己梳頭洗臉的人叫什麼吧?」顧同志迄今沒分清夏竹和夏荷到底哪個是哪個,真乃神人也。

    顧廷燁雙眉一軒,毫不慚愧,直言道:「他們的身契背書都在我這兒,有甚可慮?做大事不拘小節,你直拿住了大頭便是,誰還能翻出天來!」

    這句話有一定道理,譬如蒙古對南宋,彼時蒙古已征服半個世界,傾全力攻打,南宋再悲壯,再哀兵必勝,也得over;譬如現在,顧府中人再恨顧廷燁牙癢癢,也無計可施。

    顧廷燁也有過不少女人,可不計是逢場作戲的,還是如曼娘秋娘一般的,在一處時,似也不曾這般親暱熟稔,嬉笑怒罵,瞪眼大笑,什麼話都說的出口。大約吵架能提升熟悉度,顧廷燁婚前便已與明蘭鬥嘴過幾次了,是以,他娶妻方三日,卻覺得明蘭已如長在他心頭上的一塊肉,又熨帖又喜歡。

    「好了。」顧廷燁見說的明蘭啞口無言,十分愉快的放下茶盞,側頭看了看窗外,眉頭盡展,笑意晏晏,「明日起,我便得如常上朝,到時軍都府裡繁忙怕沒什麼功夫了,你還有什麼要問的趕緊問,完事兒了,爺帶著你在府裡轉轉,後山的園子頗大,你瞧著什麼喜歡,爺給你尋匠人來,可種些果樹花卉,還有那片山林子,我覺得可圈起來養些鹿鶴雉雞之類的,哦,你還要問,好罷……問些大氣的,別拿些犄角旮旯的來煩爺。」

    明蘭放下舉起的手,想了想,神色頗有些猶豫,認真問道:「每年,府裡大約可花用多少銀子?」——其實她想問的是,您收入如何?

    婚後才問這個問題,是不是晚了點。



第111回

    都督府原是太祖高皇帝欽封忠敬候之府邸,與寧遠侯比鄰而居,是以,門前這條大街又稱為忠寧街,然忠敬候府於太宗武皇帝時捲入謀逆大案,事敗身死後,奪封爵,毀鐵券,抄家滅族。此後,宅邸則被賜給了武朝名臣熊麟山大人,更名為『澄園』,熊大人告老致仕後,上折請還此園,仁宗皇帝收了園子,在熊大人故里復賜宅田無數。

    前後山林不算,澄園佔地總和約九十畝左右,可分為前後兩部分。

    前院又被稱為外園,是男人們處理政務之處,前頭正門是三扇七七四十九個銅釘的朱漆大門,兩旁是東西角門,往裡鋪著光潔整齊的巨方石板,筆直而下,對稱有兩排四所外書房,再外側是馬廄車房,及一干奴僕居所的幾排倒座窄院房,過了外儀門,正中是五間巨大敞亮的議事廳,兩旁配有暖房耳房還有茶水房之類的。

    通過三扇內儀門往裡,方是內院。

    因顧忌避諱,明蘭坐在覆著輕紗薄簾的滑竿上,迅速把前院走了一圈,顧廷燁指著幾處地方略略認了一下,一待進了內院,顧廷燁立刻要求明蘭下地步行。明蘭委婉的表示,她身嬌體弱,不堪長時間步行,還是坐滑竿的好;男人立刻眼神異樣,湊到她耳邊更加委婉的表示:你莫非是為了保持體力……?

    明蘭想了想:「我還是走路吧。」

    男人的眉眼稜角分明,鼻挺唇薄,眼神深邃,似乎在無聲的笑她。

    內院最前面正中是五間配有鹿頂耳旁的大廳堂,堂前匾額上龍飛鳳舞三個大字『朝暉堂』;明蘭暗暗叫了聲好,轉頭道:「熊大人到底是兩朝元老,清流宿耆,書香門第,也沒用什麼喜慶的字眼,只『朝暉』這兩字便儘夠了!」

    顧廷燁看著這三個字,也是點頭。

    朝暉堂左側的小院子,圈成顧廷燁的內書房,右側是一間偏廳及草木穿堂,其後,隔過一條白石甬道和一道垂花門,是七間七架的正院,兩旁有三重廂房,三重耳房,前後三疊抱廈,一大跨所足有二十多間屋子,氣派宏大,裝飾廣麗,上書三個大字——嘉禧居。

    明蘭看著眼熟,多看了幾眼,才認出今早她就是從這裡啟程的。

    嘉禧居後門三間倒座抱廈後有兩道角門,一道通著後廊,那裡還有一處小小的議事廳,大約是讓內眷們理事會客用的,還有一道連著穿廊,通向一座大花廳。

    明蘭看的發暈,還兩腿發軟,顧廷燁看著她頭暈眼花的樣子只覺的好笑,便拉她先去用午飯,待歇過午覺後,夫妻才接著逛。

    以嘉禧居為中心,朝北,朝東,朝西,分別圍有五處院子及排房,這些地方大約是讓老太爺太夫人還有哥兒姐兒們住的,可惜,現在都空著。

    近些院子的和正院以抄手遊廊相連,遠些的隔著南北夾道,再後面就是一片花草芳菲的園子及山林,明蘭團團走了一圈,最喜一處蓮花池,波光粼粼,水色清幽,湖面蓮蓬花香,水下隱約見蓮藕節節。這池塘一頭連著藕香亭園,一頭直連著那座大花廳。

    明蘭走的累了,索性走進藕香亭中歇息。

    「這麼大宅子,就我們兩人?」明蘭看了看周圍的八面門窗槅扇,趴在蓮池邊的琅玕廊上,有氣無力的問道。

    「這算什麼大。」顧廷燁站在庭廊上,面朝著寧遠侯府方向,那裡如今是一座小山林,靜靜道,「你也去過襄陽侯府,那裡可有這兒兩個多還要大。」

    明蘭順著他的目光看去,低頭暗想:這傢伙想搞合併!只希望不是違規擴建。

    ……

    姚依依那時代,每逢寒暑假結束即將開學之時,飛龍活跳了一個假期的學生們都會老實的呆在家裡,忙著趕工作業;時隔這許多年,姚依依很神奇的又看見了這個場景。

    這天夜裡,用過晚飯後,顧廷燁從外書房搬了一大堆文折進屋,在連通主臥的西次間文案上鋪陳了一桌子,擺硯蘸墨,低頭認真細看,一邊看,一邊還寫註釋些什麼。

    明蘭看的目瞪口呆——明天要上朝奏對見皇帝了,所以連夜補功課嗎?

    看顧廷燁低頭深思看文折,明蘭原想說『您慢慢用功,我先去睡了哈』,誰知顧廷燁卻拿出厚厚一大疊賬冊和僕從名單來,放到明蘭面前,希望和她『一起努力,共同進步』。

    明蘭忍著哈欠,只得坐到另一旁的小翹幾後,攤開賬冊清單來看;夜燈冉冉,顧廷燁見紅袖相伴,大感到愉快,轉眼瞧見一旁呆呆立著的丹橘,便道:「橘子,去沏壺釅釅的茶來。」他依稀記得明蘭身邊丫頭的名字,好像都是水果之類的。

    這個不錯,好記。

    丹橘心疼明蘭,原已備好了中衣熱水,想讓明蘭早些歇息,見狀只得轉身出去沏茶備點心,抱廈裡正看著爐火的秦桑見她一臉悶悶不樂,便問道:「怎麼了?」

    丹橘心裡不痛快,嘴上卻不露分毫:「把今早剛送來的新鮮葡萄拿出來,再把那水蜜桃切開幾瓣。」說著,自去櫃裡取茶葉茶壺。

    秦桑聞言便起身去了,一旁的綠枝頗覺奇怪:「姑娘不是說想早些睡嗎?」

    「要叫『夫人』!」丹橘板著臉,拿出一套嶄新的『喜鵲登枝』薄胎官窯粉瓷茶具來:「老爺和夫人有話要說,府裡還有好些事沒交代完呢。」

    碧絲捂嘴輕笑:「說起來老爺真好笑,昨日他居然對著秦桑姐姐叫『棗子』,對著小桃叫『桃子』,還對著我叫『李子』,丹橘姐姐,老爺叫你什麼了?」

    丹橘從門邊的爐子上提著大水壺過來泡茶,沉聲道:「剛離了管束才兩天,你嘴裡就不三不四起來了?老爺也是你能編派的!叫這府裡的人聽見了,還當盛家出來的都沒規矩呢!」

    秦桑端著切好的新鮮水果進來,綠枝拿出個六寸見方的蓮花樣子水晶碗,兩人洗了手擺放起水果來,邊擺水果,綠枝邊道:「把這小蹄子狂的,回頭叫崔媽媽狠狠罰一頓就好了!」

    彩環看著她們動作熟練默契,著實插不上手,便笑道:「碧絲妹妹年紀小,不懂事疏忽了也是有的,都是自家姐妹,可別告訴崔媽媽了。」

    綠枝一窒,丹橘目帶不忍猶豫,只秦桑抬頭,微笑道:「碧絲,給你提個醒。咱們都是打小跟著夫人的,她什麼脾氣你還不清楚?如今咱們剛來這裡,正是給夫人做臉面的時候,你可別糊塗了。」語帶深意。

    碧絲神色一凜,立刻閉上嘴,彩環頗覺奇怪,又不好追問,故意道:「以前在盛府時,都說三位姑娘中,六姑娘脾氣最好,待人最寬,便是咱們做錯了什麼,怕也不會狠罰的吧?」

    丹橘對幾個綠的情義深厚,日常不好過分責罰,對彩環卻有幾分提防,看著彩環,緩緩著:「夫人說了,人非聖賢孰能無過,什麼掉碗摔杯的都好說,便是辦砸了一兩件差事,但問明情由,罰過便好;可只有一樁,卻是斷斷不能的。」

    「哪一樁?」彩環緊張的追問,轉眼變臉笑道「姐姐與我說了,我也好長個記性。」

    「心術。」丹橘盯著彩環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不計是什麼,但凡心裡起了什麼對不住人的歪念頭,便是千好萬好,也不能要了。」

    彩環心裡一顫,面上卻一臉敬服,連聲笑道:「夫人說的正是,咱們做丫頭的,最要緊的便是忠心,旁的什麼都是次要的!」說著,想到一事,輕聲問道,「……對了,原先不是還有位叫燕草的妹妹麼?她怎麼沒跟來?」

    丹橘瞥了她一眼,乾脆道:「她年歲到了,老子娘求到老太太跟前,自去配人了。」

    彩環還想再問『不是還有位尤媽媽麼』,綠枝已高聲叫道:「小桃翠袖這兩個蹄子,不過收拾幾件箱籠,怎到現在還不回來?!」

    ……

    丹橘端著盤子去了正屋,臨走前,想了想,又放了個紅艷艷的大石榴在裡頭,笑瞇瞇的將茶水果點在屋裡擺放停當,她見明蘭衣著單薄,又從裡頭拿了件家常的月白底子雪裡紅梅的襦衫出來,輕輕給明蘭披上,最後把屋裡三盞羊皮宮燈都撥的亮些,才慢慢出去了。

    這些年來,明蘭一直保持了良好的學習習慣,一邊翻看賬冊清單,一邊摘抄些要緊處(旁人看不懂的鬼畫符),嘴裡還輕輕念著,顧廷燁抬頭瞧了眼明蘭,只覺盈盈燭火下,她玉面映紅,桃腮櫻唇,目色璀璨,分外好看。

    他握拳清咳一聲,明蘭抬頭去看他,只見顧廷燁神情鎮定,淡然道:「你明日先幫我把內書房收拾出來,要搬的東西我已交託給公孫先生,旁的不要緊,給我找兩個可靠的丫頭看著,……最好不識字。」明蘭正想說沒問題,忽聽到最後半句,想了想,才道:「這裡的人我不熟,我的丫頭全識字的,只一個小桃笨笨的,識字不多,但為人可靠,斷是可信的,先叫她看著罷,回頭我再慢慢物色,可靠的人不是一朝一夕可得的;這些日子…你若不嫌棄,我給你收拾書房罷。」

    其實重點不是識不識字,而是可不可靠;因為不確定是否可靠,所以才要找不識字的。一個識字的丫頭若想偷看點兒什麼,看一眼記幾個字就夠了,若是不識字的,那就只能夾帶私聯了,這樣難度較高,也比較容易被捉住。

    顧廷燁滿意的點了點頭,隨即輕輕皺眉:「怎麼都識字?你教的?有否必要。」

    明蘭點點頭,一本正經:「丫鬟們都識字,好顯得我蕙質蘭心。」其實當初是為了讓她們看懂暮蒼齋規章制度來著。

    顧廷燁挑眉,身上披的暗青綢袍上的暗金絲浮紋微微閃動,皎然的月白中衣更映著他俊朗澄明,他握拳抵唇,輕笑著:「不錯,不錯,盛大才女,給為夫的磨個墨罷。」

    明蘭笑著過去給他磨墨,一邊故意苦著臉,搖頭晃腦的歎氣:「牛刀呀牛刀。」

    顧廷燁看的呵呵直笑,望著明蘭皓腕如雪,研磨的動作緩慢幽美,不由得微微怔怔,過了良久,直至明蘭磨好了濃濃一硯墨要坐回去時,他才一把拉住明蘭,靜靜問道:「你,沒什麼想問的嗎?」

    明蘭莫名,呆呆道:「問…什麼?」

    「府裡。」顧廷燁道,「你沒什麼想知道的嗎?」顧府情勢詭異,是個人都看得出來,她這幾日居然什麼都沒問。

    明蘭明白他的意思,目光清澈:「原本有的,但老太太說,有了不懂的先別緊著問,先自己想想看;這樣會顯得我很聰明。」

    顧廷燁冷峻的眉頭也鬆了下來,不禁一笑:「好好,你冰雪聰明,那說來聽聽罷。」

    明蘭扯開顧廷燁抓自己的手,拖過一旁的小杌子來坐下,輕輕道:「……當初剛見你家裡人時,我第一個覺得奇怪的就是年紀。第一,過世的公爹是長子,作為侯爺世子,公爹成親只怕只早不晚,可是,煊大哥哥和煬大哥哥的年紀比煜大哥哥大出了好多。這是為何?」

    顧廷煜只有二十八歲,且上頭沒有兄長,可是四房五房的長子,顧廷煊和顧廷煬卻都有三十三四了,迄今為止,大房嫡孫只有顧廷煒的兒子,兩三歲的小豆丁賢哥兒一個。

    而四房和五房呢,別說打醬油了,顧廷煊的大兒子看醬油鋪已是綽綽有餘,而顧廷煬的大女兒已夠年紀當醬油鋪老闆娘了。

    顧廷燁眼神漸漸發亮,嘴角含笑,明蘭看著他,不無歎息道:「我想公爹定是與第一位太夫人鶼鰈情深,情意極其深重。」

    顧廷燁臉色慢慢沉了下來,這句話不是隨便說的,推演其中意思,若老侯爺對第一位秦夫人感情很深,那麼對緊接著嫁進來的白夫人就不會很接受,而對現在的秦太夫人,則會愛屋及烏。

    顧廷燁輕輕摟過明蘭,挨在懷裡,輕聲道:「小時候我曾聽五嬸說起過頭位太夫人,說她與父親青梅竹馬,情深意重,因她體弱多病,父親自請聖命去戍邊,好躲開京中的長輩囉嗦干涉;如今的太夫人更常把她掛在嘴邊,說她美貌高貴,端雅溫慧,心慈柔弱,是位世間難能豈及的好女子;父親,更是記了她一輩子。」

    明蘭撅了撅嘴,她伏在男人懷裡,淡淡道:「第二個不明白的地方,是太夫人的年紀。」她明顯感覺男人肌肉一緊,接著道,「從太夫人的屬相來看,她今年四十四歲,你出生之時,她已有十九歲,一年後嫁入侯府是二十歲;也就是說,頭位秦夫人亡故之時,她也十六歲上下了,這……是怎麼回事?」

    如果老侯爺真對第一位秦夫人感情那麼深,想要尋秦家女兒來續絃好照料顧廷煜,那時就可以娶秦太夫人了,為何中間要隔上一個白夫人?

    明蘭覺到顧廷燁身體的僵硬,慢慢爬起來,看著他的眼睛,堅定卻輕聲道:「當時,公爹有什麼理由,非要娶婆母不可麼?」這個問題有些難堪,卻是如今一切問題的根源。

    顧廷燁久久盯著明蘭,不知說什麼好;這些年來,顧廷燁心中沉懣,可卻始終家事難言,真到要說時,也不知從何說起;明蘭並不問半句,卻見微知著,很清楚的看明白了一些事情。

    明蘭從沒見過顧廷燁這幅神情,冷峻的眉毛高高挑起,眼窩深陷入陰影中去,眼神很陰鬱,很危險,卻又帶著淡淡瞭然,似乎無可奈何,過了半響,他才慢慢開口了:「我外祖那邊是海寧白家,你聽說過麼?」

    明蘭很想表示一下仰慕之情,可她真沒聽說過白家,海寧那兒最有名的是一門七進士的陳家,父子三翰林的趙家,以及前任閣老的徐家,另外還有些宿著的世家大族,反正沒有白家,於是,明蘭只好老實的搖頭。

    顧廷燁自嘲的笑了笑:「自然沒聽說過,白家既非世族,也非書香,乃是,鹽商。」

    明蘭愣了,士農工商,他老媽來自最低等的商家也就算了,反正還有儒商,義商,可卻是商家裡讓人看不大起的鹽商,這個……怎麼向白家表達敬意倒是蠻困難的。

    顧廷燁接著道:「你可知鹽商家裡什麼最多?」

    「鹽。」明蘭不假思索,脫口而出,當即引來一個指節在腦門上敲起,她立刻摀住腦門輕呼道,「銀子!是銀子最多!」

    顧廷燁屈著修長的食指和中指,似笑非笑的瞪著明蘭,她就不能嚴肅傷感些麼。

    明蘭心有餘悸的看著那兩個猶自彎曲的手指,怯怯道:「你可別說,你爹是為了銀子娶你娘的!」商人地位低微,哪能要挾權貴。

    「正是為了銀子,說出去也沒人相信。後來我仔細查了一番,才知道前後。」顧廷燁沉下面孔,放下手指搭在膝蓋上,眼神陰冷:「那一年靜安皇后過世,武皇帝憂憤過度,性情忽轉狂暴多疑,杖斃了許多宮妃婢女不說,還賜死了當時的皇貴妃,且要誅她全族。當時皇貴妃的族叔分掌戶部,清算之下,查出戶部欠有三百多萬兩的虧空,俱是多年來權爵功勳所為;原本也不是什麼動搖國本的大事,慢慢把銀子還上也就是了。可當時,武皇帝遷怒之下,竟厲行重罰,勒令半年內不還清的便要奪爵!」

    明蘭完全怔住了,半響才道:「寧遠侯府欠了多少?」

    「不多。」顧廷燁嘴角帶諷,「整好八十八萬兩白銀。」

    明蘭險些背過一口氣去,八十八萬兩白銀?!這群敗家子!有這麼花銀子的麼?!

    顧廷燁長長出了一口氣,仰望著雕欄畫棟的屋頂,面色晦澀:「顧家連夜清算全部家當祖產,可怎麼算也是不夠的,眼看著期限將至,榮國公府已被抄家沒產,家人貶為庶民,情景淒苦,顧家上下都急瘋了;那時,不知是誰……提起了白家。」

    明蘭已被驚呆了,只愣愣的聽著顧廷燁繼續道:「我外祖父也算是個人物,海上跑船出身,攢了些本錢後上岸,也不知走了什麼門路,打通了官場脈絡後,竟做起鹽商來!二十年累積下來,家產極為富足,他早年與本家兄弟不親,偏又只有我娘一個女兒。」

    明蘭不想說話了,只長長歎氣——沒有兄弟依靠,卑微的出身,卻有豐厚的財產,這位白夫人只差沒在腦門上寫著『肥肉』二字了。

    「所以,公爹就娶了婆母?」說這話時,連明蘭都沒意識到自己語帶諷刺。

    顧廷燁苦笑了一下,卻蓋不過那份陰冷:「接下來的事兒,十個人有十種說法,我聽的多了,自己都不清楚;不過…說最多的一種,是當時父親向白家提議迎娶母親為偏房,哼哼,想她一個商家之女能入侯府為偏房已是天上掉下的福分了。可白家偏不肯答應,定要做正室,威逼之下,生生逼死了頭位秦夫人。」

    明蘭倒吸一口涼氣,當即一下站起,挺直了搖桿,斬釘截鐵道:「胡說八道!一派胡言!哪個瘋子這般顛倒黑白?!」

    顧廷燁抬頭看著明蘭,目光清冷,嘴角帶著嘲諷的微笑:「你怎知道?興許是真的呢。」

    明蘭深吸一口氣,朗聲道:「沒錯,是有富庶的商家之女入權貴家為妾。可這為的是什麼?不過是以姻親換錢權罷了!許出一個女兒,商家換得行事方便,權貴得

    銀錢分成,兩廂皆好。可白家卻不然,白老太公只有一女,販鹽生意還有誰接著做下去,因此他並不需借權貴勢力,且因沒有兄弟幫襯,他更想找一個可靠女婿才是!怎麼會『威逼』顧家來娶自己女兒?還『生生逼死』正頭夫人?這不是結仇麼。胡言亂語!夢話都比這可信!」

    明蘭尚覺氣不過,心裡暗道:有那麼大筆嫁妝,白夫人嫁誰不行?難道天下男人死絕了?非你顧老爹不可?說實話,這不是白家扒著顧家,恰恰是當時陷入絕境的顧家求著白家才對。

    帶著銀子來救命,還要人家做妾?!拉到吧!天方夜譚還更寫實些。

    顧廷燁斜倚著椅子,短短的冷笑數聲,靜靜看著明蘭,眼神漸變清明:「為著這傳言,自小大哥就最厭恨我,我也不怪他,反正我素來闖禍生事,是家中最不肖的。直到許多年後,母親當年的奶母常嬤嬤來京城看我,跟我說清了前因後果。原來,那位秦夫人本就體弱,加之府中傳言迎娶白氏女即可解圍,她思慮傷懷之下,這才難產而亡。白家本不知這些,我外祖才把母親嫁過來的;從那時起,我便常常頂撞父親,脾氣也愈加壞了……」

    明蘭瞠目看著顧廷燁,生平第一次覺得他可憐了。娶商家女為侯夫人,本是顧家的奇恥大辱,白夫人的存在是昭顯顧家曾陷入絕境的標誌;為此,老侯爺任憑污蔑白夫人的謠言傳播,卻不曾為她辯白,看著顧廷燁憤懣絕望,一步步墮落,卻不曾坦言說明。

    當然,那位大秦氏也很可憐,可她到底是享過福,過過好日子的,況且大難來臨,作為侯夫人,本就要一同但當的,還引的顧老侯爺日後多少遷怒白氏和顧廷燁,也算夠本了。

    「……父親本就思念前位夫人,母親脾氣又急躁,在府裡處處不如意,兩人便更加不睦了,母親懷第二胎時和父親吵了一架,早產,血崩而亡。」顧廷燁平靜的敘述著,好似是旁人的事,神情異常平淡,「現在想來,父親對我並不壞,的確是我自己不爭氣;如今我這般慢待他的妻兒兄弟,怕是他在地下也不瞑目吧?」說著,連連冷笑,目中儘是陰冷嘲諷。

    「怎樣?」顧廷燁看著發愣的明蘭,挑唇道,「我可是多有不該?」

    「為什麼不該?」明蘭好容易才回過神來,顧府往事太傳奇了,背叛,欺騙,陰謀,謠言,還有基督山伯爵式的反攻,一時之間不大好消化。

    明蘭匪夷所思的反問,還積極例舉理由:「這件事上,人人都好,只你們母子不好。顧家得了體面周全,秦家姻親如舊,可白家得了什麼?做娘的,平白一盆污水潑在身上,死了還不太平,做兒子的,被逼出家門,孑然一身,獨闖江湖。你有沒有想過,若當初四王爺不謀逆呢?若他安分的接受三王爺為儲呢?」

    顧廷燁陡然眼神如火,頃刻間焚滅所有自嘲譏諷,他定定瞧著明蘭,從心頭迸發出冷笑:「若四王爺不謀逆,三王爺就會順當即位,就沒八王爺什麼事了。然後,寧遠侯府一切照舊,那些吃著白家血肉存下來的依舊富麗繁華,那些踩著我們母子的繼續安享尊榮。父親過世了,我又不在,怕是沒多久連我娘的牌位都會從祠堂移走,而我,則繼續在下九流裡混江湖。」

    明蘭大大點頭,直視回去:「所以,你若憤恨,絕然是沒錯的。」語氣比當年她請求入黨時還真誠懇切。

    顧廷燁莫名失笑了,常嬤嬤也時時一臉忿然的咒罵寧遠侯府,但他並不覺得有共鳴,反倒有些厭煩;在他看來,白家也有不當,明知齊大非偶,依然貪心的攀了這門親事,期望奇跡發生,白夫人明知前途多舛,也不多籌謀策劃,只早早死去。

    每次想起這些來,他更多的是冷笑和淡漠。

    年少時的憤怒委屈,到了今日已不那麼熱烈,多少江湖風霜,見慣了榮辱生死後,也就不那麼容易激動了,好像再熾烈的火焰燃燒過後,也只剩下一些灰燼而已,如今,他唯獨覺得不甘,難道他來到這世上便全然是一筆銀子的緣故麼?

    時至今日,聽明蘭適才那一番話,顧廷燁冷漠許久的回憶才再度灼熱起來,是的,其實他一直都在暗暗憎恨著,只是恨之卻不得宣洩於口,只好冷漠嘲笑一番了事。

    顧廷燁歎了口氣,原來承認痛恨自己的親戚,也沒那麼難。多年難以訴之與人的辛密,今日竟然這麼乾脆的都說了出來,心裡即使舒坦痛快。

    看來有個能幫自己找理由去憎恨親戚的老婆,著實不錯。

    「對了。」明蘭扭著手指,問的有些猶豫,「那個……婆母,到底帶了多少嫁妝?」

    「大約一百萬兩銀子吧,還有些田莊鋪子。」顧廷燁順口道。

    明蘭呆了,幾乎想捶胸大叫——天呀,地呀,一百萬兩銀子!若她有這筆錢,還有個疼愛自己的老爹,幹什麼不好,雇上一隊護衛團,尋個忠心可靠的師傅,海外旅行,西域獵奇,世界多美好!打死她也不嫁那麼個有拖油瓶還深愛前妻的鰥夫!

    白女士呀白女士,白老爹呀白老爹,你叫大家說你什麼好呢?

    最後——

    「真是匹夫無罪,懷璧其罪。」明蘭輕輕道,神情哀傷,垂手依依而立。

    顧廷燁輕輕拉過明蘭抱在懷裡,心中頗為感動,摟著她撫慰了半天,才道:「你別傷心了,已過去很久了。」


作者: C萍妹    時間: 2012-7-3 10:21 AM

第112回

    這夜,兩人說了許久,直到更深露重,才就了寢。

    明蘭睡的很心痛,連夢中都恨不得捶胸頓足一番,顧廷燁也沒怎麼折騰,只摟著她沉沉睡去,明蘭暗忖,大約是剛回憶完亡母他不好意思那啥啥吧。

    男人體熱如火,生生圈著明蘭在懷裡,明蘭好似挨著個爐子睡,沒多久就捂出一身汗來,稀里糊塗中想踢被子,卻只踢的腳趾疼,迷糊中嗚嗚了幾句『腳趾疼』,然後感到一隻帶薄繭的大手去揉自己胖乎乎的肉腳趾。一開始的確是揉疼,但揉著揉著就變了味道,那隻大手順著光滑的小腿慢慢往上摸;明蘭扭動腰身想甩脫那隻手,她很說『想想你可憐的娘吧』,但沒這膽子,只好說:「明日你要早朝呢。」

    男人似乎頓了頓,難受的扭了扭,愈發把明蘭箍的死緊,在自己身上磨蹭了好幾下。

    不知過了多久,天色微明,明蘭半瞇縫著眼睛,茫然的望著床簾,伸手去摸,身邊已空空如也,她一個激靈醒了過來,輕呼道:「……老爺呢?」

    薄綢水紅金絲靄霞錦簾被掀起,丹橘微微的笑臉過來,道:「等您?老爺早遲了!老爺如今怕是已在朝上了。」

    明蘭木木的坐在床頭,早朝是寅正開始,算上路程,顧同志恐怕沒睡兩個鐘頭就起來了,難怪昨晚這麼容易就消停了;古代當官真不容易呀。

    「誰服侍老爺梳洗的?」明蘭的聲音還有些飄渺。

    「我們也起晚了,虧得夏荷她倆還記得;回頭姑娘給排個值,好輪著服侍老爺上早朝。」丹橘瞥了眼明蘭埋在錦緞堆裡的身子,光裸的肩頭舊痕未褪新痕又上,一片青紫曖昧,脖頸間只有一條殷紅的玲瓏如意繩,下頭是一件蔥黃繡蔥綠鳶尾細花的肚兜。

    丹橘看著明蘭眼圈依舊發黑,又惱怒又心疼,拿過一件白絹棉的中衣給明蘭披上。

    明蘭呆呆的由著丹橘扶著下床,忽然想起一事,甩開丹橘,赤著兩隻小腳丫踩在厚實的地毯上,蹬蹬走到更漏前看了看——咦?才卯初。

    明蘭木木的發起呆來,現在情況很詭異,這府裡沒人需要她請安,也不需要點卯,老公又上班去了,那是不是表示……她可以再睡會兒?

    想到這裡,她直直的跑回床上,翹著光腳丫子,一掀被子又往裡鑽。

    這套動作丹橘再熟悉不過了,她氣急敗壞的把明蘭拎起來,輕嚷著:「姑娘,你可不好再睡了,今兒您事可多著呢;適才前頭的媽媽已來傳話了,說一眾丫頭婆子下人會在前堂jihe,等著姑娘訓示呢。你再睡…再睡?我可叫崔媽媽了!」

    明蘭痛苦的起了身,在寬大的浴桶裡泡了好一會兒,才覺得身上舒坦了些,屋內柔和的羊角宮燈漸漸失去了光彩,天已漸亮了;明蘭坐在鏡台前叫丹橘梳頭妝扮時,小桃進來傳:「管事的賴媽媽和廖勇家的來了。」

    「叫她們進來罷。」明蘭輕道,「丹橘,今兒不出門,梳個利落的纂兒就成,邊上散些吧,沒的勒緊我頭皮疼。」

    丹橘的手藝得房媽媽親傳,十年來服侍明蘭早就熟了,動起手來極是乾脆,三下五除二就綰好了纂兒,還把餘下的頭髮細細編好,繞成幾個小花髻堆在纂兒下面,慢慢往上頭別著小小的珠花和金珠髮釵。

    過不一會兒,一個圓臉敦實的矮個中年婦人還有一個瘦削微黑膚的媳婦子進來了,她滿臉笑容的沖明蘭福了福,姿勢顯得很恭敬,明蘭微微頷首:「賴媽媽,廖勇媳婦。」

    兩人這才起身,賴媽媽首先笑道:「給夫人請安了,夫人今日覺著可好;本來老奴早就該給夫人請安了,可這幾日夫人忙也不好打擾;昨日老爺吩咐說今日夫人要看家裡奴才。」

    明蘭笑了笑,頗為和氣:「還成,大家都來了吧。」

    「夫人頭回訓示,大傢伙兒早早就起了等著呢。」賴媽媽笑的十分恭順,「不知……」

    明蘭看了看一旁的滴漏,道:「半個時辰後,朝暉堂見罷,你們把家裡的人分一分。」

    賴媽媽愣了愣,這時那個廖勇媳婦忽抬頭了,謹慎的問道:「敢問夫人,該怎麼分?按著差事分,還是按著一家子分?」

    明蘭略帶讚賞的看她一眼,道:「按著差事分,一宗差事的站一塊兒。」說著,看那賴媽媽似想說話,明蘭轉而道:「賴媽媽原先是太夫人處當差的吧,便由您領個頭,把寧遠侯府過來的人,另站一塊兒。」

    那賴媽媽勉強一笑:「都是一家人,何必這麼分呢;臨走前太夫人特意吩咐了,說夫人最是好脾氣的,叫我們好好服侍。」

    明蘭慢慢從鏡台前轉頭,靜靜的看著她,直看的賴媽媽心裡發怵,看了一會兒,明蘭嘴角噙著輕淡的笑意,語氣帶著冰冷的禮貌:「我說什麼,你做什麼便是。」竟一句理由也不給。

    廖勇媳婦頗有些訝異,飛快的偷瞄了明蘭一眼,然後低下頭去,賴媽媽看著明蘭美若冰雪的面龐,無端生出一股敬畏,低頭應聲。

    兩人出了嘉禧居,兩人笑著互相辭了,分頭朝兩個方向而去。

    廖勇媳婦年輕,腳程快,順著穿堂迅速走出夾道,那邊等著一群媳婦婆子,見了她立時便湧了上來,擁著她進了一個角落,七嘴八舌問了起來。

    「夫人是個怎樣的人?」

    「脾氣可好?」……

    廖勇媳婦沉聲道:「真瞧不出來,年紀輕輕的,嬌滴滴的花朵般模樣,竟這般有威勢!適才賴婆子已碰了個釘子,你們都放老實些,別自討沒趣!」

    那一頭,賴媽媽也回了僕婦院落,面對旁人的提問,她只重重的一句:「怕是個厲害的!」

    ……

    明蘭獨自坐在右梢間用早飯,一邊輕皺著眉吃著並不怎麼可口的炸糕,一邊慢慢回憶昨晚看的東西,賬目先放一邊,先看人,明蘭掠過人員清單後,大腦裡迅速整理信息。

    都督府裡的僕役共計62口,對於這麼大的府院來說,人其實是少了點。

    這些人大致可分成三類,一類是顧廷燁立府後最近從外頭買來的,沒什麼根基,但可能已巴上哪方勢力也說不定;第二類是皇帝賞賜的,大多是罰沒的罪臣家奴,要命一點的,裡面還可能夾雜了個別前小姐公子,這得注意;第三類,就是寧遠侯府送過來的四房人,分別是太夫人送了兩房人,四老太太和五老太太各送了一房。

    哦,對了,還有她自己陪嫁過來的那些人。

    用過早飯,明蘭略略整理了一下妝容,身上穿著一件家常的鵝黃色折枝綠萼梅花對襟褙子,外頭是一件輕煙淡柳色系襟紗衣,明麗的一身,由一群丫頭引著,去了朝暉堂。

    此時天光大亮,四面槅扇齊齊都打開,東西兩面牆上掛著四幅中堂畫,坐北正牆上則高懸著當今聖上所賜的匾額御寶,下頭上一張極光亮鮮麗的紅木八仙桌,兩旁是同木材扶手大椅,下頭兩排筆直著排放了好些矮背寬椅,每兩把椅子之間就隔一個小小的如意雕花方幾。地上是打磨的極其光亮的青石板,正中鋪著暗紅短絨地毯。

    好一間正叢府大廳堂!氣勢宏大,氣宇磅礡,昂揚四顧。

    明蘭看著那把紅木高背大椅,暗忖這種椅子其實由盛老太太那種年紀的人來坐會比較有氣勢吧;不過她現在就這府的主母,除了她還真沒有旁人可坐了。

    她沉穩的邁著步子上前坐下,已有婆子端著茶盤在一旁等著,忙上茶請安,明蘭微微一頷首,抬眼看去,只見廳堂外頭,自階梯以下起已密密麻麻的站滿了人,清楚的分成了幾大塊,有幾塊站的很整齊,有幾塊站的很鬆散。

    廖勇媳婦上前一步,垂首恭敬道:「稟夫人,府裡的人都在這兒了,除了留了四個看著前門,連廚房的幾個也來了。」

    明蘭很滿意她這種乾脆的作風,頗讚賞的看了她一眼,點了點頭。

    廖勇媳婦似是得了鼓勵,指著外頭那幾排人,簡略介紹道:「這幾個是專生灑掃清理的,…這幾個是針線上人,這幾個是管採買的,這些是護院的,這些是……」介紹了半天,她又指著邊角上十來個歲數尚小的女孩們道,「這幾個還沒個正經差事,常嬤嬤說待夫人進門後,慢慢教好了規矩再使喚,現下先打雜幫忙著。」

    那幾個小女孩瑟縮的偷眼望了望明蘭,見明蘭清亮如水的眸子看過來,立刻低頭站好。

    明蘭順著廖勇媳婦的手指一一看去,發現皇帝還是蠻靠譜的,發送來的奴僕大多青壯,沒有那種特別老邁的,女孩們看著也水靈;明蘭細細記下那一工種的人看著整齊,哪些看著鬆散,然後記下他們的領頭。

    最後,廖勇媳婦遲疑了片刻,低聲道:「還有,後邊跨院裡荊扉閣…呃,伶仃閣的那位鳳仙姑娘,她身邊的兩個大丫頭不是府裡的,是以……沒來。」

    明蘭微微皺眉:「那院子到底叫什麼名字?」

    廖勇媳婦反應的很快:「原先叫荊扉閣的,後來被鳳仙姑娘改成伶仃閣了,……老爺沒功夫理睬,大夥兒也就跟著叫了。」

    明蘭並不置一詞,只看著她笑了笑,廖勇媳婦心頭陡然一突突,低頭退下;明蘭心中暗笑:看來這位鳳仙姑娘蠻清高的,非但沒疏通打點,還惹了不少人厭。

    然後,明蘭轉頭去看賴媽媽,只見偏門邊的台階上站著幾個明顯衣著光鮮多的人,賴媽媽笑著介紹:賴家和花家是太夫人送來的,田家是四房送來的,刁家是五房送來的。

    介紹完畢後,眾人齊齊拜倒給明蘭磕頭行禮,齊聲呼道請安。

    這麼大的磕頭齊呼場面,明蘭有些不適應,但她很努力的忍住了,鎮定的微笑叫起,輕輕放下茶碗,閒適的將兩手交疊在腿上,朗聲道:「老爺曾說,這春暉堂平素是不輕易開的,逢年過節或是貴客來訪才開,我便想了,今日我與大傢伙兒頭回見面,也算是件大事兒吧,便斗膽開了這廳堂,也算正式與大伙見了。」

    下頭眾人反應皆有不同,或有感動的,或有欣喜的,或有疑惑,或有假笑的,不一而足。

    明蘭把眾人的反應看在眼裡,接著微笑道:「以後,咱們便是自己人了。然,這之前,我並不認識各位,是以,今日我也不說旁的,但只叫我熟悉熟悉諸位吧。」

    這番說過,階下眾人俱是一臉糊塗,不知何也。

    明蘭也不解釋,只朝後頭揮揮手,丹橘早準備好了,叫人在堂中擺一個小几,上頭擺有筆墨紙硯,然後若眉上前執筆而坐,丹橘站在一旁,夏竹怯生生的走上前去。

    丹橘微笑道:「別怕,我來問你,你今年幾歲,出生在哪兒?」

    夏竹愣了,木木道:「十三歲,土……墩村,通州西邊的土墩村。」

    「家中幾人?都在做什麼?」丹橘手執一張紙,利落的問起來。

    「爹,娘,姥姥,還有三個哥哥,兩個姐姐,我…我最小;家裡都是種田人。」

    「怎麼來府裡的?」

    夏竹看了看明蘭,明蘭朝和氣的點點頭,她才鼓起勇氣道:「十一歲那年,天老不下雨,田里收成不好,哥哥們又要娶媳婦,爹爹就找了人伢子把我們姐妹三個賣了給人做丫頭,我運氣好,來了這裡,天天有好吃的!」

    下頭已是嗤嗤輕笑,明蘭淡淡一眼掃過去,聲音全無,眾人肅立;若眉飛快的記錄著這些,只聞簌簌筆刷在紙上劃過的聲音。

    「後來呢?」丹橘溫和的問。

    夏竹漸漸膽子大了:「後來常嬤嬤挑了我,教了我大半年規矩,然後進屋服侍。」對面丹橘她們,夏竹天然有一種自卑感,就好像一個單位裡初中生看見碩士生的那種羨慕。

    接著,若眉停下筆頭,面無表情問:「來按個手印吧,以後若發現你有欺瞞主子,這便是實證,到時別怪旁人。」

    「不會,不會!」夏竹連連搖頭,連忙按了手指印。

    明蘭含笑道:「好了,你很好,過來我這兒吧。」

    夏竹如聞大赦,鬆了口氣小步跑到明蘭身邊站好,堂下眾人已漸漸明白是怎麼回事了,有些臉色發白,有些面有疑慮,還有些似有不服。

    明蘭不去理他們,朝著賴媽媽那兒看了看,然後朝一個漂亮女孩招招手,那女孩柳眉大眼,蜂腰隆胸,水靈嫵媚,頗有幾分姿色:「對…,就是你,過來吧。」

    那女孩滿面疑慮的看了看身旁的一個中年婆子,然後深吸一口氣上前來,丹橘滿面溫和的笑容,拉著她站在跟前。那女孩膽子似乎頗大,也不羞怯,一雙眼睛還頻頻朝明蘭這兒打量,綠枝看著不高興了,走過去拉開丹橘,轉頭笑道:「夫人,我來問這位姐姐可好?」

    明蘭微笑著點點頭,並且叫身邊的秦桑上去換了若眉。

    還沒待綠枝問,那女孩就笑言言的開口了:「奴婢叫明月,我是……」

    「這名字不成!」綠枝倏地打斷她,「這名字和夫人沖了,回去叫你老子娘給改一個,去掉前頭那個字!」

    明月當即臉紅了,回頭看了看賴媽媽身旁的那個婆子,目光中似有不忿,綠枝不去管她,逕直繼續問起來。

    「今年幾歲?」

    「十五歲半。」

    「是家生子還是外頭買的?」

    「家生子!」明月頗有些自豪,「我娘就是刁媽媽,原是五老太太的陪房,我爹是……」

    綠枝再次打斷她:「他們可在這府裡?」

    「自然!」明月驕傲的回頭一指,賴媽媽身旁的婆子和後頭一個中年漢子上前點頭哈腰。

    「那你就不用說了,回頭問到他們時自然會知道。」綠枝好像判官一樣的口氣,「家中還有其他人嗎?他們現在哪兒?」

    「有。」明月咬了咬牙,「還有一個姐姐和兩個兄長,姐姐在靈姑娘身邊服侍,哥哥們……目前還沒差事,等著二老爺和二夫人發話呢。」

    秦桑一臉凝重的記錄著,綠枝依舊沒有表情:「就是說,你並非全家跟過來的?好了,你呢,之前當過差嗎?」

    明月得意道:「我原被挑去服侍惠姑娘了……」

    「幾等丫頭?」綠枝打斷她已經十分習慣了。

    明月臉色發窘:「三…三等;可是我常在姑娘身邊……」

    「進府服侍時幾歲?」

    「十…十三歲;可是我……」

    「便是說你只服侍了一兩年了咯,什麼時候抬成三等的?」

    「…是…半年前,可是煬大老爺常誇我……」

    「識不識字?」

    「識得一些…」

    「識得多少?說清楚些!三字經可看過?千字文呢?」

    「……三字經讀了一半,其餘的沒有……」明月看了看面前下筆如飛的秦桑,還有適才的若眉,臉紅如豬血了。

    「這期間可受過什麼賞賜?銀子?首飾?衣裳?」

    「有!」明月憋紅了臉,「大奶奶賞了我好些新衣裳,說叫我來好好服侍二夫人和二老爺,還誇我……」

    「可有受過什麼責罰?受罵?挨板子?為了什麼緣故!」

    「絕對沒有!」

    「你可想清楚了!」綠枝冷冷的,「這可是要按手印的,你之前犯點子小錯不打緊,反正挪新地方了,可若頭回見了夫人就說謊,那便是不能用了!」

    明月一陣發窘,當著這許多人的面,回頭看了好幾眼刁媽媽,臉色變的灰白,才蚊子叫般的輕聲道:「只被大奶奶責罵過幾回,因我弄損了惠姑娘的東西,其他沒有……」

    「成了!」綠枝一拍手,表示問話完畢。

    明月面色十分難看的按了手指印,慢慢退了下去,眼眶中似有淚珠滾動,一回去就摟著刁媽媽輕輕哽咽。

    明蘭朝綠枝點點頭,表示滿意,她事先提點過,府裡這麼多人,如果各個都講上一段長長的故事,那估計要問到半夜,所以此次問詢的宗旨是,事jian要盡量明確嚴肅,個人履歷要盡量清楚,什麼苦衷呀悲慘往事呀都暫時省略,等有需要時可以再問。

    這時,她眼角一瞥,瞧見廳堂邊上站了一個頗眼熟的身影,她低頭一思索,暗暗好笑。

    這兩個人問過,餘下眾人全都明白明蘭的用意了,有些表示無所謂,有些則十分憤慨的樣子,還有些則有些鬼祟,總之下頭一片嗡嗡聲。

    明蘭看著差不多了,站起身來,眾人立刻安靜下來,明蘭含笑道:「大夥兒都瞧見了吧。你們中大多人以後是要當用的,要用人,自得知道你們的能耐,以前做過些什麼差事,做的如何?這般才能叫各位一展所才,不是麼?」

    這些話說過,下頭大多數人漸漸安定下來,不少人甚至面色坦然起來,尤其是廖勇媳婦和她身邊的幾個婆子媳婦,反而覺得這樣對她們這些外頭來的更有利。

    廖勇媳婦上前一步,大聲附和道:「夫人說的極是!這法子既省事又明白,夫人原本就不認識咱們,與其叫我們稀里糊塗的互相試探暗問,還不如這般明光正道的!」

    賴媽媽那邊的人有些臉色難看,卻一時之間不敢反駁,只低頭互使眼色。

    明蘭朝廖勇媳婦微微一笑,上前走出幾步,居高臨下站在眾人面前,語氣依舊溫和:「待這件事兒辦完了,我便要佈置府內人手了。這之前,我得先說一句。我覺得,主僕相待,貴在一個『誠』字,以後咱們要天長日久的處著,上下互重,方是道理。是以,我只盼望諸位莫要糊塗,若落了『欺瞞』這樁罪過,我顧家可是不敢用的!這醜話,先撂這兒了。」

    年少的夫人端莊秀美,盈盈端立上首,說話緩慢斯文,瞧著一派柔雅和氣,可下頭眾人卻誰也不敢小覷了去。

    賴媽媽那一眾人,面面相覷,自來這裡起,他們早想著攬事攬權,誰知先是遇上個活閻王似的顧廷燁,整日黑著個臉,什麼都不許他們過問;太夫人逼了兩句,他當著全府眾人的面,疾聲厲色說什麼內宅之事當由主母安排,可是那時還沒有當家主母呀?!

    於是他們等呀等呀,終於等到了明蘭進門,原想著看明蘭年輕不知事,新嫁娘又面皮薄,他們幾個作為顧家的老人兒,仗著顧府長輩的臉面一通討要便能成事;誰知明蘭在屋裡躲了兩日才出來,一出來也不說怎麼分派差事,先來了一番『查底』!

    賴媽媽臉色轉了好幾圈,終忍不住上前,大聲分辨道:「夫人考慮的十分周到,與外頭進來的人自是要清楚盤問的,可是咱們幾個卻是顧家幾輩子的老人兒了,何必如此?夫人但有不明白的,可以去問太夫人,四老太太,五老太太呀!」

    明蘭斂去笑容,只淡淡的看著她,目光冷冽清明,只隱隱含著一股寒意,賴媽媽額角慢慢沁出汗來,她實在不明白,一個十來歲的小姑娘看起人來怎麼這般有威懾力!

    廳堂上下一片寂靜,眾人都等著看。

    明蘭盯著賴媽媽,緩緩道:「賴媽媽,今日你已是第二回駁我了。」

    賴媽媽立刻跪下,顫聲道:「老奴不敢,老奴只是提醒夫人。」

    明蘭冷冷道:「我以為,長輩們送你們來,是來做幫手的,不是來給我做祖宗的。」

    賴媽媽背心一陣出汗,連聲道:「老奴不敢,老奴不敢……」

    明蘭微微瞇起眼睛,說的很慢,聲音裡還帶著一種冰冷的甜蜜:「賴媽媽,今早你駁我之時,我與你說了什麼?」

    賴媽媽抬頭,眼神瑟縮了一下,囁嚅著不敢說話,明蘭微笑著低聲補充:「別說你忘了,這麼會子的功夫,這麼記性不好,還是回去養養老罷。」

    賴媽媽一個激靈,連忙道:「夫人說…夫人說,夫人說什麼,咱們便做什麼便是!」

    明蘭璀然一笑,梨渦隱現,明艷不可方物:「賴媽媽真好記性。」隨即,隱下笑容,淡淡道,「下回,可別再忘記了。」

    賴媽媽連連磕頭,退了下去,已是渾身汗濕。

    明蘭似有些累了,倦倦道:「廖勇家的,你說,這府裡誰最尊最貴?」

    「自,自然是老爺。」廖勇媳婦趕緊回答。

    明蘭又問:「那我是誰?」

    廖勇媳婦大聲道:「您是這府裡的當家主母!」

    「……很好。」明蘭面上浮起淡淡的倦色,又緩緩坐下在上首的高背大椅裡,端茶輕呷,「記不住這點的,這府裡可用不起。」

    這番一來,還有誰敢廢話半句,丹橘綠枝等人心頭俱是大喜,還帶著異常滿足的驕傲,連看人時都帶著盛氣凌人,原本她們還擔心明蘭一個四品文官的庶女,在這般高門大戶裡受欺負,被人瞧不起,連帶她們都心下惴惴的。

    誰知明蘭心如鐵石,絲毫不畏懼,神色自若,淺笑輕斥,連脾氣都沒發,連話也不多說半句,就鎮住了場面——她們忍不住兩眼放光。

    眾人依次退下去應答發問,廳堂外頭漸漸空了出來,明蘭身邊留下小桃和夏竹兩個服侍,外加幾個剛被喚來的賬房先生,還有好幾個跑腿小廝侍立在一旁。

    明蘭懶懶的坐在椅子上,轉頭輕聲道:「公孫先生,您可瞧夠了。」

    原本站在廳堂角落的一個青袍長衫的中年文氏,這才施施然的出來了,走到明蘭面前一拱手,低低一鞠,笑道:「狂生無禮,給夫人請安。」

    明蘭起身斂衽,恭敬的還禮,然後請公孫白石下首第一座坐下。

    「夫人何以如此?」公孫白石端起茶碗,笑容有些老奸巨猾,「我原當夫人今日是要派差事的。」

    明蘭看了他一會兒,才緩緩道:「小時聽過個小故事,古時有一個不太昏庸的皇帝,偏他有群極顢頇奸猾的大臣。皇帝明明只是想挑兩個美人,下頭人卻在全國大肆搜索美女,弄的民怨四起;明明皇帝只是想修座小園子,下頭人卻舉國搜刮銀錢,弄的民不聊生……沒過幾年,國家就亡了;那皇帝被砍頭時,還覺得自己很冤枉。」

    公孫白石頗有興味的望著明蘭,等她繼續說下去,明蘭接著道:「從古至今,多少事就壞在『用人不當』這四字上,上面說東,下頭卻做西。是以,欲理事,先治人;不計何事,若無可信合適的人去做,想的再好也是無用!」

    明蘭轉頭看向廳外,神色悠閒:「要用他們,起碼得曉得他們是什麼人吧。」管理一個企業,一份詳細確實的人事檔案十分必要;而且如果他們敢撒謊,她就有借口趕人了。

    公孫白石的神色漸漸肅穆起來,靜靜的看了明蘭好一會兒,才恭敬的一拱手,低聲道:「都督有幸,得娶佳婦。」



第113回

    內儀門旁的穿堂間十分熱鬧,問話的共分三組,其中十幾歲的小丫頭都歸由小翠袖問碧絲寫,剩下人眾則由丹橘若眉和秦桑綠枝這兩組來問;每人問話時間長短不一,年輕些的經歷簡單,三言兩語就說完了,年長些的則有一摞的故事要說。

    丹橘心細,從裡頭拿了幾架屏風出隔著,這樣問的話若關個人隱私,也可不叫旁人聽了去,例如針線上的郝大成媳婦是二嫁的,前個男人多年前在主家抄沒時便被生生打死了,而外院管事郝大成也是個死了老婆的罪臣家奴,於是鰥夫寡婦走到一起,還生養了兒女。

    朝暉堂氣象太大,明蘭總覺得像博物館的展覽廳,是以挪步去了朝暉堂旁的偏廳,聽公孫先生交起賬來。公孫白石一派悠然模樣,捋五絡長鬚的樣子比盛紘還正點,下首站著幾個管事和賬房,明蘭指著賬本稍微問了幾句,他們都一一答來,顯得十分妥帖恭敬。

    「先生辛苦,」明蘭轉而道謝,「先生何等人物,如今卻來理這般瑣事,真是為難先生了!」

    公孫白石看著明蘭手指點著的賬冊,面露苦笑:「我本疏狂之人,這些非我所長,自從都督立府以來,老朽實是苦不堪言哪。」

    明蘭指著小桃過去端茶,微笑道:「先生何須此言,這些瑣事便是叫都督親來管,怕也是如此;所謂殺雞用牛刀,可大凡真用牛刀去殺雞,大多是殺不好的。」

    公孫白石嘴角一歪,不禁莞爾:「此言甚是!」

    言談間,他發現明蘭談吐清雅,思路活躍迥異,他頗覺幾分趣味,不過到底男女有別,他又非顧府納契奴僕,說不多會兒,便起身告辭,走時留了個小廝領明蘭去內書房。

    「小的叫顧全,夫人叫我小全子便是了。」顧全十三四歲大,圓臉細眼,笑起來一臉麻利,瞧著十分機靈,他走在側前邊給明蘭領路,笑嘻嘻的說著話,「……爺是小的再造恩人,當年小的在街上要飯,若不是爺早就連骨頭渣子都不剩了。」

    明蘭很想說,也未可見得,說不定你能混成幫幫主呢。

    順著朝暉堂外的一條東西夾道,穿過一道花木屏障的垂花門,明蘭到了內書房門前,這是左右打通成一氣的兩間大房,左右配有耳房,前後還有兩間小小的暖房和抱廈,盡供歇息之用,明蘭暗暗點頭,如果將來顧廷燁和自己吵架了,完全可以賭氣睡在這裡。

    一腳踏進去,只見內中書案、畫案、琴桌、供案,案幾,一應俱全,朝南六面窗機明淨,顯是剛灑掃過,地上放著兩口碩大的鐵皮包角櫸木大箱。依牆而建的四面書架上空空如也,明蘭轉著看了一遍,苦笑著叫顧全把箱子打開,把裡頭的書一摞摞全拿出來,然後照著長柏書房的樣子,略略整理一下分好類,由明蘭指揮,小桃和顧全滿頭大汗的把書依次搬進書架。

    手指撫摸過嶄新的書本封皮,《論語》《大學》《中庸》《孟子》《淮南子》……非常齊全的書房配備,明蘭還很驚喜的發現了幾本孤本,不過從上面灰塵積累的情況來,這些所有書籍的用處都只有一個——擺設。所以,她也不必費心重新設定書架分類了,倒是空著這麼多格子不好看,趕明兒去外頭多淘換些有趣的野史雜文來才是真的。

    鋪排完書架,明蘭開始整理書案,湖州的紫石硯,蘇南的雲煙墨碇,瓊林的水墨白玉筆洗,一架由斗筆至小清一色的紫犀毫,桌旁一旁疊上三摞雪白細膩的燕子箋泥金箋,明蘭親手一一擺放好,一邊擺一邊暗歎——水嫩嫩的鮮花喲,你一心只愛牛糞為的是哪般呀。

    收拾完書房,明蘭剛回屋捶著腰腿歇息時,顧廷燁隨身的另一個小廝顧順打馬飛奔回府,前來稟報明蘭道,顧廷燁今天中午不回府用飯了,讓明蘭自己吃。其實明蘭並不介意,事實上除了生孩子外,大多數事女人獨自也可以幹,一個人吃午飯也並不影響食慾。

    但作為一個賢妻,明蘭還是要問幾句意思意思的:「那老爺去哪兒用飯呀?」

    顧順拿袖子揩了揩臉上的汗,喘著道:「聽說今兒朝堂上可熱鬧了,足足爭到巳時末才散朝,一下了朝,皇上就召了老爺及另幾位將軍進宮商談,說是飯也在裡頭用了。」

    明蘭輕輕哦了一聲,並沒有什麼表情,倒是看著顧順累的可憐,叫小桃給顧順絞了塊涼涼的濕帕子揩汗,小桃買一送一,還倒了碗茶給他喝。

    顧順一口灌下茶水,順了口氣,笑著道謝後,看明蘭神色鬱鬱的,又加了句:「夫人不必擔憂,這事兒以前常有,有時是皇上召見,有時是叫旁的將軍大人拉了去的。」

    明蘭只是有些累了,並非不虞,聞言笑道:「瞧把你累的,要是這事兒再有,那你豈不得常常這麼勞累了?待會兒還得回去尋老爺罷。」

    「夫人說哪裡的話?!」顧順嗓門通亮,滿臉激動,「小的命都是老爺給的,說什麼累不累的!只消老爺夫人哼一聲,小的便是把腿跑斷也不吭一聲!」

    明蘭失笑:「還是留著你那腿吧!小桃,趕緊給小順哥些果子吃,再抓些錢給他買零嘴。」

    小桃趕緊跑進去,出來時,一手托著一整素瓷碟子的金絲蜜棗,一手抓著滿滿一把的銅錢,一股腦兒全倒進顧順的衣兜裡,顧順滿面笑容的謝恩出去。

    丹橘腦子還算靈光,知道先找廚房的來問話,早早問完後就打發她們趕緊捅爐子做飯,是以並不耽誤午飯,明蘭對著一桌子菜,輕聲問道:「叫若眉她們也先吃飯吧,歇口氣,下午晌再慢慢問也不遲。」

    小桃規矩的把袖子折起三層,抬腕子給明蘭盛飯舀湯布菜,嘴裡邊道:「姑娘放心,綠枝那蹄子機靈著呢,不會餓著自己的。」

    一旁的彩環也笑道:「夫人放心,適才我已叫小丫頭去問了,聽說廚房的幾位大娘親自扛著飯菜屜籠去送飯了。」

    明蘭這才拿起筷子笑道:「你倒聰明。」

    彩環臉上頗有些不好意思:「我才來,人又笨,還不懂夫人這兒的規矩,只好多瞧著學著了;萬望夫人不要嫌棄才好。」

    明蘭斯文的嚥下一口魚肉,笑笑:「不急,慢慢來就好了,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嘛。」

    彩環恭敬討好的笑了笑,又道:「以前在太太那兒時,總聽太太誇說夫人幾位姑娘裡頭最出挑的,心明眼亮,知人善用,院子裡的姐妹們最是省心規矩。」

    明蘭放下筷子,拿起羹匙輕啜了一口湯,瞥了彩環一眼,淡淡笑道:「規矩本事只要不是笨的無藥可救,且肯用心,慢慢學著總能練起來;要緊的是情分,她們幾個跟我快有十年了,自是親近些。我知你是個好的,慢慢來,咱們多處一段便是;好了,你也去用飯吧,下午晌叫小桃看門,你陪我去前頭看看。」

    彩環頓時臉色一亮,高高興興的出去了。

    待她出去後,明蘭放下羹匙,沉吟一會兒,低聲問道:「……你說,這人怎樣?」

    「話多,愛打聽。」小桃撅撅嘴,「不過針線倒是不錯,人也勤快,什麼都搶著做。」

    明蘭拿筷子戳著米飯:「愛打聽倒也尋常,新來的總是想多知道些,就是怕……算了,也不能草木皆兵。小桃你記著,別叫她進我屋裡就是,外頭活計不少,夠她做的。」

    小桃正色應下:「她要是聰明的,就不會自作主張;好好的,姑娘也不會虧待她。」

    「希望吧……」明蘭信心缺缺,法律工作者的通病。

    吃完飯,明蘭摸摸自己可憐的一把小骨頭,覺得還是趕緊睡一覺催催肥比較靠譜,以後在床上也耐抗不是;於是打著哈氣滾進床鋪裡去了;迷迷糊糊之際,腦袋裡走馬燈似的轉著這兩日看的想的。

    京城米珠薪桂,自海氏進門後,盛府裡共主子十口,另姨娘三人,通房四人,總計十七口,下頭連丫鬟婆子僕役管事在內五十八人;海氏漸漸管事之後,明蘭常去幫著照看全哥兒,有時聽見隻言片語,知道這樣一戶人家,一年算上一般的人情往來,大致用度是四千兩左右。

    王氏精明,海氏節儉,家用頗為適足,尚有豐裕,算上田莊鋪子的盈餘,還有宥陽老家的份例,每年能攢下不少銀錢,以備子孫婚嫁之用。

    至於自己的新家呢?顧廷燁正二品官年俸一百五十兩,祿米六十一石,不過這種陳米是連盛府奴僕都不吃的,通常直接拿去米鋪折成銀子,因是武官,另有軍事補給兩百二十兩,俸祿一項統共能得約五百兩,按照慣例,應該還有冰敬和炭敬。

    明蘭目前拿到的田畝冊表示,顧廷燁在京郊延卯河一帶有兩座田莊,一座叫黑山莊,有八十多頃的良田,另一座叫古巖莊,有上百頃良田,皇帝還在京城西山賜了他半個山頭,一座溫泉莊子,統統加起來,總計出息約有五千兩。

    皮埃斯:似乎還沒有商業性產業。

    那日明蘭問顧廷燁府裡可花用多少時,顧廷燁也沒說出個所以然,只道除了這些固產隨明蘭支配外,他在賬房還放了五萬兩銀子,說叫明蘭這陣子先看著使,不夠再去問他。

    從月錢只有一兩半的庶女,到可以支配這麼錢的富婆,明蘭忽然有一種傍上大款的感覺,恨不得立刻天天叫上三碗燕窩粥,吃一碗,看一碗,再倒掉一碗。

    顧府就這麼幾個人,哪用的了這麼多呀!明蘭反覆提醒自己,這錢自己只有使用權,沒有所有權,不可以亂用的……不過,可不可以拿些少少的,嗯,管理費呢。

    明蘭鄙視自己,看來自己很有當貪污犯的潛質。

    顧廷燁和明蘭外加蓉姐兒三人算是正頭主子,另姨娘二人,鳳仙姑娘一位,按照寧遠侯府的份例,明蘭屬於太太夫人這一級別的,月錢三十兩(婚後工資漲了十五倍),若是少奶奶(明蘭將來的兒媳婦)級別的就是二十兩,蓉姐兒和姨娘都是二兩。

    麻煩的是鳳仙姑娘,若是通房就月錢一兩,偏偏顧廷燁一點處理她的意思都沒有,那日明蘭問起時,他居然茫然了片刻,提醒過後卻是一臉陰沉。

    後來明蘭偷偷問了夏荷才知道,這位鳳仙姑娘原是沒入教坊司的罪臣家眷(聽的秦桑手指關節響了好一陣),因尚是清倌人,大半年前被甘老將軍弄來送入顧府(據說有合法手續)。

    起初,號稱琴棋書畫樣樣皆通的她,在被顧廷燁忘在腦後七八日後終忍不住,某晚彈了半夜的『清水流觴』曲。可惜陽春白雪遭遇紈褲子弟,顧廷燁自小多學拳腳,擅長街頭鬥毆和陣前殺敵,文化素養不過關(明蘭暗忖若她唱的是十八摸沒準顧廷燁還能打個拍子啥的),加之當時他疲累之極,睡夢中被吵醒愈加惱怒,當即踹翻了兩扇門,爆吼聲可傳出半里外去。

    第二日一早,顧廷燁就叫人把她搬到府中最偏僻的西側角去了。

    又過了個把月,鳳仙姑娘終於發覺對於男人而言,可能視覺比聽覺更直觀,更重要,於是又在某一晚,她白衣飄飄衣衫單薄的前來送宵夜,運氣很背,她沒遇上秉燭公事的顧廷燁,倒碰上了恰巧在屋裡收拾的常嬤嬤。

    鹽商家裡的奶母修養能高到哪裡去,常嬤嬤脾氣暴躁,嘴巴刻薄,傳聞早年還操過殺豬刀,她當即冷嘲熱諷一番,從鳳仙姑娘的祖宗十八代一直問候到子孫十八代,並且把她和青樓粉頭的技術水平進行了生動形象的比較,引的全府僕婦都來嬉笑圍觀。

    常嬤嬤罵的唾沫星子飛濺,猶自覺得不痛快,還一路追去荊扉閣繼續罵;這下鳳仙姑娘徹底歇菜了,羞憤痛哭的幾乎要上吊(最終沒上吊,教坊司裡都沒自盡,想必神經堅韌),明蘭猜就是因為這樣,她才把屋名改為伶仃閣的。

    明蘭嚴重懷疑常嬤嬤這樣是出於顧廷燁的授意,這傢伙混過三教九流七十二暗口,心思遠比旁的高門大戶的爺們來的促狹陰損;對於老前輩上司送來的『禮物』,打不得攆不得,索性以毒攻毒,找個輩分高資格老的嬤嬤來羞辱一番,叫她自己沒臉出門。

    此後,鳳仙姑娘的確不大出門了,轉眼就是半年。

    到底該給她多少月錢呢?明蘭越想腦袋越昏沉,不一會兒便沉沉睡去,金烏漸偏,日頭暖和,明蘭也不知睡了多久,最後是叫小桃搖醒的。

    「怎麼了?」明蘭眼睛還是瞇的,側著眼縫一看,正午已過。

    小桃卻是一臉興奮,湊到明蘭耳邊,低聲道:「五老太太來了!」

    「這麼快?」明蘭頓時眼睛大睜,清醒了,「就她一個?」

    「還有她的兩個兒媳婦,煬大太太和狄二太太。」小桃低頭咬耳朵,笑嘻嘻的,「姑娘料事如神,我叫了幾個門房看著,的確是有人出去過,就是那刁家的!」

    明蘭呆呆的坐在床上,微微歎氣:「住的這麼近,怎能不來串門子呢?」——她想明白了,這麼賣力工作,無論如何都該收些管理費用的!

作者: C萍妹    時間: 2012-7-3 10:45 AM

本帖最後由 C萍妹 於 2012-7-4 10:19 AM 編輯

第114回 當家主母的家務活(下)

  穿戴妥當,在小桃幽怨的目光中,明蘭扶著彩環的手緩緩跨門檻出去了,彩環低頭垂眸間,瞥見明蘭腕子上的珍珠手串,顆顆都有拇指大,滾圓明淨,璀璨耀眼。

  她心中一驚,暗忖顧府果然富貴,這般大的珠子,形色又好,便是王氏也只得幾顆鑲在釵簪釧鐲上罷了,沒想明蘭拿足一整串,就這麼隨意掛在腕子上。

  彩環心裡還未想完,主僕二人已到了嘉禧居偏廳,大紅柱子旁是翡綠茂密的兩棵海棠花樹,便是三四月天氣,也帶著一股舒爽的清涼,尋常人家少見的玻璃,這裡卻整塊整塊的嵌做窗扇,透明如琉璃般,整個廳堂便十分的明朗清亮。

  踏進廳裡,只見五老太太和她兩個兒媳俱已坐在裡頭,丫鬟正捧著茶盤上茶,明蘭笑著進去,緩身福了福:「五嬸嬸來了,明蘭來遲了,萬望勿怪。」

  五老太太端正的坐在上首,一身紫紅色繡海水如意三寶紋的錦緞對襟褙子,比上回見面更顯富貴祥和,她聞言,淡淡道:「你今日忙的很,別怪我這老婆子上門叨擾便好。」

  明蘭微微一笑,只簡單說了一句:「豈敢。」隨即轉頭與另兩位婦人福了福,溫婉的道了聲好,煬大太太和狄二太太俱是恭身回禮。

  見禮過後,四人都坐了下來,狄二太太年紀頗輕,不過二十六七歲,生的白淨標緻,端莊富貴,臉上笑盈盈的,她見廳裡氣氛有些冷落,便道:「說起來,這還是我頭回來這兒呢?好氣派的宅子!我原先還想,這宅子都多暫久沒人住了,還不定得怎麼整飭呢!看來倒是我沒見過什麼世面了!」

  明蘭謙和的笑道:「不單二嫂子這麼想,我也是的。後才知道,這裡原是御用監著人看管的,雖多年無人居住,但修繕的頗為整齊,倒省了我們許多麻煩。」

  五老太太目光一閃,嘴角似有微微不屑,斯文道:「既然皇恩浩蕩,怎這屋裡的擺設還這般簡陋?瞧著空蕩蕩的,也是不好的。」

  明蘭見招拆招,略帶不好意思的低頭:「這是您侄子的意思,他說待把府裡各處的人手定下來,再慢慢開庫房不遲,免得事出匆忙反出了差錯;我,我也不好駁他……」

  狄二太太掩口輕笑:「燁二兄弟還是這副脾氣!真是一點都沒變,這倒不能怪你。」

  明蘭湊趣,也跟著笑了幾聲,廳裡一時氣氛倒也融合些許了;明蘭輕側瞥了旁邊的煬大太太一眼,只見她依舊一副拘謹的樣子,只縮在一邊喫茶,也不大敢說什麼。

  明蘭頗覺得奇怪,明明顧廷煬是五房的嫡長子,怎麼……

  寒暄過幾句,五老太太始終臉色冷淡,聽到明蘭說起宅邸中事時,她放下茶盞,拿帕子輕輕摁了摁嘴角:「既這宅邸還需這許多佈置,你怎麼不早些派遣人手做?只做些沒用的。」

  明蘭裝糊塗,繼續謙和的微笑:「侄媳婦笨的很,又怕出錯,反正也不緊著趕著,索性慢慢來,先把人弄清了再說旁的。」她很好奇這位自恃斯文的歐巴桑怎麼開啟吵架話題。

  五老太太面色一沉,一隻手在案幾上捏成拳頭:「你可知我今日來做什麼?」

  「自是來看侄媳婦的。還能為了什麼?」明蘭笑的十分可愛。

  五老太太窒了一下,陰陽怪氣道:「不敢當!燁哥兒如今飛黃騰達了,怎麼還會把我這老婆子放在眼裡?別踩在腳下便是很好了!」

  明蘭笑吟吟的用茶蓋撇去茶末子:「嬸子又說笑了,什麼眼裡腳下的?侄媳婦不明白。」她側眼去瞧另兩個,卻見那兩妯娌動作十分一致的低頭喫茶。

  五老太太被憋了一口氣,臉色轉過幾遍,手掌在案幾上重重一拍:「好!我來問你,燁哥兒硬要別府另居也就罷了,咱們不敢攔著,原想著怕你們小兩口沒個合心意的人手使喚,偌大的家宅不好經營,才好心送來幾房人家!你們倒好,幹幹的撂了好幾個月不說,你一進門,還沒幾天,便跟審人犯似的,審問起那些老家人來了!」一邊說,一邊連連冷哼。

  明蘭冷眼看著五老太太的作為,並不生氣,說實話,自從上次爭執去留問題時起,她就發現顧家這兩個老嬸嬸的性格十分有趣。

  四老太太看著熱鬧愛說笑,其實卻十分謹慎,不該說話時多一句也不說,而這位五老太太看著斯文清雅,實則性子衝動,一有不如意,或叫人挑撥上幾句,便立刻出手出口。

  果然,人不可貌相。

  「我道是為什麼?原來是這個。」明蘭不再擺弄茶碗,只靜靜看著五老太太,忽然高聲道,「人都叫來了麼?」

  「都來了,夫人。」外頭一個恭敬的女聲響起。

  「都請進來吧。」

  杏黃色的薄錦穿雕花竹片的簾子輕輕打開,夏荷進來,低頭反手撐住簾子,外頭魚貫進來一行中年婦人,正是賴花田刁四個婆子;她們一見五老太太也在,神色變化起來,四個人面色各異,互相看了幾眼;夏荷放下簾子,從袖中掏出一疊紙張,恭敬的遞給明蘭。

  明蘭接過後,略略看了看,微微一怔,心裡暗笑下,隨即收起紙張,抬頭似笑非笑的看了看那四個:「五老太太好快的耳報神,你們上午才問的話,這會兒嬸嬸便來了。」

  那四個媽媽臉色變的更厲害了,其餘三個都直直的看去刁媽媽,目光似有責難,眾目睽睽,刁媽媽面皮發紫,頭幾乎垂到胸前了;見狀,五老太太十分不悅,她沒想到明蘭這般利索,說話間就把人叫過來了,竟有當堂對峙的架勢。

  「怎麼?我問不得麼?」五老太太大聲道。

  明蘭似乎覺得很有趣,聲音依舊甜美:「我不過問了幾句,嬸嬸何必如此介懷?嬸嬸適才還說這幾房家人是給了我的,如今我便連問兩句都不成了麼?」

  五老太太更是大怒,站起身來:「你若只問兩句我也不說什麼了;你卻是刨根問底,恨不得把她們祖宗八代都挖出來,你說,你是不是信不過咱們?!若是,你便說一聲好了,我即刻領了人走,也不留著惹你的眼!」

  明蘭繼續裝傻:「這有什麼?問幾句話干信不信得過什麼關係?」

  「長輩送給你的人,你有什麼好盤問的?!」五老太太索性無賴起來。

  明蘭緩緩把茶碗放下,端正姿勢,對著五老太太恭敬道:「嬸嬸,不知您知不知道,當今皇上自即位後的頭一件事是什麼?哎…,便是叫吏部交了一份近十年的百官考績。」

  五老太太愣了,看著明蘭,不知她什麼意思,明蘭繼續道:「照嬸嬸的意思,皇上這般,豈不是信不過先帝?」

  「胡說!我什麼時候說過這話?!」五老太太下了一大跳,怎麼話題跑到那裡去了,她一時急了,大聲道,「你莫要亂扣大帽子!」明蘭笑的很愉快:「可是百官也是先帝留下的呀,皇上還要查問,嬸嬸不就是這個意思麼?」

  五老太太咬著嘴唇,胸口被憋的一起一伏,明蘭笑的更加燦爛了:「哦,對了,我聽莊先生說過,先帝爺即位那年,也是一模一樣叫吏部交了一份百官評績來著?哎呀,莫非……嬸嬸覺著先帝也信不過武皇帝?哦,也許嬸嬸沒這個意思,難道是四叔的意思?」

  五老太太聽的頭皮發麻,心中又驚又怕,便不敢再置氣,趕緊擺手道:「你莫胡說,我絕無此意!……問問就問問,也沒什麼了不起,我,我也沒說什麼~!你就問吧!」

  明蘭知道不好太過,見好就收,隨即擺正架子,正色道:「我雖為一介女流,可也深覺先帝和當今聖上極是英明,所謂監察,便是為了保政論之清明,護萬民之福祉,是以吏部三年一考評,五年一考績,便是為了天道昌明!嬸嬸,您說是不是?」

  ——你都扯上皇帝英明不英明了,五老太太還能說什麼,自然是連聲應是,直說的滿頭大汗,一旁的狄二太太也幫著婆母說話,明蘭當然也笑著收了。

  旁邊站立的四個婆子面面相覷,目光中露出警惕,低下頭去。

  笑歸笑,明蘭覺得若不再刺這個歐巴桑一下,沒準她下回又來打擾自己午睡,於是拿出那疊紙張,笑道:「今日嬸嬸既然來了,我正有個不解之處,萬望嬸嬸解惑。」

  五老太太見明蘭轉了話題,鬆了口氣:「侄媳婦你說罷。」

  明蘭語氣依舊溫文,指了指旁邊,面帶微笑道:「這位刁媽媽自跟著嬸嬸進了寧遠侯府,統共領過五個差事,分別是三個月的廚房採買,兩個月脂粉頭油採買,半年的後園林子看管,四個月內院值夜管事,最後還有五個月的新進小丫頭管教媽媽。侄媳婦頗覺奇怪,怎麼刁媽媽沒一個差事是做足一年的?」

  按照油水程度來排序的話,刁媽媽是從重油基地一路滑向清水衙門。

  這番話說出來,一旁的刁媽媽差點跪下了!五老太太的面皮也紫黑紫黑的,神色尷尬,輕輕咳嗽了幾聲,卻不知如何說好,轉頭去看兩個兒媳婦。

  狄二太太忙一看情勢不對,忙道:「弟妹有所不知,刁媽媽早年服侍婆婆,受了些辛苦,身子……有些不好,是以婆母體恤她……」這話她自己也說不下去了,推薦幫手給顧廷燁夫婦,卻推薦過去一個病歪歪的?!是去幫忙還是去塞麻煩呢。

  誰知明蘭居然點點頭,一副很相信的樣子:「原來如此!幸虧侄媳婦問了一問,如若不然,叫刁媽媽去做那辛苦的差事,豈非叫她病上加病了?」

  刁媽媽頓時急了,趕忙道:「二夫人,容老奴插句嘴罷!老奴早些年的確是身子不好,可這幾年已然養好了的!」

  明蘭十分寬宏大度的揮揮手,指著那紙張上的字句,笑道:「媽媽不必急,我知道你的忠心好意,可從這些差事的年頭上來看,媽媽你『身子不好』足有十幾年了,兩年前才有起色,還是多養養罷,莫叫外頭人說咱們顧家不體恤下人!」

  刁媽媽嘴裡如含著黃連,額頭髮汗,另三個婆子都偷眼去看明蘭,只覺得她雖年輕,卻著實有手段,不由得心中生出惶恐來,沒想到這個新夫人這麼硬。

  明蘭依舊那副溫雅謙和的神情,十分好心的口氣:「嬸嬸您瞧,還是應當多問些話吧?」

  五老太太一肚子窩火,卻一句說不出來,艱難的點點頭。

  明蘭言笑晏晏,轉過頭去,目光定定的落在賴媽媽身上,賴媽媽叫她瞧的發慌,顫聲道:「二夫人,您有什麼吩咐?」

  明蘭端起茶碗,慢條斯理的撥動茶蓋:「好端端的日子,平白叫嬸嬸生了氣,說起來也是冤;你們幾個,我一沒打,二沒罵,不過問了幾句,嬸嬸便尋上門來,扯什麼我不信侯府。哎……你們個個都是尊貴體面的,我還真有些用不起呀。以後若一有個風吹草動,又有人來替你們出頭,我也不用管家理事了。」她的目光始終落在賴媽媽身上,目光如針刺。

  賴媽媽只覺得心頭突突的跳著,誰知明蘭又道:「不過也是,到底是服侍多年的,心疼你們也是有的;賴媽媽……」賴媽媽一個激靈,立刻恭敬站好,只聽明蘭道:「今日一天,我總共說了你兩回,你可有不服?」

  賴媽媽連忙道:「二夫人訓我的是,老奴怎敢有不服?」

  「你是辦事辦老的了,怎會有不是?」明蘭目光清亮,意思很清楚。

  賴媽媽一咬牙:「都是老奴糊塗,仗著自己有些歲數,便敢駁斥夫人,實是以下犯上!」

  明蘭很滿意的點點頭:「那你說,我到底有沒有錯?」

  賴媽媽趕緊斷言道:「夫人自然是沒錯的,老奴不該的!」

  「不對。」明蘭搖頭,「便是主子錯了,你也不該當眾駁斥。」眾人愕然。

  明蘭接著道:「尤其是第二回,你明明曉得我剛進門,此時威望不足,正是要立個面子的時候,別說我說的不過是些無傷大雅的小事,便是我真錯了,你也不該當著許多人的面駁斥我,該事後緩緩勸我才是!嫂子,您說是嗎?」

  狄二太太看著明蘭的眼色頗有幾分深意,笑道:「弟妹說的再對也沒有了。」

  明蘭撫掌笑道:「有嫂子這句話我便放心了,看來太夫人是不會來訓我了。」

  五老太太面色一沉,知道適才那些話,其實說給她聽的,一來,她不該在她頭天理事就來下她面子,二來她又不是她婆婆,瞎教訓什麼!

  這時,忽然外頭一陣女聲嘈雜,明蘭眉頭一皺,彩環極有眼色,看見剛才的架勢,已知明蘭不是好惹,立刻自發自動的出去,轉身回來後稟道:「夫人,外頭是……是鳳仙姑娘的丫頭,她想見您。」

  屋裡眾人神色不一,煬大太太一臉擔憂的看著明蘭,狄二太太神色自若,五老太太則流露出明顯的期待,好似想扳回一成般,一臉的期待。

  明蘭好笑的看著她,覺得自己若不叫那丫頭進來,這位歐巴桑必然又有一番話,索性道:「叫她進來吧。」

  一個十七八歲的丫頭進來,生的粉面俏麗,一身水紅比甲襯著水蛇腰十分纖細,她一抬頭便給明蘭跪下了,道:「給夫人請安。」

  「起來吧,有什麼事快說,這兒有客呢。」

  那丫頭欲言又止,但看明蘭沒什麼妥協的意思,只好道:「我們姑娘知道夫人忙,也不敢打擾。原想著,夫人既已見了府中所有的人,輪也該輪到咱們姑娘了吧,是以姑娘叫我來向夫人求見,好歹也向夫人敬杯茶。」

  明蘭笑笑,並不回答,反而轉頭朝著那四個婆子:「幾位媽媽,你們說這事該怎麼辦?」

  賴媽媽額頭一跳,她不是很明白明蘭的意思,還沒等她想清楚,旁邊的花媽媽已是上前一步,大聲呵斥道:「你這小丫頭也太不知禮了!夫人的茶是可以隨便敬的麼?上要長輩同意,下要老爺點頭,還要夫人滿意,你上下嘴皮子一碰便完了麼?」

  明蘭面上愉悅,笑著看花媽媽,那花媽媽被這目光一看,頓時挺了挺胸,頗有幾分驕傲。

  看那丫鬟還想說什麼,一旁的田媽媽也想明白了,立刻過去,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大聲道:「你家姑娘如今算什麼身份?妾不算妾,通房不算通房,你叫夫人怎麼見,拿什麼禮數見?別廢話了,趕緊給我下去,待老爺發了話再說!」

  一邊說著,一邊把那丫鬟推搡出去,叫夏荷把她拖出去。

  明蘭看了這番,十分滿意,笑容滿面:「這鳳仙姑娘是外頭送來的,我不好說什麼。虧得你們,到底是多年的媽媽了,果然既懂禮數,又曉得厲害!」雖未指明是誰,可她的目光只看著花田二位媽媽身上,她們倆立刻目露感激,連連謙虛。

  古時候規矩,上梁山要交投名狀,這四房人屬於轉單位,在讓新主子信任之前,得表現出些什麼來,例如能力,決心,忠心等等,總不能平白無故就讓新老闆重用吧;像刁媽媽這種身在曹營心在漢的,最是不能用的。

  四個媽媽退了出去,明蘭依舊笑著叫丫鬟續茶上點心,可五老太太臉色十分難看,她今日可說一敗塗地,什麼也沒撈著還被奚落了一番,偏偏又不能生氣,不然就是認為皇帝不英明;皇帝怎麼會不英明,所以只有她閉嘴了。

  明蘭看著她陰晴不定的面孔,心裡很能理解:她們三個妯娌中,只有五老太太是原裝的原配,有兒有女,兒孫滿堂,夫婿也算有功名,而太夫人是二任填房,四老太太不但是填房,更只有一個女兒,真論起來,她的腰桿比她們倆都挺。

  是以,她做事往往少了一份算計。

  她今日來尋釁的目的很簡單,不過是看著顧廷燁的高漲氣勢不滿,想著要壓明蘭一頭,拿住明蘭的錯處,以確定寧遠侯府對顧廷燁的優勢,並且有權做出要求。

  這一點上,她看不明白,可是剛才花田兩個媽媽看清了。

  明蘭和狄二太太湊著趣,又說笑了幾句,五老太太一行人便要離開,臨行前,明蘭只低聲說了一句:「嬸嬸,今日明蘭多有得罪,你別往心裡去;你只想一想,為什麼整個寧遠侯府,只有您一個人來?」

  這句話就算老歐巴桑聽不懂,希望她的兩個兒媳婦能聽懂。

  回去途中,五老太太照例是和心愛的二兒媳婦一車的,她氣沖沖道:「哼!她還想挑撥,你四伯母是沒用的,沒兒子要瞧別人臉色,自不敢來!你大伯母卻是再好也不過的了,燁哥兒明擺著不待見她,她怎麼好意思來說他媳婦!當然只有我來了!」

  狄二太太卻沒有附和,誰挑撥誰,這個事實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今顧廷燁更有勢力,對自家兒女更有幫助,……最好還是別得罪。

  煬大太太獨自在後頭的小馬車裡,身旁的貼身丫頭輕聲道:「這位新夫人可真厲害,一句句把老太太逼的無話可說,我還是頭一回瞧見,可……可真解氣。」

  「不得胡說!」煬大太太一改適才的懦弱,沉臉斥責,又道,「你不曉得今日這位新夫人有多凶險!」看貼身丫鬟一臉不明,她低聲道:「其實婆婆去尋晦氣,並不足當由頭,真說起來,也沒幾分能說通的理由。真正要緊的是,所謂天下無不是之父母,長輩便是有錯,做晚輩的也不好直面反斥。她一個才剛進門幾天的小媳婦,一上來便跳著腳與叔母吵鬧,不論誰對誰錯,一旦傳了出去,那就都是她的錯!」

  那丫鬟輕呼:「哦,我曉得了。這件事若燁二夫人忍下了,那老太太便做實了這錯處,拿著把柄好說話;若燁二夫人不肯忍氣吞聲,與老太太爭執上一番,便是不敬不孝!可惜,新夫人也聰明的緊,一直笑呵呵的,半點都沒生氣。」

  煬大太太長長吐了一口氣,抬眼仰望著車頂,自言自語的呢喃:「那人真是厲害,處處算計……」隨即她又輕笑兩聲,「不過,那位也不是好拿捏的!當初聽說要娶個庶女,她那麼高興……呵呵……」



第115回 上班回家的男人

    送走了這三個婆媳,已是申時初刻,明蘭也不想再睡了,回屋裡換過衣裳,小桃端了一碗溫溫的三鮮貓耳朵湯來,明蘭便一邊吃著,一邊拿著剛送來的僕役卷宗慢慢翻著。

    「我瞧著,夫人倒喜歡這種湯湯水水的吃食。」彩環跟著小桃去了梢間收拾,笑道,「虧的你會做。」

    小桃彎著腰把正午剛曬乾的散碎衣物收攏起來,一一疊起:「要說這個呀,還是咱們原府裡的裘媽媽做的最好,那面耳朵擀的勁道有嚼頭,我不過學了些皮毛。」

    「我要學的怕還是多著呢。」彩環拿了添好木炭火的焦鬥過來,「在這裡燙嗎?」

    「不,咱們出去燙。」小桃放低聲音,抱著一大堆衣裳輕手輕腳出去,直到耳房才停腳。

    這時彩環才道:「咱們都出來了,叫夫人一個在那兒可不好呀。」

    小桃拿起一件雪綾緞的中衣,慢慢鋪平:「這是咱們姑娘的規矩,除非有客在旁,否則只她一人待著時,她不愛旁人在屋裡走來走去的。」

    彩環牢牢記下,又問:「那她若要個茶水甚的,怎辦?」

    小桃接過焦斗燙起衣裳來,邊道:「是以平日裡,我們中總有一個留在隔壁屋裡,姑娘若要什麼會叫我們的;我們趕緊燙完衣裳,就去梢間裡罷。」

    彩環猶豫了半響,覺得這規矩有些古怪:「那……若老爺要什麼呢?」

    小桃很奇怪的抬起頭來:「老爺要什麼,關我們什麼事?」

    彩環被頂了一下,尷尬一笑:「這倒是,咱們先是夫人的丫頭,再是這府裡的人。」

    快到傍晚時分,忽然烏雲滾滾,天空無端暗下半邊,接著一道炸雷從遠處響起,豆大豆大的雨珠鋪天蓋地的砸了下來,暴雨嘩啦嘩啦的,好似倒水一般瞬間澆濕了地面。

    看著外頭雨水如注,明蘭轉過頭,拍著小桃的肩膀連連誇獎:「幸虧你午後就收了衣裳,果然料事如神。」小桃不懂謙虛,居然點頭道:「奴婢覺得夫人說的很對。」

    明蘭很耐心的教她:「不對,你要說『這都是您教的好』才對。」

    小桃很受教,還舉一反三:「都是夫人教的好,主要是夫人料事如神!」

    明蘭笑瞇瞇的點頭表示嘉獎。

    「那你可料到你男人會淋雨?」

    一個戲謔的男聲在門口響起,主僕倆一道回頭,只見顧廷燁渾身濕透的站在門口,一身朱紅貯絲羅紗的麒麟補褂朝服還淌著水,滴的地上濕了一片。

    明蘭嚇了一跳,把這個濕嗒嗒的男人上下看了遍,驚訝道:「料,料到了呀;我午晌就覺著今日悶的很,是以叫小順子帶了傘具過去了呀。」她覺得自己簡直太賢惠了。

    顧廷燁臉黑了一半,瞪了她半響,才悶出一句話來:「……我騎馬上朝的。」

    明蘭眨眨眼睛,腦袋轉了一圈半後,才想到騎馬不比騎自行車,不流行一手牽馬韁一手打傘,她滿臉羞赧,低低的哦了一聲,然後善意的提示:「要不…下回,你還是坐轎子去罷,颳風下雨咱都不怕了。」

    顧廷燁聽了,剩下那一半臉也黑了。

    他不再說話,邁步進到裡屋去,明蘭立刻吩咐道:「小桃,你去把夏荷叫……」顧廷燁頂著一張黑臉回轉過來,一把扯起明蘭:「自己男人不會服侍麼?叫什麼叫,還不給我進來!」一邊說,一邊拖著明蘭進了裡屋。

    明蘭張口結舌,只好趕忙回頭一句:「小桃,準備熱湯沐浴,還有,去把薑湯端來!」

    進得裡屋後,顧廷燁在屏風後張開手等著,明蘭摸摸鼻子,低頭過去給他解扣,脫下濕淋淋的衣裳,露出精壯挺拔的軀體,他接過明蘭遞來的長袍子披上,入淨房沐浴去了;水聲嘩啦,不一會兒,他一身雪綾緞的乾淨中衣出來,端正的坐在床沿,修長的十指搭在膝上,沉如山嶽,一聲不響的冷眼看著明蘭。

    明蘭無知的回看過去,呆了一小會兒,趨吉避害的本能終於覺醒,明蘭捧了塊干帕子過去,乖乖幫他擦拭濃黑的濕頭髮,顧廷燁鼻端幽然馨香,如蘭似麝,只乾乾淨淨的,他攬住小妻子纖細的腰肢,把半濕的臉頰貼過去,心頭一陣舒服熨帖。

    「別氣了罷。」明蘭隔著干絨布輕輕揉著他的頭髮。

    顧廷燁攬著明蘭的腰肢,讓她坐在自己膝上,渾厚的長臂圈她在懷裡,一雙幽黑的眸子看著她:「你道我為何不悅?」

    明蘭小心翼翼的試探道:「我應當使人駕車轎過去迎你,對吧。」

    顧廷燁看著明蘭迷茫的眼睛,微不可查的歎了口氣:「罷了,淋幾滴雨死不了的;今日你怎麼樣?府中一切可好?」

    麻煩話題結束,明蘭大鬆了一口氣,連忙從案頭拿起一疊紙張,捧到顧廷燁面前,道:「你瞧,這樣可好,我聰明吧?」

    顧廷燁翻看了幾頁,不由得失笑:「你倒想的出來。」抬眼看著明蘭,頗有幾分好笑。

    明蘭知道他心中定在暗暗笑她,扁扁嘴辯駁:「我不樂意使喚不清楚根底的人。」

    顧廷燁隨手翻了最上面的幾份,笑道:「呵呵,咱府倒也臥虎藏龍,居然連前頭令國公府的採辦和匠工都有?哦,這幾個廚子次了些,都是二灶的……賴媽媽的幾個兒子竟已都脫了身契了?花媽媽倒是越混越回去了;四嬸很大方嘛,把田婆子一家都送了過來……」

    看過幾份後,顧廷燁漸漸笑不出來了,不得不承認明蘭的做法很有針對性,簡單的履歷上能反映很多事,出身來歷,獎懲狀況,家人們的去向還有歷年的差事,寥寥數語,乾脆利落,卻暗含深意,台前幕後許多事情,都浮出水面了。

    「這個法子好!」他簡短道,眼神暗帶狠厲,「府裡一定要弄乾淨,沒的亂七八糟,口頭手腳不乾淨,你要罰要打還是要發賣,都無妨!若有人閒話,你統統推給我便是!我看哪個不長眼的敢算計到我府裡頭來!」

    明蘭聽他言語有異,知道今日朝堂上怕有些風波,但她也不好多問,只連連點頭,並輕問道:「有人……要算計你?」先給個心裡準備吧。

    顧廷燁皺了皺眉,對於明蘭剛才最後一個字眼微感不滿,沉著一張臉道:「若不當心些,頭天晚上說的話,第二日便都傳出去了。如今外頭事情多,不可後院起火。」

    明蘭頗興味的看著他,其實她今日的最大收穫,不是這一眾奴僕的底細,而是這個男人的行為模式,嗯,十分有趣。

    早從幾日前起,明蘭就覺著顧府內宅行事頗沒個章程,人事混亂,僕役懈怠,管制很沒條理,明蘭一番查問下來,發現與其說是僕役們的問題,不如說是顧廷燁的問題。

    他立府一年多來,似乎根本懶得理睬府中事務,只安了幾個管事料理日常運作,然後從軍營裡調了一隊親兵嚴厲看守府院大門,幾把一眾僕役當人犯來看管。只要他們不犯錯,不生事,沒有可疑舉動,其餘什麼吃食穿戴生活質量他一概是不管的。

    在庫房大門上押上幾把重重大鎖,明明裡頭賞賜成山,珠玉滿箱,他也懶得擺放出來;任憑府邸裝飾簡陋的好像破落戶,把公孫先生的小院看的死緊,門口日夜有人看守,就差設兩暗號,進一趟外書房比進天牢探囚還難,進出要搜兩回身。

    明蘭思忖了半日,忽然想起了長柏哥哥。

    長柏的謹慎似是與生俱來的,不需什麼提點,行止間自然而然就會小心一二,羊毫在他身邊服侍了十幾年,何其熟稔,但只消文箋略有翻動,長柏立刻會知道,這大約是成功文官的必修課,精細,謹慎,盛老爹少年時代經過一番修煉,也有這般功夫。

    但顧廷燁並不是一個天生謹慎小心的人,許多事情防不勝防,所以只好另闢蹊徑。

    這種行事風格看似粗糙,其實很聰明,手段剛硬直白,卻很有效。顧廷燁知道自己府裡不太平,也知道可能有人安插耳目,甚至也清楚寧遠侯府送來的人未必安好心,但他既沒功夫管也懶得管,是以,他索性來了這麼一招。

    反正,這個光榮的任務最終會有旁人來接手——想到這點,明蘭頗有些牙癢。

    「你放心,我曉得厲害。」明蘭撐著男人的胸膛,努力表現的沉穩老練些,「回頭我先把人手理出來,再安排差事,若有不懂的,我來問你可好。」

    顧廷燁略點點頭,看明蘭這幾日的行事,他也知她是可信之人,當初觀盛府情狀,府中治理井然,家聲頗佳,嫁去袁家的盛大小姐,也很有幾分管家能耐,明蘭應該也查不到哪裡去,若是著實不成,反正還有他。

    這時小桃端著茶盤來了,明蘭忙起身端過薑湯送到顧廷燁手邊:「趕緊喝罷,去去寒氣!」

    顧廷燁端起淺啜一口,立刻嘗出這薑湯絕對是紅糖姜料且火候十足,入口淳厚,進腹後週身便如文火輕烤,腹中暖洋洋的很是舒服,忍不住讚道:「這薑湯倒夠勁!」

    明蘭笑道:「自然,我親自看的料,足足熬了兩個時辰呢!你要喝兩大碗,發出些汗最好,今日跟你出去的那些護衛伴當我也叫人送去了,你放心。」

    看著明蘭細緻溫柔的絮叨模樣,好像一隻周到忙碌的小母雞,屋內直有一股暖意洋溢,顧廷燁舉碗至唇,一仰而盡,抬左腕抹唇,他忽然很想問一句『你是知道應當記掛我呢,還是真記掛我』,又覺得自己今日著實發傻,竟生了這些小兒女之感,頗是好笑。


作者: C萍妹    時間: 2012-7-4 10:24 AM

第116回

    顧廷燁神情饜足,健碩的臂膀連同錦被一道抱起明蘭,親親她溫熱柔膩的小臉,明蘭累的眼都睜不開,含糊的咕噥了兩聲,直把腦袋往被子裡縮;顧廷燁瞧著好笑,喚人來換上朝服後便出門去了。外頭地還是濕的,暴雨下了一整夜,天明才漸漸止住,四月初的天氣清爽舒心,雨水順著窗沿劃出透明的弧度,屋簷下滴答著輕快的水聲。

    又過了一個半時辰,丹橘才進來,孔武有力的把蜷縮在錦被裡的嬌小身軀挖出來,服侍她沐浴更衣,並且努力不去看明蘭雪白腰腿上累疊的淤青指印,還有佈滿半個身子的青紅吻咬痕跡,只開了窗散去屋內的曖昧氣味。

    明蘭忍著燒紅的臉,極力忽視丹橘滿眼的憐惜,所謂勞動最光榮,體力勞動和腦力勞動一樣是光榮的!

    昨日大致理清人事後,這便要分派府中事務了。

    顧府這些子人手,若單只伺候明蘭夫婦倆那是綽綽有餘,但若要料理好這偌大的都督府卻是不夠,光是後園子的花卉草木和池塘,還有那一大片山林,便至少需十來個人看管照料。整座府裡,包括正院別院偏院還有廂房客房在內,零零總總好多些屋子,便是沒主子住著也得找些個小丫頭來看屋子,免得空著荒蕪了。

    以後要來蓉姐兒鞏姨娘還紅綃姑娘,她們也要配備一應使喚人手,還有庫房,值夜,針線,漿洗,採買,大小六七處廚房,上房使喚丫頭一二三等,別院丫頭,打雜小麼兒,粗使婆子,內院管事,外院管事,馬房,門房,回事處,小廝……明蘭掰著指頭算了兩遍,怎麼也不夠,是以她昨日修書一封送了去給海氏,請她薦個可靠的人伢子來。

    海氏快要臨盆了,本就不能多挪動,正悶的發慌,收到明蘭的來信就立刻動手;這日一大早,兩個人伢子便手持海氏的名帖,領著一大堆人上門了。明蘭叫人開了外院偏廳讓他們在廳堂上等著,自己緩緩走過去。

    這兩個人伢子都是三四十歲上下的婦人,打扮的乾淨利落,言語妥帖恭敬,素日都是慣與顯貴官宦人家打交道的,是以談吐間很有分寸,既不過分吆喝也不拿眼睛四下亂溜,後頭站了兩三排男孩女孩,大小不一,大多在十歲到十三四歲之間,都垂首恭立著。

    明蘭頗覺滿意,她就知道像海家這樣的京中高門,海氏身邊的管事能薦些好的人伢子來。

    所謂行行出狀元,在古代,人伢子這一行也有三六九等之分,低等的專做哪些見不得人的娼寮生意,黑心一點還兼拐賣良家走失孩童(倒霉的曾英蓮女士),這種人伢子販賣來的孩子,往往手續不清過往不明,一個弄不好就會惹出事來(更加倒霉的馮公子)。

    真正的高門大戶人家要買人,都是由固定的人伢子來張羅的,要求保證貨源清白,手續乾脆,絕無後顧之憂;更高級點的人伢子,還會把從災區荒地採買來的男孩女孩預先調|教一番,教的規矩些了再拿出來賣;如今站在這裡的孩子中,基本沒有特別淘氣野性的。

    所以小燕子的確只能去賣藝,她恐怕連人伢子也看不上的。

    崔媽媽緊緊抿著唇,目光嚴厲的一一掃過這些男女孩,提了幾個問題,太伶牙俐齒的不要,太妖嬈漂亮的不要,瑟縮鬼祟的不要,有那口齒清楚的,手腳利落的,針線不錯的,最要緊的是老實勤懇的,只要不太歪瓜裂棗就好,一氣挑了九個女孩,五個男孩。

    明蘭在旁微笑著看,對一眾看向自己的或諂媚或巴結或打探的目光俱都裝瞧不見,雖然有幾個清秀柔順的她看著也蠻喜歡,但還是要照規矩辦事,叫崔媽媽把人帶下去,連同府院裡原先的一干孩子們或家生子們都從外圍做起,先調|教著看看,以後再往各處分了去。

    辦完了這件事,明蘭召集了一干婆子媳婦後往後園分配差事去了,差事有肥有瘦,理論上來說,應該把肥差留給『自己人』,可明蘭並不認同,她覺得真正要緊的是卡緊了關鍵部門才是真的。更何況什麼叫『自己人』?和珅對乾隆自然是忠誠的,但這並不妨礙他大把撈錢;可見忠誠和貪污並沒有絕對關係。

    還是用事實說話,到底哪些人可用還是先試試看,且先按著他們的擅長才能分配。

    明蘭坐著二人抬的竹竿敞轎,一旁的丹橘領著兩個小丫頭捧著冊子隨行,簇擁著一大群人,一處處走過府院的地界,便分派起來了,她昨日已做足了功課,按著早想好的,清楚明白的把園林池塘分成包干區,然後一片片的指派人手管理打點。

    以前養竹子的就繼續料理竹林,竹林要高挑風雅,上交些鮮筍菌菇便成,最好弄出片陰涼的地方來,以後可用竹子搭座避暑小院;以前養花的還叫繼續料理花園子,除了四季分派供給各房主子之外,還需把園子整頓的好看,除了冬日,旁的日子都要芬芳滿園花團錦簇才好……其餘的,如池塘,梅林,後捨也都一一派了人手;接著是各處空房子的看守,庫房值夜內院外院等其餘要人的地方。

    這般逐一分派之後,不但上賜的那些人大吃一驚,連賴花田刁四房人也暗暗驚急。

    說實話,明蘭的外表行止看起來實在和『精明幹練『之類的形容詞無關——要知道,人家厲害的主母天不亮就開始理事了,發放對牌,核對賬目,交付銀錢,檢視各處事務等等。

    而明蘭則擺明了一派富貴閒人模樣,如花似玉的美人兒嬌媚溫雅,說話慢條斯理,待人和顏悅色,甚至日常生活中還帶了幾分慵倦懶散,日日都要睡足五個時辰,飯後散步半個時辰,時令的煲湯燉品各有說法,講究吃食休憩等養生之道;整日的把自己調理的皮光肉滑白裡透紅的,時時舒心爽氣,其它一幹事務俱要靠後再說。

    面對這樣一個『不勤快『的主母,一干僕婦們不說起了輕忽之心,倒有幾分怠慢之意,更還有那存了偷奸耍滑心眼的,可那日明蘭一出面先細查了一回個人底細,當場發落了賴媽媽,眾人才隱隱驚覺這位夫人並不好糊弄。

    到了今日,聽明蘭分派起事務來頭頭是道,且各按所長,合乎情理,並不曾因為親疏關係而有所偏頗,只一個陪嫁來的劉滿貴做了外院的一個分管事,像看管園林等差事甚至還預先留了盈利的余頭以作激勵。

    明蘭清楚的重申了一遍『內外院不可兩頭大』的家規,因崔媽媽在內院管事,是以老崔頭一家仍在外料理明蘭的嫁妝田莊山林,計強因性子老實木訥,則幫著料理車轎馬房。

    眾人一時倒也敬服。

    「所謂日久見人心,大傢伙兒的能耐本事慢慢就都知道了。」明蘭伏在雕繪花廊上,懶懶的微笑著,「我年輕,分派的許是不盡全乎妥帖的,先做一年瞧瞧罷,若有不合適的還可以調換差事,不然還可與我來說……」

    一干媳婦婆子心頭一驚,再不敢小覷明蘭,更生了幾分敬畏之心,各自領了差事,拍胸脯狠狠保證一番後,恭敬的退了下去。

    不過最受衝擊應該還是賴花田刁那四房人,他們原想著明蘭年輕臉嫩,府裡又沒個鎮得住的長輩,那些罪臣家奴未必可靠,新買來的還未可用,明擺著人手不夠的當口,她們當能牢牢佔據要緊油水的位置,誰知明蘭雖看著很『裝飾性』很沒用很嬌滴滴,但卻不慌不忙,心中早有算計,有條不紊的把事務都分派調配好,從頭到尾都沒路過怯或慌過手腳。

    不懂就問,問了再核實,核實完了過一天就有完整的方案,根本不需要她們插手幫忙,瞧著明蘭將府務漸漸理清,各人各司其職,只見僕婦往來忙碌,偌大的一個顧府被打理的井井有條,她們才開始驚慌起來。

    坑都被佔完了,她們這些老蘿蔔該怎麼辦?尤其是賴媽媽和刁媽媽,深悔一上來就得罪了明蘭,如今花媽媽負責整理將來給蓉姐兒住的蔻香苑,田媽媽也領了個不大不小的差事,只她們倆,一個賦閒,一個『養身體』,這可怎生是好。

    明蘭不去管她們的幽怨,逕直帶了人去開庫房,先將裡頭的物件一一造冊入賬,分類放置整理,登記完畢後,便按著預先擬好的單子起出一長列物件,如鼎,爐,瓷器,金器,玉器,琺琅,青銅,屏風,玉石盆雕等擺設,又取了二三十匹上好的料子交給針線房,給眾人做兩身新夏衣。此事一傳出去,府中僕役俱是一陣歡喜,可憐他們去年的四季衣裳俱是外頭成衣鋪子裡買來的,料子次等不說,還不合身——這年頭成衣業並不普及。

    說起庫房,明蘭又是氣不打一處來,昨日她開啟庫房查看時便聞到一股隱約的藥味,繞過了好幾間大屋,才在某個冷僻角落發現一大堆貴重藥材,什麼人參,當歸,犀角,牛黃,麝香,鹿茸,冬蟲夏草,虎骨,豹骨,猴棗,海狗腎,熊膽……零零總總,好像雜貨店一般,足足堆了半間屋子。

    明蘭看的兩眼發直,有些藥材因放置不當已有些散了藥性,面對這樣的浪費,她憤然質問顧廷燁,誰知顧廷燁居然很愉快道:「……還有虎骨和熊膽麼?極好!成潛兄弟快要去苗疆戍守了,他膝蓋受過傷直未好透,南邊又瘴濕蠱毒,我正想配兩劑上好的虎骨膏給他帶上,你明日便與我尋出來罷!」

    明蘭無語,這傢伙完全沒有抓住自己話裡的重點,不知他聽皇帝說話時是不是也這樣。

    一邊歎氣搖頭,一邊把藥材都整理出來,細細點錄在冊,累的筋疲力盡也不是沒有收穫,明蘭找到幾個很胖很結實的老山參,便把最大的一根送去給了盛老太太,又找了些產婦和新生兒得用的藥材和補品分送了海氏和華蘭。

    這一忙便到了砍頭的時辰,明蘭驚覺今日午飯是要晚吃了,大大違背了自己的養生之道,連著會影響之後的午睡,不由得深恨之,當即嚴正宣佈:今日辦公已畢,有事下回分解。

    梳洗一番後,坐在小圓桌旁看著滿桌的菜餚,喝下一口湯,明蘭才覺得鬆快了些,放下湯匙,小桃引著一個提著食盒的婆子進來。

    那婆子四十歲上下,生的人高馬大,粗眉大眼,皮肉肥胖油膩,衣裳尚算乾淨整潔,樣子也直爽,只見她戰戰兢兢的進來給明蘭請了個安,然後從食盒裡端出一碟菜放在桌上,青花白瓷薄胎的八角圓盤上覆蓋著翠綠的荷葉,一揭開荷葉,頓時屋內濃香四溢。

    「夫人,這荷香糯米蒸排骨好了。老奴照著夫人的吩咐,先用薑湯滾水去了血絲和腥味,再用調料醃了一個時辰,接著用滾油輕爆了下,最後跟泡軟了的糯米還有米酒浸過的荷葉一道上大蒸籠,蒸足一個時辰,放在籠屜裡熱著,這會兒剛拿出來的。」那婆子嗓音粗大,卻生生壓低嗓門,顯得的十分討好。

    明蘭先看了看色澤形狀,輕輕點頭,那婆子似有微鬆口氣,然後明蘭下筷輕嘗了一口,面上緩緩露出滿意的笑容,那婆子總算松下肩膀。

    「葛媽媽辛苦了。」明蘭放下筷子,微笑道,「這道菜要緊就在一個『透』字,糯米要透著肉香,肉要透著米香,整道菜要透著荷葉香;要把調料醃透,把排骨和糯米蒸透,這樣才酥軟入味。真正做的好了,這排骨上桌不久,上頭的糯米便會和肉一道慢慢塌下來。」

    葛媽媽滿臉堆笑:「多謝夫人指點了,老婆子是個粗人,只望著夫人莫要嫌棄才好。」

    「粗人不粗人倒不妨事。」明蘭端過茶碗來輕啜了一口,漱去口中味道,動作斯文極盡雅致,「做吃食的地方是個要緊處,我如今把自用的廚房托付了你,也只望著你能盡心盡力,莫要輕忽才好。」

    葛婆子笑著連連彎腰應聲,明蘭又道:「我沒什麼旁的要說,只一個,乾淨。吃食要乾淨,人手要乾淨,賬目要乾淨;尤其是我與老爺的飲食,若有個什麼不好的,你莫要來與我說這說那的,我先拿你開刀!」

    明蘭面色冷然肅穆,葛媽媽一臉赤膽忠心,大聲下保證,嗓門大的幾乎震塌門廊。

    「罷了,回頭我就撥幾個媳婦丫頭給你打下手,你且下去吧。這道菜不錯,晚上再弄一份給老爺嘗嘗。」明蘭揮揮手,葛婆子連連鞠躬離去。

    看著葛婆子走遠了後,小桃才上前給明蘭布菜,一邊低聲道:「她長的好肥。」明蘭失笑:「自來廚子都是這般的,便是不吃肥,也叫油煙給熏肥了。」

    「不過,手藝倒是不錯的。」小桃看著那糯米排骨頗為心動,「不計小姐您說什麼菜式,她都能做的八九不離十。」

    明蘭瞧左右無人,便換過一雙筷子,往小桃嘴裡塞了一塊糯米排骨,笑道:「廢了的令國公府原是出了名的驕奢享受,她性子又耿直,不耐煩和人對黑賬,便被排擠去了下廚房;如今我也沒什麼更好的人手了,先使著她罷,左右她一家子都在我手裡。」

    小桃吃的滿嘴生香,嘴裡含糊道:「夫人別急,過不多久,翠微姐姐便可從金陵上來了,到時候您便有人手了,省的叫那幾個老東西廢話!」

    「日子真快,好似她嫁人還在昨日,這會兒自己也做了娘了。」明蘭想起翠微,不由得神思久遠,隨即又斂神道:「上回那幾個說到哪兒了?你接著說吧。」

    說起這個小桃立刻來勁兒了,她生就一副老實巴交的憨厚樣,是以不少人都願意與她說話,且說話時還常不設防,以致於她往往能收集到許多八卦;要說打聽消息的能耐,真是無人能出其右;這兩日她和那四房人頻繁接觸,得了好些寧遠侯府的消息。

    「花媽媽是顧家的家生子,她脾氣直,但我問她也還肯說的,不過說的很少,不肯背後閒話主家;田媽媽倒很好說話,沒等我開口,她就聊天兒似的什麼都說了,不過也說的很……有分寸;可是另兩個就不大肯說了。」小桃匯報起來,明蘭提著筷子慢慢吃飯,認真聽著。

    「無妨,我今日已分派了差事,過段日子瞧瞧,怕還有說的更多的;你只說說我叫你問的那幾件事兒。」

    「哦,好嘞。」小桃趕緊開始回憶,「先是那個鞏姨娘。她不是一般的丫頭出身,原是個秀才的閨女,和余夫人的娘親那一家有些沾親帶故的關係,後來家裡遭了難便投奔了余府,說是余夫人的丫頭其實情同姐妹,連名字都同了一個字;後來由余夫人做主抬了姨娘——這些話是花媽媽說的。」

    「那田媽媽怎麼說?」明蘭很有興味,拿筷子拄在碗裡。

    小桃的複述絕對原汁原味,她笑的很興奮:「田媽媽說,旁的她不知道,只曉得是余夫人去外頭鬧了一通後,姑爺回府就嚷著要休妻,叫老侯爺給壓下來後,鞏姨娘才抬的姨娘。」

    明蘭哦了一聲——余嫣紅要打賣曼娘母子,顧廷燁生氣了,所以余嫣紅拿鞏紅綃補償。

    小桃站的腿酸,明蘭好心的拉她在旁坐下,她繼續道:「後來姑爺離京了,余夫人也沒了,屋裡旁的人都散去了,只有這個鞏姨娘和一個叫秋娘的一直守著,說要等姑爺回來;太夫人就撥了個小院子給她倆住著。」

    明蘭靜靜的聽了,目光些微閃動;很早以前她就留意過,那些被爺們收過房卻沒能修成正果的女子們,到底會有什麼下場。

    一般來說,如果主子仁慈,會給一大筆嫁妝,擇個老實可靠的另嫁,不過嫁不了很好,不是府裡的小廝長隨,就是府外的莊稼漢或市井之流,當然還有戲子(蔣玉菡)。

    如果主子比較冷漠心狠,或者她根本就是惹了嫌犯了事才被攆出去的,那就命運叵測了。

    鞏紅綃是聰明人,至於秋娘,也許是情深意重吧——明蘭微微笑了笑。

    「再是蓉姐兒的事。」小桃看著明蘭神色悠然,便接著說下去了,「她是近三年前送進寧遠侯府的,那會兒老侯爺剛過世,姑爺又離了京城,侯夫人和太夫人心腸好,便給留了下來。原是在侯夫人身邊帶著的,說是跟嫻姐兒做伴。大約一年前起,太夫人忽叫鞏姨娘和秋娘帶著蓉姐兒,一應吃穿用度的份例都照著嫻姐兒來了。這些都是花媽媽說的。」

    明蘭又笑了,這位花媽媽是妙人,說話很有趣。

    「哦,還有其他幾房的事。」小桃說的口渴,明蘭笑瞇瞇的盛了一碗湯給她,以資鼓勵,「那位五老太太的確不喜歡煬大太太,這兒媳婦原是指腹為婚的,是五老太爺一個同年的閨女,本來也是管家小姐,可是十幾年前她娘家老子犯了事,丟了烏紗帽不說,還罰沒了不少家產,如此一來,五老太太便不願意結這門親事了。」

    明蘭拿回空空的湯碗,笑道:「我曉得了,定是五老太爺執意守信,才結了這門親的。」

    小桃翹起一個大拇指:「夫人真聰明!」

    明蘭扁著嘴搖頭,這種親事也不容易,就算進了門生了兒子,五老太太還是不待見她。

    「五老太爺倒挺看重煬大太太,好幾次煬大老爺在外頭闖了禍,都是煬大太太苦求五老太爺才饒過的;不過,煬大爺雖不爭氣,可煬大太太的大少爺卻是很好的,讀書識理,很受幾位先生誇獎。」小桃擠完最後一點記憶。

    明蘭捧著飯碗,抿著筷子笑了——每個混蛋的老子面前,大都有一個成功的兒子;阿米豆腐,希望這個定律的反向可不要成立呀。



第117回

    快傍晚時分,明蘭見顧廷燁還未回府,便叫廚房先熱著晚飯等著,葛媽媽乖覺,這幾日已漸漸知覺出明蘭的飲食喜好,便先上了一碗香橙釀丁香魚丸湯,那丁香魚本就細小,魚丸也只搓成指頭大小,釀入香橙的酸甜味,既不塞胃也略能抵饑,明蘭吃著甚好。誰知剛吃了兩口,顧廷燁便大步踏進屋來,明蘭趕忙放下湯盞,起身去幫他更衣梳洗,誰知他一聞著湯盞裡的香味,也不進裡屋,直接伸手撈過來便喝,也不用湯匙,咕嘟幾口便將一碗魚丸湯喝完了。「呃,那個是我吃了一半的……」明蘭張大了嘴,這傢伙怎麼好像餓死鬼投胎。

    顧廷燁放下湯盞,伸手摸摸明蘭的小臉:「自己婆娘吃剩的怕什麼。」;明蘭跟著他進了裡屋,幫著解扣更衣,顧廷燁身材高大,明蘭每每站在他面前頗覺有泰山壓頂之勢,正全神貫註解著扣子,左頰上忽的溫熱一下,明蘭才知道叫顧廷燁親了一口,只見他眉宇舒展:「我媳婦真好看。」

    明蘭玉面微紅,很謙虛道:「你真有眼光。」

    顧廷燁錯愕了下,隨即朗聲大笑,一把抱起明蘭嬌軟的身子原地轉了兩個圈,明蘭扒著他的肩頭往下看地面頗有幾分害怕,遂用力捶了他兩下,反惹得顧廷燁把她箍到懷裡,順著她的臉頰和脖子沒頭沒腦的胡親一氣。明蘭柔嫩的皮膚被微糙的胡茬來回刷了幾遍,頓時覺得又麻又癢,伸手用力撐開他的腦袋,大怒道:「你屬狗的呀!」——每天下班都來這麼一回,她都快皮膚過敏了!顧廷燁大笑著把她放下地,依舊攬在懷裡搖晃著,又親了親她的小嘴,低頭抵著明蘭的額頭,濃重的氣息噴到女孩臉上;男人低聲道:「呆娃娃。」語氣儘是親暱寵愛之意,明蘭面上一陣發燒。

    梳洗過後,明蘭索性把顧廷燁的髮髻打散了:「就散著吧,自己屋裡也沒人瞧見。」顧廷燁一開始有些顧忌,但一整日束緊了頭皮很是不適,加之明蘭十根手指插|進他的頭髮中,纖巧靈活的手指按著頭皮揉摩了幾下,他頓時覺得一陣舒坦,便也從善如流了。

    飯桌擺在次間,寬闊的房間裡正中是一張雕花梨木四季富貴的圓桌,南面敞著三扇大窗,只見外頭的天色六分明艷四分淺黯,天邊濃霞似火,渲染的滿地金霞,窗外的海棠樹已然明艷似錦,半開的花苞綴滿枝頭,雖說是海棠無香,卻也自有一番果木清爽之氣,順著習習晚風飄散入屋。顧廷燁換過一身輕軟的雪綾中衣長袍,披著一頭濃密的長髮,款步走到桌旁坐下,此情此景,只覺心寬氣勻,一日的繁憊盡消。

    桌上菜色不多,不過五菜一湯,正中擺放著一道松露白芷多寶魚湯,湯色呈乳白色,遍散翠綠蔥段,一道酸辣炸藕粉肉末丸子,一道香酥牛腩配鐵板烘烤薄餅,一道荷香糯米排骨,一道醬香風臘小柴雞,最後配了一道清炒的芝麻菠菜。

    顧廷燁胃口大開,埋頭便吃,明蘭吃的幾筷便停嘴了,他卻一氣幹掉了兩大碗米飯,大半碟薄餅裹牛腩,偏每道菜份量都不多,他頗覺得意猶未盡。

    明蘭見他吃的香,也覺得高興,指著魚湯自賣自誇起來:「這魚可是我親手釣的!池塘裡的魚大約太平太久了,都呆呆的,一點魚餌就都上來了……咱家後園子蠻大的,我預備種上幾種常開的花果樹木,你若有什麼喜歡的趕緊說,我好打發人去買種子……」

    小桃領著丫鬟撤下飯桌,丹橘奉上兩碗清茶,待人退下後,顧廷燁盯著明蘭,忽然沉聲道:「你莫要忍著,若有不痛快的都告訴我。」明蘭愕然,好好的怎麼忽然說起這個來了?「但凡是這個府裡的,有誰惹你不痛快你都可懲治!」顧廷燁嘴角彎曲出一個狠厲的弧度,目色陰沉,「不用怕這怕那的,有什麼都往我身上推!我倒要看看哪個狗膽包天的敢和我對著幹!」

    明蘭眨了眨眼睛:「我……沒什麼不痛快的呀?」這兩日她權威漸重,府裡的人基本沒有敢囉嗦半句的,除了偶爾賴媽媽和刁媽媽搬出長輩的名分。「你昨日為甚不與我說五嬸的事?」顧廷燁面色發沉。

    明蘭有些明白了,但還是道:「我說了呀,五嬸來串門了。」「來串門?不見得罷,怕是來尋釁的。」顧廷燁眼神更見幽暗了,冷哼道,「她寶貝兒子在外頭惹了一屁股的禍事,原先也就罷了,人家看在寧遠侯府的名頭上也不敢如何;如今連牌匾都摘了,若不是我撐著,她還能這般消停的過日子?哼!不知死活!」.明蘭又微笑又歎氣,過去拉著他的手道:「你放心,我也不是好欺負的,那日五嬸來說了我幾句,都叫我頂回去了。」明蘭見他氣猶未消,又道,「你可別亂發脾氣,你如今人在官場上,多少眼睛盯著,莫要給人以口實才好。你放心,你家叔叔嬸嬸那點子招數我還不放在眼裡,至不過裝傻罷了,這可是我的拿手絕活。」

    顧廷燁忍不住暗笑,又盯著她看了良久,才道:「那就好。我娶你不是讓你來受氣的。」明蘭心裡頗覺感動,但這種感動只維持到就寢,顧廷燁容不得旁人欺負她,但自己動起手來卻毫不客氣,一入了夜,明蘭便叫他壓在床上折騰,只覺得腰都快斷了,哀求告饒了半天,顧廷燁很客氣的往她腰下塞了個錦緞墊子,赤著眼睛,繼續粗喘著揉搓她。

    過了不知多久,好容易散了雲雨,明蘭抱著個枕頭哀哀嗚咽,顧廷燁半個身子壓在她身上,細細撫摸著她柔潤的皮膚,神情愉悅。明蘭斷斷續續:「安歇吧,明日你還要上早朝呢。」顧廷燁低頭親了她一口,微笑道:「明日我告假了,不上早朝。」

    「為什麼?」明蘭陡然警覺起來。顧廷燁看她這副樣子,宛如一隻剛脫胎毛的小貓崽子,爪牙稚嫩,卻一臉戒備,他笑道:「明兒一早宮裡會來宣旨,完事了我陪你去宮裡謝恩。」「宣…什麼旨?」明蘭愣愣的。顧廷燁刮了刮她的小鼻子,含笑道:「你男人給你討了個誥命。」


作者: C萍妹    時間: 2012-7-4 10:27 AM

第118回

    太后,太后,皇后,嬪妃,國舅一家子

    次日一早,明蘭叫人從庫房裡搬出一條紫檀木的香案來,細細擦洗抹乾後放在穿堂間晾著,只見紋理細膩光潤,木色發亮,隱隱泛著暗紫的光澤,端的是有年頭的好東西。

    「用這樣的貨色來接旨,夠誠意了罷。」明蘭撫摸著木質,暗暗讚歎。

    顧廷燁一身朱紅麒麟刺繡袍服,端坐正房上首,眉眼含情,嘴角帶笑,語出深意:「夫人自是有誠意的,為夫的豈能不知。」

    明蘭面孔一紅,昨夜這傢伙以此事邀功,要求明蘭用實際行動對自己表示感謝,作為一名賞罰分明的法律工作者,明蘭使出吃奶的力氣狠狠獎勵了他一番……揉著發酸的後腰,明蘭抑鬱,總算這傢伙記得第二日要進宮,多少留了些分寸。

    大約辰時初刻,便有太監宮衛打傘鳴鑼前來宣旨,顧廷燁不慌不忙的攜明蘭出去,大開朝暉堂,設香案下跪接旨,那宣旨太監姓夏,約二十來歲模樣,面方眉直,笑容和善,似與顧廷燁認識,也沒怎麼囉嗦,直接開始宣旨。

    聖旨和新聞聯播差不多,格式經久不變,先是表達皇帝的恩典,再是表揚明蘭『靜容婉柔,淑慎維則,秉順恪恭』,最後是宣佈敕封為二品夫人,over。

    明蘭雙手接過錦鸞獅子紋面犀牛角卷軸的誥命敕封文書,另一盤珠冠霞帔的托盤,恭敬的磕頭叩謝天恩,起身後,顧廷燁叫明蘭趕緊去換裝,他自己請夏太監進堂用茶,那太監謙和的推辭兩下便進了屋,

    「原來是你。」一進了屋,顧廷燁便換下肅穆表情,攜著夏太監坐下,笑道:「年前聽說你要去尚膳監採辦蘿蔔白菜,怎麼這會兒跑起腿來了?」

    夏太監居然也眉開眼笑,歎道:「哎呀……那肥差哪輪得到咱呀,還是先跑跑腿罷;倒是二爺這些日子過的紅火呀。」

    顧廷燁瞪了他一眼,謔笑道:「外臣不好與內宦結交,我就不留你了,如今宮裡戒備嚴,你自己要多當心。」一邊說著,一邊從袖子裡掏出什麼物事塞到夏太監手裡,「知道你好這一口,早給你預備下了,本想今日進宮時給你的。」

    夏太監褪下了嬉皮笑臉,正色道:「二爺是個實在人,小的心裡有數。」

    兩人說過幾句後,顧廷燁親自送人出門,轉頭回屋時,卻見明蘭已穿戴好了。正裝外裳上披著深青織金雲霞鳳文霞帔,下端垂著的鳳紋金墜子,腰上圍好玉革帶,頭上綰一個結實牢靠的圓髻,戴上珠翠花鬢雙鳳銜珠鸞鳳冠,一時滿頭琳琅晃動。

    這日顧廷燁沒有騎馬,和明蘭一道坐進三駕馬的寬敞車轎中,裡頭設有一躺鋪,上設一小茶几,夫妻二人隔著茶几端正而坐——為了不弄亂儀容。

    顧廷燁穩穩的從頭上把烏綾紗展角帕頭:「進宮後要先去慈寧宮叩見太后。」。

    「……拜見哪一位?」明蘭扶著腦袋上沉重的珠冠,眼神調皮的閃爍著。

    顧廷燁嘴角露出微不可查的彎曲:「兩位一起拜見。」

    明蘭捧著珠冠,仰著腦袋望著馬車頂發呆,馬車壁外傳來市井陣陣的喧囂聲,好些店舖似乎吆喝著開張了,「……為什麼要立兩位皇太后呢?」她不知不覺就問了出來。

    「我還當你不會問呢?」顧廷燁伸長胳膊把明蘭的腦袋給扳回來,幫她扶正珠冠,只見她薄施脂粉,妝容端莊文雅,掩去了她一半的清艷容色,雖依舊美貌,卻顯得十分溫敦謙恭,這是他第二次瞧她塗脂抹粉,頭一次是揭喜帕時——他明白明蘭的意思。

    明蘭看他瞧著自己發呆,輕輕拍了拍他的手:「你倒是說呀。」

    顧廷燁笑了笑:「說起來聖德太后也是運氣不好,據說當年在四王爺謀逆前一夜,先帝已擬旨立三王爺為儲君,德妃娘娘為皇后,僅一日之隔,一切盡皆泡湯。先帝覺著對不住她,便冊立她為皇貴妃,並於病榻之前叮囑皇上多加照看德妃一族,先帝駕崩後,朝中有人上奏折提請也立德妃為太后,兩宮並立,皇上便准了。」

    明蘭木木的呆了一會兒,才哦了一聲:「皇上真是孝順哦。」

    顧廷燁盯著明蘭,似笑非笑:「你面上的神色可不是這樣說的。」

    明蘭瞇著眼睛,擺足了高深的架勢,緩緩搖頭道:「帽子和腦袋還是匹配些的好。」

    顧廷燁擰了一把明蘭的小手,目光陡然發亮,嘴角含笑——自古以來,所謂太后,要麼是皇帝的嫡母,要麼是生母,這位德妃娘娘可是兩邊都不靠的。

    「不過,」顧廷燁又道,「聖德太后到底代掌鳳印多年,其根基之深厚非旁人可比。」

    明蘭聽的一陣緊張,顧廷燁拍拍她的手安慰道:「你別急,敕封誥命不止你一個,今日來謝恩應當還有威北侯夫人和御林軍左副統領鄭驍的妻子。」

    明蘭捧著臉蛋,驚喜道:「莫非皇上是為了等你才到現在敕封誥命的?」——二叔在皇帝面前這麼有面子?!

    顧廷燁把她的胖爪子輕拍了一把,沒好氣的白了她一眼:「她們一個是國舅夫人,一個是皇后的親妹子,原就要封的,不過添上一個多餘的你!」

    明蘭小受打擊,揉著自己的爪子,嘟囔道:「不是說妻以夫貴母以子貴的嗎?那,那皇后的妹子……」御林軍副統領可不夠等級呀。

    顧廷燁笑著扯過她的小手揉著:「皇上是有為之君,自有分寸,只封沈氏為三品淑人。」

    明蘭連聲贊皇帝英明,突發奇想:「你為何不娶了那沈皇后的妹子?那豈不是都成一家人了麼?」話一說完,明蘭就好似小兔子般趕緊躲開。

    顧廷燁沒怎麼生氣,反倒暗暗好笑:「皇上兩年前才回京,於京中根基不深,鄭駿執掌禁軍多年不說,於三大營也多有關係,英國公更是國之重輔,這兩家素來不摻和儲位之爭,自是要籠絡的。」

    明蘭點點頭,她完全明白了。

    聖安太后只有一子,且母子倆冷落門庭多年,除了妻族,皇帝身邊並無很多可信之人,而顧廷燁原本就算自己人,若顧沈聯姻,不但是資源浪費,從長遠來看,對皇帝也不是好事。更深入些來說,顧廷燁娶個普通文官的女兒,究其根本而言,也許更符合皇帝的利益。

    車轆滾滾,明蘭聽見外頭聲響,知道是進了外皇城,再駛了一會兒,到了內城大門口,夫妻倆下了馬車,換上早等候在那裡的青幔小轎和馬匹,夫妻各自上馬上轎,又走了一會兒,一到東華門便都得步行,由一行內侍引路前行。

    一路上,明蘭不敢抬頭亂看,只跟著顧廷燁低頭緩行,隱約覺著宮廷內部的佈局廣闊壯麗,漢白玉石為階,描金繪彩為廊柱,處處高大寬闊,氣勢宏大。

    進了一處側殿,一位身著石青色錦緞繪暗紋的中年女官出來含笑稟道:「顧大人和顧夫人快請進來,太后正等著呢。」

    顧廷燁側眼看了看明蘭,只見她此刻反倒異常鎮定,未有絲毫緊張慌亂之色,他心中略定,兩人隨著那女官緩步走去,繞過兩處宮廊,跨過高高的門檻,進了正殿。

    紫銅熏爐裡燃著珍貴的龍涎香,如裊裊青煙般細細散開,彌著屋內異香撲鼻,光潔的大理石鋪地直欲照出人影來,上首端坐著兩位太后,左側邊上坐著一位明黃服色的宮裝貴婦,大約二十七八歲,想是皇后,兩邊設著屏風,後頭隱約脂粉漫香,珠釵響動,下頭還能看見錦繡裙裾,大約是一眾女眷或宮妃。

    顧廷燁和明蘭先跪下叩首,口稱喏聲謝恩,聽上面一個柔和的聲音:「起來吧,你們可來晚了,皇后的嫂子和妹子都早到了。」

    皇后轉首輕笑:「母后莫怪他們了,誰叫他家住的遠呢,一道發的旨意,必有早晚。」

    明蘭起身,飛快的抬頭一打量,只見適才的聲音來自右邊,這位太后容貌秀麗白皙,舉止華貴,笑容溫柔可親,而左邊那位太后雖保養的也不錯,卻略顯老態,舉動間微見侷促。

    當下,明蘭基本明白她們哪個是哪個了。

    聖德太后打量了顧廷燁兩遍,笑道:「成了親的到底不一樣,瞧著可和氣多了。」

    皇后容色並不十分美艷,只眉目間一股開朗明麗之意,一邊的臉頰上還有個深深酒窩,她未語先笑:「母后好眼力,我也覺著二郎和氣多了,當年皇上在蜀邊時,二郎一年到頭都蓄著把大鬍子,遠遠一瞧真是凶煞極了,每回他一來,慧兒都嚇的不敢出來,偏載福和載順都喜歡他。這下有媳婦了,以後可要好好過日子,母親,您說是吧。」

    一旁的聖安太后只笑著支吾了兩聲,並不怎麼說話,聖德太后沒怎麼理睬明蘭,只對著顧廷燁長篇大論的說起『齊家治國,忠君愛國』的教訓來,一會兒孔子,一會兒孟子,一會兒還扯上了荀子;明蘭側眼看去,只見顧廷燁十分配合,沒流露半分不耐,還十分感念皇上新賜的七萬兩銀子和七頃田地,外加錦帛無數。

    聖德太后很健談,皇后偶爾幫句腔,聖安太后和明蘭處於聽眾位置;說著說著,就說到邊貿問題,聖德太后提起她父兄富寧侯家在邊關的守備職務:「當初羯奴來來犯,皇上事急從權,便叫我父親兄弟從邊關上退下來,如今邊關太平了,不知邊貿可復否?」

    顧廷燁道:「羯奴雖已打退,然邊軍損失頗重,若邊貿無軍力想護,恐難行之得利……」

    這時外頭來了個內侍,傳道:「皇上在御書房與眾位大人奏對,問顧大人來了沒有?皇上有事召見,請顧大人謝恩後即刻過去。」

    聖德太后似有些失望,不過還是笑道:「既皇上有正事,你就先去吧;留你媳婦在我這兒說說話。」

    顧廷燁躬身應聲,裡去前側頭看了眼明蘭,目光中似有擔憂,明蘭微微頷首,示意放心,他才隨著那內侍離開慈寧宮。

    顧廷燁一走,皇后立刻叫撤去兩旁的屏風,只見左邊走出三個少年貴婦,右邊走出四個宮裝美人,她們笑意盈盈的走過來,慢慢簇擁在上首座位旁,朝下打量明蘭;明蘭心裡哀叫,得!目標轉移了。

    「來,過來些,叫哀家瞧瞧。」聖德太后微笑著朝明蘭招手。

    明蘭聞言,緩緩挪步過去,她有生以來頭一次走的這麼認真,照著孔嬤嬤的教導,走動間裙角不動,不能顯得刻板做作,卻要把滿心的恭敬和親近都化作動作和表情表現出來。

    聖德太后拉過明蘭的手,細細打量她,歎道:「都說顧二郎的新夫人是位美人,今日一瞧,果然好模樣。」

    明蘭不好答話,只低垂著長長的睫毛作害羞狀,心道,您長的也不錯,有機會介紹您認識宮雪花女士。

    皇后也拿眼睛反覆端看明蘭,見她舉止行動頗為流暢,毫無差錯,忍不住道:「二郎好福氣,相貌還在其次,看她規矩得體,我很是喜歡;你家可曾請過教養嬤嬤?」

    明蘭恭順的回答:「好幾年前請過一位。」

    「哪位?可是宮裡出去的?」皇后聞言道。

    「是宮裡出去的,是原尚宮局的孔嬤嬤。」

    「孔嬤嬤?」聖安太后頭一回主動說話,她的聲音有些暗啞,似乎風寒咳嗽未癒的樣子,「可是面孔方方的,個子高高的那個?」

    「是的。」明蘭微笑道,「她左額頭上還有顆痣。」

    聖安太后略顯蒼老的容顏上泛出笑意:「孔嬤嬤是宮裡的老人了,為人慈和方正……是個很好的人;她如今可好?」

    「她時有來信,說她已在老家置了田產,整日悠閒度日,侄子也孝順,過的很好。」明蘭側眼瞟了下聖德太后,只見她似作不在意的低頭喝茶。

    聖安太后似乎很惦念孔嬤嬤,問了明蘭好些話,但事實上,孔嬤嬤的身體早已衰敗,不過熬著過最後幾年罷了,明蘭不好直說,只能斟酌著用委婉的語氣表達一下。

    聖安太后眼神落寞,語氣低沉:「她在宮裡熬了一輩子了,能過個舒坦的晚年也好,過的幾年是幾年罷。」

    明蘭靜靜看著她,聖安太后身上見不到宮廷裡慣有的那種圓滑,反而帶著一種本能的天真直率,她似乎知道自己說不周全話,所以就索性不大說話。

    又說了幾句,皇后給各人都看了座,明蘭這才有機會歇歇酸軟的腿腳,一邊聽著她們說話,一邊暗暗辨認:那四個宮裝美女都是宮妃,其中一個特別冷艷嫵媚的女子是如今最受寵的容妃,另一個小巧嬌媚膚白若雪的是新封的玉昭儀,另兩個是皇帝自潛邸起就有的侍妾,一為婕妤,一為才人——總結一下,因為皇帝要守孝還沒廣選秀女,所以如今的後宮還是很有奮鬥空間嘎,不知有沒有穿越女有意向來此發展。

    另三個倚在皇后身邊說話的少年貴婦,其中那個服飾最華麗說笑最飛揚的,自然是皇后親妹小沈氏,她生的與皇后頗為相似;後頭一個眉目清麗的少婦則是沈國舅的新夫人,也是英國公府的小姐;最後那個嬌柔婉約的女子明蘭一直猜不出是誰,過了好久才聽出來——竟是沈國舅的偏房鄒氏!前頭原配夫人的妹妹。

    她居然也封了個五品宜人?!還跟皇后態度親暱,英國公府這麼好說話?!

    昨夜顧廷燁給明蘭惡補了一番皇后家世。

    八王爺是不受寵的皇子,藩地還是極偏僻的窮山惡水,因此沒什麼權貴之家肯與之結親,沈皇后的父親本是晉中名士沈旺,家族也是當地名流望族,可惜父母早亡,沈家兄妹只能依附族人生活,後由叔父做主許配於八王爺。

    當時明蘭就斷言:「沈家人肯定對他們兄妹不好!」

    顧廷燁很愕然:「你怎麼知道?」

    明蘭道:「皇上正值用人之際,沈家卻沒有其他人入仕的,顯見是何等隱恨!」

    顧廷燁用一個熊抱對她表示獎勵和肯定。

    按照遞減原則,八王爺的妻家已不怎麼樣了,估計沈從興的妻家更不怎麼樣了。

    鄒家不過是普通書香門第,祖父是縣令,幾年前過世了,父親是舉人,長女嫁入沈家生兒育女,直到如今,家中也沒什麼特別出挑的人才。

    但他們家最倒霉的,不是子弟中沒有人才,而是好容易大女婿的妹夫一朝登基為帝,大女婿榮登國舅爺,榮華富貴就在眼前之際,女兒卻掛了~~~

    鄒家上下幾乎要吐血三升,這是何等樣的悲催呀!

    如果沈從興只是個普通鰥夫,那娶小姨子為續絃是木有問題的,可是如今沈家是鮮花著錦的第一外戚家族(聖安太后出身卑微,早找不到娘家了),鄒家的檔次顯然差太遠了。

    明蘭輕輕看了國舅夫人一眼,再看看和皇后說笑的小鄒氏,她心思透亮,一轉眼立刻就明白了,最後的妥協結果原來就是這樣——不知怎的,她忽然想起顧廷燁的生母白夫人,她陡然對這位沈夫人生出些許憐憫來。

    英國公府需要沈家來牢固和新皇帝的關係,沈國舅則需要根深葉茂的英國公府來提升自家的勢力,鄒家需要繼續和沈家繼續保持姻親關係,並保護大鄒夫人子女的利益,大家各取所需,所以產生了這麼個畸形的和諧局面。

    明蘭無端心緒低落起來,悶悶的很不舒服,她捫心自問,如果她落到這麼個境地,她能抗拒家族壓迫而毅然決然的反對婚事嗎?明蘭咬咬牙,古代真它X的不是女人待的地方!

    聊了大約一盞茶功夫,皇后瞧著差不多了,便帶著明蘭等四個新封的誥命向兩宮太后告退,走出慈寧宮,皇后叫明蘭和小沈氏先回去,她要和沈夫人還有小鄒氏去坤寧宮說話。

    小沈氏扯著皇后袖子,撒嬌道:「姐姐好偏心,你那裡莫非有好吃的,要先緊著兩位嫂嫂不成?!」

    皇后指著她笑罵道:「你都多大了,還整日想著吃喝?回頭我告訴你婆婆,叫她好好管教你!……好了,別叫大家瞧笑話了,我與你嫂嫂們有話說,顧夫人今日頭回進宮,你領著她走出去,一路上也好親近親近。」

    小沈氏笑著應聲,明蘭恭敬的行了個雙福,姿勢優美端麗,也不見她怎麼側身婉轉,卻自有一番迤邐風姿,小沈氏似乎看呆了,利落的和皇后告辭,挽著明蘭的胳膊走開去了。

    一路上,只聽得小沈氏嘰嘰喳喳的說個不停,一個勁兒的向明蘭介紹沿途的風景,明蘭只含笑聽著,時不時的湊趣幾句,漸漸走出了慈寧宮的範圍,向東華門走去,小沈氏莫名的問了一句:「……你說,皇后娘娘找我兩位嫂嫂有什麼事呀?有什麼話是我不好聽的。」

    明蘭心頭頓了一下,微笑道:「大約是姑嫂談心罷,人少些能說說心裡話。」

    這還不好猜?剛才在慈寧宮中,沈夫人端雅溫文,小鄒氏受禮恭敬,兩人看似和睦,卻從頭到尾不曾有過目光接觸,連話都沒說過一句,外命婦又不能天天進宮,所以皇后大約是趁這機會,想對國舅爺的大小老婆進行一番思想教育,教誨她們妻妾相處之道吧。

    可是……明蘭覺得好笑,首先破壞妻妾規矩不就是沈家麼。

    妾室敕封誥命本就罕有,除非是兒子著實優秀出色,為國家為社稷建功,那麼母憑子貴可得敕封,歷朝歷代以來,有幾個未生子的妾室能得誥命的?!

    大約是沈家覺得愧對鄒家於困頓之際的扶助,便以此彌補一二,不過到底顧忌著英國公府的勢力,不然小鄒氏應當能撈個平妻做做,可是,看今日這架勢,這小鄒氏這偏房的派頭也跟平妻沒多大差別了。

    小沈氏本來呆呆的望著遠處的御花園,忽然停住腳步,定定的看著明蘭:「你是不是覺著沈家很不知廉恥?我兄長既娶張氏,又納鄒氏,前不顧糟糠情分,後又貪圖富貴權勢?」

    明蘭被她扯著倒退了幾步,聽完後,淡淡的微笑道:「這些風言風語大多是眼紅嫉妒之輩傳言的,大可不必當真。」——廢話,想得兩份的好處,自然要受雙倍的議論。

    「那你是怎麼看的?」小沈氏還是牢牢的扯住名啦,逼她表態。

    明蘭眼望著前方緊閉的宮門,那裡守軍肅穆,宮娥太監忙碌行走,她輕輕歎了口氣,悠悠道:「我覺著,這種事情若有了為難,得益的,大體是男人,而吃虧的,多是女人罷了。」

    小沈氏神色一變,斂去一身的淘氣愛嬌,正色肅然起面孔,良久盯著明蘭看,過了好一會兒,忽然展顏一笑:「你這人有趣,我喜歡,以後我要常來找你玩!」

    明蘭被這話逗樂了,失笑道:「榮幸之至。」

    ——能問出這番話來,說明小沈氏也不是全然無心的,能有這番潑辣爽朗氣概的女子,尚算值得一交罷。



第119回

    至晌午明蘭才回了府,丹橘替她仔細卸釵環霞帔,一件件收好打算放進櫥櫃裡,明蘭板著臉半開玩笑道:「那誥命文書和珠冠霞帔可不能丟了,不然你夫人誥命這可就不算數了。

    誰知丹橘卻當真了,她細細翻著物件,認真道:「珠冠和霞帔我瞧著也不稀奇,只消有料子,都可做的出來;倒是文書卷軸最要緊,我去尋個厲害的大鎖來。」隨即一臉嚴肅的出去了。

    吃過午飯後,明蘭趕緊溜上床睡午覺,丹橘柔柔的替揉著酸脹的小腿,混混沌沌中明蘭便睡了過去,也不知睡了多久,身上被重重的壓著什麼,明蘭睜眼一看,卻是顧廷燁。

    他只著一身月白內衣,摟著明蘭呼呼睡著;人臂膀鐵環一般,明蘭沒法從他身子底下爬出去,索性閉上眼睛繼續睡。

    這一覺直睡到金烏西墜,他們倆才木木的從床上坐起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夫妻倆俱是一臉飽睡迷濛。顧廷燁披散著濃密的長髮,英俊的面孔倒添了幾分慵懶可愛,明蘭白玉般的小臉上還有紅紅的印子,神情呆呆的,肉肉的小拳頭正不住的揉著眼睛。

    顧廷燁看著喜歡,忍不住拖過她來,臉頰上脖頸上狠狠的親了兩口,明蘭小貓崽子般嗚嗚喵了幾聲,才漸漸醒過來。

    「晝寢一下午已是不雅,何況夫妻雙雙晝寢,欸……」明蘭捧著被子,歪著腦袋,唉聲歎氣的掉起書袋來——她的意思是,午睡最好還是分開,免得叫人閒話。「真名士自風流,理外頭人甚。」顧廷燁猶自揉著明蘭軟軟的身子,不住親吻雪白的頸項;明蘭斜眼看他:「名士風流和睡午覺有什麼關係?」

    「沒關係,所以門禁要把緊些。」顧廷燁攬她在懷裡,拖個枕墊靠在床頭,一臉正色,「沒人知道,就沒人咱們了。」

    明蘭瞪眼看著他,他也看著明蘭,看了一會兒,明蘭別過頭去——彪悍的臉皮無需註解。

    午睡後略覺口渴,明蘭滾動身子,想掠過顧廷燁去床頭小几上喝水,顧廷燁把她按回去,把整個茶壺拎回來給明蘭,明蘭兩隻小手捧過茶壺,對著壺嘴就咕嘟咕嘟喝起來,顧廷燁含笑看著明蘭,好似一隻偷油吃的小胖松鼠。

    晚飯後顧廷燁還要去外書房尋公孫先生說事,反正已經睡了大半個下午,夫妻倆索性破罐子破摔,吩咐丫鬟去備晚飯後,兩人依舊躺回榻上;男人攬著明蘭的纖腰,半枕在她懷裡,讓明蘭柔軟靈活的手指在太陽穴和頭上按來按去。

    明蘭的這招數可是房媽媽親傳,且在盛老太太身上得到充分實踐的結果,顧廷燁瞇著眼睛假寐,很是愜意舒適。

    明蘭有一句沒一句的說著上午在慈寧宮裡的見聞,顧廷燁微闔著眼也湊了幾句:「……沈兄的原配鄒夫人我是見過的,實是位勇毅仁厚的奇女子。蜀邊偏遠荒涼,為著沈兄記掛皇后娘娘,一介弱女子,全力支持夫婿遠離故土去蜀邊定居。沈兄在邊軍中謀了個差事,鄒夫人平日就常去開解陪伴皇后,間或幫扶鄉鄰,憫恤窮苦,在當地頗有德名。我曾聞得,那年大皇子早產出世,一時間,王府竟連個周正的奶母也尋不到,彼時鄒夫人也恰逢產子,她硬是撇下親兒先給大皇子哺乳,悉心照料,婦人家月子裡沒休養好,那時便落下病根了。」

    明蘭聽了也唏噓不已,所以說,奉獻也要講分寸的,千萬不要把性命也奉獻出去。

    「那你又是怎樣結識八王爺的?」

    顧廷燁把手伸進明蘭的中襖,摩挲著她細嫩的肌膚,微睜眼含笑道:「那年我接了筆買賣去蜀地,路經八王的藩地,正巧遇上八王府的管事去請蜀王府的太醫,誰知那太醫好生可惡,竟推脫不肯去。我生平最恨這種捧紅踩低的勢利之輩,一怒之下,當夜我就蒙上面巾,領著一夥兄弟砸開那太醫家的大門,連人帶藥箱一道搶了出來送去八王府!」

    「你……?!蜀王勢大,會不會連累八王呀?」明蘭張口結舌,「後來怎麼樣?」

    顧廷燁一臉無懼,笑道:「官有官道,匪有匪路,我自有辦法。這種人自來是欺軟怕硬的,我一把刀架在太醫脖子上,威嚇他說,若他敢去向蜀王告狀,我就一把火燒了他的宅邸田莊,還要宰他幾個小妾兒孫來出氣。他躲得過一時,躲不過一世,躲的過自己,躲不過一大家子!我是路見不平的江湖好漢,來無影去無蹤,抓我不到的!」

    明蘭聽的眉開眼笑,捂嘴笑倒在男人身上:「你個黑心的促狹鬼!」

    想起往事,顧廷燁也覺得暢快好笑:「事畢後,我本想走了算了,誰知早年皇上未就藩時,於京城中曾見過我幾次,我一時不防,居然叫他認了出來!……之後嘛,一來二去的,我就成了八王府的常客,有時捎去些山珍海味,有時帶去點兒風物書畫什麼的,有時替皇上辦些事。我若病了傷了乏了,就老實不客氣的去王府住上三五日——常來服侍我的人裡頭就有那位小夏公公。那會兒皇上日常寂寞,我就去南地北的胡八道一通;沈兄若得空,咱們三人便小酌一番,酒後罵上兩句,倒也解氣痛快。」

    「皇上眼神真好,隔著面巾也能認出你來!」明蘭撫掌笑道,「你這樣很好呢,幫人家一點兒小忙後就去蹭些吃喝,有來有去的,反倒能叫人家和你真心要好。」

    顧廷燁牽過明蘭的小手,在唇邊親了親,讚賞的看著她:「江湖上打滾,總算知道些人情世故,施恩太過,大恩即成仇。且八王到底是潢貴冑,我想著不要叫他心存不適才好。何況也不全是故意的,有幾次我染了時疾,若無王府照料,怕也不易痊癒的。」

    明蘭想到他自小被奴僕環繞伺候著長大,彼時卻孤身一人漂泊江湖,怕是休憩行事乃至一茶一飯都極不習慣的,也不知當中吃了多少苦才熬出頭的,居然也撐下來了;這麼想著,明蘭的目光中就不自覺帶著些憐惜和欽佩,顧廷燁看了,心中一動,低聲道:「當時怎麼也料不到會有今天,我只想著賺多些銀子,好歹混出些名堂來,不要叫人看扁了……」

    想不到的人何嘗他一個,在幾場爭鬥中喪毀前程性命的官員何止繁幾,明蘭低低歎息道:「那位鄒夫人真是可惜了。」

    「可惜歸可惜,可沈兄此事做的不妥。」顧廷燁利落道。

    明蘭聽的一怔,過了一刻才道:「……沈大人怕也是無奈吧,沒法子呀。」

    誰知顧廷燁不置可否的搖搖頭,嘴角微斜,目中似有不滿,轉而忽問:「你今日也見到那小鄒氏了吧,你覺得如何?」

    明蘭支吾起來,不願對一個初見面的人下斷言,只好道:「看著和皇后情分頗好。」

    「這便是麻煩!」顧廷燁目光冷峻,「我曾見過那小鄒氏幾次,看似柔弱,實則好強,皇后又念著先鄒夫人的情分,處處厚待,不忍苛責於她,如今又敕封了誥命。沈夫人到底是張家嫡女,高門下嫁,沈兄如此行事,把英國公府的面子往哪兒放?!」

    「你……認為沈大人不該納小鄒氏?」明蘭目光狐疑,她覺得顧廷燁的態度裡似有些遷怒成分,莫非他也聯想到了白氏了?

    「不。」誰知顧廷燁一口否決,「不論沈兄娶哪個,都是有理的,要緊的是沈兄處事不妥。」

    顧廷燁坐起身來,寬厚的肩膀靠在床頭,低歎道:「沈兄重情義是好事,但世上有些事是不可兩全的;當斷不斷,必受其亂。要麼他就好好娶了張家女,要麼他就去娶鄒家姑娘,以鄒夫人當年的厚德仁愛,皇上念著情分,也未必會硬逼著沈兄去娶張家女。完全可叫沈家小妹嫁入英國公府,然後叫段兄弟的閨女與鄭家聯姻,又何嘗不可。沈兄就是太拖沓了,又想兼顧情意,又想前途順遂,下哪有這麼便宜的事?!」

    明蘭頭一次聽到還有這個內幕,心裡澎湃不已,顧廷燁又道:「好罷,若是沈兄實在想和英國公府結親——也是人之常情——那就把事情做漂亮些!若是顧忌著有了後娘就有後爹,要納姨妹為妾也成,但得拿住了分寸。前頭早有嫡子嫡女,英國公府還是送了嫡女來做填房,已是十分誠意了,沈家還這般一再抬舉小鄒氏,唉……你且瞧著吧,早晚鬧出事故來。真惹急了英國公府,到時候皇上又能說什麼?怕是還會累及皇后。」

    對旁人而言,國舅家事可能只是茶餘飯後的消遣談資,但對顧廷燁來說,卻是嚴重的政治問題,英國公府並非只有一個選擇,如果真和沈家鬧翻了,很可能會轉而投資其他嬪妃,作為好友,顧廷燁也不願意看見沈從興因內宅之事而有所損毀。

    明蘭歪頭看著顧廷燁,其實她對沈家並不如何關心,她感到興趣的反而是顧廷燁的思維模式和行事風格,她小心翼翼的湊過去,兩隻小爪子趴在男人肩頭,甜蜜蜜的悄聲道:「欸……我來問你呀,若你是沈國舅,你會娶哪個?」一邊是前途無量,一邊是髮妻情深,稚兒可憐,該怎麼辦呢。

    顧廷燁失笑道:「這怎麼知道?」自打江上救了明蘭後,他就鎮日苦思冥想著打她主意。

    「你好好想想,假若我死了呢?你會另娶高門嗎,還是娶我的妹妹,好照看孩子們?」明蘭眼神發亮,不依不饒的問著;顧廷燁慢慢瞇起眼睛,眼神略帶危險,明蘭吞了吞口水,往後退了退,顧廷燁盯了她良久,才緩緩道:「我自是要另娶高門的,驕悍厲害一點也無妨,反正她能給我再生孩兒。」

    明蘭驚愕,險些一口氣上不來,好容易緩過氣後,抬腳飛起光禿禿白生生的小肉腳丫,一肉團踹在顧廷燁肩上,恨聲罵道:「你你你……,你混蛋!」

    顧廷燁劈手捉住她的腳丫,順手抱住她光滑柔膩的小腿,咧出白森森的牙齒,就著她的小腿半輕不重的咬了一口,明蘭呼痛,拿拳頭去捶他,他卻樂的朗聲大笑:「所以,夫人最好別死,千萬保重!起碼比為夫的活長些。」

作者: C萍妹    時間: 2012-7-4 10:34 A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4-5-20 09:09 PM 編輯

第120回 內宅整治,海氏生產,賀家的醫藥冊

    明蘭依舊是一臉哈欠狀,獨自坐在早飯桌旁,舉粥匙的樣子好似在夢遊,看的丹橘連連搖頭:「好在夫人托生成個女兒家,若是個男兒身,三更讀書四更早朝的,夫人可怎麼是好?」

    明蘭差點大笑三聲。一個會飛會吐絲的小個子男人告訴我們,權力越大責任越大,古代男人相較於現代男人有這麼多的特權,自然得辛苦一些,話說,她上輩子也不是沒有過過半夜伏案天明早起的生活『唉……真懷念上輩子呀。那個時候,雖然天是灰的,地是黑的,河流是彩色的,但老公偷腥到底還是可以分產離婚的,發現小三是可以打上門的,婆婆尋釁是可以頂嘴的,閨蜜撬牆角是可以天涯的;最最重要的,就算紅杏了也不用被浸豬籠啊。

    好吧——明蘭收回幻想的口水,人還是要回到現實的。

    古代著名的三八紅旗手王熙鳳同志對明蘭而言,是可望不可及的高峰,這是什麼樣的奮鬥型人才呀,沒有多一份工資,沒有升級預期,雖可藉職務之便撈些錢,可資不抵債,天天半夜起床,天不亮理事,上下一大家子哄著供著,就這樣,她還生怕累不死自己,上趕著去寧國府找活兒干!秀逗。

    最後累垮了身體,賠光了嫁妝,連個兒子都沒生出來,還被人以無子為說頭,弄了個偏房尤二姐,難道是為了傳說中的『成就感』?費解啊費解。

    明蘭的性格和勞模無緣,所以她讓廖勇媳婦幾位管事媽媽輪流負責卯正點卯,然後安排一日的工作。她自己則在早飯後查點事務,對清賬目,而第二日的工作則在前一日晚飯前就分派好,只需時不時的突擊抽查一番,迄今為止看來,效果頗佳。

    崔媽媽對明蘭『懶惰』十分不滿,總要拎著她的耳朵嘮叨一番,誰知明蘭卻振振有詞:

    「既然成果一般無二,為何非要折騰自己呢?」

    崔媽媽板起臉:「年輕時辛苦些,待夫人兒孫滿堂了,自可以好好歇息。」

    「非也非也。」明蘭搖著一根手指,「媽媽,您如今愛誰懶覺嗎?」

    明蘭目色清亮,崔媽媽眼光躲閃:「不大愛睡了。」

    「這不結了!所謂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睡懶覺也是不等人的。人家年輕媳婦是沒這個機緣,我如今若不好好保養自己個兒,豈非暴殄天物?媽媽您說是不是唉…」

    崔媽媽因口才不好,素來寡言,只能瞪著明蘭乾生氣,人皆道盛家六姑娘是最乖巧溫順,只有她知道,『乖巧』應該換成『乖覺』,『溫順』其實是『陽奉陰違』,滿肚子聽似有理的歪理,笑容可掬的挨著你,瞇著彎彎的大眼睛,貌似請教的跟你笑著『討論』。

    崔媽媽很無奈的承認,從明蘭九歲起,她就不是對手了。

    明蘭在那邊察言觀色,知道差不多了,便笑瞇瞇的勸解道:「媽媽的心意我知道,可這樣的好日子我也不知能受用幾天。若有朝一日咱們回了寧遠侯府,我還不得老老實實的天不亮去請安,沒準還得站規矩,且趁著如今好好歇息才是真的。」

    「會回去麼?」崔媽媽狐疑。

    明蘭呵呵道:「到底是一家人,也說不定會不會回去。」

    崔媽媽歎了一口氣,當下便不多說什麼了,只嚴厲約束一干府邸丫鬟。

    這個明蘭沒有意見,她是網絡時代來的,知道謠言和流言的力量,若放任內宅人事鬆散,沒準會有什麼話傳出去,要知道如今寧遠侯府盯著自己的人可不少。

    重中之重就是嘉禧居正院。

    內宅丫鬟共有三種來源,明蘭帶來的,外頭採買的,家生子。

    前頭常嬤嬤曾往內院選過兩批丫頭,夏日選的,不論是買的還是家生女兒們,都統統叫夏X,其中夏竹和夏荷是常嬤嬤頭批挑中了送進來的,後來又選了一批,因在冬日,便都叫冬X。明蘭覺著這個法子好,如今算春日,是以剛選進來這批統統叫春X。

    小桃朝她翻了翻白眼。

    按照立法慣例,初初總有那麼幾隻不謹慎的雞要被殺來儆儆猴子的。

    這些丫頭大多調|教時間不長,且又是年少好玩的時候,見府裡的吃穿用度均極豐厚優越,尤其是進了明蘭院裡的,宛如當了小姐,個個綢衣緞服雞鴨魚肉的,往日裡連見都不多見的細瓷美玉的器具,如今也跟尋常般。

    每次明蘭看見這些支出項,她都暗歎:難怪大觀園的丫頭們寧肯『一頭碰死了』,都不肯出去,難怪女孩子們前赴後繼的想著要做姨娘;一邊是粗衣陋室的小老百姓,一邊是錦衣玉食的小姐般供養,物質生活的誘惑果然是無邊的。

    吃穿用度精細不說,便是那金銀的首飾賞賜也是不少的,日常活計又不繁重,再見明蘭是個和氣的主子,便不怎麼拘謹起來。

    有為脾氣驕嬌而口角吵嘴的,有為爭奪衣裳首飾打鬧的,有躲懶忘記當值或疏懶幹活的,有擅自進明蘭裡屋的,還有些心思不規矩的……不過七八天功夫,就撞在綠枝和若眉手裡不下五六個犯事的。

    法度是懲罰人的藝術,明蘭決定當一把三流藝術家。

    明確責任,每個人的職責先敲定,再白紙黑字寫清那些事不能做,哪些地方不能去,哪些話不該說,什麼打扮不應當;若有違犯,輕則訓斥,重則打手板,再重則罰月錢,再重些就趕出去,從內宅出去的人外院也是不留的,或是叫老子娘接回去,或是趕去莊子做活;而驅逐發賣則是最後的保留節目。

    每次犯事均有記錄,什麼緣由,受什麼處罰,認錯態度如何,一一備註,以便零存整取,累積查問,若是沒完沒了的犯錯,即便是小錯,次數多了也是不好留的,免得有些心思活泛的丫頭詭辯起來,大家有樣學樣就麻煩了。

    事實上,最嚴厲的處罰並不是發賣,而是活活打死,但這種方法明蘭並不欣賞,不但有傷陰節,還容易弄壞自己的名聲,賣到老少邊窮甚至蠻荒地區其實結果更慘。

    除了罰沒月銀和驅逐需要稟告明蘭,其餘均由一干大丫頭掌握懲治尺度,其中只丹橘一人執戒尺,她脾氣比較穩重和氣,不會執法不公或輕下板子,弄的天下大亂;其他幾個大丫頭以資歷排輩負責督促和訓斥。

    明蘭冷眼旁觀,眼瞧著丹橘越來越周嚴,多少放了心,當初她老覺得丹橘太過濫好人,威勢不夠,現在想來也不能全怪她;當初她自己在盛家不過是個庶出的六姑娘,腰板猶自不硬,又如何叫丹橘雷厲風行呢。

    這般規制了幾天,該打的打,該罰款的罰款,甚至還攆出去了幾個出頭鳥,嘉禧居便太平規整了許多,瞧著院內一片清淨,明蘭也覺得頗滿意,小桃很狗腿的跑來拍馬:「夫人真能幹,夫人真聰明!」

    明蘭高深莫測道:「在大戶人家裡,發落幾個下人其實不難,難的是下人背後的主子。」所以高門大戶裡的水才那麼渾,總也攪不明白。

    小桃其實沒怎麼聽懂,但這並不妨礙她繼續拍馬:「夫人真聰明,夫人真能幹!」

    明蘭板著臉轉過頭來:「你就不能換點兒新詞來誇誇你家夫人麼?」

    小桃為難的扯扯嘴角:「夫人……心意到了就好了嘛,您不是說凡是不要看表面嘛?」

    明蘭瞪著她看了良久,歎了口氣,拍拍她道:「也是。」

    過不幾日便有人來報,海氏生了個女兒。

    明蘭提出兩串光彩耀眼的小金銅錢,每串都是十九個金燦燦的精緻小金錢,上刻有不同的吉祥話,用紅絲線串著,下墜一枚圓滾滾的小金元寶。明蘭得意洋洋道:「虧得我有先見之明,大姐姐怕也快生了,回頭洗三禮時,給大姐姐和大嫂子各一串。」

    「會不會……禮薄了些?」丹橘謹慎的提醒,顧家如今可比梁家和文家有錢呀,「而且,都送一樣的麼?」丹橘咬咬嘴唇,在她看來,海氏比華蘭對明蘭好多了。

    明蘭諄諄教誨:「傻丹橘,凡是當眾送出去的東西,都不要太顯眼了,不然別人當你暴發戶呢?而且四姐姐五姐姐怎辦?她們該送什麼。大姐姐和大嫂子的生產日子這麼近,若我給的洗三禮不一樣,豈不徒惹麻煩?送禮要送的賓主皆歡,回頭滿月酒時再好好置辦一份厚禮就是了。」

    盛家的洗三禮挑在一個陽光和煦的日子,明蘭事先和顧廷燁打了招呼,便輕車小轎而去;今日恰好盛紘沐休,明蘭便先去拜見了他。進屋時正見盛紘板著臉在數落王氏些什麼,如蘭低著頭站在一旁,神色沮喪。

    明蘭行過禮後便笑嘻嘻的站起來,乖乖的巧笑道:「爹爹,您的鬍子又長了哦;嗯,快趕上申首輔那把好鬍子了呢。」

    盛紘忍不住嘴角歪了歪,頗有自得的捋著辛苦保養的長鬚,猶自裝腔作勢道:「渾說什麼?都嫁了人的,還這般孩子氣!」

    明蘭上前一步,討好的乖笑著:「爹爹說的是,女兒最近恰好尋到一把滇邊犀牛角做的小胡梳耙子,特意給爹爹留著,回頭給送來噢——這句話不孩子氣了吧。」

    盛紘的臉板不下去了,笑罵道:「給你姑爺留著罷!」明蘭搖頭晃腦:「別了,他是武職,除了關二爺,女兒就沒聽說過鬍子老長還能打好仗的?騎在馬上多累贅呀,女兒瞧著,您那姑爺離關二爺的本事還差的遠呢!」

    盛紘忍不住大笑起來,指著明蘭搖頭不已。

    明蘭又轉頭瞧著王氏,笑道:「多日不見,太太瞧著可年輕許多呢?嗯,都說女兒是債是愁,把我們四個打發出去了,太太果然輕省了。

    王氏緊繃的嘴角鬆了鬆,如蘭忽看見裡屋簾子掀開一角,劉昆家的拚命給自己打眼色,她估摸著盛紘的臉色,便也湊上笑著:「那是自然了,你是最後一個叫母親頭痛的呢。」

    明蘭轉頭上下打量如蘭,恍然大悟道:「我忽想起來了,便是五姐姐一出閣後,太太便立刻開始心寬神舒了呢。」如蘭嗔笑著去擰明蘭:「壞丫頭,你又來編派我!」

    如此屋裡的緊張氣氛便消散了,劉昆家的暗暗稱奇,說來這六姑娘也是了得,面對盛紘和王氏從來就不拘謹,不論何時和老爺太太在一屋裡,都笑語嫣嫣,舉止自然大體。

    尤其是對盛紘,明蘭從不曾因薄待而怨恨,也不曾因冷落而生疏,彷彿他真是一個慈父一般,見面就開開心心的,又會來事兒討喜,這些年來盛紘倒也頗疼愛她,但凡有些什麼好東西,也從不漏了明蘭。

    說了幾句話,王氏便帶著一行人前去海氏屋裡,一路上王氏猶自沉著臉,簇擁著丫鬟婆子走在前頭,明蘭和如蘭挽著胳膊走在後頭,輕輕咬著耳朵。

    「你怎麼啦?一回來就惹爹爹生氣?」明蘭瞥了瞥前頭的王氏,故意錯開幾步。

    如蘭歎了口氣:「翰林院清苦,最近有個外放的差事,我瞧著相公頗有意思,可那是川中乃富庶之地,我怕……」明蘭有些明瞭,拉著如蘭越走越慢:「所以你便來求爹爹和兄長?」

    「不是的,我只不過與娘抱怨了幾句,誰知娘親自與爹爹提了,連累我也叫訓了一頓。」如蘭垮下小臉,頗有幾分埋怨王氏『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意思。

    明蘭看了看前頭繃著雙肩的王氏,暗歎了一口氣,這女人真是……

    如蘭心裡煩惱,扯著明蘭袖子道:「你說你說,爹爹也是,能幫就幫一把嘛,不能也算了,做什麼罵我?」明蘭是連自己半夜幽會都知道的姐妹,如蘭和她說話素來直白。

    明蘭湊到如蘭耳邊:「五姐夫有說過希望爹爹和兄長幫忙麼?」

    「沒有。」

    「那他可有故意在你面前暗示什麼?比如長吁短歎,比如煩惱給你看?」

    「也沒有。」如蘭搖頭,「相公什麼都不瞞著我的,那一日他下值,不過與我談笑著說起這事?還笑道,不知同僚裡頭哪個能跑通這門路。」

    「所以五姐姐做錯了。」明蘭點點頭:「一來,五姐夫未必有意叫妻家插手此事;二來,你沒經過他同意,便自來尋爹爹幫忙,沒準反叫五姐夫不快的,說不定五姐夫自有法子呢;三來,兄長和爹爹若覺得好,自會幫姐夫尋門路的,若覺得不好,你硬去說,反叫爹爹兄長覺著五姐夫無能,只想靠妻家出頭的呢。」

    明蘭一口氣說出三點緣由,把如蘭給鎮住了,她喃喃道:「你……說的好像有理。」

    明蘭看了看前頭的人似乎越走越遠,聲如蚊啼般提醒道:「我小時候曾聽老太太提起過,很久以前,太太和爹爹原是極好極好的,夫妻相敬,和樂美滿,就是因為太太老喜歡插手爹爹外頭的事兒,後來爹爹才與太太生分了,是以才叫林姨娘鑽了空子。」

    其實內奼女眷插手丈夫兒子的公事並非罕例,問題在於插手的好不好,恰當不恰當,似王氏這般不懂大義只顧私利的,只怕當初給盛紘惹了不少麻煩。

    這個案例太經典了,造成的結果也太慘痛了,如蘭自認是這件事故中最嚴重的受害者,她頓時如夢初醒,以拳錘掌心道:「這個我也隱約聽說過。那……六妹妹,我該如何呢?」

    明蘭自己現在過的很好,所以真心希望如蘭也能過的好,便道:「先瞧著五姐夫如何,他若一提再提這事,你就去找大嫂子說,她是海家的女兒,最清楚裡頭的門道,然後她與兄長一通氣,能或不能幫忙,自有個說法。以後這樣的事,你都可如此。」

    「這個法子好!」如蘭笑著連連點頭,對海氏這個大嫂,她還是很信服的,接著又問:「若相公不再提起呢?」

    明蘭白了她一眼:「那就說明五姐夫並不很中意這差事,你就別多事了;別老想著翰林院清苦,你若是連五姐夫的仕途都要搶著拿主意,當心他不喜歡你了!」

    如蘭很重視這份『愛情』,相比之下,當個區區翰林夫人也無所謂了,聞言努力點頭。

    過了會兒,如蘭忽然想到:「對了,我也可以找你幫忙的呀?都說六姑爺如今了得的很!喂,你會幫忙吧?」她斜著眼睛,叉著腰,口氣蠻橫起來,還是未嫁前的樣子。

    明蘭挽起她的胳膊,笑呵呵道:「咱倆誰跟誰呀;你開口了,我自然會去說的。不過你可想清楚了,文官武將分管不同,同樣一件事,若叫爹爹兄長來辦,走齊了章程,那是風過水無痕,全不著痕跡的,若叫你妹夫來辦……呵呵,到時候盡人皆知了,你可別怪我噢。」

    如蘭心下惴惴,文人最愛面子,受岳家提拔也就算了,還要連襟幫忙,要連襟幫忙也就算了,還要幫的人人都知道,這可就不好了。

    明蘭微笑著看如蘭,在這個人人長了十八個水晶心肝的古代,能遇到如蘭這樣的直腸子,真是不容易呀不容易。

    「六妹妹,我雖蠢笨,但不是不分好歹之人,你說的都是為我好的肺腑之言,你待我好,我知道的,我有時候脾氣壞,你別往心裡去。」如蘭忽然低低道,靜靜握著明蘭的手。

    明蘭忽然心虛了一下,也握著她的手,溫言道:「自家姐妹說什麼生分話?對了,五姐夫待你可好?」說著便去打量如蘭的樣子,只見她一件是大紅百蝶穿花樣的刻絲褙子,雖有些過分隆重了,卻顯得人面桃花,氣色極好,想來過的不錯。

    果然,如蘭驕傲的一仰脖子,粉面緋紅,羞澀道:「自是好的。相公待我好極了,一有空便與我寫詩做畫。」

    「畫的是你麼?」

    「自然是我!」如蘭凶狠的瞪眼,「敬哥哥說我面容爽朗,舉止自然,最好入畫的!」

    「是是是,一點也沒錯。」明蘭連忙補救,「那……你婆婆呢?」

    如蘭也很是得意:「那老婆子一和我打麻煩,相公就躲去翰林院,若是說的厲害了,他就說『你既看不上人家閨女,如何好意思住著人家宅子,趕緊搬出罷』,婆婆便不大說了。」

    明蘭當即笑了出聲,引的前頭王氏回身來看,她連忙斂住笑聲;這個時代女子多有不易,她真心為如蘭的幸福而高興,文炎敬到底是盛紘和長柏看中的,想來也不會太差。

    唉……要是她所有的姊妹都像如蘭這樣,又好搞定,又幸福直爽,該多好呀;不過這是不可能的,明蘭很快見到了她另一個姐姐,墨蘭。

    墨蘭坐在海氏房裡,和來賀喜的其他女眷搭著說話,清麗文秀的面龐顯得有些晦暗,一身紫紅纏枝牡丹團花褙子,貴重是夠貴重了,但卻映著她似老了幾歲,一支碩大的五鳳朝陽赤金大珠釵更是珠光四射,整個屋子都叫她耀花了眼。

    如蘭看見她,立刻撇了撇嘴,故意湊到明蘭耳邊:「她裝什麼裝?全京城誰不知道如今永昌侯府的日子不好過,皇上申飭了好幾回,連她公公永昌侯爺的軍職都叫停了,四姐夫如今能保住原職便不錯了,升職是不用想了。」

    墨蘭也看見她們了,只僵硬的頷了下首,似想上來和明蘭搭話,但叫如蘭不動聲色的隔開了,明蘭臉上不顯,只和屋裡一眾女眷說笑了幾句,便去看新生的女寶寶,只見她眉眼纖細,嘴巴微翹,頗像海氏。

    夫家於大理寺任職的柳夫人看著小嬰兒,笑道:「這小丫頭生的好,像她母親,將來定是位知書達理的淑女。」

    海氏腦袋上裹著布條子,斜靠在緋紫色壽山福海暗花絨墊上,微笑道:「像我有什麼好?像她幾個姑姑才好,個頂個都是美人坯子。」

    另一位劉家太太笑道:「都好都好,你們姑嫂都是有福氣的。」她忍不住去看明蘭,大家都知道海氏是希望女兒像明蘭。

    如蘭看著那小嬰兒,忽然想起一事,扯著明蘭低聲道:「過陣子大姐姐也要生孩子了,你可有做些小衣服小鞋子,呃……可有我的份?」

    明蘭愕然回瞪過去,壓低聲音:「你都嫁人了,還來蹭我針線活兒?我告你婆婆去!」

    如蘭撲過去,狠狠的低聲威脅道:「你敢?!我捏死你~!」

    明蘭趕緊討饒:「備了,備了!……不過說好呀,就這一年了,明年沒了!」

    墨蘭看她們姐倆笑鬧,手裡的帕子扯成一團,心裡暗恨。

    一屋子差不多有七八個女眷,雖嘴裡都說著話,但都不住的拿眼睛去瞧明蘭,眾人都知道,如今盛家這位最小的庶出姑娘,卻是嫁的最好的。不但夫婿英武顯貴,且如今單獨闢府而住,上無公婆囉嗦,下無妯娌掣肘,偌大的府邸隨她佈置,滿賬房的銀錢隨她調配,全然無人來管,前不久又封了正二品的誥命夫人,當是極好的福氣。

    眾人眼看過去,只見明蘭穿一身淺碧色錦紗百合如意襖兒和水綠色繡碧綠煙柳的長裙,頭上挽了一個規整的彎月髻,簪一支流光溢彩的絞金銀絲嵌寶珊瑚梅花簪,簪頭吐出小小一掛三穗流蘇,每條流蘇上都垂了一顆鮮潤紅艷的珊瑚珠,搖曳垂在頰邊。

    這身打扮十分低調,只腕子各一對白玉絞絲套鐲在清脆作響,一眼看去卻是清一色的羊脂白玉,溫潤雅致,最為難得的是,這四隻鐲子俱是一樣的成色紋路,端的是貢御的珍品。

    眾人看了幾眼,只覺得明蘭生的極是妍好,眉目間迤邐清艷,一顰一笑均是天真明媚,麗色光耀,女眷們忍不住暗暗讚歎。

    王氏坐在上首,看著明蘭一派富貴顯要的舉止,再看女眷們都似無意般的圍坐到明蘭身邊,言語間頗有恭維討好,不由得心頭忿忿;不過瞧著明蘭和如蘭一直扭在一會兒,嘻嘻哈哈的說悄悄話,一副姐妹親密的樣子,到底心又平了些。

    不過坐在她身旁的康姨媽卻被冷落許久,屋裡的女眷都不大願意和她說話,海氏又不鹹不淡的,瞧著明蘭一介庶女卻這般風光,她心有不悅。

    「我說明丫頭呀。」康姨媽忽高聲冷言道:「你有今日,可不能忘了你母親和盛家,別說你得了個誥命,便是再得意,也不可在這裡擺派頭!不然,便是忘本。」

    明蘭微微驚疑的抬起頭,看了下康姨媽,只見她面帶不自然的笑容,嘴角扭曲,眾女眷也是一臉驚異,互相看了看,這時,明蘭才微笑道:「哦,我知道了。」

    康姨媽見明蘭態度恭敬,語氣卻冷淡,不由得更加生氣,冷了聲音道:「你如今雖是別府另住的,但不可失了規矩。你婆婆住的也不遠,你應該每日晨昏定省,早晚問安,叔伯兄弟之間多有走動,孝順長輩,不可忤逆!別仗著自己有誥封,便不把長輩看在眼裡,若你在自己府裡不守規矩,丟了你母親和盛家的臉面,我頭一個不饒你!」

    允兒嚇的臉色都白了,不住的去扯康姨媽的袖子,康姨媽卻不理,猶自說的痛快。

    屋裡一時冷了下來,眾女眷面面相覷,只聽康姨媽滔滔不絕的數落著明蘭,王氏卻在一旁不作聲響,明蘭只慢慢的自顧自的喝茶,待她說了告了一個段落,才慢條斯理道:「姨媽,您說的明蘭都記下了;可惜元兒表姐去奉天了,什麼我們姐妹整齊的聚一聚吧。」

    此言一出,康姨媽立如一隻戳破的氣球,頓時洩了氣,允兒臉色難看極了,康元兒和婆婆王舅媽一日三吵,鬧的不可開交,把王老太太都氣病不說,連休書都快出來了。

    明蘭定定的瞧著康姨媽,嘴角噙著冷淡的笑容,若康姨媽再敢放肆,她絕不忍耐;自來古代後,她忍這忍那,忍東忍西,如今連這麼個便宜姨媽也要忍,她也不必混了。

    康姨媽氣急,轉頭去看王氏求助,王氏收到,立刻沉臉道:「明丫頭,你……」

    「娘!」如蘭十分恰巧的打斷王氏,笑道,「別老說些不相干的事了,趕緊行洗三禮吧,別把我侄女凍著了,回頭爹爹和兄長找你算賬!」

    她雖笑的很開心,但眼睛卻用力的瞪著王氏,重重咬字在『不相干』和『爹爹兄長』這幾個字上,王氏明白女兒意思,盛紘素來厭惡康家,回頭叫有心人說上幾句,她怕又要挨數落了;咬了咬牙,遂不再囉嗦,直接宣佈開始洗三。

    眾人都笑著擁上前去觀禮,只把康姨媽一人撂下,把她氣了個絕倒。

    禮成後,明蘭獨自去了壽安堂,依舊是清雅幽然,依舊是佛香隱隱,明蘭站在大桂花樹下,深吸一口氣,只覺心神怡然,笑著輕快的往裡跑,險些撞上門口的房媽媽。

    「六姑娘!別跑別跑,當心叫人瞧見~~~」房媽媽一邊往門外張望,一邊輕呼。

    明蘭一頭栽進老太太懷裡,扭的像顆麻花糖,撒嬌道:「祖母,明蘭可把你想壞了!」

    「誰壞了?我可好端端的!」盛老太太寂靜的面容似乎也綻開了喜悅,摟著明蘭直笑著揉著,房媽媽趕緊去端果子點心。

    相別絮叨了好一會兒,明蘭問起家裡一切可好,盛老太太津津有味的敘說著。

    「……這回你大嫂嫂懷相不好,身子受了些病,且得養一陣子,是以太太重新管家,全哥兒就放到我這兒了。」老太太氣色旺健了不少,手指輕輕指著裡屋的簾子。

    明蘭連忙跑去裡屋瞧了瞧,只見一個白胖的娃娃躺在老太太的床上,一隻白玉般的小拳頭只棗子般大小,放在紅嫩稚氣的臉邊,小娃娃睡的呼吸勻稱,還微微的打著酣。

    明蘭趕緊出來坐在老太太身邊,她大為高興,對著老太太道:「這敢情好,祖母有全哥兒陪著,便不寂寞了!呃……不過,太太怎麼會願意呢?」

    盛老太太很不厚道的樂起來,最近王氏吃了個暗虧。

    *** ***

    林姨娘敗走麥城,女兒們都出嫁了,王氏又不用管家,頓時空閒下來,忽然發現兒媳婦日子過的很滋潤,頓時心眼發酸起來。

    因海氏有了身孕,王氏便想給兒子塞個通房,說他讀書工作辛苦了,該有個知冷知熱的人,長柏就說爹爹掙錢養家更辛苦,您有好的先緊著爹爹吧;然後也不知誰傳的消息,盛紘就立刻表示他對書房伺候的兩個丫頭很有好感。

    王氏氣的半死,雞飛狗跳的鬧了一陣;最後盛紘多了兩個通房,王氏多了幾條皺紋。

    然後,王氏想給羊毫抬姨娘壓壓海氏,長柏就問老爹當年幾個通房哪裡去了;王氏臉色發青,拍桌子大罵你小子敢頂撞老娘活膩味了是吧,長柏就說好的他是兒子他不能頂撞可他又實在好奇那就去問問老爹和老太太吧。

     王氏幾乎吐血,儘管如此,但海氏聽說了之後,還是心情抑鬱了一陣,導致孕期不穩,又請太醫又找賀老夫人救急的,鬧了幾天才算完。

     盛紘對海家很看重,從而對大兒媳婦也很看重,於是不待見王氏,他見海氏無有精力照顧孫子,索性將全哥兒送來壽安堂,請信得過的老太太代為教養。

    王氏一有反對,或是去尋釁海氏,盛紘就會立刻順杆子的表示,他又很有好感的發現了幾個很有理想很有才華身世淒苦的俏丫頭,王氏只好轉移注意力,奮戰到妻妾鬥爭的第一線上去,沒有功夫鬧騰兒孫了。

     明蘭笑的只打跌,把臉埋在老太太的胳膊裡笑的發抖,抬起頭來時卻是滿臉通紅,她抹抹笑出來的淚水。長柏羽翼已成,海氏又嫁妝豐厚,加上王氏的家底,就算盛紘再多幾個庶子庶女,也不會影響到他的地位。

    更何況,有王氏這尊門神和菊芳這個受寵的美妾在,怕那幾個通房也不容易生孩子。

    盛老太太摟著小孫女也輕笑個不停,她又說起全哥兒來,說他乖巧懂事,開朗愛笑,是個極省心的好孩子,她常弄兒為樂,老懷甚慰,說到高興處時,目光溫慈歡喜。

    明蘭看了,心裡又是酸楚又是高興,老太太能夠過個不寂寞的晚年,真是蒼天有眼。

      「你大哥哥與我說了,如今孫媳婦身子不好,養不得兩個孩兒,不論是哥兒還是姐兒,總歸要送一個來壽安堂的,他那性子,難為他說了好些話,說要麻煩我幫著照看了。」盛老太太語氣悠然,神色寧靜,嘴角含笑,比之從前,少了幾分孤傲,多了幾分柔軟。

     「祖母,這真是太好了!」明蘭伏在老太太膝頭上真心道。盛老太太的性格,最不喜歡強求,心裡再喜歡,若是人家不開口,她是絕不會要求的。

    祖孫倆笑著說了一會子話,房媽媽端上碗碟茶果後,又從裡屋拿出個匣子,盛老太太接過匣子打開,裡頭是一本小小的厚冊子,遞到明蘭面前:「拿著,這是賀家老夫人送來的。」

     「…這是什麼?」明蘭奇道,接過來翻看。

     「一本醫藥冊子,專講婦人病的。」盛老太太微笑道,「裡頭特意講了如何孕前調理,如何孕期保胎,如何產後撫育孩子並保養自己身子的,還有吃食注意。她最精到這些,我已瞧了,寫的很簡明,很可一看的;最後一頁上,她還薦了好幾個瞧婦人病得力的大夫,還有她張家的幾個媳婦,回頭若有需要也可去請。」

    「……謝謝賀老夫人了。」明蘭翻看了一下,就知道這東西十分實用,心裡不禁感慨。盛老太太見明蘭一臉感懷,便悠悠道:「你不必覺得對不住賀家老夫人,她是再明白也不過的人了,說實話,當初你一許嫁顧門後,她怕立刻就動了旁的心思。」

     明蘭點點頭,悵然道:「賀老夫人知道糾纏無益,索性把事情做漂亮了,讓咱家念著賀家的好處。她心思靈敏,慮事周到,預之先機,真可說是了不起。」

    盛老太太微笑,似有輕嘲:「她自是了不起的。聖上已准了賀老太爺的告老摺子,她快要離京了,可賀家還有兒孫在仕途上,還需尋些幫手才是。如今我們都感念她的好處,以後能不幫忙麼?這才是聰明人的做法。」

     明蘭心裡感動,重重的點點頭,又輕輕歎息道:「無論怎樣,賀老夫人總是於我家有恩的,可惜家裡卻出了那種事……」

    盛老太太又輕笑起來,指著明蘭道:「你真是傻孩子!你以為賀老夫人是什麼人?她十五歲高嫁入賀家,夫婿自詡風流,卻還能穩穩站住腳跟,到如今兒孫滿堂,俱是她的骨血;闔家敬重,沒兩下子能成麼?」

     一旁的房媽媽聽了,也忍不住插嘴道:「那才是個真正厲害的,臉上跟彌勒佛一般,下手卻利索乾淨,哪像咱們老太太,臉上裝的凶,卻再心慈手軟不過的了。」

     這話遭來盛老太太的一記白眼,她白完眼,回頭與明蘭道:「我早年也瞧不慣她的做法,如今看來卻是沒法子的!她常說一句話,『別人要我死,我自可要別人死,天公地道』,你也聽著點兒!」

     「那如今呢?」明蘭呆呆的點頭道。

     「如今?如今賀老爺子載譽告老,弘文哥兒又遠在天邊,她兒媳婦的面子也給了,那曹家賤婢也是賀家的人了,她有的是法子關起門來慢慢收拾。」老太太譏笑道,「曹家想依仗著妹妹和女兒,多揩賀家的油,沒那麼容易。」

    祖孫倆正談論著的賀家,如今正上下一片忙碌的收拾包裹行禮,連著收拾了幾天,已然差不多了;而賀家正院內廳裡,卻是一片冰冷氛圍。

       屋內共有五人,賀老夫人端坐上首,兩旁各立一個心腹管事媽媽,下頭跪著兩個女子,賀母和曹錦繡,她們已是滿臉淚水。

     「娘,求求您了!」賀母哭泣道,「媳婦有什麼不對的,您儘管責罰,不要如此待錦兒呀!」

   「我怎麼敢罰你?」賀老夫人面如冰霜,「你是弘哥兒的親娘,說一不二的,要娶誰就娶誰,要納誰就納誰,我不敢攔著你!不過曹姨娘既進了我家的門,我便可管的了了;好了,曹姨娘,你也別愣著了,趕緊回去收拾收拾罷,過幾日便與我一道起程,回白石潭老家!」

    曹錦繡嚇的面無人色,她從來沒想到事情會成這樣,她瑟縮道:「不不,老太太,求您了,我捨不得離開我姨媽,如今表哥不在,我要照顧她呀!」

     賀老夫人一臉譏諷:「這用不著你操心,你表哥長年累月的出遠門,也沒見你姨媽活不成了,便是你這外甥女比她親兒子還要緊,想必她也活的下去!」

     賀母只覺得這聲音冷漠之極,稍稍抬頭去看,只見賀老夫人目如堅冰,一片憤怒,她知道自己是不受婆母喜歡的了,這二十年的婆媳情分已是完了,她忍不住癱倒在地上,可卻沒有人去扶她,只曹錦繡呼天喊地的。

     賀老夫人冷冷的看著她們倆:「我今日把話說明白了,曹姨娘,我是非帶走不可的;她壞了弘哥兒的一樁大好姻緣,我可不能叫她壞了弘哥兒的一輩子!我已為弘哥兒看了一門親,那姑娘也是醫藥家族出身,雖家門不顯,但性子爽利,潑辣幹練,很能支撐家門,只她父親過世不久,她還守著孝,我略略算了日子,待一年後弘哥兒回來,恰好可以成婚。」

     曹錦繡心肝欲裂,不敢置信的看著賀老夫人:「您,您為表哥說了親事?」這麼快?!

     「正是。」賀老夫人厭惡的看著她,「所以,我不能叫你留在這裡,給他們小夫妻添堵,給賀家門裡找亂子。」

     「不會的,我不會給表哥表嫂添堵的!」曹錦繡立刻回過神來,連連磕頭,「我會好好服侍表哥表嫂,如姐妹般的過日子。」

     賀母也哀求道:「娘,錦兒都這麼說了,您就……」

    「我不信!」賀老夫人乾脆道,「你們兩個我都不信。」

    曹錦繡和賀母驚恐的看著賀老夫人,只聽她緩緩道:「當初我記得清清楚楚,曹姨娘進門,曹家指天咒誓,說什麼從此再也不來麻煩賀家;可是不過才幾個月——」賀老夫人死死盯著賀母,「老三媳婦,你又給了曹家多少銀子呀?哼!你當我不知道,曹家給曹姨娘寫信哭求,然後你把銀子給曹姨娘,再轉給曹家,你倒聰明,鑽了我話裡的空子!」

     賀母知道婆母素來精明,當下不敢辯駁,只哭哭啼啼道:「到底是我親姐姐,難不成看她餓死!母親,您宅心仁厚,就可憐可憐他們吧……」

     「餓死?!」賀老夫人冷笑一聲,「當初他們離京時,你就給足了銀子,若是置上田地,怕也有上百畝了,加上你後來陸陸續續給的,便是到鄉下當個土財主也不在話下!可是他們呢,我已去信問了,曹家的男人們,整日裡尋花問柳,偷雞摸狗,你那好姐姐吃香喝辣的,還放起了利子錢,逼的人家賣兒賣女!你叫我可憐可憐他們?我今日這裡說一句吧,我可憐豬,可憐狗,可憐皇城根下的要飯的,也絕不可憐這家子人!」

    曹錦繡被說的臉色慘白,幾乎把嘴唇咬出血來了,忍不住辯駁道:「老太太,您是不是誤會了?我爹娘他們說,他們一直好好耕種來著……」

     「哦,是嗎?」賀老夫人忽然笑起來,「這次你和我回老家,路上恰好經過你娘家,你大可去瞧一瞧,若我說錯了,就立刻把你送回來,若叫我說中了,你這一輩子就永遠呆在白石潭,如何?」

     曹錦繡被生生噎住了,抽泣著支吾了幾聲,再也不說了,低頭跪著。

    賀老夫人厭惡之情溢於言表,恨恨罵道:「你個兩面三刀的賤婢!便是臭水溝的癩蛤蟆也比你體面些!你也配和我說話?還想陪伴弘哥兒,做夢?!」

   曹錦繡委頓於地,滿面通紅,羞憤難當,輕輕抽泣起來。

   賀老夫人又轉頭看向賀母,沉聲道:「老三媳婦,你雖少年守寡,可賀家也不曾虧欠於你,無論什麼,樣樣都是你這一房占大頭的。我不是迂腐之人,妾室再嫁原沒有什麼,可她,還有她一家子,都是人品低劣卑鄙無恥之輩,若弘哥兒叫她們纏上了,那一輩子就完了!」

     她喘了口氣,提高聲音道:「今日我跟你說清楚了,弘哥兒雖是你生的,可也是賀家的子孫,由不得你拿去給曹家做人情!」

     賀母面色發青,已然惶惑的只會發抖了,她傷心的抬頭看著賀老夫人:「母親,您怎麼這麼說兒媳?這叫兒媳怎麼有臉活下去?!」

    「你自然活的下去!」賀老夫人冷硬道,「曹姨娘,我是一定要帶走的,與其看著弘哥兒礙于孝道被你生生拖累死,我寧可當一回惡婆婆,看著你去死!」

     賀母再也哭不出來了,恐慌的看著賀老夫人,只見她笑的很古怪:「興許你覺著曹家比你親兒子要緊,不過我卻是個黑心腸的,只覺得自己孫子才是頂頂要緊的!」

     賀母呆滯的伏在地上,全身冰涼,頭上響起賀老夫人一字一句的話:「你給我記清楚了,我賀家是賀家,你不過是賀家的媳婦,輪不到你拿賀家的錢去貼補曹家!賀家的門楣已叫你糟蹋了一般,我可再也信不過你了!你回頭把弘哥兒的產業先交與我收著,回頭我直接交給弘哥兒媳婦。你要拿著你自己的陪嫁做人情我擋不住,不過你想明白了,沒有陪嫁留個兒子的媳婦,我賀家是不稀罕的!還有,若曹家再來夾纏不清,我就直接報了當地衙門,該殺就殺,該打就打,有報應,我受著!」

   賀老夫人淩然威勢,直看著賀母和曹錦繡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是苦苦害怕哀求,可惜賀老夫人心如鐵石,聽都不聽一句,曹錦繡忍不住想罵道:「你這個老虔……」忙被賀母按住了嘴巴,曹錦繡也許不知道,可賀母卻是知道的,自己這位婆婆手裡是有人命的,多少妾室通房還有庶子庶女都無聲無息的消失了。

     賀老夫人微笑著看著她們倆,開解起來:「你們也別太傷懷了,我也不是要困住曹姨娘一輩子的,待弘哥兒生兒育女了,過個十年八年的,我就把你送回來了,你們一家團聚便是。」

    賀母看著婆母的眼神,心頭冰涼,她知道自己的身體,她是決計活不過十年八年的,她原想著趁自己還有口氣,讓兒子和曹錦繡好好培養感情,待自己死了,曹錦繡也能立住腳跟了。婆母如今這是——要生生耗死自己?!

     到那時候,自己死了,兒子夫妻恩愛,有兒有女,就算把人老珠黃的曹錦繡送回來又有什麼用?不過是給口飯吃,不餓死罷了。

   賀母茫然不知所以,忽然心頭一動,似乎想到了什麼。賀老夫人一看她臉色,就知道她心中所想,悠然的端起茶盞,緩緩道:「你最好別挑唆著弘哥兒媳婦來求我,倘若你媳婦或你兒子跑來和我說想要接回曹姨娘。我是個糊塗的老婆子,也不管前後是非,是不是你逼迫的,直接把你外甥女送進庵裡去完事。嗯,說起來,白石潭那兒好似也有銅杵庵一般專門收容犯錯女眷的地方罷……」

    曹錦繡再也支持不住,暈了過去,賀母眼神呆愣,傻在當地了。



第121回 下館子,家事,國事,華蘭,砍人

    「我不是與你說了嘛,我自己個兒回去,你來做什麼?」

    石青薄綢氈的三駕馬車裡,明蘭抱著一個茶罐,板著小臉低聲質問。

    因產婦未出月,是以洗三禮大多是女眷參與,且一般不作大肆宴飲,王氏只稍微設午飯款待便了了,午飯後小憩片刻,各家女眷紛紛離去,正當明蘭也要道別時顧廷燁卻來了,他和盛紘聊了幾句後,便夫妻雙雙告辭了。

    顧廷燁啼笑皆非,適才他去盛府接老婆,明蘭一臉羞答答的小媳婦樣,還十分賢惠的款款暗示他——『相公,騎馬來回太累了,不如做馬車回府』。

    瞧著明蘭粉面泛紅,明眸似水,顧廷燁心頭一陣發熱,興沖沖的就上了馬車,誰知一上車就當頭澆了一瓢冷水……

    「順路罷了,有什麼要緊?」顧廷燁頗覺好笑的瞧著明蘭一腦門子發急,他手指一時發癢,很想去捏她一把。

    「你當我不識路。」明蘭覺得自己的智商受到了忽悠,立刻在拿出三個茶杯在小几上擺起來,「皇城在這兒,我們家在這兒,我娘家在這兒……怎麼『順便』路過呀?!」

    縮略比例,顧府大致坐落在一環,盛家在二環,顧廷燁的工作單位在中南海。

    顧廷燁瞧著明蘭鼓鼓的臉頰,擺弄茶杯位次的樣子好像小孩子在搭巧繪板,終忍不住,伸手擰了明蘭的臉頰一把,笑道:「早朝後我陪薄老帥去西山大營巡視了一圈,瞧著時辰差不多便來尋你了……給你在娘家撐面子還不好?」

    「不是很好。」明蘭捂著臉頰,一臉認真道,「你最好在人前待我疏離些,只要面子上過了禮數,其他關切最好不要。」

    顧廷燁瞠目,訝異的望著明蘭,他依稀記得,那年他沒去接回娘家的余嫣紅,後來她鬧的幾乎把房頂都掀了——話說,第一次婚姻給他留下了許多深刻的教訓。

    「你適才沒瞧見我家太太姨媽還有姐姐的臉色麼?黑的鍋底一般了。」好在還有個上道的文姐夫,他曾於某日翰林院早休,特意跑到山門口接去上香的妻子,因此如蘭倒沒什麼反應,洋洋得意的自誇了幾句後,只打趣了明蘭幾下便罷。

    明蘭看顧廷燁一臉驚奇,十分耐心的解說起來,「我不是太太生的,嫁的比幾位姐姐都好也就罷了,又封誥命,又辟府另居,如今見夫婿還待我好,好事豈不都叫我佔全了,天下哪有這麼便宜的事情?事有不平,必生怨懟;沒的叫我白受些閒氣才是真的!」

    這種道理閨婦道理顧廷燁頭一回聽聞,他略一思索,想起站在王氏身旁的那個面相酸刻的中年婦人,似叫什麼『康姨媽』的,那婦人目中隱然有戾氣,顧廷燁瞧著明蘭,沉聲道:「有人……眼紅你?欺負你了?」

    明蘭搖晃著腦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所謂和光同塵,本是一家人,大家日子過的都差不多最好,不好顯得太個別了。這是一則,二來,我若顯得在你面前太有體面,回頭有人求我來找你幫忙,什麼陞官考績外放舉薦拉拉雜雜的,我幫還是不幫呢?」

    嫁出去的女兒在娘家親戚面前還是低調一點的好,別亂炫耀,哪怕真有資本也別胡吹,不然,借錢的,借住的,求辦事的,求這求那……稍有為難,不願同意的,便有火山一樣的譏諷冷言等著你——誰叫你當初吹來著!

    顧廷燁楞了半響,才遲疑道:「因此……我不該在你娘家太緊著你?」

    「正是。」明蘭見他終於開竅了,喜上眉梢,「最好再顯得很嚴厲,凶巴巴的才好。」

    顧廷燁看著明蘭,覺得匪夷所思:「那你的面子呢?」

    「親戚長輩來跟你告狀,你會來訓斥我嗎?」明蘭笑問。

    「不會。」顧廷燁一口否決。

    「我管理家事,你會來駁我的權限麼?」

    「我吃飽了撐著?!」顧廷燁失笑。

    「我想做的新衣裳,打新首飾,做自己想做的事,你會不許麼?」

    「只消你不生歪心思,做什麼都成!」顧廷燁板著臉,目中卻含笑。

    明蘭揮揮袖子,討好的抱著丈夫的壯實胳膊,笑呵呵道:「那不就結了。裡子都有了,面子就隨意啦!外頭看著我在你手下討生活不容易,沒準反倒待我更好呢!」

    顧廷燁眼神微閃,俊眉輕揚,把樂呵呵的明蘭拖到面前,一邊一隻手抓住,微笑道:「在下給你總結一下。你的意思是說,要為夫的給你扯一張白白嫩嫩的羊羔皮子來,好讓你個狡猾的小狐狸崽子嚴嚴實實的披上,是吧?」

    明蘭一雙澄淨的大眼睛忽閃忽閃的,很天真,很無辜:「夫君統領軍隊,當比之以兵法,所謂『敵明我暗,善之上法』也。」

    這還扯上兵法了!顧廷燁又好氣又好笑,一把扯著明蘭抱在懷裡,雙臂一使力,只箍的明蘭像只沒斷奶的幼獸般嗚嗚哀叫,小小掙扎,然後埋頭在她肩頸間,觸及一片溫軟清香,他只悶悶發笑。

    待抬起頭來,他笑道:「午飯可吃好了?」

    明蘭捂著鬢髮掙脫出他的鐵臂,努力收攏妝容:「偶爾回一趟娘家,怎麼好跟餓死鬼一般猛吃。」——更何況對面還坐著一臉尖酸的康姨媽。

    「這可好!薄老帥四十年的老規矩,在軍營裡,非得和士卒一般吃喝不可,我借口要看兵械庫躲了出去,這會兒還沒吃呢!我帶你去天香樓吃去!」顧廷燁朗聲笑道。

    明蘭一臉戲謔,用蔥削般的食指點著男人,唇畔笑渦深綻,故意細聲細氣道:「你個紈褲大少,一點苦頭也吃不得,當心叫薄老帥知道了,狠狠收拾你!」

    「有我這般英武能幹的紈褲麼?!」顧廷燁佯瞪眼道,「少廢話,你去是不去!」

    「去去去!」明蘭連忙道,面上喜不自勝,「都說天香樓的香酥鴿子和佛跳牆是京中一絕,就是沒機會嘗嘗。」天香樓是京中名酒樓,專事款待豪貴官宦,樓上特特設有女眷設宴的廂房雅座;王氏帶如蘭去過,林姨娘也帶墨蘭去過,華蘭知道後曾想著要帶明蘭去的,結果那日華蘭將出門之際,她婆婆忽又發作了些事,只好作罷。

    看明蘭一臉雀躍歡喜,顧廷燁心中微澀,但面上卻不顯,只摟著明蘭笑道:「京城匯聚天下美食,回頭我再帶你去別的館子,『四海飄香』豆瓣魚和麻辣花椒雞真乃絕味,還有『口水閣』的東坡肉和蜜汁叉燒……」他如數家珍,滔滔不絕的點評了一番。

    明蘭在一旁笑嘻嘻的拍手叫好,心裡暗樂——叫這傢伙紈褲實在不算冤枉,要是自己不是他老婆,而是他哥們,估計這會兒他可能領著自己去逛紅燈區去了,沒準還能把京中著名青樓評出個一二三等,順便按著服務態度收費標準還有貨源質量來排個標普榜。

    「可是……」明蘭忽想起一事,遲疑道,「都這個時辰了,那天香樓可還有位子?」若她是個男子,自不介意坐大堂,可這世道,女子怎好拋頭露面,也不知還有沒有雅座包間。

    顧廷燁正說的意氣飛揚,聞言嗤笑一聲,一揚首傲氣道:「你當我是誰?沒有也得有!」

    這句話頗有幾分伏牛山好漢劫富濟貧的味道,明蘭恍然大悟,不能怪她想像力貧乏,可憐她上輩子還沒見過一隻活的權貴,然後就因公殉職了,投胎後,盛紘愛惜官聲,從不肯越雷池一步,沒想到自己這輩子居然還能有幸當一把特權階級。

    她一臉激動,兩隻胖胖的小手撲在顧廷燁的臂膀上,雙目中跳躍著激越的光彩,興奮的湊過去結巴:「難道,難道我,我們…可以把天香樓的客人趕走,然後坐他們的位置麼?」

    「我可以把天香樓的廚子趕走,讓你在裡頭煲魚湯!」顧廷燁輕笑一聲,嗤之以鼻,還白了明蘭一眼,斥道,「想想自己的身份,你也有點出息罷!」

    明蘭眼睛一亮,更加振奮了,努力克制結巴:「那,那…我們可以吃飯不,不給錢麼?」吃霸王餐是所有影視劇裡,紈褲惡霸的第二大必修課。第一大項是啥?這還用問嗎。

    顧廷燁險些嗆著口水,盯著明蘭看了足有一刻鐘,才喟然長歎道:「夫人呀,你能否,稍微再有出息,那麼一點點?」

    ……

    自那次下館子後,顧廷燁見明蘭吃的開心,回府時便常帶些名酒樓的招牌菜來,一忽兒是翠綠荷葉包的醬烤薑汁肋排,一忽兒是竹筒魚羊三鮮羹,甚至還有不知哪個犄角旮旯的路邊攤尋來的鴨血粉絲湯和野山菌菇餡兒的大餛飩,野味生香,鮮美之極,明蘭險些連湯匙都吞下去。顧廷燁果然不負盛名,至今未曾重複帶回過一道菜。

    明蘭邊吃邊深深感慨:這世上果然不缺乏美,缺乏的是發現美的眼睛——嫁個紈褲也是有好處的,至少長柏哥哥就尋不到這麼好吃的焦香銀鱔桶來。

    每次明蘭大快朵頤之時,顧廷燁便在一旁笑呵呵的看她吃,明蘭正忙著吃,沒注意到丈夫的目光中帶著一種奇怪的探究,似乎隱含窺伺之意。閒來之餘,夫妻倆天南地北胡侃一番,從江湖趣聞到朝堂風波,顧廷燁很喜歡這種溫馨俏皮的氣氛,往往有一句沒一句的扯著閒話,一扯就遠了,在外書房久待不至的公孫先生,忍不住要差人來叫顧廷燁。

    幾次下來,公孫先生忍不住長歎:「怪道放翁先生之母非要休了唐婉不可!」夫妻感情太好,男人往往就會忘了奮發進步。

    誰知明蘭眼睛一亮,忙問道:「聽說那位唐夫人後頭嫁的夫婿,比之陸游,無論家世才貌,都還強些,這是真的麼?」姚依依依稀聽說過這段八卦。

    公孫先生正要開口,只見一旁的顧廷燁目光炯炯,只好輕咳一聲,正色道:「絕無此事,唐婉夫人二嫁後一直鬱鬱不快,終日思念陸務觀。」

    顧廷燁微笑著替公孫先生續了杯茶。

    公孫白石原是陝南中層小士紳之家出身,於八股科舉失意之後,索性寄情山水,反正上有長兄盡孝,又家資富足,無生計之憂,一路遍訪名士,縱論時政。二十年來走遍名勝古跡,於是越走越偏,幾年前在一處荒郊野嶺遭遇一夥不講職業道德的山賊,不但劫財還要滅口,幸虧顧廷燁路見不平,救了他一命。

    公孫先生知恩圖報之餘,就給顧廷燁做起師爺來,後聽說長兄亡故後,小侄子公孫猛也不愛科舉讀書,祖父母管教不了,是以乾脆把他發配過來,由叔父親自教養,順帶跟著顧廷燁歷練些本事。本不過是閒暇戲作,權作旅遊中場休息,誰知後來顧廷燁時來運轉,連帶著公孫白石也水漲船高,如今他是顧廷燁身邊頭號幕僚,在京中也小有名氣。

    身居高位後,自恃武藝高強的顧廷燁本不耐煩帶保鏢護衛,在公孫猛的堅持下,出城必有軍中親兵隨行,於城內行走時必有護衛跟從,由屠龍屠虎兄弟隨從一眾好手,公孫猛便跟著屠氏兄弟學些武藝,有空再讀點書。

    「若是一片太平,老朽也不這般多事了,可如今皇上……」公孫先生憂心忡忡,亭子裡微風習習,他拈著一枚白子,對著棋盤遲遲不下,「大理寺,刑部,詔獄,都是日夜不停,每個月都要提人進去審問,有些……就沒再出來,直截了當的進了牢子。」

    明蘭略一思索,道:「荊王謀反,羯奴來犯,要緊關頭,三大營卻有一半調動不利,隱隱綽綽牽連了大半個京城;好在皇上留了後招,幸爾有驚無險。皇上怕是不肯就這樣罷休的。」

    公孫先生點點頭:「如今統領詔獄禁衛的是劉正傑,他原是八王府親衛校尉,頗得皇上信重,行事最是凌厲;當初皇上借為先帝守孝,發落了一批親貴,本便有震懾之意,可歎有人卻看不清,反倒愈加發興。昨日皇上不過陳了幾個封疆大吏之過,朝堂之上頓時激辯滔滔,可見這底下水深。再說軍營,都督初掌統軍,便發現軍中多餘弊病,吃空餉,盜軍糧,佔用民田,拿軍餉放利錢,私開邊貿,器械庫泰半皆空……林林總總,駭人聽聞!」

    明蘭微笑,似並不在意:「先帝仁厚,輕徭薄賦,節儉恭謙,與民休養生息,善待百官親貴,頗有文景之風;如今國庫富滿,百姓尚算飽暖。」

    「可是豪強愈加苛索民財,只謀私利,中飽私囊……」

    「所以抄起家來,也加倍收穫豐厚呀!」明蘭趕緊補充,「一撈就是一大票呀!一個安徽巡撫的家財,能抵半年的鹽稅,從逆的兩位伯爵和一位侯爵抄了家,便是大半年的國庫盈餘!」

    公孫先生忍俊不禁,笑的鬍鬚飛起幾條:「這倒是!連打了兩場杖,也不見國庫虛空。」

    明蘭笑著調侃:「盛世之下,總有些小毛病嘛;先帝政綱以仁厚為主,當今皇上卻是剛毅果敢,一張一弛,正是我朝興盛之氣象。『荊譚之亂』禍及三省四地,可皇上一口氣把幾位藩王和從逆的田地都分了給百姓,如今不也漸漸恢復起來了。」搞政治的人,總愛一臉憂國憂民,她又道:「更何況,都督若不跟著皇上干,還能如何?」

    公孫先生想了想,只能苦笑著點頭——沒有八王爺,顧廷燁還是個江湖豪客罷了。

    「只消行事謹慎,別太奮勇直前,得罪人太多總是不好的。」明蘭低聲道,ChairmanMao說的好,戰略上要輕視對方,戰術上要重視。

    公孫先生輕鬆笑道:「這倒無妨,都督此人粗中有細,況他也結交過三教九流,不是那般沒城府的毛頭小子。」

    連下三盤,明蘭和公孫一勝一負一平,雙方都很不滿意,他們原都以為自己是棋林高手來著,忿忿不平之餘,兩人約定來日再決勝負!公孫老頭自恃記性了得,嘴裡唸唸有詞,空手負背而去,明蘭就謙虛多了,叫小桃捧著棋盤回屋,打算研究這番殘局。

    這時,外頭有人來稟報:翠微帶著夫婿孩子來了。

    幾年未見,翠微生了個女兒,足足胖了兩圈,圓潤紅朗的面孔瞧著氣色不錯,她一見明蘭就哭,還拉著小桃綠枝幾個一道哭,一會兒說一會兒笑的,直說想大家想的不行,女孩們俱是一陣歡喜,七嘴八舌的問著近況。

    「我還當老太太要把姑娘多留一陣子才嫁呢?怎麼算著也該是明年,誰知道姑娘嫁的這麼早,倒叫我趕不及回京了!」翠微抹著眼淚,微笑著。

    「誰叫咱們夫人招人喜歡呢!老爺一早就上門提親,緊趕著要成婚呢!」綠枝笑嘻嘻的。

    翠微笑著瞪眼:「嘴皮子還這麼利落,當心以後嫁不出去!」

    綠枝一陣臉紅,大怒著去捶人,丹橘一臉實誠,立刻表示安慰:「綠枝妹妹你別急,夫人定會給你尋個好女婿的!」綠枝更加窘迫,直攆著她們滿地追打。

    一陣笑鬧後眾丫頭退下,明蘭單獨叫了翠微夫婦倆來說話。翠微的夫婿名叫何有昌,原是在金陵看老宅的老何管家的兒子,一張圓圓的面孔,乾淨利落,忠厚周到的樣子;夫妻倆站在一塊兒,倒頗有幾分神似。

    「你爹是老太太的人,我素來是信得過的,你到底年紀輕,先從門房做起,以後再學學管事,瞧著怎樣眉眼高低,言語體面,好歹先把外院的事體摸清楚了再說。」寒暄之後,明蘭端著一碗茶,緩緩微笑道,「你們的孩子還小,翠微不好整日整夜離開,便先在廖勇媳婦身邊幫忙,幫我看著些,她是個明白人,知道怎麼做的。」

    翠微和何有昌都是聰明人,對顧府情狀多有知道,如今明蘭在內院外院都並無可信之人,他們便要做她的耳朵眼睛,替她摸清楚各個管事的底細性子,內外事件之間的相互牽連,將來自會有提拔賞賜。

    夫妻倆出來後,一路笑盈盈的看著顧府景致,一邊低聲說話。

    「夫人倒是個念舊的人,我聽說原本太太要送另一房人給夫人陪嫁的,夫人央了老夫人,硬把咱們從金陵要過來。」何有昌歎道,他正值青壯,自然知道在金陵看老宅和來京城權貴之家當差,差別何其之大,「也是托了你的福。」

    「……咱們可得好好當差,替夫人分憂。」翠微溫柔的看著丈夫,抬頭又道,「那年我去她院裡時,她曾對著我和丹橘她們幾個道『予你們權值管治這群小丫頭,既是約束她們,也是考驗你們』。如今看來,她怕是一早就瞧出燕草不妥了;咱們辦事可要秉著公心,辦錯了辦砸了都好說,倘若存了歪心叫夫人知道……夫人眼睛亮著呢,她眼裡可不揉沙子!」

    何有昌頗敬重妻子,笑道:「這是自然!咱們出門前,爹訓了我足足兩夜呢;他說,能遇上個明白的好主子最好,但凡存了一顆忠心,便不會吃虧的。」

    其實,明蘭希望翠微不要太忙,女兒年幼要照料不說,最好趁年輕多生幾個兒子,將來也有指望;沒辦法,古代嘛。比如說海氏和華蘭,如果只有一個男孩讓明蘭選擇,她會選讓華蘭生兒子,海氏生女兒,無它,華蘭處境更糟糕,海氏過的算是舒坦了。

    沒過幾日,有人來報,華蘭真生了個兒子。

    為了不遲到,洗三那日明蘭一早就起身裝扮,簡單穿一件素淨的月白刻絲暗紋寶妝花長襖,外罩外罩著緋紫色彈花暗紋比甲,頭上綰一個斜墮馬髻,後髻底部若隱若現三四顆拇指大的滾圓明淨的大珍珠,再壓上一隻十分精巧的大赤金五彩嵌紫寶蝴蝶簪,那蝴蝶的點翠觸鬚不住顫動。小桃捧來剛剪下的新鮮花蕾,微顫顫的還帶著清晨的露珠,明蘭挑了一朵杯口大小的玉蘭花,側插在鬢邊;攬鏡而照,暗香縈然,鮮潤清媚,更增麗色三分。

    明蘭第N次的深深感歎,順帶胡思亂想:這幅皮相真是八錯!這要是穿去亂世,大約當個妖妃問題不大,只是不知道會跟昏君一起完蛋呢,還是繼續為新君服務。

    忠勤伯府位於三環地段,明蘭大約在馬車裡顛了快兩個時辰才到,小桃爬進車子替明蘭整理好妝容,主僕倆才下車;王氏見明蘭來的頗早,面上微露笑意,康姨媽依舊一副陰陽怪氣的樣子,如蘭一見明蘭,就扯著她的袖子,湊到她耳邊笑道:「今日相公會來接我!」說完,便斜眼瞄著明蘭,笑意盈盈,一副炫耀的好不得意。

    明蘭幾乎仰天無語,一咬牙,也湊到她耳邊:「也不枉你半夜跑出去會他。」

    如蘭頓時滿臉通紅,恨恨的瞪著明蘭,偏嘴角又掩飾不住想笑的意思,只好在明蘭胳膊上用力擰了兩把,明蘭忍不住輕聲哎喲,昨兒個那頭狼掐出來的還沒好呢。

    墨蘭只在一旁冷眼看著。

    待見了華蘭,明蘭頓時大吃一驚,只見華蘭斜躺在床榻上,頭上裹著一條春暖花開的織錦帕子,雖是著意整理過的,衣裳乾淨整潔,卻依舊掩飾不住面色蠟黃,憔悴病瘦;對比海氏的白胖圓潤,華蘭簡直不像是生了孩子,倒像是生了場大病。

    王氏當時就急忙撲了上去,一口一個『兒啊』叫起來,華蘭只笑笑:「……這次懷相不大好,慢慢養著便好了。」說話有氣無力,還不住喘氣。

    再看那小嬰兒,也是病懨懨的,形容瘦弱,連哭聲都不大聞得,給他脫換衣裳洗三時,只小病貓般的嗚咽了幾聲,就不大動彈了;明蘭記得海氏的女兒洗三時,那胖胖的小手小腳掙扎起來,甩的滿地水花,叫一個起勁!

    在座眾人俱是一臉懷疑,轉頭去看袁夫人和袁大奶奶婆媳倆,只見袁大奶奶似有些侷促,低頭與一旁的親娘章姨媽說話,袁夫人卻神色自若,見別人目露疑惑,居然還輕描淡寫道:「我早和二兒媳婦說了,這胎懷相不好,得多當心著些,她偏偏……」

    說著說著,竟數落起華蘭自己不當來,眾女眷們也不好搭話,只笑笑聽著。王氏暗恨,偏礙著在座人多,她不好當場質問,只能咬牙忍著;墨蘭不動聲色的低頭喝茶,頗覺痛快。

    明蘭微轉視線去看華蘭,卻見她低著頭,目光中隱隱憤恨,明蘭心中難過,坐到華蘭床頭,輕輕撫著她乾瘦的手背,忽然滾燙一下,只見手背上濕潤一滴。

    明蘭一陣酸楚苦澀,緊緊握住她的手。

    如蘭神經大條,比旁人反應慢一拍,好容易才看出華蘭身上不妥,一經發現,她就立刻發作,一下站起來,對著袁夫人大聲道:「我姐姐怎麼這般瘦,是不是生病了?」

    此言一出,屋子立刻一片安靜,有時候蠻的就是怕橫的;如蘭瞪著眼睛,直直的看著袁氏婆媳,袁夫人立刻臉色一沉:「親家姑奶奶怎麼說話呢?婦人家懷孩子,自有個好歹的!等你自己生了孩子就知道了!」

    這話用來堵一般年輕媳婦是管用的,可惜如蘭不是,她可是半夜爬山石去幽會的當代崔鶯鶯,果然,她上前幾步,愈加大聲道:「不用等了,我來問你好了!你是不是又往我姐姐房裡塞一大堆妾室通房了?」——這是華蘭頭次流產時袁夫人的傑作。

    「你胡扯什麼?!」袁夫人面色漲紅,手上的茶碗不住叮咚,周圍已是嗤笑四起了。

    「那就是你又逼著我姐姐挺著大肚子給你站規矩!」如蘭的手指幾乎指到袁夫人鼻尖—這是華蘭懷莊姐兒時袁夫人的創意。

    「放肆!你也太欺人了!」袁夫人渾身顫抖,女眷們嘲諷的目光愈加露骨。

    「不然就是你硬叫我姐姐懷著身子替你管家?」袁夫人又不是盛紘,如蘭絲毫不懼——這招是華蘭懷實哥兒時才出的新招。

    「你你你……」袁夫人頭一次遇上這麼個心直口快的潑辣女子,一時也不知說什麼好,明蘭心裡暗叫痛快。

    在座的夫人太太中,除了回老家辦事而沒法來的壽山伯夫人和出嫁的袁文纓,不少都是常與忠勤伯府來往的女眷,知道袁家底細的著實不少,大多暗笑著看白戲,只有幾個輕輕皺起眉頭。

    袁大奶奶趕緊扶住婆婆,尖聲道:「親家姑奶奶,你也積些口德吧,難不成弟妹有個好歹,便都是我們的過錯?!」

    誰知如蘭一臉理所當然:「那是自然!反正我姐姐若有個不好,定然是你們婆媳欺負她!你看看你們兩個,吃的這麼白胖,下巴都兩層了,若你真待我姐姐好,應當是照看她照看的也消瘦了才對!」

    明蘭幾乎噴笑,遇見這麼不講理的人,王氏又不加制止,袁大奶奶也只好啞然,暗摸下自己的雙下巴,羞憤難言的轉身低頭坐下;華蘭虛弱無力道:「如兒,別說了……」

    袁夫人緩過氣來,厲聲道:「你們盛家姑娘金貴,咱們袁家伺候不起,不過趕緊接回去罷!」

    眾人見事至此,知道不好,紛紛勸了起來,叫袁夫人消消氣,袁夫人卻冷著一張臉拿喬,華蘭又氣又急;明蘭唬的站了起來,冰冷的瞪著袁夫人:「親家夫人可把說明白了!什麼叫『接回去』?親家夫人可是要出具休書!」語氣冷硬。

    袁夫人做夢也料不到盛家人居然敢直接質問回來,還當盛家會說幾句好話,然後下了台階了事,她一時噎住了,說是也好,說不是又下不了面子。

    明蘭微瞇眼睛,目光凌厲,一字一句緩緩道:「袁夫人把話說清楚了!是不是要休妻!」

    以盛家如今的聲勢,雖比上不足,比袁家卻是有餘的;袁夫人心知肚明,倘若華蘭前腳被休出門,自己後腳也是要被趕出去的;她忿忿的轉過頭去,不說話了。

    章姨媽一瞧不對,連忙上來打圓場:「親家姑奶奶說什麼氣話呢,我老姐姐的意思,不過是叫外甥媳婦回娘家養養身子,也能好好調理不是?」

    「原來如此。」明蘭目中輕蔑,輕笑,「倒是我誤會了。」

    明蘭慢慢走過去,拉著氣鼓鼓的如蘭坐下,一邊溫雅微笑道:「各位太太奶奶,莫怪我這姐姐說話無狀,她最是心直口快的,心裡有什麼納悶都藏不住的。」

    明蘭如今是欽封正二品誥命,在座婦人中數她位份最高,眾女眷只有巴結,哪有質疑的,有幾個還湊著笑道『是呀是呀』;袁夫人氣呼呼的背過身子。

    明蘭又淺笑道:「也怪不得我五姐姐胡亂猜測,奈何也太巧了,每每我大姐姐懷身子時,總有些故事要生出來。知道的會說『真是巧了』,不知道的還當親家伯母特特刻薄我大姐姐,偏心自己外甥女呢!不過咱們自己人是知道的,親家伯母定然不會這樣!」

    廢話!就算婆婆是無意之過,媳婦幾次都在孕期出事後,也當主意當心了,哪有這麼上趕著找事的。袁夫人氣的胸膛一起一伏,心口幾欲炸開,偏又說不出什麼;周圍女眷們,或冷漠,或嘲笑,種種目光射來,她更是要氣暈過去了。

    「親家姑奶奶果然是伶牙俐齒,」袁夫人恨聲諷刺道,「娶了你們盛家閨女的,可真福氣!」

    明蘭笑瞇瞇道:「不敢當,我不過是照實說罷了。倘若晚輩有什麼言語不妥的,請親家伯母莫要怪罪,指明出來便是,晚輩下回一定改!」

    王氏面色大善,暗暗吐了一口氣,總算舒服了些,高聲道:「親家不必替我家操心了,我家這輩的閨女,不多不少,上個月剛好嫁完!如今老盛家就一個待字閨中的,就是我那只十幾天大的大胖孫女,離出嫁且還早著呢。」

    說完,屋內一陣哄然大笑,眾女眷們見氣氛緩和了,趕緊湊著趣的說笑起來。

    袁夫人看看齜牙欲罵的如蘭,再看看一臉溫煦的明蘭,一個是破落戶,一個是笑面虎,知道今日絕討不了好去,索性不再說了;因她心裡生氣,竟連午飯也不留了,只嚷著頭痛身子不適,眾女客見袁家出了逐客令,便都紛紛告退。

    明蘭冷眼旁觀,見女客們有不少微露不滿之意,還有幾個索性出言譏諷,知道這袁夫人的人緣也不怎麼樣。

    文姐夫果然來接如蘭,明蘭懷疑他是一直偷偷等在附近的,特意來給如蘭長臉;在眾人艷羨的目光中,如蘭愉快得意的高調離去,正當明蘭也要走時,忽一個袁家小廝來傳話:

    「二爺說了,過會兒他就與顧都督一道回來;今日才聽說薄老帥的夫人病了,是以請顧夫人且留一留,待二爺和都督回府了,一道去探病。」

    薄天冑自交還兵符之後,就處於半退隱狀態,一直住在京郊莊子裡頤養,離忠勤伯府反而路近;明蘭略一沉吟,便去看袁夫人,笑道:「這可怎辦呢?」

    王氏連忙添柴:「若親家太太不方便,我家明蘭可在門口等著。」

    袁夫人今日氣的非同小可,一陣一陣的讓她幾乎腦溢血,若今日明蘭真在門口等了,那明日袁家就會淪為全京城的笑柄,她牙關咬了又咬,好容易忍下來,對著身邊的丫頭大罵道:「還不去給顧夫人備茶!」

    ……

    明蘭緩步走回華蘭的屋子,華蘭早已得信,笑著叫妹妹坐到自己身邊來,一邊招呼丫鬟上茶果點心,一邊不斷問著明蘭婚後可好。聽到明蘭過的有趣之處,華蘭拿帕子捂著眼角,替她高興,明蘭說到煩惱之處,便給她出餿主意,兩姐妹親親熱熱的說了好一會子話。

    明蘭四下看了看,示意翠蟬去門口看著,低聲道:「姐姐,到底怎麼回事?你真不打算說了麼。自打賀老夫人叮囑過你要緊事項後,你是不會在孕期輕忽自己身子的。」

    華蘭一愣,眼眶頓時濕潤,想起產婦不能哭,連忙忍住,只哽咽道:「我就知道……旁人也就罷了,你,我是瞞不住的。」

    「到底怎麼了!」

    華蘭忽高聲道:「翠蟬,去把實哥兒抱來,再把莊姐兒領來;銀姐,把門窗看嚴實了!」

    外頭應聲。

    華蘭緊緊握著明蘭的手,聲音斷續哽咽:「那,那…那死老太婆!真是欺人太甚!自打我懷了身子後,她就提出,要把實哥兒養在她屋裡!」

    「真的?」明蘭驚呼。

    華蘭恨恨道:「尋常人家,祖母撫養孫子,也是常事;可,可…那死老太婆一直存心拿捏我,我如何能放心?!……你姐夫也不肯,就這麼一直拖拖拉拉的敷衍到兩個月前,這死老太婆忽哼哼唧唧的裝起病來,還尋來個道婆,口口聲聲說實哥兒的八字旺她,若要她病好,非得把實哥兒養在她身邊不可!一頂『孝順』的大帽子扣下來,你姐夫如何抵擋的了?!」

    明蘭默然,這招真它X的下作無恥!

    挑華蘭身體最虛弱的時候發作,她肚裡的還不知是男是女,實哥兒是華蘭唯一的兒子,把實哥兒帶走,華蘭就得日夜提心吊膽,如何能好好養胎;婆母但有吩咐,她怎敢不從。

    華蘭抹抹眼淚,神情淒楚,繼續道:「那兩個月,我都不知道是怎麼過的,一閉上眼睛就夢見實哥兒出事了,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下,幾要發瘋了!」

    明蘭心生憐憫,握著華蘭的一隻手輕撫;雖然知道袁夫人未必會對自己孫子不利,但真若要有個萬一,難不成還能叫祖母給孫子償命嗎?不過一句疏忽了事,這個啞巴虧吃定了。

    「約十天前,前院忽然喧嘩起來;我一問,差點死過去。」華蘭面容慘淡,「那起子黑心肝的婆子,竟讓實哥兒獨自午睡,也不留個人看著,她們全去外頭喝茶聊天去了!實哥兒如今很會爬了,他醒過來後便滿床亂爬,偏床邊放了個熏爐,小孩子不知道,打翻了熏爐,還滾落床下,那熏爐裡的火灰就落在實哥兒身上!」

    「啊!」明蘭驚叫起來,「可有傷著?!」

    「可憐我那實哥兒,哭了好一陣都沒人理睬。」華蘭聲音中充滿了恐懼,輕顫道,「幸虧有莊姐兒……」

    「關莊姐兒什麼事?」

    華蘭面上泛起一陣羞愧:「…都是我不好,只記掛實哥兒,疏忽了她;這孩子知道我放心不下,就常甩開她奶母,每日都偷跑去前院瞧她弟弟,她人小,旁人又不防備,是以也無人知覺。她奶母來告狀,我心煩,還狠狠斥責了她。那日,莊姐兒又偷偷跑了去,她聽見屋裡實哥兒在哭,連忙跑進去一看,只見她弟弟滾在地上哭號,一頭一臉都是燙起的泡!莊姐兒抱不動她弟弟,只好把她弟弟身上的火灰全都撣開,可憐她的手,也燙起了好幾處……啊,快進來,莊姐兒,快來見你六姨母!」

    一個小小的女孩急急的跑進來,明蘭一把抱住,在她腦門上用力親了一口:「乖孩子,叫姨母看看你的手。」

    莊姐兒稚氣的面龐也泛起了成人才有的驚懼,怯生生的伸出兩隻小手,幼短白嫩的指腹上有幾處深玫瑰色的暗斑,小女孩羞澀的縮回手指,稚嫩的聲音:「姨母,我早不疼了,弟弟身上才燙的厲害呢。」

    明蘭連忙去看翠蟬懷裡抱的男孩,他正熟睡著,只見他秀氣白皙的面龐上,額角上觸目驚醒的一處紅腫,應當是摔出來的;沿著右邊眉毛往臉頰下,一排細碎的深紅色燙疤,其中最驚心動魄的一處,恰恰在他右眼皮上!倘使當初有個萬一,他一隻眼睛怕要廢了!

    男孩似有醒覺,微微嗚嗚了兩聲,莊姐兒忙上前輕拍了弟弟兩下,奶聲奶氣哄道:「乖,乖哦……」小小男孩似知道是姐姐的聲音,又沉沉睡了過去。

    明蘭一陣心疼,再也忍不住,一把用力抱住莊姐兒,眼淚止不住的流下來,華蘭看著這兩個孩子,悲從中來,伏在床頭也悶悶哭了起來,翠蟬連忙把男孩交給旁邊的奶母,忙著扶起華蘭幫她擦眼淚,連聲道:「二奶奶,你可千萬不能哭,這可是要落一輩子毛病的!」

    明蘭趕緊抹了眼淚,抱起莊姐兒,滿臉驕傲道:「好孩子,你能替母親分憂,能救護弟弟,是個頂頂好的女兒,頂頂好的姐姐,六姨母很是為你高興!你不要怕欺侮困難,你是袁家的嫡長女,盛家的長外孫女!看哪個敢欺負你!」

    莊姐兒小小的綻開一個笑容,用力點點頭。

    翠蟬把兩個孩子帶了出去,明蘭目送著他們出門,回頭含淚笑道:「姐姐把孩子教養的極好,將來姐姐會有福氣的!……呃,後來呢?」

    華蘭也滿是自豪,欣慰而笑,平復了情緒後,緩緩道:「我當那死老太婆會心中有愧,誰知她竟反咬一口,說是莊姐兒打翻熏爐,弄傷實哥兒的!還要罰莊姐兒!」

    「屁話!」明蘭也爆粗口了,「說一千道一萬,總是屋裡沒人伺候著,才會出事,若是有人在,哪怕是莊姐兒打翻了熏爐,也傷不到實哥兒!」

    「誰說不是!」華蘭苦笑著,「家裡亂作一團,你姐夫回來後,氣的半死,要拿鞭子生生抽死那幾個婆子,偏被他娘攔了下來,大罵兒子不孝,還說要去祠堂跪祖先!公公知道後,立即發落了那幾個婆子,還要送婆婆去莊子裡『靜養』;婆婆也不知哪裡學來的腌臢伎倆,竟找出一條繩子要上吊,口口聲聲『天下沒有為了兒媳婦而慢待髮妻的道理』,把公公也氣的險些暈厥!這事便不了了之了,好在兒子總算要回來了……」

    明蘭聽的無語,華蘭嘴角浮起一抹淺笑:「你姐夫看了實哥兒的傷處,也是嚇的一頭冷汗,著實氣不過,又無處發洩,於是……呵呵,」她笑的古怪,「那死老太婆往我這兒前後送七八個通房侍妾,你姐夫當晚就把那兩個最出頭的,每人各打了五十板子,打的半死後丟出忠勤伯府大門!又把另兩個剝光了衣裳,叫她們赤身跪在院裡一整夜,第二日她們就病了,然後被挪了出去。剩下那幾個如今老實的很,連頭都不敢露,生怕叫你姐夫遷怒了。」

    明蘭失笑:「竟有這事。」

    「死老太婆知道後,又來鬧了一場,我當時就捏著一把簪子指著喉嚨,我說『她要再敢提一句抱走我孩兒的事,我立時就死在當場』,她只好去打罵她兒子,直把你姐夫抓的滿臉都是傷,幾天都沒能出門見人。」

    一段驚心動魄的過往說完後,兩姐妹久久無語,頭靠頭挨在一起倚著,俱是傷懷;過了好久,華蘭才道:「這到底什麼時候才是個頭呀!我如今鎮日害怕她又出什麼麼蛾子。」

    「也……不是沒有辦法根治。」明蘭悠悠的一句。

    華蘭立刻挺起身子,兩眼發亮,抓著明蘭低叫道:「有什麼法子?快說!快說!」

    明蘭沉吟不語,華蘭急了,連連追問,直把明蘭晃的頭暈,明蘭為難道:「這不是什麼好事,不過是個餿主意罷了。」

    「餿主意才好!正配那老太婆!」華蘭目光熾熱。

    明蘭咬了咬牙,好吧,她生平第一次大型陰謀詭計開始了;她道:「前陣子,我聽聞家裡出了一檔子事。太太…她想給大哥哥納妾,大嫂嫂當即就病了。」

    華蘭嘴角輕諷:「我那弟妹好福氣,比我強多了,納個妾室也死不了的。」

    明蘭心裡輕歎,也能理解華蘭的心態,繼續道:「別說哥哥不願意,爹爹也覺著太太沒事瞎鬧,於是……咳咳,他一氣收用幾個通房丫頭。」

    華蘭似乎有些明白,輕輕問道:「所以……?」

    明蘭攤攤手,為難的說出最後的結論:「太太如今沒功夫去管嫂嫂了。」

    華蘭睜大了眼睛,她明白了。

    「這,成嗎?」華蘭遲疑。

    明蘭淡淡道:「袁家是否可能休了你婆婆?」

    華蘭頹然坐倒,搖頭道:「不可能,她到底生兒育女了,忠勤伯府丟不起這個人,那休書也不過是嚇嚇她罷了。」

    「那你公公是否可能把你婆婆一輩子丟在莊子裡『靜養』?」

    華蘭眼神絕望:「也不成,別說旁人;就是你姐夫,也不忍心婆婆永遠在莊子裡吃苦。」

    「那你還有什麼法子?」——其實,話倒過來說,袁家也不可能休掉華蘭就是了。

    「沒錯!沒錯!」華蘭重重捶著床板,低聲道,「叫她日子過的這麼舒服!該給公爹納幾房年輕美貌的妾室了!……可是,公爹房裡的妾室都叫婆婆看的死死的呀!」

    明蘭搖著左手,用力壓低聲音,湊過去道:「第一,哪有兒媳婦給老公公納妾的,傳出去豈不笑死人;第二,不用隨便納妾,要納一個你婆婆不能輕易打殺的妾。」

    華蘭何其聰明,沉吟片刻就明白了:「你讓我去找大姑姑?」

    「對。」明蘭道,「去找壽山伯夫人。」

    「她肯幫我嗎?」華蘭懷疑,雖然她很喜歡自己,但是……

    明蘭乾脆道:「不是幫你,是幫她自己的娘家!等她從老家回來後,必然會來看你,到時候,你屏退眾人,把一切跟她攤開了說。先說你的苦楚,你的委屈,把受傷的孩子給她瞧,把傷處往厲害了說!然後再和她講鄭莊公和共叔段的故事……」

    「我知道!」華蘭眼中終於泛起了光彩,「春秋時的鄭莊公和共叔段也是一母同胞的親兄弟!可是因武姜太后偏心,一意偏袒共叔段,倒行逆施,終於釀成兄弟鬩牆!最後……」

    「最後,鄭莊公親手殺了他弟弟共叔段!真論起來,這泰半是武姜太后之過!」明蘭補上,「這不單單是你們婆媳之間的紛爭了,要知道再這樣讓袁夫人癲狂下去,袁家兩兄弟不離心也要離心了,到時候,袁家非得分崩離析不可。」

    這句話一說,整個事件立刻上升到一個新的高度,變成了維護家族團結。

    華蘭把事情來回度量了兩遍,覺得很有可行性。讓壽山伯夫人找個門第清白的貧家女子,美貌溫柔,頭腦清楚,她會知道二房才是她的助力。做大姐的給身子不好弟弟送個妾室來服侍,只要老伯爺自己同意,誰也沒資格說什麼,若袁夫人鬧騰,就是犯了『七出』——她給兒子塞女人時,就老喜歡拿這個來堵華蘭。

    清苦了大半輩子的袁老伯爺多半會喜歡那女子的,就算生下庶子也不打緊,反正有沒有庶子,二房都分不到什麼財產。說到底,做婆婆的可以天天為難兒媳婦,可做兒媳婦的不好天天去找公公告狀;索性安個得力的枕頭風來吹吹,到時候看袁夫人還有力氣天天來尋釁!

    華蘭越想越覺得美滿,神采大好,幾乎要下地走兩圈了。

    明蘭微笑著看華蘭。

    第一,既然華蘭不介意長柏納妾,想必和袁夫人關係不好的壽山伯夫人也不會介意弟弟忠勤伯納妾;第二,袁家大爺讀書不成,學武不行,只喜歡躲著清閒,而袁文紹卻精明強幹,眼看著前途大好,壽山伯夫人應該知道,將來她和她的孩子能倚重的是哪一房。

    ——這才是最終的關鍵。

    「這件事只能有三個人知道。」明蘭忍不住提醒,「你,壽山伯夫人,待事成之後,你還可以攤給姐夫知道,你們夫妻情分不錯,不要為了這個傷了。」

    「我知道你的意思,待人進了門,我就一五一十的告訴你姐夫。」華蘭笑的很狡黠,她彷彿又回到了無憂無慮的少女時代,那時她唯一的功課就是怎麼給林姨娘下幾個絆子,「放心!從頭到尾,都沒你什麼事。」

    明蘭放心了,跟聰明人合作總是特別愉快。

    其實,只要不威脅到自己的利益和地位,這個時代的大多數兒子,對父親納妾都不會有什麼意見,何況到時候華蘭抱著滿身傷疤的兩個孩子,跪在丈夫面前一哭一求,措辭婉轉些,巧妙些,基本不會有大問題。

    又過了一會兒,顧袁二人回來了。當袁文紹笑著去請明蘭出府時,他永遠不會知道,就在適才短短的時間內,他的人生弧線稍稍彎曲了角度;很久以後,他有了一個很聽話很忠誠的幼年庶弟,還有一個很幸福很太平的後半生。

    而此刻正坐在炕上,惡狠狠咒罵自己命苦的袁夫人不會知道,她真正命苦的日子才剛剛開始。

    在外院門房處,顧廷燁扶著明蘭上了馬車,見她情緒低落,神色漠漠的,頗覺奇怪,他轉眼瞧了下袁文紹還沒出來,便也鑽進馬車去問怎麼了,明蘭簡單的把事情述說了一遍。

    顧廷燁輕輕皺眉:「文紹襟兄也忒優柔寡斷了,這般愚孝,不但委屈了自己妻兒,還縱容家宅不寧。」

    「談不上優柔寡斷,不過是值不值得罷了。」明蘭斜倚著車壁,神色淡然,「姐夫自然知道姐姐度日艱難,但他認為千依百順他的母親更重要;三妻四妾的男人佯裝家宅和睦,並非他們不知道妻子在傷心,不過是自己的風流快活勝過妻子的悲傷罷了。……不過這也不算錯,人生在世,自然是自己的快活更要緊了。」

    顧廷燁微驚愕的看著有些異樣的明蘭,心頭蔓起一陣很不適的感覺,他壓抑住這種感覺,靜靜問道:「那你呢?傷心了該如何呢。」

    明蘭想也不想,就笑道:「傷著傷著……就好了唄,總能熬過去的。」

    到了這個古代,才知道古代女人的生活方式才是最明智的,管理好財產,保證物質基礎,然後愛自己,愛孩子,愛善意的娘家,偶爾愛一點男人,不要太多,上限到他找別的女人你也不會難過,下限在你能恰到好處的對他表現出你的綿綿情意而不會覺得噁心。

    最好不要動不動就產生厭惡情緒,無可奈何的和一個自己深深厭惡的男人過一輩子,是很不健康的生活方式。

    ——明蘭正在努力練習中。再過幾天,待顧府整頓完畢,她得辦頓上梁酒宴請親朋,那之後她就得時不時的去寧遠侯府給長輩請安問好了。休假要結束了,希望那時也一切順利。

    「你倒什麼都敢說?」顧廷燁瞇眼,隱含凌厲目光。

    明蘭歪著腦袋,靜靜的:「你說你喜歡聽真話的,何況……我也瞞不過你,叫你逼著說真話,還不如自己說呢。」

    「你並沒有指著我過日子?」顧廷燁挑高了一邊的眉毛。

    「不。」明蘭掰掰手指,攤開,「我指著你過日子的,可是……」她沉靜的眸子直直看著男人,清澄的叫人難過,「若你變心了,我能有什麼辦法?」

    顧廷燁眸色晦暗,忽又問:「那你會怎麼辦?」

    明蘭支著下巴,苦苦思考:「不知道,等那時再說罷,大約不會去尋死吧。」

    她對姐妹的最初期待,不過是她們莫要害她,只要滿足這點,華蘭如蘭都是她的好姐姐;她對盛紘王氏的唯一期許,也不過是他們不要拿自己換太多好處,只要他們多少還為她的婚嫁幸福考慮,那他們就是好父母。

    如今看來,基本上,盛明蘭這個生物的生活,還是愉快的;她一定會尋找一種讓自己最舒服的生活方式,不論是不是離開他。

    顧廷燁一瞬不眨的看著明蘭,昏暗的車廂裡,只有車簾透出一絲光線,籠在她如美玉般白皙的面龐上,長長的睫毛垂下來,蓋住了黯淡水晶般的光彩,彎曲的頸項無力的靠著,脆弱的,頹喪的,茫然的,帶著一種無可奈何的嫉世憤俗。

    這樣驚心動魄的美麗生靈,充滿了自我嘲諷的調侃傷懷,她熱愛生活,她唾棄生活,她樂觀熱忱,她頹廢冷漠,她似乎時刻都在肯定,又時刻都在否定,矛盾的完美對稱——把濕漉漉的她從江裡撈出來的那一刻起,他就一直好奇著她,他從沒有這樣著迷過一個人。

    「若是你遇上了你姐姐這般的事,當如何處之?」男人忽然發問。

    沉寂的眸子靈動起來,像湖面漫開秀麗的漣漪,她拍著小几,俏皮的笑道:「官逼民反,這還了得!我立時就去拎兩把菜刀來,一把押著自己的脖子,一把押著那人的脖子,一聲斷喝——不讓我活,也不叫你們好過!」

    然後她呵呵的笑倒在猩紅華麗金線刺繡的墊褥上,像個孩子般淘氣。

    顧廷燁深深看著她,他沒有笑,他知道她不是在說笑,她的眼睛沒有笑——好幾次都是這樣,相反,她目中還帶著一種異樣的絕然;美麗的像撲火而去的飛蛾。

    他一把拖起她,粗暴蠻橫的抓她到懷裡,用力箍住,拚命的箍住,直勒得她快斷氣了,才慢慢放開,明蘭抬頭大口喘氣,被悶的滿臉通紅,險些斷氣,木木的看著他。

    顧廷燁覺得自己莫名其妙,他似乎很生氣,氣她不信任自己,但又不得不承認她的顧慮也很對。末了,他只能撫著她秀美的眼瞼,輕輕歎氣,低低的沉著聲音:「不用菜刀,你想砍誰,我替你去砍。」反正他親媽早沒了。

    明蘭木木的,茫然不知所以——他在說什麼。

    他頓了頓,補充道:「我砍的比較好。」

    明蘭呆呆的笑了幾下,表示同意;顧廷燁忽然又是一陣大怒,狂暴的掀翻了車廂裡的小几,一拳捶在車壁上,震得馬車搖晃,明蘭嚇作一團,

    顧廷燁壓低恨聲道:「你個小沒良心的!成親還不到一個月,你就成日想著該找什麼樣的退路!你個小混蛋!」

    說著,一把提起明蘭的胳膊,麻利的擄起她的袖子,照著她雪白粉嫩的肘子,啊嗚就是一大口,留下兩排整齊的牙印。

    明蘭嚇的花容失色,扁著嘴,淚汪汪的看著顧廷燁忿忿的轉身下車!



作者: C萍妹    時間: 2012-7-12 02:56 PM

第122回

     莫名其妙發了一通脾氣,顧廷燁飛馬繞了一趟百年老店德順齋,捎了一隻胖胖的水晶冰糖醬肉肘子回府,碧綠的荷葉包裹著醬香四溢的滷肉肘子,明蘭看的兩眼發直。

    她忍不住四下瞅了瞅,見恰好無人,撲上去往那滷肉肘子上狠狠啃了一口,然後擄起自己的袖子把胳膊比了比,明蘭抿著嘴角笑的很滿意;隨後揮手叫小桃,讓把肘子端去廚房切了,一半照舊留給葛媽媽她們學習,一半給晚飯加菜。
   
     誰知此時顧廷燁恰好從外書房回來,瞧見小桃端著荷葉肘子在廊上跑,他忍不住喝止了,過去掀開一看,頓時臉色綠的跟荷葉一般:只見那油光水滑的紅燜肘子上,兩排小巧滾圓的牙印,很深,很兇惡。涵義不言而喻。
   
     顧廷燁仰頭望天,好氣又好笑。
   
     當晚開飯,明蘭一直光顧那碟肘子,愈吃愈開心,還慇勤的招呼丈夫也吃,顧廷燁不可置否的看看她,嘴角輕輕彎起;明蘭也沒注意,只埋頭苦吃,這百年老滷味果然名不虛傳,滋味極是道地,她居然把一碟子都吃完了。
   
     結果,當晚她就鬧起積食來了,胃漲的難受,眼淚汪汪的伏在床頭輕輕哀泣;顧廷燁披散著濃黑的頭髮,敞著雪綾長褂,隱露著健碩的胸膛,屏退旁人後,他自己托著一盞消食的神曲茶,正哄著明蘭喝,可明蘭哪喝的下。
   
     顧廷燁見她頂的難受,急的幾乎要半夜去找太醫,被明蘭拖住了衣角,嗚嗚道:「叫外頭人知道我吃撐了,我我我……我就沒臉見人了!」
   
     顧廷燁氣急敗壞的在屋裡走來走去,冷著臉罵道:「該!居然一氣吃了半隻肘子!滿京城去打聽,哪家夫人小姐似你這樣的!」
   
     明蘭摸著胖胖的肚皮,一邊抽泣一邊小小的打著嗝,活像只吃撐了的小松鼠,捂著臉輕聲嗚嗚,又委屈又羞愧:「……誰叫你咬我來著。」
   
     顧廷燁更怒,瞪著眼睛罵道:「你個欺軟怕硬的!不然咬我,只敢咬肘子!」
   
     明蘭悶悶的低著小腦袋,暗自唾棄自己。
   
     因明蘭平躺不舒服,顧廷燁這夜只好摟著她半靠在榻上,一邊給她揉著肚子,一邊低聲咒罵,明蘭睡的不甚清醒,恍惚間,只看見案幾上那只雕繪繁複的洞鼎石盤龍熏爐,云云繞繞的吐著青煙,耳畔是男人沉沉的心跳聲。
   
     迷濛中,她忽然覺得很安心,很可靠。
   
     次日天未亮顧廷燁便要起身早朝,正待翻床而下時,忽覺襟口一緊,他低頭看去,只見一隻白玉般的小手緊緊扯著自己的衣襟,透明的指甲因微微用力而帶上淡淡的粉紅色,像花苞裡的海棠花瓣,稚嫩柔軟。
   
     大約難受了半夜,此時的明蘭睡的很沉,白裡透紅的秀美面頰上一片寧靜,顧   廷燁莫名一陣歡喜,他低頭親親那只白胖的小拳頭,小心的解開衣帶,褪衣後輕悄離去。
   
     待天盡明後,明蘭才打著呵欠從床上爬了起來,驀然發覺手中扯著一件衫子,上頭隱然男人濃重的氣味,明蘭怔了怔,丹橘一眼看過來,又看了看明蘭的臉色,忍不住笑道:「姑娘,要說姑爺待你…真是極好的。」

     明蘭愣了愣,笑的很悵然:「是呀。」
   
     一日日的,眼看著庭院後園都漸漸成了樣子,明蘭開始籌備開府筵席,寧遠侯府那邊也特意遣人過來相詢可否需要幫助。
   
     明蘭正忙的焦頭爛額,一瞧見太夫人派來的向媽媽,立刻老實不客氣的提了,要了人手,要了寧遠侯府歷年辦筵的菜席舊例,還要了桌椅酒器碗碟杯盞等等。"
   
     向媽媽都含笑應了,一趟趟穿梭於寧遠侯府和顧府之間,一來二去,倒也和明蘭聊上了。*
   
     「……這麼說,大姑太太這幾年都不在京城?」明蘭端著一盞涼涼的枸杞車前草茶微笑——這茶的方子還是賀老夫人給的,說起來,她還從未見過長房的庶長女顧廷煙呢。
   
     「正是。」向媽媽淺淺喝了口茶,抬頭道:「馮家也是書香門第,大姑爺如今正於福建任上,大姑太太也跟著去了。」
   
     明蘭低頭喫茶,忽輕抬頭,笑道:「不怕媽媽笑話,說了半日,我還不知該叫大姑太太『姐姐』還是『妹妹』呢。」
   
     向媽媽目光一閃,答道:「大姑太太比二老爺稍大了四個月。」
   
     「那我該叫一聲『大姐』了。」明蘭心頭一動,臉上依舊笑的很溫煦——顧廷煙的生母是已過世的一位姨娘。大秦氏,到底是留了後手的。
   
     「不知二夫人可擬好了宴飲名單?」向媽媽微微試探道,「若有不明白的,盡可問太夫人,免得到時候怠慢了親戚。」
   
     明蘭放下茶盞,雙手輕輕擱在膝上,姿勢優美,她笑吟吟道:「媽媽說的是,我也怕有不周,我已請大嫂嫂叫身邊的管事媽媽送一份咱家常往來的親戚單子來……不過,都督說,如今朝堂上事多,咱們還是輕省些的好,莫太招搖了,只少許請些親朋便是了。」
   
     向媽媽眼神一閃,笑道:「二老爺說的自然是有道理的,」她頓了頓,又笑道,「也不知送來的那幾房人,二夫人使的還慣麼?不計是太夫人,還是四老太太五老太太,都是把身邊可信的人送來的呢。」
   
     明蘭輕笑道:「還好,還好。」她向丹橘打了個手勢,丹橘立刻捧了本冊子來,明蘭翻出其中幾頁,遞給向媽媽看,向媽媽看了立刻臉色大變。
   
     明蘭淡淡道:「也沒什麼,橘生淮南則為橘,生於淮北則為枳,大約是我這主子德行不夠,震不住她們罷。」
   
     「她真這麼說?」幽靜的內室裡,太夫人秦氏手中拈著一串佛珠,端坐在佛龕前。
   
     向媽媽低聲道:「那幾個不成器的,才這麼幾日功夫,就叫她拿住了這許多把柄,賭錢的,剋扣丫頭月錢的,私自遞東西出府的……一樣樣都寫的清楚,下頭有她們自己的畫押指印,一旁還有人證的錄入,我只瞧的心驚肉跳。」
   
     房間比鄰花圃,一陣清香透窗傳來,太夫人斂眉道:「你這幾日常去那府裡,覺著如何?」
   
     「怕是有些門道。」向媽媽拿著玉夾子撥了撥香爐裡的火灰,低聲道,「我私底下細細打聽了,二夫人瞧著和善隨性,卻是規矩極嚴。單說她那正院,丫鬟們都分了崗次的,每日每個時辰每個地方都有誰當值都做了表格,白紙黑字寫的清楚,當值期間不得肆意玩笑打鬧。尤其她那幾間正房和裡屋,閒人尋常都進不去,時時有人守著,屋外十步方能有人,哪怕是同院的丫頭,閒等也不可亂走。」

     「刁家的還與我說。」向媽媽回憶道,「她家春月,哦,就是原來那個明月,她這幾日叫連著罰了兩回,一次是擅自進正房,一次是在屋外徘徊了半天。春月如今已叫罰出正院了。」
   
     太夫人突然睜開眼睛,唇畔露出一絲微笑:「她倒聰明,到底是侯府小姐帶大的。
   
     向媽媽搖頭道:「她這人頗懂賞罰之道,說一不二,賞就重賞,罰也重罰;每每處罰都道明緣由,若有抵賴狡辯的罪加一等,若有推諉旁人的愈加重責。若情有可原的,也能從輕。這段日子下來,府中眾人自管事到雜役,俱是敬服,把個府邸弄的跟鐵柵欄般,只進不出,連詢問些消息都不容易;哎……以後怕再難打聽了。哎呀呀,真是沒想到,這麼點兒年紀,還是個庶出的,就這般威勢能耐!」
   
     太夫人神色漸凝重,冷笑道:「原以為牽了頭羊進來,沒料到…哼,他們夫妻處的如何?」
   
     「說不好。」向媽媽有些猶豫,「好的時候固然是如膠似漆,但也常吵嘴,二老爺有時罵人的嗓門直傳出屋外來,昨日還對著二夫人身邊的丫頭發了通脾氣,細的我也打聽不出來……不過,二老爺倒是什麼都肯與二夫人說,內外書房她也是可以隨進的。」
   
     太夫人皺著眉,握佛珠的指關節有些發白:「她可有身孕了?」
   
     「當是還沒有。」向媽媽苦笑著,「春月被攆出去之前,她剛換洗過……可便是那幾日,二老爺也歇在她屋裡。」
   
     這句話說完太夫人就不再問了,只閉上眼睛微微養神,向媽媽就靜靜的站在一旁,過了良久,太夫人忽然睜眼,輕笑道:「如今我倒佩服起一個人來了。」
   
     「您說的是誰?」
   
     「親家公,盛紘老爺。」太夫人拍著膝頭,微笑著,「當初我還鬧不明白,好好的怎麼這麼大單子,硬是把嫡女嫁去文家,卻拿庶女來充數。如今瞧來,親家公是個極明白的。」
   
     「那我們如今可怎辦?」向媽媽微微著急道,「自打二老爺知道了當年的事,他心裡可憋著一口氣呢!」
   
     「什麼怎麼辦?」太夫人微笑自若,「什麼都不用辦。白氏又不是我害死的,他有氣也不用衝我來!如今更著急的,怕是老四和老五。我到底佔著名分,只消我什麼錯都不出,誰也不能把我怎麼樣。咱們別急,單瞧著老四老五他們鬧罷。」
   
     「那您為何還要屢屢與她為難?」向媽媽不解道,「好好哄著她,叫她信您敬您重您,不是更好麼?」
   
     太夫人緩緩拈起佛珠來:「她是庶女,哪裡有膽氣違抗夫婿,而廷燁已對我有了戒心,我越是示好,他越會懷疑,索性就依了他們的猜測,扯他們幾下後腿,反倒叫他們安心了。」
   
     「那……以後呢?」向媽媽遲疑道。
   
     太夫人把佛珠小心的擺在案前,對著佛龕裡的觀音像緩緩微笑道:「做婆婆的要為難媳婦,還用挑時候麼?不必趕著此時。如今她不過是仗著年輕貌美,得了些寵愛,待過了這陣子,咱們再慢慢籌算。」
   


第123回

     為了籌備筵席,這段日子明蘭忙的幾乎腳打後腦勺;首當其衝就是銀錢問題。

     當初,大約新婚方四五日時,顧家有一門遠房姻親要辦喜事,因此門親戚屬於七拐八彎之列,無需明蘭夫婦親到賀喜,但又因這家人目前混的尚算不錯,朝堂之上也算碰的上面的,是以也不好丟了這門親緣,明蘭便隨了份賀禮送過去。

     這種風俗,叫做隨禮。舉凡牽連些干係的,有點兒厲害交往的,只要人家送份喜事筵席的帖子來,不論你去不去吃酒,都應送份賀禮,厚薄另計。

     寧遠侯府自開國而始,人丁雖不算特別興旺,但也是根深葉茂的大族之家,姻親遠親無數,京裡京外都有,另加上顧廷燁的僚友弟兄明的暗的關係一大堆,哪怕不算外地的,也是一個十分客觀的數字。

     成親堪堪一個月,明蘭雖還未公開出席過任何宴飲,卻已送出去了十一筆半的賀禮,其中人家長輩大壽的四筆,嫁女娶媳三筆,嫡子滿月兩筆,陞官擺筵一筆,外加喪事一筆半——那半筆是和寧遠侯府湊著份子一道送去的。

     明蘭她終於知道為何古代大家族喜歡群居生活了。那些三四代同堂的大家子,大可以從老太爺過生日一直收禮收到曾孫子娶二房,紅白喜事延綿不絕;當然了,禮尚往來,你來我往,大戶人家的禮錢基本也不會出現太厲害的收支失衡就是了。

     這樣一算,顧府明顯吃虧吃大發了:

     辦大壽?顧家老頭老太們都在隔壁。

     娶媳婦?顧廷燁剛剛才娶過,明蘭一時半刻還死不了。

     嫁女兒?蓉姐兒剛能上小學,就是古代也沒那麼摧殘的。

     滿月酒?就是夫妻倆加班加點日夜努力,這會兒也來不及呀!

     一概禮錢收入俱無,可因另立府宅門戶,送禮卻得單獨一份,明蘭對著賬簿直抽冷氣,心口一陣陣絞痛,她終於體會了什麼叫『心如刀割』!她幾乎想勸顧廷燁住回寧遠侯府算了。

    顧廷燁見明蘭好好的卻無端憂鬱起來,不由得奇而發問,明蘭鬱鬱道:「夫君離家遠走江湖之時,可曾為那黃白之物煩擾過?」

     顧廷燁俊目含笑,展開左臂側搭於紫檀木的椅扶上,端茶緩飲:「那是自然。有陣子我還吃過三文錢一碗的陽春麵。」

     明蘭點點頭,憂傷的望著他,歎息道:「夫君可知道,這些日子來,咱們統共隨禮出去了六十五萬三千四百多碗陽春麵,唉……還是應當去赴宴才對,好歹吃些回來。 」

     顧廷燁差點從鼻子裡噴出茶水來,連忙放下茶碗,失笑道:「無妨。回頭都能收回來的。」

     明蘭嗤之以鼻,刮著男人高聳俊秀的鼻樑,笑嗔道:「大都督怕是不理庶務久了罷,如今這宅子裡上無老,下無小,除非大都督行納妾之喜,否則哪來名頭呀!」

     顧廷燁用很憐憫的目光看了眼明蘭,諄諄教誨她的無知:「為夫的來教你一句,若是熱灶,便是當夏六月,也會有人趕著來燒的。」

     這句話深思起來很有哲理,但難掩自得之意,明蘭立刻對丈夫刮目相看,由衷敬佩道:「夫君果然高見!」滿眼都是敬佩崇拜;這目光頓時讓顧廷燁自覺雄偉英明了不少,一時心裡快活,忍不住嘴角翹起。

     「可……」下一刻,明蘭忍不住又道:「若火燒的太旺了,豈非把灶給毀塌了?」

     顧廷燁點點頭,微笑道:「正是。所以得把好了灶門,不能誰想來添把柴都行。」

     明蘭放心了,揮揮小手:「嗯,夫君當心些就是了。」

     顧廷燁笑瞇瞇的從後面提起明蘭的脖子,好像拎著一隻喵喵嗚咽的幼貓:「賢妻,為夫的提醒你一句,咱倆如今在一個灶上呢。」

     明蘭縮起脖子,看了顧廷燁一會兒,立刻從善如流:「那咱們倆一起當心。」

    顧廷燁料事很準,果然,自五六日前起,門房處便陸陸續續來了賀禮,京裡京外的都有,遠一點的有邊關戍守的將領,近一些的有京畿官宦,還有七八竿子才能打到的親朋,大約的意思都是『貴府大喜,奈何身有旁務,未能親自道喜,特此,略備薄禮』云云。

     明蘭看了那些名帖,忍不住納悶——上頭有不少人她壓根沒有下帖呀,這來道的哪門子喜?然後她拿禮單去給顧廷燁看。

     顧廷燁一一掠過名單,有些名字他看了挑挑眉,不置可否,有些他深思片刻,似有疑慮,還有些他則目露鄙夷,冷哼一聲,但只消不是太過的禮錢,他叫明蘭一概全收了。

     「連『薄禮』都不收,怕是有人要急的跳起來了。」顧廷燁面沉如水,轉身去了外書房。

    明蘭也不追問,只趕緊回自己屋裡把那些名單都記下來,並一一注上顧廷燁當時流露出來的些微意味,以備所需;至於禮單則由回事處備檔,不用她操心了。

     再回頭看看那些大箱小籠的『薄禮』,明蘭忽覺得這些錢十分扎手,恨不得能立刻退回去,好換一個心安。想到這裡,明蘭悠悠長歎一聲,到今日她才覺得自己有些穿越女的范兒了,她居然也開始視金錢如糞土了?!

     又過了兩日,宮裡也頒了賞賜,一大盒南海進貢的珍珠,顆顆飽滿碩大,滾圓明淨,一叢尺餘高的珊瑚樹,通體朱紅潤澤,鮮妍欲滴,兩樣俱是珍稀異常的寶物;外加一袋用明黃綾緞包裹的三百兩銀子。

     賞賜只是象徵,皇帝的意思是:哥們瞧見了沒,丫這姓顧的是朕罩的。

     明蘭把大約一袋大米重的銀兩抱在懷裡,居然絲毫不感覺到累,反而很詩意的感慨道:「到底還是吃國家的飯來的心安理得呀。」

     這具不是勞動的身體著實嬌嫩,大約是捧銀子的時間長了些,到晚上,明蘭兩條嫩生生的小胳膊就腫了,顧廷燁拿了藥膏子一臉猙獰的進來,一記凶狠的眼神把想接過膏子的丹橘嚇跑了,然後親自給明蘭揉胳膊,兩隻筋骨分明的大掌上下交錯,邊用力揉搓邊氣急而罵:「……你沒見過銀子啊!」

     「呵呵,沒見過皇帝賞的銀子。」明蘭抽著嘶嘶的冷氣,胳膊又酸又漲,卻不敢叫疼,側眼看去,只見顧廷燁臉色發沉,她忍不住道,「怎麼了,聖上的賞賜有何不對?」

     顧廷燁沉聲道:「皇上如今難得很,實不用這般賞賜,他的難處我們如何不知。」

    「不是說國庫滿的很嗎。」明蘭奇道,身後留下一個豐滿的國庫,可是先帝的一大政績。

     「賬面上的文章,自然滿的很。」 顧廷燁冷笑起來,「北邊的戍疆南邊滇緬苗司,還有兵亂後的兩淮整復,處處都要錢,偏戶部又支不出來,一群混賬東西,只會做空賬!」

     「皇上為何不下令申飭,如今天下人還都當國庫是滿的呢。」明蘭面色凝重起來。

     顧廷燁冷哼一聲:「一來,若皇上一即位就捅開這事,未免顯得先帝不賢,好在如今皇上三年守孝將滿;二來……」他不知是否該對明蘭講,略一遲疑。

     「二來,新帝即位頭幾年,總是以穩為要,何況皇上長年就藩,於京城裡毫無根基,自不好立時整頓。」明蘭接上去,緩緩道,「況且,比起腐蠹蛀蟲來,當時收拾如荊王譚王這般犯上作亂的更加要緊。」

     顧廷燁覺得心頭一陣敞亮,手掌中捏著明蘭滑膩瓷白的胳膊,動作漸放緩,低聲道:「皇上也是不容易,…所以這回筵席,咱們還是簡辦些吧。」

     明蘭鄭重的點點頭。

說是簡辦,卻依舊列出好長一張名單,這些人是非請不可的,開筵前兩天發下去一疊紙張,每張上頭都有一個大圓圈,繞著圓圈周圍依次列著許多人名,顯然是模擬飯桌位次的,廖勇媳婦雖覺得孩子氣,但卻也暗歎這心思倒也巧妙。

     「人手都已安排下去了,外院男客十五桌,內院女眷八桌,另有備席五桌,夫人瞧著可還有不妥?」廖勇媳婦恭敬的低頭回稟,「府裡也沒搭戲檯子,只請了幾個女先兒和一班彈唱小戲在外院備著,客人門想聽了,即可叫出來;還有車馬停放的位置,客人帶來的僕眾們歇息吃飯的地方,外院引客,唱席人手,都一一佈置下去了……」

     明蘭端坐案前,一項項勾兌菜單賬冊,支出銀項,佈置人手,一邊輕聲叮囑,一邊提點要項,下頭站著一派婆子媳婦,聽明蘭說的有條有理,頓時收起輕忽之心,老實應答。

     越臨近日子,明蘭越見肅然,成日板著臉,顧廷燁下朝後無事,老喜歡逗著她調笑玩鬧,如今也不受搭理了,他細細查看了她幾天,疑惑道:「你莫不是心裡沒底?」

     明蘭鬆開了咬緊的腮幫子,長長的出了一口氣,苦笑道:「您老眼力不錯。」

     現在的情況很個別。像明蘭這樣的庶女,大多嫡母不會自小帶在身邊口傳耳授如何理家宴客親朋交際等等,庶女們關在內宅默默長大,學些針線讀寫,然後乖乖嫁人,所以真正的高門大戶人家一般都是不娶庶女做嫡媳的。

     和嫡女相比,無論見識手段才能品性,那簡直都不是一個檔次的。當然,其中也會有無需後天調|教就自學成才的奇葩(請大家為庶女界的傑出代表賈探春女士熱烈鼓掌)。

     明蘭垂下腦袋,暗暗垂淚,她恐怕……不是奇葩。

     在庶務上,盛老太太倒也調|教過明蘭一陣,然而她自己也是疏漫灑脫之人,且這十年來,祖孫倆對明蘭的人生規劃都只是一個中等官紳富戶人家的小媳婦。

     預計中的新婚生活,明蘭需要獨立辦理的最大場面,大約就是請些個把姐妹妯娌小姑吃頓七菜一湯的便飯,在自家小院裡說說八卦磕磕瓜子順帶嘮嗑一下你家小崽子新長了幾顆牙我家的男人又納了個小狐狸精云云。

     然後在漫長的婆媳拉鋸中,庶女出身的兒媳跟在婆婆身邊,邊挨罵邊委屈,自然而然就學會了一應事宜——可惜這條路明蘭也走不通。

     原本只打算當個鄉鎮企業的車間主任,誰知一躍成為福布斯前排名的集團財閥的CEO,就業預期和現實嚴重脫節,董事長還是個甩手掌櫃,連崗前培訓都沒有!

    說是吃便飯,可是明日上門的賓客大多非富即貴,其中還有些等著挑刺的,明蘭只好加倍打點精神細細籌辦,計劃寫了一張又一張,預案列了一條又一條,來回思忖賓客身份及如何應對招待,桌椅圍褡並酒飯器皿要有人清點,點心茶水席間服侍不能落了疏忽,廚房明火小心看管等等。明蘭不斷和幾個管事逐條推敲可有疏漏之處,直到最後兩天才多少定下心來。

     「辦砸了怎麼辦?」明蘭憂心忡忡。

     「砸就砸唄。」顧廷燁好笑的去親她愁眉苦臉的額頭,被明蘭一掌撐開,鼓著臉頰嚷嚷道:「敢情不是你砸。」

     顧廷燁捉著她的小手不住啃著一顆顆柔嫩的手指,明蘭很想空手入白刃,扳下他兩顆大門牙來,不過看著他白森森的齒見,明蘭望而卻步。顧廷燁笑著攬住明蘭纖瘦的腰身,一手定住她的小臉,正色道:「你莫怕,我來問你,這頓飯你辦砸了我會休了你麼?」

    「這……不至於吧。」明蘭歪著腦袋,昨夜他熱情的恨不能死在她身上了,鬧的她的腰腿這會兒還處於肌肉三級拉傷狀態。

     顧廷燁對她遲疑的回答不滿意,大手掌用力捏了她一把,明蘭哀叫一聲扭腰想跑,被他一把箍住,微微含笑道:「那皇上可會治你的罪?」

     明蘭迅速搖頭:「也不會。」皇帝就是吃的再撐也不會這麼閒。

     「那你怕什麼?」

     「有人會笑話我。」明蘭咬著嘴唇,低低道,「會說我閒話的。」——說她是小家子出身的,果然是個沒能耐的庶女云云。

     「若你辦的十全十美,就無人說你了?」顧廷燁挑起一邊的眉毛,靜靜的問。

     明蘭愣了,顧廷燁抱著她斜靠在床頭,英挺的唇角略帶諷刺,輕笑道:「對你心存善意的,便是略有疏漏,也能諒解你;著意尋釁的,就是九天仙女下凡,還嫌你怎麼一口能吃下半個肘子呢,忒能吃了,嘖嘖,若七仙女似你這樣的,董永砸鍋賣鐵也養不起……」

     「你你,你……!」一開始明蘭聽的連連點頭,聽到最後幾句時,頓時氣急羞憤的紅了臉,扭頭不睬男人——那是盛明蘭素來小心謹慎的人生中最抑鬱的污點,她很願意永遠的忘掉,偏這可惡的男人老是提起來。

     顧廷燁朗聲大笑,看著她茜紅的粉頰似火燒一般,窗台上擺了幾盆御貢的西域奇卉,四五月的天氣中愈顯的濃香馥郁,叫春風吹散了,縈繞在午後的屋內,叫人心神舒暢,佳人在懷,他忍不住摟緊了她,把頭扣在她頭頂,低低柔聲道:「可還有什麼不明白的,盡可問我。」

     明蘭躺在他懷裡,想了想,從袖中拿出那張賓客名單,指著其中用硃砂勾線出來的一排名字,道:「他們幾個我沒聽說過,是你外頭的朋友和同僚吧,與我說說罷。」

     顧廷燁拈過紙張,閒閒的說道起來:「……這位符勤然兄弟是長興伯家的旁支長子,當初與我一道在家塾讀書的,他雖迂腐死板了些,人卻是不錯的。」

     「嗯,一起同過窗。」明蘭點點頭。

    顧廷燁笑了笑,又點著另幾個名字道:「成泳兄弟是老段的幼弟,他,他,還有這幾個,是一打始就在五軍營裡跟著我的。」

     「嗯,一起扛過槍。」明蘭繼續總結。

     顧廷燁頓了頓,想想也對,繼續道:「這幾個原是皇上潛邸的校尉都統,後調去了宣府和北疆戍守,如今回京述職,記得在八王府那會兒,常一道出去飲酒戲耍……」

     嗯,還一起嫖過娼——沒等他說完,明蘭就心中暗暗補足。

     「……其實這都是糊弄外人的。」顧廷燁忽然口風一轉,「蜀邊不太平,盜匪禍害作亂,他們顧忌著蜀王,怕給皇上添麻煩,日常憋屈的很;便假借和我出去遊玩,換了衣裳偷溜出去,殺幾個賊人來出氣;有一回,老耿險些斷了條胳膊,她媳婦提了把菜刀要和我們拚命。」

     顧廷燁悠悠說完,微笑神往,似在回憶往昔熱血;明蘭聽的張口結舌,一陣臉紅,默默低頭,很慚愧的反省自己的小人之心。

    顧廷燁瞧著明蘭的神情變化,然後輕輕拎著女孩一隻軟軟的粉紅耳朵,他嘴角咧出一個危險的微笑:「小丫頭,你適才是不是又想歪了?」

     明蘭猛打一個激靈,立刻昂起腦袋,義正詞嚴道:「絕無此事,妾身素來覺著夫君俠肝義膽,高風亮節!」
     顧廷燁鬆開手下的耳朵,雖說知道這丫頭說話素不靠譜,但依舊覺著心裡舒服,忍不住瞪眼笑罵道:「你不去當狗腿師爺,可真是浪費了。」
作者: C萍妹    時間: 2012-7-12 03:03 PM

第124回

     第二日天堪未亮,顧府中人便忙碌起來;明蘭破天荒起的比顧廷燁早,起身前親親他挺拔的鼻子,柔聲道:「難得沐休,回頭你還要陪賓客們宴飲,現下多睡會子罷。」

     顧廷燁卻不依,摟著她纖細的腰身,翻身壓住,一隻手不老實的直往她衣裳裡探去,手法熟悉之極,這幾日他體諒明蘭籌備辛苦,夜裡鳴金收兵,但一番蹭摸啃咬下來,也幾次險些擦槍走火,於是他只好『手把手的』教妻子另闢蹊徑。

     沒想到明蘭悟性奇高,舉一反三,反弄的他銷魂蝕骨不已。

     明蘭被男人龐大的身軀壓的氣短,不客氣的在他腰上狠擰了一把,卻反叫他咬了一口在耳垂上,滿身熱氣的撲上來,扭纏了半天,好容易才捂著耳朵掙脫下床,叫人伺候穿戴。

     她素不喜歡沉重的正裝,想到今日的工作量,她盡量以輕便的裝扮為主,上穿著簇新的淺紫鑲纏枝玉蘭花鑲兩指寬的明紫緞寬邊斜襟長襖,一派修身窈窕,下繫著緋紫月華百褶裙,頭上款款挽了一個婉約的墮馬斜髻,一對赤金累絲的鳳凰頭上鑲拇指大的祖母綠,簪子迎著日頭熠熠生光。

     若是新房子喬遷,免不了要半夜祭神天明上梁什麼的,不過澄園屬於老宅翻修整頓,是以不必把這些全貫子活計演齊,只選了個天光大亮的吉時,大開朝暉堂十六扇朱紅大門,用紅漆祭盤擺上全豬全魚全雞全鴨,另南北鮮乾果品十二盆,二十四樣有名堂的葷素菜餚。

     堪堪張羅完畢,顧廷燁才施施然的出來了,一身靛藍刻絲暗金松紋的長袍,愈發襯的人品俊挺非凡,猿臂蜂腰,修長高大,緩步慢行間頗是一派優雅貴氣。

     明堂上點著紅晃晃的香燭,顧廷燁領頭焚香祭拜,身旁只跪著老婆一枚,周圍全無親人,只僕役侍立兩旁——明蘭曾提議叫蓉姐兒提前搬過來,祭拜時也不那麼冷清了;誰知顧廷燁卻搖頭不語,看著他面色沉靜悵然,明蘭也不好多說。

     誰知過了片刻,他忽又興起,站在寬闊高宏的朝暉堂,笑道:「待過個十年八年,這堂屋裡便會滿是我顧廷燁的兒孫!」

     然後,他用充滿鼓勵的目光萬分熱切的注視在明蘭身上,明蘭一個哆嗦,差點張口就是『一定不辜負領導對我的栽培期望』云云,再看看足有半個籃球場那麼大的朝暉堂,她又覺得自己委實任重而道遠,急需申請分工合作。

     祭拜完畢後,顧廷燁便領了人往外院去了,明蘭則糾纏於一群僕婦的請示匯報中:茶果桌椅都團團擺好,絲竹樂工都時刻準備著,門口排列好引客的僕役們……這時前門響起劈裡啪啦的鞭炮聲,隨後,二門的旺貴媳婦來報:「侯府的四老太爺五老太爺並幾位爺都來了,已在前堂說話了。」

     作為本家寧遠侯府自然應該最先到,在這一點上,他們還算靠譜,因此明蘭在招待侯府的女眷時也多賣了幾分力氣。

     把一眾人引入花廳,端上茶果點心和各色時新小吃,眾人便說起話來,明蘭一邊招呼僕婦待客,一邊拿眼睛細細點算,知道除了大房的邵夫人,各房的太太奶奶幾乎卻全到了,一時間,屋內珠光寶氣,笑談聲聲。其實明蘭和這些妯娌姑嫂也沒見過幾次面,除了『大家吃好喝好』外也不知道說什麼,索性拿出她得心應手的第一千零一招——裝呆。

     四老太太誇她『府宅氣派,風景雅致』,明蘭就把這些誇獎翻上一倍,然後返還給寧遠侯府的建築;朱氏讚她『理家和睦,門庭嚴謹』,明蘭就滿口謙虛的表示『都是長輩們以身作則,給下頭做了良好的榜樣』,順帶拍拍三位老太太治家有方;五房的狄二太太拿她的新婚生活打趣,說他們小兩口好的蜜裡調油一般,明蘭就低頭紅臉做不好意思狀。

     「燁二兄弟如今可出息了,皇上親賜奴僕銀兩幫著立府,可是天大的恩典!」四房的炳二太太一陣高聲嬌笑,銅鈴般(注意,不是銀鈴)的嗓音直震得明蘭耳膜疼,她挽著明蘭的胳膊,一雙細柳眉飛舞個不停,「將來可得提點提點自家兄弟,好叫咱們也沾沾光。」

     這句話道出了在座好些女眷的心聲,眾人都去看明蘭,只見她盈盈低頭,輕聲細語道:「二嫂嫂說的是。」

     這就完了?眾女眷都啞然。

     炳二太太不肯罷休,逕直拉著明蘭又笑道:「我可把你的話當真了,回頭我求上門來,你可不許推脫喲!」 顧廷炳雖是庶出的,但四老太爺的寵愛尤在嫡長子的顧廷煊之上,且生母尤在,是四老太爺身邊頗得寵的一位劉姓的老姨娘,統共生了二子二女,可惜夭折了一半。

     明蘭心頭微有不快,只輕輕『嗯』了一聲,然後抬眼往四下眾女眷們輕掃了一遍,目光中隱然為難和求助;炳二太太對明蘭的回答不滿,猶待再說,這時四老太太輕咳了一聲,不悅道:「你今日是來吃酒的還是來逼債的?還沒完沒了了。」

     炳二太太臉紅了一下,不甘的閉上嘴,輕蔑的偷瞥了四老太太一眼,但還是坐了回去;顧廷煙看過來,然後拉著一群堂姐妹,在百寶閣後頭逕自說笑。

     明蘭的目光越過人群,朝四老太太微笑示謝,四老太太緩緩一點頭——明蘭早就知道寧遠侯府從來不是鐵板一塊,顧廷燁如今正當權,自然會有人靠過來。只看哪個聰明的,知道在明蘭最需要的時候出頭了。

     四老太太是一個,她的大兒媳婦也是一個。自打頭回見面,煊大太太就擺明了跟她示好,當下說話間,她還站出來幫明蘭擋下許多或合理或無理的調侃。

     「喲!人家嫡親妯娌妹子還沒說話呢,你倒護上了,煊大嫂子就是會做人!」狄二太太捂嘴笑道,眼睛故意掃過朱氏和顧廷燦。

     煊大太太一手單叉著腰,笑罵道:「好你個潑猴!你不記得自己剛進門那會兒了罷,不也是我老了臉皮護著你?那時後家的恭哥兒幾個要鬧你洞房,還不是我死活攔著的!你這會兒倒會耍賴!」眾女眷一陣大笑,紛紛笑鬧起來。

     明蘭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清澈如淺溪,朝著煊大太太微笑,直是親近感謝之意;煊大太太會意,也滿臉堆笑的挽住她的手。

「待忙過了這下子,我就去把蓉姐兒她們接過來,大嫂子要照顧大哥,到時候煩擾弟妹給收拾張羅一下了。」明蘭客氣的言道。

     朱氏臉上笑出了一朵花,抿嘴而笑:「當是什麼要緊事呢,不過舉手之勞,回頭二嫂吩咐一聲就是了;我早就和蓉姐兒說了,新宅子得整理過才好住人,到時候她就單獨有一個規整漂亮的院子住了,蓉姐兒早就盼著呢。」

     明蘭滿臉笑容道:「那先謝過弟妹了。」也是不省油的。

     過不多久,明蘭的娘家女眷來了。因老太太最不喜喧鬧吵嚷,一早說過不來的,華蘭和海氏還沒雙滿月,不好到處走動,是以只來了王氏如蘭和墨蘭三個,明蘭趕緊親迎了進來,一邊往裡走,一邊笑著問候。

     王氏一路往裡走,只見園內小橋流水,亭台樓閣,氣派恢弘闊敞,裝點高雅綺麗,她不由得心頭一黯,看了眼正和明蘭嘻哈說笑的如蘭,暗暗歎息;墨蘭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目光鬱鬱,掃過眼前的景致,想起永昌侯府裡自己小院那一畝三分地,只覺得又酸又澀。

     「可惜了……」王氏道,「華兒一直記掛著你,偏你的好日子她卻來不了。」

     明蘭輕笑安慰道:「我早和大姐姐說過了,今日不過是圖個名頭擺幾桌酒,其實如今園裡的花樹大都還禿著呢,沒什麼看頭;待大姐姐和大嫂身子都妥帖了,到時候花也開好了,人也齊全了,把祖母和侄子侄女也拖了來,咱們自家人聚攏來賞園子,豈不更好?」

王氏心裡舒服了:「總算不枉你大姐姐自小疼你。」

     如蘭聞言,撅嘴道:「大姐姐疼六妹妹可比疼我多多了!」明蘭一點不臉紅,還得意的自吹道:「沒法子,誰叫妹妹我招人疼呢。」如蘭瞪起眼睛,立刻要去擰她。

     王氏不禁莞爾,呵呵的罵道:「都多大的人了,還胡鬧!」

     待進了堂屋,明蘭把王氏安在上首座位,和太夫人並排而坐,兩位親家母見過禮後,顧盛兩家女眷便敘起話來,大約巳時三刻起,賓客們陸續到了。

     男客直接到前院和顧廷燁匯合,女客們則往內院來了,明蘭起身跟親戚們告罪失陪,央煊大太太和朱氏幫忙款待,自己則去前頭迎客。

     一時間,三間不隔斷的高闊花廳裡歡聲笑語,衣香鬢影,人頭攢動,高門貴戶的女眷們天生就有社交的本事,認識的不認識的都能說到一塊兒去。

     女眷社交的重頭戲之一,自然是歐巴桑相看小姑娘;某位先知曾說過,女人有兩個天生的本能,當媽,還有當媒婆;當這兩個職務合二為一之時,爆發力驚人。適才安靜溫雅的太夫人四老太太五老太太三個,這會兒面容也紅光了,精神也抖擻了,拉著廷煙,廷熒和廷靈在幾位貴夫人中說話,炳二太太拉著自己的小姑子廷炆也湊在裡頭。

     其實大多數女客明蘭都不認識,不過好在顧廷燁事先拜託了鄭驍大人,於是小沈氏就很盡責的站在明蘭身旁,幫她細細介紹;一會功夫,明蘭就結識了兩位公夫人,兩位侯夫人,四位伯夫人,三位總兵夫人,五位都統夫人,兩位閣部夫人和一位翰林夫人——還有這些夫人帶來的家屬團。

     明蘭笑的腮幫發酸,小沈氏介紹的行雲流水,還時不時的湊到明蘭耳邊添兩句八卦,例如『這位耿夫人曾拎著兩把菜刀去過紅燈胡同,把耿大人打的滿地叫娘』,『這兩位是段家兄弟的夫人,妯娌倆恰是表姐妹』,甚至還有『她居然還有臉來?鎮南侯府每年都得抬出幾條有身孕的屍首』……話說小沈氏來京城也不久,居然短短時間內就有這樣的業務素質,明蘭深深為她感到惋惜,她不去應徵普拉達女王的小助真是可惜了。

     ----------關於髮型:-----------

     一套亮金釵環,金色珠簪,金線絞紋鏈,還有右耳後玲瓏的立體蝴蝶金墜腳,這件襖子就是洋紅色的;注意看她的髮型,古代已婚婦女和未婚少女髮型的最大區別就在一前一後,婦人要把留海梳起來,後面的頭髮也都綰上去,而少女則可以留劉海,後面的頭髮可以辮下來

     倭墮髻,林妹妹穿的這一身是淺藍色斜襟薄棉長襖,映襯的格外身如柳枝,風動楊擺,窈窕怡人

     不是很斜的墮馬髻,也是墮馬髻的一眾變形,大家仔細看她左邊,靠近鬢處那支小金釵

     就是這個,金墜角的小偏簪,很細緻吧

     翻疊圓鬟髻,這種劉海新婚婦人也常梳的,有些待嫁少女的意味

     鬆鬆的挽著纂兒,後面那支簪子很婉約吧

     天鸞簪,斜插一支小鳳釵,鬢帶一朵杯口大的紅花,這件鑲虎紋毛皮大紅灑金披風偶特別喜歡

     彎月髻,這是寶姐姐最常梳的髮型,偶也十分喜歡,彎月髻有許多變化形式,可以正梳,反梳,斜梳,就能變化出很多不同的樣式來

     這個瑤台髻,就是彎月髻的一種變形

     祥雲髻,是鬟髻的一種複雜版本,據說那些小演員拍戲的時候,都是直接在真頭髮上面做髮型的

     這就是那著名的攢珠累絲金鳳,後來惹出禍事的,讓迎春姑娘丟了大臉

     赤金嵌寶銜珠串三翅斜鳳釵,鳳釵的樣式千變萬化,有正釵(就是上面那幅圖畫中的),斜釵,側釵,還有後腦勺上的反釵

     雙銜雞心墜小銀鳳釵,和珍珠鏈子抹額,古代喪事時有專門的首飾,一色的銀白色,要是戴著黃金上門,會被打出來的

     玉珠串抹額,話說,正常的抹額應該是緞子絨布之類的東西,或寬或窄,但也可以用首飾來充當,別有一番風情,瞧這秦可卿,真是風流嫵媚的沒邊了,我是賈珍,我也去扒了。

     這就是雙鬏,明蘭幼年時代的髮型,其實若把鬏兒梳成鬟狀,那就是上面那副中的『髻挽雙鬟』了,很適合未及笄的少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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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不少讀者,對我選用87紅樓的服飾作為參考有意見,這個我很理解,因為沈從文先生未必就是對的,但學術上有個說法叫『暫定假設』,在還沒有更靠譜的全套說法出來之前,大家就先看著吧。

     不過我可以確定的是,葉錦添大師的新紅樓,那衣服我堅決不承認的!!

     坦胸的待遇,一身黑衣的秦可卿……這叫什麼事兒呀!!



第125回 宴飲(中)

     賓客盈門,喧囂繁富,眾女眷濟濟一堂,眼見顧府傢俱厚穩端莊,擺設簡單樸實,細看卻俱是極貴重的好東西,一派安詳舒適中不露聲色的富貴,桌上茶盞碗碟杯器都是淡粉的官窯芙蓉玉瓷,素淨清爽又不失俏麗剔透,春日裡用著十分應景應情。

     服侍茶水點心的丫鬟們都穿著一色的白底青花裙襖,束著不同顏色的錦絛腰帶,進出端茶招待之際,腳步輕巧安穩,低頭回話得體妥帖,連眼睛都不敢多瞄客人一眼。

     一圈看下來,眾女眷紛紛暗讚,對明蘭也收了小覷之心,心想到底是書香門第出來的,雖是庶出的,治家的規矩倒是挺嚴,偌大一個宅子,沒有長輩看顧著,她年紀輕輕,獨自一人,卻也把裡裡外外料理的乾淨利落。

     連帶著對王氏也高看了幾分,幾位貴夫人走過去和她主動攀談起來,王氏在平寧郡主手裡受足了教訓,深知跟這幫貴婦打交道的門路,不卑不亢之餘也頗有風度。

     明蘭把年紀最大也是最晚到的盧老夫人安在最上座,然後團團招呼了一陣,瞅見坐在角落的小沈氏,走過去謝道:「今日若沒有你,我可不曉得如何是好了,真是多謝了。」然後親自給說的口乾舌燥的小沈氏斟了碗茶。

     小沈氏毫不客氣的接過茶碗,笑呵呵道:「謝就不必了,不過費些唾沫罷了;我是暴發的鄉下丫頭,不會談詩作畫吟風弄月,學不得你們這番麻煩的規矩,以後你別嫌我就是了。」

     「這話從何說起?」明蘭回頭看了眼滿廳堂的賓客,只見小沈氏的大嫂鄭駿夫人正站在壽山伯夫人身旁說著話,她心裡一動,轉回來笑道,「皇后的妹子,國舅爺做娘家,您別嫌我才是真的;來,你與我介紹了半天,這會兒你也來見見我的姐妹。」

     小沈氏看了看鄭夫人那邊,不聲不響的跟著明蘭往壽山伯夫人那兒去了,見面後,明蘭笑著福了福:「姑姑,好久不見,我大姐姐說您回了趟鄉,一路上可好?」

     壽山伯夫人素來爽朗,英氣勃勃的面孔上儘是笑意:「都好都好,趁著我身子骨硬朗,趕緊回鄉把該辦的事兒辦了,免得回頭走不動;沒想著我一趟回來,你都嫁了人了,倒害的文纓沒吃上你的喜酒。」

     一旁的袁文纓笑吟吟的挽住明蘭的胳膊:「說,你怎麼賠我一頓酒?」

     明蘭那食指點了點袁文纓的額頭,嗔笑道:「呸,你個顛倒黑白的,你自己誤了我的喜酒,還有臉說呢!你倒是說說怎麼賠我才是!」

     小沈氏瞧了壽山伯夫人身邊的婦人,低聲道:「大嫂。」

     鄭夫人年約三十三四,容色端莊,頗有幾分凌然威勢,只緩緩點了點頭:「你娘家嫂子怎麼沒來?」她問的是威北侯夫人張氏。

     小沈氏低頭道:「我兄長說了,她身子不適,今日不來了。」

     鄭夫人冷電般的目光掃了小沈氏一眼,淡淡道:「姑母在那兒,你與我過去見見罷。」

     小沈氏連忙應聲,面上微露喜色,朝明蘭感激一笑,然後妯娌倆跟壽山伯夫人告了罪,轉身走到堂屋那一頭去了。

     留下明蘭和袁文纓婆媳倆,三個女人互相看了看,面上各自神情不一,還是袁文纓率先開口,呼氣道:「好厲害的嫂子喲,比婆婆還威風呢。」

     壽山伯夫人悠悠道:「你不知道,鄭老夫人體弱多病,早已多年不管事了,聽說那鄭驍幾乎是嫂子一手拉拔大的,自是長嫂如母了。」

     明蘭搖頭道:「就算是婆婆,小鄭夫人也怕的太厲害了些。」

     袁文纓連忙道:「是呀,是呀。」

     壽山伯夫人瞪眼道:「你們兩個不懂事的,知道什麼,你們是沒吃過婆婆的苦頭!」

     明蘭縮著脖子呵呵笑道:「瞧您說的,我就先不說了,文纓姐姐確是福氣極好的,姑姑做了婆婆,受疼愛還來不及呢,哪有苦可受?」

     「娘!你看明丫兒這嘴!」袁文纓撒嬌的扯著壽山伯夫人的袖子,衝著明蘭發嗔瞪眼,壽山伯夫人笑著把她們倆拉在身邊,輕輕摟著,笑道:「好啦好啦,你們都是有福氣的好孩子!」說笑了幾句,她又歎了口氣,「說起來也是沈家不對,雖說不上寵妾滅妻,可也太抬舉那位鄒姨娘了,今日國舅夫人沒來,怕是又氣著了。」

     明蘭不解道:「這與鄭家有何干係?」為什麼鄭夫人要給小沈氏臉色看。

     壽山伯夫人瞧了瞧左右也沒什麼人,便道:「英國公早年是領兵的,他們張家又根基深厚,凡軍中混過的,有幾個和張家沒干係?更何況,當年老公爺還救過鄭老大人一命呢。」

     明蘭明白了,轉頭望了望那邊的鄭家妯娌倆,輕歎道:「說起長嫂如母,我聽說,小鄭夫人也幾乎是國舅爺前頭那位鄒夫人一手拉拔大的,姑嫂情誼深厚。」

     各有各的情義,各有各的苦衷,說到這裡,壽山伯夫人也歎了口氣,輕搖著頭,這時袁文纓眉毛一動,忽又想到什麼,忍不住道:「其實不止如此,還有……」

     話還沒說完,只見一位年約四五十的貴婦走了過來,她生的圓臉富態,偏又一身醬紫色的金錢紋褙子,滿頭珠翠,實是富麗太過的樣子,明蘭趕忙站過去福了福:「甘夫人。」

     甘夫人笑容可掬,握起明蘭的腕子,親親熱熱道:「你這孩子,瞧瞧,這都瘦了一圈了,怕是忙壞了吧!你也是,若是累了,大可吱一聲,別人不說,我最是好事的,鐵定來幫忙!不過你也是個能幹的孩子,瞧瞧這屋子,這園子,嘖嘖……」

     甘夫人聲音高亢,偏又喜歡尖聲說話,她一開口全屋子都聽見了,只聽她挨個兒把屋裡屋外狠誇了一遍,持著明蘭的腕子不住讚歎——明蘭生平雖受過無數讚歎,但此刻這番誇讚卻是她最消受不起的,她只覺得耳畔一陣嗡鳴,頭皮發麻的厲害。

     甘夫人說起來就沒完沒了,而且還盡往親密了說,明蘭不由得納悶,她什麼時候和這歐巴桑這麼熟了?

     甘夫人一邊說,一邊伸手去撫明蘭的鬢髮,一副親厚長輩的模樣,明蘭極力忍著不適,努力維持著微笑,她倒想看看這老太能弄出什麼麼蛾子來?!

     足足半刻鐘時間,甘夫人說的天花亂墜,一般人怕是招架不住,偏明蘭不喜不怒,只低頭微笑著,甘夫人說上十句八句,她也只回三兩個字,雖冷淡,語氣卻溫和恭敬,絕無半分不恭逾矩。甘夫人漸忍不住了,然後話題一轉,只聽她道:「……你以後若有什麼難處盡可來找我,說起來我們也是一家人呢!呃…我那義女鳳仙兒如今可好?」

     明蘭心頭一緊,暗自冷笑『終於來了』,她笑道:「挺好的。」多一個字她也不說。

     甘夫人頓了頓,忍了氣,笑道:「誒喲喲,我今日可遇上個惜字如金的了。」

     明蘭還是微笑不語。

     甘夫人暗咬銀牙,對著這麼個沒見過世面的小媳婦,應是很好糊弄才是,偏生她只覺著有力無處使,不論她說什麼,明蘭一概這麼不鹹不淡的,她只好再道:「我那義女原也是官宦小姐出身,可惜命苦了些,如今她進了顧家的門,算是脫了苦海了,還望你瞧在我的面子上,以後多加照拂才是!」

     明蘭依舊微笑著:「那是自然。」

     甘夫人有些氣竭,她努力再笑道:「鳳仙兒會讀書習字,也學了些詩詞歌賦,不過怎麼沒法和你比的,她若有什麼錯的,你盡快教訓,不必給我面子!可若你們能相處和睦,以後家裡家外的,也能給你添個幫手不是?」

     明蘭垂下眼瞼,溫煦羞赧的聲音:「這個好說。」

     甘夫人瞪視了明蘭良久,終於撐不住臉了,有些不悅的提高聲音道:「瞧你今日忙成這樣,我這做長輩也是於心不忍,不如叫鳳仙也出來幫個忙,順帶好叫我見上一面!」

     話音一落,周圍的談笑聲驟然輕了幾分,她們倆的說話雖不是全屋都聽見,但四邊的幾堆女眷卻是都聽見的,明蘭分明感覺到周圍無數探視的目光射過來,她們雖都裝作不在意這裡,但都明著暗著打量著事態發展。

     不少貴婦都暗暗搖頭,覺得甘夫人欺人太甚,哪有正頭夫人宴客之時,非逼著叫把妾室通房叫出來的,還這般當著眾人的面。

     明蘭靜靜的直視甘夫人,目光陡然銳利明澈,甘夫人被這樣的目光一照,頓時有幾分心虛,但也有幾分竊喜。

     一旁的袁文纓婆媳頗為焦急,這樣大的宴客場面,主家是斷然不能發火的,更加不好和賓客爭執,偏著甘夫人是出了名的牛皮糖,不怕臊不怕醜,慣會糾纏,就怕明蘭推脫不過,只能把那女子帶出來,到時候甘夫人領著那女子在眾人面前一見禮,那就算過了明路;到時候,只怕後患無窮!

     「幫忙?」明蘭微笑著反問。

     甘夫人一陣笑聲:「是呀,都是一家人,總不好你忙累的一把骨頭,她卻自個兒享福吧。」話音一轉,她又憂心道,「說起來,我也好久沒見她了……」

     「成呀!」明蘭打斷她的話,很爽快就答應了,四下眾人俱是吃驚,有些暗暗譏諷,有些面露嘲笑,還有些只在看好戲。

     甘夫人大喜,正要說話,明蘭忽笑的如春芳麗華,柔聲道:「早就聽說鳳仙姑娘才藝過人,當年乃教坊司一絕,今日我正怕那幾個女先兒鎮不住場面,不如請鳳仙姑娘出來彈唱歌舞一番,甘夫人,您說如何?」

     此言一出,半個屋子都靜了,女眷們都直愣愣的看過來,有幾個驚呆的連嘴都張大了,一旁的壽山伯夫人卻抑制不住笑,趕緊拿帕子掩住,袁文纓伏到她身後,雙肩不住抖動——妙!太妙了!對付這般不要臉的牛皮糖,索性乾脆拉下臉!

     明蘭的話裡尋不出任何差錯來,說的都是實話,教坊司是事實,才藝過人也是事實,哪怕那鳳仙姑娘是過了明路的妾室又怎樣?大戶人家的爺們也有拿小妾出來歌舞宴客的。

     甘夫人氣的渾身發抖,卻見明蘭直直的對視過來,眼中坦然堅定,絲毫不懼。

     甘夫人只能收回目光,她做夢也想不到明蘭會這樣直截了當的把那層紙捅穿了,她還當明蘭這樣的小媳婦羞於啟齒,只能忍下這口氣呢;她臉色變了好幾遍,氣的臉色發黑,咬牙切齒之際,還隱隱聽見四周傳來譏笑嗤嘲的聲音,頓時臉色又轉成豬血紅了。

     其實在座的許多貴婦也瞧不慣甘夫人的作為,不過是事不關己,沒必要置喙罷了,但瞧笑話卻是不遺餘力的,她們既沒人幫明蘭,自然也不會來幫甘夫人了。

     甘夫人正不知如何下台之時,一直在最上首裝聾作啞的盧老夫人忽大聲道:「六丫頭呀,我說何時可開宴,要是把我老婆子餓壞了,回頭尋你祖母告狀去!」

     這句話逗的旁邊不少女眷都笑了起來,明蘭不好意思的微紅著臉:「哎呀,今日結識了這許多人,一時說的興起,差點兒就忘了!老夫人別見怪,咱們這就開席。」

盧老夫人擺擺手道:「無妨,小丫頭頭回辦事,這已是不錯了!」

     說話間,明蘭叫僕婦們引著眾女眷出了花廳,往擺了飯的蓮池偏廳走去,盧老夫人這一打岔,不少女眷頗為失望,好戲是看不成了,甘夫人卻是鬆了口氣,就坡下驢跟著出去了。

     煊大太太瞧著一場紛爭消彌無形,趕緊幫著引路帶客,明蘭在賓客後頭壓陣,正要出門前,卻被身旁的袁文纓一把扯住,只見她笑的滿臉通紅,湊在明蘭耳邊低聲道:「你可知道,這不要臉的女人統共送出了多少『義女』?」

     明蘭奇道:「很多個嗎?」

     袁文纓興奮的點點頭:「你家一個,沈國舅家一個,小鄭指揮使一個,還有北疆的幾位總兵!聽說是一次宴飲上,當時在座的將領都被甘將軍送了!」

     明蘭大吃一驚,她剛才已看出甘夫人的厚臉皮來,沒想到甘家厚顏到這個地步:「可,可可…沈鄭兩家俱是剛新婚呀!」

     把事情做的這麼招眼明顯,怕也只是個馬前卒,不知後頭的靠山是誰。

     「沒錯!本來我一直不敢跟你說的,如今看你是不怕的,我就放心了!」袁文纓露出米粒白的細細牙齒,興奮的兩眼冒光,「沈國舅家的那位鄒姨娘厲害,轉手就把那女子送了人;鄭家就要命了,不願和甘家鬧翻,可小鄭夫人又剛新婚,哪肯呀,哭死哭活的鬧了半個多月。鄭駿大人生怕惹來皇后不快,就決意替弟弟收了那女子,這下子鄭夫人不幹了!鄭夫人出了名的端莊嚴厲,最看不慣那種妖嬈女子,她二話不說給丈夫納了個良妾,說納妾可以,但納這樣的妾萬萬不成,於是又鬧了一陣……」

     「後來呢?」明蘭聽的興起,追問道。

     袁文纓笑的幾乎抽過去,斷斷續續道:「呵呵…後來鄭老夫人出馬了,她,她…呵呵,她替鄭老大人收下了那女子為妾!呵呵……鄭老大人臥榻多年,連動都動不大得了……」

     明蘭一陣歎服,張口結舌:「天哪,天哪……這,這……」

     「所以呀,鄭家兩妯娌才這般僵的。」袁文纓終於緩過氣來了,抹抹笑出來的眼淚,「我家大嫂和大鄭夫人原是手帕交,她自己娘家路遠,是以常來我家做客,她把這事兒說了後,我們都覺著氣憤呢!哼,哪有這樣不要臉的!」

     兩人捧著肚子笑了半天,笑夠了,趕緊一起往外走,她們都是爽朗風趣的性子,很是投緣,走著說著,一路歡笑,明蘭隨口問道:「對了,你可回過娘家,瞧過新侄子了沒?」

     袁文纓頓時唉聲歎氣起來:「哎,我去過了,二嫂很好,小侄子也很好,大家都很好,只有我娘不好。」

     「怎麼了?」

     袁文纓愁眉苦臉道:「前陣子姑姑給我爹送了個妾,我娘鬧的差點把屋頂掀翻了,可還是沒轍,前日已敬茶進門了。」

     「啊?!這麼……」快?!

     明蘭喜出望外,差點露陷,話到嘴邊趕緊改口:「姑姑怎麼這樣?」

     「是呀!」袁文纓憂心道,「也不知姑姑怎麼想的,弄的個二十來歲的老姑娘,說也是規矩人家出來的,只是父母雙亡後,為了撫育弟妹耽誤了婚事,模樣性子都不錯,還會讀書寫字,爹爹……」她重重歎了口氣,「爹爹很喜歡。」

     明蘭深深敬佩壽山伯夫人的效率,真是高素質人才呀,一點就透。

     忠勤伯爺上了年紀,又生性嚴謹肅穆,十幾歲的小姑娘未必能讓他入眼,反而是這種有人生閱歷的溫婉堅強女子更合適;何況,能為了撫育弟妹而耽誤自己婚事的女子,想必人品也不會太差,將來不至於真鬧出寵妾滅妻的事來。

     這下子華蘭的婆婆該有事忙了,希望華蘭能過上舒心些的日子,明蘭暗自鬆了口氣,側眼瞥了下袁文纓,又覺得心虛。

     她摸摸鼻子,低頭皺眉,挽起袁文纓的胳膊,一臉沉痛的往前邁步,堅定的表示:作為閨蜜,她們將同悲傷共命運,你媽被小三了,等於我媽被小三了,在這個充滿合法小三的世界裡,讓她們一起努力,共創美好明天。

作者: C萍妹    時間: 2012-7-12 03:10 PM

第126回

     此時偏廳已然擺好飯桌,敞闊的十二扇廳窗全開,也不見擺設如何富貴,但只八角落地放半人高的白底青花汝窯大花瓶,插上各色新鮮花卉,古樸溫厚,又不失靈動嫵媚。
   
     窗外的五月春光,染的天氣潤和舒適,廳畔蓮池方向,傳來幽幽清風,隨風而來的是潺潺水聲,伴著水面飄落的淡色梔子花瓣和幾片翠葉,廳中涼爽溫潤,清香盈然,眾女眷俱是怡神爽朗,讚歎不已。
   
     冷菜鮮果已布齊,明蘭引著眾女客全都落座後,便吩咐上熱菜溫酒,還給小姐們預備了較清淡的果酒和新搾釀製的果子露,然後僕婦們流水價的端碟傳碗上桌,眾人提筷就箸。
   
     顧府首次辦筵,葛大娘全力以赴,拿出看家本領,雞鴨魚肉等常規大菜不說,山珍海味也是不少的,一道山蘑木耳爆炒鴨珍,一道甜酸鳳梨排骨,一道竹筒芝麻銀鱔羹,還有一道雙菇醬悶裡脊肉,格外鮮美可口,吃的眾人頗是滿意。
   
     女眷不比男人要喝酒划拳,加之有外客,顧家女眷也不好來灌明蘭酒,又因長輩母祖都在身邊,女孩子們也矜持著,未曾提議行聯詩酒令,大家只斯斯文文的吃菜說笑。
   
     待吃得一會兒,明蘭叫人在廳前的小小八角亭中開了戲,一班樂工帶著鼓板,曲笛和三弦等樂器,另裝扮好的幾位女先兒魚貫入亭,依次請年長女客點過曲牌後,這便開弦起鼓,那油粉戲裝的伶人依依呀呀的唱了起來。
   
     廳亭之間隔有一脈淺池碧水,其間只用兩尺餘寬的青石板鋪了條五六步長的短橋,水聲浮動,隔著旖旎花影碧樹,隔水而望,淡若煙華,景致音色俱是極好。
   
     聽了一會兒,太夫人忍不住讚道:「這幾位女先兒請的好,曲子唱的好,你這地方安排的也好;叫我們飽了耳福,也飽了眼福。」
   
     明蘭聽了,起身微笑謝贊,一旁的狄二太太幽幽的道:「都是皇上的厚恩,這般賞賜,弟妹實是有福氣的。」
   
     坐對面的煊大太太趕緊接過話茬,笑道:「那也得有這心思才成呀,若要是我呀,就是給了我這麼個好地方,我也想不出這麼個好點子!弟妹到底是讀書人家出來的。」
   
     王氏大感得意,忍不住笑了,明蘭玉頰微紅,謙虛道:「煊大嫂子謬讚了,這點子可也不是我想的,原是前頭那位熊麟山老大人留下的布圖這麼安置的,我不過是依樣畫葫蘆。」
   
     煊大太太忍不住埋怨道:「你這人!也忒老實了,我這正誇你呢,你漏什麼餡呀!」
   
     眾人俱是哄堂大笑,明蘭不好意思的低下頭,炳二太太趁機道:「弟妹這園子叫我瞧了實在是喜歡的不得了,來了就不想走了!我瞧這偌大的宅子也空曠,也不知我有沒有福氣和弟妹做個伴?搬來一道住著,也熱鬧些不是。」
   
     明蘭微微而笑,看了看在桌的顧府女眷,只見她們頗有些不自在,大多都目帶責怪的去瞪炳二太太,偏炳二太太裝作不知道,還一個勁兒的等明蘭答覆。
   
     煊大太太臉上發燒的最厲害,她心中大怨,炳二太太這般沒臉沒皮的,不但在外客面前丟顧家的臉,也在全家面前丟了她們四房的臉。

     她用力扯了下炳二太太的胳膊,強笑著低聲道:「你胡咧咧什麼呀?公婆尚在,你往哪兒搬呀!」炳二太太也不知是真傻還是裝傻,居然徑直道:「那咱們這房都搬過來不就是了?」
   
     這下連太夫人也不悅了,眼看著四老太太面帶怒氣,正要開口責罵,誰知那邊和袁文纓坐在並排的如蘭,忽湊在袁文纓耳邊道:「不是早就分家嘛了,怎麼還賴著住一起?莫不是想省飯錢吧。」她剛一說完,就叫袁文纓用力推了一把,猛丟眼色叫她住嘴。
   
     這句話的聲音說高不高,說低不低,看似是和袁文纓的『悄悄話』,卻又叫人都聽清楚了,外客女眷們頓時樂了,笑吟吟的看著顧府內宅的好戲,都暗自心道:就算要搬過來,也當是同房的邵夫人和朱氏,輪著你一個分了家的堂妯娌什麼事?
   
     顧廷煜是候爺,自不能搬離侯府,顧廷煒是太夫人親子,要服侍寡母,也不能搬;她們本支同房的都沒動靜,倒是四房的惦記上澄園了,真是見著不要臉的了!
   
     如蘭這話一出,一時間,除了太夫人和朱氏以外的顧府女眷全都一陣尷尬,忍不住對炳二太太怒目而視起來。尤其是四老太太,適才閒談相看時,幾位貴夫人見廷熒落落大方,談吐明朗,頗是喜愛,她們家中都有幾位品貌上佳的子侄,眼看著好親事有眉目了,卻叫炳二太太狠丟了一回人,她這會兒吃了炳二太太的心都有!
   
     這般目光集中注視,饒是炳二太太的臉皮厚度也抵受不住,只好低下頭去。
   
     明蘭側頭不語,關於分家,這裡頭的隱情她也是最近才知道。
   
     當初庫銀案發,顧家老太公眼看山窮水盡,生怕全家覆滅,所以趕緊把家產分了,好歹能藏下一些是一些,誰知幾個月後白氏進門,大禍消彌於無形,長子顧老侯爺又常年戍邊在外,所以四房和五房依舊住在侯府;待顧老侯爺回京後,分出去另過的事也沒再被提起。
   
     正當此時,始終微瞇著眼睛聽戲的盧老夫人,忽而發話了,她有氣無力的哼哼:「唉……老婆子年紀大了,耳朵不好使,你們這一說話,我就連唱的是什麼也聽不出了。」
   
     四老太太鬆了口氣,趕緊道:「都是我們擾著您了。」然後狠狠瞪了眼炳二太太,臉上裝笑,重重道,「你們別多嘴了,趕緊聽曲兒!」
   
     這般一來,廳內這才靜下來;明蘭暗暗搖頭,歎了口氣,轉頭去望著那水上蓬萊般的曲亭,不再理會她們,自顧自靜下心來好好聽賞。
   
     因不曾搭有戲台,是以女客們大多點的都是文戲段子。
   
     盧老夫人點了《單刀會》的『訓子』一段(聽說她那年逾五十的兒子最近不大乖),太夫人點的是《東窗事發》的『歸案』一章(講的是婆媳妯娌先誤解後和好的故事),王氏點了《琴台記》中的『還珠』(丈夫在沾花惹草無數後終於認識到妻子的好處,洗心革面,夫妻恩愛白頭),然後旁人也都陸續點了自己喜歡的曲目。
   
     其中點擊率最高的莫過於《琉雲翹傳》,好幾個女眷各點一段,明蘭略略一算,幾乎把整出《琉雲翹傳》都點齊了。
   
     這齣戲自前朝起,近百年來始終盛演不衰,女眷們尤其鍾愛。

     劇情概要如下:話說某朝中期,一位名妓因緣際會結識了一位少年探花郎,兩人雖貴賤殊途,但卻一見如故,傾心相愛;後探花郎雖將名妓贖身並入了良籍,然家門容不下煙花女子。這名妓倒也剛烈,直接留信出走,並勸探花郎另娶高門淑女為妻。
   
     探花郎遍尋愛人不得,只得從父母之命,多年後,新鰥的探花郎被點為巡邊御史,於邊疆巡視之際恰遇羯奴大舉進犯,探花郎率領軍民極力抵擋,然敵眾我寡,眼看援兵遲遲未到,就要城破身死,探花郎都已把劍架在脖子上了,這時忽然羯奴中帳大營大亂;探花郎抓住時機,趕緊吩咐守城官兵趁機急襲,果然得手,危機自解。
   
     戰後清點才知道,原來是一女子斥重金急購了五百牛羊馬匹,然後於尾部點上火,效仿田單的火牛陣,讓牲口群從毫無防備的羯奴後方衝過去;探花郎見疑,細細打聽之下才知道,這女子赫然就是那名妓。
   
     最後當然是大團圓結局,才子佳人琴瑟和鳴,白頭偕老,兒孫滿堂。
   
     這故事很爛俗,但卻很動人,因為這齣戲是真有其事,講的是前朝一段奇緣。
   
     那探花郎姓高名覃,乃江左名門子弟,他少年得志,十六歲就科試簪花,先後輔佐了三位皇帝,一生大起大落,福澤百姓無數,後被錄入正史《名臣傳》。
   
     而他的妻子更傳奇,因為,她的確是秦淮河畔的歌妓出身,後世稱之為『琉璃夫人』。本來嘛,這樣不大好見光的身份,就算瞞不了當時人,好歹在書面上做些文章,糊弄一下後人也好,偏偏這位高夫人實在太有名了,而他們的事情鬧的也太大了,就算正史上不寫,野史上那也是鋪天蓋地。
   
     ——這時,八角亭那邊忽響起一陣輕鼓,由緩至急,四個樂工一起十指疾撥三弦,如泣如訴,若滿地瀉珠,驚心動魄,明蘭抬眼看了看身旁的朱氏,再看看幾位妯娌,只見她們都是一臉激動心醉,明蘭知道,最精彩的一段來了:
   
     高覃從邊城回家苦求高堂,雙親終於同意納琉璃夫人進門為妾,誰知琉璃夫人不幹,她對著情郎歎了口氣,說了一句名言:「吾愛汝甚,然吾也愛己甚。」
   
     她說,她受了半輩子的白眼輕視,脫了賤籍後,已決計後半輩子挺起脊樑做人了,是以開作坊,招學徒,經商行賈,已經替自己掙下尊嚴的生活,並且她現在過的很愉快。
   
     高覃堅決要娶她,江左高家卻死活不答應,這件事鬧的天下皆知,連市井街坊都熱衷談論;最後,高覃毅然放棄似錦前程,棄職去銜,還被高家開除宗祠,趕出家門。
   
     然後,遭受天下人非議的夫妻倆隱居於雍州山野,清貧度日,相濡以沫,高覃潛心讀書,著書修學,教誨子弟,琉璃夫人則帶著貧困的當地百姓,開山鑿礦,蓄水為田。
   
     整整十年,皇帝都換任了,高覃以揚棄程朱理學的幾本鴻篇巨作而再度名滿天下,四海學子莫不仰慕,紛紛前來求教,朝廷三發詔令,讓高覃復職還朝,此後青雲直上,出將入相,三歸鄉野,又三次還朝,官位直至太師,且門下弟子無數,最後入了《名臣傳》和忠良祠。
   
     而高夫人呢,從歌妓到超一品的誥命夫人,琉璃夫人的一生簡直比傳奇還傳奇。

     當時明蘭讀了這段書(正史+野史),曾疑問莊先生:「礦山可以私開的嗎?官府不管?」
   
     「別的礦不可以,然琉璃夫人卻可以。」莊先生道,「因這礦非金銀,非銅鐵,非煤鹽,而是一種奇異的『石英』,可燒製琉瓦玻璃,官府都不知道那東西作什麼用的。」
   
     玻璃!是的,玻璃。
   
     明蘭瞳仁微縮,看了眼四周敞開的窗戶,上面鑲嵌著明淨瓦亮的玻璃,有些是整塊整塊的透明玻璃,有些是小片小片鑲成花鳥圖案的彩琉玻璃,光華絢爛,廳堂敞亮。
   
     在技術水平低下的古代,琉璃夫人通過一次又一次的精密實驗,先燒些玻璃小玩意掙些前期資金,十幾年後造出凸透鏡片,以作千里鏡或放大鏡,再十幾年後,終於徹底革新了技術,燒製出大面積且平整結實的薄玻璃。
   
     這位琉璃夫人應該是穿來的——明蘭微微出神的望著玻璃窗——從她目前殘存的實驗手稿來看,她還是學理工的。
   
     這專業可真好呀,明蘭低頭歎息,十分羨慕。
   
     廳內響起一陣輕輕的喝彩聲,只聽那女先兒的唱腔陡然低沉深衍,眼神中直是天荒地老的信息,就是明蘭這樣的偽文青也不得不承認,這實在是出好戲。
   
     因為這戲是前朝一位大才子所作,而他正是高氏弟子,在他七十古稀那年,午夜夢迴少年求學時代,那時他們常能見到白髮蒼蒼的高覃夫婦,攜手緩行江畔,依舊是恩愛情深。
   
     老人滿臉是淚的醒來,滿懷感激和敬慕,揮筆寫下這部傳世之作,用以紀念已逝的恩師和師母,大才子出手自然與眾不同,《琉雲翹傳》曲調婉轉動人,唱詞清雅雋秀,裡面許多詞句幾乎可以直接入詩,端的是難得一見的佳作。
   
     明蘭再看周圍女眷們的臉上,有艷羨的,有憂思的,都多少帶了幾分感慨,一旁的朱氏輕歎道:「唉……一個女子能做到琉璃夫人這份兒上,算是值了。」
   
     琉璃夫人的的存在,成為了一個符號,一個象徵,告訴女人們原來世上的確是有這樣深情的好男兒的,只是自己沒碰上而已。
   
     而對於明蘭,琉璃夫人則是個信號,告訴她,她是有老鄉的。
   
     從祖母那裡,明蘭曾陸續的聽說過一些關於靜安皇后的事。
   
     知道她出身顯赫,生就美貌,又自小聰穎,三歲能詩,五歲能畫(應該是魂穿),一手詩詞驚采絕艷(唐詩宋詞),十五歲選作皇子正妃,二十歲冊封皇后;盛老太太少女時代曾進宮見過她,可不過兩年後,三十七歲的靜安皇后就薨逝了。
   
     「她為何去的這麼早?」幼年的明蘭曾問道。
   
     「因為她根本不該進宮為後。」盛老太太滿臉悵然的懷念,「她的品格像山崖上的雪蓮一樣高潔無暇。她不是輕信,而是待人真誠,她不是不懂機巧,而是不屑。而宮裡那見不得人的地界兒,不是是弄髒了她。哼!那起子奸人,還真以為自己勝了?還不是各個都不得好死!」
   
     那是明蘭唯一一次見到祖母流露出那般深刻的怨毒痛恨。

     官方的說法是,因奸妃小人挑唆,帝后生隙,其後皇后沉迷於制鏡奇技,於宮內另辟一小作坊,終日忙碌,再不問宮闈之事,也不願再見皇帝。
   
     「做鏡子?」明蘭驚道。
   
     「是呀。」盛老太太笑道,「靜安皇后說是從古籍中尋到一個方子,可以在玻璃上做出鏡子來,比銅鏡強上百倍,她是極聰明的,不過一兩年就大有眉目,可惜……」盛老太太沉下了臉,明蘭不敢再問了,沒等靜安皇后製出鏡子,她就過逝了。
   
     「她曾說過,她這輩子最後悔之事,就是少年早慧,才貌聞名天下。」盛老太太語帶哽咽,憂傷道,「真是盛名之累!」
   
     聽孔嬤嬤說,靜安皇后臨終前,把從小到大所有詩稿圖紙全都焚燬,不肯留下一字一紙。
   
     接下來的事,是孔嬤嬤的獨家透露。
   
     聞得後逝,武皇帝像是失了魂,堅不肯信靜安皇后是病故的,當即把整個太醫院的御醫都捉了起來,叫他們驗屍,查不出一個殺一個,一直殺到第十個太醫時,終於驗出毒素,並推斷得出,應是慢性毒藥,靜安皇后差不多已中毒三年了。
   
     鳳儀宮裡,武皇帝在屍體旁坐了一天一夜,不過短短幾日,原本豪邁英武的武皇帝驟然變的暴怒多疑,至此之後,他心性大變,誰都不信,不但徹查宮廷,杖斃宮人宮妃近千餘人,還掀起幾起大案,將無數官吏投入大獄拷問。
   
     皇貴妃賜死,族誅;淑妃,麗妃勒令自裁,父兄賜死,族人貶為庶民,莊妃打入慎刑司,嚴刑拷打後處死,然後也是族誅……凡是正三品以上的嬪妃幾乎都沒逃過一劫,運氣不好的還要牽連家人。四妃裡只留下一個賢妃,但幾年後也被嚇死了;九嬪裡面只逃出一個王充儀,不過後來也神志不清了,一下子,後宮空出一大半。
   
     憑良心說,害死靜安皇后的人裡當然少不了她們,但也有不少的確是冤枉的,不過那個時候的武皇帝,就像一頭發了瘋的野獸,見誰咬誰,誰也不敢規勸;還好,靜安皇后還有個溫敦的小兒子,也就是先帝仁宗,總算他的規勸武皇帝還能聽兩句。
   
     這般腥風血雨,足足鬧了三年;武朝末期,皇帝甚至開始迷信術士之說,徹夜祭壇招魂,不過皇帝不是笨蛋,斬殺了許多江湖騙子後,他幾近絕望。
   
     某日深夜,他忽夢醒,徹夜縱馬去孝陵,跑到靜安皇后的棺槨旁痛哭一場,絮絮叨叨說些胡言亂語,然後清晨再縱馬回來上朝;自此之後,就養成了習慣。
   
     聽到這裡,明蘭忍不住歎氣了——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呢!
   
     太醫曾斷言,以武皇帝的健康狀況,活個七老八十絕沒問題;不過再好的身體也經不住天天COSPLAY黃老邪呀;一次武皇帝偶感風寒,發起些低燒,內外臣工都規勸不住,他依舊徹夜馳馬去孝陵看老婆,次日回來後就高燒不止,不久就駕崩了。
   
     這個故事,明蘭聽來唏噓不已,盛老太太講起來卻十分解恨!
   
     因為這個緣故,鏡子的出現晚了好幾十年,一直到幾年前,新帝繼位,被兩代皇帝封存的靜安皇后的遺物終於解禁,皇帝叫內務府的工匠照著靜安皇后的手稿開工,很快就製出清可見人的鏡子。雖然過程很費事,還不能普及,但作為皇帝左右手的顧廷燁立刻就分到了一面立身大鏡和兩面珠翠琺琅鑲嵌的小手鏡。

     琉璃夫人和靜安皇后,天差地別的投胎,明蘭相信她們都是十分可愛的人,可惜,一個成功了,一個卻失敗了。這就是明蘭迄今為止能確定的兩個老鄉。
   
     此外,十幾年前曾有一樁奇事,時任戶部尚書家有一位千金,一次大病過後便荒唐起來,鎮日吵著要開店做生意;及笄後又糾纏於幾位親王郡王乃至世家公子間,行止不檢,放誕不羈,還常以狂悖之言鼓動年輕世家子弟。
   
     名聲爛的一塌糊塗,眾人避之如污穢,到二十歲還無人問津婚事,連累父親仕途斷絕,姐妹都嫁不得好人家,後來她被禁閉於宗祠庵堂之內,誰知卻被她逃了出去,還自賣身於青樓,當起了花魁,她揚言『琉璃夫人能做到,為何我做不到』。
   
     不過她始終沒有遇見一個高覃,倒碰上了不少元稹之流,男人把她玩完就走了,還在外頭宣揚和這位自甘墮落的高門千金的風流韻事,把整個家族的名聲都搞臭了。
   
     古代的宗法制度,作為一個父母長輩俱全的女子是沒有『自賣身』的資格的,她的家族一找到她,就把她弄了回去,然後就再也沒有消息了,據說,是被沉塘了。
   
     明蘭疑惑這種癲狂的行為,到底算是穿越式的腦殘,還是古代既有式的腦殘,因為沒有確切證據,所以不能肯定她是不是自己的老鄉。
   
     冥冥之中似有天定,她知道自己恐怕永遠也碰不上老鄉;她的老鄉中,有名滿天下的,也有籍籍無名的,而她,大約就是屬於後一種吧。
   
     或者說,同在這個年代,在不同的地方,也有像她一樣認真努力生活的老鄉,不敢驚世駭俗,不敢冒進出頭,認真生活,努力承擔責任,融入這個社會,平靜安耽的過完這一生。
   
     這樣,也很不錯嘛。
   
     想到這裡,明蘭忽輕笑起來,這笑容落在朱氏眼裡,覺得既陌生又奇怪,明蘭眼神離合之際,貝齒細細咬著嘴唇,彷彿暗懷著一種有趣的秘密,偷偷隱藏著,獨自愉悅著,眼角眉梢充滿了一種奇異的嬌媚,有一點壞心眼,還有一點淘氣。
   
     朱氏低頭暗忖:怪道二哥被迷住了。



第127回

     「甘老大人到底幾歲?」明蘭好奇道,古代沒有標準退休年齡。

     「看著有五六十了吧。」顧全不甚清楚,一旁的顧順輕輕補上,「小的聽說,甘老大人前年剛辦過六十整壽。」

     明蘭滿意的點點頭:甘夫人不過四十上下,除非她是宮雪花的同門,不然她應該是續絃。

     筵席基本上是成功的,不但酒菜豐盛,一應籌子,箭瓠,籤筒,酒令牌等酒桌玩意兒都齊備,甚至還預備了醒酒茶和醒酒丸子;令明蘭沒想到的是自己的父兄,原本以為席間多是行伍出身的將領或有爵之家的紈褲,盛紘父子會十分無趣,誰知情形恰好相反。

     開席沒多久,表情嚴肅的長柏就遇到了表情更加嚴肅的鴻臚寺右寺丞符勤然大人,然後湊上還在國子監熬日子的裘恕,三人坐到一起,端莊肅穆的談起話來,不知道的人瞧見,還當他們是在開追悼會。

     而盛紘則和五老太爺『一見如故』了。兩人談起少年時的苦讀,談起科舉的艱難,談起為官的不易,居然越說越投機。五老太爺生平最傾慕景仰那些有學問的大家,可偏偏正途科舉出身的文官大多看不起權爵子弟,而盛紘卻是那種非常懂交際的人,談吐風雅,氣質不俗,不論他心裡怎麼看待對方,總能表現出十分令人舒心的態度。

     五老太爺說他癡長了十餘歲,卻屢屢科舉不利,真是慚愧慚愧;但盛老爹立刻真誠的表示反對,所謂文無第一武無第二,何以成敗論英雄呢,興許恰巧那考官不喜您的行文風格也說不定,然後他立刻舉例了古往今來許多科舉不順的文豪大家。

     五老太爺眼眶一時發熱,頓時把盛老爹引為知己。

     明蘭聽了,不由得腹誹:廢話!沒兩把刷子能在官場上一路順順當當走到今天麼,多少官場老油子都叫盛老爹給忽悠了。

     然後他們倆的話題就轉到教育問題上了,若論祖宗,盛紘自不如五老太爺,若論兒孫,五老太爺就是開藍寶基尼也追不上盛紘,說著說著,五老太爺就漸漸自卑起來了;猶如學校開家長會,墊底的學生爹媽在成績優異的家長面前,大多抬不起頭來。

     明蘭聽的直樂,捧著茶碗不住抖動肩膀。

     直到顧廷燁醒來後,明蘭還沒樂過勁兒,一邊張羅著擺飯,一邊笑呵呵的說這事兒。其實這會兒已經酉時末了,因為中午吃酒的厲害,兩人都脾胃不適;明蘭便叫廚房弄個綠豆杏仁粥,再是醬牛肉配芝麻燒餅,幾個清淡爽口的素碟子,還有葛媽媽拿手醃製的小菜,用香油拌了,或兩滴香醋,極是下飯。

     其實顧廷燁中午也沒吃什麼管飽的東西,一開始他還懨懨的,吃的幾口後便胃口大開,呼嚕嚕的扒了三大碗粥,吃了五個酥軟滑嫩的牛肉夾燒餅,頓覺舒服不少;再聽的明蘭說的有趣,也不禁笑起來。

     「這回我那幾位堂兄可要吃苦頭了!」顧廷燁幽深的眸子裡閃動著幸災樂禍,隨即口氣又一變,冷冷道,「不過也不必擔心,我那五嬸有的是發自解困。」

     明蘭聽出他話裡的譏諷之意,這些日子她也從幾位媽媽處也打聽不少寧遠侯府的消息。其中五房的幾位爺最不成器,尤其是大老爺顧廷煬,婚前就跟通房丫頭生了一兒一女,還在外包粉頭爭戲子,各色荒唐事一樣沒少做,不過每每五老太爺發火,總有五老太太保下來。

     唉!有媽的孩子像塊寶呀;明蘭偷偷抬眼看了下顧廷燁。

     「呃……」明蘭岔開話題,「我預備明日一早就去給太夫人請安,順帶把蓉姐兒她們接回來,你瞧著如何?」

     顧廷燁眉頭一皺,放下碗筷:「這麼快?」

     「早晚都是一樣,何必叫人多些說頭呢。」明蘭叫人端水盆和上茶,笑道,「還有,明日起,我打算每隔五六日就去侯府給太夫人請安。」就是一週一次,一月四次。

     顧廷燁眉頭皺的更厲害了,還在眉心結起來了,他神色不悅道:「這又何必?平添許多麻煩,這樣不遠不近的便可以了。」

     明蘭知道不妥,只好溫言勸解道:「因旁人犯錯,自己也跟著犯錯,直如棄珠玉而就草簽,反而會叫自個兒也沒嘴說人家。」

     「這話誰說的?」顧廷燁把話咀嚼了兩遍,興味的問,「可是你家老太太?」

     明蘭笑道:「不是,是我爹爹。」心裡腹誹,你咋知道不是她自己的話。

     顧廷燁吃了一驚,輕笑道:「岳父頗有見地。」盛紘勸人的方式倒很實在,沒說什麼禮儀廉恥的虛文章,只從後果來分析。

     夏竹和小桃捧著茶盤和銅盆熱水進來,明蘭叫她們放下東西,自己下去,然後她一邊笑吟吟的絞帕子遞過去,一邊道:「小時候,有一回大夥兒聚著去聽莊先生講見聞野趣,四姐姐故意拿墨汁弄髒了我的新衣裳,我一生氣,就趁著換衣裳,從廚房裡偷了兩塊肥豬油來,厚厚的抹在四姐姐座位的椅墊下……」

     話還沒說完,顧廷燁就把臉悶在熱帕子裡,嗤嗤的笑了起來,看明蘭衝自己瞪著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他連忙翹起大拇指,大聲誇道:「幹得好!」然後一把拉過明蘭,放在自己腿上坐著,刮著她的鼻子,笑道,「後來如何?」

     明蘭紅著臉,卻又有些得意,含糊道:「四姐姐不防,一坐上去,就吱溜一聲從椅子上滑倒在地上,摔了四仰八叉。」

     ——重點是,齊衡也在場!素來以斯文為賣點的墨蘭摔成了仰天蛤蟆狀,齊公子當時張大了嘴的吃驚表情,墨蘭恨不能鑽到地底下去,好長一段日子都沒臉出現在齊衡面前!

     顧廷燁呵呵直笑,看明蘭忍著得意的樣子,忍不住咬了一口她圓潤小巧的耳垂,笑著咬牙道:「你個黑心的小壞蛋!」然後伸手去揉她的耳朵,「後來呢?可挨罰了?」

     明蘭老實的點點頭:「好在有五姐姐作證,我和四姐姐各罰抄書三百遍,那句話就是爹爹那會兒訓我的。」

     她隱瞞了些許事實,其實如蘭的話盛紘怎會全信?明蘭本打算找長柏作證的,誰知齊衡一下課就飛快的去尋盛紘,委婉卻明白的說清當時的情形,言明了是墨蘭先故意欺負妹妹的,盛紘這才公允處罰了她們倆。想到這裡,她心頭微微一痛。

     明蘭一早就瞧出,其實齊衡從很早以前起就看透了墨蘭的作為(平寧郡主的教育很有效),只不過他自小受的教養,讓他用優雅溫煦的笑容掩蓋住所有譏諷和不喜。

     最可笑的是,墨蘭始終不知,還一徑的在齊家人面前裝模作樣。

     明蘭的笑容中帶了一種莫名的憐憫,她圈著顧廷燁的脖子,輕聲道:「我們和寧遠侯府住的這麼近,卻不去請安,豈非我們的不是?所以,我得去。」

     顧廷燁依舊沉著臉,勉強的點了點頭;明蘭微笑道:「你不要擔心,其實我也是打過算盤的。像盧家,自盧老大人搬入御賜的宅邸後,盧大爺夫婦還留在老宅裡看家,因路遠,他們每五日去給父母請安一次;還有韓家,他家雖父母尚在,卻已給次子和三子分了家,那兩個兒媳是半個月去請一次安的……我想了想,咱們算是辟府另居的,可偏離的這麼近,但又不是嫡親的,索性就學了盧家的規矩好了。」

     顧廷燁看她一臉精於算賬的模樣,不禁好笑,低聲道:「我本不想叫你去蹚那渾水的,當初受賜宅邸時也沒想這麼多……」語氣中帶著淡淡的歉意。

     「別介呀!我又不是脆瓷做的。」明蘭調笑著,很深明大義的樣子,「所謂,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江湖嘛,哪兒能沒有渾水呀。」

     顧廷燁心頭一片暖意洋洋,撫著明蘭的臉頰,柔聲道:「這句話別又是泰山老大人說的吧?……你很敬慕岳父?」可他聽說,明蘭並非盛紘最寵愛的女兒。

     明蘭也不好否定,想了想,坦然道:「祖母老覺得爹爹偏心,可我覺著爹爹是個好爹爹。小時候,給我的玉珮叫姐姐們半道劫走了,爹爹至少會給我枚大金鎖做抵償;不論多忙,他定是每月要來探問的……」

     尤其是後來明蘭搬入暮蒼齋,盛紘見著明蘭,總要問她過的可好,衣裳物件可有缺的,伺候可否周到什麼的——當著王氏的面,以示敲打。

     盛紘是庶子出身,很清楚刁奴欺主,欺上瞞下那一套,他從來不會聽信王氏說『孩子們都很好』就什麼都不管了,但凡兒女們說哪個丫鬟媽媽有所怠慢,就要被換出去。早在姚依依穿來之前,王氏就和林姨娘就已明爭暗鬥過幾回合了,因這緣故,林姨娘得以把王氏安在長楓和墨蘭身邊的人手都清出去,然後換上自己的人。

     當然,也只有林姨娘有這膽子,香姨娘就不敢了。

     在盛紘的約束下,盛家的庶出兒女都能平安健康的長大,有相對不錯的待遇;雖然他常會偏心眼,但比起那許昏聵自私的多只管生不管養的男人,已是強上許多了。

     在這個時代,他實是個不壞的父親。

     顧廷燁看著明蘭懷念的神色,俏皮的嘴角還含笑翹著,他遲疑了一下,但還是開口了:「我爹……他,他待我十分嚴厲;我自小頑皮,吃了他不少家法。」

     明蘭吃了一驚,頭一次聽他提起過世的顧老侯爺,她輕聲道:「公爹待你可好?」

     「……好嗎?這也說不清。」顧廷燁頓了很長一會兒,才淡淡道,「老爺子最愛折騰責罰我,數九寒天,大哥和三弟可以在屋裡取暖,我就得日日早起練功;可……兄弟中,只我是他親授功夫的,一招一式手把手的教,但有一點出錯,便是一頓狠打,誰來勸都不聽。」

     「那大哥和三弟呢?」明蘭輕問。

     「大哥身子弱,不用說了,三弟是叫外院的護衛教的。」

     明蘭覺得不能昧著良心,便低聲道:「公爹是為了你好,嗯……太夫人對你好嗎?」其實顧廷燁心裡明白的很,只是過不去心裡那個坎兒。

     「極好。」顧廷燁十分迅速的回答,嘴角彎出一抹諷刺,「每回我和三弟爭東西,她一定向著我,我要多少花銷銀子,她從無二話,我院子裡的丫鬟不但最多,也是最標緻的,我做錯了事,她定是頭一個出來袒護我的。侯府上下俱誇她溫厚慈和,待人寬仁。」

     明蘭暗自切了一聲:老招數啦!沒新意。

     顧廷燁嘲諷的輕笑了下:「這也不是什麼新鮮的,大多人都想的到,我漸大了後就覺察出不對來,不過那時老爺子已不肯信我了,父子說不上幾句就要吵。再後來,常嬤嬤來尋我,說了我生母之事……」他忽然氣息一陣急促,面上隱隱露出憤恨之色,「那時我才真恨起來!那麼多年了,老爺子明明都知道,卻什麼都不說,由得那起子刁奴在背後笑話我生母出身低微!由得四叔五叔每每斥罵我時,總拿我母家說事!」

     「……你氣憤也是有緣由的。」明蘭歎息道。

     話一出口,後面說起來就容易了,顧廷燁自嘲道:「我在外頭胡鬧,老爺子知道後來訓斥,我就對他冷笑,還說『沒我娘那筆銀子,你這爵位還不定保不保的住呢,這全府都是靠著我娘才能風光至今,擺什麼臭架子』。老爺子氣倒了了,全家人都罵我不孝;不過,我氣老爺子也不止這一回就是了。」

     明蘭揉著他粗硬濃密的頭髮,一言不發。

     「我連他最後一面也沒見著。」顧廷燁靜靜陳述著,他把頭靠在明蘭的胸口,溫暖柔軟的感覺,「三日三夜我不敢闔眼,累死了六匹駿馬,還是沒趕上。」

     他的語氣很淡,明蘭卻覺得一陣隱隱傷痛。

     人類的情感可能是這個世上最麻煩的東西,因其無邏輯性,是以再精密的儀器都很難測算,顧老侯爺也許並不愛白氏,但他對這個次子卻是有歉疚的,可是前有大秦氏的情分,後有家族的體面名聲,他無法做任何明面上的補償。

明蘭不是心理專業的,也不知說什麼好,只能柔聲開解道:「公爹過世這些年了,我也沒機會給他敬碗茶,你不如說些他的事與我聽聽。」

     顧廷燁目光茫然了一下,過了半響,才道:「……鵝毛大雪的清晨,我大概七八歲吧,凍的直哆嗦,真想回被窩去暖著,可老爺子還不依不饒的,我揮著白蠟槍桿,心裡直罵娘。雪很大,簌簌落下來,積在老爺子頭上,眉毛上,肩膀上,他半個身子都白了,還是一動不動的盯著我的招式。他說,你和你兄弟們不一樣,你得靠自己。」

     昏黃燭火下,他俊挺的面龐泛起一種奇特的悵然。

     明蘭還是只能歎氣,兩人坐了一會兒,明蘭覺得有些犯困,正考慮是否讓他一個人靜靜時,顧廷燁忽然輕輕笑起來,一室寂靜中,這笑聲頗有些滲人。

     他臉上現出一種狠厲的神情,輕笑變成了冷笑:「哼哼,憑什麼?!」

     他轉頭朝著明蘭,口氣儘是譏峭冷峻:「憑什麼我就得刀頭舔血去掙日子!他們就比我金貴,就可以舒舒服服窩在爵位上等祖蔭?滿門顧家人,都是靠著白家的銀子才能體面至今,憑什麼我反得夾著尾巴做人?如喪家犬般流落在外!」

     顧廷燁猛的站起來,濃密凌亂的黑髮披散在雪青的綾緞袍服上,映出一種觸目驚心的慘淡光澤,英挺的面容隱沒在燭火的陰影中,筆直的立在當中,渾身充滿了一種切齒憎恨的危險氣息,直如一頭要噬人的凶獸。

     他不住冷笑,聲如金鐵,厲聲道:「冤有頭,債有主!若我如他們的意,一輩子就無聲無息了,這筆賬自然就沒過了;可如今偏叫我出了頭,這是老天爺在叫我清算這筆賬!」

     明蘭把身體縮在太師椅中,整個人都覆蓋在他高大身體的陰影下,心裡惴惴的害怕,她很想說『也許老天爺有別的意思,你誤會了呢』,但沒敢開口。她知道,其實他並非貪圖那點兒爵位財帛,只是生性高傲倔強,怎麼也嚥不下這口氣,哎,不過,又有多少人能淡然面對這種虧待呢。

這時,明蘭忽然心中起了個念頭,猛然抬頭,試探道:「你打算做什麼?」

     顧廷燁轉頭,目光已一片清明冷靜,優雅的一拂袍服前擺,斜斜的靠在軟榻上坐下,又是一派貴氣從容,他居然還溫柔的笑了笑:「娘子莫怕,我什麼都不會做的。」

     明蘭呆坐著,疑惑的看著男人,忽又釋然了——人是複雜的,她還不很瞭解他,正如他也不很瞭解自己。

作者: C萍妹    時間: 2012-7-12 03:13 PM

第128回 去接小老婆的大老婆

     因憶起亡父,顧廷燁這夜倒沒作怪,只摟著明蘭平躺著,兩人半夜無話;明蘭這一日累極,居然在男人火爐一樣的懷裡睡著了。顧廷燁細細撫摸著明蘭細柔的烏髮,玉潔嬌嫩的面龐上已現出淡淡的疲倦,他頗是心疼,想起明日就要來的蓉姐兒,還有遠在別處的昌哥兒,這兩個他從不曾想要的孩子,他不由得一陣唏噓——其實他也不是個好父親。
   
     手掌下移,撫摸到明蘭柔軟的小腹,他忽起了一陣希冀。
   
     第二日天還未亮,顧廷燁起身洗漱著衣,出來時看見明蘭正著艱難的從被窩裡奮勇掙扎出來,他不由得笑道:「多睡會兒吧,這陣子累壞了。」
   
     明蘭很堅決的搖頭道:「既要去,索性把規矩做足了;那頭是辰正請安。」
   
     顧廷燁瞧了瞧漏壺,皺眉道:「可這會兒才丑時?」
   
     明蘭頗眷戀的看著枕頭,咬牙扭頭下地,道:「難得早起一回,也不差多少時候,乾脆多做些旁的事情;平日裡便可睡晚了。」
   
     這些旁的事是:陪顧廷燁吃早餐,然後溫婉賢惠狀送他出門,這舉動惹來顧廷燁一陣嘲笑的白眼,明蘭全然當做沒看見,繼續笑的很賢惠——就算唬不住顧廷燁,唬唬府中奴僕也好,起碼建立個良好的口碑影響。
   
     接著巡視僕役點卯,監理府內事務及各位管事辦差如何。在這次突擊檢查中,有些忠心勤懇的受誇獎,也有偷奸耍滑的挨了罰,效果倒也不錯,待到丑時二刻,明蘭上轎出門往寧遠侯府去了。
   
     澄園和寧遠侯府屬於同一條街上的並排兩戶人家,中間隔了內務府的半座林子(另半座林子在澄園內)。俯瞰下去,澄園內院和侯府內院之間的位置很像一把弓箭的兩端,若明蘭沿著弓弦直走,就是直接從林內的小徑過去,那只消十來分鐘腳程就可到侯府了。可惜如今為了某種原因,明蘭只能沿著弓脊的曲線繞著走,先出內院再出外院到大門,坐轎到侯府大門,然後再從外院至內院的一路進去。
   
     明蘭一腳踏入足有兩進三排屋的萱祉居時,整好辰時,門口的向媽媽笑著來迎明蘭,卻不往屋裡請,只在院中道:「二夫人昨日說要來,今日太夫人一早就等著了。」
   
     明蘭頓了一下,臉上帶著幾分赧然,歉意道:「都是我的不是,叫太夫人睡不好了,向媽媽,我剛來,不懂事,煩請您告知我太夫人素日是何時起身的,我也好來對時候。」
   
     ——丫的,難道她不來,你主子就不用起床了?邵夫人和朱氏難道不用每日請安?糊弄洋鬼子呢!
   
     向媽媽愣了愣,反應極快的道:「瞧二夫人說的,都是老奴多嘴了,說起來太夫人年紀大了,一忽兒早起一忽兒晚的,睡時也沒個準頭……」
   
     「那也無妨。」明蘭柔柔的打斷她,「以後若我來早了,就到廂房處等會兒便是了,待太夫人都好了,我再進去請安就是了。」
   
     哼哼,最好讓她等,有膽子最好讓她像罰站一樣在院子裡等上個把時辰!此招數為袁夫人最愛,讓華蘭吃了不少苦頭,不過此招數親媽好用,後媽難用,只要來上一次,看不謠言滿天飛去!到時候美譽遍顧府的太夫人如何再『以德服人』呢?

     想道這裡,明蘭不由得暗暗期待起來——完了,她發覺自己越來越扭曲了。
   
     向媽媽勉強笑了下,不敢再小覷,趕緊請明蘭進屋去。
   
     明蘭進去時,瞧見邵夫人和朱氏已經在了,兩人正坐在炕邊和太夫人說話,邵夫人皮色蠟黃,神情憂慮,太夫人一個勁兒的開解她:「……煜哥兒福大命大,自小到大一路都是這麼過來的,這次必能逢凶化吉。」
   
     「二嫂來了。」朱氏見明蘭進屋,起身見禮,笑道,「原本大嫂給母親請完安就要回去照看大哥的,就為了等二嫂呢。」
   
     明蘭忍不住看了一眼身旁的向媽媽,用很單純的目光表示疑惑:你們一個說她來早了,一個說她來晚了,到底算怎麼回事呢?
   
     向媽媽臉色尷尬,低下頭去。
   
     朱氏何等機靈,一看向媽媽臉色不對,就知道自己的話怕是說的不妥,也不等明蘭答話,趕緊笑著把明蘭拉到前面去,明蘭也不多說了,只恭敬的給太夫人和邵夫人斂衽見禮,然後太夫人看座奉茶,寒暄幾句後,剛好可以湊一桌麻將的四個老少女人便說起話來。
   
     「…咱們正說著你大哥哥的病呢。」太夫人眉目慈和,指著炕几上的一碟新鮮果子,叫丫鬟遞給明蘭,「都說病歪歪的才長壽呢,我正勸著你大嫂。」
   
     明蘭也跟著勸慰了幾句,還道:「我那庫房裡還有幾支上好的老山參,回頭就給大嫂送來,若還卻什麼藥材,大嫂儘管開口。」
   
     邵夫人見明蘭說的真誠,嘴角扯出一絲苦笑來:「先謝過弟妹了,你大哥這病,不過是拖一天算一天罷了。」
   
     太夫人輕歎著,滿臉都是憐惜之意,對明蘭道:「你大嫂和我已沒別的法子,我今日托你件事,你回去跟廷燁說說,他路頭粗,人面廣,他大哥如今都成這樣了,叫他想想法子,怎麼也得尋個靈光的大夫呀。」
   
     此言一出,邵夫人無神的眼睛立刻亮了,滿臉祈求的看著明蘭,明蘭心頭一咯噔;自打進這屋子,她就豎起了全身的警惕。明蘭想了想後,溫文道:「這是自然的。不過,嫂子不如先和我說說之前大哥都瞧過那些大夫了,免得二爺尋重了,反倒誤事。」
   
     邵夫人想想也是,連忙一個一個的數起來,說著說著她自己也沮喪了——從京中的幾大名醫世家,到直隸山西山東河南河北的著名醫館,從太醫院院正,到懸賞的鄉野赤腳郎中,這二三十年來,幾乎該請的大夫都請了。
   
     說罷後,她看見對面的明蘭臉上現出為難來,自己也知道是強人所難了。
   
     「自是要去尋的,不過……」明蘭思忖了片刻,斟酌道,「所謂人以類聚,二爺在外頭認識的大多是行伍的弟兄,真叫他去尋大夫,怕也是治跌打外傷的。太夫人吃的鹽比我們吃的飯還多,三弟妹的娘家也是京城久居的,還叔叔嬸嬸他們,不若大夥兒都想想還有什麼好的大夫,到時候二爺去請來就是了。咱們一大家子一塊兒想轍,總比一個人摸瞎強些。」顧廷燁未必直到什麼高明的大夫,可一旦知道了,估計可以以勢壓人一下
   
     邵夫人聽出這個意思,也算同意了,默默的點頭:「也只能如此了。」

     太夫人目光一閃,看了明蘭一眼,又歎道:「他們總共兄弟三人,只盼著廷燁得空了,也常來瞧瞧他大哥,沒準還能好些。」
   
     明蘭笑的有些靦腆:「我回去就與二爺說。」
   
     看她這麼痛快,其餘人也沒什麼好說的,朱氏忍不住細細打量這個新妯娌,只見明蘭靜靜叢坐著,大多是在聽別人說話,只時不時湊一句打趣,她的話不多,只說該說的,而且每句話都留三分,絕不說死,看似都應了,實則什麼都沒答應。
   
     朱氏暗暗苦笑,覺得自己婆婆的意圖怕要落空了。
   
     這時外頭丫鬟高聲稟到:蓉姐兒來了。眾人轉頭,只見鞏紅綃和秋娘一左一右的進來,前頭是一身淡黃繡菊薄綢小襖的蓉姐兒,她還是一副瘦弱的模樣,低垂著腦袋,也不說話。
   
     「還不快給你母親請安?」朱氏含笑道。
   
     蓉姐兒垂首行了個禮,蹲的很不到位,歪歪扭扭的,然後她很低很低道:「給夫人請安。」
   
     看她這麼倔,一旁的秋娘幾無可查的輕歎了聲,柔柔的福了福,而鞏紅綃則伶俐的上前一步,慇勤的行禮,俏聲道:「給夫人請安。」
   
     明蘭都微笑的點了點頭:「聽三太太說,你們大都已收拾好了大件箱籠,待會兒趕緊再整理下,今日咱們就要回澄園了。」
   
     秋娘喜出望外,目光裡儘是喜氣,鞏紅綃抬眼看了看明蘭,咬著嘴唇欲言又止,明蘭嫌麻煩,打算裝看不見,不過太夫人和氣的開口:「二夫人是厚道人,有什麼話就說吧。」
   
     鞏紅綃連連福身,語氣謙恭道:「妾身想,想帶兩個丫頭一道過去,金喜和五兒…她們倆是與我一道陪嫁過來的,我,我捨不得她們……」聲音越說越低。
   
     明蘭很敏銳的注意到蓉姐兒微一側頭,飛快的看了下鞏紅綃,然後又立刻垂頭不語。
   
     太夫人聽了,笑著去看明蘭,目光示意詢問,明蘭微笑道:「只要太夫人和大嫂子答應,我自是沒有不肯的。」
   
     太夫人滿意的點點頭,指著她們倆對明蘭柔聲道:「這兩個也不是不容易,廷燁一走這許多年,也沒個音訊,大傢伙兒什麼都不知道,她們偏就死心眼,一定要等著。唉……人心都是肉長的,看在這份心意上,她們日後若有不當的,你多擔待些。」
   
     語意滿是悲憫的善意,紅綃和秋娘一時感激,一齊眼眶發紅的望著太夫人。
   
     顧廷燁離家三年多,她們倆前兩年和後一年的待遇差別至少兩顆星,這會兒太夫人居然能把這番話說的這麼流暢自然,明蘭心裡大是佩服,決心向榜樣學習。她學足了太夫人的真誠語氣,再添上一點溫順的薄嗔,眉眼秀美,笑道:「瞧您說的,就是您不吩咐,我還能虧待了她們不成!」
   
     太夫人拉著明蘭的手,眼中帶著慈煦的笑意:「你這孩子!」
   
     朱氏抿嘴而笑,邵夫人一臉寬慰,紅綃和秋娘恭順的表示感謝,紅綃還拿帕子摁了摁眼角,以增加煽情度,兩旁的丫鬟都湊趣的輕笑,好似所有人都覺得這是真的,果然戲如人生,人生如戲——明蘭覺得今天自己過的真是太和諧了。
   


第129回

     因要等鞏紅綃和秋娘整理行囊,明蘭只能陪著太夫人繼續說話,邵夫人惦記著丈夫先回去了,把嫻姐兒領出來見明蘭算作代替,朱也叫奶嬤把賢哥兒抱了出來。

     明蘭仔細端詳這姐弟倆,不由得大是感歎:要說還是地主家的小崽子長的好呀。

     賢哥兒話還說不利落,在乳母懷裡啊啊哦哦的,很是肥白可愛,嫻姐兒雖只有五六歲大,但卻和蓉姐兒差不多個頭,小小年紀,卻已是一股秀麗端莊的舉止,說話行禮都很有分寸。對比剛才的蓉姐兒的畏畏縮縮,明蘭忍不住問道:「蓉姐兒那孩子可吃著藥?」

     朱氏也知道蓉姐兒瞧著很不成樣子,歎道:「沒吃呢,也叫大夫瞧了,說是身子無礙的,只需開解心緒,好好調理就是了。」

     明蘭低頭沉吟不語,一旁的嫻姐兒見她這般神色,奶聲奶氣道:「二嬸嬸莫急,蓉妹妹只是愛挑食,又整日的發呆,身子卻是好的;上個月換季,一會兒冷一會兒熱的,我和賢哥兒都著涼了,她都沒事呢。」

     明蘭看她說話妥帖,態度嬌憨,心裡很喜歡,便笑道:「我們嫻姐兒真懂事!回頭待你爹爹身子大好了,嬸嬸接你去和蓉姐兒一道頑,園子裡有剛做好的小鞦韆。」

     嫻姐兒小小的臉上綻出初芽般的微笑,用力點頭,大聲的應聲:「嗯!」

     太夫人慈祥的看著嫻姐兒,輕歎道:「難為這孩子一片孝心了,自打她爹病了,她就沒怎麼出過門,連自家園子都不大去的。」

     明蘭陡然心生憐憫,按照邵夫人剛才羅列的那一長串名醫來看,恐怕顧廷煜是希望不大了,就算是個現代都有不治之症,何況這個時代。

     賢哥兒在祖母身邊呆不住,在炕上扭著要往明蘭身邊沖,明蘭笑著接過孩子,朱氏當時就一驚,卻見明蘭十分熟練的撐著賢哥兒雙肋,讓孩子坐到自己腿上,呵著他咯吱窩,又摩著他的小胖肚子頑,賢哥兒樂的呵呵大笑起來,直在炕上打滾。

     太夫人笑道:「瞧不出你抱孩子倒有一手。」

     「我娘家侄子和賢哥兒差不多大,還有我大姐姐的哥兒也是這麼大。」明蘭吃力的把賢哥兒還給乳母,拿帕子摁了摁額頭上的細汗。朱氏抱過兒子,眉開眼笑的哄著他頑:「回頭叫他們幾個小哥兒湊道一塊兒,想來樂的很。」

     這時,外頭有個丫鬟打簾子進來,看見太夫人有些發怯,低聲道:「姑娘說了,她今早忽得了詩興,要好好醞幾首詩出來,就不來見二夫人了,這裡告個罪。」

     太夫人立刻臉色一沉,呵斥道:「她二嫂難得來一趟,她怎麼這般不懂事?!」

     屋裡的丫鬟無人敢答話,過了一會兒,她轉頭朝明蘭笑著表示歉意,道:「你莫要見怪,你廷燦妹妹自小是老爺子啟蒙的,就喜好個詩詞字畫,又教你公爹寵壞了,很有幾分讀書人的酸氣,一來了勁,誰的面子也不賣。」

     明蘭笑笑,輕輕擺手道:「早聞妹妹才名,知書達理,為京城閨閣美談,何況自家親戚,什麼時候不得見了,不妨事的。」遭遇一位極有范兒的女文青,作為只能做打油詩的明蘭對這個經典借口很是仰慕。

     這個話題太夫人不想多談,畢竟這個年紀還沒嫁出去,再美談也談不出什麼花兒來;為了做兩首詩而不見嫡親的嫂子,到哪裡都說不通的,不過從這件事來看,這位燦七姑娘在顧老侯爺跟前應該很得寵。

     讓嫻姐兒回屋後,朱氏便說起了賢哥兒的種種趣事,引的大家哈哈大笑,太夫人時不時提起顧廷燁和顧廷煒幼時的胡鬧,一臉慈愛狀,明蘭聽的津津有味。這婆媳倆似乎很想引明蘭多說些顧廷燁的事,不過可惜,姚依依同志是久經保密條例考驗的優秀司法人才,深諳敷衍之道,離題千里,話題都偏到花果山去了。


     「……**常吃著也不覺得,沒想到竟有這許多門道。」朱氏自己不知怎麼回事,莫名其妙就和明蘭扯到河蝦的七個品種和十六種做法上去了,她撫著自己的臉輕呼,「和絲瓜一道炒著吃,居然還能養顏?」

     「記住了,蝦仁背上那條線定要去掉,下油鍋前要上漿。」明蘭一直覺得對不住上輩子的身體,也沒好好待它還讓它淹了泥石流,搞不好都沒能挖出來屍首來,自打來了古代後,她最熱衷的事就是養生。對男人好,可能被小三;對丫鬟好,可能被爬床;對姐妹好,可能遭背叛;想來想去,只有對自己的身體好才是大吉大利,百無一失。

     朱氏看著明蘭嬌艷明媚的面龐,細潤瓷白,透著淡紅的菡萏色,飽滿柔嫩的皮膚像是用水掐出來般,眉眼生暈,瑩然光華;不計容貌,單論皮肉氣色,比之同齡的自家小姑子,何止勝出一兩分,當下更覺明蘭有說服力,忍不住細細討教起來。

     「我家祖母說過,女人這一輩子太累了,生兒育女,操持家務,前後左右,哪處不煩心。」明蘭輕歎著,「每生一回孩子,那就是傷一次身子,生下來後還得接著操心,平安長大,讀書上進…唉,都說女人比男人老的快,這麼著,能不老麼?」

     「誰說不是呀!」朱氏立時起了憂患之心,男人怕窮女人怕老,其實她這會兒才二十歲,可在明蘭面前已自覺像個大媽了。古代女人很悲催,二十來歲前生兒育女,過了三十就差不多歇菜了,等過了四十連孫子孫女都有了,基本要靠禮佛修身來打發日子了。

     一旁的太夫人見她們倆越說越偏,朱氏差不多都自己忘記該說什麼了,她忍不住微微皺眉,想著這才頭一天,便按捺下種種心思,只微笑著聽她倆說話,偶爾長者風範的笑罵她們幾句,倒也一室和樂。待到紅綃秋娘她們整好箱籠,差不多巳時三刻了,太夫人笑道:「都這時候了,倘若不叫你吃了飯再走,豈不叫人怪我這婆婆刻薄。」

     明蘭想想也是,便欣然同意,但吃的時候還是免不了心下惴惴——飯菜裡沒毒吧?

     飯後用過一盞茶,明蘭瞧著差不多了,便起身告退,外頭早已套好了馬車,連人帶箱籠一道上了車,轆轆著往澄園行駛過去,一會兒功夫就到了。下車後,明蘭叫廖勇家的幫著卸箱籠行李,自領了蓉姐兒三人坐上幾頂青頂軟轎往內院而去,到了內儀門才下轎。

     一路往裡走,紅綃只覺得園內風景甚好,處處花鳥亭台小橋流水,雖富貴不足,雅致清雋卻猶有過之,她很是艷羨。而秋娘見一路上的丫鬟僕婦全都輕聲悄語,見主子經過,便避過一旁,恭敬的站著,待進了嘉禧居偏廳後,於看座奉茶之際,她見幾個丫鬟進出有致,行止端方,竟無一人拿偷瞧她們一眼。

     她心下不免暗驚:都道新夫人年幼,卻不想理家這般得法,她有幾分為顧廷燁高興,到底新夫人比之上一個,不論哪處都強上許多;想到這裡,她一時又多了幾分怨艾,怕顧廷燁已用不上她了。

     明蘭在上首坐定後,端茶淺呷一口,深覺得今天勞動量過大,這般勞心勞力實在不利於和諧生活,決心速戰速決,趕緊把事情料理了,好回去睡午覺。

     她放下茶盞,轉頭道:「翠微,屋子可都收拾好了?」

     「夫人您都吩咐多少回了。」一旁侍立的翠微忙上前笑道,「屋子和人手全都好了,連熱水都燒好了,只等著小姐,鞏姨娘,還有秋姑娘一過去,立時就可以洗漱休憩了。」

     秋娘連忙起身謝禮,紅綃慢了一拍,也起身笑道:「有勞這位姐姐了。」

     秋娘看了眼明蘭,惶恐道:「我不過是個奴婢,伺候老爺夫人還來不及,怎麼好這般!夫人您寬厚,可真折殺我了!能來老爺夫人跟前伺候著,奴婢住便知足了。」

     明蘭輕輕揮手:「你是老爺跟前的老人兒了,不過叫幾個小丫頭服侍,沒什麼好折殺的,況且,這也是府裡的體面。」語氣溫和卻不容反駁,秋娘千恩萬謝的坐下了。

     明蘭頓了下,朝坐在下首的蓉姐兒微笑道:「今日你們也累了,我就長話短說罷。這家裡人口簡單的很,你們來了也熱鬧些。蓉姐兒,我原打算把蔻香苑給你,這裡先問問你,你覺著是自己一個院子的好,還是願意住我跟前呢?」到底她年紀還小,明蘭自己也是上了十歲才分院另住的。

     蓉姐兒依舊低著頭,瘦弱的身子一動不動,也不說話,過了半天也不見她開口,秋娘急了,過去輕輕拉她:「快回話呀,夫人問你呢。」蓉姐兒忽抬頭,飛快看了明蘭一眼,目光中滿是戒備和敵意,然後又低下頭,就是不說話。

     紅綃見情形尷尬,忙打圓場道:「夫人莫怪,蓉姐兒自進府就是這般的,平日和我們也不大說話,不過她心裡可明白著呢。」

     「那你的意思呢?」明蘭看著紅綃,微挑唇角。

     「我怎敢做夫人的主意,不過嘛……」鞏紅綃心裡早有了打算,當即便笑道,「姐兒年紀小,還不懂事呢,獨住一個院子到底孤了些,且又多年沒見著老爺,父女連心,骨肉天性,我想著,還是叫蓉姐兒在夫人跟前穩妥。」

     明蘭想了想,臉上也無什麼異色,只微微一頷首,紅綃見狀,頓時一臉喜氣,不等明蘭開口,她又忙道:「……還有一事,夫人請恕紅綃無禮了。蓉姐兒到底是太夫人交託於我的,紅綃不敢有負囑托,自不好和蓉姐兒分開……」

     一邊說,一邊偷眼去瞧明蘭的神氣;一旁的翠微已經不笑了,看向紅綃的目光有些發冷。

     聽到這裡,明蘭忍不住輕笑起來了:「所以你也要住我跟前?可你已是姨娘了,澄園裡空闊,又不是沒地方,我原打算單獨給你一個院子的。」

     紅綃一副怯生生的樣子:「夫人的好意紅綃怎能不知?不過,總不好為著自己舒坦享受而誤了大事。」

     聽她說的條理分明,也不知事先肚裡過了多少遍,明蘭頗覺佩服,不過她也不怕,這世上道理都是人說的,尤其是家務事,更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鞏紅綃固然有一籮筐的理由要住進來,但她也有不少說法,加之她是主母,權威凌駕一切。

     她就不信了,給妾室分座院子住,還有人來挑她的不是?

     ——「這樣不妥。」

     明蘭正要開口時,忽從一側響起一個低沉的男聲——偏廳裡的大小女人齊齊轉頭,只見顧廷燁緩步從側門走進來,身上還穿著朱紅朝服。

     「老爺回來了。」明蘭溫柔的起身,動作很得體,很標準,引來顧廷燁微彎著嘴角深深看了她一眼,待他自己身旁坐下後,明蘭親自給他斟了碗茶,微笑道,「蓉姐兒回來了,我正和鞏姨娘商量住處呢。」

     鞏紅綃秋娘還有蓉姐兒也從座位起身,一齊向顧廷燁行禮;禮畢後,蓉姐兒抬起頭,愣愣的看著父親,秋娘眼眶發紅,目中隱隱淚光,激動的望著顧廷燁,滿眼的關懷,再不肯把眼神移開,紅綃先是吃了一驚,然後柔柔的望著顧廷燁,清麗的面龐淺淺而笑。

     顧廷燁對這種目光似早已習慣了,並以為意,只靜靜的看向蓉姐兒,蓉姐兒一縮脖子,又低下頭去;顧廷燁愈發臉色發沉,卻並不說話。

     明蘭暗暗扁嘴:你丫倒是說句話呀!

     「二少…二老爺。」秋娘含淚半響,終於忍不住了,聲音輕顫,「您身子可安泰?這些年沒個人在身邊服侍著,您在外頭過的可好?」


     顧廷燁正在想事,差點隨口要答兩句,忽想起明蘭坐在身旁,他抬眼了看了看她,只見她面上並無多少不悅,只端著茶碗微微皺眉;他頓時覺得秋娘有些失禮,隨即他不虞的看了看秋娘,秋娘見顧廷燁非但沒答話,還眼神冷淡,心頭一涼。

     明蘭沒有反應,但一旁的翠微卻看的清楚,上前一步,恭敬的朗聲道:「秋姑娘,恕我多句嘴,老爺夫人都在這兒呢,你怎好隨意開口言語?」她臉上客氣,心裡卻很是忿忿——這也是個**!剛才還說自己是奴婢,有做奴婢的在主子面前隨便說話的嗎!

     秋娘惶恐的發抖,無助的去看顧廷燁,卻見他正定定的看著新夫人;她心頭發苦,嘴裡連聲道:「都是奴婢的不是,奴婢多年未見老爺,有些失態了。」

     「剛才老爺說不妥,到底指什麼?」明蘭極力忍住發困,端莊的微笑道。

     顧廷燁的視線掃了一遍下首低頭而站的幾個,被秋娘這麼一開口,他愈發堅定了自己的主意,他淡淡道:「我細細想過了,還是叫她們三個都去蔻香苑住的好。」

     這句話好像一顆投進湖面的石子,立刻把下面三個大小女子驚了起來,紅綃臉色發白,頭一個忍不住要開口,顧廷燁長臂微抬,目光冷峻,一股威勢無聲而起,眾人俱不敢說話。

     他沉聲道:「你們不必說了,我意已決。誰若不願,大可以去問問太夫人的意思。」話是朝著所有人說的,可他的的目光卻獨向著鞏紅綃,隱然幾分譏誚。

     紅綃陡然一凜,想起往事,立刻低頭站好,不再抗辯。

     秋娘身形如風中亂葉,淚光更盛,抖著聲音喃喃道:「這怎好……奴婢怎能住到別處去?那奴婢怎麼服侍老爺夫人,怎麼打水,做針線,值夜……」

     聽到最後兩個字,明蘭額頭頓起幾根黑線——秋女士,您也太直奔主題了吧!

     對著秋娘,顧廷燁目中多了幾分溫和:「你素來行事周全,很會照顧人…」他看了眼蓉姐兒,再道,「你跟過去照看蓉姐兒,我就放心了。」

     這話一說,紅綃肩頭一僵,頭垂的更低了,秋娘蒼白的面孔卻泛起一陣暈紅,羞澀的望了望顧廷燁,眼中儘是深情厚義,然後靜靜的接受了安排。

     明蘭卻忍不住瞥了顧廷燁一眼:看不出這傢伙這麼會說話,這樣一來就算秋娘不接受也不行,她總不能說『她只會伺候男人不會伺候小孩』吧。

     事情就這樣定下了,翠微低著頭,抑制住滿心的喜悅,很慇勤的過去給她們三個張羅搬家事宜。顧廷燁目送著她們離去後,沒等明蘭開口,就轉頭說了句『他去外書房尋公孫先生了』,就匆匆離去了。

     明蘭決定把疑問按後,先回屋洗漱,然後一頭栽進床鋪去見周公了。自凌晨起床後一直忙碌到午後,心力俱疲,實在是累極了,是以明蘭很快睡去,醒來時差不多是未時末,她大吃一驚,自己居然睡了三個鐘頭。

     丹橘樂呵呵的服侍著明蘭穿衣梳頭,一邊道:「適才翠微姐姐已來稟過了,蔻香苑的那三位都整頓好了,箱籠行禮都妥帖了;翠微姐姐安排了人手,服侍著她們先歇下了;叫夫人莫操心,一切都好的。」

     明蘭點了下丹橘的額頭:「傻丫頭,該叫何有昌家的了,老也教不會!」

     丹橘心情甚好,也不還嘴,繼續傻樂。明蘭暗歎了口氣,知道她這幾日也一直憂心這件事,生怕來的妾室不省心,又怕明蘭受委屈,如今至少不用在跟前惹眼了。

     收拾妥當後,明蘭喝了盞淡淡的清茶,唇齒留香,心情愉快之際,更覺今天過的很不容易,便撇開賬本先不看,叫丹橘拿了紙筆,打算描個新花樣子出來。

     丹橘瞧了眼擱在一旁的針線籃,裡頭放的是給顧廷燁的幾件白綾緞子的裡衣,忍不住道:「夫人,您還是先把那幾件活計做完罷,這都拖了多少日子了。」

     明蘭拿墨線筆輕點了下丹橘的鼻子,笑道:「傻丫頭不懂。」她剛才忽然就有了靈感。

     「夫人越發愛鬧了!」丹橘嗔叫一聲,羞惱的跺了跺腳,捂著鼻子扭頭洗臉去了。

     顧廷燁進來時,正瞧見明蘭聚精會神的趴在桌前,他特意放輕腳步走到近前,看見白紙上用工筆細細描著兩隻土狗正在爭搶一根肉骨頭,那骨頭尤其描繪的肥壯多肉。

     「這是何意?」

     明蘭嚇的差點跳起來,轉頭看見男人微挑著劍眉發問,她心虛的把畫紙隨手蓋住,訕訕笑道:「畫著頑的,沒什麼意思。」

     顧廷燁看著明蘭的神情,心中起疑,抬手把畫紙掀開,細細看了一番,臉上若有所思,盯著明蘭的目光漸漸惱怒起來。

     明蘭被這目光盯的頭皮發麻,一陣呵呵呆笑,討好的湊上前去,顧廷燁不肯坐下,明蘭只好踮著腳尖幫著他更換袍服並鬆開髮冠,顧廷燁瞪了她一眼,倒身側靠在床榻上,斜睨著明蘭道:「你接著畫罷。」

     明蘭哪有這膽子,很自覺的坐到桌前拿起賬簿,核對起昨日宴飲的花銷出入來,顧廷燁靜靜的看著她,忽道:「今日在侯府…可好?」

     明蘭知道他的意思,莞爾道:「才頭一回去,哪能有事?不過……我在那兒吃了頓飯。」她一臉擔憂,「應當無事吧?」

     顧廷燁楞了下,笑罵道:「這會兒才憂心,就是有事也沒治了!」

     明蘭看他心情好些了,懷裡捧著賬簿,呵呵傻笑著湊過去,小心的問道:「蓉姐兒她們已住過去了,翠微會料理好的;我想以後就叫花媽媽看顧那邊,你說呢?」這段日子觀察下來,花媽媽還算得用,重點是,她是長房送來的。

     「你拿主意罷。」顧廷燁神色冷淡。

     明蘭知道最好不要問,但耐不住心裡貓爪似的難受,終於還是忍不住開口道:「你……」只說了一個字,她就頓住了,該怎麼問。

     她正為難著,誰知顧廷燁倒開口了,他眼望著雕繪著石榴百子的檀木床頂,似乎在自言自語:「蓉姐兒性子倔,曾拿石頭砸破個大水缸,是四歲罷?還是五歲。」

     明蘭大吃一驚:司馬缸砸光?!

     「倘若以後叫她眼睜睜的瞧著你我的孩兒,想來更是難受。」顧廷燁目光幽深,「我必會疼愛你後生之子勝於她,這是料定的,又何必裝模作樣呢。」

     明蘭驚異的看著顧廷燁:老哥,您也太實誠了。

     「以後……給她尋一門好親事。」顧廷燁輕歎著,「讀書明理,理家掌事,你能教的就教些,不能教也算了;她只消能得了秋娘的本事,學點女紅算賬,以後在婆家也能應付了。」

     明蘭頓坐在床頭,眼睛睜地大大的,盯著男人英俊的側面看了良久。

     顧廷燁的確是個聰明人。蓉姐兒出身不明,非嫡非長非寵,這樣的女兒對嫡母是沒什麼威脅性的,只要嫡母腦子清楚心腸又不很壞,基本不會為難她的,待成年後添上一份嫁妝送出去就成了;又得了好名聲,又不費事。

     倘若顧廷燁一意維護憐惜於蓉姐兒,反倒會惹了嫡母不快,而嫡母若成心想為難某個孩子,男人大多是護不了周全的——這點顧廷燁深有體會。

     秋娘作為侯府嫡子房裡的大丫鬟,個人素質絕對是過關的,真說起來怕是比一般人家的小姐都強些;蓉姐兒只要能學會這些,再耳濡目染些高門氣派,就很能見人了。

     並且,若真學的眼界太高,也許反而會害了她。

     不過這一切都必須建立在一個前提下,明蘭斜瞇著眼睛看男人——他怎麼能肯定她腦子清楚,又心腸不壞?萬一她人很壞呢。

     明蘭暗暗咬牙,忽起了一陣壞心,她很想做一次惡毒的後媽讓他看看。

     「……這樣秋娘也算有靠了。」顧廷燁又輕輕補上半句,從頭到尾他都沒提到過鞏紅綃。

     難道他想把蓉姐兒記在秋娘名下,那他剛才為什麼不直接把秋娘抬成姨娘呢?還有,紅綃怎麼辦?明蘭心思轉了半天,才想到這事還有另一頭,當她再次慢慢咀嚼顧廷燁的話,忽的有些明白,莫名一陣高興,然後喜孜孜的低頭繼續看賬。

     顧廷燁隱約察覺到明蘭的喜悅,兇惡的瞪眼過去,輕掐著她的臉蛋,努力板起臉訓道:「你得意什麼?!說,是不是不樂意秋娘過來?」

     明蘭忙捧著自己小臉躲開,很正氣的直言:「沒錯,我不樂意叫沒見過幾面的人見我光著身子的樣子。」通房的用處太廣泛了。

     「只是如此?」顧廷燁不悅的挺眉。

     「自然。」明蘭很理所當然,還指著顧廷燁的鼻子,笑嘻嘻的調笑道:「夫君是從小到大叫她看慣了,我可沒有。」

     顧廷燁臉上浮起一陣可疑的薄紅,也不知是氣是怒,被看光了可惡還是老婆更可惡;只悶悶的轉身背對著明蘭;明蘭見他真惱了,也不敢多打趣他了,拱在他背後扭來扭去的像條小魚兒一樣討好賣乖。哄了他好一會兒,顧廷燁才冷著臉翻過身來躺。

     明蘭趕緊引他說話:「朝堂上的事,都和公孫先生商議妥當了?」

     「嗯。」男人半死不活的哼哼。

     「沒什麼麻煩的吧?」

     顧廷燁頓了半刻,才緩緩道:「……今日朝堂之上,有人參了老耿一本。說他肆意結交權貴,敗壞綱紀,以謀私利。皇上當場申飭了老耿一頓。」他頓了一下,「年前於北疆,老耿身先士卒,身上的傷這會兒還沒好全呢。」說起來頗有幾分唏噓,他又道,「我如何不知皇上也是用心良苦,不過是略加警示……老耿也是!」

     「哦。」明蘭慢了好幾拍。

     這事她也有風聞。

     說穿了一點都不稀奇,老耿同志犯的錯誤在我黨建國時期很常見,一輩子勤懇盡忠老實巴交,到了花花世界卻沒能經受住糖衣炮彈的考驗。顧廷燁是世家公子出身,有七大姑八大姨的親戚故舊那是沒辦法,就這樣他還東躲西閃的盡量低調,你一個蜀邊寒門出身的武將,居然也弄的好像菜場歌友會,整日的門庭若市,這不存心豐富御史言官們的寫作素材嘛。

     「也不能全怪老耿。」顧廷燁忍不住想替那倒霉的同志說兩句話,「他並非想結交權貴,大多是軍中弟兄的親戚上門,他哪抵得住那陣仗。」可惜京中權貴幾乎都有或嫡支或旁支的子弟在軍中。

     「你說呢?」辯護兩句後,顧廷燁習慣性的問了明蘭一句。

     其實明蘭並不同情老耿同志,但她知道也不好直說。

     她瞥了下顧廷燁的臉色,甩甩手中的賬冊,斟酌著語氣:「外院有郝管事潘管事,內院有廖勇媳婦旺貴媳婦,下頭還有幾個分管事跟一干婆子丫鬟。」

     顧廷燁微皺眉,表示不解,明蘭笑著繼續道,「我覺著吧,倘若他們一眾人全都情深意重情比金堅情深似海情義無價,」她緩了口氣,「——那我這主母就不用混了。」

     世界上所有的領導都喜歡直線忠誠,不喜歡下屬們橫線交好,這個道理顧廷燁自然也明白;只不過從心理上,他還沒有完全把『八王爺』過渡成『君王』罷了。

     顧廷燁沒能把臉徹底板住,撲哧笑了出來,他見既已破了功,一把將明蘭像捉小豬一樣拖上床,按到自己懷裡,朗聲大笑著好一頓揉搓。

     笑聲陣陣,隱隱傳到院門口,秋娘頓時臉色蒼白,丹橘臉上的笑容很客氣,也很虛假,她微笑道:「秋姑娘,倘若你有急事,我這就替你通傳去。」

     「不,不,沒什麼要事,我這就回去了。」秋娘連連擺手,踉蹌著退出嘉禧居。



作者: C萍妹    時間: 2012-7-12 04:13 PM

第130回

     人類是一種反思型生物,對於自己當年沒能做到或者沒能做好的事總是耿耿於懷。

     如果老天爺給房媽媽一個穿越的機會,她鐵定要穿去盛老太太新婚前後,要麼索性壞了這門婚事,要麼整死那幫小妖精,每當想起這些,房媽媽就恨不能盛老太爺從墳墓裡爬出來納上幾個不安分的妾室,好讓如今的她練練手。而這種抑鬱情緒的結果就是……

     「…隨即那秋娘就忙不迭的走了。」晚飯後,小桃趁著顧廷燁去書房,趕緊把下午秋娘來嘉禧居的事細細匯報了一邊。

     明蘭還沒怎麼清醒,她努力眨了眨眼睛:「那又如何?」

     只是有些不安分罷了,想與久別重逢的主子兼男人談談心說說情,可惜物是人非,襲人還是那個襲人,顧廷燁卻從來不是寶哥哥。

     「這事可不簡單!」一旁的丹橘恨鐵不成鋼的低叫道,明蘭被嚇了一跳。

     「她怎麼知道老爺什麼時候回府?怎麼來的這麼巧,老爺前腳回來,她後腳就跟來了。顯見的是叫小丫頭去路口盯著,一有消息就去傳報的!」丹橘眼放精光,推理的天衣無縫,「哼哼,這才頭一天呢!她哪來的人手,怎麼知道老爺走哪條路的!」

     「所以……」明蘭幫她續話。

     丹橘暗暗咬動腮幫子:「我翠微姐姐一說,她就立馬去查了,那幾個搬進蔻香苑後,鞏姨娘和蓉姐兒倒是歇下了,那秋娘卻偷偷去找了賴媽媽說話!哼!這幾個不消停的!」她素來溫厚的面孔上竟也滿是忿忿。

     「可那又能如何?」明蘭失笑道,「賴媽媽和秋娘原就是太夫人那兒來的,她們要說話也不算有錯;至於打探消息,除非叫蔻香苑的都禁足,否則她們要去哪處園子哪條路口,便是我也管不著。只消把這院裡的門房看牢些才是真的。」

     要串連也早就串連好了,不過,她也不怕串連。

     小桃呆呆的發愁:「莫非就沒有治她們的法子了?」

     「光是在路口盯著,或是找個媽媽說話,可算不上過錯。」明蘭搖頭道,「平白的爭閒氣非但沒意思,還叫人看笑話,說我不容人呢;如今家規院規都在那兒,只消拿住了錯處,要發落還不容易?」

     「要是她們不出錯,干噁心人呢?」丹橘反應的很快。

     明蘭乾笑了下,吐出一句:「那……就只能讓她們噁心了。」這個時代有幾個大老婆沒被小老婆噁心過,個別性情敏感激烈的,還容易嘔點兒血啥的。

     噁心的事很快就來了。

     第二日一大早,明蘭還在床上磨蹭,鞏紅綃和秋娘就帶著蓉姐兒來請安了,丹橘和小桃一陣手忙腳亂,好歹把明蘭收拾好了去見人。

     「給夫人請安。」紅綃盈盈下拜,一身桃紅色的纏枝石榴花湖緞褙子很是艷麗,她抬頭看見明蘭身著一件湖水藍暗花織錦束腰小襖,映著一張瑩玉般的麗顏素淨又端莊,身姿纖細窈窕,她忍不住讚道,「在侯府時就常聽人誇夫人品貌出眾,如今搬回了澄園,我可算有福氣了,日後好跟夫人學些門道,也不會整日的一身俗氣。」說著還扯了扯身上的衣裳。

     明蘭摸摸自己鬆鬆的髮髻,剛才匆忙的連珠花都沒帶,再看看一臉真誠的紅綃,她有些無語,淡淡道:「我瞧著你這般打扮挺好的,況且…我有時也穿這色兒。」

     紅綃有些訕訕的,退而坐到小杌子上。

     一旁的秋娘見丹橘端了一盞清茶進來,連忙起身,從茶盤中接過茶盞,恭敬的遞到明蘭:「夫人請用茶。」明蘭點頭,接下茶盞,輕呷了一口,丹橘低頭撅撅嘴,轉身到裡屋和小桃一道去收拾去了。

     明蘭的眼睛轉到蓉姐兒身上,只見她低垂著腦袋,縮著坐在一角,明蘭忍不住問道:「蓉姐兒,你剛搬了屋子,昨夜睡的可好?」

     蓉姐兒木木的抬起頭,看著明蘭的目光有些游移不定,然後低下頭去,還是不說話,秋娘急了,趕緊道:「夫人安置的極好,床鋪被褥都是極上等的,丫頭們服侍的也盡心,我昨夜和蓉姐兒睡在一個屋裡的,她一整夜都沒醒過。」

     明蘭朝她微笑了下:「難怪老爺一直說你是個妥帖的人。」

     秋娘猛然抬頭,目有水光,哽咽著:「我只怕有負老爺的托付。」

     紅綃似有幾分尷尬,面上十分鎮定,只是不斷纏繞腰間絛子的手指有些過於煩躁。

     明蘭又喝了一大口茶,努力忍住早起的不適,隨意笑道:「以後不必這麼早來請安,咱們這兒人口少,也沒那麼多規矩,明日起辰時二刻後再來吧。」還是八點上班吧。

     秋娘目光殷切,連忙道:「這怎麼好呢?知道夫人是體恤咱們,可咱們也不能就這麼亂了規矩;況且老爺天不亮就去上朝了,夫人要服侍老爺,自也不得歇息,我們又怎好逾矩呢?」

     明蘭大囧,她什麼時候為了服侍顧廷燁上朝而放棄睡懶覺了,不過這事知道的人也不多。

     裡頭的小桃卻忍不住,幾乎要破口『你才亂規矩你全家都亂了規矩』,被後頭的丹橘死死拖住,然後她們倆聽見明蘭柔和的聲音:「又不是不來請安,不過是晚點兒而已,這點兒主我還是能作的!況且也不為別的,只是為著蓉姐兒;這孩子正在長身體的時候,又這般瘦弱,且得好好調理呢。」

     眾人的目光都轉向蓉姐兒,蓉姐兒的頭愈發低了,幾乎埋到膝蓋裡,姿勢笨拙不雅,明蘭微微皺了下眉頭,似無意的看了紅綃一眼,她微微一笑,溫言道:「她都八歲了,總不好還不如五歲的嫻姐兒罷;以後若有親戚客人來了,瞧見蓉姐兒這樣,該怎麼說?」

     蓉姐兒肩頭震了一下,沒有抬頭。

     紅綃和秋娘俱是面紅過耳,雙雙起身道罪,秋娘惶恐的囁嚅著,連連道:「都是我的疏忽。」紅綃輕聲哽咽道:「夫人想的是,以前……唉,也不必說了,如今到了自己爹娘跟前,必能好好調理的。」

     「小孩子正是愛睡呢,好好將養著,再進些上好的溫補吃食,開解些胸懷,多活動活動,自然會慢慢好起來的。」明蘭慢條斯理的撥動著茶蓋,「早上叫她多睡會兒,待吃過了早飯,人都活泛開了,再過來請安也不遲。回頭我每日會叫人送燉品過去,你們要盯著蓉姐兒吃,秋娘,這事兒就多煩勞你了。」

     秋娘忙應聲,連連答是。

     明蘭又轉向紅綃,面色溫和道:「這孩子五歲就到你跟前的,如今她可會讀寫?識得幾個字了?《三字經》可學完了?」

     紅綃當即一顫,看了明蘭,再看了看蓉姐兒,張了張嘴,才支吾道:「這個…這……蓉姐兒身子不好,我也不敢多督促著,好像…似乎…略識十來個字罷。」

     明蘭臉帶了幾分不虞,紅綃驚慌的站在一邊,不敢說話,明蘭放緩語氣道:「咱們這樣人家,就算比不得她廷燦姑姑詩書滿腹,蓉姐兒也不能做個睜眼瞎吧。你們沒來時,我就聽人說鞏姨娘是書香人家出來的,最是知書達理;我當時就想了,我們蓉姐兒真是有福氣,有這麼個姨娘在身邊教著,以後言行舉止讀書認字,那是不用愁了。可是,如今……」

     她長歎一口氣,略帶責難的目光掃過去,直盯的紅綃抬不起頭來,明蘭頓了頓繼續道:「以前的事就算過去了,從今日起,你要多看顧些!難道以後親朋好友來了,蓉姐兒也這般模樣?總不成一輩子關在內院不見人罷。」

     紅綃被數落的頭也抬不起來,昨日她才說過『太夫人托付』云云,今日就打嘴了;秋娘更是大氣也不敢出。明蘭語氣略略凝重,威嚴道:「蓉姐兒和我認生,那是常理,可她與你們卻是一個屋簷下待了多少年的。你們倆既受了托付,就要擔起責任來!」

     紅綃和秋娘戰戰兢兢的應聲,明蘭又吩咐了幾句,才打發人送她們三個回了蔻香苑;裡頭的小桃和丹橘這才長長的舒了一口氣。

     丹橘笑吟吟的出來,手上拿著幾朵珠花,一邊慢慢替明蘭帶上,一邊道:「便是當初的林姨娘,在太太跟前也從不敢開口閉口規矩的,她們還真長膽子!夫人正該震懾她們一下,不然都欺負您面慈心軟呢。」

     明蘭無奈的歎了口氣,她其實很討厭以勢壓人,但有些人似乎還就吃這套,你好聲好氣對她們,反而叫她們蹬鼻子上臉。「以後最多只能睡到辰正了……」她不無遺憾的歎息。

     丹橘當即板起臉,數落起來:「不是我說您!自打嫁過來後,您的日子過的也忒懶散了,就是以前在娘家也沒那麼舒坦的,以後您可得打起精神來!多少人盯著您出錯呢!」

     看著丹橘充滿鬥志的面容,明蘭不禁訕訕。

     到了快午晌,顧廷燁下衙回府,明蘭替他鬆了朝服髮冠後,換過常服後,又叫人在臨窗的炕几上擺飯,炕上早已鋪了蒲葦棉麻和絲帛編成的炕席,迎著風涼的花草氣夫妻倆吃起飯來,顧廷燁抿了一口清釀淡酒,含笑道:「今早可好?」

     「好的很。」明蘭眨眨眼睛,「我生平頭一回也有人請安了。」

     顧廷燁見她頰上一抹嬌媚的粉色,便笑道:「這又何難?回頭咱們生它十七八個兒子,待他們娶上媳婦後,要給你請安,還得挨個兒排隊,那豈不甚熱鬧?」

     明蘭瞪了他一眼道:「敢情不是你十月懷胎,你上嘴皮子碰下嘴皮子,這麼一擺活就完事了?」她並不排斥生孩子,但生育的身體條件她要掌握好,要知道古代可沒婦產科,她可不打算生個孩子就去掉半條命。

     顧廷燁壓低聲音,眉目隱含挑逗:「我可不止動了嘴皮子。」

     「正吃飯呢!」明蘭當即漲紅了臉。

     「食色性也,娘子說的好。」顧廷燁悠然道。

     明蘭瞪了他半天,自己先破功了,笑了出來:「你!你……唉,你閨女要是有你一半臉皮就好了!」

     顧廷燁慢慢黯下了神色:「蓉姐兒……她還那樣?」

     「不說話,不理人,這麼大了,也不讀書認字,也不學針鑿女紅,接物待人是不用說了,就跟沒人管的似的。」明蘭沉吟著,「你說她小時候性子很烈,如今這樣萎靡不振,想來是當初…呃…這幾年……現下到了我們身邊,自能慢慢緩過來的。」

     「……曼娘,一直都是個狠得下心的女中丈夫。」顧廷燁嘴角微露一抹諷刺,又道,「那你打算怎麼辦?」

     「等。」明蘭利落道,「等她長大了,等她自己想明白,這世上沒什麼人熬得過歲月,一個月,一年,好幾年,總能慢慢變好的。我今日吩咐了,還叫秋娘照看她吃穿起居,叫鞏姨娘照管她讀書知禮,先養養身子,待她年歲長些了,就能另請些好師傅來教了。」她一個現代人,不也十年歲月熬成了古代閨閣麼。

     顧廷燁皺著眉頭,其實他自己也沒什麼辦法;他小時候不聽話,或使性子,顧老侯爺就直接上板子竹棍,女孩卻不好這樣的。

     明蘭神色帶著幾分無奈:「自來千金小姐,名門閨秀,大多是養出來的,錦衣玉食的供著,綾羅綢緞的堆著,再呼奴引婢的恭敬服侍著,居移氣,養移體,自能慢慢尊貴起來,有了威勢,有了體面,潛移默化的就好了。」

     顧廷燁慢慢的點了點頭,露出贊成之意,明蘭這話雖粗糙,卻極是在理,而且處處見實在的善意,他微笑道:「就怕她是個倔性子,不肯孝敬你。」

     「我不用她孝敬。」明蘭一臉不以為然。

     顧廷燁驚異不已,過了片刻,沉聲道:「你不必氣餒,孝順嫡母是禮之**,她若不孝順你,我自會狠狠責罰於她!」

     「你想到哪裡去了!我不是那個意思。」明蘭失笑道,「我也不會教孩子,只不過……」 她慢慢正了神色,誠懇道,「我只是望她明白,人活著,不是為了賭氣,不是為了消沉,更不是為了怨恨,而是要好好活著。她還有一輩子要過,將來她也要生兒育女,過去的事不是她造成的,她也不該老揪著過去不放。天大地大,海闊天空,把心胸開闊了,把眼界放遠了,日子才能過長遠了。」

     顧廷燁心裡似化開了一片,雙目發亮,抑制不住要翹起來的嘴角,他一手扯過明蘭坐在自己腿上,摟著她的腰身輕輕摩挲著,淳郁的聲音滿是笑意,低低道:「雖說你哄過我,唬過我,還常忽悠我,但我素來知道,你心思是極正的。」

     明蘭斜著眼睛看過去,故作不悅狀:「你這是在誇我呀?」

     這句話後,久久不見顧廷燁說話,卻見他正似有些出神的看著明蘭的襟口,眼神愣愣的,不復平時凌厲,明蘭拍拍他的臉頰:「怎麼啦?」

     顧廷燁才回過神來,拿手掌在明蘭胸口上按了兩下,又揉了三下,歎息道:「不知什麼時候,這兒倒長了不少肉。」手還在她柔軟的胸口流連來回。

     明蘭羞惱之極,當下便漲紅成了只蝦子,捂著胸口要扭身跑掉,卻叫顧廷燁捉回來,明蘭伸爪子去呵男人的腰窩癢癢,兩人嘻嘻哈哈倒在炕上鬧起來,最後盛女俠不敵顧將軍,被男人按在炕上吻了好久。

     待小桃去進去時,還瞧見明蘭嘴唇有些紅腫,她不免奇怪:難道菜太燙了?

     飯罷了,夫妻倆下了盤棋,便準備著要午睡;小桃和兩個小丫頭收拾好飯桌,端著碗碟杯盞走到庭院中時,正瞧見丹橘在不遠處攔著一個人說話。

     丹橘微笑的很正式:「秋姑娘……」

     「你就叫我秋娘吧,妹妹若不嫌棄,我也叫你丹橘妹妹。」秋娘忙道。

     丹橘額頭重重抽了一下,臉上繼續微笑:「秋娘姐姐,這會兒老爺怕是要午睡了,你若有要事要見老爺,我這就替你去通傳。」

     「午睡?」秋娘臉色茫然,「他從不在午晌歇息的呀。」

     丹橘酸痛的腮幫子十分堅強的維持著微笑:「這我就不知道了,不過自打我們夫人嫁進來,老爺只消有空,都會午睡一小會兒。」

     秋娘神色悵然,手中挽著個小包袱,手指攥的緊緊的;丹橘心中冷哼了兩聲,轉身進裡屋去通報。明蘭剛幫顧廷燁寬了外衣,聞聽此言,顧廷燁眉頭不自覺的一皺,但還是道:「叫她進來吧。」

     秋娘進去時,卻見顧廷燁一身雪白綾緞的裡衣,強忍不耐的坐在床沿上:「有什麼事?」

     「這個…老爺…多年不見您了;我…我…」秋娘一聽這口氣就知不妙,瞥了眼坐在床頭疊整朝服的明蘭,心裡為難,支吾了幾下,卻說不清的緣由,顧廷燁不耐煩了,直問道:「到底有什麼事?趕緊的。」

     秋娘只好長話短說:「這些年我給老爺做了些衣裳鞋襪,可是幾年沒見了,就怕尺寸不很妥當,想叫老爺試穿下,看好不好穿。」

     明蘭努力忍住住嘴角的輕嘲,繼續專注的整理衣裳,還抽空溫和的朝秋娘笑了笑。

     顧廷燁輕輕一曬,斥責道:「這點小事也說了半天!這幾年下來,你怎麼反倒不如往日爽利了?!回頭找幾件我的衣裳鞋子比對了,不就完了?我哪有功夫一一試穿。」

     明蘭微笑道:「秋娘顧慮的也對,小桃,聽見了沒。」守在裡屋門口的小桃,憨憨的笑道:「好嘞,秋姑娘,您以後要比對衣裳尺寸,儘管來找我,我拿給你好了。」

     秋娘心中酸苦,無言以對,只能連連應聲。

     顧廷燁對明蘭道:「我未時初要出門,你最遲午時末把我叫醒。」

     明蘭扭頭去看滴漏,柔聲答道:「成。你趕緊歇會兒,養養精神,辦差事也清楚些。」

     顧廷燁嘴角含著一抹嗔笑,溫柔的看著明蘭:「你可別睡過頭了。」

     明蘭笑的很無恥:「便是我睡迷糊了,還有丹橘小桃她們呢。」

     他們倆這麼一問一答,便如尋常人家的夫妻一般,平淡寧靜,卻又雋永美好。

     秋娘一陣心酸,忍不住插嘴道:「我給老爺和夫人守著罷,我來叫醒老爺。」

     顧廷燁看了她一眼,皺眉道:「不是叫你照看蓉姐兒麼,你怎麼……!」待要斥責幾句重話,卻也想著在明蘭面前,也給秋娘留些面子,這便住了口。

     秋娘是侍婢出身,慣會看臉色的,知道顧廷燁現下不悅,她也不敢再待了,最後說了幾句話,趕緊退了出去,一步三回頭的離開了主屋。

     ……

     在左側廂的耳房,綠枝正瞪著眼睛道:「你還真替她通傳呀!你糊塗了?」

     丹橘狠狠的咬著線頭:「我才不糊塗!她不是整日惦記著老爺麼,我特特叫她那個功夫進去,老爺能有好氣給她?哼!做夢!」

     綠枝這才緩了面色:「那女人一臉老實巴交的厚道樣兒,我還當你被唬住了呢。」

     「怎麼可能?!」丹橘看了眼對屋,彩環正站在庭院中,笑著要送秋娘出門,她壓低了聲音,恨恨道:「綠枝,你可還記得房媽媽與我們幾個說的話?」

     「自然記得!」綠枝的目光也順過去,看見彩環和秋娘,她頓時目露凶光,「前陣子,她還扭捏著與我們說什麼『要給夫人分憂』。我呸!分她個鬼憂!瞧著老爺待夫人好,她眼熱了,起了不該的念頭,打量她那點子心思旁人瞧不出來呀!房媽媽早就說過了,凡是有事沒事往老少爺們身邊湊的,都是存了歪心思的;凡是上趕著想做通房妾室的,都是賤貨!」



第131回

     紅綃和秋娘來了沒幾天,明蘭愕然發現,關心顧廷燁床上生活的人著實不少。

     某日,賴媽媽興奮的跑來,先是滿口諂媚奉承,把明蘭誇的跟朵花兒似的,直說的明蘭耳朵發麻,才奔向主題:「……夫人年紀輕,怕是不知道,咱們這樣公卿之家,妻妾之間也要講個規矩的,夫人瞧著什麼時候有空,排個日程出來,叫老爺輪著去各房裡歇息,以後家裡就一切太平了!」

     明蘭半響無語,她頭一回實打實的生了氣,瞬間冰冷的目光直射過去,賴媽媽的笑容凝固在臉上,惶惑的住了嘴,她看明蘭面色不善,討好的笑著:「夫人別怪我多事,我也是為了夫人著想,免得夫人落了個『善妒』之名。」

     明蘭心中冷笑,真當她是什麼都不懂麼,居然這麼明晃晃的欺負到她頭上來了?!妻妾輪值這套,實質上防的是妾室,是怕男人被迷昏了頭,作出寵妾滅妻的勾當來,簡單的說,是為了約束男人不要專寵某個小妾才作興出來的約束型規矩。

     可事實上,這套規矩沒多少大戶人家真能貫徹。

     明蘭好容易才緩下冰冷的目光,擺出淡淡的微笑:「我確是不知道規矩,媽媽想是知道的。我便要問上幾句了,第一,當年老侯爺的頭位夫人,可曾排過這日程?」

     賴媽媽當即卡殼了,大秦氏在時,別說妾室通房,顧老侯爺連母蒼蠅都沒碰過。

     明蘭再問:「那白氏夫人和如今的太夫人可曾排過?」

     賴媽媽梗著喉嚨說不出話來,白氏就不用說了,就是以賢惠稱著的小秦氏也沒排過。

     明蘭開始冷笑了:「那我大嫂子和我弟妹房裡,可曾排過這個?媽媽可去勸過?」

     賴媽媽說不出話來,站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臉上的表情比哭還難看。

     明蘭淡淡道:「敢情媽媽只『關照』我一人來著。」

     賴媽媽這才知道麻煩了,這位年輕的夫人心思通透,言語厲害,比一般主母還難糊弄,她惶恐的要下跪,明蘭一個眼神過去,小桃突發大力鷹爪功,生生把人給攔住了,明蘭微笑的十分溫柔:「媽媽金貴,我當不起。」

     賴媽媽不禁額頭冒冷汗,卻也一時說不出什麼來。

     把人送出門後,丹橘氣極了:「夫人,不能這麼算了,她們太欺負人了!」小桃趕緊出餿主意:「咱們尋她個錯處,狠狠的責罰她,最好能打一頓板子,叫她不消停!」

     明蘭沉著面孔,緊緊攥著拳頭,也不知在想什麼,久久才道出低低一句:「果然厲害,若我真狠狠發落了她,只怕正如了那頭的意;她越要這兒出事,我越要『一團和氣』。」

     丹橘和小桃面面相覷,不解其意,明蘭抬頭問道:「賴媽媽來府裡這些日子,可與人有過爭執?或是吵架?」

     「怎麼沒有?」小桃道,「那幾個媽媽都仗著是服侍過長輩的,各個鼻孔抬的比天還高,沒事就愛數落旁人幾句來顯擺自己身份呢!賴媽媽尤其可恨,又因沒落著什麼巧宗兒,總尋那些有差事的麻煩,結下了不少梁子。」

     「那就好。」明蘭淡淡道。

     隔日下午,明蘭就提拔了後園的王五媳婦,叫她暫領了林旁一處荒地的栽種差事。

     府中上下人等均是不解,這肥差多少人搶破了頭的想要,那王五媳婦素來耿倔,不善鑽營,怎麼就輪到她了?其實這差事明蘭原是預備留給翠微丈夫的,誰知那何有昌在前院待人學管事剛學出些味道來,便自動辭了。明蘭一時之間心裡沒有合適人選,便拖到如今。

     「那王五媳婦要來謝恩。」翠微進來稟道。

     明蘭擺了擺手,反問一句:「你確定她是最適當的?」

     「我和崔媽媽冷眼瞧著,在那幫人裡頭,她算是最不錯的。」翠微點點頭,「嘴巴利,性子直,但還算明白,也有幾分機靈,我四下問了,她在府裡人緣不錯,大多是為著打抱不平才和賴媽媽吵起來的。不過,我到底識人不久,也說不好有什麼其它的毛病。」

     「哪有十全十美的?」明蘭苦笑著,「不過是暫時借她一用罷了,她若做的好,那便把這差事真給她了;若不好,隨時可以擄了。」

     一旁的丹橘在門口細細張望了,轉身過來輕聲道:「夫人放心罷,昨夜咱們不是瞧了卷宗麼?王五媳婦雖自己沒料理過土地,但她男人卻是在莊子裡做過農活的;旁的幾個雖會農活,卻愛搬弄是非,有些不知分寸。」

     明蘭點了點頭,下定決心,道:「翠微,你叫她不用來謝恩了,只與她說兩句話。一是,好好辦差,不要叫人拿住了把柄,我瞧著呢;二是……」明蘭微微一笑,「賴媽媽是侯府的老人了,脾氣極好,為人又和善,叫她『好好敬著』。其它的,什麼都不要說。」

     翠微眼睛一亮,立刻點頭出去,丹橘也似有明白,只有在炕幾上拼著錦緞布頭的小桃呆呆的:「這能成嗎?」

     明蘭緩緩道:「若真是個機靈的,就該明白。今日之後,這件事你們不要再提半句,看見賴媽媽也要好聲好氣的,決不可拌嘴,有什麼消息只來通報我就是了!」

     兩個女孩一齊鄭重應了。

     翠微的眼光不錯,王五媳婦果然是個明白人。

     她一邊料理差事,一邊和賴媽媽尋釁吵架,兩不耽誤,分寸掐的很好;府裡有些心明眼亮的也漸漸瞧出門道來了,原先都讓著避著賴媽媽的,如今都不忍著了,每每一有事端,便是一大群人上去擠兌賴媽媽,從她家男人喝酒賭錢,一直譏諷到她家大閨女嫁了個腦滿腸肥的老財主,云云笑料,不一而足。

     賴媽媽氣的渾身亂顫,卻又無可奈何,單嘴難敵眾口,就算拉上個刁媽媽幫手,也是敵眾我寡,實力懸殊。嚎喪哭號,沒有對方嗓門大,打起架來,更不過是鬧個鬢髮散亂粉油糊汗的醜態,況且賴媽媽到底年紀大了,常氣的臉色發紫,一口氣哽住了,手腳亂顫。

     這時,明蘭就會大張旗鼓的去請大夫,好湯好藥的慰問著,白花花的銀子往裡投,再『語重心長』的責備那幾個吵架僕婦幾句,不輕不重的罰幾個厲害的,以示『控制衝突尺寸』。

     等賴媽媽緩過勁兒來了,再循環一遍上述流程。

     待到明蘭第三次去給太夫人請安時,太夫人忍不住問了一句:「賴媽媽在你那兒可好?」

     「好呀。」明蘭巧笑嫣然,「賴媽媽是您用過的人,那還能錯的了?」

     「可我怎麼聽說……她常與人拌嘴?」太夫人遲疑道。

     明蘭微笑著:「哪有這事兒!不過是賴媽媽管事嚴謹,對下頭人嚴了些,難免斥責兩句。」話頭一轉,明蘭忽道,「若說有事,賴媽媽還真有些事。」

     太夫人目色一閃,不動聲色的問道:「什麼事?」

     明蘭不安的低聲道:「都是我沒顧著賴媽媽的身子,想來她到底是歲數大了,我卻總麻煩她管這管那的,害她累病了。這都請了兩回大夫了,一位是城南萱草堂的張世濟老大夫,一位是小鄭夫人薦來的李崇大夫。他們都說是老人家不堪勞心勞力,還有些被氣著了。唉……怎麼這樣呢?若她真有個好歹,我,我怎麼對得住您呢?」明蘭一連聲的低聲致歉。

     太夫人神色一驚,倏忽一閃而過,倒是邵夫人看明蘭十分自責,溫言說了兩句:「弟妹別太往心裡去了,這兩位大夫我都知道,醫術醫德都是極好的,賴媽媽也算有福氣的了。再說了,自來管家理事的,哪有不受氣的,便是我,上有婆婆看顧著,下有弟妹妯娌幫襯著,當初也受了不少下頭人的氣!」

     太夫人容色慈藹,微笑道:「你嫂子說的對,你別往心裡去了。」又好言好語撫慰了明蘭許多話,又試探道,「若是賴媽媽實在不得用了,不如我再給你幾個人……?」

     「瞧您說的!」明蘭開朗了神色,故作生氣的玩笑著,「我有了這許多幫手,蓉姐兒她們又是極省心的。幾位媽媽都幫扶了我快兩個月了,我就是再不濟,難道還能理不順那一畝三分田?!再見天兒的向您求這求那的,不知道的人,還道我娘家不會教閨女呢?那我以後也沒臉出去見人嘍!」

     「你這丫頭!」太夫人似乎被逗的很樂,指著明蘭直笑,邵夫人也掩袖輕抿唇,朱氏笑的最開心,但她的眼睛卻不斷去瞟太夫人。

     ……

     「一點沒吵?」煊大太太壓低嗓門道。

     一個婦人打扮的年輕媳婦湊著道:「不但沒吵,屋裡還陣陣笑聲,很是融洽呢。」

     煊大太太瞧了眼緊閉的門窗,長長出了一口氣,讚道:「我這堂弟妹果然了得,大伯母是遇上對手了。要不是田媽媽偷著來報我一句,我還真當她們什麼事沒有呢。」

     那媳婦子似是適才跑的急了,拿帕子不斷揩著汗,輕聲道:「澄園那兒叫看的跟鐵柵欄似的,輕易不好打聽,虧得您覺著賴媽媽請大夫有些古怪,托人去問了田媽媽。」

     「我這弟妹也太謹慎了,就算流出些言語又如何?」煊大太太笑的瞇起眼睛來,「她這般周全作為,如今外頭誰不誇她仁心寬厚,善待老僕!」

     「我要是賴媽媽,索性撕破了臉,鬧了出來!總好過這般受氣,聽說她也去賠過罪的,卻叫燁二夫人都堵了回來!」那媳婦子道。

     「你知道什麼?!裡頭的緣由哪是可以明說的!」煊大太太瞪了她一眼,笑道,「難不成賴媽媽來侯府喊冤,說燁二夫人因她勸了幾句要妻妾輪值便惱了,然後挑唆下人給她氣受?呵呵,這話要是一說,賴媽媽幾輩子的老臉算完了。」

     「好姑娘教教我,這話怎麼說的?」那媳婦子奇道。

     煊大太太愈發低了聲音:「你瞧瞧咱們府裡,哪屋是妻妾輪值的?像煬大嫂子跟守活寡似的,她倒是想排個日子,也得男人願意親近呀?」她笑的厲害,忙捂著些聲音,「我婆婆,五嬸嬸,這把歲數了,還有各房的老姨娘和那些失了寵愛的。這日子該怎麼排?賴媽媽這話要是說出去,是當真呢,還不是不當真呢?要是當真,她們倒是樂了,府裡卻是一場大風波!」

     「原來如此,還是我家姑娘通透!」那媳婦子很湊趣的擺出一副受教的欽佩模樣,順帶拍馬兩句,「就算姑娘您排了日子,咱們姑爺也不肯去的。」

     煊大太太眉開眼笑,十分受用:「再說了,如今人家小兩口正是蜜裡調油的新婚,賴媽媽不但尋釁,若還出去亂嚷嚷,人家不會說我那弟妹半句不妥,反倒會怪賴媽媽柿子撿軟的捏,闔府的太太奶奶都不勸,只去『勸』一個新媳婦?嫡子都還沒生呢,就緊著給妾室挪日子?若真如此,我那大伯母就說不清了,呵呵,人可是她給的。既然什麼話都不說,就只能看著人家做戲,由她落個好名聲。」

     那媳婦子跟著一起賠笑:「這麼說,賴媽媽便是完了?」

     「她若是聰明的,就趕緊一邊兒縮著去,別出來現眼,興許這事就淡過了;不然,呵呵呵,弟妹不是說了嘛,媽媽是太夫人給的,除非犯了什麼『大事』,不然只有敬著的道理。」

     那媳婦子連連點頭,又是一頓馬屁山響,煊大太太樂夠了,才又喃喃道:「……大伯母這招是落空了,也不知弟妹怎麼治那兩個小的。」

     明蘭的妯娌顧慮的很有先見,有些事情容不得明蘭不去管,因為最近澄園裡熱鬧的很。

     話說古代的小老婆如果不受寵的話,其實也不大容易見到男人。從頭一天請安起,明蘭就明確的說明了,她自小跟隨祖母禮佛,清淨慣了,所以每次請安時,問完該問的,說完該說的,明蘭就會端茶送客;所以她們通常等不到顧廷燁下朝回府。

     而迄今為止,顧廷燁又沒有任何去睡她們的意思,明蘭自然也不會腦殼摔壞去幫忙拉皮條,她們既不能打手機過去『喂,哈尼呀,在你老婆身邊待膩了吧,到我床上來嗨皮吧』,也不能到單位門口去等,風情萬種的拋個媚眼『甜心呀,給你個驚喜』。

     如果蓉姐兒是個男孩,秋娘和紅綃還可以藉著顧廷燁考教兒子功課的機會和男人碰個面--當然顧廷燁是否具備足夠的墨水另當別論。

     幾天下來也沒機會和男人見上面,於是,這兩個女紙幽怨了。

     紅綃多少還知趣,知道自己不受顧廷燁待見,便躲在屋裡,整日想著怎麼引蓉姐兒多說兩句話,而秋娘卻耐不住了,顛顛跑去嘉禧居的路口等著,曾堵到過顧廷燁兩回,可惜,兩旁的小廝忒不識趣,睜大了四隻無知的眼睛一齊灼灼的看著,這叫秋娘如何訴說情懷。

     來回幾次下來,秋娘宛如『望夫石』一般的經典造型叫不少人瞧見了,漸漸傳出了風言風語。內院的女人們不過暗罵兩句『騷』,再譏笑兩句算完;可外院有幾個嘴巴不乾淨的光棍說話就難聽了,什麼『想男人想壞了吧』,『快三十了吧,這三十如狼虎喲』,『老爺再不去消受一番,怕是要另尋法子了』……

     沒辦法,娶不上媳婦的男人總是比較富於想像力的。

     外院這些流里流氣的言語傳的人也並不算多,是以傳到內院時,已是好些天後了。

     秋娘知道後,大哭了一頓,幾乎要尋死,丹橘趕緊去傳報,明蘭勃然大怒,當場吩咐查下去,找出幾個亂說亂傳的,狠狠發落了一頓,發賣了兩個原就平日不規矩的,其餘的均是革了兩個月銀米,再捆起來打上二十板子。

     眾人見明蘭如此威勢,都知道了厲害,就是在外院裡也不敢胡傳主子家事了。

     罰完了僕役們,明蘭立刻提了秋娘來質問。

     秋娘自知丟了人,噗通就跪下了,苦苦求饒認錯,明蘭冷冷道:「老爺在我面前多少次誇你,說你厚道知禮,善解人意,你來了這才多少日子,就鬧了這麼一出,哪裡學來的毛病?!」

     秋娘連連磕頭,哭的淚水滂沱:「我是一時迷了心竅,多年不見老爺了,記掛的厲害……」

     「你記掛不記掛我管不著。」明蘭肅然打斷她,直接道,「可你想過沒有;如今老爺身居高位,多少人眼睜睜盯著,這些腌臢言語但有一丁點兒傳出澄園大門,豈不叫旁人笑話老爺內宅不肅?!居然由得一個通房滿府攆著,去追堵男人!」這該多饑|渴呀。

     秋娘哭的癱軟在地上,明蘭斷然發話:「你先不用來請安了,小桃,拿本《心經》給她,回去抄上一百遍,什麼時候抄完了再來!」

     看著秋娘委委屈屈的背影,明蘭氣都不打一處來,她從來沒有替人瞞下過錯的美德,所以當晚就把來龍去脈告訴了顧廷燁,還歎氣道:「也是我治家不嚴,若在盛家,不論內宅如何了,哪個敢傳到外院去?!主子的是非也是別人能議論的?!到如今,我才知道祖母為何說我家太太理家是把好手,唉……著實是不容易呀。」

     以前她對王氏多少有些輕視,如今她自己當了家,才敬佩起王氏的本事來。

     「不關你的事!」顧廷燁沉著臉,「你當家才幾天,再能耐也不是這一朝一夕的功夫能成的!你且狠狠的發落,好好整頓一番。」頓了頓,他淡淡道,「秋娘越來越不懂事了」

     聲音很平靜,但明蘭知道,這是他真生氣了才會這樣。明蘭走過去輕輕趴在男人的肩頭,柔聲道:「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人總有個差錯的。這次她知錯了,以後會好的。」

     顧廷燁把明蘭摟在懷裡,輕輕揉著她的鬆開的長髮,屋裡靜默了良久,他才露出淡笑,刮著明蘭的鼻子,逗弄道:「怎麼是抄佛經呢?不是該抄《女則》什麼的麼?」

     明蘭得意道:「我早想過了,倘若有人問起,我就說秋娘受了我的熏陶,也有向佛之意,我這兒正給她啟蒙呢!省的有人又拿咱們府裡的是非說事。」

     顧廷燁楞了下,頓時朗聲大笑出來,笑的胸膛發震,漆黑的眸子裡滿是笑意,用額頭抵著明蘭的腦袋,居然很正經道:「《心經》字數忒少了,也不找本厚的!符勤然有小半套《大藏經》的謄本,那小子當年為了練字狠抄出來的,回頭我替你去借!借整套的!」

     明蘭倒吸一口涼氣:「夫君,你可知整套《大藏經》有多少部多少卷多少字?」

     顧廷燁無知者無畏,一臉坦然:「不知道。」他只知貌似這套經書很牛。

     明蘭無語,決定給顧同志掃盲,歎道:「這麼說吧,倘若秋娘每日筆耕不綴,並且能眼不花手不抖的活到七老八十,剛好夠她抄到入土為安。」






作者: C萍妹    時間: 2012-7-12 04:23 PM

第132回 驚見一片炮灰

    秋娘紅著眼眶回了蔻香苑,蓉姐兒正在裡屋睡覺,她一見紅綃就直淌淚,兩人好歹相伴多年,也算的上患難姐妹,便相互拉著手去側廂房說話。

     「叫妹妹瞧笑話了。」秋娘抹著淚水,不盡淒然,「都是我的不是,累的老爺叫人說閒話。」

     紅綃心中暗譏『被說笑的明明只有你一個』,嘴上卻熱乎道:「這哪能怪姐姐呀,老爺和姐姐是自小的情分!老爺待姐姐也與旁人不一般,夫人一時哪裡明白。姐姐也別往心裡去,夫人不也說了嘛,老爺就是在夫人面前也是不住口的誇你呢!這是多大的體面呀。」

     秋娘含淚歎氣,過了良久,才道:「我都人老珠黃了,難道還會與夫人去爭,不過是想看看老爺過的好不好,夫人到底年紀輕,我怕她有個照管不周,委屈了老爺可怎麼好……」  

     「誰說不是,咱們都等了這麼多年了,還能有什麼二心,夫人也是多心了。」紅綃跟著一道歎息,陪著秋娘垂淚訴說了好一會兒,才各自回屋。

     「她走了?」一個梳著雙鬟的丫鬟起身,迎上去,只見她眉目靈秀,俏麗可人;紅綃進屋後,直歪在美人榻上半躺著:「回去抄經書了,五兒呢?」  

     金喜笑著給紅綃沏茶:「還能去哪兒,大約是找人閒磨牙去了。」
   
     「……要說這位秋姑娘,也是個極有趣的人。」紅綃兩眼微瞇,端著茶盞,面上露出一抹玩味,「要說她蠢,那是極蠢,居然瞧不出如今的老爺早不是當初的二少爺了,還一進府就去尋賴媽媽問門路;可要說她乖覺,卻也慣會裝傻充愣,一副厚道呆蠢的樣子,這麼多年來竟也平平安安的待住了。」

     金喜低聲道:「是呀,不然我們姑娘也不會容下她了。」

     紅綃面露譏誚:「就是以前,也不見得老爺如何喜歡她,不過仗著自己是打小服侍的貼心人,擺出一副憂心主子的忠婢樣,老爺念著舊日的情分罷了,可這些年過去了,早變天嘍!聰明的,這會兒就該趕緊去巴結夫人;還當是以前呢。」   

     秋娘畢竟不是搞文字工作的,又不敢亂寫一氣,未免進度有些磕磕巴巴,即便奮筆疾書,也過了兩日才罰抄完畢,第三日捧著作業去給明蘭請安,明蘭提點了她幾句『注意行止』,話說到後來,連自己都覺得沒意思,這事就算揭過了。

     第二日,明蘭才知道自己為何這般煩躁不快,原來是親戚上門了。

     丹橘照例架起小沙爐子,用紅糖熬了藥草茶給明蘭灌下去,小桃去葛媽媽那兒炒了一袋滾燙的熱鹽巴,用幾層油紙和布袋細細包了,最後裹上厚厚的絨緞讓明蘭捂在肚子上。

     足足兩天,明蘭都懨懨的靠在軟榻上,遠遠望著風景如畫的窗口,眼神憂鬱,宛若臨湖蒹葭,姿態優美嬌弱……呃,如果手上捧的是本詩集而不是賬冊,就更好了。

     身子不適,賬冊也看不出什麼花,明蘭想起另一件要緊的事來,因前陣子流言鬧出風波來,廖勇家的含蓄的來提醒明蘭,綜合大意是:府裡曠男怨女多了,不利於團結穩定。

     按照萬惡的封建身契制度,澄園的僕眾,無論有否父母兄姐,其婚配都需經過主人同意,明蘭吩咐下去,凡有親長的,都可各自報了婚配。還剩幾個沒人管的,明蘭叫丹橘捧了卷宗來,加上廖勇家的解說,比對了差事和人品,照資源優勢配置的原則,搭起對子來。

     才說了幾句男婚女嫁的話,丹橘就羞紅了臉,躲閃出去了,小桃倒是興致勃勃的想繼續聽,被翠微兩記白眼打發出去了。

     「這丫頭!還跟孩子似的。」翠微看著小桃出去的背影,搖頭歎氣,轉頭與明蘭道,「夫人,旁人都還無妨,咱們屋裡的幾個,您心裡可有數?」

     明蘭半撐起身子,來了些精神:「我已打聽了,公孫先生知道幾個家境貧寒的年輕人,似乎不錯,老爺手底下也有幾個得力的軍士,還有府裡幾位老管事的兒子,這回他們都沒報上來要婚配,我預備給院裡的丫頭留著呢。」

      翠微覺著好笑,輕笑著:「夫人如今果是不一樣了,唉,這幫丫頭算是有福氣了……」說到這裡,她似想到什麼,忽話頭一轉,壓低聲音道,「夫人,你得多留心若眉那丫頭。」

     「哦,她怎麼了?」明蘭奇道,若眉向來自詡清高,從不愛和眾丫頭混著玩鬧,為了表示避嫌,只要顧廷燁在,她是連面都不露的。

     翠微遲疑了一下,還是說了:「說起來,若眉年紀是這屋裡最大的。我好幾次瞧見她老往前院湊,還常與外書房服侍的丫頭小廝熱乎來往,我瞧著……她怕是起了心思。」

     明蘭吃了一驚:「是外書房的那些相公書吏?」

     翠微無奈道:「若眉那丫頭您是知道的,她素來愛擺弄個詩詞文墨的,府裡的……她怕是瞧不上。」她看明蘭有些發愣,連忙又道:「先不論外頭人是否願意討個丫頭做媳婦,但給不給恩典是夫人您的事,在這之前,咱們可容不得私相授受那一套!一個不好,要壞了一屋女孩和夫人的清譽。」     

     明蘭才想說笑兩句,但見翠微一臉緊張的模樣,便趕緊點頭道:「我雖覺得她們千好萬好,但也得遇上明白人家,好罷,橫豎還有幾年,慢慢看著。回頭你去說若眉兩句,還有丹橘,這丫頭老毛病又犯了罷,她們住隔壁屋的,定是早知道若眉這事,不過為著姐妹情分,又心軟瞞下了,回頭我去說她。」  

     翠微臉色微微不自在,苦笑著:「夫人,您心裡清楚就好,唉……」      

     說話間,庭院裡響起一陣『老爺回來了』的聲音。

     隨著一陣風聲鼓動,簾子被打起,顧廷燁闊步昂首邁進屋內,翠微福了福,道聲安後便告退了,明蘭想起身,卻被按了回去,顧廷燁見明蘭面色蒼白,低聲道:「你歇著,別起身。」

     明蘭也不堅持,只叫了夏竹來幫著更衣,她斜斜靠著,見男人眉色飛揚,顯是心情愉悅,便微笑著問道:「老爺這麼高興,莫不是……?」   
   
     顧廷燁挺立間,紫金高冠上鑲嵌的暗紅寶石閃爍璀璨,錦袍玉帶更顯成熟英武,氣質出眾,他轉頭就瞧見明蘭睜大一雙期待的大眼睛,忽閃忽閃的明亮。  

     他當即瞪眼笑罵道:「不是陞官發財!」   
  
     明蘭被看穿了,訕訕的笑了笑,又無精打采的靠回軟榻,顧廷燁換上一身石青色銀紋薄縐緞家常服,揮手叫夏竹下去後,坐到明蘭身邊,摸摸她的肚皮上暖包,問道:「還疼麼?」

     明蘭垂下軟軟的耳朵,搖搖頭:「只是沒力氣。」

     顧廷燁輕撫著明蘭的臉頰,慢慢湊過去頭挨頭並排靠著,他的皮膚被日頭曬的微微發燙,微沙的粗糲,刺刺的胡茬,貼在明蘭柔嫩沁涼的臉頰上,輕輕摩挲著,過了許久,夫妻倆同時輕歎一口氣,不約而同一起開口,內容卻截然相反。

     「還是晚些生孩子吧。」   

     「還是早些生孩子吧。」   

       話一出口,兩口子愕然相視,彼此目光俱是驚異好笑,顧廷燁先開口了:「你個傻丫頭,先好好調理身子,生孩子有什麼好急的?日子且長著。」   

     明蘭連帶紅暈,白膩已極的肌膚上如染出一層絢麗的胭脂:「才不是呢,過來人都說,生了孩子後,小日子就不難過了。」

     「是麼?」顧廷燁頗有疑慮,「不是懷孩子太早太急會傷身子麼?」

     「誰說的?」明蘭失笑道,「老人家都說過的,只消身子調理妥當了,就好生孩子了。」
   
       應該說,這男人在床上雖然很生猛,但有些地方卻很體貼。自打明蘭照著賀老夫人的簿子開始調理起,她就委婉的提出要求,每個月能不能休戰那麼幾天,最好等兩輪湯藥吃完了再懷孩子。提出這個要求時,明蘭本有些惴惴不安,這個時代講究越早有孩子越有福氣;誰知顧廷燁二話不說就答應了,還反覆吩咐明蘭要好好調理身子。  

     「鰥夫當一回就夠了,還指著你多撐幾十年呢。」當時顧廷燁如是玩笑道。

     當然,體貼的結果是,剩下的日子裡戰鬥格外激烈,直殺的天昏地暗,熱情四溢。

     聽了這話,顧廷燁微微鬆開眉頭,揉著明蘭的小手,寬慰道:「你自己當心些,在外頭時……」他頓了頓,很欣喜道,「我曾聽,說   有些莊戶人家的婦人,到了五十還能生孩子呢。」

     明蘭大是羞惱,發力的擰了一把男人的臂膀,不料碰上硬碩的肌肉,反倒弄得手指發麻,她佯怒著低罵道:「你羞也不羞!」

     夫妻倆調笑了一陣,愣愣的才想起來一開始在說什麼話題來著?明蘭又問了一遍,顧廷燁面上喜色道:「常嬤嬤明日要來。」  

     「我的佛,總算來了。」明蘭笑著雙手合十,「嬤嬤再不來,我都要找上門去了。

     自從顧廷燁回京後,常嬤嬤便帶著寡居的兒媳和孫子孫女,從京郊搬到了貓耳胡同住下,常嬤嬤因獨子過逝要服三年齊衰,到顧廷燁成婚那時還差一兩個月的孝期,為著怕沖了新婚夫婦的喜氣,便一直避著不來。

     「常嬤嬤也忒多慮了,哪那麼多講究的。」明蘭對這位常嬤嬤一直狗仰威名。

     顧廷燁笑道:「嬤嬤是鄉下大的,最信這個,她性子又執拗,反正不差多少日子,便依了她罷;明日她來時我若還未回府,你且留她一留。」

     明蘭微笑著應下,夫妻倆又挨著絮叨了些私話,這時外頭丹橘傳報:「秋姑娘來了。」

     顧廷燁怔了一怔,濃墨般的眉頭再次蹙了起來。

     明蘭趕緊把男人推開,整了整剛才親暱時弄亂的衣裳鬢髮,才發話:「快請她進來。」一邊還要下軟榻,卻又被顧廷燁按了回去。

     秋娘挽著個小包,一身秋香色的束腰紗軟襖,款款緩步而來,見到明蘭坐躺在軟榻上,顧廷燁雙手搭膝,端坐榻旁,她趕緊低下頭,先福身請安,明蘭笑著請她坐下。

     「你來有什麼事?」顧廷燁耐著性子道。

     秋娘滿臉儘是溫柔,微側著臉頰,抬頭看向顧廷燁,柔聲道:「眼見著日子愈發熱了,我記得老爺素來苦夏,新做了幾件涼快的夏衫褲袍給老爺送來;還有幾個小香囊,我放了老爺喜歡的沉水香,還有驅蚊蟲的松香和艾蒿。」一邊說著,一邊把手裡的小包袱抖開來,輕輕往前一送;可是顧廷燁卻一動不動,秋娘有些尷尬。

     明蘭看氣氛不對,趕緊解圍:「你去拿過來,回頭我瞧瞧這針線,丹橘……出去看看午飯可好了。」還是少叫人看著比較好。

     丹橘接過包袱,輕輕的放到一旁的翹几上,恭敬的出去了。   

     秋娘怔怔的瞧著顧廷燁沉靜的神情,輕輕道:「老爺…我…」

     顧廷燁只看著秋娘,明蘭看著他俊挺的側臉,眼底是深深的沉思,他看著秋娘,緩緩道:「這些東西,你可給蓉姐兒做了?」  

     秋娘呆滯了一刻:「我我,我預備著做完了您的,就給蓉姐兒做。」   

     「你回府至今,可有給夫人做些針線?」顧廷燁再問。   

     秋娘趕緊站起來,朝著明蘭就跪下了,惶   恐道:「是我的疏忽了,這幾日忙著抄經書,只來得及給老爺做了。」

     因為沒有丫鬟在場,所以沒人去扶秋娘,明蘭只好微笑著勸慰道:「這沒什麼,你照看蓉姐兒要緊,趕緊起來吧。」

     秋娘卻不敢起來,膝蓋朝著顧廷燁的方向挪了挪,張口欲言,顧廷燁抬手打斷了她,忽問了一句:「今早你給夫人請安了嗎?」

     秋娘連忙道:「這是自然的,奴婢如何敢忘了本分。」
   
     「那你為何不在今早把東西交給夫人?」

     秋娘聽了這句話,不敢置信的猛然抬頭,見顧廷燁目帶責難,甚至還有幾分暗諷,她張口結舌,什麼也說不出來,眼眶一紅,眼看著就要掉淚。

     屋裡一片安靜,明蘭萬分尷尬,很想溜掉算了,偏偏半幅裙子叫顧廷燁坐住了,動彈不得,只能微偏開腦袋,撿起軟榻旁的一本山海志,假作看起來。

     「你若不想留著,我可置份厚產於你,叫夫人給你尋個好人家,你出去好好嫁了便是。」顧廷燁開口就是這麼一句。

     「不!」秋娘厲叫起來,滿臉驚恐,連連磕頭,漣水簌簌而下,「我對您絕無二心,我的心意,我的心意……老爺如何不知!我我……我就是立刻死了,爛了屍首,化了膿,燒成了灰,也絕不出去!」

     明蘭滿身不自在,恨不得捂起耳朵,這樣淒厲堅決的表白,她上下兩輩子都是第一次聽見,她心頭發麻,忍不住側眼去看身旁的男人。 

     「這世上的事豈能盡如你的意思。」顧廷燁毫無所動,似還有些悵然,眼神滄桑悠遠,不知想到以前的什麼事,他緩緩接著道,「你的心意我知道,我原當你也知道我的心意,看來是我錯會了。」

     秋娘低低抽泣起來,明蘭幾乎把頭埋進書冊裡去。

     顧廷燁語氣肅穆,卻十分平靜:「你這幾日上躥下跳,不知禮數,出醜賣乖,我看在往昔的日子,一句話也不曾說,莫非你真當自己是正頭主子了,忘記自己的身份了?」

     秋娘顫著嘴唇,冷徹心扉,再不敢仰視男人,趕緊低頭;她自小服侍顧廷燁,素知他性子剛戾,如今雖穩重許多,但骨子裡卻沒變過的,他要麼不發作,一旦發作就是極狠的。

     這也是明蘭頭一次聽顧廷燁發作,這樣平心靜氣,這樣字字見血;一片和風煦日,卻隱隱含山雨欲來的危險氣息。

     「你跟了我這麼多年,素來忠心周全,該你的體面和富貴,我不會少你的,百年之後,也會有人供你一碗飯。」顧廷燁愈發淡然,「可你也當知道惜福,我把蓉姐兒托付於你,你該當如何待她,不用我來教你罷;你若不會,有的是人會。」

     秋娘跪在地上,忍著眼淚,不敢抬頭。 「下去罷,好好想想本分。」  

     顧廷燁說了這句後,秋娘一邊拭淚一邊低頭出去,到門口時,顧廷燁忽又叫住她,秋娘滿臉希冀的回過頭來,卻聽顧廷燁道,「以後你再有東西,直接交給夫人。」

     這句話是最後一根稻草,秋娘瞬間面如死灰,踉蹌著出去了。

     屋裡的兩個人都沒話說,過後良久,明蘭長長歎了口氣:「你就算要訓她兩句,也該叫我先出去,這樣子……她面子上豈非下不來。」多尷尬呀。

     顧廷燁微一後仰躺下,腦袋枕著明蘭的大腿,簡短道:「她貪心了。」

     明蘭心裡默認,秋娘把過去多年的患難之情,錯以為可以發展成男女之愛,作為一個通房妾室,這何止是貪心,可惱,也可憐。

     顧廷燁看似狠心,其實卻也是為了她好,一個大男人,居然對著一個通房這樣苦口婆子,也是念情分了,比起寶玉把丫頭們寵的無法無天,然後女孩們落的淒慘下場,這樣似乎反倒好了許多。

     「你憐憫她?」顧廷燁看著明蘭,輕輕問道。
  
     明蘭點點頭,又搖搖頭。

     人是社會型動物,比較才有結果。  

     明蘭以前老覺得自己投胎很憋屈,活的猴累猴累的,但是如果和那些丫鬟小廝還有食不果腹的窮苦人家比,卻已是不錯了;秋娘的確可憐,但是和很多不得善終的通房丫頭比,卻又很走運的,因為她的主子到底有些擔當。

     盛家已算是積善人家了,盛長楓也算個多情種子,但可兒死了就死了,根本不會有人指責長楓薄情什麼的,長楓身邊剩下的通房們也是命如浮萍,端看將來的主母如何發落了。

     哪個了不起的人曾說過,第三世界的人們沒有愛情。這個社會等級分明,身處低位的人,似乎也沒資格追求奢侈的情感,生存永遠是第一位的。

     顧廷燁見明蘭一言不發,面色有些古怪,他又問:「你生氣了?」

     明蘭搖搖頭,再點點頭。   

     顧廷燁皺起眉頭,扯住明蘭的耳朵,沉聲道:「說話。」

     明蘭只好歎道:「明明是該尚書替皇帝干的差事,一個小小的郎中卻處處搶在前頭,把心都操去了,你說尚書會高興麼?」不被貶官免職才怪,而身為通房妾室,若表現比主母還關心熱戀那個男人,那就是在找死。

     顧廷燁忍不住失笑:「這個比喻不錯。」

     他想了想,忍不住又道:「看你心慈手軟,我還當你會『大度』的勸我去她屋裡。」

     明蘭立刻把頭搖成撥浪鼓,反問一句:「若你是衛青,可會把帥位讓給似李廣一般一輩子落寞的老將?」

     顧廷燁沉吟片刻,緩緩搖頭:「不會。別說這樣不妥,再說,軍功是我自己一刀一槍拼來的,憑什   麼讓給別人,又不是我叫他一輩子『難封』的。」

     「太好了,我也是這個意思。」明蘭拍手,笑的一臉璀璨,「一來不是我叫秋娘做通房的,二來不是我叫她等你的,三來,我一輩子就嫁一個夫婿,憑什麼叫我拿自己的男人去貼補她?!」

     就算拿老公當老闆,請問哪個CEO會容許一個暗藏居心的行政助理在董事長面前和自己爭寵別苗頭。拜託!敬業一點好不好。   

     就算在古代,也要講職業道德的,哪怕裝也要裝出很緊張男人的樣子來。

     顧廷燁爬起來,瞠目而視明蘭,明蘭無辜的看回去,兩人互瞪了半天,然後一齊撲哧的笑了出來,兩人直笑的滿臉通紅。顧廷燁重重壓在明蘭身上悶笑,震動的胸膛傳到明蘭身上,兩人的鼻子互相抵著,熱氣濡濕了面頰。   

     男人低低道:「你最後一句,說的極好。」
      
     明蘭眨著眼睛:「哪句?」   

     眼看著顧廷燁一瞪眼,就要去呵她的咯吱窩,她連忙嬌聲討饒,鬧了半響,兩人氣喘吁吁的躺在榻上,明蘭喘勻了氣,把臉貼在男人胸前,悠悠道:「除了一個人,誰也不能叫我讓出自己的男人。」

     顧廷燁笑問道:「誰這麼厲害?」

     「你。」明蘭苦笑著歎息,如果男人要變心,那她是一點辦法也沒有,所以要未雨綢繆,防患於未然,早早考慮對策才是真的,生活總是要繼續的。

     女孩明眸澄淨如清空,玩笑著打趣的樣子,眼底卻是隱然無奈。

     顧廷燁靜靜的看著她。



第133回 常嬤嬤其人其事(上)

     是夜,明蘭睡的極不踏實,半夢半醒,老覺著有一股視線看著自己,迷糊間睜了一下眼,卻見顧廷燁微側著身子,半俯在自己身邊凝視著;明蘭困極了,含糊了一句『怎麼還不睡』,顧廷燁過了半響,才輕道:「你好好睡吧,這些日子累壞了。」
   
     語氣中滿是深切的憐惜和疼溺,還有隱隱的歉意。
   
     女孩纖長的睫毛忽的一顫。
   
     她的確很累。
   
     管理偌大一個府邸很累,應酬送禮待人接物很累,整日提防別人算計更加累,一句話要在肚裡過三遍才敢說,一件事要來回思量七八遍才敢做;怕人挑剔,怕人指責,更怕被人抓住痛腳而給他惹來麻煩,再這麼下去,她就可以直接飛躍瘋人院了。
   
     很久很久以前,她曾在佛祖面前發下誓言,她會努力的好好的活下去。
   
     每日,無論多忙,她都要抽|出時間來休憩,賞花,讀書,下棋,畫畫,做自己偷著樂的『背背山系列』針線,面對清空如洗的湖光山色一遍一遍默誦佛經,那些嫵媚旖旎的詩詞,那些海闊天空的山河志,愉快的像吹過山脊的清風,由著奇異的撫慰力量。
   
     微笑著,祈求著,望佛祖垂憐,只願平安喜樂,心如明鏡。
   
     人皆道她是有福的——但至少,這個男人知道她的疲心和艱難。
   
     明蘭歪歪的把自己靠過去,像小土狗似的一扭一扭鑽進他的懷裡,清冷的初夏深夜,似乎只有身邊這個男人的懷抱才是溫暖的。
   
     用過早飯後,蔻香苑的三個照例來請安。
   
     秋娘眼睛腫的像大核桃,顯見的是哭了一整夜,神情萎靡不振,紅綃倒是依舊笑吟吟的說話,好似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至於蓉姐兒,日日好吃好喝養著,到底有些白淨的樣子了,不過嘴裡還是只蹦單詞或phrase。
   
     明蘭親切的和她們進行了交談,每人各三句主動語氣,剩下的讓她們各自發揮,通常由紅綃女士擔綱主角,不過今天,明蘭多說了幾句。
   
     「今兒下午常嬤嬤要來,到時叫花媽媽把蓉姐兒領過來。」
   
     秋娘嘴唇動了動,沒有說話,蓉姐兒也抬了抬低垂的腦袋。紅綃一臉驚喜:「常嬤嬤要來,以前常聽老爺說起這位嬤嬤;如今都住在京城,就能常來常往了。」語氣十分期待。
   
     明蘭看了她一眼,抬起茶盞,淡淡道:「老爺吩咐過,說常嬤嬤曾照看過蓉姐兒,是以叫蓉姐兒出來見見嬤嬤。」
   
     秋娘臉色愈發難看,蓉姐兒低著小腦袋思索的樣子,似乎想起了什麼,紅綃眼神微一滯,立刻又滿面笑容的岔開話題,明蘭讓她自由發揮了五分鐘,便端茶送客了。
   
     人走後,明蘭抬頭望著雕繪裹錦的房梁,呆呆出神;要說這常嬤嬤,也是個奇人。
   
     她是夭折了初生女兒後便去白家做奶娘的,很盡心妥帖,白老太公提出收下常家夫妻倆,誰知常嬤嬤寧可少落些好處,也婉拒不從。隨著白老太公越來越發跡,常嬤嬤因忠心用事,很受重視,家境漸漸好了,待到白夫人出嫁時,多少奴僕都搶著要跟去侯府『享福』,但她卻沒有跟去,而是回老家經營自己的小家庭。

     顧廷燁青雲直上之後,常嬤嬤依舊沒急著依附過來,而是很堅定繼續做個自由的平頭百姓,即便是澄園初立之時,她也是應顧廷燁要求,來府裡幫著整頓過一陣子,到公孫先生從南邊趕來後,她就又回自己家了。
   
     甚至這次上門,她也講明了是午後才來。
   
     這事很玩味,古代去別人家裡做客大多在上午,明蘭暗自揣度常嬤嬤的考量:一來是下午上門,碰上顧廷燁的可能性更高些;二來嘛,若上午來,主家必然會留客吃飯。
   
     常嬤嬤再有體面輩分,到底是做過白家奶母的,總落了半個僕人的身份,因此她拒絕上桌和主家一道吃飯,但若真要她明明白白說出來這層『僕不與主共桌』的意思來,她似又不願自輕自賤,是以,索性下午來。
   
     這位老人很守等級規矩,卻也很驕傲。
   
     大約未時二刻左右,明蘭午睡醒來洗過臉,正在梳妝時,外頭有人來報:常嬤嬤一家四口來了。明蘭立刻讓小翠袖去蔻香苑教蓉姐兒,自己穿戴妥當後,便到小花廳去等著;過不多久,廖勇家的就領人進廳了。
   
     只見當頭是一個頭髮花白的老婦,身著一件鑲兩指寬黑絨邊的暗青無紋錦緞褙子,團團一張滿是皺紋的面孔,不言不笑的;後頭跟著一個四旬不到的婦人,一身鐵銹紅的薄緞暗團紋的長襖子,再後頭是一對小兒女,穿杏黃繡遍地纏枝花小襖的女孩大約十五六歲大,一旁的男孩看著才十歲出頭,淺色素淨的小小儒生長袍。
   
     這身打扮明蘭很眼熟,家中的長棟小弟也慣常這麼一身,然則料子刺繡則上乘的多了。
   
     明蘭緩緩起身,笑著上前給常嬤嬤福了福:「嬤嬤來了,我可盼著好久了,老爺不知多少次提起嬤嬤呢。」
   
     常嬤嬤微微側身,避開了明蘭的見禮,同時彎了膝蓋,給明蘭行了個正經的福禮,端肅道:「老婆子見過夫人。」
   
     一邊說,她一邊也在打量明蘭,只見眼前的少年夫人正當韶齡,一身淺紫雲紋折枝蓮花樣的紗襖,頭上髮髻挽了倭墮髻,簡單簪了隻羊脂白玉蓮花頭的如意簪,如晨間初凝的露珠,清艷明媚,不可方物,言笑間,態度和氣溫雅,眼神善意清亮,氣質高潔。
   
     甫一見面,常嬤嬤便不由得暗暗點頭。
   
     她微轉身,指著身後的人道:「這是我兒媳,娘家姓胡。」那中年婦人低著頭,上前給明蘭屈膝行禮,明蘭微笑著還了半禮:「常嫂子好。」
   
     「夫人安好。」常胡氏微抬起頭,她生的還算有幾分姿色,只是皮色微黑,且老垂著嘴角,顯得一臉苦相,她張嘴就討好,滿臉堆笑道,「早惦記著要來見夫人了,都說夫人是仙女托的生,我原來還不信,今日一見,哎喲,王母娘娘怎麼捨得夫人到凡間來喲!」
   
     明蘭剛一看見常胡氏這身打扮,就忍不住歪了歪嘴角,皮膚黑的人還敢穿暗紅色,果然夠膽氣,聞聽此言後,忍不住撲哧出來:「常嫂子好生風趣!快請坐。」
   
     常胡氏卻不急著坐,看了自家婆婆一眼,見常嬤嬤指著後頭兩個孩子:「這是我家孫女常燕,這是孫子常年;燕子,年哥兒,還不見禮。」

     姐弟倆立刻上前,一左一右上來躬身行禮,明蘭這次可以安然受禮了,待姐弟來抬起頭來時,明蘭不由得一怔。
   
     姐弟倆生的頗像,都是皮色微黑,眉目清秀,但氣質卻相差迥異。常燕不過是普通的小家碧玉,大約這幾年住在京郊鄉下的緣故,還帶了幾分鄉野村氣,但常年卻是一派書卷磊落,說話口齒清楚,舉止落落大方,絲毫沒有平家子弟初見富貴的拘束。
   
     眾人坐下說話,連常家小姐弟也叫端了杌子坐。
   
     常胡氏母子三人似是頭一回來,待坐定後,便忍不住四下打量廳中擺設,尤其是常胡氏,只見廳中擺設靜雅,貴極反見清雋。
   
     尺來高的一隻羊脂白玉瓶子,通體潔淨無瑕,只簡單的放在百寶格架中,兩溜雕花紫檀木椅子,木色暗沉,光澤明亮,她不住用手摩挲座下椅子,不斷讚道:「夫人這兒真是好地方,我竟覺著到了仙府裡頭;哎呀呀,瞧著盆景……呃,莫不是玉石料做的吧,還有這涼氈蓆子,這是什麼竹子編的呀……」
   
     婦人的言行有一股子市井氣息,不大上得了檯面,一旁的常嬤嬤微微皺了皺眉,看了兒媳一眼,忍下沒開口,再看明蘭,她也沒露出不屑不耐的神色,但也沒特意討好自己,只淺笑著打趣,彷彿常胡氏的話的確很有趣。
   
     「我也不怎麼清楚。」明蘭努力回憶,「似是川中的竹子,參天的大毛竹削成片,只挑裡頭紋理最細最韌的幾片,然後抽成長長的竹籤粗細,用粗細圓白石一遍遍打磨,怕要磨過上千次,磨成竹絲那麼細,然後再編出來的。」這樣編出來的氈子蓆子,才會柔軟潔白如棉緞。
   
     常胡氏倒吸一口涼氣,眼露艷羨之色,呼道:「我的黃天祖宗,這要多少功夫呀!該多少金貴呀,怪道這麼摸著這麼滑溜兩塊,哎呀,咱們平頭百姓家就這福氣用上了……」
   
     這明蘭倒沒法謙虛,古代不是商品社會,有時候有錢也買不到東西,因為皇權社會中,真正最好的上品都是御貢的,是由宮廷專門的作坊工匠製作的。
   
     自打漸入夏來,宮裡不斷賞賜的避暑物品,好些東西明蘭以前見都沒見過,像這竹絲涼氈蓆子,要不是怕竹製品放久了要發霉,明蘭都想把東西藏進庫房裡去。
   
     常嬤嬤眉頭都打結了,回頭橫了兒媳一眼,成功的制止了常胡氏的喋喋不休,明蘭倒沒什麼,隨了幾句後,便轉而和常嬤嬤說話:「……聽說嬤嬤如今住在貓耳胡同,不知宅子可住得?進出路途方便不?」
   
     常嬤嬤滿臉的皺紋柔了下來:「多虧了燁哥兒,宅子很好,前後有兩院兩進,別說是我們孤兒寡母四個,就是將來年哥兒討了媳婦生兒育女了,也夠住了。兩邊的鄰居也是規矩的好人家,胡同前後都通著大路,不計馬車還是轎子,都容易來去的。」
   
     「那就好,老爺和我也放心了……」
   
     明蘭拈起青瓷盤裡的一枚鮮艷的果子,微笑著正要說下去,誰知常胡氏又插嘴道:「也不都是好的,位置到底偏了些,地方也冷清了些,要給年哥兒買些筆墨書簿,或是給燕子添些新衣裳,都得趕上半天路,要是能……」
   
     「住口。」常嬤嬤臉色開始難看了,把茶杯在幾上重重一頓,「說什麼胡話呢!」

     常胡氏立刻噤口,明蘭很好奇的看過去,只見她雖閉上了嘴,但卻也沒什麼羞惱的意思,似是皮厚臉粗,很習慣被婆婆斥責了,並不怎麼怕被當眾下臉的樣子;還若無其事的吃起點心果子來。
   
     常嬤嬤瞪完了兒媳,才轉頭向著明蘭道:「夫人千萬別客氣,我們已麻煩燁哥兒不知多少了。唉……老婆子也不怕丟人,便說了吧。」她歎了口氣,語氣低沉,「都是我那不成器的兒子!讀書不成,卻去學人做生意,叫人坑了,家裡賠了個乾淨還不夠,人也給打的半死,眼看要禍及家人。我這才舔著老臉,拖著一家人求到京城來,誰知我那大姑娘早十幾年前就沒了,眼看山窮水盡,虧在有燁哥兒!幫著我們置了田地和屋子,這才能活到現今。」
   
     這話一出,明蘭掩飾不住驚訝。
   
     她並不是因為常嬤嬤說的話而吃驚,而是常嬤嬤會這樣直言不諱,自爆家醜。
   
     這些事情,顧廷燁從沒跟明蘭提過半句,但明蘭早就揣度過了。
   
     古代講究的是守土守業,葉落歸根,並不作興背井離鄉,若常嬤嬤在海寧過的好好的,怎麼會突然拖家帶口遷徙京城呢?和舊主家斷了聯繫近十幾年了,也不見得會是忽然忠心爆發吧;貌似常家也沒有要赴京趕考的學子,或要來開分店的商業計劃。
   
     那麼,就只有一個結論,常家在老家待不下去了,是來投奔舊主家的。
   
     成親至今,明蘭雖然心中有許多不解,嫣紅的死,曼娘的來龍去脈,還有另外一個孩子,若顧廷燁自願說,那她就聽,但她從沒主動問過什麼。即使是夫妻,有些隱藏心底的陰私,也不方便親口說,而顧廷燁顯然沒有任何提起的意思。
   
     常嬤嬤來京已快十年了,肯定知道所有內情,她正是突破口,所以從很久前起,明蘭就有意的揣摩常嬤嬤的秉性作為。
   
     那麼,她到底是個怎樣的人呢?
   

作者: C萍妹    時間: 2012-7-12 04:30 PM

第134回

     聽婆母都說白了,常胡氏這下才尷尬起來,端正了一下坐姿,不說話了,常嬤嬤又瞪了她一眼,才又緩緩道:「我那短命鬼兒子沒了,也是燁哥兒派了人護送著,我們娘兒幾個才敢把棺木送回老家,讓年哥兒他爹入土為安的!」
   
     說著語氣哽咽起來,眼眶也紅了,明蘭忙勸道:「嬤嬤莫太傷心了,注意身子要緊,常嫂子母子三人還要依靠嬤嬤呢。」常燕常年姐弟倆也一左一右過來勸了幾句。
   
     「瞧我這樣兒,真叫夫人見笑了。」常嬤嬤回復了常態,拭著帕子笑道。
   
     這時,花媽媽領著蓉姐兒來了。
   
     「蓉姐兒,看誰來了?」明蘭笑道,「來,給嬤嬤見個禮。」
   
     蓉姐兒穿著一件淺紅色珠光綾緞紗襖,顯得小臉兒嫩白如水豆腐般,她見了常家人,目光從嬤嬤到常家姐弟臉上掃了一遍,恭恭敬敬的行了禮,低聲道:「嬤嬤好。」
   
     常嬤嬤神色很複雜,似是憐憫,又有些厭惡,眼光換過幾遍,才道:「你……長大好多了,樣子也白淨了,這樣很好。」
   
     蓉姐兒抬頭看了眼明蘭,張了張口,還是沒說話。
   
     常嬤嬤看著明蘭,直言道:「蓉姐兒能遇上夫人是她的福氣,她脾氣倔的很,夫人您也不用往心裡去,只管該教的教,該說的說就是。」
   
     明蘭點點頭,沒說什麼,只叫蓉姐兒坐到一旁去。常嬤嬤看了看她,又轉回頭來,對著明蘭笑道:「說了好一會子話,也沒問夫人如今怎樣?燁哥兒可好?」
   
     明蘭從她臉上看見了一種真正深切的關心,心裡感動,溫言道:「一切都好,我初初掌理家務,什麼都得學起來;老爺就是公事忙了些,不過精神倒好。」
   
     常嬤嬤聽明蘭言語誠懇,臉上的皺紋都笑成了一團:「這就好,這就好,我早就說過,燁哥兒是大有出息的,有朝一日,定然要光宗耀祖的!」
   
     明蘭的視線轉到下首的幾個孩子,見常燕正坐在蓉姐兒身邊輕聲說著話,常年端坐著聽大人講話,明蘭微笑著問道:「說了半天,還沒問過燕姐兒和年哥兒呢?如今做什麼消遣。」
   
     常嬤嬤瞟了一眼孫子孫女,笑道:「燕子是個丫頭片子,略識得幾個字,能做點兒針線,回頭嫁個好人家便是了;倒是我家年哥兒,如今正讀著書。」
   
     明蘭轉眼看了常年一眼,常年見大人們談到了自己,便起身恭立著,明蘭看著這個小少年,玩笑著試問:「始惡惡臭,如好好色。出自何處?」
   
     常年似有吃驚,看了明蘭一眼,稚氣的面孔浮起正色,道:「所謂誠其意者,毋自欺也。始惡惡臭,如好好色,此之謂自慊。出自《大學》。」
   
     「何解?」明蘭再問。
   
     常年對答如流:「所謂誠意,不知待人誠,也要待己誠,要像厭惡臭氣和喜愛美麗的顏色一般,這才是真正的誠實。」少年的聲音還帶著童音,但態度朗朗,言之有物。
   
     明蘭挑了挑眉,不做評價,還問:「以鄉觀鄉,以邦觀邦,何出?」

     常年笑了笑,露出兩顆討喜的小虎牙,朗聲道:「善劍者不拔,善抱者不脫,子孫以祭祀不輟。修之於身,其德乃真;修之於家,其德乃余;修之於鄉,其德乃長;修之於邦,其德乃豐;修之於天下,其德乃普。故以身觀身,以家觀家,以鄉觀鄉,以邦觀邦,以天下觀天下。吾何以知天下然哉?以此。這段出自《道德經》。」
   
     然後不等明蘭再次發問,常年就解釋起來:「將德行擴至自身,自家,自鄉,自邦乃至天下,道德就能無限延伸;而用自己來觀察別人,用自家來觀察別家,用自己的國家觀察別的國家,那麼天下的事,就可盡知了。」
   
     這次明蘭笑了,心裡暗暗吃驚。
   
     打個簡單的比方,在科舉考試範圍中,四書五經就好比是必修課,這之外的種種典籍,如《道德經》之類的,屬於選修課,沒想到他一個小小少年,只在鄉野學習,學識竟如此紮實。明蘭記得當初她學這段文章時,註釋內容抄足了一滿頁,而這個男孩只用寥寥數語就概括了,釋文簡介,語出明朗,很不簡單。
   
     明蘭轉頭深深看了眼常嬤嬤,她眼中那種明確的讚賞和微驚讓常嬤嬤十分舒服,驕傲自豪的看著孫子,臉上都是幸福的光彩。
   
     「年哥兒如今在何處上學?」明蘭問。
   
     常嬤嬤歎了口氣:「原先在老家時,跟著位鄉下的老秀才讀了幾天書,後來了京城,咱們人生地不熟,便在鄉下一位先生的私塾裡學著,不過,年哥兒大多時候都是自己讀書的。」從他們祖孫倆的表情來看,這位劉先生顯然不很讓人滿意。
   
     明蘭低頭沉思起來,讀書這種事果然有天分之差,不是她滅自家威風,盛家的讀書氛圍可說是極好的,不但全家男人都有功名,老爹還整日在後頭揮鞭子吆喝,但憑良心說,長棟學的不如眼前這個常年。
   
     常年雖比長棟還小,但舉止談吐,磊落光明,見到高位之人並不露怯,來到富貴之鄉也無憤慨或艷羨等情緒,只帶著一種朗然的欣賞態度去愉快賞鑒,不卑不亢,頗有古君子之風。
   
     到現在,明蘭才明白常嬤嬤為何這般行事。
   
     如果常年將來要科舉入仕,那麼他就不能在身份上有硬傷,否則容易在官場上遭人攻擊,他的祖母可以做過奶娘,但不能入奴籍,或許,當年常嬤嬤就是這樣為自己的獨子考慮的。
   
     真是可憐天下父母心。
   
     常嬤嬤見明蘭始終低頭不語,便試探道:「夫人是書香門第出來的,聽說夫人的兄弟們學問都極好……」明蘭抬起頭來,微笑道:「書香門第談不上,但家父誠然看重學問,我娘家幼弟和年哥兒差不多大,如今也正讀著書。」
   
     讀的還是大名鼎鼎的海傢俬塾,一大群的廩生秀才進士甚至退休的老學士還有來做客長住的名士文人,輪著番的教,小長棟每次回來,都是一圈一圈的蚊香眼。
   
     常嬤嬤顫著聲音道:「若夫人能幫著給尋個好先生,老婆子真是感激不盡了!」
   
     古代教育並不普及,沒有電燈柱上鋪天蓋地貼的家教廣告,如果不是內行人,很難知道哪位先生教的好,像莊先生,整個兒一隱士做派,家住一條沒有門牌的小胡同,當初盛紘可費了盛紘姥姥勁兒才打聽到他,又費了爺爺勁兒才把他請到登州去。

     明蘭沉吟片刻,點了點頭:「我可請我大哥尋尋看,不過還得看年哥兒自己的造化。」
   
     她已知常嬤嬤的意思,不過她並不反感,就是放在現代,為了孩子能讀上好學校,家長們也是無所不用其極的。
   
     常嬤嬤抖著手指,囁嚅著很激動,明蘭微笑了下,溫和道,「這樣罷。我出個題目與年哥兒,他寫篇文章來,回頭我送去給我大哥看;然後請他估量著辦,如何?」
   
     常嬤嬤遲疑道:「現在?不如回去慢慢寫。」
   
     小常年第一次急了,連忙道:「無妨的,我願意現在就寫。」
   
     明蘭朝他微笑了下,略一思索,道:「物格而後知至,知至而後意誠,意誠而後心正,心正而後身修,身修而後家齊,家齊而後過國治,國治而後天下平。半個時辰可夠。」
   
     常年微黑的臉色浮起一抹紅暈,恭敬的一揖到地:「學生領命。」
   
     明蘭心情很愉快,在這個貶低女性的時代呆久了,她自己都快懷疑自己智商了,她微微提高聲音:「丹橘,領著年哥兒去我書桌上,服侍他磨墨書寫。」
   
     丹橘笑著上前,應聲領人而去。
   
     這樣的即時考試,不但考書法,考基本功,還要考心理素質,倘若在這種情形下,常年寫出的文章還能叫長柏認同,那麼就真是可造之材,給自己娘家多拉個有前途有天分的學生,也不是壞事,沒準將來在官場上也能添個幫手。
   
     就算不成,找個比鄉下私塾強些的學堂,總沒多大問題。
   
     接下來,常嬤嬤怎麼也坐不住,一個勁兒的往門外看,常胡氏一直不敢說話,剛一張嘴,就被常嬤嬤惡狠狠的瞪回去,而她自己說話則是前言不搭後語,明顯不在狀態。
   
     明蘭也不急著和她們說話,只笑吟吟的有一句每一句的扯著,這時,顧廷燁總算回來了。
   
     顧廷燁連朝服都沒換,直接捋前擺往偏廳裡大步邁進。他高大挺拔的身軀在門口一出現,常嬤嬤就站了起來,聲音裡滿是喜悅:「燁哥兒!」
   
     「嬤嬤快坐!」顧廷燁龍行虎步,幾步走進廳內,扶著常嬤嬤坐下,明蘭趕緊把自己的位置讓出來,讓顧廷燁和常嬤嬤坐的近些,她自己坐在上首另一側。
   
     常胡氏帶著女兒還有蓉姐兒,一齊給顧廷燁行了禮,起身後,常燕面帶紅暈的偷眼瞧了瞧男人,但顧廷燁似不喜,只對常胡氏淡淡點了點頭,便撇開頭,自與常嬤嬤說話了。
   
     「燁哥兒如今瞧著可精神多了!」常嬤嬤摸著顧廷燁的袖子,上下的打量著,眼中含著水光,連連道,「好好好,這樣才好,成了親,以後就是大人了,要好好的!」
   
     顧廷燁笑的很厚顏無叢恥:「這是自然。」
   
     「這哥兒!」常嬤嬤瞪了他一眼,朝明蘭笑道,「瞧瞧,有了可心的新媳婦,我這老婆子可礙眼咯!罷了罷了,我還是趕緊回去罷。」
   
     「這可不成;年哥兒還押在我書桌上呢,嬤嬤不要孫子了?」明蘭打趣道。
   
     常嬤嬤故作懊惱的笑道:「這下沒轍了!」
   
     屋內常胡氏母女和屋內幾個丫鬟一齊笑了起來,顧廷燁不解的看向妻子,明蘭輕聲解釋:「我見年哥兒學問不錯,便叫他寫篇文章來,回頭給我哥哥瞧瞧,看能不能給尋個好先生。」
   
     顧廷燁笑著大讚,對常嬤嬤道:「這極好,嬤嬤瞧我這媳婦娶的不錯吧。」
   
     明蘭大羞,面色微紅,常嬤嬤指著顧廷燁笑罵道:「你就吹吧!你媳婦好還用你說?!」
   
     屋內一片歡聲笑語,常嬤嬤眼見自己那個不著調的兒媳又想開口,連忙對明蘭道:「她們幾個都是頭回來這兒,不如叫人陪著她們在園子裡逛逛,我麼也好說說話。」
   
     明蘭看了眼顧廷燁,然後點頭道:「這倒是好,旺貴媳婦口齒伶俐,不如叫她陪著常嫂子和燕子一道遊玩下園子,蓉姐兒若想跟著去,便一道吧。」
   
     常嫂子很想多說兩句,但看著婆母眼光兇惡,只好帶著女兒和蓉姐兒出了廳堂。
   
     待旁人都走後,常嬤嬤便靜下來,細細問顧廷燁身體可好之類的,又吩咐了明蘭好些話:「唉,以後燁哥兒就全靠你照看了,他是頭沒上嚼子的野馬,一發起性來便不顧惜身子,他背上肩上有好幾處傷,夫人您多看著些,該吃藥吃藥,該擦藥就擦藥,得好好養傷才是!」
   
     顧廷燁笑著插嘴道:「嬤嬤你又來了,都猴年馬月的舊傷了,皇上早找御醫給我瞧,如今都好的差不多了,不妨事的。」
   
     「胡說八道。」常嬤嬤瞪眼道,「前幾年冬日,你傷處發起寒來,疼的直冒冷汗,我拿生薑和藥油日日給你擦著,足足擦了半個多月才見好,別是好了瘡疤忘了疼!」
   
     明蘭低頭細想,顧廷燁的肩上和背上果然有幾處刀槍傷疤,其中一條從左肩延至後背的特別嚇人,便暗暗記下,回頭也去配幾副虎骨膏和藥油來。
   
     顧廷燁看明蘭恨不得立刻去拿紙筆記下來的樣子,心裡好笑又感動,便道:「前回你不是說想去莊子裡瞧瞧麼?」
   
     「是呀。」每天看賬本不過是紙上談兵,明蘭手裡攥著幾座莊子,雖然出入項寫的清楚,但因沒見過那莊子,總覺得不踏實。
   
     「我陪你去,把幾座莊子都去走一遍。」顧廷燁神色輕鬆,語氣愉快,「嬤嬤,不如您一道去?」卻叫常嬤嬤笑著一口回絕,「你們這些金貴人才稀罕農田莊子,我們剛從鄉下搬進城來,什麼山水林泉的早跑膩了。」
   
     明蘭又驚又喜:「怎麼?你有假了?」古代的休假制度簡直令人髮指。
   
     「這倒沒有。」顧廷燁笑道,「皇上今日頒旨,要在西郊大營巡視大軍操演,這幾日我得先過去預備著,那裡離莊子更近,咱們晚上就歇在莊子上。你不是要拿魚鱗冊子去對田畝,盤查莊戶麼?慢慢來,待皇上巡視完了,我能得兩天空,然後咱們就上西山泡溫泉去。」
   
     常嬤嬤聽的張大了嘴,笑著歎道:「哥兒也會疼媳婦了!好好好,你們小倆口也該散散心,每日的忙車轱轆轉,豈不悶的慌。」

     明蘭聽顧廷燁說的頭頭是道,心知他一定是心裡思量了好幾遍的,感動之餘,也是一臉喜色,笑言言的望著顧廷燁,目光柔軟。
   
     常嬤嬤見此,知道他們夫妻和美,心裡也是放心。
   
     ……
   
     一頂小小的灰油布馬車載著常家人往回家的途中,馬車外是老車伕的吆喝聲,車裡是一場熱烈友好的家庭交流。
   
     「年哥兒,儂寫的咋光景呀?」常嬤嬤迫不及待的問道。
   
     常年笑的很自在,並不見緊張:「與往常一樣。」
   
     「格尼哪能呢?」常嬤嬤急了,「儂定要寫了頂好才頂事!」
   
     常年安慰祖母道:「阿嬤勿要慌,我覺著顧夫人是有心要幫我的。」
   
     常嬤嬤鬆了口氣,多少放下了點兒心來,坐在對面的常胡氏忍不住埋怨了:「姆媽做啥撥阿拉屋落事體統統講出去?顧爺又勿會子嚷的!反倒叫顧夫人看阿拉笑話!」
   
     常嬤嬤氣不打一處來,破口道:「儂曉得啥?!這事體瞞了眼前,瞞得過一輩子伐!」
   
     常年見母親猶自不服氣,勸道:「姆媽,阿嬤講的對,我適才看阿嬤講話時,夫人的樣子勿像勿曉得。」
   
     「胡講!我看夫人格拉時光蠻吃慌的!」常胡氏固執道。
   
     常年搖頭又勸:「夫人是吃慌,不過我看不像勿曉得這事體,而是阿嬤直不籠統講出來,她才有些吃驚。」
   
     「還是年哥兒看的明白!」常嬤嬤很自豪的看著孫子,回頭就罵兒媳,「儂個不長志氣的東西!勿要看夫人年紀小,以為好糊弄人家,我聽說這些日子澄園叫夫人看的跟鐵柵欄一樣!阿拉事體她遲早曉得,到時候叫人家看勿起,不如自家講出來!」
   
     「那……燕子呢?您以前不是還說過讓燕子嫁過去嗎?」常胡氏看了女兒一眼。
   
     這句話一說,常嬤嬤頓時火冒三丈:「有你這麼做姆媽的嗎!格種事體是大人自己商量的,你格恁好跟燕子講?這事麼有了!你們以後提都不要提了!」
   
     常胡氏急出火了:「為啥?!如今顧爺的官兒是越做越大了,天大的富貴就在眼前,做啥子反而不讓燕子去了?」
   
     常嬤嬤大罵:「放你娘的屁!儂骨頭沒四兩重,又開始發昏了!當初我兒子好好在讀書,就是儂,看人家屋裡富貴,眼睛發紅,糊弄年哥兒他爹去做生意,弄的家破人亡!現今剛過了兩天舒心日子,儂又開始骨頭癢了是伐?!」
   
     常燕常年姐弟倆一看祖母發火,都閉上嘴,常胡氏被罵的紅了臉,囁嚅道:「姆媽,孩子們都還在。」意思是給她留點面子。
   
     常嬤嬤想起了兒子,怒氣直上衝,直著嗓子大吼道:「儂個敗家精!上勿了檯面的東西!當初我真是瞎塌眼睛,才會討你進門做兒媳!不少你吃不少你穿,偏偏儂要發毛病,害死我兒子!要勿是看在燕子和年哥兒面子上,我一早就撥儂趕出門去,儂還不知天高地厚!儂以為燁哥兒好看儂啊?他早曉得儂是啥貨色,才懶得理睬儂!」

     常嬤嬤一火大,從來不管什麼地方,要罵就罵,如今正興起,更是罵的帶勁,手指幾乎戳到常胡氏臉上:「我當初有那個意思,是看燁哥兒沒人疼,才想著讓燕子去照顧,現在燁哥兒討了個好媳婦,正過著好日子,儂又來湊啥鬧熱!老娘一輩子倒霉,都講人生有三苦,少年喪父,中年喪偶,晚年嗓子,老娘上輩子不修,三件都趕上了!現在只盼著燕子能嫁個好人,年哥兒能出息,儂再給我鬧三鬧四,我立刻把你攆家門!儂格種阿娘,還是沒有的好!」
   
     常胡氏被噴的一頭一臉唾沫,也不敢還嘴,只能低頭忍著。
   
     常燕看母親被罵的頭也不敢抬,忍不住道:「阿嬤呀,顧爺跟儂親,要是我撥他做小,他也會待我好的!」
   
     常嬤嬤瞪圓了眼睛,一把扯住孫女的耳朵,大罵道:「儂生的跟儂阿娘一色樣子,眼皮子都格恁淺,我來問儂,這麼多年了,顧爺跟儂說過的話有十句伐?」
   
     常燕捂著耳朵哎哎叫疼,紅著臉道:「顧爺當我是小孩子,不大搭理我的。」
   
     「我呸!」常嬤嬤齜牙道,「儂今日看夫人年紀多大,跟你差不多吧,燁哥兒咋不當她小孩子?!我跟儂講,趁早死了心,今日見了夫人,拿面鏡子照照你自己,比比人家做派學問樣貌,你們倆,一個是天上的鳳凰,一個是田里的螞蝗!」
   
     常燕委屈的紅了眼睛,嘟著嘴道:「勿就是講講嘛!不去就不去!」
   
     常嬤嬤猶自不解氣,繼續罵道:「反正你老子的孝期也滿了,回去就給你說人家,別出去丟人現眼!你和你阿娘已經見識過澄園了,以後就不用再去了!撥我老老實實待在家裡,不然吃我的棍棒,一人打一頓!」
   
     「你們以為大戶人家的女人好做呀,當初白家老太公就是想不明白,結果撥大姑娘送進侯府,才幾年光景,人就沒了!」常嬤嬤吼的痛心疾首,又去扯孫女的耳朵,「就儂這個德行,進了格種深宅大院,連骨頭渣子都剩勿下來!」
   
     常家母女都被罵的悶聲不響,常嬤嬤歎氣道:「憑著我這張老臉,你阿弟的前程終能有個講法!要是年哥兒能有出息,到時候你們做阿娘阿姊的不也有風光?唉……考科舉不容易呀,當初我阿爹就講,平頭百姓上面沒有引路人,想考科舉就要多費幾十年功夫呢。」
   
     「阿姊呀,阿嬤講的對,儂就算了吧,我看隔壁的阿青哥哥交關歡喜儂,格拉屋裡也蠻好的,有田有店,勿會叫儂吃虧的。」常年自喪父後,漸少年老成,也低聲勸道,「何況,我看顧爺交關鍾意夫人,旁人他勿會看的。」
   
     「哦,儂也看出來了?」常嬤嬤興味道,她素來信任這個自幼懂事的孫子。
   
     常年點點頭,笑的很靦腆:「我把文章交給夫人時,看見夫人把咬了一半的果子放在盤裡,後來,顧爺拿起就吃了。」



第135回

     當天下午,明蘭就給長柏哥哥寫了封推薦信,附上即時作業一篇,立馬叫人送了過去,看長柏是否有時間接見一下常年小朋友。

     然後,明蘭掰著指頭酸了起來。

     古代文官重視上班時間,但下班時間卻頗鬆散(注1),可如今長柏還在翰林院混,為怕皇帝突然宣召學士奏對,是以從不敢早下班;因此就算長柏有空見人,也只能等沐休(注2)了,等他再去尋合適的學堂,把人推薦過去……怎麼算也要好些天。

     接著明蘭就把府裡的一干管事僕婦叫起來一通訓示,各個落實責任,交代一番,宣佈自己不在幾天裡,如遇難決之事,一概由崔媽媽總理,若有必要,可快馬報至京郊。

     「各位都是辦事辦老了的人,想來主子在與不在也無甚不同。」明蘭微笑著高坐上首,「待我這趟回來,再瞧瞧如何了。」

     下頭一干站立的男女管事都心頭雪亮,如今他們的職務上不少還有『暫代』兩字,倘若這回明蘭離府期間表現不好,說不準就給立刻擄了,當下一眾人也是點頭是搗蒜。

     明蘭又叫單獨留了花媽媽和廖勇家的說話。

     「你單只一個差事,看好了蔻香苑便是。」明蘭對著花媽媽輕聲細語道,「尤其是蓉姐兒,若有個頭痛腦熱的,趕緊去萱草堂請張大夫,並同時來報我。」

     花媽媽暗道好手段,她特意叫自己這個太夫人送來的照看蔻香苑三個主子,若有個好歹,太夫人也逃不脫說法;她輕瞥了旁邊的廖勇媳婦一眼,心想這裡裡外外夫人不知下了多少眼線,倘若自己有什麼動靜,恐怕賴媽媽的下場就是榜樣。

     事到如今,還不如學了田媽媽,索性投了二夫人才是。她當即鄭重應了。

     「你我就不多說了。」明蘭含笑瞧著廖勇家的,「該當心的你自己當心就是。」

     廖勇家的肅了臉色,低頭道:「夫人的吩咐,我都記下了,馬房我已去關照了,若有什麼,最多兩時辰內即可叫夫人知道。」

     她一早心裡透亮,他們這些人不比世僕,有積年的情分和體面,有錯也不過是攆回老家去;他們本就是連著宅子送來的犯官家僕,名聲已是不好,若再有個長短,叫立刻提腳給賣了,也不會有人說明蘭刻薄不體恤。

     況且明蘭嫁來澄園,身邊人手有限,必得啟用新人,這當口誰能表現上乘,立刻就能受提拔,且崔媽媽年紀大了,精力不濟,翠微又太年輕,倘使自己好好辦差,能得夫人信任,起碼十年的體面是跑不了的。

     她暗下決心,定要叫仔細看著府邸才是。

     這般忙忙碌碌一直到吃晚飯,丹橘還在指揮丫鬟收拾箱籠,從衣物細軟到鼎爐香籠,甚至洗澡的圓木桶,都要打點上車。

     顧廷燁見了,很是新奇,微笑道:「你倒乾脆,說走就走,還道你要到後日才能出行呢。」在他心中,女人大多拖拉冗慢。

     「我明日一早卯正出發;丹橘留著繼續收拾,待差不多再出門。」明蘭拿著一支筆,細細在卷面上勾兌著,「大約午飯前我就可到小雨莊,盤桓一下午,這時黑山莊應已預備好了,我們晚上就歇在那裡,叫阿猛護送丹橘押著行禮直接去那兒便是,過幾日再去古巖莊。」

     小雨莊是她的陪嫁莊子,由老崔頭打理,盛老太太每年都會去看個兩回,自己也去過好幾次,一直運作良好,這次只是婚後去晃一趟,表示交接;但另兩個莊子,不但佔地甚為廣闊,且從管事到佃戶,明蘭概不認識,很有必要下點功夫。

     不過是個莊子,一年到頭也出息不了幾個銀子,你不用太上心。」顧廷燁微微皺眉,似乎不大看得起田里的收成。

     明蘭很不贊同,理家的概要就是,除了田地等固定產之外的收入,全不能當正常收入計算,一個大家庭的支出應該和固產持平,這樣那些額外盈餘就可以寬泛著使用了。

     不過她如今要整頓兩個莊子,卻是另有緣故,於是她搖頭道:「我不是在乎幾個銀子,而是怕我們疏於管理,到時鬧出什麼不好的事來,卻要我們來擔著,興許還會叫人參上一本。」

     她小時候隨盛老太太去巡視田莊時,曾見過路旁乞討的佃戶家小孩,那時盛老太太就絮絮教導要防著被奸僕拖累名聲;遇上刻薄的主家或欺上瞞下的管事,實不把佃農當人待,欺男霸女不在話下,弄出了人命也是草草掩過。

     明蘭當時用心記下了。

     顧廷燁渾厚的背脊安閒的靠在床頭,手上拿著一疊厚厚的冊子翻著,昏黃的燈光下,貪看明蘭白玉般細緻的面龐,只見她穿著白綾緞裡衣,更顯得身形嬌小稚弱,卻一臉嚴肅的拿著一支青玉筆管的紫毫在紙上塗寫著,握筆的手指白如宣紙般,指尖處似乎都叫青玉給染綠了,整個人好似扮大人的娃娃一般可愛。

     他不以為意,笑道:「草木皆兵。」

     明蘭衝他皺了皺挺翹的小鼻子,擱下筆起身過去坐到床沿,順著顧廷燁的胳膊,靠在他懷裡,忽問了一句:「你說的對,田地是出息不許多,那什麼行當才最掙銀子呢?」

     顧廷燁楞了一下,笑道:「這你可把我問住了;殺豬?打劫?」

     為什麼殺豬後面就是打劫?明蘭很疑惑,但她沒有糾纏這個問題,依舊搖頭道:「不對,我曾聽莊先生說過,這世上最掙錢的買賣無非五樣,鹽務,開礦,漕運,邊貿,海運,換言之,都是朝廷點頭才能行得通的買賣。」

     顧廷燁慢慢斂去笑容。

     明蘭繼續道:「那麼這些大宗的買賣,先今都在誰手裡?」顧廷燁臉色有些難看,明蘭看著他,一字一句道:「我不知道在誰手裡,但應該不在皇上手裡。」

     顧廷燁神色凝重,過了好一會兒,才點了點頭。

     「本來我也沒覺著什麼?但那一日公孫先生漏了句話給我,說國庫居然都是空的,我這才覺著麻煩了。」明蘭低聲道,「我雖是女流之輩,但也瞧得出皇上是有大志向的。」

     通常伴隨大志向而來的,就是權柄回收,而要集權統治,首要的就是錢袋子和軍權,錢是有的,只不過不在國庫,兵也是有的,只不過不大聽皇帝指揮。

     那麼下面的事就簡單了,不是他們肯老實的交出錢權,就是皇上『請』他們交出來。

     「年前北疆大捷,歪打正著,叫你們打開了個缺口。那裡的軍務既然不頂事,皇上就能名正言順的裁換人手,這樣一來,那些沾著邊貿的怕要心驚肉跳了。」明蘭扭著身子從男人的身上爬起來,端正的跪坐在床上,正色道,「你不是說,原先皇上打算派耿大人去北疆鎮守的麼?隨後,他就被參了。」

     顧廷燁眉頭緊皺,肅然道:「也是他自己素行不檢。」言下之意,明蘭的猜對了一半。

     一個言官後面是一群言官,一群言官後面是整個清流士林,他們以師生同門同年為紐帶,結成了一個牢固的關係網;在先帝爺二十多年的仁治之下,他們中的不少已漸和權爵世家連結在一起,堪比朋黨,他們要錢有錢,要權有權,要人有人,無論是內宮,朝堂,軍中,地方府縣,都有其勢力所在。

     天上下雨地上流,倒霉的是莊稼,明蘭不想做炮灰家屬。

     「公孫先生說的很是。」顧廷燁停頓了好一會兒,靜靜的看著明蘭,才道,「他說你善思明辨,襟懷豁達,雖是女子,卻可堪一謀。」

     「先生過獎了。」明蘭臉上浮起一陣羞紅。

     「可你從不問我朝堂之事?」顧廷燁奇道。

     明蘭抱著膝蓋,小小的身體蜷縮起來,訕訕道:「祖母說了,不要亂問男人公事,你若覺著該叫我知道,自會告訴我。」有好幾次,其實她很想問的。

     顧廷燁瞧了她很久,眼神幽深難測,才緩緩道:「幼時,老爺子曾與我道,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多少精於行軍打仗的將領,都死在太平年代;若我有機緣上戰陣,定要注意行止,免得叫捉住了把柄。」

     明蘭聽的心驚,手指陡然攥緊男人的手臂,顧廷燁撫慰著摟過她,按在自己懷裡,輕輕道:「你放心,言官雖愛名,但也不傻,知道哪些人可參,哪些人不可參,皇上如今正是用人的時候,別說我本就無事,就是老耿也沒什麼。」

     他雙臂環著明蘭,兩人的身體緊緊的貼在一起,靜靜的躺了會兒,彼此心跳可聞,顧廷燁笑起來,親了下明蘭的小臉:「以後你想知道什麼,我告訴你。」

     「嗯!」明蘭笑著點頭,湊上去用力親了下他的鼻子,眨著眼睛道:「你在外頭勞心勞力,我幫不上什麼忙,起碼不叫家裡給你添亂!」

     顧廷燁心中感動,揉了揉明蘭的頭,忽低聲道:「岳父有遠見,教養的兒女都很好。」

     明蘭在他懷裡拱出腦袋來,頗有幾分得意:「當初莊先生就說,若我生為男兒身,定能有番作為。」兩人糾纏間,明蘭的襟口衣已鬆開一大片,露出一彎雪白粉痕,半搭連著嫩黃色繡翠綠蓮瓣的肚兜,裡頭微顫著豐盈的滾圓。

     顧廷燁直直的看了一會兒,才悠悠歎道:「你還是做女子。」

     ……

     次日一早,明蘭就由屠氏兄弟領著家丁和護衛出了門,前後呼喝大約有三四兩馬車,明蘭坐在第二輛,身旁的小桃興奮的一夜沒睡著,一路上嘰嘰喳喳的沒個消停。

     「八輩子沒出過門呀!」綠枝忍不住奚落,「小雨莊咱們又不是沒去過。」她轉而對明蘭道,「夫人可要再睡會兒?免得到時沒精神。」

     明蘭迷糊著點點頭,她素愛晚睡晚起,這會兒都還沒醒過神呢,小桃麻利的墊好鋪被讓她半靠著躺下,才轉頭與綠枝小聲道:「秦桑姐姐和小翠袖這次不能來,可委屈了,我出門時,小翠袖眼睛都紅著呢。」

     綠枝偷眼看了下明蘭,見她似是睡著了,壓低聲音道:「咱們總不能一股腦兒的出來,要留人看屋子的呀!翠微姐姐又不能整日鎮著,你放心旁人呀!」

     「這我自然知道,用你來說!」小桃咬著耳朵,「可是這回若眉不是想留下麼?幹麼非把她帶出來,看她一副不情不願的樣子。」

     綠枝撅撅嘴,輕輕不屑道:「那丫頭如今心思不消停,夫人怕她犯渾,索性帶出來,沒準……給她在莊子裡尋個女婿?」說著說著,話頭一轉,故意打趣小桃,「順帶給我們小桃妹子也尋樁親事!」

     誰知小桃呆呆的想了會兒,居然點點頭:「那倒不錯。」

     綠枝咂巴下嘴,無語的扭過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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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元代的《至元新格》謂:「諸官府皆須平明治事,凡當日合行商議發遣之事,了則方散。」

     注2:本文暫定這幫古代公務員,是一旬休息一天。

作者: C萍妹    時間: 2012-7-12 04:43 PM

第136回

    俁俁碌碌,路行近半日,出城門後不久便到了小雨莊。

    這座莊子毗鄰京郊,前河後山,地段極好,是當年興盛時期的勇毅侯府為唯一的嫡出大小姐置辦的嫁妝,後來盛老太太為著盛紘仕途需要用錢,曾典賣掉一大半。

    待盛家境況漸好後,這裡的地卻很難贖回,是以盛紘又給老太太在別處另置了莊子,可老太太到底心裡惦記,便時時注意打聽哪家急用錢,幾年下來,老太太又陸陸續續買回些許田地,統共五百八十畝。

    老崔頭本就是千挑萬選後陪嫁過來的,老實勤懇不說,莊稼手藝又好;崔媽媽是他童年失散的青梅竹馬,兩人多年後重逢,叫老太太知道了,費了好些力氣和銀錢把崔媽媽從另一戶人家裡弄出來,他們倆得償所願,成親生子,更對老太太感恩戴德,忠心不二。

    老夫妻誠意報效之下,是以小雨莊看著,總比旁處田莊打理的興旺些。

    明蘭蒙著帷帽,坐著抬轎,緩緩巡視莊子和佃戶,只見滿眼的田壟一望無際,間中有黃牛白狗,蔬菜糧食垂垂累實,莊戶們大多認識,見了明蘭的乘轎過來,都放下鋤頭農活,笑著或鞠躬或磕頭,一派盛世田園。

    明蘭頗覺滿意。

    「如今莊稼可好?」回到宅院後,明蘭高坐廳堂上首,細細垂問,老崔頭笑眼瞇著,垂首恭敬道:「都好都好,今年風調雨順,大約可比去年多收些莊賦;前幾年旱的厲害,又逢上江淮那塊兵亂,京中糧價飛漲,老太太和六…哦,和夫人都沒想著催租加賦,還體恤他們的日子,多加安撫。他們都說,外頭哪有咱們這兒這麼厚道仁慈的主子呀!」

    明蘭翻了翻桌上的田冊,抬頭笑道:「老崔管事,口齒可見伶俐呀!這麼能說會道的,回頭叫老太太瞧瞧,定然有趣。」

    老崔頭粗黑的臉立時紅了,他素知明蘭的本事,索性也不裝了,便把心裡的意思說了出來,明蘭大吃一驚,輕呼道:「要買地?」

    老崔頭用力點頭,臉上露出興奮之意:「這陣子也不知怎麼回事,白通河這一帶有好幾處大片的莊子要脫手,我細細探了,地是好地,反正這幾年莊子裡有積余,不如擴些吧。」

    明蘭思忖片刻,簡短道:「照老樣子,你把要買多少田地,田地的主家,還有價錢等一幹事宜都細細寫了,回頭叫人送來山對邊的黑山莊給我,我瞧了妥當,再與你說。」
老崔頭當下恭聲應了。

    明蘭瞧他大喜過望的樣子,心裡失笑,大概古人最大的興趣愛好就是買地。

    「…夫人不知道,老太太的莊子原本可有二三十頃大呢!後頭那一整座山林也都是咱們的!」老崔頭濕潤著老眼感慨道,「若能將這裡還成原先的模樣,也不枉老太太的一番恩情了。」

    明蘭沉默了下,低聲勸道:「我知道你是好意,但萬事都得依著道理來,有好地能買就買些,但不可用強,免得惹出禍事來。」

    老崔頭連連哈腰笑著,拍胸脯保證:「就是借小老兒倆膽,也不敢哪!老太太的規矩,這麼多年來,哪回不是契書上寫的清楚明白,夫人放心,絕出不了錯!」

    大約申時二三刻,明蘭一行人便離了小雨莊直奔黑山莊,走時多帶了幾個人,雖不甚遠,但路卻不如城內的好,一路顛顛簸簸,直到天色黑的漸看不清路了才到。

    小桃憑著車欄遠眺,只見黑沉沉的田莊大門已影影在望,還有星星點點的火把點著,再近些,卻瞧見丹橘和全柱媳婦還有一個矮矮黑黑的漢子當前而站,後頭跟著一大群人。

    馬車行駛到門口,那矮矮黑黑的漢子立馬上前跪下,大聲道:「小的巴老福,給夫人請安了,夫人這一路辛苦了,裡頭一應屋舍都預備好了,就等著夫人呢。」

    小桃和綠枝跳下車子,拱手而立,朝對面的丹橘打了個眼色,丹橘微微點頭。

    馬車內傳出端麗的語音:「巴管事快請起,你辛苦了,黑著天還這麼等在門口,我來的不是時候了。」

    「哪裡的事!」火把映著,巴老福一臉逢迎討好,「夫人是貴人,能抽空來瞅瞅莊子,那是咱們的福氣,咱們盼還盼不來呢!」

    明蘭並不多話,只問:「老爺可來了?」

    巴老福起身答道:「老爺下午就使人來傳了,說晚些就到。」

    「成了,你留幾個人在門口等等老爺,我們先進去了。」明蘭略略放心。

    巴老福高聲應了,立刻著人大開前門,馬車緩緩進莊,後頭一應丫鬟僕婦跟從。

    莊裡的主屋早已燈火通明,只見裡頭桌椅幾架俱被擦拭的乾乾淨淨,器物也擺放的整齊大房,明蘭微微點頭,轉身進裡屋,發覺裡頭已收拾一整。常用的羊角宮燈放在床頭小几上,梨花木圓桌上擺著一套青玉葵瓣的暖瓷茶具,壺口還微微冒著茶香,明蘭屏息一嗅,正是她素日愛喝的。

    明蘭疲憊的坐到炕邊,笑了起來:「我們家丹橘姑娘可愈發能幹了呀,這麼半日就收拾的如此妥帖,嗯,學成了,好嫁人了!」

    丹橘一點也不害羞,板著臉過去給明蘭解衣帶:「您省省吧,這一整日把你累的,說話都變音了,當我聽不出來!還有這一臉的土,髻子也亂了,好在您沒下車叫人瞧見!趕緊先洗洗吧,有話叫全柱家的去傳。」

    秦桑從內屋進來,溫溫笑著:「熱水都好了,夫人去洗吧,幸虧我帶足了兩匣子沐浴香精,不然怕不夠用的。」

    上輩子最後一年,山溝溝裡沒有自來水,姚依依要自己去井邊打水,粗糲的井繩把她用來握筆的手掌磨出了一道一道的傷痕,然後傷痕退了,結成繭子;一天要走五六個小時,晚上一脫掉鞋,就是滿腳的血泡,浸的涼水裡,透心的疼,以前穿高跟鞋疼的腳掌,現在穿運動鞋走路疼的是腳跟,小腿肚子哆嗦的像弦子,躺在床上,腿就跟不是自己的一樣。

    都市女孩累的沾枕就睡,可心裡十分踏實,她覺得自己幫到了人,晚上做夢還想著,等下回開同學會,一定要在那幫連小蔥和韭菜也分不出來的死丫頭面前炫一把。

    她姚依依可是連籬笆都會紮了!

    可如今,雖前呼後擁,一大堆人伺候著,她卻再也不復當初那種疲憊到滿足的愉悅,便是累極了,也是滿心的思慮和不安,如今的朝堂並不安穩。

    古代仕途皆流血,她見過被披枷帶鎖押解京城的官吏,見過被抄沒至家破人亡的官宦人家,曾一起吃過茶說過笑的閨閣女孩,卻轉眼因父兄獲罪,而被罰入教坊司,甚至淪為官妓。

    每每想起這些,明蘭都無比感激盛老爹,他從不貪功冒進,從不投機鑽營,也不揮霍家業,為官算是清正,做人頗為圓滑,無論他有多少別的缺點錯處,他總歸盡到了古代男子的義務,給妻兒老小營造了一個安全富庶的生活環境。

    說起盛家,前幾日,因端午節快到,明蘭使人提前送節禮回娘家時,小桃探來消息,說是為著給長楓說親的事,盛紘最近又和王氏鬧彆扭中。

    長楓雖是庶出,但勝在賣相好,俊秀風雅,談吐不俗(酷似少年時的盛紘,當年一眼迷住了王家老太太),很討人喜歡,年紀輕輕又已是舉人,父兄得力不說,姐妹們的親事大多結的不錯,估計金榜題名只是時間問題;是以盛紘一放出風聲,倒也有不少人家響應。

    不過盛紘到底心眼明白,自己兒子是什麼貨色,於是提出,家世只要說的過去就成,須以女方人品為第一考慮,務求一位端方識禮賢能淑德的兒媳,最好性子還有點烈。

    「楓哥兒那性子,就得有人提著他的筋過日子!」盛紘說的很含蓄,「既能替他撐住場面(頂得住刻薄婆婆欺負),又得能壓得住他胡來的(不讓他風花雪月耽誤正事)!」

    王氏傻眼,這要求也太具體了;她無不諷刺的玩笑著:「老爺不如替楓哥兒找個娘吧!」

    「本也沒指望你。」盛紘沒好氣道,即便他敢信任王氏的心腸,也信不過她的眼光。

    ——明蘭把臉埋在床鋪裡,悶悶的發笑,她幾乎可以想像這場景。

    可盛紘又不能自己跑去相看人家閨女,於是只好去求老太太出馬。偏老太太最近養養重孫子,逗逗重孫女,過的十分和諧,根本不想再蹚渾水,如今正和盛紘磨著呢。

    其實若不是林姨娘自毀長城,盛紘真的是非常疼愛墨蘭和長楓,人生在世,果然不能貪圖的太過了……丹橘端著晚膳進來時,卻見明蘭抱著一本冊子,已沉沉睡去了,便替她掩好被毯,輕輕退了出去。

    到了戌時末,顧廷燁及一行親衛扈從才快馬疾馳而來,眼看著一排十餘個剛從校閱場下來的戎裝男兒,俱是飛騎駿馬,高大魁梧,臉上還殘留著軍戎戰陣上的殺氣,巴老福更老實了,連笑臉都僵了,一路點頭哈腰的把顧廷燁迎進莊內,往主屋去了。

    莊中僕役都忙著替整隊親衛牽馬入槽,餘下的騎衛去早已備好的廂房歇息,一路走著,卻見公孫猛並屠氏兄弟快步迎上前來。

    「謝大哥!」公孫猛朗聲大喊,上去搭著一個二十餘歲的騎裝青年的肩膀,熱絡道,「你們可來了!」謝昂回頭而笑,大掌拍著公孫猛,笑道:「阿猛!」轉眼瞧見後頭兩人,又大聲道,「屠大哥,屠二哥!」

    屠龍是個三十多歲的壯實漢子,一條刀疤斜斜從額頭延伸至鼻樑,一笑起來頗見猙獰,他大笑道:「你別樂!小阿猛不是惦記你,他惦記的是今日校場上的風光。」

    聞聽此言,阿猛果然悶悶不樂:「我叔偏不讓我去,我想護著夫人也是要緊的,誰知夫人卻叫我陪幾個小丫頭押送行禮!」

    「你小子別生在福中不知福!」屠虎笑的很痞,「你老叔是為你著想,你好好讀書習武,回頭正經考個武舉才是真的!似咱們兄弟西瓜大的字不識一籮筐,那是沒指望了!」

    公孫猛雖個子不小,實則才十四歲,少年心性,很快便釋懷了,只纏著謝昂問這問那。

    「對了,謝大哥,都這麼晚了,你們作甚非要趕回來?」

    謝昂邊走邊笑道:「都督不放心這兒,這莊子裡的底細咱們可不清楚。」

    「您別遮著掩著了,有這許多兄弟護衛著,有什麼好不放心的。」屠虎屏低了聲音,咧嘴笑道,「怕是爺捨不得夫人吧!」

    「顧爺的事你也敢亂嚼舌頭。」屠龍當即瞪了兄弟一眼,罵道,「這事還不清楚?約莫夫人要整理莊務,爺怕夫人年輕,威勢不足,來給她撐腰呢罷。」

    「哪裡威勢不足呀?!」公孫猛怪叫,「夫人訓我讀書比我老叔還狠,我一句也還不上來。」

    他回憶某日,明蘭笑瞇瞇道:龐涓和孫臏本都是鬼谷子門下,龐涓不愛讀書,中途跑出去當官領兵了,孫臏就好好學習,天天用功,學成後出山,三下兩下就把龐涓給滅了。阿猛呀,你想做龐涓還是孫臏?

    阿猛呆了呆,忍不住問:「難道龐涓打不過孫臏,是因為不好好讀書?」

    他那老叔在一旁捋著鬍子笑著說『是呀是呀』。

    還有昨天,他嘟囔著想護送顧廷燁或明蘭,不願幹押送行李的差事,明蘭依舊是笑瞇瞇的勸著:「阿猛呀,你說是物件要緊還是人要緊呢?」

    「自是人要緊。」

    「那你說是你功夫好還是屠家兄弟功夫好呢?」

    「自是屠家兩位哥哥了得。」

    然後明蘭就不說話了,只用看五歲幼兒的神情看著自己,還很憐憫的搖著頭。

    自家老叔繼續捋著鬍子依舊笑道『是呀是呀』。

    每每此情此景,公孫猛忽然覺得自己憑空小了十歲,無端沮喪下來,縮到牆邊發呆,需要哀悼半天才能緩過來。

    「還是有夫人的好!」屠虎感歎道,「我記得那會兒府裡亂糟糟的,咱們跟著爺東奔西走,回外院自己屋後,吃的穿的也沒個人張羅,爺只會給銀子,害的我們兄弟幾個十天半個月的吃住在窯子裡……」

    「滾你娘的蛋!」屠龍不悅的打斷道,「敢情你逛窯子都是爺沒娶媳婦的過錯了?你小子越來越沒規矩,回去就找個媒婆給你說親!尋個厲害的媳婦來管管你!」

    屠虎頗敬畏長兄,不敢回嘴,只輕輕嘀咕『俺們是同一個娘下的兩隻蛋』。

    「這是怎麼回事?!」

    明蘭正幫著顧廷燁寬衣,卻見錦袍肩臂部分有一處觸目驚心的血漬,她當時就驚了。

    顧廷燁低頭看了下,才回想起來,淡淡道:「今兒是頭日,無甚要事,大夥兒一時興起,便比了幾場矛術……你放心,都是去了槍頭的。」他見明蘭一臉驚懼,又加了後半句。

    「你這人!」明蘭嗔怒著,她放輕了手腳,迅速幫他脫外袍,「誰說沒有槍頭就捅不死人?!」你以為奪命書生是怎麼死的?

    「咦……?」

    外袍脫下來了,裡面的雪白綾緞裡衣卻並無血跡,明蘭再撩開他的領口,順著半個膀子把衣裳褪了下來,只見光裸著的淡褐色皮膚上,肩臂處賁張著健碩的肌肉,卻並無損傷,只肩上有塊淡淡的青紫。

    她不解。

    「沒錯。」顧廷燁輕輕歎息道,「以後還是得在槍桿上包了布頭才好,我一時發興,沒收住力道,險些把那小兄弟的胳臂對穿了。」

    明蘭呆了呆,心裡暗笑自己,原來是別人的血,她哦了一聲,抱著換下來的袍子就交到小桃手裡,才又問道:「傷重麼?」

    「最後我偏了些力道,所幸只是皮肉傷,我特從外頭請了好大夫給他瞧了。」

    「那就好。」明蘭點點頭,微笑著過來給他松髮冠,「能把你逼的全力而為,想來那小兄弟的功夫已是極不錯的了。」

    「嗯,年少有為,性子也豁達,是可造之材。」

    顧廷燁身軀高大,坐在床沿上也只比站著的明蘭低半個頭,他環著她纖細的腰肢,把臉頰貼在女孩輕軟的胸前,靜靜聽著她的心跳聲。

    明蘭笑了,其實他今年也不過二十六歲,卻滿口老氣橫秋;正想打趣,卻見他烏黑濃密的頭髮中銀光一閃,細細看去,原來是鬢邊生出幾根白髮,平時梳起頭發來看不出。

    不知怎的,明蘭忽然就心軟了,低頭過去,柔柔的親了親他的鬢髮。

    顧廷燁順勢把她拉坐在自己腿上,胸口貼著她的臉頰,緩緩道:「買地的事,你也不要太謹慎了,京中權貴撈錢的路數多了去了,若連幾畝地也不敢買,我算白熬了這些年。回去後,你請公孫先生使人去找順天府的呂通判,讓他做個官中,契書和銀錢過手清楚就成,手續齊全的,咱們也不怕什麼。」

    「嗯。」明蘭柔順的應聲,「再吃些宵夜吧,我去給你擺飯。」

    她起身就要走,卻被一隻大手輕輕拎住了耳朵,又被扯著坐回他腿上。

    「我有話問你。」只見顧廷燁唇邊帶著一抹興味,「適才,你是不是以為是我受了傷?」

    明蘭呵呵笑了兩下,不好意思的點點頭。

    「衣袍上的確有血跡,」顧廷燁長眉一軒,眼中是微不可查的笑意,「可衣料卻是完好的,並無破洞,你沒察覺麼?」

    明蘭怔住了,沒有槍頭的木桿捅出來的衣料破洞該多大呀,她親手替他換的衣裳,過程中竟絲毫沒有發覺,一直到看見皮肉無傷,才鬆了口氣。

    「你,為何,沒有察覺?」男人低淳的嗓音,似乎在引誘著什麼答案,他素知她膽大心細,並非慌亂之人。

    「是呀,為什麼呢?」明蘭眨了眨大眼睛,也很疑惑道,「我也不知道呀。」

    顧廷燁不再說話,只靜靜的盯著她看,明蘭努力裝著無辜的樣子,可在他灼灼如烈日的目光下,兩頰無可避免的緋雲上湧,漸漸支持不住表情。

    男人見她的臉頰已漲成了大紅蘋果,抑制不住的笑聲從胸膛中震動出來,一把摟住女孩嬌小的身子向後一仰,兩人團團的滾到床上。

    女孩懊惱的捂著自己發燒的臉蛋,被男人重重的壓在身下;抬頭間,正對上一雙幽深漆黑的眸子,他忍著笑,用力瞪她。

    「騙子。」

    他如是說。

    散亂著濃髮,大笑著,像拆穿了戲法的小孩子一樣開心。



第137回

    山裡夜涼,加之月事未完,明蘭蜷縮成一團的睡著,顧廷燁似大山般環抱著她的身子,一整晚捂著她發涼手腳,她發涼的身子貼著小火爐般的男人軀體,頓時舒服不少。

    這夜,男人睡的極愜意,想起睡前明蘭被自己逼問的樣子,滿臉漲紅像只燒熟的小胖章魚卷,偏咬死了一口小白牙,最後死撐不住,幾乎窘迫的要爬窗而逃,男人便是在睡夢中也忍不住笑出聲來,明蘭就會惱怒的狠捶他胸膛。

    次日天不亮,顧廷燁便率著謝昂等一眾親衛飛馬往西郊大營去了。

    「若忙了,便不要夜裡急著趕回來。」明蘭睡眼朦朧的嘟囔著,「有這許多護院在,你盡可放心。」

    「知道了,有什麼事你自己拿主意罷。」顧廷燁親了親她溫熱的臉頰,才離了莊子。

    明蘭所料非差,有屠龍那張猙獰的面孔放著,邊上再站兩溜魁梧彪悍的護院家丁,黑山莊一眾管事莊頭俱老實的很,明蘭遠遠的坐在屏風後頭,逕直吩咐事宜。

    似巴老福這種掌理莊子的大管事,自知主家來查問時該說什麼做什麼,他一早帶了一群分管事和莊頭來給明蘭請安,堆上滿臉的笑容,備了一肚子的材料要說與明蘭聽,誰知明蘭一句都沒問,只有一句沒一句的和巴老福閒聊。

    巴老福等人摸不著頭腦,只得一一回話。

    「夫人,他們都來了。」這時,全柱媳婦低眉順眼的進來回稟。

    隔著屏風,明蘭清朗的聲音十分和氣:「按著冊子裡的次序,叫他們進來吧。」

    丹橘便從案几上,拿過適才巴老福交上的名冊,緩緩讀起來;眾管事還不明白是怎麼了,只見公孫猛指揮著幾個家丁抬著個半人高的大籮筐進來。

    哐噹一聲,俱是銅鐵之音,重重放在廳內地上,眾人轉頭過去看,幾乎嚇的要跳起來——居然是滿滿一整籮筐的銅錢;映著晨曦的光線,滿堆著的一繞一繞大紅粗繩串的銅錢泛著令人心動的亮青灰色,眾人頓時一陣目眩。

    明蘭輕飄飄道:「這一年到頭的,他們也辛苦了,如今這莊子姓了顧,我頭一回來,略賞幾個錢,也叫大夥兒高興高興。」

    「夫人,這……」巴老福隱隱覺得不妙。

    還沒等眾管事反應過來,全柱媳婦已經高聲唱喏起名字來,進來一個佃戶便給發送一貫大錢,然後問家中可有六旬上的老人,有一個就多給三百個錢,發完後,丹橘勾掉一筆錢和一個名字;那佃農抱著那重重的錢串,猶自雲裡霧裡,腳步虛晃著離開大廳。

    前幾個莊戶進來時還或有氣無力或戰戰兢兢,待到發了五六個後,在後頭等著的佃戶都聽得消息,得知今日竟有東家白賞錢的好事,這一下頓時似鹽撒進熱油鍋,前院中一片喧鬧,他們進來時紅光滿面,出門時喜氣洋洋,滿嘴吉祥道謝的好話。

    眾莊頭管事面面相覷,不解明蘭的意思,有些臉上忿忿不平,有些轉而大聲諂媚明蘭的善舉;巴老福卻額頭漸見汗絲。有這麼一眾瞪大了眼睛的莊頭在旁盯著,明蘭倒不怕這些佃農在家中老人上頭說謊。

    黑山莊在冊的田地共有六十二頃,登有記錄的佃農三十三戶,加上各家老人,明蘭一上午共發送掉了六七千錢,差不多空了一籮筐。

    中間發生了一個小插曲,因聽聞有錢可發,後來又來了好幾戶佃農,他們口口聲聲也是黑山莊的佃農,可他們的名字卻並不在冊;巴老福立刻淌下豆大的汗珠。也不見明蘭生氣,只微笑著也給這幾戶佃農發錢,還沒等巴老福想出說法來,明蘭已吩咐崔平崔安兩兄弟帶上幾個莊頭,並一隊護衛家丁,出門丈量土地去了。

    巴老福這才明白明蘭的用意,頓時嚇的面無人色,待想辯解一二,明蘭卻懶洋洋的揮揮手,叫人散了,自去歇息。

    一回到裡屋,夏竹便忍不住道:「前日夫人吩咐賬房備了好些散錢,原來是這般用的。」她不敢多嘴,但面上明顯惋惜心疼之色,用眼神向明蘭訴說自己的心情。

    小桃倒是一臉坦然,她從來覺得明蘭做什麼都是對的,丹橘替明蘭沏茶寬衣,輕聲道:「夫人為何不查問莊裡的事,幾日您一句也沒問幾位管事們呢。」

    明蘭懨懨道:「他們想說與我聽的,未必就是我想知道的;我想知道的,他們未必肯老實說。」

    「他們敢欺瞞夫人!」丹橘皺起眉頭,氣憤的起伏著胸口,隨即低聲道,「您想知道什麼,回頭咱們自己去打聽。」

    明蘭輕呷一口溫茶,細細賞玩手中的官窯脫胎粉彩蓋碗:「也沒什麼,不過想知道這莊子到底有多少田地,到底有多少佃戶。」

    除了這兩件,其餘的,例如隱瞞賬目吞沒租錢等等,都可以關起門來慢慢料理,況莊中從管事到莊頭,一應身契俱在明蘭手裡,又沒有積年的輩分,想怎麼處置都成。

    明蘭的錢沒有白髮。

    當崔家兄弟去丈量田地時,原本還有些顧忌莊頭管事的佃戶們,都熱情的很,更有些心眼靈活的,窺得些當中端倪,眾人紛紛引路指點,什麼該說的不該說的都抖摟出來,幾個管事和莊頭急的團團轉,卻在屠家兄弟凶神惡煞的目光之下偃旗息鼓。

    不過短短兩天,崔平崔安哥兒倆就把偌大的田地量清楚了,還細細記錄了農田的厚薄情況,公孫猛則拖了個會寫字的管事,把那些沒有登錄在冊的佃戶一一訪遍。

    眾莊頭管事的臉色越來越難看。

    這些日子顧廷燁只回來兩夜,似是校閱之事漸忙了起來,好些軍營都有吃空餉的情況,查檢兵庫司也不甚妙,每每回了莊子後就問明蘭可有為難之事,明蘭不欲打攪他,便道一概無事,顧廷燁日夜奔忙的極是疲憊,基本倒頭就睡。

    到了第三日,查點完畢,崔家兄弟和阿猛上交卷冊,情況一目瞭然:黑山莊又多出了六百九十畝良田,外加四五戶佃農,並且被『某些熱心人』告了密,包括巴老福在內的幾個管事都在外頭置了自己田產,不過是落在親戚名下。

    巴老福等一眾管事汗水涔涔的跪在明蘭門前,一下也不敢擦拭。

    明蘭坐在裡頭,慢慢的翻著卷冊,只淡淡的一句:「你們是罪臣家奴出身,當初國公府被抄時,和你們一般的都叫發賣了,你們是隨著莊子賞賜下來的,如今國公府已叫抄乾淨了,你們倒還藏下了這許多傢俬,果是好奴才。」

    語氣很淡,意味卻極是厲害,眾人俱是磕頭不止,連連懇求,巴老福磕的額頭青腫,抬頭道:「都是小的們豬油蒙了心,小的們知錯了,只盼著夫人開恩,咱們立刻就將外頭的田莊給賣了,銀錢交公……」

    「胡說!難道夫人是貪圖你們幾個錢麼?!」丹橘大聲斥責。

    幾個管事們繼續磕頭,明蘭瞧了他們會兒,緩了語氣:「罷了,你們原是令國公府的老人,積年累月的辛勞,攢了些積蓄也算不了什麼——」

    下頭幾個聽明蘭語氣緩和,忍不住面上微鬆,誰知明蘭話鋒一轉,繼續道:「不過你們隱瞞莊上的田畝,私蓄佃戶,這卻是犯了家規的,若就這麼算了,以後人人都如此,顧家豈非亂套,這可真難辦了……」

    眾莊頭管事們心頭惴惴,只等明蘭發落,明蘭看他們面色一陣青一陣白,覺得差不多了,溫和道:「這樣罷,待老爺公務忙完了,再說吧。」

    說完這麼一句,帶著所有的賬冊和名卷,又留下兩個從府裡帶出來的管事查賬和幾個護衛看守,明蘭就離了黑山莊,當晚夫妻倆便在古巖莊相聚,明蘭見顧廷燁還有幾分精神,把事情略略講了些。

    「多出來田地要交換給皇上麼?」明蘭的表情很正直,她小時候撿到錢從來都交公的。

    男人本來緊縮的眉頭忍不住鬆開了,笑道:「皇上賜莊子時可有說田地有多少?」

    明蘭搖搖頭。

    「咱們自己查出了欺上瞞下的奴才,又不是侵佔民田,你怕什麼。」

    明蘭覺得也是,便專心的給顧廷燁擦起濕漉漉的頭發來,顧廷燁見她神色輕鬆自在,微有異色:「他們這般欺瞞,你竟不很氣?」

    「……的確不很氣。」明蘭抬頭想了想,「他們雖貪了些銀錢田地,但卻還算有分寸,並不曾往死裡逼迫佃農。」

    這幾日四下查點,明蘭發覺莊中的佃戶大多過的日子還不錯;沒有賣兒賣女,也沒有餓死人。黑山莊這幫傢伙給明蘭的印象是,膽子並不大,集體熱愛小偷小摸。

不過也是因為如此,這個莊子的奴僕惡名不彰,便沒有被發賣,而是直接轉賜了功臣。

    當然,本質上,是因為明蘭並不認同古代這種奴僕效率。

    那些有身契在主家手裡的奴僕,若是在宅邸裡做服務性工作還好,有固定的月錢,若得了主子賞識還有額外賞賜;但是叫這些奴僕去管理田莊,問題就複雜了。大鍋飯制度的失敗證明了一件事,人類是利益性動物,要長遠的穩定的出效益,沒有激勵性獎懲是不行的。

    那些經手大筆田產銀錢的管事,通過辛勤努力,把田莊打理的紅紅火火,可是作為沒有人身自由的奴僕,卻不能有自己的財產,這絕對是違反經濟規律和人性原則的。

    重點是巴老福他們到底吞了多少,若在一定範圍內,倒不是不能原諒,畢竟這幾天看來,黑山莊打理的還可以,況且……

    明蘭歎了口氣:「咱們身邊的可信之人也少了些,你不如想想侯府可有什麼忠誠的老家人,若是可靠的,也不防……」她就不信太夫人能一網打盡,那些累代在寧遠侯府的世僕呢,說起來顧廷燁也是正頭的主子。

    顧廷燁沉默了良久,才微微點頭,又轉開話題道:「黑山莊的名聲還成,若有不好的,你想定了怎麼處置,回府後叫郝大成去辦就是了。」頓一頓之後,指指地面,「這莊子不一樣,明日我留一隊兵衛給你。」

    明蘭手上動作停了下,歪頭笑道:「不用了,人手我已夠了。」

    她目前對屠氏兄弟的威懾力很滿意。

    顧廷燁俊眉一挑,微笑著不作答:她頭腦明白,見事明確,卻還少了幾分歷練。

    他反手拉過明蘭,翻身壓在床上,重重的親了她殷紅的小嘴一口,單薄衣衫下凝脂滑膩,他不禁心中一動,低啞著聲音道:「身上可好了?」一邊說著,一邊伸手往衣襟裡探去。

    明蘭被他揉的半身酥軟,滿臉通紅:「……還,還還…還還……」

    身上那隻大手越摸越不老實,她慌了,忙道:「你你你……你一日要換三匹嗎,明日還忙呢,還是別……那啥,你好好歇著吧。」

    「小結巴,慌什麼!」顧廷燁不禁莞爾,翻轉平躺在床上,攬著明蘭在懷裡,含笑著,「我不過是問問,你可想歪了?」幽黑而戲謔眼眸故作正氣。

    明蘭:……

    ——她好想撓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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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近我一直在查關於古代豪門田莊的資料,這裡來解說一下。

    首先,古代是個農業社會(這不廢話嘛),古代勞動人民以家庭為單位進行勞作,並獲得生活資料,所以像佃戶的記錄簿裡,不會記錄所有人的名字,而是只記錄這個家庭最重要男人的名字,其餘的老人女人還有兒女,都屬於這戶人家。

    家族往上發展,就成了宗族,所以古代經常看見什麼王家村李家村,就是說,一整個村莊基本都是一族人,古代有『同村不通婚』或者『外來媳婦女婿』的說法,其最初的原因就是防止血緣過近了。

    古代村莊是怎麼形成的呢?(大家可以問度娘,又廢話)

    我歸納了一下:一般來說,古代人力弱小,一家一戶很難抗拒大自然的力量,比如打井,開荒,狩獵,護衛盜賊等等。

    於是一群人聚集在一起居住,漸漸形成村莊,因為要互相信任依靠,自然是越親越好,所以古代村莊多以沾親帶故的為主。

    古代中國70-80%的土地都是村莊,通過里長,保長,或者其他什麼村落制度來進行治理,平常縣老爺在城裡待著,城裡的事有衙役和縣丞幫忙,若有別的事,就通知耆老族長或里長保長來往下傳達給小老百姓。

    所以,明清的縉紳力量是很強大的,往下,他們有土地,以及土地上的佃農,往上,他們家族中往往有子弟入仕,在朝堂中有說話的力量。

    這種半自治的村落模式,被很多古代大學者譽為美談。

    然後事情沒這麼美妙,兼併土地幾乎是我國幾千年所有王朝都發生過的事,似乎無論如何都無法避免,沒當一個王朝延續兩三百年後,土地兼併嚴重到了臨界點,然後就起義,造反,或成功或失敗,接著改朝換代。

    這個話題太大了,若真要說,我可以寫一篇論文,《論古代土地兼併演變過程和農民起義的漸進及對王朝興衰的各種影響》。

回到正題,還是說豪門的田莊。

    古代的那些大家族,比如有爵位的(寧遠侯),比如世代為官的(海家)……這些家族有廣大的田地產業,那麼他們是怎麼經營的呢?

    尤其是京城裡的豪門,他們的田莊往往裡自己家有一段距離,不能每天去查看,這時,他們就需要幫手,也就是類似於總經理的角色,代替主人去管理田莊。

    事實是這樣的,古代的奴僕大多在宅邸裡為主人服務,但還有一部分,他們深受主家信賴,他們管理著田莊上的佃戶(沒有自己土地的農民),管理著收莊稼,收田租,然後整理後上交給主人。

    【詳見紅樓夢裡那個『老砍頭』給賈珍交年賦的情形。】

    管理田莊通常有兩種方法,一種是莊子的管事十分得力忠誠,他們勤於管理莊稼,自己採買種子,自己採購農具耕牛,自己覺得種什麼品種,然後只僱傭幫工來下田幹活;另一種,則是把田地分成一塊塊,分別租給佃農,然後到了時候就去收租,其餘一概不管。

    前一種只出工錢給幫工就成了,所有收成都可收上來;後一種則是黃世仁和喜兒她爹的關係。後一種情況比較多,前一種作為輔助。

    binglingtian2說的對,佃戶只是租著田地來種,並不是那家的奴僕,所以不需要向明蘭下跪,但這只是很理想的想法。

    比如說,因為自然原因,因為家人生病,那家佃農這年忽然交不上租子了,或者拖欠些租子,這個時候莊頭就會叫他們寫欠條,累積下來,你說這些佃農會不會怕莊頭。

    尤其這些莊子還是豪門所有,佃農根本不敢反抗,久而久之,佃農雖人身自由,但其實也是半個奴僕了;甚至有許多活不下去的佃農,十分願意讓主家收了去。

    因為一旦成為主家的奴僕,最最起碼,有一口飯吃,不至於挨餓受凍。

    主家有好有壞,管事莊頭也有好有壞,這裡我們講講後一種。

    當主家長年疏於管理時(一家子都是紈褲,不肯讀書,不理庶務),那麼這些莊頭管事就會做小動作,例如隱瞞些田地,隱瞞些佃戶。

    這樣一來,那些明明掛著XX家族的名頭,其實這些田地卻是給莊頭們自己種的,那些佃戶也成了莊頭私家的佃戶。

    當然,大家族的老奴僕在多年服務之後,累積了些積蓄,也會偷偷去外面置辦產業,古代禮法上,這是絕對不允許的,一經發現就可以沒收(很好的買賣)。

    所以,真正會在外面置辦產業的奴僕並不多,除非有十分可靠的親戚在外面,否則他們寧願藏銀子。

    這些在莊上管理的奴僕,只要能混上管事的職位,其實日子是很舒服的,雖然在日常生活的精緻層面比不上在府裡的享受,但能受主人重視,而且在山高皇帝遠的莊園裡,可以過的很自由。

    但是如果作為奴僕,你不是管事,只是在莊上幫忙(劈柴,燒飯,打水,間或種田),那就很慘了,日子很不好過。

    有些在內院犯了事的丫鬟,被罰至莊上,如果沒有爹娘兄嫂罩著,那就屬於勞改,從天到地,從副小姐的享受到農莊的丫頭,這是十分悲催的懲罰。

    運氣不好,遇上不好的爹娘,還會想著把女兒亂配了以獲得利益(倒霉的晴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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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總而言之,佃農的生活並不愉快,曾有一個歷史學家說過,幾千年的農民起義為的就是一塊地!

    古代農民最大的心願,就是有自己的土地,越多越好(人人都這樣想,怎麼可能不土地兼併呢)。

    好了,田莊的事講到這裡,下面我把本文設定的銅錢購買情況列一下。

    一兩金子=十兩銀子

    一兩銀子=一千文銅錢(一貫,一吊)

    一串錢=十文錢

    一石大米=十斗大米

    一斗=一斛

    北宋初期的米價大約在每石300文到600文一石之間,中期(仁宗年間)在600文到700文之間,南宋初期米價則在2貫左右。

    根據推算,古代一石大米約有59200克,即59.2公斤。

    如果這樣大家不甚清楚,我說個簡單的。

    劉姥姥說大觀園一頓螃蟹宴是她家一年的吃用。

    一頓螃蟹宴二十兩銀子,劉姥姥家算是村裡的中等人家,還有自己的田地,那麼貧農更少些,佃農更更少些。

    明蘭賞賜的銅錢,約莫估算起來,差不多是某佃農家一半或三分之一年收入。

    不要和我說,那些錢買不了多少大米。

    乃以為古代農民天天都能吃大米,各個都能吃白面?!別做夢了!

    那是過年吃的,平日都是粗糧摻進去的,遇上年成不好的貧苦人家,挖野菜刨樹皮那是常事!

    古代的農民是很苦的,只有短暫的太平盛世才能過上好日子,朝代末期呀,兵荒馬亂呀,最倒霉的就是小農民!

    【這裡說句題外話,我查資料時,看明朝的話本《三言二怕》,對比清朝老百姓的生活,我很想說,好像明朝老百姓過的更舒坦些呀。算了,還是去查資料吧。】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8-24 04:26 PM

第138回

  昨日因是夜裡到的,不曾看清,可這日一早一眾莊頭來給屏風後的明蘭請安時,明蘭立刻覺出不對了。總管事吳光一個舉動一個顏色,後頭眾管事齊刷刷的下跪磕頭唱喏,向明蘭問好;安靜時,周圍無一人插嘴,回明蘭話時也大多有條有理。

  這種情況只有兩種解釋,要麼好像以前姚依依單位迎接領導蒞臨或衛生大檢查一樣,古岩莊眾人事先排練過,要嘛……

  甚至適才她提出要丈量田土,吳光也神色自若的應聲,還備了相應的魚鱗冊和莊戶名冊,下頭一眾莊頭立刻張羅著幫忙。

  明蘭垂下眼瞼。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她在黑山莊那樣宣日朗朗的動作,隨便一個小廝或佃農都可能說出去;同樣的招數不能用老,黑山莊可以叫她打個措不及防,但古岩莊就不成了。再說了,她原本也沒想防著。

  和黑山莊不同,古岩莊是多年前就被抄的罪臣家產,沒產為皇莊業已十來年了,這塊產業為禦派的管莊太監掌理,皇字當頭,莊裡不論出了什麼事,也少有人過問。

  明蘭倒想看看,這古岩莊的水有多深,這太平景象能被粉飾的多好。崔家兄弟照老樣子下去丈量土地,公孫猛受命去遍訪佃農,明蘭則拖著大管事吳光說話。

  「…原來吳管事是管莊司吳公公的族親,真是失敬失敬。」明蘭微笑和煦如春風。

  「小的豈敢,不過是九拐十八彎的親戚,沾著個名頭好混口飯吃。」吳光恭敬的躬身回道,「皇上賞了這莊子後,原本公公叫小的司裡當差,可小的在這莊子前後這許多年頭了,裡外也有了情分,便想著若夫人和都督瞧得上小的,小的願留下效勞。」

  「這怎好意思呢?吳爺到底是吳公公的族親,說出去未免不合規矩,若外頭有個言語,便不好了。」明蘭露出一抹遲疑。

  吳光目光閃爍,語意圓滑道:「小的算哪門子爺,不過……我那老叔爺與宮裡的諸位公公都甚有交情,都說都督素來豪邁大方,不拘小節,大傢伙兒都樂意與都督結交,想來也不會有什麼言語。」

  這段話深深淺淺,說的很有水準;明蘭笑了笑,端起茶杯:「吳管事說的有理,我一介婦道人家,這事兒還得和老爺商量著辦。」

  三天查點下來,崔家兄弟和公孫猛來細細稟報,還有屠家兄弟派撒下去的耳目暗中打聽來的消息,明蘭聽罷,眉頭擰成一個結,只短促的吩咐去叫吳光來。

  寒暄幾句後,明蘭溫和道:「這事兒我前後細想了,所謂家有家規,國有國法,不但顧家從無有叫外頭人管理莊務的道理,且滿京城去打聽,又有幾戶人家敢使喚原皇莊的管事,說來說去,到底於理不合呀。」

  吳光青白的三角臉陡然陰暗下來。

  「……我若真留了吳爺,不說外頭人怎麼笑話顧家沒規矩,便是顧家親長怕也要立時來罵了。」明蘭微笑著打趣,透著鮫綾紗屏風細細看他神色,她賭他總不肯賣身為奴吧。

  吳光臉色沉了沉,很快恢復,歎道:「夫人說的也有理,可是這五六十戶佃農如今還欠著莊上的租子和債錢呢,前帳未清,小的不好向上頭交代呀。」

  明蘭心中微驚,她沒想到這廝的膽子發育的這麼健壯良好,這時廳堂側邊槅扇後頭微有響動,她側眼看了下,又道:「統共欠了多少?」

  吳光早有準備,張口就是:「佃農們歷年拖欠的租子,估摸著約有兩萬兩,人吃五穀,總有個頭疼腦熱,佃農家裡支領不開時便要借錢,算起來也有一萬三五千兩。」

  明蘭吃了一驚:「這麼多?!」

  「唉……」吳光故作大聲歎氣,「別的也就罷了,那些借出的款項才要緊!小的哪有錢呀,多是上頭的貴人的銀錢;況且,細論起來,年前這莊子才賞賜下來,那些拖欠的租子也是皇家的!」

  明蘭手指握的死緊,咬的牙根都發疼了,緩過氣來,一副為難的口氣:「這事可難辦了,吳管事也幫我想想轍吧……」

  吳光心裡一鬆,果是婦道人家,年紀輕膽子小,他這幾日觀察,知道顧廷燁不大管庶務,又極寵這位少年夫人,諸事多有依從;他想到這裡,忙殷勤道:「夫人放心,只消有小的在一日,這些拉裡拉雜的總能給夫人辦的妥妥當當!」

  明蘭微笑著打發他離開,攤開手掌,俱是指甲痕。

  接下來,她也不作聲張,依舊繼續叫人查點莊務,便是屠虎和公孫猛氣極了,要去尋吳光等莊頭的晦氣,也叫她攔了下來。

  又過了兩日,這日下午,顧廷燁忽的回來了,換下贅重的袍服甲胄,沐浴過後,身著常服坐在炕上輕鬆愜意的端著茶碗:「……兵械歸攏,軍操整齊,雖不能與當年薄老帥的軍紀嚴明相比,也能見人了,今日歇息半日,明日皇上就來校閱。」

  明蘭親自拿井水湃過的果子過來,聞言輕笑道:「這不是面子功夫麼?皇上若真以為軍中事事順利,要用起兵來,豈不糟糕。」

  顧廷燁略略苦笑:「就這麼幾日功夫,我們又不會仙術,皇上如何不知底細。」不過新皇頭一次校閱軍事,做門面也是要緊的。

  「如此說來,老爺現下可以鬆口氣了?」明蘭微笑著給他剝枇杷果。

  顧廷燁吃著甜甜的果子,見明蘭嫩白如椰乳般的纖細手指,在金黃清香的枇杷果間靈活翻飛,便似手指也香噴噴的好吃了一般,他靜靜看了她一會兒。

  「莊子裡出了什麼事?」

  明蘭抬眼看著顧廷燁,鼓著臉頰悶悶,歉意道:「原想等你忙完了再說的。」

  「說吧。」男人擰擰她的臉蛋,溫言道,「有多了不起的事,說來聽聽。」

  明蘭咬咬嘴唇,終於把這幾日所見所聞以及來龍去脈都說了,顧廷燁越聽臉色越沉,漸漸不可忍耐,怒不可遏的重重一拳頭捶在炕几上,上頭的枇杷果齊齊跳了跳。

  明蘭趕緊敞開胳膊攏住想往下竄的圓果子,側頭看了眼門外,好在謝昂領著親衛把這幾間屋子都圍住了,不然就這地方,她還怕隔牆有耳。

  「……我本來也沒定主意的,直到阿猛他們陸續報來消息,我真氣極了。」明蘭把枇杷果一顆一顆撿回白玉竹梗編的小籃裡,「不但田租比旁的皇莊高出兩三成來,姓吳的還動輒役使佃農們給他幹私活,逢年過節索錢要人,遇上由頭還要加租,一干莊頭們仗勢肆意淩|辱人家妻女,真正禽獸不如。區區一個管事,竟然不顧天理,盤剝至此,我,容不得他!」

  「他們說的那些事,我聽著都滲得慌。」明蘭丟回最後一顆果子,面帶不忍,「數九寒冬一家人沒柴火,只靠幾件單衣禦寒,小孩子凍病而死的有,因為租錢繁重,老人捨不得吃,生生餓死的也有;便是如此,有勞力的男人婦女還得一日不綴的下地幹活——」

  病的咳出血了還得幹,凍爛了腳還得幹,孩子在屋裡凍餓哭的撕心裂肺了還得幹……佃農們何嘗不想奮起一搏,可上有通了聲氣的巡檢司衙門,下有狼才虎豹的打手莊頭,佃農們被看的死死的,又不知道去尋禦史言官告狀,幾次鬧起來被壓下去後,反叫迫的更狠了。

  明蘭眼眶漸濕,她無法想像這種情景,心中油然而生怒火,來古代這麼多年,她從來沒有這麼厭惡痛恨過什麼人,那些內宅的女人做麼蛾子,還可說是生存所迫,社會和制度的緣故,可像吳光這樣喪心病狂的呢?明蘭好想槍斃他們,一個一個的!

  「郝大成。」

  「小的在。」一個中等身材的管事上前一步,躬身而立。

  顧廷燁一手搭在炕几上,身姿沉嶽如山:「你領上一隊人,把吳光他們八個看起來,好吃好喝供著,好言好語勸著,不許他們出屋子,不許和人接觸;阿猛你也去,若有人敢硬闖,把你的功夫拿出來亮亮,總之,給我看嚴了!」

  郝大成拱手,朗聲應了;公孫猛興高采烈的跟著出去。

  顧廷燁點點頭,轉頭朝向屠龍,沉聲道:「你回府請公孫先生寫名帖,去請順天府的呂通判派兩位縣丞和書吏來,並請小夏公公派兩位公公來提人,還有這地方上的州巡檢司也要請人來做中。三日可夠?」

  屠龍素來穩妥,當下抱拳應了。

  「爺,那我呢?」屠虎早等急了。

  「老虎你領人把莊子上下看好了,若有人敢鬧事……」顧廷燁撿過炕几上素絲帕子,輕輕擦拭手指,「我顧某人可沒雇過打手幫閒,別弄出人命來就成。」

  男人手中的潔白絹帕,染上淺金色澤,還泛著淡淡果香。



第139回

  「……果真如此,顧家二郎真長進了。」老人緩緩道。

  「兒子細細打聽了,確然如此。」長椅邊上站著一個微微發福的中年男子,低聲回道,「顧都督一把火燒掉滿箱子的欠條借據,莊子裡的吆喝聲便是幾裡外也能聽見。最了不得的,都督還給那幾個混帳東西一筆厚厚的遣散銀子。」

  十丈見寬的方形兵器房內,三面大牆上豎著高高的櫸木架,上頭懸掛著刀槍劍戟斧鉞鉤叉等各式兵械,外頭日光明朗,順著高窗照入屋內,直映著滿屋的兵器的刃鋒精光耀眼。

  薄天胄今年已六十有七,卻依舊身形魁偉,筋骨強健,少年時養成的習慣,一日不摸兵器便難受的緊,此時他坐在臨窗長椅上,用清油和絨布反復擦拭著一柄兩尺餘長的百鍛鋼制斬馬長劍,身旁立著一微發福的中年男子。

  「校閱三天,他竟半點不露聲色,真也沉得住氣。」薄天胄放下絨布,一手撫須而歎,「怪道能於草莽之際混出名堂來!如此,把你二小子放他帳下便是不錯的了。我這把歲數也不求什麼,只望著兒孫平安,若能在閉眼前給你們再留個襲封,便是死也值了。」

  「父親千萬不要這麼說!」薄鈞噗通就跪下了,雙目含淚,「都是兒子無能,文不成武不就,叫父親偌大年紀還要為兒孫操心!如今天下太平,父親便好好在家將養享福,莫要再勞累了!父親這麼說,豈不折殺兒子了,兒子,兒子……」他低頭垂淚的厲害。

  「罷了,罷了,起來!」看著一把年紀的兒子哭天抹淚,薄天胄忍不住瞪眼,「沒考個功名回來,倒學了一肚子酸規矩,世上誰人不死,你老子難道不是人,難道不會死?死前多撈些好處給自己骨肉有什麼不對!大老爺們還動不動掉金豆,閉嘴!起來!把臉抹乾!」

  薄鈞堪堪收住眼淚,抽搭著勻平了氣息,壓低聲音道:「……父親刀槍血海五十餘載,二弟三弟連媳婦都還沒娶就死在了邊關上,咱家若論功勞,早該封個襲爵了……」

  薄天胄想起英年早逝的兩個兒子,心頭一酸,不去理大兒子,又拿起絨布細細的擦起劍來,自言自語著:「先帝溫厚仁和,在他手下當差,雖無大封賞但也平安,便是有些過錯也能含糊過去;可當今天子卻不一樣……」

  薄鈞怔怔看著父親,小聲揣測道:「所以父親急流勇退,早早解了兵符與皇上。」

  「急什麼流!勇什麼退!真退了還怎麼掙襲封?前兒申首輔要致仕,是人家兒孫女婿都得力,我有什麼?不過有個你這麼愣頭青的杠頭兒子!」

  薄天胄吹鬍子瞪眼睛,卻見敦厚魯鈍的兒子連句討巧的辯解也不會說,只呆呆的站在那裡挨罵,老頭子瞧了,無奈的歎息著,「你要記住,有時候退不是真退,也有以退為進的,如顧二郎這回的作為,便是極好的例子。」

  薄鈞是個老實人,不懂就是不懂,也不會裝,老頭子看兒子一臉不解,長長歎口氣,耐心的教導起來:「那顧小子明面看起來,不但吃了大虧,而且窩囊,你也這麼想吧?」

  「正是。」薄鈞點點頭,到老父身邊拖了把小杌子坐下,替父親輕揉著積年的老寒腿,「先帝仁慈,早給所有皇莊都下了‘不加賦’的明令,那幾個莊頭卻敢那般為非作歹,三五千兩年賦的莊子,不過十年左右,不但弄的佃農不得聊生,還落了三四萬兩的租錢和借款,哪有這般荒謬的事!天理國法俱是難容!」

  「廢話!」薄天胄暗歎總算兒子雖不機靈但也不糊塗,他乾脆道,「這點子道理你能想明白,難道顧家小子會想不通?人精著呢!」

  老頭子覺得口幹,抬頭從一旁的小平案幾上提過一把隱泛光澤的紫砂茶壺,對著壺嘴長吸了一口茶,才接著道:「這事兒確實經不住推敲,蒙誰都不成。顧小子自然可把這事抖出去,叫巡檢司或州衙門來審,或叫管莊太監來問話,可這樣一來,難題就推給皇上了。皇家有多少莊子,因仗著先帝爺寬厚,又有多少手伸在裡頭,若別的莊子也鬧將起來,那皇上該怎麼辦。徹查?嚴懲?牽枝連葉的,有多少人呢,如今還早!」

  薄鈞接過老父手中的茶壺,輕輕放在一邊,聽老頭子繼續道:「這官司皇上不能明打,只能慢慢的一撥一撥換掉先前的人手,一朝天子一朝臣,從前朝到後宮,再到其他地界兒,皇上有自己的人要安置,先頭的人也該挪位置了。」

  「顧小子叫那幾個不長眼的當場報帳,又一口氣抬了三四萬兩的銀子出去,順天府的,地方巡檢司的,還有宮裡的人可都眼睜睜的瞧見了。」薄天胄撫著手中長劍,劍鋒森然泛著青光,他佈滿蒼老皺紋的面容上浮起一陣奇異的笑意,「一來,這事傳揚出去,人們把賬一算,誰都知道莊子裡原先多黑了,一個莊頭能有什麼膽量,自是後頭有人了;二來,這事就此打住,那些後頭的人也不很得罪了;三來,還能博個體恤慈厚的美名。真是一箭三雕。」

  「是以前幾日校閱之後,皇上在例行頒賞後,又暗賞了顧都督五萬兩銀子,想來皇上心裡都是明白的,便撫恤顧家一二。」薄鈞這才明白了些。

  薄天胄朗然笑出聲,威嚴粗重的眉毛展開來:「顧小子不聲不響的把那些皇莊管事的黑心賬抖摟出來,皇上心裡這會兒不定多痛快呢!以後皇上要裁換人手也容易些。」

  薄鈞全明白了,暗自慚愧自己愚笨,過了會兒,又忍不住道:「只便宜了那幾個歹毒的莊頭,就這麼叫他們走了!唉……不過那些佃農總算熬出頭了,我聽聞顧都督的夫人是極仁善的。她說莊裡的老人家辛勞了一輩子,不能叫老無所養,便下令以後凡莊上佃農的直系親長過六旬的,每年都能發些銀米衣裳。」

  「二郎那小媳婦的品行是沒說的,你娘很誇過幾次,就是聽說年紀輕輕的,性子卻有些疏懶,不大愛走動。」薄天胄想起老妻的話,輕輕點頭,目光微閃間,喃喃低語,「便宜了那幾個嗎?怕不見得。」

  ……

  西山不是一座山,是一片綿延數千里的山嶺群落,春綠滿山,夏夜月荷,秋賞紅楓,冬日晴雪,這般好景致卻不是人人都可以來踏青遊春,西山偏東最好的一處山頭便建有避暑行宮,其他叢叢落落的山丘小嶺便零散分佈著不多的幾處莊子,只那些有頭臉的皇親國戚或達官貴人才能在此落戶。

  那日和顧廷燁商議完事後,他就叫明蘭先來這溫泉山莊。

  一路上明蘭揭開車簾偷偷看了幾眼,滿眼俱是明媚景致,已是心醉一片;待進了莊子,見四處風景幽美,遠望前後山丘起伏緩和,宛如忽至桃源,且屋內佈置也頗高雅精緻,明蘭便十分喜歡,很是誇獎了莊裡管事一番。

  這管事原是顧廷燁軍帳內一員老勤雜,隨軍多年,素來辦事周全,忠心勤懇,後在亂軍中落了殘疾,偏家無恆產,滿屋子俱是病弱孱幼,一時家計沒了著落,他就索性投了顧廷燁。

  自進了這溫泉山莊,明蘭生平頭一次脫了拘束的常態,不是或乘著涼竹轎子滿莊子觀賞景致,就是戴著帷帽去後莊採摘新橘;日常吃的是現摘的蔬果和剛打下來的山野風味,各種連名字也叫不齊全的林中菌菇,翻著花樣的入菜;重點是,莊子上有三四處泉眼,常年不歇的咕嘟冒著溫泉,在溫騰騰的水面上漂一個木制託盤,放上用冰涼涼的井水湃過的水果和蜜酒,她每日去泡上半個時辰,直是通體舒暢。

  不用管家理事,不用擺樣子撐場面,沒有時不時上門拜訪的貴婦親眷,幾天下來,明蘭只覺得天上人間,全身的骨頭都鬆散開了,心想就這樣過下去倒也不錯。

  可惜,這樣的好日子只過了四天,然後顧廷燁來了。

  剛處理完外事內情的男人很疲倦,校場檢閱不是小事,這時又沒有紅旗牌轎車,加之這次皇帝是下決心查點全軍,便是只檢閱一天也要騎馬奔上百多裡;更別說此次校閱副總指揮使的顧都督,前後差不多每日都要奔馬三百里左右。更別說還要和一幫老兵油子磨耐性,軍中門道不必官場上少,明刀暗槍,處處機心,累心的很。

  明蘭瞧著男人臉上的疲態,低頭對手指:所謂好男人不是用嘴吹的,就這樣每日忙的連軸轉,他還堅持每晚回莊子過夜……心疼之餘,她也打起精神好生服侍。

  見男人筋骨疲憊發僵,明蘭便自告奮勇的要給他上按摩。

  當年姚依依有個死黨是SPA按摩的愛好者,不但常去美體館做,還自己研習,耳濡目染之下,明蘭也小有精通,在她看來,古代內宅那種小拳頭錘錘或美人錘敲敲的按摩根本是隔靴搔癢,完全沒有真正祛除疲勞的效果。按摩真正的精髓在於手指和手掌,用戳,按,揉,推,摩,揪等幾個基本動作來完成,捶敲這兩個動作只是輔助。

  後來跟著賀老夫人學了些人體穴位後,明蘭更有信心了,盛老太太便對小孫女這手功夫讚不絕口,誰知到了顧廷燁這兒,發生了意外。

  男人比女人皮粗肉厚是不用說了,常年習武,從肩臂到腹部和修長的雙腿,俱是健碩結實的淡褐色肌肉,全身勻稱的全無一絲贅肉,密度高,硬度強,明蘭揉按的滿頭大汗,也不顧技術含量了,用盡了吃奶的力氣又打又捶,顧廷燁依舊眉目不動的表示‘沒什麼覺頭’。

  明蘭黔驢技窮。

  這時男人忽道,他在嶺南地區曾見過船上人家的小孩子踩在大人背上按摩。

  明蘭拿帕子揩汗,沒好氣道:「你閨女在京城呢,你兒子我不知道。」

  顧廷燁默默的趴回枕頭堆裡,過了會兒,發聲表示明蘭可以代勞。

  「這怎麼成?」明蘭愕然反對,並認真表示她是個恪守婦道的好妻子,讓她踩在丈夫的身上?要是叫老太太知道了,是要被罰抄《女誡》的。

  「咱們偷偷踩,不讓別人知道就成了。」

  「我可不是小孩子,你倒不怕被踩死。」明蘭瞇眼嚇唬。

  顧廷燁立刻起身抱了抱明蘭,掂掂重量,表示他完全沒有問題;一邊催促著,他還動手幫明蘭脫鞋襪,露出兩隻白胖粉紅的小肉腳,十隻肉禿禿的小腳指頭,明蘭咬牙扶著床頂的欄杆,戰戰兢兢的踩上男人的背。

  明蘭起先只敢放一隻腳,男人又說輕,明蘭惱羞之下便把兩隻腳都放了上去,心想他要是再喊不夠力,她就在他背上跳兔子舞,看不跺死你丫的!

  男人的背部很寬闊,背肌平整有力,明蘭踩的很穩,腳趾戳戳,腳掌按按,腳跟揉揉,顧廷燁眯著眼睛,瞧著很愜意。

  藥草沐浴,溫泉泡澡,適宜初夏的各種溫補燉品,還有野生蜂蜜和新鮮果肉釀的清涼果品,一日三餐仔細調配著,什麼參芷紅棗燉乳鴿,龍井蝦仁魚皮,竹蓀燕窩合雞盅,海蜇涼拌萵筍絲,白菜牛百葉湯……口味或清淡,或濃厚,不一而足,聞之便舌上生津。

  不過三兩日,男人原地滿血復活,這段日子來的疲乏一掃而空,不但再度龍精虎猛,精力充沛更勝平常,隨即兩眼直冒綠光,飽含暗示的目光看著又萎頓懨懨了的明蘭。

  明蘭的耳朵無端抖了三抖。

  顧廷燁正值盛年,又茹素頗久,這會兒再度開葷更是沒個節制,天還未全黑便緊著把明蘭往床上攆,起初明蘭也熱情了幾天,但男人的反應驚人,她深深覺得,若不是為了迴圈使用,估計他會把她連皮帶骨吞下去;隨後她便告吃不消,再次開始哭天抹淚的討饒生涯。

  燥熱濕潤的屋子,低垂的石青色綃紗帳幕,裡頭彌漫著一股帶有濃郁情色意味的喘息,細細的哭泣聲,也不知是哀求還是呻吟,滿床的淩亂不堪,肢體還在糾纏。

  男人伏在她身上,一手握著纖細的腰肢,騰出另一手來抹過她臉上的淚水,托高她的臀部,愈發折騰的厲害。明蘭身如火燒,雙手捂著眼睛,嗚嗚細哭,被男人拖開雙手,卻見她媚人的大眼濕潤的像要滴出水來,滿臉的潮紅,殊不知她這副模樣,直是火上澆油。

  男人看的眼睛發紅,牢牢持著她一條腿,重重的頂了進去,明蘭哀哀叫著,他著意溫柔的揉著她的身子,只盼她好受些。

  她顫抖的厲害,胸前兩點殷紅的如櫻果鮮潤,他俯身去吻它,吮著便如要含化了它們一般,玉雪細膩的身子泛起層層紅浪,抹了胭脂般誘人,雙腿軟軟的掛在他腰上也沒什麼力氣,他作勢要把她的腿抬上肩,她知道厲害,嚇的哆嗦,連忙圈緊了他粗壯的腰,這一下,內裡一陣收縮,反激的他低低的嘶吼起來,發了狂般吮咬她頸項,大手用力揉著她的胸。

  天地混沌間,明蘭抱著俯在自己胸口的頭顱,男人漆黑濃厚的頭髮早已被汗水打濕了,兩人喘著啞著,她身體酥麻的厲害,直如化作一汪水般,一遍遍嬌聲哀叫,‘好哥哥好二叔’的一通亂求討饒,什麼好聽的說什麼,只希望他快些結束。

  喘息漸停,顧廷燁重重呼出一口氣,摟著她發燙的身子不住的吻著,曖昧的附在她側頰,低啞粗重的喘著:「傻孩子,哭什麼,不知道這事快活嗎?」

  明蘭酸軟的癱在床上,脫了力一般,哀哀的斷續道:「…少來幾次罷,我腰酸…」

  「咱們去泡泉,便不酸了。」顧廷燁揉著她胸前柔軟的雪團,滑膩溫潤如鮮羊乳汁般。

  明蘭臉上又燒了起來,抵死搖頭,埋頭在薄綾緞的被褥堆裡,自打上回被他堵在溫泉裡,光著身子被他按在泉畔的水石上,在池子上下胡天胡地了兩個時辰,她就再也不敢下泉了。

  總算他從皇帝那裡要來的休假不長,過得幾日,兩人就打道回府了。

  嚴格說起來,這次他們看過山水花鳥,家養的,爬過半座小土坡,後莊的,顧廷燁答應帶她去看山頂日出也泡湯了,但好歹也算手把手一道遊玩過了,呃,算是蜜月吧。

  明蘭忽然想起她上輩子的表姐,婚前興沖沖的策劃了豪華完美的海南島六日蜜月,結果回來後急著找姚依依幫忙PS一套照片——蜜月期間,他們‘忙’的幾乎沒去什麼景點。

  想來大多數蜜月都是如此吧;明蘭終於了然了。

  一路上顧廷燁騎在馬上春風滿面,指著沿路景致時不時的說幾句,明蘭躲在馬車裝死,躺在墊褥中,一句話也不想說;直到馬車穿過澄園大門,換過乘轎時,明蘭抬頭,見他站在垂花門下,正似笑非笑的看著自己,她莫名的心虛了下,陡然臉紅,像滴出了血般。

  剛回屋子不久,明蘭還沒替顧廷燁卸下金鑲的青玉冠子,門口就有人急急來報,來的人竟然是向媽媽,只見她神色有些發急,但還算鎮定,只道寧遠侯府請他們倆過府一敘,十萬火急,請趕緊過去。

  明蘭一臉不解,身旁的顧廷燁卻半句沒問,只穩穩道:「想來是有急事,我也不問了,向媽媽請先回去,我們換過衣裳就去。」

  向媽媽安安的行了個禮,應聲出門。

  明蘭轉身進裡屋換貼身衣裳時,秦桑輕悄悄的鑽進屋來,臉上帶著急,她湊到明蘭耳旁道:「夫人可知,你們出門沒兩日,官差就去了侯府提人問話了!」

  明蘭額頭一跳,心口緊了起來;第一個反應就是去看顧廷燁,隔著竹簾縫隙,只見他定定的坐在床沿,神情自若,抬腳讓夏荷和夏竹替他脫換靴子。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8-24 04:28 PM

第140回

  「這麼要緊的事,你怎麼不來報我?!」明蘭轉回頭,低聲質問著。

  「報了的。」秦桑惶恐,低聲道:「老爺出門時,把外院的事托了公孫先生的,先生說這事要緊,便打發顧全先去營裡報老爺,再去報您。誰知晚上顧全那小子卻回來了,說是老爺吩咐了,說您正忙著呢,不叫把這些事煩您。只這樣回侯府那邊的人——說皇上校閱是大事,老爺忙著軍務,離不開,您雖急的很,但也沒法子。」

  明蘭心頭一鬆,這男人很有良心,把她摘乾淨了,不枉她這幾日床上床下累死累活。

  穿戴妥當後,明蘭也沒功夫再問秦桑兩句,只好趕緊跟著顧廷燁出門,剛走出兩重垂花門,在一條濃翠嫣紅夾的白石小道上,卻見蓉姐兒正站在小道那頭,低著頭也不知在想什麼,小腳在地上劃來劃去,身旁只站了一個不住勸她回去的小丫頭。

  她一看見顧廷燁和明蘭走過來了,立刻躲閃著往樹蔭裡靠,顧廷燁微一頓足,見她依舊是一副瘦弱畏縮的樣子,不由得眉頭一皺,再抬頭向上看了一眼,沉聲道:「你怎麼在這兒?有功夫多學幾個字,外頭亂跑什麼。」

  明蘭見蓉姐兒身子一瑟縮,面上灰暗沮喪,連忙柔聲道:「這時辰的日頭最毒,你爹爹是怕你曬著了;現下我與你爹爹有事,你先回屋去,晚上來我屋裡說話。」

  蓉姐兒深深垂著小臉,一聲不吭。

  顧廷燁的眉心有些刻了進去,也不知說什麼好,嗯了一聲,便往前走去;明蘭轉身給丹橘打了眼色,自己趕緊跟著顧廷燁走過去了。

  丹橘明蘭,立刻上前拉著蓉姐兒的小手,笑道:「這回去了趟山裡,老爺和夫人一直惦記著蓉姐兒,給姐兒帶了好些東西,有兩隻巴掌大的小白兔,一隻會唱歌的百靈鳥,還有好些好吃的果子……」

  當明蘭和顧廷燁快消失在路口時,蓉姐兒忽然飛快的抬頭,直直的盯著那邊。

  丹橘見了,輕輕歎了口氣,蹲在蓉姐兒面前,愈發和氣道:「姐兒呀,這半個月,老爺和夫人去辦要緊事去了,不然不會丟下姐兒的;姐兒回頭把這幾日練的字給老爺瞧了,老爺見姐兒長進了,不定多高興呢……」

  不等她說完,蓉姐兒就猛的推開丹橘,飛也似的跑掉了;丹橘慢慢站起來,歎道:「到底是親爹,終歸惦記著;就是不知有沒有念著夫人這些日子的好。」

  後頭的綠枝走到丹橘身邊,扁扁嘴道:「好吃好穿供著,三不五時的過問起居,丫頭婆子們但有半分慢待,轉眼就叫打發出去;夫人也算盡心意了,這麼多日子連聲‘夫人’都叫的不情不願的,說來不過是個……」忽記起明蘭的脾氣和規矩,她連忙咬住嘴唇。

  說話間,夫妻倆已一前一後乘軟轎往甯遠侯府而去,甫到門口,還沒下轎,明蘭就覺出府邸冷清來了,顧廷燁先下了轎,隔著轎門,低聲道:「待會兒你什麼也別說,只隨著我應和便是。」明蘭正惴惴著,聽了這話正中下懷,連忙應聲。

  一直到了內儀門,也只出來兩個尋常打扮的僕婦侯著,向媽媽站在那裡,正伸著脖子等著,見了顧廷燁夫妻倆來了,趕緊把人往裡迎。

  「二老爺,二夫人,大傢伙都在萱寧堂等著呢,請隨我來吧。」

  明蘭囧了下,腳步一滯,跟著前面的‘二’老爺繼續往裡走。

  一路往裡走,四處噤聲,人丁冷落,小徑上殘葉枯枝落了好些,池塘上浮著許多青黃的萍藻,明蘭愈發覺出一股深深的蕭索之氣。顧家幾代下來,那些有門路的,或積攢了餘財的下人,不是自己跑了,就是求主子贖身出去,剩下的也人心惶惶,生怕受主家連累,到時候發賣流放也未可知,又哪有心思打理宅院。

  明蘭心裡惴惴,偷眼看顧廷燁英挺的側臉,卻見他神色自若,依舊闊步慢行。

  來到萱寧堂,卻見裡頭已坐了不少人,除了體弱的顧廷煜起不了身,滿府廷字輩的幾乎都在了,最上首坐的是太夫人,次座上是四老太爺和五老太爺兩對夫婦,以下的各房男丁依齒序而坐,廳堂裡側的雕花紅木大槅扇後頭坐著幾個女眷。

  一見顧廷燁來了,他們忙起身寒暄起來。

  「二哥來了!這下可好了。」

  「燁二弟總算來了,大家別煩了,這便無事了!」

  「二兄弟,這回你可一定要幫忙,全靠你了!」

  ……

  顧廷燁居然沒有不耐煩,態度溫和的拱手和諸兄弟們一一回禮,明蘭則往裡側走去,卻見那裡已坐了五個妯娌,加上自己統共六妯娌,每房兩個。她們似乎臉色不打好,又不敢嘰嘰喳喳,只以眼色來示意;朱氏似是想對明蘭說什麼,嘴唇動了動,卻也沒說什麼。

  煊大太太算是最鎮定的,笑著拉過明蘭坐在身邊:「聽說你這陣子去京郊整理莊子去了,如何?一切可好。」

  「是呀,都說燁兄弟的那幾座莊子大的嚇人,理起來怕是不容易吧,弟妹若有個支使不過來的,我這兒倒有幾個得力的,都是多年知根知底的了。」狄二太太笑道。

  「謝兩位嫂子惦記了,二嫂子這話我可記下了,說不準什麼時候就來要人呢。」明蘭微笑著欠了欠身,狄二太太滿意的笑了笑。

  當初顧老太公分家後,按說每房都有自己的產業了,但五老太爺一味附庸斯文,五老太太也是自詡高雅,夫妻倆都不擅打理庶務,偏長子顧廷煬又是個花架子,煬大太太更不用說了,便如個鋸嘴葫蘆。有這麼三座大山在,實際管事的狄二太太也不好周轉。

  是以不論是田莊還是鋪子都不如長房和四房經營的好,日子久了,家中的管事難免少了差事,僧多粥少,人員冗置,油水又薄,就算那些管事的自己不說,家中的妻小難免不滿,漸漸有些埋汰抱怨出來。

  明蘭如今正缺人用,早就留心顧家下人的情況,平日也常著人打聽一二;若真有可用的,明蘭倒不介意招幾個過來,天下沒有不變的忠心,找幾個底細乾淨的,肯幹能幹的,卻比外面再去買的好,怎麼說也是知道人家三代祖宗的。

  但明蘭也不明著答話,只轉過話題,自嘲道:「以前娘家老太太和太太老捉著我看田畝冊,每年還叫我聽莊頭管事的回報,那會兒我只覺著煩的很,不若學些女紅詩詞,既清靜,又風雅,這會子輪到自己了,才知道長輩們的一番苦心。」

  煊大太太輕拍了下自己的大腿,應和道:「誰說不是!做姑娘那會兒哪知道做媳婦的名堂這麼多,還當一本女誡一根繡花針就能頂事了呢。」

  炳二太太聽她們說了半會子話,掩不住焦急,插嘴道:「弟妹可真是個大忙人,咱們使了多少人去尋你,見不著人也就算了,我說你到底跟燁二兄弟說了沒?咱們這兒都火燒眉毛了,你還跟不知道似的,敢情不幹你的事!」

  明蘭很想說‘她的確什麼都不知道’,煊大太太立刻接上道:「弟妹也是個婦道人家,外頭的事兒怎麼曉得,這幾日他們倆一個在營裡忙,一個在莊子裡忙,怕是連話都說不上幾句,弟妹哪有功夫過問!還是聽聽爺們怎麼說吧。」

  女眷們想想也是,趕緊豎起耳朵去聽。

  「燁哥兒,你說這事該怎麼辦?」太夫人的聲音還是斯斯文文的,只含了幾分焦慮。

  顧廷燁側身,輕描淡寫道:「想來只是問兩句罷了,把話說清楚了,便也無事了。」

  四老太爺最是焦灼,聽了這不冷不淡的話,怫然道:「你這說的什麼話!那日劉正傑領著一隊禁衛如狼似虎一般闖進來,不分青紅皂白,先把大哥的書房一通亂搜,又拘了我們幾個在小院子裡審問,一屋子弄的雞飛狗跳,絲毫情面也不給。當我們顧家是土窩瓦肆了嗎?!」

  明蘭微一思忖:真絲毫情面也不給,就該像墨蘭的公爹還有幾個夫兄一樣,被提去大理寺問話,而不是在自家問。

  「正是!」五老太爺一拍案幾,怒道,「不過仗著皇上寵信,便這般目中無人,那姓劉的,不過一寒門小吏,一朝升天,功勳承爵之家居然也要來便來,要出就出,實在忒可氣了!」

  然後眾人你一言我一語,都紛紛開了話匣子,無非是咒駡大理寺和刑部那幫負責此案的官員昏聵無能,亂審亂判,以及負責拘人下獄的禁軍上三衛囂張跋扈,不顧權爵世家的體面,然後哀歎兩聲顧門不幸,重點是激起顧廷燁的同仇敵愾之心。

  可惜顧廷燁不動如山,自顧淡然,待眾人說的差不多了,才道:「那劉正傑是皇上的近臣心腹,他上門來問話自是稟了上意的;至於幾位審理此案的大人,不是皇上欽點,就是宿著名吏。咱們這兒這般詆毀皇上股肱,未免不敬。」

  此話一出,眾人俱靜,顧廷燁緩緩活動著擱在扶手上的手腕,漫不經心道:「前頭的令國公府等十幾家,都是拿明證據,確是涉入了‘先帝四王爺謀逆案’的,早就落罪了。如今案子還在審理,查到略有牽連的再提去問話,永昌侯府,永平伯府,還有其他幾家,查明無事的,放人回去,不就沒事了麼。人家都問得,憑什麼咱們家就問不得了?」

  這話說的倒也有理,兩位老太爺一時無話反駁,可旁座的顧廷炳卻一氣站起,大聲道:「什麼叫略有牽連?!不過是他們沒本事審案,便尋別人晦氣,好顯得自己能耐怎的!咱們顧家幾輩子忠心事主,再老實不過了!二兄弟,你如今在御前也有體面,咱們老顧家叫人欺負到跟前了,你也不使使勁兒,難不成就這麼叫人瞧咱們家笑話!」

  「自我知道此事後,我也尋機打聽了。」顧廷燁淡淡一笑,「說是刑部拿了人證物證的,反復驗查,確有疑點,皇上這才著人上門問話的。堂兄覺著這可是笑話?」

  顧廷炳一陣語噎。

  裡側的明蘭聽了,忍不住心裡暗歎:這幫叔爺大哥們真是不見棺材不掉淚,到了這個時候還在唱高調,他們到底知不知道問題的癥結在哪裡呀!

  從顧廷燁憤而離家起,顧家和顧廷燁就是兩碼事了,尤其是顧老侯爺去世後,顧廷燁最後的牽絆也沒了;而那幾年京城奪嫡爭鬥白熱化時,顧廷燁正吃著三文錢一碗的陽春麵,在江湖上風塵雨露刀口舔血的混生計。他們牽連奪嫡而倒楣,關顧廷燁什麼事?

  這時身旁卻一陣響動,只見炳二太太忽的站起,直往廳堂上走去,走到顧廷燁面前哀聲懇求道:「燁二兄弟,我是婦道人家,不懂大事,可一筆寫不出兩個顧字,如今你叔伯兄弟有事,你總不能袖手旁觀吧!」說著便垂淚啼哭。

  明蘭大贊,要說還是女人的第六感靠譜,什麼大道理都不用說,苦苦哀求以情動人才是硬道理,果然,顧廷燁皺起了眉頭,起身避過炳二太太的施禮,轉身向四老太爺道:「不如請諸位嫂子弟妹先回去,這不合禮數吧。」

  四老太爺卻並不在意:「都是骨肉至親,不必講究這許多規矩,你嫂子著急,也是常情。」

 炳二太太抹著眼淚,恭敬的站到一邊去。

 其實除了分家析產這種大事,古代的內宅女人不能隨便露面,便是自己夫家的叔伯兄弟也是不好輕易見的,為的便是禮數避諱。

  明蘭瞇眼,這是什麼意思?軟硬兼施?

  顧廷燁微一挺眉,便道:「好。既如此,我便直說了。」隨即大馬金刀的坐下,朗聲而言:「先帝之四王爺早被定罪謀逆,從逆的幾個首要人犯俱已落罪量刑,現下查的是當初曾助逆的從犯,和逆王過從甚密者,與謀逆情事有牽連者。」

  仁宗皇帝心軟了一輩子,死前總算明白了一回,為了給倒楣的三王爺和德妃一個說法,也為了讓後來即位的八王爺路好走些,欽定了四王爺的大逆罪名。

  這番話一說,廳中眾人俱是一驚,五老太爺總算白混過官場,沉聲道:「當初四……逆王權傾半座京城,與王府來往之人何其之多,便是來往親密了些,難不成就算是從逆?」

  「自然不會。」顧廷燁端起小幾上的茶,呷了一口,「皇上是有德明君,特著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三司會審,定案怎會草率。當初逆王犯上作亂之時,外有五成兵馬司應和,內有幾支禁衛內衛策應,殿上還有人幫著寫偽詔,先逼死三王爺,後迫先帝禪位,幾股力量一齊發作,裡外勾連,這才釀成大亂。」

  「爹在軍中打滾二十年,戍邊十餘年,雖說後來不管事了,但當初提拔過的關照過的,後來卻有不少成了器的;這麼多年來,各軍各營分散著,大多有些不大不小的軍職。如今要緊的是,這些人中可有參與謀逆的?咱們家可曾幫逆王去招攬過這些人?若有,便算連結串逆之罪。」

  顧廷燁的目光異常清冽,緩緩掃過在座眾人,眾人心中便如過了冰水般——助逆籠絡,這事可大可小,往小了說,便是只介紹個人給四王爺認識,往大了說,興許有些人就是因著顧家的情面,而捲入奪嫡鬥爭也說不定。

  「這這……」太夫人終於明白厲害了,顫聲道,「你爹的為人你清楚,他是斷不會的!」

  顧廷燁也不答話,只拿目光繼續掃視其餘眾人,言語愈發緩慢,似是一字一句在淩遲著:「我人不便離開京郊大營,但卻去信問過劉正傑,他別的不好透露,只說了個消息給我,說是當年曾有人幫著逆王採買過幾批江南女子。」

  「這…也算罪過了?」始終心不在焉的顧廷煬驚問。

  顧廷燁放下茶盞,淡然道:「後來,這批女子泰半送入了朝臣武將家中,以作拉攏收買。」

  五老太爺看了四老太爺一眼,低頭沉思不語,顧廷煒神色不穩,轉頭去看身旁的顧廷炳,只見他面色慘白,額頭上豆大的汗水涔涔而下。

  明蘭正聽的入神,手上卻被捏了一下,轉頭看見煊大太太面有嘲諷之意,她把聲音壓的極低,微微冷笑著:「發財的行當輪不上咱,犯事的買賣自也搭不著。」

  明蘭呆呆一笑,也不好做聲。現在很清楚了,顧老侯爺謹慎小心,不會去勾連,顧廷煜體弱多病,估計沒體力去勾連,顧廷煒有老娘看著,大約也不會很離譜;而其他人就難說了。

  她也讀過古代幾年刑律,平常跟著父兄耳濡目染,多少知道些門道,照適才顧廷燁說的,就算把勾連的罪名落實,顧家到底是開國勳貴,加上顧廷燁的面子在,估計也不會也殺頭充軍這麼慘。那麼,最壞的情況是什麼呢?

  明蘭朝外面看去,除了顧廷燁神色定然的喝茶,其餘眾人都是或驚慌,或惶恐,或焦灼,形色不一。

  長房最擔心的,自然是被申斥個治家不嚴,罰沒家產(御賜田莊),甚至奪爵;四房和五房最擔心的,應該是罪名一旦落實到個人,到時說不定要受罰,或勞改,或坐牢,或流放,都不是好受的。那麼顧廷燁想要什麼呢?

  明蘭忍不住抬頭去看那個端坐的男人。僅僅是想看當初欺侮過他的人倒楣嗎?

  「二侄子說了這許多,扯了一大通,莫非是存心推脫!」五老太爺一咬牙,直直的盯著顧廷燁,「你就安生瞧著自家叔伯兄弟去受罪!你便給一句話吧,到底幫是不幫。」

  「五叔也給句話吧;適才我說的,莫非真確有勾連其事?」顧廷燁悠然道。

  五老太爺被噎住,他不能否認,可也拉不下臉來承認,免得招惹顧廷燁一頓‘忠君愛國’的數落,他是讀書人,到底要面子。

  四老太太本不想插嘴,可若四老太爺出事,自己女兒也別想嫁風光了,便柔聲道:「燁哥兒,人非聖賢孰能無過,便是你叔伯兄弟偶有做錯,你也當幫扶一二,到底是一家人不是?」

  顧廷燁看了她一眼,道:「我自不能袖手。」

  明蘭暗自揣摩這句模棱兩可的話,嗯,話題又繞回原處了。

  四老太爺掏出帕子,抹了抹額頭上的汗,抬頭沖顧廷燁道:「燁哥兒呀,說起來咱們家如今就你是頂事的,你大哥身子不好,也擔不得什麼事,這爵位和一家子的重擔,還要你做棟樑扛起來才好……」

  太夫人赫然抬頭去盯四老太爺,目中隱然憤恨。

  「四叔慎言!」顧廷燁立刻放下臉色,肅穆道,「長幼有序,豈可妄言!亂了祖宗家法,壞了兄弟情分,四叔可是不該了!」

  四老太爺訕訕的坐了回去。

  明蘭眉頭一皺,四老太爺也忒露骨了,可算是無恥了,而且他們始終沒有弄明白顧廷燁的心思。他不是為了要爵位而要爵位,他是為了咽不下那口氣,為了早死的親娘,為了這麼多年來受的委屈。從這個角度來說,四房和五房其實比別人更可惡。

  「燁哥兒,你倒是說句話呀。」太夫人瞧著不對,直發問道,「這事兒到底該如何了結?」

  顧廷燁看她焦急的樣子,緩緩道:「若查明無事,那是最好;若是……」他無奈一笑,不再說下去了。

  五老太爺冷冷盯著顧廷燁,森然道:「我只要顧家平安無事,顧家人各個都能全身而退!」

  ——切!這還‘只要’?您要求可真低。明蘭腹誹。

  顧廷燁也靜靜看著他,聲如冷泉:「既要平安,何必當初。五叔不必動氣,倘若廷燁至今在外未回,五叔又當如何?」

  廳中眾人俱是心頭一震,當年顧廷燁離家之時,氣病的老侯爺床前圍滿了人時,四老太爺和五老太爺曾如此勸慰:就當顧家沒這麼個子孫!

  眾人一時無言,太夫人垂淚而泣:「燁哥兒,都是我的不是,當初叫你受委屈了,我知道你心裡有氣!你若有氣,都沖我來便是,是我沒照看好你,叫你負著氣就出去了……」

  到底是繼母,這麼哭起來也不好看,明蘭思忖著是不是要出面去勸一勸。

  顧廷燁已轉身上前,扶著太夫人,溫言道:「便是有事,我自也會去疏通打點。」

 「可否能無事?」太夫人不死心。

  顧廷燁簡短道:「如今一切俱不清楚,還不好說。」

  這話便到此為止了,人家已承諾會幫忙,你還能說什麼。廳中眾人面面相覷,均是無可奈何,今日的顧廷燁竟是軟硬不吃,打起太極拳來了。

  「不過,」顧廷燁微微一笑,環視在座眾人,「別的不敢說,至少性命,我總要保無虞的。」

  語出別有深意,不少人心頭一驚。



第141回

  從寧遠侯府回澄園,夫妻倆一路無話。這日顧廷燁在外書房一直議事到深夜,先是和公孫白石議政,又口述條令,叫七八個書吏筆擬,直到醜初,才帶著一身濕冷的露氣回了屋。

  進屋後,伸手輕搭床簾,卻見錦繡堆裡露著半叢烏雲般的秀髮,整個身子卻埋的看不見,只有被角邊上露著一隻白嫩透紅的小腳丫,胖胖的腳趾還微微翹著。

  他輕笑了下,忍不住戳了戳那禿頭禿腦的小腳指,轉身去了淨房,洗漱完後,換過一身綾緞裡衣回到床邊,卻見明蘭已經醒了,正歪在脖子靠在枕頭上,迷糊著眼睛看他。

  「你醒了?」男人嘴角含笑,掀被角上鋪。

  明蘭點點頭,好像剛睡醒的貓仔,呆呆的抻著小胳膊:「你撓我腳癢癢時,我便醒了。」

  顧廷燁臉上微滯了下,若無其事的攬過明蘭在懷裡,兩人互擁著躺下,明蘭把臉貼在他厚實的胸膛上,嘴裡低低咕噥了一聲,顧廷燁沒聽清,閉眼隨口問了句。

  明蘭把下巴擱在男人胸口,直直的看著他:「侯府那邊的事,你是不是早知道了?」不然哪那麼巧,偏就這個時候帶著她去巡視莊子。

  顧廷燁睜開眼,見她睜著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自己,便笑了笑:「劉正傑是給我遞過話,不過也是兩下趕巧了,我索性帶你出去避一避。」

  明蘭從被窩裡坐起來,抱著纖巧的雙膝,歎道:「雖說我這和尚是逃得逃不了廟的;不過避得一時也好。然……」她頓了下,轉頭瞧他,低聲道,「你真打算全然袖手嗎?」

  顧廷燁眸子深黑,過了會兒,才道:「一樣勾連罪逆,多少公侯伯府,抄家的抄家,奪爵的奪爵,便如程國公府算功過相抵,也被罰了三年誥賞和五年祿米,憑什麼寧遠侯府就能例外?」豐澤的嘴角露出一抹諷刺,「我不添把柴便不錯了,還想藉我免責?」

  明蘭悠悠輕歎了聲,顧廷燁又道:「不過我還是動了點兒手?」

  明蘭睜大眼睛,表示不解。

  「我打過招呼,讓把寧遠侯府的事先緩緩,先審理其他案犯。」

  「唉?」

  顧廷燁一臉坦然:「好歹待我成了親,免得喜堂上冷清了。」

  明蘭咂巴了下嘴,無力的趴回去。顧廷燁見她耷拉著耳朵,把自己抱成一個小團團,在被窩裡晃悠悠的,他覺得又可愛又有趣,伸手扯過來,摟在懷裡,點了下她的小鼻子,含笑道:「你究竟在憂心什麼?之前不是你做的孽,之後也不會是你袖手,你做什麼這副模樣?」

  明蘭忽如醍醐灌頂。

  對呀!這件事從頭到尾,她既沒有插手,也不知情,她心虛什麼呀!

  「夫君說的有理!」她陡然生起勇氣。

  顧廷燁不禁莞爾,忽又想起一事,隨即道:「今日這事沒完,以後大約還有不少麻煩,我在外頭還好,你卻要被磨上許久,怕要頭痛了。」

  明蘭豪氣干雲:「有什麼好頭痛的,不過是叫我來勸你出手幫忙,我便一概都應下,你幫不幫,或是能不能幫成,那就另論了。」

  男人挑挑英挺的長眉,表示欣賞她這種樂觀的勇氣。

  很快,明蘭就知道自己的豪言壯語沒什麼力度;第二日,侯府女眷就上門了。

  她們或是妯娌婆媳一道來,或是領著稚齡兒女來,或是湊成一堆集中轟炸,或是一撥一撥此起彼伏。明蘭端起飯碗時,她們來了;預備和管事對賬時,她們來了;想午睡時,她們又來了。要是趕上了飯點,還得待客請吃飯,可是在飯桌上,對著一群哭天抹淚的怨婦,各個拿哀怨的目光盯著你,你如何吃的下去!

  這種惡性行為嚴重打亂明蘭健康規律的生活作息。

  一忽兒哭訴,一忽兒哀求,扯著明蘭的袖子軟硬兼施,從孩子若是沒了爹該多麼淒苦可憐,一直說到將來孤兒寡母生計堪憂,各種精彩表演。

  五老太太拍桌子呼喝起來,手指幾乎點到明蘭鼻尖,根本不聽明蘭的解釋,就差沒要她賭咒發誓保證顧廷燁一定會出面擺平。狄二太太和炳二太太便如對好了暗號般,一個眼神過去,小孩子們哭的震天動地,旁邊還有其他女眷或明或暗的祈求和勸說。

  兩耳發麻,頭暈眼花,不過短短三天,明蘭就被鬧的疲憊不堪,宛如霜打的茄子,蔫的有氣無力,被逼急了,一口氣接不上,她連裝都不用,直接就可以暈倒,偏偏人家暈的比她還快,動作情真意切不說,還險些一腦門撞上桌角。

  明蘭吃不住了。

  顧廷燁瞧她這副樣子,忍不住提議道:「不如你回娘家躲幾日?說起來,自成婚後,你連對月也沒回去住過。」

  「這個……合適嗎?」明蘭大是心動,卻有些猶豫。新婚那會兒,澄園緊缺掌家主母來理家,她離不開,自然只好省了住對月的風俗,可這會兒回去住……

  最後明蘭決定還是先回去探探風。

  次日一大早,夫妻倆就駕車驅馬往盛府而去。

  入壽安堂拜見老太太,王氏笑吟吟的端坐一旁,海氏垂首含蓄的侍立在後頭;外嫁的姑奶奶和姑爺算是嬌客,是以見禮過後,便起身就坐。明蘭見海氏依舊站著,頗覺不好意思,便道:「嫂嫂你也坐吧,都是自家人。」

  海氏素來守禮,自不肯坐下,只笑著轉了身子,周到的張羅茶水和涼水帕子,又拿了她娘家從南邊送來果鮮和綠豆桂花點心待客。

  「來也不先說一聲。」老太太眼裡透著擔心,「這麼突然就上門了,可有什麼事?」

  王氏怕顧廷燁不高興,忙道:「瞧老祖宗說的,自家姑娘和姑爺,什麼時候來不得了?」轉頭又朝顧廷燁笑道,「姑爺別往心裡去,老太太說話慣常這樣的。」

  顧廷燁微笑著:「這有什麼。」

  明蘭輕笑著,視線掃過盛家女眷。

  王氏還是老樣子,自打有了孫子孫女後,愈發富態的像個地主婆了;海氏則基本克服了產後肥胖,身段漸漸恢復了窈窕,一身雨過天青繡折枝梅花的縐紗襖子,豐腴的腕子上攏著一隻羊脂玉手鐲,更見幾分雍容清貴。

  明蘭低下頭,可憐華蘭連產後肥胖都沒有,生完孩子就是一身伶仃瘦骨,回頭再去庫房尋些好溫補的送去才是。

  倒是老太太的樣子叫明蘭有些吃驚,一陣子未見,老人家非但未見老,反倒精神了,說話嗓門也大了,明蘭視線一轉,瞧見被乳母領著站在一旁的全哥兒。

  快兩周歲的小肥仔,樂天開朗,白胖可愛,小胳膊小腿都圓滾滾的有力,一把甩開要扶護著他的婆子丫鬟,走路蹬蹬的,見了顧廷燁也不怕,大大方方的行禮叫人,還睜著黑亮的圓圓眼睛,好奇的打量這個高大威嚴的男人。

  顧廷燁剛硬的線條也柔和了些許,摸了摸小肥仔的腦袋,全哥兒居然樂呵呵的去掰他的手腕,笑的咧出一嘴小小的米白細牙和一個小酒窩,顧廷燁微微一笑,從大拇指上退下一枚暗綠色的古玉扳指給他。

  在座的婆媳三人都是識貨的,海氏連連道:「這可怎麼好?太貴重了,要不得的!」

  顧廷燁微微避禮,並未說話,明蘭笑著介面道:「嫂子別推辭了,這玉聽聞有些說法,兆頭好,給全哥兒戴著,保平安康泰。」

  老太太接過那枚扳指,細細看了,便直言道:「如此,甚好。」

  王氏十分高興,瞧著顧廷燁的眼神頗有幾分複雜,海氏斂衽謝過,便叫婆子拿絛子去穿了那扳指,好給全哥兒掛著。

  明蘭見氣氛好了許多,便笑著說起前些日子在莊上的所見所聞,挑了些有趣說給大家聽:「……後來又在山上住了些日子,挑了些山野的新鮮蔬果給送來了;裡頭有一味極好的竹蓀,不計熬湯還是炒著吃,都是鮮美的緊!」

  海氏掩口輕笑:「老太太和太太這下可放心了,六妹妹還是老樣子,一說起吃的就這麼有勁兒;全哥兒自打能蹦兩個字了,整日吵吵著都是要翻花樣倒騰吃的,原來都是隨姑母了!」

  明蘭微紅了臉,嘟囔道:「嫂子便說我是個吃貨罷了。」

  顧廷燁一直不大說話,只微微笑著看她們打趣,但瞧明蘭似有些窘迫,便忍不住道:「能吃其實挺好。」

  這話一出,堂屋內的女人們都抑制不住的笑了出來,王氏抹了抹眼睛,滿臉堆笑的轉頭朝老太太道:「瞧瞧,姑爺這般護著自個兒媳婦,老太太這下可放心了!」

  老太太眉頭漸漸鬆開,含笑看著小夫妻倆,對著顧廷燁的目光就和善多了。

  女人們說話,顧廷燁卻一直再看全哥兒,只見他也不吵鬧,只邁著小短腿在大人間不斷挪動,一會兒去扯王氏的裙擺,一會兒拉海氏的手指,時不時的走到顧廷燁面前,抬著腦袋看他一會兒,過了會兒,似是記起明蘭了,又見她和氣親熱,便順勢爬上她的膝頭,用力響亮的親了她的臉頰一口,然後捂著小嘴一溜煙的躲到老太太身後去。

  這些舉止惹的哄堂大笑。顧廷燁也忍不住彎起嘴角,含笑著去看明蘭,眸子幽深明亮。

  明蘭摟過小胖仔,得意洋洋的誇耀道:「我家小侄子可人疼吧!」

 顧廷燁如深潭般的眸子,漾起幾抹淡淡的嗔怒,轉過頭去,似是埋怨某人的不解風情。

  又說過幾句話後,顧廷燁便起身告退,去外頭拜見盛紘了;他一走,女人們說話便更自在了,王氏卻輕歎了幾口氣,她見顧廷燁氣宇沉靜,高偉軒昂,待明蘭又是頗為看重,心頭有些酸酸的。

  海氏極有眼力勁兒,見王氏看著顧廷燁出門去的背影歎氣,神色還有些悵然,她移步到婆母身邊,笑道:「說起來,咱們家的姑娘都是好福氣的,前些日子,五姑爺陪著五妹妹回來,小倆口子那模樣喲……嘖嘖,便是掉進了蜜罐子裡也趕不上喏!」

  王氏立刻眉眼展開,真心笑了出來:「你五妹夫倒是個實誠人,待你妹妹也是沒說的,這進門才多少日子,就胖了幾圈了!」隨即瞧了眼一旁的明蘭,卻見她依舊沒長幾兩肉,下頷還是尖尖的,神情還有幾分操持倦怠,聽聞顧府裡頭也是不太平,想來要操勞的糟心事不少;王氏心裡又舒服不少。

  老太太也正瞧著明蘭,眉頭微蹙,隨口道:「你今日來了正好,省的再去送消息,如丫頭有身孕了。」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8-24 04:31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4-5-21 01:11 AM 編輯

第142回

  明蘭先是一愣,隨即展顏大喜,連聲賀喜。

  說起這個,王氏高興的眉飛色舞:「早就有喜訊了,就是日子短,還不敢聲張,如今胎坐穩了,便回來叫家裡人瞧瞧。說起來,也是老太太委實看緊了些,才剛得了信,就遣了兩個得用的媽媽過去,叫仔細看著如蘭,小心吃用歇息。」

  王氏這人就是這點討厭,明明是祖輩心疼她女兒,見好就收便是,她卻楞要裝13,此刻正扭著身子嗔怪盛老太太,道:「母親也是!知道您疼愛如兒,可這般作為,親家太太怕是要不高興的,我前幾日去文家,瞧著她臉色不好看!」

  海氏有些為難,明蘭很習慣低下頭,當做沒聽見:老太太雖信佛,卻並不吃素,王氏以前不是沒有裝過,不過下場基本是遭雷劈。

  果然,老太太淡淡的目光瞟過兒媳得意的面容,端茶淺呷,歎道:「我以前也是為著面子,不大愛插手這些事,可如今想起華蘭那孩子,我只想著,閨女身子康健才是第一要緊的,便是對親家有些失禮,也顧不得了。如丫頭的性子還不如華兒呢,若在文家有個拌嘴爭執的,不是傷了和氣,就是傷了身子,還不如把這惡人叫我來做!」

  想起華蘭那病弱的模樣,王氏眼眶一濕,低頭不語,其實文家老太太也不是個善茬,不過是盛家底氣足,兒子又一心向著如蘭,軟體硬體都沒的拼,這才消停的。

  老太太放下茶碗,語重心長的對著兒媳道:「你也是有兒孫福的,如今華蘭有了兩個哥兒傍身,好歹能緩口氣了,旁的幾個丫頭不說,如蘭是你一手帶大的,我年紀大了,有看顧不著的地方,你平日多提點著些才是!」

  「到底是人家的媳婦了,不要一天到晚往娘家跑,說出去還道我們盛家跋扈;待夫婿要體貼謙恭,千萬不能擺出施了恩惠的嘴臉,除非她以後不想過日子了!待婆母妯娌更要和氣溫厚,該忍就得忍!別一點小事就跟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哪家媳婦不是這麼過來的,只她是鑲金嵌玉的不成?我看五姑爺不是個涼薄的,若如蘭不越了分,便是以後發達了,姑爺也會好好待她的。」盛老太太的口氣也不是特別嚴厲,卻都中了要害,明指暗指的,一句一句的,跟戳了王氏的肺腔子一般,一口氣卡在喉嚨裡,她半句話也回不出來。

  「母親說的是,兒媳都記下了,回頭就跟如兒好好說說。」王氏僵著脖子,半天才憋出這麼句話來。

  海氏低下頭,學著明蘭的樣子,一臉肅穆認真的數著茶碗裡的茶葉。

  老太太瞧王氏面色如土,覺著有七八分暢快了,又話鋒一轉:「倘若咱們禮數上有了過錯,便有天大的理也要減三分!而若如蘭把禮數做足了,那親家再有什麼不當的,盛家也不是好拿捏的!」說著說著,她心頭也有幾分氣了,心愛的大孫女受罪她何嘗不心疼,但那好歹算是高嫁的,這若低嫁的也要委曲求全,盛家便成笑話了。

  所謂親家,自是平交最好,又不是騙婚欺婚,沒有誰非得忍氣吞聲才是。

  明蘭數到第三遍茶葉時,便出來岔開話題,她朝海氏道:「嫂子打算什麼時候給慧姐兒辦滿月?我這拉著脖子已等了好久了。」

  海氏心明眼亮,立刻微笑道:「因生姐兒時,我懷相不好,娘體恤我,便決定海氏辦雙滿月了,這樣不論見親朋,還是吃酒,我和慧兒也都有勁兒些。」

  王氏點點頭,滿意的看了自家兒媳一眼,轉頭對明蘭道:「正是這個理兒。到了那時,你大姐姐也出了月子,如兒也坐穩了胎,我們也好一家人聚聚。」

  明蘭看了看上首端坐的老太太,只見她不動神色的撥弄盤子裡的蜜橘乾,嘴角似有一抹輕諷,明蘭強忍著笑,對著王氏道:「到底是太太,見識多,想的也周到,我們做小輩的且得多學學呢。」一雙秀目望著王氏,語意懇切,表情真誠,這套功夫明蘭是慣做熟了的,哪怕王氏說的再離譜,她也能眼都不眨一下的表示百分之百贊成。

  王氏輕掩朱唇,為了顯得自己也很謙虛,便轉過一個話題:「說到你大姐姐,前幾日我去瞧她,人瘦雖瘦,精神卻不錯。」

  「這可好了,上回洗三時瞧大姐姐,我只覺著那衣裳穿在她身上晃蕩呢。」明蘭憂心忡忡,也不知那‘妙計’管不管用。

  王氏難抑得意,喜色道:「哈!現下袁夫人自顧不暇,你大姐姐如今日子好過多了,還叨念著說想你呢,你若沒什麼事,得空去瞧瞧罷。」

  「自顧不暇?袁家怎麼了?」明蘭心裡跳了下,又興奮又不安。

  王氏正想開口,卻不防盛老太太重重的咳嗽一聲,她才醒過神來,想著在小輩面前自己不好議論別家長輩。海氏何等機巧,立刻笑著接口道:「也沒什麼,不過是前陣子忠勤伯袁伯爺迎了位新姨娘進門,袁夫人想著新人不懂規矩,不會照料伯爺日常,須得教導一二,這才忙了些許。」瞧瞧,同樣一番話,人家這說話水準,王女士呀,學到老活到老哦。

  明蘭好似頭回聽說的樣子,慢慢應了一聲:「唉……」哦也!

  雖說往人家夫妻中間塞小妾很缺德,可人不為己天誅地滅,那老太婆老折騰她華蘭,她往華蘭房裡都快塞足一支女排了,如今也叫她嘗嘗這滋味。該!明蘭一點心理負擔都沒有。

  「…袁夫人可真賢慧呀。」明蘭眼神很純潔。

  盛老太太似笑非笑的看了小孫女一眼,明蘭忽一陣心虛,臉上一紅,低下頭去。

  全哥兒被乳母抱上羅漢床後,一直捧著胸前紅繩串的古玉扳指玩兒,一根小胖手指伸進去,太寬,兩根伸進去,還是太寬,最後他一伸小肉拳頭,四根手指往裡一送,嗚哇,小手掌卡在扳指裡了!古玉溫潤,倒也不怎麼疼,全哥兒連連甩小胳膊,甩又甩不掉,掰也掰不下來,便舉著小拳頭往老太太懷裡鑽,要求解圍。

  盛老太太只好哄著幫他把扳指褪下來,這時外頭丫鬟高聲傳報:「老爺和三爺來了。」

  廳堂中女眷,除了老太太以外,俱是齊齊站起,斂衽行禮,盛紘和長楓一前一後進屋來了,這時全哥兒趴著老太太的肩頭依依哦哦的,張開短短的胳膊,沖著盛紘歡喜的叫了起來。

  中年發福的盛老爹一見了小孫子,心頭立刻酥軟了一般,給老太太行禮請安後,笑著伸手抱過全哥兒,坐到羅漢床的旁座上,把小肥仔放在膝頭逗弄起來。

  「除,粗父!」小肥仔口齒不清,很熟練的去抓祖父的鬍鬚。

  「嗯!我的乖寶貝!」盛紘眉開眼笑,由著小孫子來抓鬍鬚。

  老太太手上猶自捏著那枚扳指,見這祖孫倆這幅八百年沒見的親熱模樣,又好氣又好笑,笑罵道:「這小沒良心的!」

  盛紘摟著全哥兒,呵呵的一陣笑,全哥兒撲在他脖子上,用口水親滿了他半張老臉,王氏笑道:「都說隔輩兒親,果是千真萬確的。」

  到底小輩們都在,盛紘也不好和小孫子太樂呵了,逗了會兒,便把全哥兒交還給身旁的乳母,老太太對海氏道:「這不消停的,不去外頭蹦躂兩圈不肯停當,今兒日頭好,你領他出去再玩會兒罷。」

  海氏柔柔的應了聲,一旁在乳母懷裡的小胖墩機靈的很,好似聽懂了這話,乳母剛一彎腰,他就雙腿一蹬,穩穩當當的落在地上,歡快的蹦蹦跳跳出去了,後頭趕忙跟上三五個丫鬟婆子,追著出去了。

  海氏頗有幾分不安,急急福了福:「這孩子,忒沒規矩了……」

  「不妨事的!」盛紘含笑望著小孫子出去的門口,連連搖手,「男孩子小時還是皮實點兒好,將來不計十年寒窗還是行伍習藝,都靠一副康健的身子骨。」

  「正是。」老太太心裡喜歡,嘴裡卻故意道,「身板壯壯的,將來他老子要打他板子,咱們也不用揪心了!別跟他六姑母似的沒用,一頓手掌板子也挨不住!」

  「祖母!」明蘭大窘,嗔道,「您,您,就那麼一次,您還……?!」

  滿屋大笑間,海氏福禮退了出去,眾人依著輩分重新落座;盛紘和王氏分列羅漢床兩側,明蘭和長楓對面而坐。

  「六姑爺呢?」老太太笑的有些喘,緩了口氣後問道。

  盛紘正要捋鬍子,卻只摸到一叢被孫子抓亂的鳥窩,只好改捋為梳了:「在書房與我說了會子話,便去五軍都督府了,這兩日皇上不在宮裡,早朝是免了,可差事也不老少。」

  明蘭看看自家老爹,儘管一早就翹了班,但他的表情依舊很忠君愛國,明蘭很配合,立刻介面道:「兩宮太后微恙,去西山行宮療養調理,皇上隔幾日就去探望,真乃至誠至孝!」

  盛紘很滿意的點點頭,幾個女兒中,就數明蘭最乖覺,特別懂得配合。

  他是官場老油子了,早上去監察院點了個卯,瞧著沒什麼事就回府了,反正皇帝不在也不會有什麼急事,這當口還忙的連軸轉的,大多是近臣重臣寵臣之流,例如剛才匆匆離去的新任六女婿。

  「適才母親聊什麼呢?老遠就聽見笑聲了。」盛紘心情甚好,恭敬的跟老太太湊趣。

  老太太笑著指了指明蘭:「她們姐妹幾個的事,華兒想明丫頭了,如兒也能走動了,回頭趁著慧姐兒雙滿月擺酒,叫她們姐妹聚聚。」

  盛紘也笑著附和了幾句,忽又悵然起來,輕輕道:「說起來,墨兒嫁的更早,怎麼這會兒還沒消息?」

  這話立刻把廳堂內的溫度降低了些,王氏不屑的撇撇嘴,不予理睬,一直沉默的長楓忽抬頭,面上似有幾分牽掛,老太太看了這父子倆一眼,淡淡道:「前有因,後有果,如兒的福分她瞧不上,有什麼法子。」

  王氏心中痛快,盛紘只能長長歎口氣,老太太看了他一會兒,心頭一軟,溫言勸慰道:「你是個好父親,已盡足了做爹的本分,墨丫頭的路是她自己要死要活,寧可累及爹娘家人也要掙來的,如今……她誰也不用怪。」

  明蘭低頭不語。墨蘭的事她也有所耳聞,過的不算好,但也不算差,雖不如恩愛夫妻的甜如蜜糖,卻也沒像悲催的迎春那樣受打罵羞辱。

  墨蘭又會做面子功夫,裡外也基本能罩住,大約屬於相敬以上,受寵未滿。

  庶女多像雜草,能好好存活下來的庶女,生命力都不會弱,連嬌寵著長大的嫡長女華蘭都忍過來了,她們做庶女的還能金貴到哪裡去?興許沒了林姨娘的庇護和錯誤的方針指點,墨蘭反而能掙出自己的一片天地來呢。

  想撒嬌,任性,倔強,使氣?不好意思,除非你背景硬的好像花崗岩,還有無條件支持你的娘家。古代女子嫁人有幾個能圓滿的,理想等級也不過是互敬互重,我替你管小妾孩子,你負責養家掙錢,撐起門戶,大家搭檔著過日子唄。

  大家都在掙扎著過日子,明蘭不打算去同情憐憫誰。

  老太太不想再糾纏這話題了,朝盛紘道:「今兒你來,可有事與我說?」

  盛紘想起來意,不由得又高興起來,笑道:「母親料對了,今日,我是來說件喜事的。」他看了眼長楓,接著道,「前幾日我們不是去柳家赴宴麼,誰知幾日前柳兄忽來尋我,說有意與我家結親。」

  老太太眼前一亮:「哪位姑娘?」

  說起這個,盛紘更高興了:「是嫡次女,恰好也行三。」

  王氏張大了嘴,明蘭也大吃一驚,老太太忙追問:「此話當真?」

  「千真萬確!柳兄說話素來頂真。」盛紘捋著鬍子,笑眯眯的看著一旁的兒子,越看越覺著玉樹臨風,風采不凡。

  長楓臉紅了,不安的挪了挪身子,期期艾艾的低下頭,明蘭坐在他對面,杌子又矮,側眼看去,只見他神色很古怪,似是羞澀,又似不願,隱隱帶著認命般的感慨。

  話說這位柳銘柳大人,是少數和盛紘一路從同窗,同科,同年,然後變成同僚,又一直交好至今的知交,如今正任著正五品的大理寺左寺丞。雖品級官位都不如盛紘,但卻是延州柳氏正牌嫡房子弟出身,真正的世代書香官宦,綿延一兩百年的世家望族。

  延州柳家從前朝起,族中進士舉人從沒斷過,出過兩位從一品,三位正二品,其下子弟出仕為官的更是無數,雖不曾位極人臣或封疆大吏,但也是代代簪纓。

  據說擺在柳家祠堂裡有官職的牌位就是打副牌九也綽綽有餘了,雖說勢力名望不如海家,但到底是有根基的,盛紘每每談起柳家,總是掩不住一臉豔羨,同時再唏噓兩聲。

  當初盛紘曾動過心思讓柳家兒子娶如蘭,可惜柳氏大家族規矩大,祖父直接給定了親。不過,這樣人家的嫡女怎麼會……?明蘭不著急,把腦袋微微轉向王氏,慢慢等著。

  「他們怎麼瞧的上楓哥兒?」王氏果然耐不住了,直截了當的發問,「老爺可得問仔細了,別是裡頭有什麼差錯罷?」

  盛紘被當頭潑了一瓢冷水,憮然瞪了她一眼,老太太也微皺眉頭:「柳家三姑娘?我怎麼隱約記得,她似乎定親了?」

  長楓頭更低了,死活不肯抬起頭來,王氏驚呼:「莫非親事黃了?」

  盛紘又瞪了她一眼,轉頭繼續跟老太太回話:「母親放心,我如何會在兒女的親事上輕率,柳兄在您面前是執子侄禮,他的為人您也清楚,他通盤都與我說了。柳家閨女是訂了親的,是定安蔣家,就是致仕的蔣閣老的嫡麼孫。」

  老太太瞇著眼睛,點點頭:「倒是門當戶對。」

  盛紘看著老太太氣有些緩,喝口茶潤潤嗓子:「原本年前就要成親的,可那年定安不是發時疫麼?蔣閣老之子過逝了,那位蔣公子便得替父守孝三年。」

  「這是正理,如此,親事便得擱一擱了。」老太太道。

  盛紘放下茶碗,歎道:「於是兩家便約定了,待孝期一過便辦親事,誰知,就在幾月前,柳家打聽到一事……」他長長歎了口氣,「那蔣公子,竟然,竟然孝期與丫頭苟且,竟還生下兒子來了!」

  老太太沉了臉子,王氏鄙夷的扁扁嘴:「定安蔣家也不外如是。」

  「柳家嫂子也是大族出身,生平最是持禮嚴整,一聽聞這事,特特去了趟定安問怎麼回事,那蔣家自是連連賠禮,不過理論了半天,聘禮也加了不少,可也沒見有個說法。柳夫人便不願把閨女嫁過去了。」盛紘低聲道。

  屋內安靜,過了好一會兒,老太太才道:「若是我,我也不願把閨女嫁過去。」

  明蘭心裡暗暗點頭,這柳夫人倒是個明白人。

  其一,蔣公子孝期做出這等事情來,顯是不孝無德之人,人品和自製力都高明不到哪裡去;其二,居然連孩子都生下來了,足見蔣家家規不嚴,至少蔣夫人逃不掉一個溺愛放縱之責,攤上這麼個婆婆,也是麻煩不小;其三,到現在也沒答應去母留子,估計那丫鬟頗有幾分本事,讓蔣公子喜歡的很。

  這三條一出來,就算嫁過去估計日子也不好過;長痛不如短痛,與其嫁過去後,主動權捏在蔣家手裡,不如趁現在沒嫁,好好想清楚才是。

  「不嫁便不嫁唄!」王氏譏諷道,「柳家這樣的人家,閨女會嫁不出去?」

  「哪那麼容易?!」盛紘苦笑。

  王氏正待反唇相譏,明蘭忙出來勸架,輕聲道:「這事的確不容易。蔣柳兩家是幾輩子的交情了,就算做不成親家,也不好結仇不是。這親事若黃了,柳家若要撇清自己,便得說出蔣家公子的不孝行徑,我朝最重孝道,如此一來,那蔣公子以後的前程便要壞了;可如若不張揚,那破除婚約的錯處就得落在柳家姐姐身上了,再說親事就不容易了……」

  她話音柔柔,王氏聽了,也不禁怔住了:「這……倒是個麻煩。」

  盛紘愉悅的看了明蘭一眼,轉頭繼續對老太太道:「正如明兒說的,眼看著閨女歲數要過了,柳兄急的很,這才來尋我說親。旁人不知底細,但咱們卻是知情的,此事根本是蔣家理虧,何況那柳家姑娘您也是見過的,您不是常誇她的人品德行麼?」

  說到這裡,老太太已然十分心動了,眼神和盛紘對上,一陣交流,母子倆心下了然。

  這樁親事極好。

  本來長楓作為庶子,至今只是個舉子,進士還不知哪年能中,盛家又不是世家大族,求娶柳家世族嫡女屬於高攀,但這次柳家自己求上門來了,將來便是討了這個兒媳婦,也不用擔心長楓會丈夫氣短,或是受岳家眼色。

  老太太一拍羅漢床上的扶手,斷然道:「這親事可行,柳家三丫頭的人品,那是沒說的,端是持家良婦,你回頭就去問八字,若合適……」她頓了下,「我親自上門提親。」

  王氏臉綠了一半,滿肚子忿忿,還不等她開口,盛紘就緊著接口:「母親所言甚是,兒子也是這個意思,不能真叫女方倒著來提親。」

  「這親既然要結,就得做漂亮了。」老太太言語果斷,「就對外頭說,是我實在喜歡柳家閨女的品格,是以明知是高攀,也厚著臉皮上門求娶了。」

  「然後讓柳兄故作為難一下,叫蔣家自己出面,尋個什麼守孝護陵之類的藉口,說怕耽誤了人家姑娘,把婚約給了了,這樣在外頭有個說法。」盛紘早有全盤計畫了。

  「這事難免有人議論,咱們吃點面子虧,讓柳家把臉做足了,他們念著好處,以後定然會多多提攜楓哥兒!」

  母子倆你一言我一語,全然沒有別人插嘴的機會,王氏嘔的要命,只恨腦子不靈光,一時之間想不出個反對的理由。明蘭很堅定的低著頭,不和王氏的目光接觸,這的確是門好親事,就是她,這會兒也想不出不妥之處來。

  老太太轉過頭,滿懷慈愛的去看長楓,好歹也是自己看大的,也盼他能一生順遂,柳家族人出仕不少,就算官位不高,好歹人多力量大,將來長楓也能有個靠山。

  盛紘忙叫他給老太太磕頭謝過。

  「孫兒不孝,又要勞煩祖母了,叫祖母這麼大年紀,還為孫兒的婚事奔波,孫兒真是過意不去。」長楓說話永遠是很動聽的,紅著臉,扭扭捏捏的像個大姑娘。

  老太太笑呵呵著:「能給你討個好媳婦,我便跑斷老腿也是樂意的。」

  大家又調侃了長楓幾句,盛紘便叫他回屋讀書了。

  長楓面紅若雲霞,頰若桃花,眼中泛著幾抹幽怨和悲催,他不敢和長輩對眼,只在離開前,用力的看了明蘭一眼;明蘭正大聲向盛紘和老太太表示賀喜,湊著趣的說喜慶話,乍然看見長楓這樣的眼光,她忍不住心頭虛了一下。

  她知道長楓的意思,不過她也不敢提出來。

  長楓出去後,老太太和盛紘接著談婚事要項,越說越投機,明蘭見王氏臉色黑灰,想來是心頭極不痛快的,趕緊跟她說些山野趣事,什麼逮野兔子,筐野麻雀,泡溫泉……

  王氏漸漸提起了興致,問道:「那溫泉莊子也在西山上?都說那是好地方,水溫山暖,最能調神理氣,泡溫泉還能治病痛,你大姐姐身子不好……」她拖長了調子。

  明蘭很上道,立刻笑著道:「太太說的是,我早就想著這個了,我已吩咐了好好拾掇莊子,回頭待大姐姐身子俐落了,我就請大姐姐去溫泉莊子裡歇兩天;還有老太太和太太,咱們一道去。可惜五姐姐懷著身孕,不好泡溫泉的。」

  王氏見明蘭溫順聽話,心裡很舒坦,又道:「我知道你是個好孩子,咱家在京裡就那麼幾個親戚,你就是嫁人了,也不能忘了康姨媽,也讓她們沾沾你的光……」

  話還沒說完,只聽砰的一聲,盛老太太重重的把茶碗頓在床幾上,面如寒霜:「嫁出去的閨女,是人家家的人了。華蘭身子不好,須得調理,那也就算了,娘家的七姑八姨一窩蜂的往顧家莊子上跑,算怎麼回事?投靠呢,還是打秋風?盛家還要臉面不要了?!」

  盛紘素來愛惜羽毛名聲,剛才聽著王氏說那話還不覺著什麼,這會兒卻是一臉不悅。

  王氏的臉色難看極了,低聲嘟囔著:「不就丁點大事嘛,明丫頭如今風光了,還不興幫扶著些娘家呀……」

  老太太短短冷笑了幾聲,盯著王氏,慢慢道:「成親這才多少日子,往華兒處,往你和柏哥兒媳婦處,還有如丫頭那兒,她前前後後都送了多少厚禮了!那些貂皮雪參,吃穿戴用,我忍著不說,你便當是路旁撿的,恨不能多要些才好?」

  當著小輩受數落,王氏羞憤之極,她聽出老太太的怒意,不敢再回嘴,明蘭恭敬的站起來,端正的立在一旁,她一點也不想說話,盛家人也還罷了;至於康姨媽嘛,她只希望能少見她幾次,見一回被訓斥一回,她又不是M,被打了左臉還湊右臉。

  廳內靜謐一片,老太太緩緩掃了遍盛紘夫婦,似有深意的說了一句:「便如今日楓哥兒了,若真是好親事,我便是拖著老骨頭也會去張羅!可顧家?池子深,水渾得厲害,這親事當初可不是我中意來的。」

  這句話說的王氏腦門冒汗,盛紘嘴裡發苦。

  老太太看了眼明蘭,低頭站在一旁,只見她尖尖的下頜,心頭一陣冒火,提高了嗓子道:「明丫兒是個懶散自在的,合該找個本分的尋常人家;那顧家卻是個事堆兒,明丫兒才多大,小孩子家家的剛成親,又沒個貼心的長輩看顧,處處不知底細,提著嗓子眼過日子,不知哪天就出了差錯,她自己還顧不過來呢!這腳跟都還沒站穩,就有人惦記著『沾光』了?」

  王氏面皮發燒,盛紘狠狠刺了她一眼,不是自己閨女,就不心疼了?幸虧長楓的婚事是他親自去張羅的,不然,還不知成什麼樣呢。

  明蘭眼眶發熱,努力不讓眼淚冒出來,她知道這是老太太在給她立門檻,免得王氏一天到晚來替這個那個提要求。她用力眨了兩下眼睛,把水分擠出眼角,抬頭走到老太太身旁,巧笑著:「老太太心疼我,怕我把婆家搬空了給娘家,回頭叫人給攆回來!」

  老太太忍不住嘴角一彎,明蘭挽著她的胳膊,甜蜜蜜的哄著:「不過是幾池子溫泉,別人就罷了,咱們自家人定然是要去的!到時候我給老太太和太太搓背捏肩,我的手藝,老太太最清楚了,到時候別舒服的爬不出池子咯。」

  老太太被她搖的發晃,用力擰了她一把,含笑瞪了她一眼,明蘭轉頭對盛紘,表情認真,口吻嚴肅:「女兒雖有心盡孝,然男女有別。爹爹還是指望哥哥和姑爺們的本事罷,不過我先提醒您一句,您那六姑爺是使三百石強弓大箭的,雙臂皆可控弦,您可悠著點兒。」

  盛紘愁容盡去,一個沒繃住,失笑出來,指著明蘭連連搖頭:「你這丫頭!」

  老太太終於樂了,反手摟住小孫女,抱在懷裡狠狠拍了幾下:「就知道貧嘴!」

  笑鬧了一陣子,盛紘和王氏雙雙告退,廳堂裡只剩下祖孫二人,老太太慢慢斂去笑容,立刻下了羅漢床,直拉著明蘭往裡屋去了。

  「說吧,顧府出什麼事了?」老太太神色肅穆的盯著明蘭,「你是我帶大的,肚裡有幾根腸子我還不清楚,少廢話,說!」

  明蘭知道瞞不過去,索性直說了,從頭到尾,足足說了兩盞茶功夫才算完。

  「所以你想回來躲兩天?」老太太的聲音直往上揚,目光好像在看一顆榆木腦袋。

  明蘭面有赧色,支支吾吾的:「……就是想想,我也知道,這樣不妥的。」

  「算你還不傻!」盛老太太沒好氣的白了她一眼。

  明蘭摸摸腦袋,不好意思的耷拉下耳朵。

  老太太拉過明蘭,緩緩道:「你說老實話,你可是覺著你夫婿這事做的過了?你心裡不同意,所以不想在那兒待著,對不對?」

  明蘭眸子清澈,直直的看向老人的雙眼,過了良久,她才搖搖頭,低聲道:「不,其實,我覺著他做的沒錯。」

  老太太眸子閃了一下,明蘭把頭靠在祖母的肩上,一字一句道:「那些人,雖然哭天抹淚的喊可憐,但我知道,他們遠沒有到末路。廷燁心裡想的是什麼,他們其實清楚的很,無非是『公道』二字,可他們偏偏隻字不提。」

  「廷燁並未要逼死他們,他們無非捨不得榮華富貴罷了。既想仗著廷燁的勢,繼續安享尊榮,又不願真心悔過當年和這些年對白夫人和廷燁的虧待,他們哭著,嚎喪著,耍著無賴,就是想逼迫著廷燁心一軟,手一松,就把他們抬過去了。」

  明蘭微微出神,「我想躲出來,只是,只是……」嫌煩,不願衝鋒陷陣的去作戰。

  老太太慈愛的撫著她的頭髮,蒼老的聲音像太陽下棉絮一樣柔軟溫暖:「你是個聰明的,很多話不用我說,你心裡都明白,回去後,好好過日子罷。」

  明蘭揚起明媚的面龐,摟著老太太的脖子,重重的應了一聲:「嗯。」

  這日她在盛府飽飽的吃了一頓,狠狠睡了一下午,鬥志昂揚的回了澄園。

  端正態度後,明蘭心情愉快許多,萬般體貼的服侍顧廷燁更衣梳洗,晚飯照舊擺在涼爽的庭院裡,摒退四周丫鬟,只留夫妻二人淺酌一杯。

  「我還當你留在那兒了?」他嘴角含笑,幾分微醺。

  明蘭搖頭晃腦:「祖母說了,我和你是一根繩上拴的螞蚱,便是你要殺人放火,那我就幫著毀屍滅跡。」

  顧廷燁俊眉微挑,舉杯往前一送,朗聲笑道:「老人家高見!」

  一仰而盡,放下酒杯,顧廷燁心頭一片暢快,又道:「還有你三哥的這門親事,頗是不錯。柳銘此人,貌似耿倔,不識時務,直則外方內圓,這些年京畿風雲,大理寺革撤殺頭了多少,他能平安至今,算是個人物。」

  明蘭倒不奇怪,所謂物以類聚,為什麼盛紘在工部待了沒兩天,就和當時的工部尚書盧老大人相見恨晚,本質上,他們就是同一類人。

  本來盧老大人已經打算在工部尚書的任上告老了,誰知碰上了變亂的機緣,這才順勢入了內閣,而如無意外,盛紘打算以盧老大人為學習榜樣了。

  和盛紘能交好這麼多年,明蘭估計柳銘大人COS海瑞也有限。

  「親事不錯,你怎麼這般模樣?」顧廷燁瞧明蘭似有幾分感慨,「莫非你三哥不願?」

  明蘭:「怎會不願呢?這位柳三姑娘可是品貌皆酷肖乃父。」

  顧廷燁聽出些味道了,看了明蘭一會兒:「品,貌,皆似?」他腦海迅速浮現了一張並不很美妙的面孔。

  「酷似。」

  不是說柳三姑娘醜的驚天動地,而是……咳咳,明蘭每回看見她,就會想起高中那位嚴肅的訓導主任,戴著假髮,插著珠釵的尊榮。

  顧廷燁眼神亮了亮,問:「你三哥可知道?」

  「自然知道。」   

  兩家女眷常往來,就算長楓不記得柳姑娘小時候的模樣了,如蘭難得見到一個和她外貌如此懸殊的閨秀,每回去柳家做客回來,都恨不能用高音喇叭來直播。

  明蘭眼神憂鬱,「所以我三哥高興的連飯也吃不下了。」



第143回

  鑒於打算和顧氏婦孺們長期抗戰,當夜熄燈落帳後,明蘭嚴正拒絕了某人的種種挑逗,堅定的把背轉向他,像蝦米一樣抱著被子,一夜好眠到天亮;顧廷燁又好氣又好笑,他並非嗜欲之人,攬過她的肩頭睡下了。

  次日一早醒來,明蘭發覺懷裡的被子變成了一條壯碩的臂膀,肚子上熟悉的擱了一條長腿,她揉了半天眼睛,然後手腳並用的推(踢)醒男人——通常不用早朝的日子,明蘭都會努力和他一起起床,用早餐,送他出門。

  一番梳洗過後,正攬鏡自照,顧廷燁從淨房裡出來了,神色有些奇怪,揮手摒退房中丫鬟,闊步跨到明蘭面前,一撩袖子,幽黑戲謔的眸子盯著明蘭:「你若想吃肘子了,與我說便是,何須如此?」

  壯碩的上臂,微微賁張的淡褐色肌膚上有三個淺淺的滾圓牙印,很整齊的排列成品字形,三枚牙印好似咧開了嘴,一起沖著明蘭大笑。

  明蘭一陣心虛,她完全不記得了,又不願意承認自己想吃肘子了,硬著頭皮道:「那個……大戰前,不是要祭旗的嗎?這個,這個牙印,不過略表吾之決心。」

  顧廷燁本想放過她算了,誰知這傢伙竟負隅頑抗,還嘴硬抵賴,他瞇了瞇眼睛,故意板起臉來:「說的好!我也表下決心罷。」

  最後,顧廷燁伸胳膊和她的肩頸一比對,兩組品字形的牙印,大小勻稱,他表示十分滿意;明蘭捂著水豆腐般的嫩肩頭,一臉委屈的瞅著男人,用眼神表示控訴:嗚嗚嗚,壞人,人家在睡夢中是無心的,你是有意的。

  她一臉愁眉苦臉的小包子表情把顧廷燁給逗樂了,摟著她親昵了好一會兒,手上一陣亂摸,險些摸出火苗來,結果不夠時間吃早點了,男人只好胡亂塞了兩口酥卷燒賣就出門了。臨出門前,明蘭好心提著帕子要給他揩嘴,男人卻故意在她臉上胡親了一起,明蘭躲閃不及,叫他蹭的滿臉都是點心渣。

  丹橘捧著水盆,重新服侍明蘭梳洗上香膏花脂,臉上忿忿的,嘴裡喃喃兩句責怪的意思,一旁的崔媽媽卻笑皺了一張老臉,瞪了丹橘一眼:「小丫頭知道什麼!不許妄言。」

  新婚燕爾,就是要這般蜜裡調油才好;前陣子她瞧明蘭悶悶不樂的,連帶著顧廷燁也心緒不佳;崔媽媽心下多少不安,如今見夫妻二人又好的更勝往昔,她這才放心。

  待侯府那邊的人再上門時,便發現明蘭今時不同往日,態度更加和藹了!

  面對女眷們的訴苦,明蘭表示深切的同情,並且樂觀的鼓勵她們『定然不會有大事的』(不會掉腦袋),隨即氣定神閑的自管自處置宅務,或是發問管事,或是發放月錢。

  當中還開了兩次庫房,一次是取了幾張上好的皮子,另早預備好的禮單,一起叫送去薄老將軍府上,恭賀人家弄瓦之喜。薄家素來低調,估計洗三滿月都不預備大辦了。

  第二次開庫房則是往裡放東西。

  自打那回上樑開府之筵後,明蘭終於知道了身居高位的好處,這些日子來,她陸陸續續收了七八筆厚禮,有顧廷燁以前的老部下,如今在地方上任職的,每年冬夏或年節必會送來『土儀』,也有顧廷燁現如今的僚屬,以種種名目送來『賀儀』,還有七八竿子堪堪能打著的親朋,更是說不清楚。

  這種情形明蘭並不陌生,只不過以前是盛家備下禮單送往各位世叔世伯處,也不算行賄受賄,不過是多多聯絡感情,指望人家提攜一二罷了;人家未必貪圖你這些好處,但這些恭敬的舉動能表示你『知情識趣』,不是那等得了好處也沒響動裝糊塗的。

  而現在,情形倒了過來,明蘭成了收禮的;她當上特權階級的時間還不久,對於理所當然的收東西,她頗不習慣。

  「伏大人多禮了。」明蘭手持一張禮單,微笑著朝立在當前的一個僕婦說話,「伏老大人是和我家老侯爺一道刀尖上打滾出來的,老輩子的交情了,何須這般客氣。」

  「夫人說的極是。」那僕婦約三十多歲,穿戴的十分體面,恭敬的福了福,「我家老太爺身子不好,疏於走動,這些年來淡了些故交的情分……;老太爺當年便說都督大人將來必有大好前程,如今看來,果是如此。有子如此,老太爺也為故去的老侯爺高興。」

  明蘭笑了笑,看向一旁的炳二太太和朱氏,見她們二人面色十分難看。

  這些日子來,原先和寧遠侯府往來密切的好些人家,都漸漸轉了風向,顧廷燁跟公孫白石商量了許久,屬於被牽連的人家,能幫就幫一把,有些咎由自取的,就拒之門外了。

  這家老太爺與顧老侯爺原來份屬同僚,伏家也是世代將門,在連串風波中不可避免的被掃到些颱風尾。

  又說了幾句場面話後,明蘭叫那僕婦帶了些藥材補品回伏家。

  回禮也很有講究,若是人家送來的禮原封不動的退回去,意思是『別來煩我,我跟你不熟』,若是收下禮物後,迅速回贈一份同等價值的禮,意思就是『謝謝你的愛,但咱們還是保持些距離吧』,像現在這樣,只稍稍回送一點意思意思,表示願意接受對方的善意。

  那種大喇喇的收下不用客氣的,一般來說,要麼是通家之好的親密關係,要麼是上下屬的照拂關係,再不然就是其它特殊原因,總而言之,也是互通有無。

  送走客人,明蘭對自己的表現很滿意,自覺地婚後又學了不少新東西。

  不理會炳二太太的冷言冷語,明蘭熱絡的招呼朱氏嘗嘗新上的點心:「這是拿北邊新送來的酥酪做的,聽說北邊人是直接吃的,我覺著味兒重,還有些膻,便叫做成點心,這樣反而香濃滑軟呢。」

  朱氏僵硬著面皮,拿著點心艱難的嘗起來,炳二太太咬著嘴唇:「弟妹真是好閒情逸致,自家叔伯兄弟都急難的要抹脖子了,你還這般不鹹不淡的,也不知心腸是什麼做的!」

  「說的好,我的心腸和世上一般女子自然無二般。」明蘭慢慢轉過頭,唇含淺笑,「二嫂子既把話說到這個份上,我今日也說句掏心窩子的話罷。」

  明蘭緩緩捋平衣裙,看著她:「外頭的事我一個婦道人家原也插不上手,然該說的我都說了,該做的我也做了;若我家二爺有別的顧慮或考量,難道我還能硬逼著不成?」

  炳二太太氣鼓鼓的,明蘭正色道:「說到底,畢竟是出嫁從夫,夫為妻綱,便是娘家在夫家面前都得退了一射之地;二嫂子滿天下去問問,有幾個嫁婦,會為了旁人和自己夫婿對著幹的?我知道這話不好聽,可實在道理大多是不好聽的。」

  炳二太太心知是這個理,她辯駁不出,嘴巴開合了幾下,剛想張嘴,明蘭就微笑著接上:「興許二嫂子有這膽氣,但明蘭甫進門不到半年,膝下猶空空,只能本分謹慎為人,絕不敢越雷池半步,望二嫂子見諒。」說完,再苦笑兩下,表示無奈。

  拒絕而又不想得罪人的關鍵就是:態度要溫和,原則要堅定,話要講明白,以示非戰之罪,力不能及,乃是天意呀天意。她們是妯娌,估計在以後不可能不見面,還是緩和些的好。

  況且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也不用再說旁的了,她們這樣來糾纏也是有限度的,估摸著大約再來幾天,她們瞧著沒戲,也就消停了。

  明蘭笑眯眯的繼續請她們飲茶吃點心,有事辦事,沒事就抱著個小針線筐子做些活計,顯示自己很賢慧;終歸她們不能沖上來打她一頓,那麼左耳進右耳出就是了。

  「這針腳真細密。」還是朱氏會看臉色,湊到明蘭身邊,拈起一件小肚兜,贊道,「嘖嘖,這花色,這針線,真是沒說的。」

  明蘭微紅著臉,輕輕撚著線頭:「我娘家大姐托人帶話,說她想尋我說話,我預備明早過去,這活計還差幾針,索性做得了,一道給送去。」

  朱氏微詫,隨即又面色如常,調笑道:「哎呀呀呀,到底是自家姐姐,不知我家賢哥兒有沒有福氣穿上這麼好針線的活計。」眼波一轉,故意盯著明蘭,添上一句,「替人家孩兒做,終歸不如替自己做的好,不知什麼時候你自己生一個喲?」

  明蘭臉紅了一大片,嘴角含笑,嬌羞滿面,『輕輕』推了朱氏一把:「哎喲!討厭啦,你,你,你,真是的!哪有這樣說人家的……」

  朱氏不曾提防,一個趔趄,險些從椅子上跌下去,胳膊撞疼的金星直冒。

  ……

  次日去忠勤伯府時,明蘭把這段子跟華蘭說了,只逗的她笑彎了腰,伏在炕床上,伸著尖細的質監點明蘭的腦門:「你呀你!這麼大了,還跟孩子似的!這般耍著,便快活了嗎?」

  明蘭滿不在乎的晃著腦袋:「這些日子叫她們折騰的夠嗆,還不許我討回些來呀;她們就偷著樂罷,這若換做了五姐姐,怕是要掃帚菜刀伺候了!」

  華蘭拿帕子輕掩著嘴,笑的花枝亂顫。

  明蘭細細打量她,華蘭的確是精神了,雖然人還是有些瘦,但眉眼舒展,愁容盡去,神態輕快之間,似又回到了當初那個無憂無慮又驕傲高貴的盛家大小姐。

  好容易歇了笑,華蘭叫送上了一大盤點心:「喏,來嘗嘗,翠蟬也許久沒做了。」

  紅豔豔的豆沙小花糕,金燦燦的蜂蜜果子幹露,韌韌的紅糖糯米藕,還有白胖甜糯的酥酪奶豆卷,明蘭一嘗之下,口味美妙熟悉,歎道:「祖母還是最疼大姐姐呀,把最得房媽媽手藝的翠蟬給了姐姐,我自出了娘家,好久沒吃著這味兒了。」

  一旁的翠微佯嗔著:「感情姑娘是嫌棄我們幾個了,罷了,翠蟬姐姐,要不你與我換換吧,免得我們姑娘瞧著我們生厭了!」

  翠蟬捂嘴笑著,華蘭指著翠微笑道:「小蹄子,誰不知你家姑娘對下頭是極寬厚的,你少在那兒得了便宜賣乖!」

  「翠蟬姐姐呀!」一旁的小桃瞧著那些熟悉的點心也頗心動,舔著臉湊過去,「既然我家姑娘這麼好,不如你就過來罷!」

  翠蟬生性溫柔,也不爭辯,只站到華蘭身旁,柔柔道:「我和我家姑娘是一道大的,說好一輩子服侍姑娘,便是姑娘打我罵我攆我,我也是絕不走的。」

  明蘭表示眼紅,嘖嘖了半天,華蘭嘴裡雖不說,心裡卻大是得意,又說了幾句,叫翠蟬領著翠微和小桃出去吃點心了。

  「大姐姐最近不錯呀!」明蘭往嘴裡放著點心,笑的有深意,「這點心工序繁複,配料麻煩,鍋碗瓢盆的一大摞,想來大姐姐是有自己個兒的小廚房了?」

  華蘭大眼瞪的俏皮,瞧明蘭吃的滿嘴渣子,笑著給她揩了揩嘴角:「房媽媽年紀大了,我知你不好意思多煩擾她;以後想吃點心了,就跟姐姐說,叫人送個信就成了,我叫翠蟬做了送過去。」

  明蘭幸福的依偎過去:「還是大姐姐待我好!」

  華蘭笑成了一朵迎春花,幫著捋了捋明蘭的鬢髮:「傻丫頭!」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華蘭的性子她最清楚,屬於大姐姐型,喜歡關照比自己弱小溫順的人,這種因為照料別人而獲得的成就感,比幫了她大忙還能讓她高興。

  「那個……」明蘭想起一事,十分好奇,便試探著,「如何了?」

  當初出的餿主意,現在也不知如何了,明蘭只在剛才進來時粗粗看了兩眼,新姨娘生的端莊秀麗,雖韶華已過,但難掩和煦溫柔,她話不多,言談間甚是守禮,很本分的跟在袁夫人身後,卻也不見過分的卑躬屈膝。

  華蘭瞥了她一眼,知道她心裡所想,當即得意道:「計已售出。」

  壽山伯夫人並不想弄個真的很風騷很愛嬌的小妖精來弄的家宅不寧,是以她尋來的這位張姨娘雖不夠年輕漂亮,卻明理賢慧,從不提無禮的要求不說,言談舉止也能上檯面,還溫存小意,體貼萬端,待上下俱是和善仁慈,忠勤伯爺那乾涸已久的心靈,剎那間宛如受到尼亞加拉大瀑布般的滋潤。

  張姨娘是良家所出,又是壽山伯夫人親自聘來,袁伯爺點頭答應的,正是典型的貴妾;袁夫人阻止不了她進門,便想著過後慢慢折騰她。不過張氏的言行偏偏尋不出什麼錯處來,待正房夫人始終恭敬有加,便是被無故掌嘴罰跪,她也一概受了,然後晚上頂著一臉一身的傷痕去給袁老伯爺看。

  「這幾日那兩口子正鬧彆扭呢。」華蘭指指東邊,意指袁家大房,「大哥怪她幫著婆婆瞞下了所有事情,還說,若不是這會兒查出來,怕是將來他襲位時,袁家已是個空殼子了!」

  袁家兄弟倆雖一個能幹,一個平庸,但感情倒是不錯,尤其是袁文紹幾次向兄長表明願少分家產,將來靠自己本事立業。

  「你說,我要不要叫張姨娘送兩個丫頭過去。」華蘭細細的牙齒輕咬著紅唇,一臉壞壞的笑,「叫那邊也熱鬧熱鬧……」

  「別別別,千萬別!」明蘭連忙打住華蘭的爛計策,「你大嫂那房現在這樣很好。」就讓兄弟兩房的妾室通房數目維持這樣懸殊的比例。

  「是嗎?」

  華蘭滿臉懷疑,她這會兒正興奮,十年的憋屈氣直想一朝出盡。

  「你大嫂兩口子吵架跟你有什麼好處?大姐姐能多長兩斤肉嗎?」明蘭壓低了聲音,一臉狗頭軍師模樣,「損人不利己是斷然不可取的!損人,那就一定要有利於自己!」

  華蘭是聰明人,一點就透,奈何心頭鬱結。

  明蘭見她領口露出的肩頸,禿禿聳立的鎖骨,端是可憐,她心中憐惜:「大姐姐眼光要放長遠,你婆婆是不會消停的,她在別處吃了癟,回頭定要找你出氣,你又不能頂回去。你如今身子不好,她若以此為藉口,又要給姐夫納妾呢?」

  華蘭緩緩的點頭:「沒錯。若我婆婆以後再敢開口,就請張姨娘把事情捅到公爹面前去!兩個兒子,兩個兒媳,沒有這般偏心法的!」她受了十年的委屈,如今總算攏住了丈夫的心,又有兩個兒子傍身,怎麼也有些底氣了。

  想到兒子,她眼光一轉,一把捉住明蘭的襟子,低聲道:「我說,你可有消息了?」

  明蘭端著沒沾唇的茶杯,木木的看著華蘭,這女人思緒轉的也太快了;她無奈道:「我成親這才倆月呢,哪那麼快呀。」

  她例假週期比一般人長,四十天才一回,相對的,排卵期也就少了。

  「你少裝蒜!」華蘭瞪她,奪下她手中的糕點,「你拿著賀老夫人的手劄,想怎樣?說,到底想什麼時候生?」

  明蘭知道瞞不過華蘭,苦笑著:「本來想半年後再生的,可前日剛叫祖母訓了一頓,我想著這輪藥吃完就算了,大約再個把月罷。」

  盛老太太的意思是:就算生了,也未必一舉得男,差不多了,就趕緊生罷。

  華蘭滿意的點點頭:「你知道就好!女人究竟還是要靠兒女傍身的,你別不知死活,仗著二郎這會兒喜歡你,就稀裡糊塗的!」

  明蘭大冤枉,舉起雙手低呼:「哪有呀!我這是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賀老夫人早說過了,頭胎最要緊,要好好調理身子,以後幾胎就都順了。可那會兒我剛嫁進顧家,明的暗的不知多少坑窪,不把窩裡窩外料理乾淨了,來伺候的人長什麼心眼都不知道,連吃的用的都沒底,我敢放膽子生娃娃嗎?」

  以賀老夫人的醫術,當初也沒能保住幼子的性命,無非是暗箭難防罷了。

  「你就耍嘴皮子罷!」華蘭揪著明蘭的耳朵,眼睛瞪的老大,「少廢話,趕緊生個兒子!」

  明蘭救下自己的耳朵,板著臉道:「大姐姐別老說我了,你也該好好調理身子了,自己身子不好,什麼都是虛的!若有個萬一,你放心姐夫續弦?你放心外甥和外甥女落到別人手裡?我這回帶來的藥都是按著方子來的!你還是老實點顧著自己罷!」

  華蘭改去捏明蘭的小包子臉,笑罵著:「好!你能耐!你有本事學著賀老夫人,一口氣生個四男四女八個孩兒出來!我做姐姐的,以後就服了你!」

  明蘭也不怕臉紅,很認真的點點頭:「沒錯,我正打算跟賀老夫人學,多生娃,生好娃。」

  華蘭:……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8-24 04:33 PM

第144回

  明蘭所料非差,她越是愁眉苦臉坐立難安,侯府的女眷便如看到了希望,變本加厲的哭訴責問,糾纏不休;但當她擺出一臉‘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她們倒無法了。

  大約五六天后,世界又清淨了。

  這就好比一正在調戲大姑娘的小流氓,原本只想占點兒手腳便宜,若此菇涼緊捂襟口,眼睛水汪汪的,一副小白兔狀的高呼‘ ,沒准那流氓一受激勵,立馬升級調戲版本了;倘若此菇涼把衣裳一敞,一臉彪悍猙獰‘小子嘿,有種你就上,你要不上你丫就不是純爺兒們’,興許會有嚇跑流氓的可能性。

  明蘭自覺十分高明,便把上述見解跟顧廷燁炫耀了一番,男人十分感興趣,立刻關門掩窗,很有學術精神的要求當場試驗此理論效果如何,還很自覺的幫她去扯衣領。

  遭遇大流氓,她只好落荒而逃。

  一空出功夫來,明蘭就想起一事急要辦,這日她特意步行至蔻香苑。

  自打上回明蘭罰了個嚼舌頭的婆子後——二十大板,立刻攆出去,蔻香苑上下再不敢小覷蓉姐兒,衣食住行無一不敢盡心的,所謂居移氣養移體,個把月下來,蓉姐兒臉蛋兒圓潤了,身子也抽高了些,畏縮之氣也少了不少。

  明蘭好似一位盡職的飼養員,把蓉姐兒上下左右看了個遍,才滿意的沖鞏秋二人笑了笑:「蓉姐兒氣色可瞧著好多了,你們也有心。」

  秋娘木木的笑了笑,目含清愁,鞏紅綃則活泛多了,立刻道:「瞧夫人說的,姐兒是老爺頭個閨女,咱們府裡上下能不用心嗎?」

  明蘭淡淡的看了她一眼,用碗蓋撥動茶葉:「第幾個閨女不要緊,你們只消記得,無論將來如何,蓉姐兒總是這府裡的大小姐,是實打實的主子就是了。」

  蓉姐兒飛快了瞥了眼明蘭,又低下頭去,鞏紅綃楞了一拍,平日裡夫人都是很好說話的,今兒怎麼忽然尖銳起來了?她尷尬的笑了笑,老實的站到一旁。

  明蘭溫和的微笑,叫她們倆都坐下,又問了幾句蓉姐兒的起居,便提出要問蓉姐兒的功課,鞏秋二人同時呆了呆,互看一眼,蓉姐兒有些局促的挪了挪的小腳。

  秋娘面有不安,但還是很快從裡屋取出一個小小的陣線籠子,拿出幾塊布頭給明蘭瞧,聲音中難掩惶恐:「這……日子還不長,姐兒只學了這些……」

  明蘭拿過幾塊布頭細細看了,微微點頭,要知道蓉姐兒剛來澄園時,女紅水準止步於剛能縫合幾道小裂口子,如今已能繡幾片歪歪斜斜的葉子了,縫紉和刺繡其實是差別很大的兩個概念,雖說進步不大,但好歹算是上手了。

  「你不用這麼束手束腳的,我瞧著這不錯了,萬事起頭難;蓉姐兒不是個愚鈍的,但凡你肯用心,總有進益。」明蘭微笑著安撫秋娘,又語重心長道,「我瞧過你給老爺做的衣裳,的確是好手藝,蓉姐兒若能學得你一半,於將來的前程也有助益。」

  秋娘柔柔的應了聲,臉色看著好多了。

  然後輪到鞏紅綃了。

  蓉姐兒剛來時,明蘭曾仔細問過,知道她識字不過二三十許,其中三分之一認識但不會寫,三分之一湊在一起能認出來,分開就不保險了,詩只會背《靜夜思》的前兩句和《鵝》的頭一句(明蘭腹誹:頗有乃父之風),從教育理論來說,這種情況下,文化教育的開展應該有很大的發揮餘地,所以明蘭一臉期待的望著鞏老師。

  鞏紅綃臉上一陣青一陣白,她的丫頭金喜慢吞吞的把一疊‘薄薄’的紙張遞上來,明蘭接過一看,頓時臉上不好看了——字還是那些熟面孔,筆劃還是那麼爛,連錯別字都還錯在老地方。明蘭不死心,又細細點了一遍字數,終於忍不住有氣了。

  「都一個月了,才新識了十一二個字,嗯?」最後一個字,尾音高高吊起,聲音發冷,「是你沒多教,還是姐兒沒能學進去呀?」

  要三天才能認一個字?顧廷燁的基因沒這麼差吧?

  鞏姨娘強笑著,想和稀泥過去:「姐兒是個聰明機靈的,但似是對書袋子沒興致,是以……」蓉姐兒忽然抬起來來,滿臉倔強,似是不服,鞏紅綃看見了,尷尬的頓了頓,「也是我的不是,沒心思教,這陣子府裡不是忙嘛……」

  她也很為難,她原本就跟蓉姐兒感情一般,又做不來秋娘那般軟語輕勸的,整個蔻香苑又都是明蘭的耳目,只消動了蓉姐兒一指頭,明蘭就會立刻知道。

  打不得,哄不了,勸不進,她嫌麻煩,就偷了下懶,誰知明蘭會突然來檢查。

  明蘭淡淡道:「哦,忙什麼?」

  鞏紅綃俏目閃爍,似是為難措辭,咬著嘴唇道:「雖說我是個無足輕重的,但到底是顧家的事,如今各位太太奶奶急的急,慌的慌,鎮日的進進出出,我這心呀,怎麼也放不下……」

  她說不下去了,因為明蘭目光冷漠。

  明蘭先不說話,只示意丹橘領著蓉姐兒先出去,她慢慢的放下茶碗,清脆的底盞在磁片裡敲出聲響,才道:「鞏姨娘果然耳聰目明,這件事兒連我都插不上手,我竟不知道你這麼‘放心不下’了?」

  「你操心的可真不少呀?!」明蘭冷冷的注視著她。

  鞏紅綃惶恐的站起來,一旁的秋娘瞧著,也跟著站起來。

  明蘭輕輕收回目光,在鞏秋二人的面上溜了一圈,語氣放緩:「我年紀輕,也沒養過孩子,原本沒想這麼多,幾日前我去了趟忠勤伯府,卻見我那小外甥女,不過五歲多點兒,寫出來的字,說出來的話,已是很能見人了!」

  想到莊姐兒小小年紀,瓷娃娃一般精緻的小人兒,說話朗朗清楚,態度落落大方,有問有答,不怯不驕,再看看已快九歲的蓉姐兒,明蘭就一陣頭痛。

  按照華蘭的培養計畫,大家閨秀五歲前後應該做好啟蒙教育了,十歲上就可以拿出手被相看了(女紅,談吐,姿態,文化程度),到了十五歲上下,親事就該定下了。

  明蘭聽了,當時就一陣心虛內疚,覺得蓉姐兒到底不是自己生的,自己根本沒想這麼多這麼長遠,覺得才小學二年級的孩子再多快活兩年也不打緊,完全沒有預估到形勢的嚴峻。

  明蘭歎了口氣,語重心長:「我也不指著你給我教出個詩詞歌賦的才女來,可你也不能一味疏忽,咱們這樣的人家,總不好姑娘家連本《女誡》和《閨訓》都看不了吧?!說出去平白笑話了!」

  明蘭頓了頓,放重了語氣:「太夫人把蓉姐兒交到你手裡,你也當多用些心才是!蓉姐兒的學業如今這樣,你還有功夫管旁的閒事麼?!」

  話說這段日子,侯府那頭出了事,秋娘倒還算老實(也許是情場失意,心灰意冷),紅綃卻裡外奔走,熱鬧的很,想想也正該敲打一下了。

  鞏紅綃面色如土,額頭沁出冷汗來,這次她被訓的真是一句話也還不出口,雙膝一軟,就跪下了,一個勁兒的認錯,直承認是自己疏忽了。

  明蘭說的有幾分痛快了,略略出了些這段日子的窩囊氣,最後吩咐了幾句,便起身回自己院子了,臨到蔻香苑門口,卻見花媽媽正領著蓉姐兒站在那兒。

  蓉姐兒小小的側抬臉看了下明蘭,咬著小嘴唇,明蘭等著她,她終究沒說出話來,一扭頭又跑了,花媽媽瞧著蓉姐兒的背影,微微歎了口氣,對著明蘭福了福。

  「夫人,您別往心裡去,姐兒……」她也不知如何說才好,「我是瞧著她進府的,這些年來……唉,也是個可憐的孩子,可她不糊塗,她知道您待她是真好。」

  明蘭苦笑了下——其實她對那女孩並不算很好,不過是怕擔責任,所以責權下放,自己只盡到時時監察的義務罷了。有時候她甚至很慶幸蓉姐兒一直疏遠戒備著自己,若她真的來親近自己,自己又該如何待這孩子呢?

  這年代的孩子早熟,八九歲的女孩,其實大多已都知道了,何況人家親媽還活好好的呢,明蘭要是上趕著表現溫煦撫慰的母愛,還當她對取代她母親位置很有興趣呢。

  明蘭無奈的長呼了口氣。

  她的母愛本就不充沛,這些年早已預支給華蘭和海氏的孩子了,那幾個胖嘟嘟的可愛娃娃,會甜甜的叫她,軟軟的來摟她脖子,還滿身奶香的撲騰著來親她臉頰;明蘭一想起來他們,就一陣窩心的柔軟,喜歡的要命。至於滿身棱角的蓉姐兒,明蘭覺得自己相處無能,想她的生活已經充滿刺激的挑戰性了,不需要再自找難題,但求好好照顧她,問心無愧就是了。

  對這個孩子喜歡不起來,她也沒辦法,感情又不是自來水,想開就開,說有就有。

  好吧,她的確是個自私的人。

  反省完畢,訓好小妾,關心完老公的非婚生女,生活還要繼續;侯府那邊雖不怎麼再來糾纏,但事態卻越來越嚴重了。

  來發問的使者越來越不客氣,頻率也越來越密集,到了五月底時,大理寺索性把人提去有司衙門審問,顧廷煬和顧廷狄兄弟倆被問完後放回來,臉色青白。

  六月初二,劉正傑親自帶了一隊禁衛,把四老太爺和顧廷炳父子倆帶走了,四老太太和煊大太太炳二太太就去質問五房的兄弟倆當初在裡頭都說了什麼,是不是把罪責都推四房頭上了,女人們越說越激動,當下就罵了出來,最後口角引發拳腳,鬧的甚是厲害。

  據說混亂中,顧廷煬的臉被不知誰的指甲劃破了,鮮血直淌,一段日子沒法見人了,如今正躲在家裡養傷,五老太爺的鬍鬚也被拽掉了半叢。

  聽到這個消息時,顧廷燁只彎曲了唇角,譏諷的笑了笑,什麼也沒說。

  兩日後,顧廷煒也被帶走了。

  隔了一日,侯府使人來請顧廷燁夫婦過去一趟,來的是邵夫人身邊的媽媽。



第145回

  往寧遠侯府去的路上,明蘭心下惴惴,這就好比不肯借給人家錢應急,還要上門去看戲,那邊都被逮進去三個了,他們夫妻倆還這麼大搖大擺的去,保不齊會被暴揍一頓;明蘭看看自己的小身板,再微掀一縫簾子去看轎前行馬的顧廷燁,身形高大,鶴勢螂形。

  明蘭安心的放下車簾,這哥們看著巨有安全感。

  萱寧堂裡一片愁雲慘霧,顧府中人齊坐一堂。

  臉色蒼白的顧廷煜高坐上首,憂心忡忡的邵夫人正端著一碗東西站在他身旁,次下就坐著滿面愁容的太夫人,男女分坐兩旁,眾人肅穆以待,倒有幾分黑社會開堂口的意思。

  四老太太低調的端著一碗茶,低頭不知在想什麼,炳二太太的樣子十分駭人,雙眼紅腫,咬腮怒目,神情滿是怨毒,狠狠的瞪著側邊的五房婆媳三人。

  煬大太太是做小伏低慣了倒沒覺著什麼,只消把頭低下,別人說什麼她都能忍下,可五老太太和狄二太太卻被這刀砍針紮一般的目光看的渾身不自在。煊大太太和朱氏坐在一起,正半扶著她輕聲撫慰,朱氏神色哀淒,一直輕輕抽泣著依在她身邊。

  對面便坐著顧府男人們,四房只有顧廷煊一人,五房倒父子三人俱在,都是面色發沉,神情凝重。

  偌大的廳堂,這許多人,竟沒什麼聲響,只彌漫著一股淡淡的藥味,襯著外頭一路而來的寥落庭院,這往日車水馬龍衣香鬢影的寧遠侯府愈發顯得冷清,一股難以言喻的寂寥輕輕滲入肌骨,直到顧廷燁和明蘭坐定了,廳堂裡依舊沒什麼人說話。

  眾人都瞧著上首的顧廷煜,似在等他說話,可偏偏這會兒顧廷煜有些氣竭,不住的低聲的咳嗽,邵夫人心疼如絞,服侍他慢慢喝著湯藥;旁人不說話,顧廷燁自也不會先開口,只淡淡看著手中一盞三月陶柳的粉彩茶碗,碗蓋翻覆在盞沿,清脆作響。

  明蘭坐下後,瞧著身旁的朱氏形容憔悴,皮色蠟黃,兩邊的顴骨微聳起來,面頰卻有些浮腫,明蘭猶記得她當初的俏麗芳華,不由得大吃一驚,她定力不夠,做不到裝作沒看見,便忍不住道:「你……你也別太焦心了,這般不當心身子,回頭三爺回來了,可怎麼好?」

  朱氏淚往上湧,哽咽道:「也不知他還能不能回來!」

  說著,便撲在煊大太太身上低聲哭了起來,煊大太太一邊拍著她,一邊對著明蘭低聲道:「你不知道,就在前日,大夫剛診出她已有兩個月的身子了。」

  明蘭一陣尷尬,此情此景,她不知該不該說‘恭喜恭喜’,含糊的囁嚅了幾句‘回頭給你送些補養的藥材來’之類的。

  還沒等她說完,朱氏已從煊大太太懷裡猛的抬身,掙扎著起來,淚眼婆娑的要下跪:「我求求二哥了,不論以前如何,他,他…到底是二哥的嫡親兄弟呀!您如何能眼睜睜的瞧著不管,也不知這兩日,他在那閻王地界裡……到底如何了?」說著,哭的愈發厲害起來。

  顧廷燁似早料到會有這一問,微微傾了下身子,道:「弟妹不必著急,前日我一知道這事,便立去大理寺打探消息了。」

  「怎麼說?」太夫人不知什麼時候抬起頭了,焦急的問道。

  顧廷燁頷首以示恭敬,道:「也不是極要緊的,不過是從別處搜出幾封信,上頭有禦敕欽誥的寧遠侯印鑒蓋戳。」

  這句話把全神貫注給丈夫服藥的邵夫人也驚著了,顫道:「印鑒?不不,這幾年你大哥一直纏綿病榻,尋常連園子裡走一走都是不易的,如何會……?」她止住話語了,眼神已轉向太夫人了,嘴唇不住顫抖。

  顧廷煜強忍著氣喘,抬起頭來,恰好和顧廷燁的目光對上,那樣鎮定有力,充滿生命力,他心頭一陣惱怒,更咳嗽的厲害了。

  顧廷燁收回目光,繼續道:「大理寺的幾位大人細細盤問一番之後,才知道大哥這幾年一直在養病,一應庶務都是三弟在管,這才把三弟叫了去問話的。」

  朱氏聽的發怔,急急道:「那……你三弟他……」

  「有幾個人犯對不攏口供,還有幾個為著能脫輕些罪責,正在七扯八扯的拖旁人下水,不過我已去招呼了,幾位大人都是做了一輩子的老刑名,目光如炬,待查清了便無事了。」

  顧廷燁緩緩道,「弟妹放心,只要三弟不曾深涉其事,不過是‘不慎’或‘攀附’罷了,還算不上結朋黨營私利;這樣的罪名,大礙是沒有的。」

  朱氏住了眼淚,神情茫然,太夫人卻聽出話裡的意思,緊張的追著問道:「那落罪呢?會不會流放?充軍?」

  顧廷燁輕輕皺眉:「這……就要看查下去如何了。」

  太夫人用力盯著顧廷燁,卻見他嶽恃巍然,堅不可動;她頹然倒在座位上,老態畢露,一時心亂如麻。

  炳二太太一直咬牙忍耐著,聽到這裡,猛的站起身來,走前幾步,指著五房父子三人,尖聲道:「你們!你們!煒兄弟替他大哥掌理些庶務,也只有咱們自家人知道,大理寺怎會曉得,定是你們貪生怕死,把煒兄弟也抖摟出去了!」

  她怒極之下,髮絲散亂,目光兇狠,似恨不得撲上去咬五房父子幾口。

  明蘭不同意她的說法。既然顧廷煒替長兄做事,自然免不了與外頭的人打交道,人情往來再所難免,外頭人知道的估計也不少,未必是五房父子說出去的。

  五老太爺不復往日神采,一直懨然不樂,聽聞此言,只吹了吹稀稀拉拉的鬍鬚,半響沒說出話來,倒是五老太太嚴斥道:「侄媳婦,休得胡言,有這麼對叔伯長輩說話的嗎!」

  「什麼叔伯長輩?!哼哼,要緊關頭,一個個只知自保!」炳二太太急紅了眼,愈發說的厲害,一邊哭一邊罵,「我家那個,不過是替逆王暗中辦了兩樁不輕不重的差事,不知早幾輩子的事了,外頭人怎知是顧家的哪個?都是你們怕擔事端,一個個縮了王八脖子,一張嘴全吐了個乾淨!雖說辦事的是我家那個,可當初在王府喝酒吃肉,你們難不成少去了?!」

  「你個潑婦!顛倒黑白!」顧廷煬一拍桌子,終於高聲還嘴了。

  從進來起他就一直保持著45度的完美側臉,這時轉頭,明蘭才看見,他側頰上有三道明顯的血痕。

  「當初四王…逆王可沒瞧上他,是他自己上趕著要去巴結,爭來差事辦!如今叫查出了證據,與我們有什麼相干!」

  炳二太太氣的臉色醬紫,大怒道:「難道那些差事你沒沾手?如今你屋裡那兩個小妖精不是當時一道弄來的嗎?哼哼!若是我男人有個好歹,我親去大理寺揭了你們的老底,爭個魚死網破,大家誰也別想摘乾淨!」

  明蘭低頭揉著裙角,她曉得了:雖然顧家兄弟都是一個牌子的產品,但卻有檔次差別,顧廷煬和顧廷狄是嫡出的,可以出入王府飲宴交際,顧廷炳是庶出的,四王府難免有些看不上,但擋不住顧廷炳熱情似火,上趕著巴結些暗中的差事來效勞。

  一明一暗之下,所以先被逮去的是五房父子,但後來被收押的卻是四房父子。

  炳二太太想到自己娘家本就只是尋常富戶,若丈夫再沒了,她們母子今後沒了依靠,日子怕要難過,當下便哭的更加厲害,一邊蹬著腳跺地,發力捶著胸膛,連哭帶叫的直嚷嚷‘哎呀老天呀,我不活了……’

  見她當場撒起潑來,廳堂裡一時混亂,眾人勸的勸,罵的罵,扶的扶,好生鬧了一陣子。

  「好了!」

  太夫人終於發威,提高了聲音斥了一聲,「今日是叫你們來鬧事的嗎?都是自家人,事情總有個說法,都給我坐下!」

  顧廷煊父弟都被帶了去,四房只剩他一個,心中最是焦急:「大伯娘說的是,大家好好說話才是!弟妹,你也且先坐下!」

  過了半晌,廳堂才消停下來,五老太爺面色慍紅,沉聲道:「大侄子,今日是你叫我們來的,到底所為何事?趕緊說了,我們好回去!一個個杵在這裡,盡受氣嗎?!」

  說話甚是不客氣,邵夫人看著孱弱瘦骨的丈夫,心中不綴,轉頭怒視了五老太爺一眼,顧廷煜艱難喘勻了氣,好容易才開口:「沒錯,我是有話要說。」

  一雙佈滿血絲的眼睛,直直看向顧廷燁。

  「大哥請說。」顧廷燁側過身,礀態十分恭敬有禮。

  顧廷煜抖著發紫的嘴唇,撐著骨瘦如柴的身子,死死盯著顧廷燁:「我只問你一句,憑你今時今日的能耐權位,若一意想把顧家拉出來,可是能辦得到的?」

  明蘭暗歎一聲:厲害!這句話才是問到點子上了!到底是一個爹生的,也差不到哪裡去。

  顧廷燁凝視長兄,並不答話;兄弟來互看一會兒,顧廷煜笑了一聲,頗有幾分淒然之意,依舊直視著他:「你能辦到。或許十分艱難,要四處托人,要到處賣情面,興許還要求到御前……但,你能辦到的,對嗎?」

  顧廷燁軒眉一挺,依舊不語。

  太夫人和五老太爺一見此情,當時就想說話,但叫顧廷煜抬手制止了,他盯著顧廷燁,繼續道:「可憑什麼你要去求皇上托同僚呢?就為了我們這些虧待你,欺侮你,甚至把你趕出家門的叔伯兄弟?」

  這話一說,五老太爺難堪的笑了笑:「大侄子,說什麼呢?都是自家人……」

  顧廷煜不耐煩的打斷他,笑聲中滿是譏諷:「我說五叔,你也想明白些吧!你以為當初的事,你不提我不提,便可當沒發生過嗎。余家弟妹為甚進門才三日就和二弟鬧起來了?有人勤快的通傳消息罷了;他們又為甚愈鬧愈厲害?有人給她撐腰仗勢罷了。」

  廳堂裡幾個女眷頓時眼神閃爍,低下頭去。

  顧廷煜對著自家叔伯兄弟笑了笑:「後來,二弟又為什麼會連京城也待不下去,直至離家遠遊,數年不歸?還有父親過逝,是誰攔著不叫二弟進靈堂來拜祭?」

  顧廷燁神色不變,但搭在扶手處的手卻漸漸捏起拳頭來。

  五老太爺訕訕的,轉頭不語,顧廷煊面有慚色,顧廷狄不安的看了顧廷燁一眼,顧廷煬咬牙大聲道:「你別說的跟沒干係似的?難道你沒份嗎?你……」

  「沒錯!」顧廷煜冷笑起來,皮包骨頭的面孔上,高聳的顴骨顯得有幾分可怖,「我有份!大大一份!我也沒想撇清!」

  太夫人瞧氣氛緊張,趕緊道:「唉……煜哥兒,說這些做什麼?便是舌頭和牙齒也有打架的,到底是自家人……」

  「嫂子說的是。」四老太太也來當和事老,「事情過去就過去了,以後咱們關起門來,還是一家人!」

  「四嬸覺著這一樁樁一件件,只消說笑兩聲,含糊兩下,便能過去了?」顧廷煜這麼說著,眼睛卻瞧著五老太爺,目中滿是譏誚。

  四老太太本就底氣不足,立刻不說話了。

  五老太爺剛要張嘴,又無可奈何的閉上了,顧廷煜深吸一口氣:「五叔,兩位嬸嬸,你們覺著,如今的二郎,還是過去的二郎麼?難不成你們覺著,嚇唬兩句,或說兩句好話哄哄,他便會乖乖就範了?」他的目光把廳堂內眾人都掃了一遍,最後落在顧廷燁身上。

  顧廷燁微微一笑,鬆開手掌,姿態緩慢優雅地端起案几上的茶盞,緩緩地啜了一口,仍然片言不發,好整以暇的雙手搭膝,靜坐以待。

  顧廷煜心中苦笑——好定力,果然已非吳下阿蒙。

  他轉回目光,對著廳堂中眾人,一字一句道:「若想自己虧待過的人回頭幫忙,便硬氣些!別想著能糊弄過去,把該交代的交代了,大家心裡也就明白!」

  明蘭疑惑的看著顧廷煜,鑒於‘終極大boss總是最後出場’定律,顧廷煜應該不會只是懺悔或哭訴一頓,想來應該有殺手鐧吧。到底是什麼?

  顧廷煜手指枯瘦如柴,似想從袖中取些東西,但手腕抖的厲害,邵夫人忍著淚水,幫著丈夫在袖中舀出幾個焦皮信封,共有三封,封口上火漆已開,裡頭隱約有白色信紙。

  大約是適才說話耗費了太多力氣,顧廷煜氣喘吁吁的往後坐倒了,示意妻子把信交給顧廷燁,邵夫人走前幾步,把手中的信交到顧廷燁手上。

  廳堂中幾個老的一瞧,頓時大驚失色,五老太太失聲道:「這信?你怎麼還沒……」她隨即自知失言,連忙住了嘴。

  顧廷燁緩緩的看了她一眼,朝著邵夫人微躬身,然後乾脆抽出信紙,展開來匆匆而讀;從明蘭這個角度自然看不見這信的內容,卻見忽然間,顧廷燁神色大變,手指微微顫抖起來,他讀完一封,又連忙舀了另兩封來看,似是越看越驚心。

  明蘭大奇,轉頭去看煊大太太,見她也是一臉疑惑。

  顧廷煜見此情景,微暗啞著聲音,緩緩道:「這信是父親臨終前所寫,統共三封,一模一樣,分別寄給金陵和咱們老家的三位堂叔伯;這件事,他誰也沒說,瞞盡了所有人。」

  他緩了口氣,一口說完:「裡頭寫著,二弟生母,先白氏夫人嫁入顧門時曾有陪嫁,南邊有上等水田九百三十畝,余杭鋪面地皮五間,另通匯鋪號裡存銀五萬三千兩,待父親身故後,不論是否分家,這些銀兩田地鋪面都先給了次子顧廷燁。父親信裡還說,要三位堂叔伯,當著族人和親朋故友的面,一起在靈堂上讀出來。」

  朱氏和煊大太太等女眷從未聽聞過這話,一時目瞪口呆,炳二太太卻似乎知道,輕手輕腳縮到一邊去,明蘭也驚訝的不能言語,她趕緊轉頭去看顧廷燁,卻見他如石化了般,沉默的端坐在那裡,只有拈著信紙的手指微微發顫。

  廳堂一時寂靜無聲,落針可聞。

  四老太太和太夫人滿面羞慚,五老太爺夫婦閃避著眾人的目光,側過頭去。

  「那,後來呢?」過了良久,顧廷燁才問,聲沉如山澗回聲。

  顧廷煜冷笑著:「父親過逝前,九房的大堂伯恰出門摔傷了腿,一時難愈,沒法來奔喪,便遣了兩個兒子來;他們年輕,一次吃酒露了口風,叫套出話來。我們這才知道有這麼三封信,當夜,我們幾個就軟硬兼施著,把這三封信給要到了手,這事就此沒過。」

  他的聲音沒有半點欺負,不知是在譏笑別人,還是譏笑自己。

  太夫人輕輕抽泣起來:「當時我就說這事做不得,到底是老侯爺臨終的意思,怎好違背?你們偏要…唉…」

  五老太太怒著瞪了她一眼,四老太太輕輕歎氣。

  顧廷燁低著頭,神思惘然,目光直直的看著多寶格的雕杆,重重疊疊翻覆的雕花重翠,底下壓著一排威嚴的乳白色大理石小獸做壓腳,日已近黃昏,光線隔著薄薄的竹簾,一縷縷的照進屋裡,所有的桌椅架槅,都蒙上一層璀璨的金色。

  侯府這樣的石頭小獸很多,每間屋每處廳堂都有,他記得自己四五歲時日日想著到外頭去,老父氣急敗壞的訓了他幾頓也不見效,只好哄他‘什麼時候把家裡的石頭小獸數遍了,就好出去玩兒了’,他就真的蹲下小身子,一隻一隻數過去。

  數了一天又一天,怎麼也數不完,可他不信邪,執拗著一定要數完,叔叔嬸嬸和兄弟們都笑話他‘又傻又二’,可老父卻望著他微微歎氣,什麼也不說,只輕輕摸著他的頭,長滿老繭的虎口磨著他的皮膚,他就扭著身子躲開去。

  記憶模糊一片,他依稀記得那時父親的目光,似是高興,又很傷懷。

  「這……」邵夫人從不知道此事,她只憂心丈夫身體,見顧廷煜笑的比哭還難看,又不斷咳嗽氣喘,忍不住出來解圍,「二弟,你別誤會,我想著,大約是長輩們替你先看著這家當,怕你胡亂花用罷……」

  顧廷燁猛然從回憶中清醒,目光澈然如冷泉,邵夫人說不下去了。

  「那可真是多些叔叔嬸嬸,還有各位了。」

  他傲然一笑,語氣難掩狂傲,便是邵夫人也聽得出顧廷燁聲音的氣憤譏諷。

  廳中眾人俱是不安惶恐,女眷們面面相覷,五老太爺沉著臉不說話,顧廷煬惱怒的瞪著顧廷煜,暗罵這個癆病鬼為什麼把這些都說出來,這不是火上澆油嗎?

  這下子別說幫忙了,別往下踩兩腳就不錯了。

  明蘭一股一股的氣往心上湧,再不肯保持微笑的友好態度,只繃著臉坐在一旁——這幫王八羔子!哦,不對,他們若是王八羔子,那她老公也是了。

  「大哥要說的話可說完了?」顧廷燁心中狂氣發作,再不想看這幫人的嘴臉,也不管炳二太太和太夫人,昂然起身,面無表情,「若完了,我這便告退了。」

  「慢著。」

  顧廷煜氣喘著高聲道,蒼白的面孔都發青了,他掙扎著要站起來,邵夫人忙去扶他。

  「我還沒說完,現在,你跟我去個地方,待去過了那裡,你想怎樣,都由你。」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8-24 04:35 PM

本帖最後由 daemon1212 於 2012-9-24 08:39 AM 編輯

第146回

  顧廷燁遲疑半刻,隨即點頭,顧廷煜吃力的站起來,一旁的邵夫人忙收起摁淚的帕子,急上前幾步扶住丈夫,便率先往門口走去。顧廷燁剛抬步,似是想起一事,回頭對著明蘭,輕描淡寫道:「你也來。」

  明蘭心裡大鬆了一口氣,立刻起身,微笑著用十分標準的表情跟女眷們告別,緩步跟上大部隊。一路往裡走去,直往侯府最西側走去,好在萱寧堂原本就靠西,是以穿過兩扇垂花門,順著一條穿花小徑直走過去,便到了。

  明蘭抬頭一看,低頭微扁嘴,沒創意,她早就想到了。

  顧氏宗祠,高聳的屋脊,飛揚的簷角,漆黑桐油塗遍的熟鐵大柵欄,將這個院落團團圍了,裡頭是面對面的兩排五間高大正堂,北堂為正堂,另有三間抱廈和月臺,南堂為副堂,只兩側有小耳房,院中遮天蓋日的四棵巨大桐柏,分立於東南西北四方,據說從寧遠侯府立爵那日種下的,取枝繁葉茂,根深延綿之意。

  一走進這裡,明蘭不由自主的低頭肅穆,油然一股莊嚴感,無人敢高聲說笑。

  青城顧氏本只是當地尋常人家,不過漁樵耕販,聊以度日,但恰逢改朝換代,戰亂四起,田壟荒蕪,百姓背井離鄉;而青城又地處要衝,兵家必爭之地,不少當地子弟便入伍為戎。

  風雲際會,顧氏先祖顧善德為護駕而亡,遺下二子,遂被提為少年伍士,征戰二十餘載,血火拼殺,兩兄弟有勇有謀,從龍建功,分別立爵,顧氏這才飛黃騰達。

  這之後,顧家便著意修繕老家祖墳宗祠,又將幾代子弟遣往青城立業,是以現在顧氏在青城已是不折不扣的大族了;後來,寧遠侯府與襄陽侯府鬧了一場立嗣風波,顧家索性把祖廟立在青城老家,然後兩侯府各立一個宗祠,都擁有開除宗籍或分家別府的權力。

  一行人走到院中,顧廷煜忽對身旁的妻子道:「你和弟妹就留步罷,二弟與我進去。」

  一邊說著,一邊就推開邵夫人的手,跟在身旁的貼身丫鬟就遞上一根手杖,顧廷煜輕嘲的笑了笑,接過手杖,微抖著手臂拄起手杖,蹣跚著朝北堂裡走進去。

  顧廷燁回頭看了眼明蘭,也跟了上去。

  院落中剩下兩妯娌和一個小丫頭,邵夫人滿面憂心的望著顧廷煜走去的方向,轉頭朝明蘭勉強一笑:「不如弟妹與我去耳房吃杯茶吧。」

  明蘭瞧出她惦記丈夫,便微笑道:「這裡陰涼的很,日頭一點也照不到,便在院中坐會兒等著,不知大嫂子意下如何?」

  邵夫人一直盯著丈夫慢慢走開去的背影,如何肯離開,聽聞明蘭此言,立刻鬆口氣道:「如此甚好;侍雯,你去……」

  那小丫頭應聲而去,不一會兒就搬來兩把藤木杌子和小几,團團放在樹蔭底下,又去張羅茶水點心了。

  見邵夫人愁容滿面,明蘭很想安慰她兩句,卻不知從何說起,邵夫人緊縮愁眉:「……也不知裡頭有沒有座椅茶水伺候?」

  明蘭木了木,也答不出來,期期艾艾道:「這,我也不知道唉,我統共去過一次。」就是新婚第二日,祭先祖,入祖譜,認宗親,只此一次。

  邵夫人瞧明蘭好似答不出先生問題的小孩子,一臉懊惱,便是心中愁緒不解,也忍不住莞爾:「我也只進去過兩回。」

  望族豪門的大戶人家規矩,除開族中的重要大事,為著叔嫂避諱,男女有別,女眷並不能隨意進宗祠,便是逢年過節,需要祭拜祖先,也是男女分開在南北祠堂進行祭拜活動的。

  妯娌倆才說了兩句,只聽一聲輕響,一個看守祠堂的老僕已把北堂正門輕輕關上了。

  碩大廣闊的祠堂,暗沉沉的一片,只有高高的窗臺處餘下幾絲微弱的亮光。

  「你點燈罷。」顧廷煜道,「我沒力氣。」

  顧廷燁挪步上前,從香台左側第三格木架下摸出用層層油紙包好的火石與引絨,俐落的轉身,看也不用看,似乎對這裡東西的位置熟悉之極,抬手就把兩側高高的黃銅燭臺上的巨燭點燃,如此暗淡光線,也不曾使他動作慢半步。

  顧廷煜瞧顧廷燁動作流暢的放回火石,不由得輕輕嗤笑:「說起這祠堂,怕是我們兄弟中,誰也沒你熟悉。」

  顧廷燁微一躑躅,自嘲道:「那是自然。三天一小懲,五天一大罰,總免不了來這兒跪上一跪,若是到天黑還沒叫放出去,怕黑的小孩子,只好自己摸火石了。」

  隨著燭火燃起,堂屋裡明亮許多,處處乾淨光潔,想來是時時擦拭清掃的緣故,一旁的茶几上還擺著個茶盤。祠堂用的是上等香燭,影影重重的光線,彌漫幽幽檀香,環視四周,橫六丈豎三丈共八層的高臺香案上,林立著顧氏先祖的牌位,廳堂高闊大敞,這是為了能容納百名顧氏子弟一同祭祖而建的。

  此時,偌大的地方,只有兩兄弟。

  顧廷燁的目光定定的注視著香案上最新的那個牌位:顧公偃開之位。

  簡簡單單的六個字,就終結了他從小到大的所有憤怒,不平,委屈,疑問,從此以後,他再也不用去質問他了。一切都結束了。

  兩邊高直入梁的大柱子上各豎掛了一副楠木匾額,八個醒目大字,深深鐫刻入木:祖德流芳,萬代榮昌。——用的是圓潤凝重的顏體。

  第一代寧遠侯顧右山一生最愛奔放不羈的狂草,醉酒時能一口氣寫出四種草體的《將進酒》來,人問他:為何此時倒用上中規中矩的顏體了?

  他答道:余一生好酒莽撞,肆意妄為,入土前,唯望子孫平安,無災無難。

  顧廷燁笑了笑。

  他記得小時被逼習字時,父親總愛拿先祖右山公自習書法成才的例子來激勵不聽話的次子,他聽多了就嫌煩,曾咬著筆桿嘀咕:習狂草?別是為著寫錯了字也沒人瞧得出吧。

  當時顧偃開圓睜雙目,高舉大掌,眼看就要打下來,手卻遲遲沒落下,還臉上表情古怪,想罵人又想笑的樣子,小廷燁混不畏懼,居然還鬼使神差的來了一句:莫非父親您小時也這麼想過?

  下場是多罰抄了二十遍《勸學》。

  顧廷煜拄著手杖站在側邊,一直靜靜的瞧著顧廷燁,其實他們兄弟三人中,自己和顧廷煒都似秦家多些,唯有顧廷燁最似父親,一舉一動,一笑一怒,且年歲愈長,愈酷似。父親是不是也早發覺了?所以才那樣關注他。

  「……如今你這麼出息,祖宗們和父親若地下有知,定然高興的很。」語氣黯然,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要這麼說。

  顧廷燁勾起唇角,似是揶揄:「若是大哥能身子大好,想來父親能更高興。」

  顧廷煜凝視著他:「自我懂事起,就有人告訴我,我生母秦夫人是叫你娘害死的;不單如此,還有我這副病秧子,也是那時埋下的禍根。」

  顧廷燁淡淡道:「府裡但有壞事,便都是我們母子的過錯,這我早已知曉了,還用大哥來提醒。」

  「後來我才知道,當年庫銀虧空之事發時,我早已出世,我的身子怨怪不著任何人。」

  顧廷煜平靜道,「家母身子本就不好,本就不該生育。」

  她為著情深意重的夫婿,拼就性命生下一子,究竟掏空了自己,孩子也不甚康健。

  顧廷燁輕諷著挑了挑眉頭:「多謝大哥明鑒。」

  「你與弟妹情分甚為不錯。」顧廷煜沒在意他的諷刺,忽然沒頭沒腦的說了這麼一句,

  「若今日,家逢大難,要你休妻另娶,你當如何?」

  「大哥問的真有趣。」 為了這幫人休棄明蘭?顧廷燁忍不住笑了出來,

  「咳咳,自然了,咳咳,為了這會兒萱寧堂上的那些人,你是不肯的。」顧廷煜輕輕咳嗽起來,他掏帕子擦了擦嘴,抬頭凝視顧廷燁,「若是父親呢?如今若為了救父親性命,要你休妻另娶,你當如何?!」最四個字,他忽然提高聲音,尖利如刀劍,猛刺入對手心房。

  顧廷燁心頭大震,猛然退了一步,隨即立刻穩住,他素來知道自己這位大哥是個極聰明的人,窺探人心,伺弱尋機,思慮慎密周全,若不是身體太差,一朝能得出仕朝堂,端是一位極厲害的高手。

  很小的時候,他狀似無心的隨意一句話,便能讓父親對自己怒不可遏,變本加厲的處罰自己,從小到大委實多吃了不少苦頭。

  他微微瞇起眼睛:「大哥究竟要說什麼?」

  顧廷煜氣喘的厲害,慢慢靠到柱旁,摸到一把椅子坐下:「沒錯,顧府上下都對不住你們母子,可也不是人人如此罷。煊大哥從小到大偷著往祠堂裡給你送了幾次吃食;你被攔在靈堂外,是誰頂著親老子的打罵替你說話的。還有……父親,他未嘗不知,你們母子是受了委屈的,他也不好受……」

  不說這話還好,顧廷燁聽了,更加一股怒氣上湧,挺直背脊,重重一拳捶在身旁的柱子上,狂傲的冷笑:「父親便是知道又如何?這二十幾年來,他還不是瞧著別人拿話糟踐我娘!再拿我娘來糟踐我?!他若有半點不忍,怎連一句話都說?!大哥怕是弄錯了,這區區幾句話便能叫我改變心意嗎。」

  顧廷煜絲毫不動,直視過去:「不是蛔蟲,我也知道。你自己摸摸良心,這些年來,父親待你如何?父親軍務繁忙,一天到晚能得空兩個時辰便是不錯,幾乎都拿來教你文武,他花再你身上的功夫比我和三弟加起來翻一番都多!」

  想起老父一日忙碌之後,總不忘緊著追問‘廷燁今日如何了’,一得了不好的消息,就扯著嗓子拎著家法去追著教訓顧廷燁。

  顧廷煜不禁心頭劇烈酸痛,父親對自己雖好,卻不怎麼願意和自己待在一起,有時望著自己的面孔和孱弱不看的軀體,老父就不免傷懷離去。

  「父親如此教養你,不是疼愛於你,還能是什麼?你倒是說句真話,倘若當年之事輪在你身上,無可奈何之下,你能如何?!」顧廷煜抬高了聲音,漲紅了青白的臉,怒吼著,「你想想今日你待弟妹之意,再想想父親!」

  到底多年自制已成習慣,顧廷燁雖心頭翻滾的厲害,依舊能冷靜而答:「我從不想‘倘若之事’。我不是父親,沒那麼多牽掛,會落到‘無可奈何’的地步,本就是不該!」

  身為統軍將帥,不是到了山窮水盡之時,再去想該犧牲前軍衝鋒好還是犧牲後軍來殿后,而是根本不應該讓這種‘被迫選擇犧牲’的情況發生。

  作為顧家長男,上有老父,下有幼弟,只顧著和個病病歪歪的女人情深意長也就罷了,好歹也該想想家族境況,居安思危,未雨綢繆才是,縱算一時籌不出銀子,也要找好藉口或托詞,只消擋過一時,拖了一年半載,武皇帝就過逝了,新帝仁慈,上折求情一二,多半能徐徐圖之了。

  想起大秦氏,顧廷燁雖知她早逝可憐,但依舊不禁心生厭煩,他能理解父親的一往情深,可畢竟她畢竟是宗婦,嫁入顧門近十年,只知風花雪月傷春悲秋,夫家的隱患她竟一點不知。

  這樣柔弱的女子就不該嫁給長子嫡孫,就不該為宗媳;若是個有擔當的聰慧女子,絕不會一味成為夫婿的負擔,就像……明蘭。

  他心裡忽的溫軟一片。目光轉向兄長,嘴角露出幾抹酷烈,冷笑著:「大哥領我來祠堂的意思我明白,然,對著祖宗和父親,叫我反省。我可說一句,便是此事我不加援手,任其如此,顧氏宗族也不會沒落。」

  顧廷煜目光激烈,狠狠盯著他,顧廷燁並不退縮,同樣血緣的兩兄弟,便如棋逢對手的兩個高手,比殺著智謀,對陣著心機,看誰熬得過誰。

  過了會兒,顧廷煜長歎一口氣,頹然靠在椅背上,指著香案道:「那兒有個盒子,你去看看罷。」

  顧廷燁俊目冷然劃過一道光芒,走到香案前。

  這是一個深色沉重的大木匣子,寬尺餘,長二尺,四角包金鑲玉,這也罷了,顧廷燁一觸手,就驚訝的發覺,這竟是極珍貴的沉香金絲楠木,這麼大一個匣子,怕是萬金難換。

  鎖扣早已打開,一翻盒蓋去看裡頭,明黃色的襯底,上頭擺著一個雙耳卷軸,金黃色上五彩絲線繡龍鳳紋,且有瑞雲,仙鶴,獅子點綴上頭,是聖旨。一旁又放著個黑黝黝的東西,是一塊厚厚的拱形鐵片,上頭刻著豎排的文字,並以朱砂填字,卷首以黃金鑲嵌。

  顧廷燁微楞了一下,是丹書鐵券。

  往常,只有逢年過節才拿出來放在香案上拜一拜,跪在後頭的子孫根本看不見;這也是他頭一回見到這件顧家的至寶。

  「你把那鐵券拿出來,看看上頭最前面那四個字。」顧廷煜艱難的出聲。

  丹書鐵券本是個中空的桶狀,宣旨封爵當日,從當中對半剖開,由朝廷和有爵之家各執一半,是以落在顧廷燁手中這沉沉鐵片,形狀似瓦。

  顧廷燁慢慢轉動鐵片,視線挪到卷首,最前頭以黃金鍥成四個凝重的大字:開國輔運。

  顧廷煜抬起頭,望著香案上那高高林立的眾多牌位,燭光下影子重疊成荊棘一半的叢林,落在顧家兄弟身上,便連面目也看不清了。

  「先祖善德公,以草莽卑微之身,得識于太祖,遺寡妻少子而亡,右山公更建下赫赫功勳,此後,太祖東征,太宗西伐奴爾幹,南平苗司,三靖北疆,顧家子弟前前後後共送了十一條人命在戰場之上……這些都不用我說了吧。」

  「我知道你的打算。」顧廷煜說的有些喘,撫著胸口,繼續道,「父親就是為著侯府才娶了你生母,才生了你,你恨,你怨,是以你就是想眼看著寧遠侯府倒掉,叫奪爵毀券,該下獄的下獄,該流放的流放;把你積年的怨憤好好出上一出。待過個十年八載,而你慢慢積攢軍功,皇帝再賜你個爵位,那時候,你便算是為顧氏光宗耀祖了!那些虧待你的人不是死光了,就落魄潦倒了,你什麼仇都報了!」

  顧廷煜一邊說一邊笑,笑的直氣喘:「可皇上不能直接奪了我的爵位給你,哪怕有罪名壓在那兒,也難免有欺淩弱兄寡嫂之嫌,皇帝最重名聲,他不會的,為了你,他也不會。可你又咽不下這口氣,所以,你索性釜底抽薪,倒了寧遠侯算了!是不是?」

  顧廷燁看著狂笑個不停的兄長,冷冷的,一言不發。

  「可是,可是,你有沒有想過……」顧廷煜終於止住了笑聲,神色淒然,「待多年後,你再得來的丹書鐵券,上頭可有這四個字?」

  「這麼多年了,太祖時肅清了那麼多功臣,太宗即位時的‘九王之亂’,再後來幾宗謀逆,大興詔獄,乃至現在……多少開國功臣都被擄爵位了!你可知如今滿天下去算,還有幾個有爵之家持有這樣的丹書鐵券?」

  顧廷煜忽然激動起來,「我告訴你,只有八家!八家!其餘的,什麼守正文臣,宣力功臣,在咱們家面前,都不值一提!咱們才是是真正一脈相承,不曾斷過的!連襄陽侯府也沒了這個,便是如今紅的發紫的沈家,又算得了什麼。」

  他一陣發力,忽然撲到顧廷燁跟前,用枯瘦的手一把扯住顧廷燁的前襟,大吼起來:「你以為你為什麼能得重任?當初新帝剛登基,你便只帶了一隊人馬去接防,江都大營也服帖的聽你號令;皇帝身邊那麼多潛邸的親信,一樣領了兵符聖旨去接軍務的,除了皇帝的小舅子還給點面子外,哪個有你這麼順遂的?!你比旁人快出兵,比旁人更早服眾,所以你才能建功立業!我來告訴你,因為你姓顧!顧家幾輩子人都埋在軍裡了!因你姓顧!你……」

  顧廷煜一陣氣竭,劇烈咳嗽起來,抖的幾乎跌倒在地,顧廷燁臉色淡漠,也不知在想什麼,一把攙起兄長,放回到座位上去,從茶盤裡倒了杯水遞給他。

  顧廷煜咳的幾乎要出血,用茶水生生壓下去,用力喘氣,才漸漸平了些;他望著香案上那泛著鐵青色的丹書鐵券,眼眶漸漸濕潤,低聲道:「當年事發之時,父親已官至左軍都尉,無論武皇帝還是為當時太子的先帝,都頗為器重;即便沒了爵位,他的前程總是有的。他最終拋捨下我娘,為的,就是這四個字。」顧廷燁默不作聲。

  他小時候,不止一次見過父親躲在書房,對著大秦氏的畫像痛哭。

  燭火把兄弟倆的影子拉的長長的,一者高大健碩,一者傴僂蜷縮;顧廷煜厭惡的瞪著地上自己的影子,倏然又釋懷了,到底,這麼多年來,他是因為以前的事怨恨著,還是為了現在而嫉妒著?可事到如今,還有什麼好計較的呢。

  「我知道你為生母不平,為人親子,這也無可厚非。」再開口時,顧廷煜心頭一片寧靜,「可你不止有母,還有父,身上有一半血肉,是姓顧的,是寧遠侯府的。」

  「我不會立嗣子的,至於還有多久,你可以去問張太醫,想來沒多少日子了。」顧廷煜枯槁如死水的面容,竟如孤立峭壁上松枝清絕,「你可以順理成章的承襲爵位,想怎麼收拾外頭那幫人,都由你。他們多年依附在父親的羽翼之下,滿身皆是驕嬌二氣,以你今時今日的手段,抓些把柄來拿捏他們,並非難事。」

  聽到這裡,顧廷燁笑了出來,譏誚的撇了下唇角:「不知大哥何時這般明白了?想當初,大哥還跟四叔五叔好的如父子般。」

  尤其在對付他的時候,挑撥離間,煽風點火,配合的天衣無縫。

  顧廷煜不是聽不出這話裡的意思,他只淡淡道:「人快死的時候,總是看的明白些,況且他們是什麼貨色,我是早明白的。」

  「你倒不記掛妻女?只一味想著維護顧氏爵位。」顧廷燁譏諷道,「果然顧氏好子孫。」

  「你嫂子對你不錯,你不會為難她的。你不是這種人。」顧廷煜回答的乾脆,「弟妹進門這些日子,我瞧著也是寬厚的。」

  顧廷燁暗哂一聲,這人到這時還要耍心機。

  「大哥的口才見長,做弟弟的竟無半句可說的。」顧廷燁冷漠的微笑著,「不過,我本就是顧家的不肖子,就為了那四個字,就要我咽下這些年的氣,大哥未免說的太輕巧了些。也是了,畢竟受罪的不是你。」

  「被父親綁了差點送去宗人府的是我;顧廷煬汙了父親房裡的丫頭,逼著人家自盡,被冤枉的是我;顧廷炳欠了嫖資賭債,跟青樓賭坊串通好後,寫的是我名字的欠條,父親幾乎打斷我的骨頭;我氣不過,去尋青樓賭坊來對質,反惹了沒完沒了的麻煩,落下滿身的荒唐名聲,氣的父親吐血。我賭氣,越鬧越凶……最後,父親傷心失望;被趕出家門的還是我。」

  顧廷燁說的很輕,幾乎是喃喃自語,「……那個時候,顧府上下,有幾個人為我說過話?煊大哥倒說過幾次,後來也不敢了,尤其事關他親兄弟;旁人嘛,哼哼……」

  昏暗廣闊的祠堂沉入一片寂靜中,兄弟倆久久不語。

  過了良久良久,顧廷煜才歎息道:「我是快死的人了,不過遵著父親的囑託,極力維護顧氏門楣罷了。你想出氣也罷,想雪恨也罷,終歸能有別的法子,別,別,別毀了顧氏這百年基業。」話到最後,越來越微弱,幾乎是哀求了,他虛弱已極,不堪重負:「該說的,我都說了,餘下的,你自己想罷……」

  顧廷燁抬頭,直直望著香案最上頭的兩副大畫,正是第一代寧遠侯顧右山與其妻之像。

  顧家兒郎成年後,大多都有一對深深的眉頭,壓著飛揚挺拔的眉毛,似把一切心緒都鎖在濃墨的隱忍中。

  他忽想起那屈辱的一日,他好容易才能進了靈堂,隔著棺槨,最後看老父一眼,曾經在幼小的他眼中,想山嶺一樣高大魁偉的父親,卻縮的那樣乾瘦單薄。

  十五歲前,他活在自卑和倔強中,自覺出身低人一等;遇到常嬤嬤後,他知道生母嫁入顧門的真相,更是滿腹憤恨如噴薄的岩漿般滾燙,卻無法訴說,至此,他連父親也暗暗恨上了,一開口便咄咄不馴,父子之間就鬧的更僵了。

  他知道顧廷煜說的話不能信。他是什麼樣的貨色,從小到大,自己還不清楚嗎?

  若他真承襲了長兄的爵位,能虧待寡嫂嗎?

  而若是真奪了爵,別房也就罷了,好歹有男人在,可她們孤兒寡母,就只能依附著別家親屬過日子了,能有什麼好果子吃;只有寧遠侯府屹立始終,頂著已故侯爺遺孀弱女的名頭,她們才能過受人尊重安享富貴的好日子。更別說嫻姐兒的婚嫁了,那更是天差地別。

  今時今日,他早已不是當日那個可以隨意欺淩或瞞騙的顧家二郎了,他們心裡在想什麼,他都看的一清二楚,他心裡也都明白的很。

  顧廷煜想安排後事,想照顧妻女的將來,他就要乖乖聽話嗎?

  不知不覺,頭頂一片亮光,他已走出了祠堂,迎面而來的是,一張熟悉明媚的面孔迎上來,滿是焦急和擔憂;他最喜歡她的眼睛,那樣乾淨坦然,塵埃不染。

  身後是一片暗沉沉的過去,前面是明亮清冽的將來。



第147回

  六月天已燥熱起來,所幸昨夜下了一場瓢潑大雨,把枝頭剛開盛的花朵不知打落多少,花蕊委地,粉瓣紛散,雨後的空氣清潔馨香,一大清早,倒使人心頭舒暢。

  秦桑高舉著雙手,用力把竹簾卷得高些,回頭笑的溫柔:「趁著日頭還沒上來,趕緊叫屋裡透透氣,省的裡頭盡只悶熱了。」

  一個小丫頭捧著一個濕漉漉的小竹簍站侍著,桌上放著各色小小的果盤,白瓷的,粉彩的,水晶的,八角的,葵瓣的,琳琅滿目,美不勝收。

  小桃攏著袖子把各種還沾著水珠的果子一一往盤子上擺,抬頭咧嘴笑道:「昨夜那雨下的可真嚇人,呼啦啦的,跟鞭子板子抽打似的,我聽著那水聲落地,心裡都一顫一顫的。」

  若眉素著一張秀麗的面孔,聞言,輕皺眉頭:「再嚇人,也沒老爺嚇人。我……從沒見老爺發這麼大脾氣過,嚇死人了。」

  「活該!」綠枝從外頭一步踏進來,放下手中的茶盤,三兩步走到桌前舀水來喝。

  「你才是活該。」小桃瞪了她一眼,「叫你吃獨食,也不勻下點兒給我們。」

  綠枝放下茶碗,一叉腰,瞪回去:「今早夫人留了大姐兒吃飯,我瞧著她吃的很不少,便是我不吃,也留不下給你們的。」

  「成了成了,為了幾個鵪鶉蛋吵什麼,夫人平日還缺了你們好吃好喝的嗎?」若眉揮揮手,隨即又低聲問道,「你們倆到是說說,昨夜你們奉夫人的命去給老爺送飯,那兒到底怎麼回事?我去的時候,只瞧見五兒叫拖了下去,身上都血淋淋的,忒滲人了。」

  綠枝舀帕子擦拭著嘴,看了下窗外門外,走到裡頭坐下,若無其事道:「也沒什麼稀奇的,昨夜,蔻香苑那位見老爺連這兒都沒來就進了書房,夜了都不出來,便起了麼蛾子,叫人提著個食盒去書房‘關懷’老爺。小順子攔著不叫五兒進去,她就故意嗲聲嗲氣的放高聲音,好叫裡頭的老爺聽見,誰知……」

  她捂嘴一笑,「誰知反惹的老爺大怒,當場叫叉下去打了三十板子。哼,活該!」

  「原來如此。自作孽,與人無尤。」若眉臉上浮起一抹輕蔑,不屑道,「鞏姨娘身邊那兩個,仗著生的好些,成日打扮的花紅柳鸀的往這兒湊,進進出出探頭探腦的,恨不得叫老爺瞧見了才好。真不自重自愛。」

  秦桑和綠枝互視一眼,暗笑一下:這人雖有些自高自戀,話裡常一股酸味,惹人討厭,卻還算心地乾淨,但凡顧廷燁在,她不是躲在後屋不出來,就是在別處暫時不回來,儘量不在男主子跟前露面。

  「老爺脾氣本就不好,只是在夫人這兒才收斂著些。昨夜老爺一個杯熱茶砸出去,濺了好些熱水碎瓷起來,小順子和外院的侍衛們一動都不敢動。」小桃隨口說道。

  她放完最後一個果盤,又從一旁取過剛用進水清洗過的翠綠枝葉,細掰了幾小束,慢慢往水嫩嫩的果子上點綴著,邊道:「不然你們道伶仃閣怎這麼老實?我聽說呀,原先她帶來的是四個丫頭,不是為著什麼事,一個當場打死了,一個打了半死,沒熬過幾天咽氣的。鳳仙姑娘當時就嚇病了,好幾個月才下床……好了,春芽,把這些丟出去,再把晾在外頭的提籠舀來。」

  她拍拍手,直起腰來,把零碎果葉都攏了攏交給那小丫頭,小丫頭不過十歲上下,圓圓的臉盤,乖巧的應聲出去。

  說話的人毫無自覺,聽話的人卻心裡發顫,屋裡眾丫頭一時悚然,半晌無語,過了好一會兒,綠枝才驚呼道:「你怎麼不早說!昨夜老爺遲遲沒回來,彩環那死蹄子一直心心念念著,說要‘替夫人’去看看‘老爺如何了’。」

  小桃呆呆的:「……你沒問我呀?」她雖然愛打聽,但絕不饒舌,明蘭是她唯一的聽眾。

  要成為一名合格的包打聽,不單要有憨厚老實的外表,還要時時謹言,這樣,任憑誰對她漏嘴出去的八卦,都可以放心絕對不會外傳。

  正說著,春芽回來了,兩隻小胳膊上挽著兩個紫竹精編的烏紗提籠進來,小桃便掀開一層層的提籠,把擺好的果盤裝進去。

  「……早知就讓她去了,害我攔的猴累猴累。」綠枝猶自綴綴。

  綠枝想起以前,吐吐舌頭,不說話了。

  若眉長歎一口氣:「還是別動心眼了。老爺是行伍出身,自不如那讀書人憐香惜玉,性情溫善。幸虧夫人得老爺喜歡,不然……」神情憂鬱,半支著手肘,如浣紗西子般清愁。

  綠枝和秦桑再次互看著扁扁嘴。

  小春芽聽了這句,抬頭天真道:「老爺脾氣已好多了呢。聽說夫人沒進門前,有一回,內院一個姐姐誤走了外書房,老爺一句話沒多說,當時就叫人押下去。」

  眾人聽的入神,忙問:「後來呢?」

  「後來……後來就沒了呀。」春芽給提籠蓋上箱蓋,呆呆的不得要領。

  眾人大怒:「怎麼會沒有了?那人後來如何了?」

  哪有這樣傳八卦的,還留個的尾巴。鸀枝的手指幾乎要戳到她腦門上,春芽抱頭哀叫:「我不知道呀,後來那位姐姐就再也沒出現過。」

  眾女孩面面相覷,只覺得這句話充滿未知的可怖,比打板子賣掉之類的發落更怕人,屋內寂靜,過了良久,綠枝才想起了什麼,瞪著春芽道:「這事你怎麼知道?」

  春芽一臉憨憨的,很順嘴道:「我聽小順子哥哥聽公孫少爺聽謝護衛聽屠二爺說的。」

  綠枝一陣鬧暈,若眉張大了嘴,秦桑啼笑皆非,指著小桃和春芽道:「真真近墨者黑,天天跟著她,你也學了這個德行,快快離了這蹄子,還是來跟著我罷。」

  小春芽立刻抱著小桃的胳膊,甜甜道:「謝秦桑姐姐了,可我捨不得小桃姐姐,姐姐待我好著呢,省了好吃的好穿的,都給我娘和妹妹送去了。」

  小桃笑眯眯的攬過小春芽:「你這孩子怎麼恁直呢?我人再好,也不能這麼直白的說出來呀,做人要謙遜些才好。」

  眾女孩晃了晃,一時絕倒。

  小婢無知,嬉笑開懷,明蘭就沒這麼好運了,此時,她正頭痛欲裂。

  昨日自侯府回來,顧廷燁就一言不發的把自己關在書房裡,晚飯也不曾回屋吃,只有中間曾請了公孫白石商量了好一會兒。

  除了叫人送飯遞茶,關懷一下之外,明蘭始終沒有過去。

  作為一個意志堅定的成熟男人,顧廷燁這會兒應該是在考慮問題,而不是傷懷感慨,需要的是冷靜的思考,而不是奶媽子的安慰。

  他選擇去外書房而不是內書房,就很隱晦的表達了自己的意思。

  明蘭就靜靜在屋裡等著,對著燭花坐到半夜,實在撐不出才倒頭睡去。

  誰知半夜卻滿頭冷汗的醒過來,一睜開眼,滿室漆黑間,卻見一個暗影重重的高大身形坐在窗邊,一雙發亮的眸子,一瞬不眨的看著自己,目光森然深邃。

  明蘭嚇醒了一半。

  男人什麼也沒做,只這麼盯著她的臉龐看,外頭雨聲驟急,暴烈激狂的拍打在地面上,一下下似敲在心上,明蘭更覺不安,不自主蜷縮起來。

  他知驚醒了她,便把她連人帶手腳都摟成一團在懷裡,也不知如何撫慰,便如乳母哄小囡睡覺般搖晃著明蘭,姿勢極不專業,但效果很好,明蘭含含糊糊的問了他兩句,他沒答話,只搖的更起勁些,她困極,又睡過去了。

  這一夜她睡的深深淺淺,始終處於極不安定的狀態,早起頭痛是自然的,待醒過來時,枕畔已空,床邊的矮榻上留著昨日換下的衣裳,雙面織就的薄綢袍服,用蘇繡成的蒼松磐石暗紋,發亮的繡線似在隱約閃動,他就這麼隨便一團丟著。

  盛家子弟均不敢如此,盛紘決意以詩書傳家,素令子弟修身自省,便是再累,也不可亂丟東西,加之有長柏這個標準典範做榜樣,效果更好。

  可這男人卻生來一副大少爺脾氣,少年時錦衣玉食,高傲肆意,流落江湖更是無人看管,待入了軍伍後,又有人從頭到腳服侍著。

  明蘭暗下決心,將來決不讓孩子學他們老子,忽驚覺自己的念頭,不禁啞然失笑。

  對鏡梳妝時,明蘭叫翠微送了三部佛經給鞏紅綃,讓她這幾日不用來請安,老實待在屋裡,把佛經各抄一百遍,以戒‘管教不嚴’。

  「老爺的外書房是可以隨意去的嗎?」翠微面罩寒霜,奉命訓話,「裡頭有多少要緊的東西,便是當場打死了那丫頭也為過!姨娘也該管管了。」

  正房主母培訓課程之‘如何在妾室僕婦面前保持嚴明權威’第三節,盛老太太云:永遠不要在她們面前喜怒形於色,誇獎時要言簡意賅,斥責時儘量不要自己出面,讓體面的媳婦婆子去開口,你只管端坐上方,賞罰分明即可。

  ——明蘭精煉總結,很好學的摘下筆記。

  秋娘帶著蓉姐兒來請安時,明蘭見她有些戰戰兢兢,便賞了她兩串新得的紅麝香珠,另宮裡新賜的上等宮扇一柄,御坊裡做來的,便是尋常東西,也異常精緻珍美,秋娘頓時破顏而笑,忙不迭躬身,連聲謝過。

  蓉姐兒年紀還小,這些物件也不上心,只是丹橘領兩個丫頭進次間擺早飯時,香氣飄來,她歪著腦袋多瞟了兩眼,明蘭便隨口一句留她吃飯,誰知她竟低聲應了,秋娘只好先回去。

  不啻如此,小丫頭還胃口極好的扒掉了兩碗綠豆銀耳粥,半盤子酥鹽鵪鶉蛋,另一大塊金絲棗泥糕。明蘭端著飯碗,瞧的微愣。

  大家小姐本不該這麼老饕似的胡吃海塞,但明蘭瞧她一把骨頭,尚未養出幾兩肉來,便暫且按下先不說了。當年盛老太太不知花了多少功夫,才把自己養的又胖又圓,白裡透紅,想來當日,矜持斯文的老太太瞧自己的吃相,大約也是再三忍耐了吧。

  撤下飯桌後,明蘭覺著蓉姐兒到底還是吃多了,便考了她幾個字,簡單示範她握筆的姿勢,然後叫小桃領著她到園子裡散會兒步,才送回去。

  明蘭看著蓉姐兒出去的背影,目光若有所思——要不要把鞏紅綃挪出蔻香苑呢?

  一夜沒睡好,還要考慮這種問題,頭痛又隱隱襲來。

  明蘭靠在蓉竹席鋪就的湘妃榻上,對著窗邊的亮光看了會兒書,想補補覺,忽的眼光一掃,瞥見一旁的針線簍子。她歎了口氣,從裡頭撿出件還未拷邊完工的嬰兒肚兜來,雖懶的要命,但既知如蘭有了身孕,她好歹得做一點兒意思意思,偏生如蘭對她的繡工熟悉的很,連找人作弊替工也不容易。

  大約太久沒做活了,手指生疏了不少,堪堪繡出一叢連節翠竹的輪廓,就花去快一個時辰,一邊打著哈欠,一邊線上筐裡翻出翠綠湖綠和墨綠三色絲線來。

  這時,窗邊人影一閃,顧廷燁自己甩開簾子,闊步進來了。

  明蘭嚇了一跳,還以為自己,趕緊去看漏壺,才剛過巳時初刻。

  「今兒怎麼早回來了?」明蘭笑著要起身。

  顧廷燁迅速上前幾步,把明蘭按回到榻上:「你昨夜沒睡好,做什麼針線,還不謝謝。」隨即他自己也坐到榻邊,又道,「我順道回來換身衣裳,回頭還要去校場。」

  明蘭就要叫夏竹進來給他更衣,卻又被他攔住:「不急,你陪我坐會兒。」

  明蘭只好安坐在榻上,一側頭,見外面日頭漸高,明麗旭烈的光線,透過新糊的淺緋色紗窗,流淌在朱紅絢麗的朝服,淡淡的落在他身上,臉上,俊挺的眉目,卻籠了一層陰霾。

  她正猶豫著如何發問,他卻開口了:「今日早朝一落,我就進宮面聖了。」

  「……哦。」明蘭。

  「我向皇上求情了,說他們雖罪有其行,還請皇上網開一面。」

  明蘭垂著頭,暗問自己,為什麼她一點也不覺得驚奇。

  房中寂然,次間梢間也是一片寧靜,但凡他們夫妻在一起,丫鬟們都會很有眼色的悄聲出去,只在外頭耳房或水房留幾個聽使喚的。

  「……並非我心軟了。也不是被他那三寸不爛說動了,他們,斷不值得憐憫!可,可……」顧廷燁一陣煩躁,猛的站起來,挺拔高大的身形,在屋裡走來走去,猶如一隻困獸,滿身的兇狠酷烈,急欲發泄些什麼。

  明蘭揉著太陽穴,頭痛的更厲害了。

  「可是,可……」他本性剛烈果敢,此刻,似乎滿心的不綴,卻又說不出口,只能重重一拳砸在明光如鏡的檀木桌面上,上頭的粉瓣水青瓷茶盞俱跳了一跳。

  「我恨不能叫他們也嘗嘗那顛沛流離,冤屈不白的滋味!」他灼熱的目光中,咬牙切齒的憤恨,過了好一會兒,他胸膛起伏漸平。

  「……只是這樣做,」他頹然坐倒在明蘭身邊,「對以後……會好。」

  明蘭有些明白他的憤怒了。

  從他內心來說,他的確想見死不救,但昨夜思慮再三之後,他權衡利弊,最後還是按捺下了性子,於是,他就屈的厲害,只恨老天太流氓,他想要的和不想要的,偏偏要捆綁銷售。

  他這會兒回來,不是來換衣裳的,而是心頭憋的狠了,想找個地方說說。

其實,明蘭也思考了好些天,當年四房五房針對顧廷燁,原因無非有三:一則,看不起鹽商的兒子,覺著辱沒了自家高貴的門楣;二則,留著個有資格譏嘲他們的人,白家的錢他們用著不安心;三則,自家兒子不爭氣,怕在老侯爺面前失了面子,需要個頂缸的,哪有比顧廷燁更好的靶子。

  幾下一湊,他們就愈發輕視敵視顧廷燁了。

  可是,這些混蛋雖然可惡,但卻沒有原則性深刻的矛盾,真正刀出見血的爭鬥,恰恰是在長房自己裡面。

  「我家四姐……你知道吧。」明蘭沉默了許久,忽然道,「就是嫁入永昌侯府的那個。」

  顧廷燁微驚,點點頭。

  「我與她從小就不對付。」明蘭伸過手去,去拉他的大手,觸手處一片冰涼,她緩緩道,「她不喜歡我,因我搶了她在祖母面前的體面,搶了她在先生跟前的風光,搶了父親對女兒的關懷;而我,也不喜歡她,她這人……心地不好。」

  顧廷燁側著臉,他雖不知明蘭為何要講這番話,卻靜靜聽著。

  「有一次,我花了半個月給父親祝壽的新鞋,她藉口看花樣,故意給剪壞了,我只好連夜趕制,熬了幾夜不睡重做一雙。」

  明蘭語調平靜的敘述著,低著頭,一下一下的,柔柔的揉著顧廷燁的大手,「從小到大,她算計過我不知多少次了。在父親跟前說我壞話,在太太處挑撥離間,我往往要花加倍的力氣,才能轉圜的回來……」

  為了提防墨蘭,她從來不敢送吃食給父兄,每一次,她都小心翼翼。

  「你怎麼不狠狠還回去。」

  顧廷燁沉著面孔,反手握住明蘭的小手,掌心溫軟滑膩,心中微疼,想她生母早亡,雖有祖母庇護,但到底生父跟前沒有說話的人,上有脾氣不好的嫡母和嫡姐,下有工於心計的姨娘和庶姐,也不知這些年怎麼過來。

  「一開始是沒能耐,想不出好法子來。」明蘭仰著脖子,苦笑著回憶,這是真話,「後來大了些,我也暗中欺負了她幾下出出氣了,可惜,敗多勝少。」

  顧廷燁冷硬的嘴角,浮出一抹笑意,點了一下她的俏鼻子,輕罵:「你個沒用的。」在他看來,小姑娘之間的鬥氣到底只算是鬧家家。

  「有一次,她差點拿碎瓷把我的臉劃破了,那次,我氣極了,就想著,將來她倒楣時,我一定狠狠落井下石。」明蘭輕咬朱唇,笑的小小淘氣。

  顧廷燁面色遽變,不待他開口,明蘭複又歸於平靜:「可現如今,我卻不那麼想了。」

  她頓了頓,淡淡道:「只要我過的比她好,她每瞧見我一回,就會難受的要命,就會徹夜反覆睡不著覺。」

  以她對墨蘭的瞭解,眼看著自己風光錦繡,看著如蘭幸福美滿,會比殺了她還難受,嫉妒和悔恨的毒牙會夜夜噬咬她的心,折磨的她輾轉難眠。

  顧廷燁微微瞇起眼睛,他是聰明人,如何不明白明蘭的意思。

  四房五房長年處於老侯爺的庇護之下,早不懂得如何應付外頭的風雨,下頭子孫也沒看見特別出息的,長房的顧廷煒讀書到如今,還只是廩生。

  對比顧廷燁如今的聲勢,可以預見的未來,定然此消彼長。

  「你不要氣憤,也用不著憋屈,我們一定會過的比他們好。」明蘭正色看著顧廷燁,語調柔軟堅定,「只要讓他們看著我們好,便什麼氣都出了。」

  「你真覺得,我做的對?」顧廷燁低語,神情迷離,目光中竟有幾分遲疑,急切的望著明蘭,似乎等一個保證,「棄亡母的冤屈於不顧,只為自己……?」

  「你做的對。而且,婆母的冤屈不會就這麼過去的。」明蘭異常堅定的點點頭,「你可以為她請封,為她建祠,請德高望重的族老為她重新立譜,讓顧家以後的子孫都知道先白氏夫人於顧氏的恩德。要知道,顧家以後的話,由你說了算。」

  歷史是由勝利者書寫的,多少失敗者的故事被淹沒在塵封往事中。

  以後,顧廷燁要怎麼光耀讚美白氏都可以,說的難聽些,以後那些混蛋必然還有求著顧廷燁的地方,到時候,索性讓他們組團去白氏靈前磕頭懺悔好了。

  「說的好。」

  顧廷燁目色一亮,低頭思索了一會兒,面上的迷惘漸褪,嘴角複又自信,緩緩綻開沉靜的笑意,「該怎樣坐,我就怎麼做,不用為了那些不值得的人,繞路另走。」

  明蘭知道他想開了,連連擊節稱讚,表示對他的英明抉擇熱烈欣賞。

  他俊目如星,朗眉修眼,靜靜凝視明蘭,輕輕撫著她柔嫩輕軟的臉頰。

  明蘭頓時臉紅了,忍不住去看窗外。

  他自不覺,側過英挺的面頰,微笑的端麗如畫。他低聲道:「你真好。」

  明蘭臉更紅了。

  隨即,忽的長袖一展,明蘭還沒意識到,便被密密的攏在他懷裡,鼻端嗅著熟悉的男人味道,夾雜著淡淡的沉水香,褐金絲線纏繞的袖口,如葛藤枝蔓依附著蟬翼薄紗。

  沉若羯鼓的男人聲音在耳邊響起,他低聲道:「我要你,在這府邸之內,在你閨閣之外,凡盡我所有,以我所能,事事皆要如你意,順你心。」

  明蘭被寬大的朝服袍袖罩得滿頭滿腦,什麼也看不到,暗自默念十八遍‘男人的甜言蜜語信不得’,卻抑制不住心頭撲撲亂跳。

  待他更衣離去後,明蘭還趴在軟榻上,窗臺上放著的一盆青郁水嫩的君子蘭幼苗,她望著微微出神。

  他那麼聰明敏銳,閱歷豐富,什麼道理想不明白,什麼利益關係又理不清,可是,再充分的道理,總要要先過了心裡那一關。

  顧廷煜終究還是有些本事的。

  她想的出了神,慢慢從袖中抽出一張信箋,是今早從他的衣物中掉出來的。

  「……子不教父之過……生性直率真摯,今日之頑劣,盡是吾之過錯……不知身在何處,思念甚矣……萬望兄長照拂一二,不叫此子困於寒暖危殆……拜之謝之,懇求……」

  紙張微微發黃,紙質脆弱已極,似被反復揉皺後,又展開壓平的,上頭的墨字有幾處圓圓的皴皺水跡,一滴一滴的,暈染開那蒼老顫抖的筆跡。

  她忽然心頭微微發疼,鈍鈍的疼。

  其實,他是很好很好的。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8-24 04:36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4-5-21 02:33 AM 編輯

第148回

  做了非出己願的事,顧廷燁心裡終歸不痛快,明蘭少不了好言開解,扯些樂事來逗他開懷,她不大會說笑話,只好用曝光自己幼年糗事來達成此一目的。一直聊到更深露重才歇下,第二日明蘭不免睡晚了些,還沒等她睡到‘自然醒’,宮裡就來人宣旨了

  丹橘氣急敗壞的衝進來,明蘭當即被活活嚇醒,連滾帶爬的下床梳妝穿衣,要是因為自己晚睡而耽誤了接旨,那估計自己立刻會淪為滿京城的笑柄。索性外院的郝管事頗會來事,好茶好點心加一火車的奉承把那宣旨的哄住了一會兒,明蘭這才穿戴好珠冠霞帔出來接旨。

  那來傳諭的內相奉的是懿旨,明蘭腦袋還不甚清楚,一通駢四儷六下來,她只聽出貌似在誇自己‘溫純嫺靜’‘孝悌淳雅’云云,並賞賜若干。

  宣畢,明蘭連連稱謝,叩謝皇恩浩蕩,都沒敢多看那些蓋著明黃錦帛的箱子一眼,先緊著行賄,不著痕跡的塞了個素色錦囊過去,裡頭是她急忙之下隨手抓起的一對沉甸甸的澄赤琥珀鑲金環,她嫌暴發俗氣,一直沒戴。

  那內宦大約三十歲上下,生的老實敦厚,體型發福,他手法嫺熟的鬆開錦囊一瞄,目中劃過一抹微不可查的滿意,不動聲色的躬身:「夫人也忒客氣了,這如何使得。」

  「一件小玩意兒罷了,我瞧著怪好看的,大人可別嫌棄了。」明蘭笑的靦腆,這是她第一次和太監正面打交道,加倍的說話小心。

  「夫人別多禮,什麼大人不大人的,小的哪敢當,夫人叫我一聲‘小佟’便是了。」那內宦總算開了笑顏,隨手把錦囊納入袖中。

  明蘭知道自己沒稱呼錯,心下微平定,要知道有些宦官並不喜歡人家叫他‘公公’。

  她笑容更加和煦:「這麼大清早的,勞煩佟大人跑這一趟了,可用過早飯了?您要不嫌棄便在捨下用些罷。南邊新送來了稻米,熬了糯糯的清粥,配上前幾日山裡打來的醬熏獐子肉和小醃菜,蠻可口的,大人不如用點兒?」

  端莊年少的貴婦人笑容可掬,語氣親切柔緩,並無半分逢迎之意,仿若遇到自家親朋,熱忱的招呼吃早飯一般,純系自然的真誠關懷。

  那佟姓內宦不由得心生好感,眉開眼笑道:「小的倒是想叨擾一二,可惜要趕著回宮複旨,今日便算了罷。皇后娘娘往日提起夫人,常是誇讚的。」

  明蘭不好意思,赧然道:「娘娘謬贊了,臣妾慚愧;這麼無功無勞的,怎麼好意思領受這般重賞。」

  拍了半天馬屁,這句話才是重點。

  不是她說自家的喪氣話,成親這兩三個月來,她只管自掃門前雪,沒有佈施贈濟過貧人,不曾進香捐錢來許願國泰民安,也不熱衷參加貴婦圈活動,閑來不是睡覺就是看帳本,除了收宮裡的賞賜時念兩句‘天恩浩蕩’之外,從沒想起過皇帝皇后一家子。

  就她這樣的,既沒上進心又懶散,沒有任何由頭忽然天降重賞,她不免多想。

佟內宦何等人精,頗有深意的笑了笑:「夫人不必惶恐。夫人雖深居簡出,然慧名遠揚。昨個兒皇上還說顧都督辦事沉穩練達,頗有名臣之風,想來是多虧夫人賢德,以使都督家宅無擾,安心勤於王事才是。」

  明蘭滿是敬仰的目光望著佟內宦,這話說的,真有水準——她一個宅女還慧名遠揚?!好比說北約是和平組織那麼不靠譜。

  待送宣旨的儀仗隊走後,明蘭滿腹心事的踱步回屋,叫丹橘打開賞賜的幾個貼金沉香木的箱子,先是霞紅,水藍,天碧,暮靄,四色貢緞各十匹,寶光流動,瀲灩臻美。

  丹橘一邊查點,一邊喜孜孜的回頭:「這顏色真鮮亮,紋花也漂亮,待這熱天兒過了,找錦織閣的老師傅給姑娘做幾身新衣裳,穿回去給老太太瞧了,她定然高興。」

  她一樂,就又忘記新稱呼了。

  另白玉點翠金絲三鑲福壽吉慶如意一柄,通體溫潤潔淨,毫無一絲瑕疵。這兩樣也還罷了,最要命的是那十六隻水天一色成套的碧澄翠玉碗,竟似是一整塊翡翠雕出來的,每只不過三寸大小,碗邊雕琢著精緻的花鳥漁樵耕織圖案,托在手心裡便如一汪沁涼的碧水,流光四溢,目眩神移,這般稀罕東西,估計價值好幾個城。

  小桃看的兩眼發直,躲得離那套翠玉碗遠遠的,生怕有個碰碎蹭裂的,就是把她賣上十八次也抵不過,只敢站在十步開外咽著口水看。

  「你個沒用的!」丹橘狠狠瞪了她一眼,顫著手指把翠玉碗一隻一隻小心翼翼的放進絲綿厚絨鋪的匣子裡,這才鬆了口氣,又叫碧絲和秦桑把錦帛送去庫房,自己親把玉如意和翠玉碗鎖進明蘭裡屋的壁櫥櫃子裡。

  明蘭心如貓爪,坐立難安。

  司令無緣無故給雜牌兵團補充彈藥裝備,那十有八九是忽悠你去等集結號;領導無緣無故給你好處,是為了叫你多出力工作;男人無緣無故給你好處,泰半是外頭做了虧心事。

  那皇家呢?或者說,其實是有緣故的,只是她不知道。

  「小桃!」她霍的站起,提高聲音,「去請公孫先生。」

  這個時辰,不知能不能請到公孫白石。

  自對科舉死心後,他便決意要做個身在鄉野心憂朝堂的隱士,既是隱士,自得有隱士的派頭,例如,睡覺要到日上三竿,看書要半躺半靠,吟詩最好是披頭散髮,寫東西一般是半夜,他仰慕的是嵇康之流的魏晉名士,可惜膽量不足,不敢真的脫光光裸奔或去人家墳頭上唱歌,最多不過是卷起兩條袖子在自己小院的粉牆上練狂草。

  因森嚴的禮法所限,沒能更好的用實際行動向偶像們致意,他一直很痛苦。

  顧廷燁聽了明蘭對公孫白石的這番‘深刻理解’後,當時就笑的直不起腰來,大覺與明蘭心有戚戚焉,在他看來,公孫白石其實是葉公好龍。

  那些魏晉名士何等狂放不羈,放浪形骸,三天兩頭喝的酩酊大醉胡說八道,而公孫白石看似隨性散漫,實則節制謹慎,見人防備三分,遇事只說半成。

  為了保證邀請效率,明蘭派了孔武有力的小桃去;想了想,鑒於這次是要請教人家,還是客氣些比較恰當,明蘭又叫了崇敬文化工作者的若眉跟上去。

  偏花廳臨水而建,四周以槅扇圍攏,賓主雙方各行禮數後,便隔著一張條桌各自坐於兩頭的圈椅上。明蘭摒退一干人等,丹橘應聲退出後,把閒雜僕婦丫鬟隔開二十步。從大敞的四面扇窗,外頭只能看見裡面兩人遠遠對面而坐,外加水聲風聲,卻不能聽見裡頭講了什麼。

  這個創意她想了很久,大受顧廷燁讚賞。

  寒暄幾句後,明蘭開門見山的發問:「先生可知今日一早,宮裡來頒賞賜了?」

  公孫白石晃悠著摺扇:「適才夫人身邊的人已告知我了,在下這裡恭喜夫人賀喜夫人了。」

  明蘭捏著帕子,顧不得面子,急道:「應該不是為著我,大約是都督的緣故,可我又猜不出到底為何?特來請教先生。」

  公孫白石滿臉的老褶子都愉快的扭做一團,摺扇揮的加倍起勁:「夫人多慮了,這定是皇恩浩蕩,夫人美名直達天聽,福澤深厚之故。」話雖這麼說,可他眼裡明顯流露戲謔之意。

  明蘭連續被噎了兩下,她咬著唇,強力忍住想撓花這老傢伙臉的衝動,雖然他的老臉已經被皺紋縱橫經略的十分花哨了。

  高智商人才,簡稱高人,這種罕見而神奇的生物一般有種通病,就是喜歡故作高深,在老實回答問題之前,總要狠狠吊你一番胃口,不知當年劉皇叔需要多大的自制力,才沒一巴掌拍死那個愛搖羽扇的傢伙。

  調整下思緒,兩次深呼吸後,明蘭正色而問:「幾位叔伯兄弟行事不慎,犯事未有說法,都督已向聖上求情寬宥,敢問先生,您可贊成?」

  「……夫人問的好。」公孫白石終於不再打趣,他緩緩收攏摺扇,「這些日子,我屢次勸說仲懷去向聖上求情,仲懷直至前日才應允了。」

  明蘭肅了神色,端正的站起道:「都督和先生所慮之事,想必甚為要緊,這本非我一個婦道人家該過問的,奈何如今事已延及內宅,明日我還要進宮謝恩,吾唯恐將來在外有所言誤,萬望先生指教。」說完,她朝公孫白石深深福了一福。

  公孫白石立刻站起,微側避身,恭敬的拱手道:「夫人過謙了,夫人溫雅謙和,治家有方,堪稱仲懷之福,夫人但有所問,老朽當知無不言。」

  這些日子他冷眼旁觀,發覺她是個極自律的女子,她明明十分受信任寵愛,卻從不越雷池一步,但凡與朝政大事相干的,她一句也不會多問(其實她是懶)。

  顧廷燁權柄甚大,但縱然每日上門巴結逢迎之人不斷,她也從不拿權牟利,或趾高氣揚,待誰都客客氣氣,謙和有禮(她是沒受賄的膽兒)。

  兩人再次坐下,明蘭沉思片刻,發現提問也是個難題,該從哪裡問起呢?

  「先生為何勸說都督為侯府求情呢?」這個切入點似乎不錯。

  公孫白石捋了捋頷下稀疏的鬍鬚,緩緩道:「夫人覺著當今聖上是如何樣的人。」

  這一問一答完全牛頭不對馬嘴,明蘭再次扭緊了手中的帕子,好吧,我們要習慣高智商人才的思維路數。

  「都說為人臣子,不該妄測聖意,這話只對了一半。」公孫白石也沒指望明蘭回答,他微微仰首望著梁頂:「不揣測聖意,怎麼把事辦好?一樣的出身學識的文臣武將,那些揣測的好的,准的,便能青雲直上。」

  明蘭側臉望著公孫白石,其實這老頭今年還不到五十,卻因半生奔波遊歷而風霜滿面,微皴的臉龐佈滿皺紋,蒼老宛若花甲之齡,只一雙眼睛精練強幹,熠熠生輝。

  「仲懷尚不足而立之年,一不是聖上姻親,二非潛邸舊臣,三不是宿將權宦,卻能領重兵,掌高位,憑的是什麼?段成潛,耿介川,鐘大有,劉正傑……還有沈從興,他們在潛邸起就跟著皇上,足足十幾年風裡雨裡,他們哪個對皇上不是以命相護?哪個不是忠心耿耿?」

  明蘭苦笑著:「便是論資排輩,也輪不上都督在前頭。」

  公孫白石放平視線,嘉許的朝明蘭點點頭,繼續道:「聖上即位之初,為著安撫軍隊,於幾位老將禮遇有加,頻頻加封。於是,潛邸那些人就不敢動了。我當時就向仲懷進言‘新帝即位,必有用兵之處。要嘛你就安耽做人,指著聖上念著當年那點情分,賞你個一官半職,也能平安度日,要嘛你就放手一搏,在聖上心中爭個位次’。」

  「他自是選後一條路了。」明蘭毫不意外。

  「仲懷果敢剛毅,雷厲風行,頂著被罷免的風險,重刑嚴律,砍了好些腦袋,緊著在頭幾個月裡就把手中的軍隊操演出來。皇上雖斥責了幾次,但實則這般行事,正中聖上下懷。」

  公孫白石呵呵捋著鬍子,笑聲中滿是自豪之意,「後來,果然出了變亂,戰事一起,其餘眾將領不是都首尾相顧,拖延委言,就是有心無力,難以迅速有效的驅使軍隊,唯仲懷的大軍能令行禁止,揮師南下。當時軍中,有別有用心之人,於行軍戰陣之中暗使絆子,敷衍推搪軍令。兩軍對戰,生死頃刻,如何能有半點差錯,仲懷當即便殺了一半,又捆了一半,這裡頭就有甘老將軍的一個老部下和一個同族侄兒。」

  明蘭輕輕啊了一聲,掩飾不住驚訝。

  「被彈劾了又如何?被記恨了又如何?天下之事,多是一俊遮百醜!皇上滅了荊譚亂軍,坐穩了江山,便是天子明君,百官慶賀;仲懷打贏了仗,便是定鼎首功!沈段耿劉鐘等人,只能心服口服!」公孫白石目光炯炯,語調高亢,便如萬丈豪氣在胸。

  明蘭很敬佩顧廷燁的膽識和魄力,不過她更想問‘您老說的這一大堆拉拉雜雜跟我剛才問的有毛關係咩’?但高人大多脾氣壞,明蘭怕他甩袖而走,只好忍著不提醒他今日的對話已經離題千里了。

  「可這是奇兵,是險招,然而,奇兵非正道,險招,是不能常用的。」公孫白石扶著椅背,順著氣慢慢坐下,「終究,仲懷還得循序漸進的來。慢慢累積人脈,沉澱勳功,得罪人太多,過於激進了,到底不是好事。」

  明蘭習慣性的連連點頭。……唉,等等,這個好像她以前哪裡見過,一個愛喝紅茶的名將也說過類似的話。

  她心裡想著,不知不覺就說出了口:「……所謂必勝之道,就是集結多過於敵方的軍隊,犯比敵方少的錯誤,然後,好好打。以少勝多,以弱勝強,並非用兵之常道,正道。」

  公孫白石聽這話,微驚著笑出聲:「夫人這話說的有趣,不過話糙理不糙,正是這個理。」

  明蘭乾乾一笑,她都快把上輩子的專業法律條文忘光了,居然還記得這個,黨和國家的多年栽培還不如一本帥哥多多的小說讓人印象深刻,慚愧啊慚愧。

  「仲懷不過一新貴武將,授官二品,無勳銜,無加封,無根基,雖得皇帝信重,可頭頂上還有一群可以指手畫腳的尚書,閣老,大學士……要站住腳,甚至更上一層樓,並不容易。」老邁沙啞的歎息,搖曳了一室。

  明蘭默然。沒想到,他立業這般不易。

  「那麼,咱們說回原處,聖上到底是個怎樣的君主。」

  公孫白石端起茶碗,輕輕撇去茶末子,喝幾口潤潤嗓子,繼續道,「皇上十幾歲就藩,久居蜀邊,從軍中到朝堂到宮闈,一概全無援手;應當說,潛邸裡的那幾位幕僚頗為得力,自歸京後,皇上行事,步步精妙,處處占理。」

  這個明蘭知道,她曾聽父兄提過隻言片語,便順嘴道:「這個理,就是‘孝’字罷。」

  「正是。」公孫白石笑道,暗忖到底是書香門第,教養不凡,「皇上在先帝床前打了半個月的地鋪,服侍湯藥,對著文臣武將就能氣勢足;皇上為先帝守孝,三年不選秀女,素服簡食,他就可下狠手責罰那起子尋歡作樂的貴胄子弟。光懲治不孝這一記,清流就會叫好。」

  明蘭慢慢沉下心,她的問題,他似乎什麼多沒說,但其實什麼都說了。

  她緊攥的手指慢慢鬆開了,仰頭靜靜聽著,靜的連自己的心跳都能聽見,這是她生平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領受權謀心術的魅力,微瀾不興,卻驚心動魄。

  「先生的話還未說盡罷。」

  聲音冷靜輕柔,便如雨後的簷下,輕巧的水珠一滴一滴碰在光滑的石階上。

  明蘭臻首看著角落的冰盆子,「什麼‘處處占理’,什麼‘理直氣壯’;皇上是先帝明旨欽封的儲君,便是不這樣又如何?至多不過被上幾封奏摺諫言,還能有人不認他這個皇帝嗎?先生,您,或者別人,到底在怕什麼?」

  她抬起眼睛,澄清澈然,如一波靜謐的清泉,直直的照著對面之人。

  公孫白石手上的摺扇一頓,斂去臉上笑容,定定看了會兒明蘭,淡淡道:「夫人說的是,然,先帝所冊的儲君,並非只有今上一人呀。」

  「是豫王!是六王爺過繼給三王爺的那位小王爺!」

  公孫白石暗贊一聲,朝明蘭正色的拱了拱手:「夫人蕙質蘭心,心如明鏡。正是那位不滿十歲的小王爺。要知道,當初過繼小王爺是聖上欽旨的,立三王爺為儲君也是過了明旨的,就差大告天下,誰知陡生變亂。」

  說到這裡,老頭只有歎氣了,「先帝病重之時,多少人在他病榻邊上叨咕哭號,勸立小王爺為儲。好在先帝到底明白,知道國賴長君的道理,這時局,若再立個兒皇帝,引的外戚權臣爭奪,怕是立時就要生出大亂子。這才頂住了聖德太后的哀告哭求,生生立了今上生母為六宮之主,隨即再立太子。唉……這些宮闈秘事,沒多少人知道。」

  明蘭一凝思,斷然道:「這不是徒留禍患麼?就沒人提點先帝做的乾淨些。」三王爺一脈在京城經營了多少年,明裡暗裡盤根錯節,其人力財力如何是八王爺比得了的。

  「內閣裡耿介忠直的硬骨頭都叫砍了,申首輔是個滑不留手的老狐狸,何況,便是先帝想到了不妥之處,也忍不下心。到底三王爺是慘死,三王妃素來溫良善惠,頗得聖心,聖德太后陡然失恃,端是可憐。若再褫奪了她們的嗣子,未免三王爺香煙無繼。先帝心有不忍,這也難免。唉……自先帝殯天后,前朝後宮無一刻風平浪靜,皇上也是不容易。」

  其實公孫白石也覺著這事不靠譜,但人家既是死人又是先帝,不好多非議。

  明蘭不說話了。她的政治教授曾說過,每個主張後面都有一股勢力在支持。

  八王爺即位,他從邊區帶來的草台班子就能青雲直上;三王爺即位,鼎力扶住的力量就能得掌天下;一旦嘗過權勢滋味的,誰也不肯再放下了。

  她現在明白為什麼皇帝緊著讓沈國舅和英國公府聯姻了,不過是兩股力量在搶奪中間選票;皇帝又為什麼老抓著四王爺謀逆案不放,不過是尋著個由頭,牽絲絆藤,借機剷除部分對頭勢力罷了。

  「如今朝堂之上的勢力,大致可分四股。皇上一股;聖德太后和豫王一股;清流文官也算一股,還有地方上的不穩。」公孫白石緊緊皺著眉頭,捏著拳頭,似是苦苦思索,「大約如此罷,興許還有些說不清的隱晦,老朽尚不可知。」

  「先生不必過憂。」明蘭聽的入神,漸漸進入狀態了,「我瞧著皇上行事頗有章法,總能有法子的。先是清流的讀書人,他們……」

  她斟酌了下措辭,這幫人其實才是最狡猾的,她家就有兩個。他們打著受聖人教誨輔佐君王的幌子,永遠站在有理的一邊,堅決不犯路線錯誤。

  「皇上日漸坐穩帝位,他們自會漸漸靠攏了來,至於地方上嘛,只消中央穩固,慢慢的總能削平的。最麻煩的是……咳咳,況且,我聽聞先帝臨終前曾當面囑託皇上多加關照聖德太后和豫王爺母子。」

  公孫白石拍著大腿,重重歎氣:「誰說不是。真如附骨之疽,甩都甩不掉。不過,也不妨事,只盼著皇上別心急,待過個十年八年,掣肘漸少之時,當能慢慢料理了罷。」

  「興許待過了十年八年,大家也都認命了,不再鬧事了也說不定。」明蘭很樂觀的預測著,這種利益集團又不是邪教組織,腦子敲傷了,死忠的非要一條道走到黑。

  「別把話題說遠了,趕緊繞回來,還是說說咱們自己。」公孫白石一臉‘你們年輕人就是注意力不集中’的表情,明蘭大囧,是誰把話題從水簾洞岔到火焰山去的呀。

  「如今,大亂雖已平,其間卻暗潮洶湧,朝堂上更是波譎雲詭。想安身立命,不但要揣測聖意,還要估量時局走向。」公孫白石站起身,背過身遙望窗外山水,歎道,「皇上若不好,仲懷必然不好,可皇上若事事安泰順心,仲懷卻未必會好。」

  「此話怎講?」明蘭蹙起秀氣的眉毛。

  公孫白石轉過身來,無奈的笑了笑:「當年仲懷縱與皇上有些交情,但比起那些護衛在皇上身邊十幾年的潛邸心腹,卻是還差了些。更何況,八王爺和皇上,那可是兩碼事呀。」

  「……天子無家,家事即國事;天子無友,只有君臣之分;天子無私,心中只當有江山社稷。」明蘭忽想起莊先生的話來,低聲念道——就是小玄子和小桂子也沒邁過這道坎兒。

  「夫人能這般明白,我便省心多了。老朽費了不少力氣耳提面命,也不知仲懷聽進去多少。做臣子的,就要自己當心些,別以為皇帝會什麼事都替你兜著。」公孫白石微笑著點點頭,「正因如此,侯府那頭出了事後,我便一力主張仲懷去求情。」

  這個彎轉的太快了,明蘭眨眨眼睛,表示不懂。

  「一則,仲懷這般歲數,卻身居高位,不免引人側目,他甫一發跡,便置本家至親於不顧,不論有理無理,人言便可畏。」老頭子搖頭晃腦道。

  明蘭緩緩點頭,這也是她當初的一大顧慮。

  「二則,在這件事上,到底聖心如何?」

  公孫白石玩味的瞇起眼睛,「其實侯府犯的那些子爛事,聖上並不放在心上,處置也罷,不處置也罷,不礙大局;要緊的是,聖上想要個怎樣的臣屬?易牙,豎貂,公子開方。管仲勸諫齊桓公之言,殷鑒不遠呀。」

  明蘭大為讚歎,這話說到點子上了,她捫心自問,她管家理事的時候,是喜歡那種六親不認的多些呢,還是顧念家人的多些呢。這是一種很微妙的心理狀態。

  「其三,也是最頭痛的。」公孫白石再次坐下,從瑪瑙盤子裡挑了幾顆葡萄,慢慢剝起來,「仲懷的委屈,我知道,夫人知道,侯府那邊知道,可外頭到底有多少人知道呢。仲懷紈絝之名尤在,侯府那頭卻無甚離譜的把柄在外。唉,積毀銷骨,幾十年的成見呀。」

  明蘭嘴唇動了幾動,又閉上了。

  「仲懷能把當年之事抖摟出去嗎?也不能,不然便大不孝。」公孫又道。

  明蘭細細揣摩其中含義,緩緩點頭。

  當年白氏之事乃顧府之恥,為著錢娶了人家,卻又不好好待人家留下的兒子,百般逼迫而離家出走,這些事情若說出去,顧老侯爺的名聲便完了,侯府也會淪為笑柄。

  可子不言父之非,倘若顧廷燁真去大肆張揚,壞了亡父的名頭,那真是沒錯也錯了。

  「有這三不可,我便一直勸仲懷把眼光放長遠些,不要糾纏一城一地的得失,日子長著呢,他有的是時間替白夫人翻案,替自己討回公道,何必急於一時呢。」

  公孫白石拿起一旁的冰鎮帕子擦了擦手,撫須道,「前段日子仲懷正在氣頭上,我不好多說;兩日前你們從侯府回來,我瞧他有些鬆動,便趕緊又去了,好說歹說,總算是勸服了。」

  明蘭心裡感動,覺得這老傢伙實是真心替他們著想,才會這樣不屈不撓的去勸說。

  「……先生辛苦了,明蘭,明蘭真不知如何道謝。」她誠心誠意的向老頭子躬身行禮。

  公孫白石連連擺手,笑道:「不妨事的,仲懷與我是忘年之交,脾性頗合胃口,況且我也不是白勸的,我叫仲懷一概別去找旁人,也別辯駁,只尋聖上求情,說到傷心處時,要是能哭一場,就更好了。」

  明蘭微微張開嘴,好玄妙的心術呀。

  就是說,顧廷燁不是去替那些混蛋開脫罪責,他們確有其罪的,不過是請皇帝瞧在自己的面子上從輕發落罷了。

  或者說,這次勸說,重點不在結果,而在行為本身。那些混蛋能不能脫罪不要緊,重點是要讓皇帝明白顧廷燁的難處和苦楚,讓他看見一個重情義,會心軟,宅心仁厚的顧廷燁。

  明蘭開竅了,笑的十分狡黠,小聲問:「那他哭了沒?」

  「這呀,老朽還想問夫人呢。」公孫白石佯作瞪眼,吹起了鬍子。

  明蘭捂嘴輕笑,覺著這死老頭子蠻可愛的,最終還是斂衽福禮,微笑道:「都說聞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多虧了先生不嫌小女子愚笨,不辭勞煩的細細講解,今日我算是長了見識。我這裡給先生道謝了。」

  「不必,不必,我這也不是白說的。」公孫白石笑著搖頭道,「這次仲懷雖去聽了勸說去求情,但卻窩了一肚子火。大丈夫行事,必得心氣通暢才好,不然不是得罪別人,就是憋壞了自己。昨日午晌,他與夫人說了會子話後,出門時便神色好了許多,昨夜……咳咳,我聽小順子說,今早仲懷出門時,眉目開朗,已似無恙了。」

  老頭連連嘉許,倒把明蘭弄的十分臉紅,垂首羞澀。

  「我又不能嘮叨他一輩子,你們才是要白頭偕老的,早些和夫人說明白了,總是好的。」公孫白石笑的十分豁達。

  「總之,多虧了先生大才。」明蘭羞極,連忙挑開話頭。

  「也是仲懷自己想的明白,才能叫我勸服的。」公孫白石也很謙虛。

  明蘭巴不得說些別的,忙問:「先生怎麼說?」

  「仲懷氣不過,問我可有既能出氣又不礙事的法子,我說,有。」公孫白石一臉高深莫測,「只消仲懷肯做孤臣。」

  「孤臣?!」明蘭大驚,不要呀,她不想做孤臣的家屬唉。

  「對,做一個無親無掛,矢志忠心,一生只依靠皇帝信重的孤臣。」

  明蘭半晌無語。結黨營私當然是不對的,但朝堂之上,也不能半個朋友都沒有。

  據她所知,漫長歷史中的那些可歌可泣的孤臣們,有一半沒好下場,經典案例:商鞅,吳起,晁錯;有一半自己倒是善終了,但子孫後代就無人照拂了(老爹把人都得罪光了),家族盛況一代而終,經典案例:‘酷吏’田文鏡。

  「夫人放心。」公孫白石看明蘭一副愁眉苦臉,忍笑道,「我那話剛落,仲懷便一口否了。」

  明蘭鬆了口氣,撫撫自己飽受驚嚇的小心肝——很好很好,幸虧顧廷燁是個紈絝轉型的貌似棟樑,思想覺悟沒跟上政治素質。

  公孫白石側眼瞧著明蘭,默然微笑著撫鬚。

  其實,當時顧廷燁的原話是:他討媳婦,是為著叫她過好日子的,不是跟他受罪的。

  七八日後,一日深夜。

  邵夫人端著一碗熱藥,從門口進來,卻見顧廷煜從床上坐了起來,靠在迎枕上深思著什麼,她頓時愁鎖眉心,輕呼著:「怎麼又起來?趕緊躺下罷。」上前便要去扶丈夫。

  顧廷煜揮揮手:「白天黑夜的躺著,累了,起來歇會兒。」

  邵夫人默默無語,只能坐在一旁輕輕吹藥。

  「適才,姨母又來了。」顧廷煜望著床頂,面色憔悴不堪,眼神卻很利。

邵夫人微不可查的歎了下:「她怎麼又……唉,明明知道你病著,做什麼左一趟右一趟的來擾你呢。」

  「她是急了。」顧廷煜嘴角微現一抹諷刺,「趁著我還沒死,她想把那事了了。」

  邵夫人欲言又止,終歸還是忍不住道:「太夫人的話,你就不想想……?」

  顧廷煜焦黃的面孔泛起一陣病態的紅暈,忽然笑了起來,笑聲帶起了咳嗽,邵夫人緊著去拍背,好半天才壓下咳嗽。他喘著氣道:「這些日子,你在外頭可聽說了什麼?」

  邵夫人想了想,道:「那日禁衛來宣旨,說侯府與逆王串連確有其事,但念在二弟有功,四叔年邁,三弟又牽連不深,就都給放回來了,只有炳兄弟,有好幾個人都指認他,唉……要去那冰天雪地三年,弟妹這幾日都哭鬧的厲害。」

  「就這些?」

  邵夫人又想了想,搖搖頭。

  「你呀!」顧廷煜笑了,「就是個老實頭。」他艱難的直起身子來,低聲道,「你就沒聽聞這段日子的風言風語?說姨母是後娘,心腸狠毒,當年是故意逼走二弟的,為的就是把我熬死了,好叫三弟襲了這爵位。」

  邵夫人還是搖頭:「那些子沒影的話理它作甚。」

  見燈光下,丈夫枯槁似骷髏的容顏,不禁心酸。

  顧廷煜緩緩靠在床頭,微微譏誚著道:「適才我與姨母說了,如今二弟羽翼已成,有手腕,有心機,不會聽了我兩句話,就真的信以為真,乖乖等著的。便是我反悔,他也有後招等著我。如今他既保下了侯府,更不肯拱手讓出爵位的。我叫她死了心,過繼賢哥兒之事休要再提。」

  邵夫人怔怔的:「你是說,這風言風語,是二弟……」

  「也不見得是風言風語。」顧廷煜自嘲的笑了笑,「姨母未嘗沒有那個心思。」

  過了會兒,邵夫人睜著疲憊泛紅的眼睛,忽然落下淚來:「以二弟如今的本事,這爵位還能溜出他的掌心?何必如此相逼。我們想過繼個兒子,不過為著你以後香煙有繼,墳頭供碗飯吃,是不會和他搶爵位的呀,他,他……這也容不下麼。」

  顧廷煜憐惜的望著妻子,輕聲道:「你別哭了,仔細哭壞了眼睛。這事也不能怪二弟,他憋屈了二十幾年,如今出了頭,自想光明正大的得了這爵位,若我留個嗣子下來,那就是永遠給人一個說頭,一個把柄。一旦挑起事來,就沒完沒了。何況,別人也就罷了,過繼賢哥兒?那豈不是遂了姨母的心願,哼,二弟如何肯?」

  邵夫人也知事無可挽回,只能輕輕垂淚,顧廷煜艱難的抬起手臂,替她拭淚:「別再想過繼的事兒了,我是從不信死後如何的。如今,我唯一掛念的就是你和嫻姐兒。唉,你跟了我,也是毀了一輩子的。」

  「你別說這樣的話!」邵夫人悲鳴一聲,撲在丈夫腿上,哭道,「我無才無貌,家世平平,能嫁給你,便是莫大的福氣了。」

  顧廷煜輕輕撫著妻子的頭髮,孱弱的開口:「我現在吩咐你幾句話。你要記住了。」

  邵夫人抬頭,用力的應下。

  病弱如枯枝的男人,極力沉下聲音,正色道:「第一,我死後,不論誰來攛掇,你都切不可再提過繼之事,就算不為了你自己,也要為了嫻姐兒。只消我沒有嗣子,二弟和二弟妹便會善待你們,便是嫻姐兒出嫁了,也會護著她。比那不知心眼本事的過繼兒子強多了。」

  邵夫人哭的涕淚滿面,伏在床邊,只能不斷點頭

  「第二,以後若二弟妹和太夫人有個什麼不對付的,你切不可摻和進去,尤其是姨母叫你做什麼,你一定要慎之又慎。」顧廷煜尤其加重了後幾個字的聲音。

  邵夫人淌著淚水,一臉疑惑。

  顧廷煜不無悲哀的笑了笑:「我到這幾年才看明白姨母,她這人最慣會拿別人做靶子的;以前是四房和五房,鬧的二弟和他們勢成水火,她卻一味在老爺子面前做好人。便是我,哼哼,怕也是著了道的。」

  邵夫人愣愣的擦著淚水:「不會吧,我瞧著太夫人是極好的。」

  「老爺子最後怕是也瞧出來了,是以才留了書信給金陵和青城的族叔們。」

  顧廷煜冷笑道,「你道四叔五叔為何那麼賣力的去逼問族叔,便是截留下老爺子留給二弟的家產,這也是長房的事,與他們何干。不過是姨母說,願把這筆產業三家平分。哼,拉攏旁人,專對一頭,她這輩子最會耍的,便是這一手了。」

  聽著這宛如遺言一般的話,邵夫人全身發冷,傷心的幾欲裂開,卻淌不出淚來,似乎已傷心過了,只會木木的點頭。

  「我瞧著二弟妹不是個跋扈刻薄的,你只要做足這兩點,再待她客氣些,想來也能過下日子了。……不對,我得想想,不若再送他份大禮?也不能得罪了她。好罷……這樣也好,你們娘兒倆能過的好些,嫻姐兒的婚事也不用愁了。」

  顧廷煜疲累之極,聲音越說越輕,幾乎是自言自語了,不知在想什麼,臉上泛起一抹古怪的微笑,嘴裡低低的念念有詞。

  「爹,娘,我快來了,你們別急。老爺子可是高興了罷,小二如今出息的很了,討的媳婦也好看的緊;娘,你瞧,我給你丟人了,一樣都比不上小二……」

  ……

  崇德三年,六月十九,寧遠侯顧廷煜過世。

  同年七月,諭旨欽封顧廷燁為寧遠侯,銜超品二等爵,加封其妻盛氏為正一品誥命夫人。

  (第四卷完)

  ***

作者有話要說:

  注一:牽線搖簾:一種古代風扇,風力比較小。

  還有一種厲害的。

  《西京雜記》,卷一中有這樣的記載:漢朝時「長安巧匠丁緩……作七輪扇,連七輪,大皆徑丈,相連續,一人運之,滿堂寒顫」。由此可知,早在漢朝時,已經有人製造出一種以輪葉撥風的大型扇涼器具,其取涼效果非常可觀。

  由於這段文字的描述很簡單,我們無法準確得知這種古代大型風扇的真容究竟如何。不過,依情理可判定,它的撥風方式應該是輪形旋轉撥風,即在巨輪上安上葉片,七個輪連在一根軸上,軸的一頭設有搖動手柄,只要搖動手柄,七巨輪作快速旋轉,室內空氣被攪動起來,達到一屋涼快的效果。這種大型風扇其時當屬高科技專利產品,是皇家貴族專享的“豪華家電”,民間難以見到,自然也就不會有「山寨」版仿製品出現。久而久之,這種古人的聰明才智只能見於古籍了。

  注二:春秋五霸之首,齊桓公晚年重新三個奸臣,分別叫易牙,豎貂,公子開方。

  易牙是個著名的廚師,為了齊桓公,把自己年幼的兒子做成了肉羹給齊桓公吃,齊桓公很感動,但管仲卻說:愛兒子是人之常情,如果他為了榮華富貴,連自己兒子都能犧牲,那還有什麼人是不能傷害的呢?

  豎貂原本是個男人,為了留在齊桓公身邊,把自己閹了,進宮伺候,齊桓公很感動,但管仲卻說:一個為了榮華富貴連自己身體都不在乎的人,會在乎別人嗎?

  公子開方是某小國的世子,為了留在齊桓公身邊,放棄世子之位,連爹娘死了也沒回去奔喪,齊桓公又很感動,管仲又說:連爹娘孝道都不顧的人,會顧及其他人嗎?放棄世子的寶座,是因為他有更大的欲望。

  我想管仲一定沒讀過虐戀情深的小說,在那些小說裡,以上所有行為都是可能的。

  最後不幸被管仲這個烏鴉嘴言中,這三個奸臣毀滅了齊國的大好局面,最後齊桓公死在深宮,屍體都長蛆了都沒人收。



最終卷:那人卻道,海棠依舊
        
第149回 顧廷燁的仕途

  顧廷煜一死,邵夫人身心俱垮,多少累積下來的疲憊傷心一股腦兒發作,當即病的半死不活,奄奄一息躺倒了;而太夫人也表示『傷心過度』,只能在床上哼哼唧唧。

  明蘭曉得情勢不妙,思量半晌,遂暗下決心,顧廷煜的喪事她堅決不能攬過來辦,且不說顧家的規矩她不熟悉,此情此景,她無論怎麼做都會有人嚼舌頭,可作為新出爐的侯夫人,又很難推脫,思來想去,便鄭重去請煊大太太來幫忙。

  「不是我躲懶不肯出力,可我就這點子年紀,何曾經過什麼大事,大哥的白事何等要緊,若是出了錯,還不定有人怎麼說呢。」明蘭倒也坦率,索性一概說開了,「這府裡的人,也就大嫂子您叫我貼心放心了,您若不幫我,我便不知尋誰去了。」

  煊大太太本就好事之人,素愛攬事,又見明蘭這般誠懇,滿口倚重,心裡舒坦之下,當即便應下了,回去便與丈夫商量。

  「這麼大的事,你就答應了?」顧廷炳這兩天就要往西北去了,顧廷煊正忙著四處打點,一回來就聽得這消息,頓時以為不好,對妻子急道,「長房的事咱們還是少攙和吧,別弄的又惹上事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你知道什麼!」煊大太太白了丈夫一眼,湊近了細說,「這事我前後想了,固然是煩了點,但卻是有好處的。一則,弟妹她的確是有難處,這白事若辦大了,未免燁二兄弟不樂意,若辦小了,不免有人說閒話。我替她把事攬過來,她必會記得我的好處。二則……」

  她端了杯溫茶給丈夫,放低了聲音,「瞧咱府裡這情形,分府另過是遲早的事,到時候咱們可得事事靠自己了。可這些年,公爹大事小情都叫二弟去辦,咱們要門路沒門路,要人頭沒人頭,銀子也不多。趁這回辦白事,你我多結交些有用的才是。」

  顧廷煊不以為意,搖頭道:「咱家就那麼些親戚朋友,你不早認識了?」

  「你呀!」煊大太太用力點了下丈夫的額頭,「原先那些和這回沖著燁二兄弟面子來上門祭拜的,能一樣嗎!那可大都是拿實權的呀。他們見弟妹肯將這般大事託付於我,還能不另眼看待我們?!」

  顧廷煊素來怕事,可想著兒女們都漸大了,要說親的說親,要求學的求學,將來免不了還要謀差事,總不好事事依賴顧廷燁,他最後歎息的點了點頭。

  為表示誠意,第二日明蘭就親去邵氏處求取侯府的對牌和庫房鑰匙,費了半天唾沫才把自己的苦衷和請外援的必要性講清楚,誰知邵氏氣若遊絲:「……都在娘那兒……」

  怎不早說!明蘭立刻又殺去太夫人處。

  太夫人額頭上纏著米黃翠絲細棉帕子,正病懨懨躺著吃藥,明蘭第二次聲情並茂的述說完畢後,她似是楞了下,盯著明蘭看了許久,眼睛略帶紅絲的直看的明蘭心頭發毛,才叫向媽媽去拿東西。

  明蘭暗抹了把冷汗,心滿意足的把對牌和鑰匙交給煊大太太,她咬死了『自己年紀輕,還不能獨當一面』,又吃定了太夫人不敢叫朱氏把事情接過去辦。

  如今外頭謠言滿天飛,直指這幾十年來太夫人這後媽當的『別有用心』,這當口若再叫朱氏攬這事來辦,那就更有說頭了——這都攬權幾十年了,藉口長子病弱叫大兒媳好生照看,到了這會子還不肯放手哪!

  煊大太太是個爽利人,加之無人掣肘,順風順水之下,把這場白事辦的十分漂亮,低調又不乏尊重,禮數周全卻又不繁瑣,該哭喪時,全府哭聲雷動,半里地外清晰可聞,該待客時,僕役穿插裡外,井井有條。

  而明蘭只需要要揣著半瓶桂花油,一天去顧廷煜靈前哭個幾次就成了,還有力氣熟悉熟悉寧遠侯府的人事關係,順帶往她好奇已久的府庫房瞄上兩眼。

  她深覺得請對了人,每隔一天都要對煊大太太表示一番感謝,天天換辭,絕不重樣,誇的煊大太太快活之極,渾然忘記每日只睡兩個時辰的疲勞辛苦。

  除此之外,剩下的時間明蘭大都耗邵氏屋裡。

  根據太醫院正的說法,太夫人的病屬於『心情』調養問題,邵氏卻病來如山倒,氣勢洶洶幾有油盡燈枯之態,明蘭嚇了一大跳,想著與其去外面裝悲傷,還不如照顧活人更有成就感,而且將來也好相處些。

  邵氏並不願搭理明蘭,不論明蘭說什麼做什麼,她一概闔目冷顏以對,明蘭也不生氣,只溫言體貼的照看她,看方子,試湯藥,把外頭靈堂賓客的情形撿些要緊的和她說,又把蓉姐兒帶了來和嫻姐兒做伴,日日從澄園搬來好吃的好玩的,讓小孩子暫忘悲傷,好歹能吃能睡些。

  邵氏原就不是心硬之人,看明蘭小心翼翼的關懷,她不禁心軟,想來這些陳年恩怨怎麼也不該遷怒到才進門幾個月的新媳婦身上,便漸漸轉了顏色,對明蘭客氣溫和許多。

  明蘭見她心灰意冷之下,不思痊癒,只一味悲傷,病體愈加沉重,便有話沒話的說些自己幼年之事,百倍誇張當初衛氏新喪之後,自己的『恐懼』,『彷徨』,『孤單』和種種無助。

  「…都說沒娘的孩子像根草,這話真是一點都沒錯…」明蘭紅著眼眶(剛才又去靈前哭了一圈),輕輕哽咽,「我家太太是極好的,可她到底要照管裡外一大家子和幾位兄姐……若不是祖母垂憐,我,我真不知……」後面留一段長長的省略號,讓邵氏自行想像。

  邵氏果然聽的心驚肉跳,她再覺得太夫人是『好人』,也不放心把女兒託付過去;想著女兒已無父,若再沒了母親,還不定將來怎麼樣呢。心志一堅定,病就好了大半,到了出殯那日,她居然能起身出來向親朋道謝了。

  當然,明蘭也受到了巨大的好評,太夫人微笑著誇了她兩句,明蘭一邊表示謙虛,一邊心中暗道:以您為榜樣,我會好好學習的。

  說起來,這還是明蘭生平第一次這麼認真周全的給人服孝,不但院裡的丫鬟們不許穿戴鮮豔,連蓉姐兒也給新做了兩身素色新裝,她自己更是從頭到腳挑不出毛病來。

  四色淺單色柳枝紋褙子,一整套雪亮的米珠銀飾,不見半分顏色,連鞋尖尖上的珊瑚纓穗都去掉了,明蘭把這身裝扮在顧廷燁面前轉了一圈,問道如何。

  顧廷燁翹著唇角:「大約我死了,也就這般陣勢了。」

  侯府門口的燈籠俱罩了一層素白,明蘭想著澄園門口也該掛兩個小白燈籠意思下:「掛三個月差不多了吧。」誰知顧廷燁又道:「老爺子沒了那會兒,不過就掛了百日,掛這麼久,不知道的還道是我死了。」

  明蘭歎了口氣。

  好吧,這傢伙最近脾氣不好,說話陰陽怪氣,動不動就冷嘲熱諷。

  好比你攢足了力氣等著找仇家的麻煩,誰知還沒等你真正發招,人家就自己死了,死後還能風光大葬,那些賣你面子的大多不知內情(還沒來得及造勢),更恨不得在靈前表現一個比一個悲痛,他又不能去說『我跟我哥是前世冤家今生對頭,你們不用太賣力的』云云。

  其實明蘭也不大痛快,辦喪禮也就罷了,可那些流水價送進侯府的禮錢……她心中絞痛,大房還沒有分家,所以這些金銀財物都得歸入府庫,可將來這些人情帳估計多得她去還,也不知將來分家能落下多少渣。

  但她還是寬宏為懷的勸道:「到底死者為大,人都死了,你跟他還有什麼過不去的。」

  「從我會懂事起就知他活不長。」顧廷燁面無表情,「也沒見他少出麼蛾子。」

  他童年時代對長兄最深的印象,就是顧廷煜一邊半死不活的讓人扶著喝藥,一邊閃著不懷好意的目光向老爹進讒言,從小到大他吃了這位病人的不少苦頭,在他看來,生病不能抵消作惡,而同情也不影響憎惡,做了壞事的人,就是在病床上也應該拖起來接受懲罰。

  這種觀念頗有幾分現代意味,明蘭立刻表示萬分讚賞:「夫君果然恩怨分明,真丈夫也。」

  顧廷燁橫了她一眼,心情好了不少,笑罵道:「伶牙俐齒!你不去殿上跟那幫讀書人耍嘴皮子真是可惜了!」

  最近他對讀書人意見很大,好吧,這是他近來抑鬱的第二個原因。

  自六月起,他正式兼任五軍都督府副總都督,領左軍都督,加封太子少保,地位提升的結果就是他開始直接參與軍國參政討論。隨著時局穩定,所有的暗潮洶湧漸漸轉化為文鬥,前堂正殿成為了各派人馬的角力場,一夥子人天天在那裡口沫橫飛。

  給先帝上諡號,他們要吵;給兩宮太后的儀仗待遇不同,他們要吵;人事變遷升降,他們也要吵;至於行政部署國策決斷,他們吵起來更是連飯都可以不吃。偏本朝祖制是文官節制武將,武官大多是奏報,辯駁議論屬於文官的活計。

  以前顧廷燁只管自己一畝三分田時,站在殿上旁聽時可以左耳進右耳出,反正重要的東西大多會另抄數份發送重臣自行研討。可如今,他算半文半武了,只得豎尖了耳朵認真聽,因為皇帝被文官撅住了說不出話時,最喜歡問一句『愛卿,你以為此事如何?』

  ——這位愛卿通常由沈從興,姚閣老,還有顧某人輪流擔當,其它人友情出演。

  以為個頭啊以為!他要是有拽文的本事,何必幹這行,靠刀口舔血混飯吃。

       先帝的諡號裡要不要多加一個『文』字,有個毛關係啊?就這點事,素有恩怨的兩派就能擺齊了人馬,從天亮吵到天黑,滿嘴的之乎者也,引經據典,從三皇五帝一直吵到先帝晚年寵幸小榮妃的不當。

  這種吵架還算溫和,好歹皇帝沒很大意見,看著下頭人掐架也頗有風味。

  新帝顯然太嫩,不知這朝堂之險惡,當兩派人馬爭論不下時便求皇帝仲裁。

  皇帝若不答應,那就是不孝。老皇帝臨終前親自把你從不毛之地拉上來,栽培你,支援你,立儲繼位,你居然還覺著老皇帝不好?!你良心大大滴壞了!

  然後不拉不拉不拉,一連串引經據典。

  皇帝若是答應了,那就是不明。因為老皇帝拖拉立儲大事長達十餘年,導致整個帝國腥風血雨,京城都叫血洗了一遍,多少忠臣良將死在前後兩次變亂裡頭,就這樣還不給個說法?皇上呀,你要為了天下蒼生的公道人心而敢於犧牲自己個兒的區區孝名呀!

  然後不拉不拉不拉,再一連串引經據典。

  新天子絕倒,唉呀媽呀,躺著也中槍。

  好在他也有幫手,前後吵了半年,費了姥姥勁兒才把這事給平了。

  前陣子,朝堂上又為著兩宮太后的待遇問題鬧起來。

  皇帝自然希望為生母要求更高的待遇,可一大幫文臣不答應,說先帝臨終前,於滿屋顧命曾有口諭『待身後,要善待皇貴妃,一概典儀皆與皇后同』。

  其實當時老皇帝都病糊塗了,眼看要咽氣了,昏沉之際只認得長年相伴的德妃;按照現代法律觀點,這種情況下的口頭遺囑,其實不能算數的。

  足足吵了半個月,皇帝氣的咬牙切齒,那群傢伙非但寸步不讓,還口口聲聲道要以年資論算,要求讓聖德太后住到更大更尊貴的東側後殿。

  當時正開著小差的老耿,被皇帝偶然點名發言,他一時不慎,順口說了句『親娘自然比不親的尊貴些』。這話捅了馬蜂窩了。

  老耿同志當即招來了火山灰一樣鋪天蓋地的斥責痛罵,『不學無術』,『不通禮儀』,『荒唐無知』……這還算輕的,嚴重些直接說他『居心叵測』,『用意不軌』。

  可憐的老耿同志被罵的暈頭轉向,魂不守舍,據說是被鐘大有扶著回家的。

  根據顧廷燁的揣測,皇帝其實很同情老耿。

  在民風淳樸的蜀邊,常見的解決模式是快意恩仇,有問題大家一齊掏刀子上,三刀六個洞捅完了事。估計老耿同志沒怎麼見識過文官的這種攻擊性極強的生物,他們大多外表斯文儒雅,內心兇殘彪悍,從不動手,堅決動口,一直禿筆能把你從祖宗一直罵到小姨子家二舅的侄子最近逛了趟青樓沒給錢,絕對的殺人不見血。

  第二天,參他的奏本就跟雪花片一樣飛向內閣。

  按照古代宗法禮教規矩,血緣上的媽沒有禮法上的媽要緊。倘若庶子有了大成就,也是嫡母受褒獎誥命,沒那小妾媽什麼事(可能日子能過好許多);倘若非要讓小妾媽也榮耀一把,那也得先嫡母,再遞減到小妾媽身上。

  老耿很冤,他根本沒有跟強大的禮法對著幹的意思。

  其實仔細分析,皇帝家的情況並非如此。

  聖安皇后不是從妃位直接晉級太后的,她是明證典禮的冊封過皇后的,反而是皇貴妃(德妃)是從妃位跳級成為太后的,她又沒兒子當皇帝,憑什麼?!

  那幫文官明顯是混淆視聽,抓住了老耿的一處把柄就纏七纏八,吵鬧不休,一句話牽扯到十萬八千里外去。

  當初新帝甫登基,就是一時沒抗住他們的人海戰術,被漫天的唾沫星子迷昏了頭,冊封了兩宮太后,如今後宮處處掣肘,想來直是悔之不已。

  大約有人在後頭點撥了一番,皇帝想明白後愈發堅定立場,為了親娘,也為了自己以後的日子能好過些,便是聖德太后去太廟哭先帝了,他也一個字都不肯讓。

  一口氣罷免了五六個特別衝鋒在前的官員,又降了十餘個官位,這才打壓下那一股子人的氣焰,順帶把聖德太后病倒的罪責也甩給那幫傢伙,罪名是『挑撥天家情分,居心不軌』。

  此戰大勝。只可憐老耿同志,至今還稱病在家,扭捏著不大敢出來見人。

  不過姚閣老說了,這種硬派功夫不好多用,這次皇帝多少占著理,況且於真正的社稷利益牽扯還不大,倘若皇帝回回都以勢壓人,那名聲就不好聽了。

  明蘭點點頭,要說薑還是老的辣。姚閣老這話到點子上了。

  還是應該多聽諫言,多採納臣子的意見,群策群力才好,畢竟皇帝和顧廷燁這群人歷事尚淺,許多國政還在學習中,東西南北民情差異極大,官場派系紛繁。倘若一意孤行,萬一壞事了,連個推搪的藉口都沒有,全是皇帝你一個人的錯了。

  於是顧同學只好糞發了。

  為了不讓皇帝失望,更為了不重蹈老耿同志的覆轍,他晚上要多看文責卷宗,分析揣摩,上班時提著精神聽讀書人掐架,一刻不敢懈怠,下班回府還得去他那冤家大哥那兒哭靈,就算擠不出眼淚,也得乾嚎兩聲意思一下。這樣子,不抑鬱才怪了。

  好在他是個極聰明的人,待他那死鬼大哥滿七七前後,他已可在朝論時插兩句嘴了,而且——按照姚閣老的話來說——插嘴的十分有水準。

  幾天前,朝堂上議起鹽務話題。

  這些年來鹽務混亂,私鹽成風,官鹽收不上稅,帳目做的天衣無縫,上下一心,先帝曾派過幾撥人去查,不是無功而返,就是把自己陷在那兒,最後坐著囚車回京覆命。

  當今皇帝想要整頓,百官照例爭吵不休,大致意思都是不能折騰了,一鬧起來牽絲拔藤的,天下又要不穩了。

  顧廷燁聽了足足一上午,逮了那個嚷嚷的最起勁的,一臉謙虛的問道『先不論其它,只問這鹽務到底要不要整』。

  那官員漲了半天臉皮,又囉嗦了一大堆後果呀影響呀難處呀。

  顧廷燁又問『那你的意思就是別整頓?就讓它爛著?』

  不論那群嘴皮子怎麼繞話,顧廷燁只問一句:於國於民,到底該不該整頓鹽務。

  鹽稅占國庫收入五分之一,如今連五十分之一都沒有,鹽務糜爛至此,哪個官兒都不敢說不整頓,一時朝堂默然;見此情形,皇帝氣勢大振。

  很好很好,既然大家都認為應該整頓鹽務,那麼接下來的問題,就是『怎麼整』,『派誰整』,『是徐徐圖之還是快刀亂麻』的問題。

  明蘭非常讚賞,顧廷燁果然上道,還沒學兩天策論,就知道分離辯論法了,不過待到朝堂上討論起整頓鹽務的人選時明蘭又不免惴惴:「你……想去嗎?」

  顧廷燁揮袖端坐於太師椅上,含笑道:「我今早就與皇上說了,這種細緻活我做不來。」

  明蘭拍拍胸膛,大大鬆了口氣。

  古代女人真難做,既不願老公當海瑞,又怕老公變嚴嵩,最好還是譚倫那樣的,忠義兩全不說,故舊遍天下,還能高官厚祿的善終,最後福延子孫。

  顧廷燁瞧她這樣,笑著捏捏她的耳垂,溫言道:「你別憂心。皇上此次是瞧准了的,年前的兩淮兵亂剛過,各地衛所駐營換了好些人,都指揮使一級大多效忠皇命,皇上這才決意動手的。」

  明蘭抱著男人的胳膊,笑眯眯的像朵牽牛花,把腦袋挨著他渾厚的肩膀,低聲道:「只要你平平安安的,什麼榮華富貴我都不稀罕。」語氣柔澀,身子溫軟。

  顧廷燁只覺心頭癢癢的,反手摟住明蘭,目色發暗,嘴角含笑,一隻手慢慢往腰下摸去。

  明蘭按住他愈往下的手,臉色發紅:「正服著齊衰呢。」

  沒有一種避孕是百分百安全的,何況這會兒她正值危險期。

  顧廷燁沉著臉,抱著明蘭揉了半晌,終於直身站起,大步往外走去,明蘭見他臉色不好,追在後頭小聲問了句。

  「去扯燈籠。」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8-24 04:38 PM

本帖最後由 daemon1212 於 2012-9-24 07:37 PM 編輯

第150回

  照大周朝的禮法,嫡親兄長過世後,弟弟們要服一年的齊衰不杖期,實為九個月,可顧廷煜不是一般的長兄,而是顧府宗子,襲侯爵位,曾位屬家長級別,所以頭三個月為重孝,禁房事,停宴飲,斷樂享。

  如花似玉的老婆當前,看得吃不得,摸得動不得,眼看著朱氏的肚皮一天天大起來,男人臉黑如鍋底,更覺自己生來就和秦家八字不合。

  某日東昌侯府來邀,請他們夫婦去品茶嘗新梅,自遭到了斷然拒絕。

  太夫人紅著眼眶尋明蘭去說了一通。

  「侯爺著實太難過了。」明蘭如此解釋,「積痛於心,難以遣懷,竟連白燈籠也見不得了,睹物思人……就怕想起了大哥會傷心。」

  太夫人胸口一悶,想起最近的事,更是憤懣,險些又暈過去。

  安撫完‘體弱’的婆母,明蘭悠悠哉的回了澄園,卻得了盛家報信:說長柏要外放了,約月底就走,請六姑爺和姑奶奶回府一敘。

  明蘭滿腹疑慮,轉頭道:「我記得,要外放的是爹爹呀,怎麼成大哥哥了。」

  顧廷燁斜靠在窗邊,手持一卷書,失笑道:「老泰山倒心明眼亮,也不獨申時其這個老狐狸機靈。」

  話說這位政壇不倒翁也是個人物,放哪兒都不得罪人,既會看皇帝的臉色,又能把握百官的暗潮,新皇帝使著頗覺手感不錯。

  但近來的官場越發不好混,不是得罪這邊,就是得罪那邊,不是得罪朝臣,就是得罪皇帝,未免晚節不保,臨老栽陰溝,申時其從年初就開始上摺子‘乞骸骨’。皇帝自然不同意,申時其索性裝病不出,一裝就是半年(期間躲過了兩場空前激烈鬥爭的朝議),公開曠工。

  皇帝拔河拔不過他,只好准奏。

  照皇帝的預想,與其來一個不得心的首輔,不如叫這老滑頭繼續幹著,待時候差不多了,頂上自己的心腹即可;皇帝信重的姚大人進內閣不久,資歷尚淺,申時其這時候撂挑子,皇帝心中的人選還頂不上,能頂上的皇帝不放心。

  老狐狸很上道,一獲了准奏,立刻向皇帝推薦了個人選,波雲詭譎的朝堂中,皇帝一眼就瞄見了半瞌睡狀態中的盧老大人——得了,就你吧。

  「這老傢伙……」顧廷燁提起他,就免不了咬牙切齒。

  其實盧老大人比申時其還老,人家就淡然多了,該說說,該做做,只要皇帝不討厭他,他就為國貢獻到棺材。

  臨走前,申時其把最看好的一個侄子和一個孫女婿都外放到安全的地方上,朝中有他外甥和門生看顧,精神抖擻的辦完了這些事情,他才一副鞠躬盡瘁的勞心模樣,登上回鄉馬車。

  大約是盛紘從盧老大人那裡聽說了什麼,或是自己看出了些什麼,覺著與其叫剛入政壇的兒子被牽扯著趟進渾水,不如先避一避,看看風向如何,免得折了大好前程。

  顧廷燁十分贊成。以他官位顯赫,聖眷隆厚,且武將不大涉朝議(他還是以武為主),都尚有人下絆子,何況盛長柏。

  待夫妻倆去了盛府,才知道盛紘有事托顧廷燁。

  「澤縣山高路遠,地處偏僻,我倒不怕你大哥吃苦,年輕人吃些苦是好的;就怕這一路草萊荒僻,官道尚不太平……」

  顧廷燁立刻明白:「岳父顧慮的有理,我這就給舅兄尋幾位得力的護院,定能保得安穩。」他頓了頓,心裡轉了一圈,又道,「陳州府離澤縣近,我恰有幾個舊識,回頭我去幾封信請他們也關照一二,莫叫蟊賊擾了舅兄。」

  盛紘鬆了一口氣,欣慰道:「府中家丁的那點兒能耐,我一向信不過,你但凡開口,只要本事好性子忠厚,盛家斷不會虧待了他們,若能緣分長久,生老病死一概有說法。」

  顧廷燁點頭道:「如此甚好。」

  「有勞妹夫。」長柏拱手而鞠。

  內裡屋中,王氏正哭的跟個淚人一般,扯著明蘭的袖子不斷哭訴:「你說你爹到底安著什麼心,如今咱家又不是沒本事,就算要外放,也尋個好地方,都說窮山惡水出刁民,那地方…我只怕,我只怕…」

  上首坐的盛老太太臉色發沉,很是不悅,一句話都不想說的樣子。

  明蘭撫著被掐疼的手腕,不斷安慰:「太太且寬心些,爹爹素來明達,他自是為著哥哥好,才出此下策的。」

  「什麼為他好?我看他是老糊塗了!」王氏哭的肝腸寸斷,「你大哥哥自小是金玉堆裡大的,哪裡吃過苦頭,這可怎麼好喲!」

  明蘭頭痛之極,勸了半天,王氏依舊哭個不停,還越哭越大聲。

  盛老太太終於忍耐不住,一拍案幾,呵斥道:「你有完沒完!外頭還坐著姑爺,你不要臉了?!我看你是老毛病又犯了,外頭是男人的事,你少過問,免得又生事端!」

  王氏捂著帕子,略略降低聲音,抽泣道:「外頭的事我自不敢過問,可這是柏哥兒的事呀!他,他……聽說那兒的人多蠻荒,柏哥兒這輩子何嘗見過這樣的……」

  「住口!你知道什麼?!」老太太恨鐵不成鋼,手指緊緊攥著茶碗,恨不能砸過去好扔醒她,「那澤縣雖窮僻,亦非要衝,可越是這種不顯眼的地方,越少些利益糾葛,只要柏兒安健無虞。待好好經營地方,與民休息,修橋鋪路,鼓勵農桑,反而能做出一番成績來。要去那麼舒坦的地方做什麼,撈錢嗎?」

  王氏聽的發愣:「真,真是如此……?」

  老太太見此情形,只有歎氣的份兒了,「你當那些富庶之地的知縣好做嗎?魚米之鄉,鹽鐵濱海,各種關係糾纏,後頭層層勢力,咱家根基尚淺,柏哥兒動不得,碰不得,才是不好過。」

  王氏泣聲漸止,猶自神色憂心,似還未全信,老太太不耐煩了,直接道:「反正這事已定了,你也少說些聳人聽聞的,叫柏哥兒兩口子出門的安心些,別嚇著他們。」

  「兩口子?大奶奶也去?」王氏的注意力很神奇,一邊揩著眼,一邊就抓住了個次重點,不滿道,「人家兒媳婦都是留下服侍公婆的!」

  「自是一起去!」老太太瞪眼罵道,「你當那窮山惡水是什麼好地方,大奶奶不去照看著,你能放心?難不成你要叫柏哥兒獨個兒赴任?你別張嘴,我來說。別急吼吼的抬姨娘,沒的路上添彆扭,尋幾個周全體貼的婆子丫頭給他們兩口子倒是真的。」

  王氏被說的一臉青紅,訕訕的垂下頭,老太太面帶諷刺的添了一句:「你放心,要是爺兒們有了那心思,做媳婦的能攔得住?這當口了,你就別興什麼麼蛾子了!有功夫,多去瞧瞧如丫頭,眼看她就快臨盆了。」

  明蘭始終低著頭,恭敬的站在一邊,祖輩訓斥父母輩,做晚輩的不好說什麼,何況她覺得老太太也沒罵錯。王女士宛如一隻呆呆的鐘頭,不上緊發條,關鍵時刻就掉鏈子。

  又說得幾句話,盛老太太打發王氏出去招呼顧廷燁,總不好姑爺難得來一次岳家,連岳母的面也見不上罷;王氏聞言,趕緊回屋洗臉,重新梳妝去了。

  老太太獨留了明蘭一個在壽安堂,問了幾句家常後,直入主題:「聽說你們侯府要分家了?聖上不是撥了建府的賞銀麼,這都快兩個月了,你們怎麼還不併府?」

  明蘭苦笑,她就知道老太太會問這個,便索性說開了:「分家我們原就想過的,廷燁斷斷不願和那些人住一塊兒的了。可是怎麼開口,怎麼趕人,還沒想好,正想轍呢……唉。」

  這件事真是沒人想到。

  當時顧廷煜眼看著不好,金陵和青城老家的族親也陸續趕到了,誰知就在病床前,當著眾人的面,他忽掙扎著起來,從枕下拿出兩張紙。

  一張紙上,寫著他自襲爵位後,侯府的財產明細,一應田莊,庫銀,鋪面,還有祖輩傳下來的貴重物件,以及歷代的書畫收藏累積。

  當時,太夫人臉色隱隱發青。

  另一張紙則是舊年的文書,寫的是約三十年前,顧廷燁的祖父母給幾房子女分家時寫的文契,上頭明白記錄了三房嫡支(大房,四房,五房)各分了多少,幾房庶支(早分出去的庶子)又分了多少,房產,銀兩,田地,都寫的十分清楚。

       四房和五房等人立時變了臉色。

  顧廷煜趁著還有力氣,叫幾位族叔堂親一一過目,核對上頭的印鑒。

  他雖病的快死了,頭腦卻十分情形,話說的十分漂亮:「二弟常年在外,家裡的事不清楚,如今好歹交代一番,將來家事順暢,我也對得住父親臨終的囑託了。」

  一片靜默中,眾人心裡雪亮。

  「……顧家這位大爺,著實是個人物。」盛老太太緩緩道,雙目微闔。

  明蘭歎息道:「廷燁……心裡很不痛快。」

  雖知道十分艱難,且免不了招人詬病,但顧廷燁有信心能擺平那幫子混蛋,可如今顧廷煜替他做了,冒著得罪太夫人的風險。

  這個人情,他記也得記,不記也得記。

  「他們肯走嗎?」老太太靜靜靠在椅背上,低聲問。

  「不肯,也得肯。」清脆的聲音異常冷漠。

  老太太倏然睜開眼睛,直盯著明蘭,目中精光陡生,沉聲道:「你待如何?」

  明蘭身姿傲然,淡紅的嘴角微彎:「如今,丹書鐵券,御敕匾額,俱在我這兒。他們若不走,我就不拆澄園的牆。想併府,做夢。」

  「所以……」老太太緩下神情,興味道。

  「我拖的起,廷燁拖的起,大傢伙兒都拖的起,唯獨……」明蘭忽淡淡的笑了下,「廷燦妹妹卻等不起了。」

  顧廷燦若想說門好親,就得趕緊了,不然真要成老姑娘了。

  小秦氏此人,一輩子都慣會躲在後面裝白花,卻拿別人做靶子衝前頭。

  這回,明蘭要讓她自己動手去了幫手,水落石出,浮出來的就是各自真實的面孔,以後若要再鬥,就得自己赤膊上場。她一概奉陪!

  過了良久,老太太才略開了笑顏:「這是你想的?」

  明蘭眼神堅毅:「他予我尊榮和信任,我不能只安享富貴。」



第151回

  托盛老爹的福,明蘭曾有幸親眼觀摩一流白花表演近十年。林姨娘可以用各種原因輕而易舉的挑起王氏的怒火,有幾次明蘭幾乎可以確定她是上趕著受罰的,或站或跪,弄出點傷來更好,然後盛老爹就會和王氏大吵一架。

  後來房媽媽暗地裡說,如今的林姨娘已大不如前了,想當初(姚依依沒穿之前),林姨娘什麼都不用做,只要人前人後偷偷抹淚(表示各種委屈),或哀春傷秋一把(傷懷身世),甚至只要神色落寞,那時的盛紘就會熱血沸騰,正氣淩然的為她去抱不平,或去訓斥王氏,或補貼林氏大把好處。

  明蘭總結:凡是白花,都需要一個或幾個正氣淩然的不平黨,他們總能輕易的被白花的各種委曲求全或深明大義而‘感動’,繼而前去打倒邪惡勢力。

  其實明蘭覺得林姨娘還不夠本事,她最多只能哄得盛紘為自己去衝鋒,真正頂級的白花,可是能連原配的親生兒女都‘感動’的站在自己親媽的對立面,去為個破壞自己家庭的小三抱不平,這是何等功力。

  總而言之,白花的戰鬥模式決定了她們必然隱藏後頭,需要借助某些‘正義人士’,如果親自上陣出招,張牙舞爪,那就不叫白花了,該叫食人草。

  所以此時的明蘭陷入一種莫名的興奮中,她明知這幾日會有許多麻煩糾纏等著自己,她依然興興頭的期待著;她十分好奇,當身邊再無可借使之人後,那位‘賢明達觀’的太夫人會如何行為。

  葬儀結束之後的某日,顧廷燁手持當年那份分家文契,當著濟濟一堂,以漫不經心的口氣直接道:「不知四叔和五叔何時遷居?若要幫手,言語一聲,小侄自當聽命。」

  最近過的憋屈,五老太爺當場就怒了:「你小子這就趕人了嗎?!」

  顧廷燁連話也懶得說,只拂袖起身,攜上在一旁裝老實的明蘭,雙雙離去。

  所謂大浪淘沙,這種關鍵時刻,才能看出各人的真實心性。

  面對顧廷燁的倨傲,尚帶著幾分文人傲氣的五老太爺最有骨氣,二話不說就嚷著要搬家,還說了兩句痛快話‘就算你小子留我,我還不願呢’,五老太太心急如焚,多次勸說不下,只好拿‘那宅子多年無人居住,尚需修整時日’云云來拖延時間。

  顧廷煬自在詔獄裡吃了些驚嚇,回府後就躲在屋裡和美妾嬌婢飲酒作樂,再也不肯出來了,煬大太太照例縮脖子不發言;由於意見不同意,顧廷狄夫婦也只好拖拉的張羅著搬家。

  明蘭聽了,微微一笑轉頭道:「你瞧怎地,叫我說中了罷。五叔是真清高,五嬸嬸卻是個西貝貨。」

  顧廷燁道:「當初娶煬大嫂子時,就說五叔縱算不通世故,到底重信守諾,不失君子之風;五嬸卻有些慈母多敗兒了。」

  明蘭大為贊成,忍不住問道:「這麼明白的話是誰說的?」

  顧廷燁黑了臉,半晌,才幽幽道:「是老爺子。」

  比起五房的混亂,四房倒難得的平靜,四老太爺哼哼唧唧的躺在床上‘養病’,便如沒聽到那日顧廷燁的話,整房人從上到下一概緘默不語。

  明蘭扁扁嘴,心裡鄙夷,並不予評價。

  這麼耗了半個月,太夫人漸漸‘病癒’,走東家串西家,到處勸說安撫,誠懇挽留兩房,還自說自話的表示顧廷燁那日的話不過是說說而已,請大家不要當真。,

  並趁明蘭來請安時,提起了這事。

  「如今煜兒已出了百日,便是動土修建也不礙事了。皇上把澄園和侯府中間那片地也賜了下來,你和燁兒打算何時拆牆併府?」

  明蘭心裡了然,微笑道:「地和牆都在那兒杵著,也跑不了,這事不急。」

  太夫人眸色一閃,慢慢撥動著腕子上的念珠:「不急是不急,可也要有個定程,總不好一日拖一日,到底是一家人,隔著堵牆算怎麼回事?」

  明蘭掩袖輕笑:「瞧您說的,金陵和青城和京城三地,隔了何止一堵牆,難道咱們就不是一家人了?血緣親情乃是天性,要緊的時候,還不是出人出力。是不是一家人,又不在一堵牆,您多慮了。」

  太夫人怔了一怔,強笑道:「這話倒也是。」頓了頓,又愁容滿面,「還有一事,你四叔和五叔當初出了錯,如今已事過境遷了,也該把侯府的匾額掛上去。這幾日,我夜裡老夢見燁兒他爹,心中多少惶惶不安。如今靠著燁兒的本事,把咱家的聲勢重新振起來才是。不然,不然……我以後去了地下,也沒臉見他們的父親了!」說著,眼眶中便有淚珠閃動。

  長輩這般情狀,多少叫人動容,可明蘭卻眼望窗外,慢悠悠道:「老侯爺的心願嗎?我瞧也不儘然吧。他臨終的心願,不也沒人當回事嗎。」

  這話一說,太夫人臉色驟變。

  顧廷燁從不是忍氣吞聲的主,這回既替侯府求了情,還得替顧廷煜辦喪事,氣堵憋屈之下不好發作,待賓客走後,索性當著金陵和青城族人的面,把事情抖摟出來,算是出口惡氣。

  當初那幾位受託的族叔羞憤難言,尤其是青城長支的嫡房堂伯,更是當場發難:「當初你們叫我等交出書信,百般狡辯,明明說是替廷燁侄子看顧產業,免得他胡亂糟蹋了。就算以前廷燁侄子荒唐不懂事,可他領軍職後可算出息了,你們為何還捂著不拿出來!」

  四房和五房一陣尷尬,不敢開口應答,只有顧廷煬不知死活的嚷嚷:「大伯那會兒都病入膏肓了,誰知道他腦子清醒不清醒?萬一他老糊塗了呢……」

  話還沒說完,就遭來一頓鄙視的目光,然後他被五老太爺一記響亮的巴掌甩在臉上。

  眾人責難之下,連太夫人的不銹鋼般的好名聲也受了磨損,雖然她一早就交還了其中三分之一的產業。金陵的一位堂叔母素來尖刻,作為同輩的妯娌,她常被和‘賢慧慈愛’的太夫人做對比,這次總算逮著機會了,當即酸諷:「還真當她是百年難得一回的好後娘呢!」

  聽了這些,顧廷燁大爽,連後來五老太爺交還了那三分之一的產業都沒怎麼注意。

  只有四老太爺皮厚不怕開水燙,依舊裝傻中。

  太夫人變了霎臉色,硬邦邦的開口:「不論如何,總得定個日子吧!」

  明蘭不緊不慢的撥動茶葉,緩聲道:「您說的是,不過侯爺說了,破土動工不是小事,待他空了,要親自督工檢查,如今他忙的很,待過幾年他空了,再說不遲。」

  太夫人倒抽一口涼氣:「幾年?莫不是說笑!」隨即大怒,「我們顧家的面子往哪兒放!」

  明蘭依舊不快不慢的口氣:「您別急。侯爺說,這次動工怕要大整,不單單是把牆推了完事。侯府歷經幾代,有些房舍屋子都老舊了,索性趁這次機會,把門面圍牆和有些地方好好翻修一下。」

  太夫人目光閃動:「那兩位叔叔的房屋,更是要動工咯?」

  「這我亦不知,得聽工匠師傅的。」明蘭裝糊塗。

  太夫人定定的瞧了明蘭好一會兒,目光森然。

  明蘭笑的溫柔和氣:「連聖旨都說‘併府事宜,一應權宜’,您何須著急呢?況且,我們就在隔壁,半炷香的腿腳就可到,這邊有什麼事,儘管叫人傳話就是。」

  太夫人面色陰晴不定,明蘭朗目以對,無有半分異色。

  「……你說的有理,的確不急。」

  她也不再囉嗦,只舒緩了神色,再度靠回羅漢床上,有一句沒一句的說起了家常;明蘭也不再多提,十分配合的聽她嘮嗑。

  這次便這樣過去了,但明蘭心裡警惕:這塊骨頭很硬,要當心牙齒。

  此後,明蘭照常生活,時不時去關心一下邵氏的身體,帶些小點心小玩意哄嫻姐兒玩,然後理家治府,檢查蓉姐兒功課,婉拒別府宴飲帖子,安分的在家服齊衰。

  八月初,揮淚送走了長柏兩口子,因怕窮山惡水缺醫少藥,一兒一女就留下了,全哥兒留在壽安堂由老太太教管,小女孩則由王氏照看。

  官方理由是,老太太年邁,不堪重累,所以王氏分擔一二。

  晴姐兒生的玉雪可愛,粉嘟嘟的娃娃整日笑呵呵的爬來挪去,極招人疼愛,倒也撫慰了王氏那怨婦一般的心情;大約是有了寄託,明蘭某次回娘家時,居然發現王氏面盤子也胖了,人也和藹了,摟著小孫女一刻都捨不得放手。

  這是好事。有利於團結和諧。

  這段日子平淡無味,一應消遣娛樂活動都停了,最大的收穫莫過於蓉姐兒那北海冰山一般的爛功課終於有了融化的跡象。

  某日上午,明蘭考蓉姐兒《女誡》第三篇‘敬慎’,蓉姐兒非但一氣全背了出來,還期期艾艾的自告奮勇,表示能夠默寫了。

  通篇無錯,雖筆觸尚滯板呆愣,但每個字都端正規整,顯然頗下了幾分苦功夫——前幾日這小丫頭片子還把‘有虞陶唐’默成‘魷魚淘湯’。明蘭既驚且喜。阿米豆腐,可憐她都快絕望了,好歹讓著小丫頭在出閣前學完《女四書》吧。

  明蘭當場狠狠的誇獎了她一番,直誇得蓉姐兒小臉漲紅,不好意思的低了頭,當她從匣子裡翻出一對水晶盤玫瑰金絲搭扣的精緻小耳墜給她做獎品時,蓉姐兒強忍著喜歡推辭了,囁嚅著表示:能不能請嫻姐兒來澄園住兩天玩玩。

  明蘭第一次對這孩子刮目相看。

  蓉姐兒生性倔強好動,不喜讀書,不過能為了小姐妹這般來求自己,倒也不易,況且明蘭也喜歡嫻姐兒這樣懂事乖巧的女孩。自父親過世後,她小小年紀,忍著無助和悲傷反去寬慰寡母,嚴厲約束屋裡下人,儼然一副小大人模樣。

  接她來散散心也好,明蘭當下就答應了,思忖著說服邵氏的說辭。

  蓉姐兒大喜之下,之後的幾日功課直線上升;待小客人來了後,她宛如周到的小主人一般,天天扯著消瘦不快的嫻姐兒散心玩耍,一忽兒鬥棋,一忽兒拼布,十天就拆了四個九連環,新添了三副七巧木,滿園爛漫盛極的夏日花卉醉人心魄,更是她們的遊樂場。

  明蘭怕她們大夏天老往外跑曬壞了,便把她們的興致往吃食上引。

  小姐妹倆便去池塘便采蓮蓬,然後一顆顆挑出蓮子來熬銀耳湯,鎮上冰珠,極清涼味美,她們又去折蓮藕來做冰糖糯米藕片,淋上香滑的蜜露,頗有風味……種種夏日冰品,還能送去隔壁侯府孝敬一二。

  明蘭又在蔻香苑的一塊柔軟的草地上搭了架雙人秋千,不過注明了使用時不能有太陽公公在場,倘若犯規,立刻拆掉,小姑娘們鄭重答應。明蘭甚至找木匠給她們箍了個碩大的木盆,足有兩尺半高,五尺方圓,好叫她們在屋裡頭稍微鳧下水,古代小姑娘哪見過這個,頓時玩水玩瘋了,穿著肚兜小衣,一泡在裡頭就不肯出來。

  一日日下來,嫻姐兒到底是小孩子,愁緒留不久,漸開了懷,臉上也有了笑容,又沒有嚴厲的長輩約束規矩,她們便如過暑假的小學生般,整日唧唧喳喳的跟小麻雀似的,整個澄園忽的熱鬧了許多。

  小孩子還是該有玩伴呀。

  明蘭托著腮發呆,看著她們豐潤許多的小臉蛋,微微有些曬黑,晶亮的眼睛滿是健康生氣,她也覺得很高興,還不足十歲的小姑娘,還不用緊著學規矩吧。

  何況有嫻姐兒在,蓉姐兒的功課反倒更好了。

  夏日悠長,待到明蘭和顧廷燁再度動手動腳,投入如火如荼的造人大業時,太夫人也恢復了之前的活躍,帶著女兒積極應對各家的邀約帖子,並頻頻把明蘭帶上。

  這種拜會明蘭很熟悉,當初沒嫁前她也出席過。

  事關小姑子的終身大事,她不好推辭,權當做拓展些人面了;況且,炎炎暑氣,對著顧廷燦小姐冰雪清雅又高傲斯文的面孔,還頗有幾分降暑功效。大約太夫人覺著帶明蘭在身邊,可以顯示顧府實在很一團和睦。

  不過可惜了,就算明蘭肯配合,廷燦小姐卻還嫩,她裝不出和明蘭親昵的樣子,各府女眷不乏人精,自能瞧出顧家姑嫂之間那種陌生和隔膜,就算不是人精,只要消息不閉塞,也知道顧家尚未併府,還是各自居住。

  這就很令人尋味了。

  其實明蘭也沒什麼說話的機會,這種貴婦圈子的聚會,頗有些論資排輩的意思,那些沒出個的大姑娘基本是不大說話的,必須‘溫良恭順,寡言慧心’才好,至於明蘭這樣的年輕小媳婦,尚未生育,進門不久,更不能顯得太活潑倜儻了。

  明蘭只好以端坐的姿勢,始終保持著溫和靦腆的微笑,充當一盆漂亮的盆景,時不時的應景湊上兩句即可。

  最討厭的是,有些不識相總要問「……你們怎麼還住開著呀?」或者「你們怎麼還不併府?」之類的問題。

  每當這個時候,太夫人就會很慈愛的坐在一旁,好整以暇的等著明蘭如何當眾回答;應該說,她人緣不錯,提類似問題的不少,有些可能是純粹好奇,有些則……

  「破土動工,建宅修府,這不是小事,我想著問過了風水師,堪輿師,算算黃曆,再瞧什麼時候動手好。」一次在忠敬侯府的茶會上,明蘭如此回答。

  忠敬侯府的老侯爺乃鄭老將軍的胞兄,雖早年分家出去了,但兩家情分甚好;鄭家素來謹慎守身,於朝事並無牽連,且還有走對了領導路線的鄭駿鄭驍兩兄弟,頗得皇帝賞識。

  不論心裡怎麼想,聽明蘭這般解釋,大多數人就不會再多問了——到底是人家家事,卻也有幾個嘴快的,笑道:「不用這般費事吧!不過是開堵牆嘛。」

  明蘭一臉憂色道:「唉……我也知道忒費事了。可侯爺是行伍之人,刀頭舔血掙功名的,我素日一直放心不下,開土破牆這樣的大事,說起來也事關運道,小心些總是好的。」

  在座之人不少是武將家眷,聽了這話頓時心有戚戚焉,理論上來說,需要上陣拼殺的武官家眷總比文官家眷往寺廟裡跑的更勤些。

  連素來端正肅穆的鄭大夫人也微微點頭,表示同意。老耿同志的夫人更是撫著胸口,連聲念佛:「顧家妹子這話不錯,我這幾日也請了位天師,給我家宅子瞧風水來著。」

  自老耿進京後,他家諸事不順,無怪耿夫人心有疑慮。

  這話題一開,眾女眷頓時來了興致,一個個探討起哪位天師靈驗,哪座寺廟香火鼎盛,哪位大師佛法高深之類。明蘭低頭,暗自懺悔:她可不是故意宣傳風水迷信的。

  眾人說的熱鬧,太夫人臉色發沉,卻又不好露出神色來。

  真正端莊持重的貴婦不會老追著問人家家事的。偶爾有過分不識相的破落戶,明蘭要嘛微笑著低頭不語,連話都懶得說,人家見她不欲談論這個話題,也有會見風的岔開說別的,偶爾遇見一兩個特別無理糾纏的,明蘭就用眼睛去看主家。

  主家能解決最好,不能解決,她以後就少和這家來往便是。基本還沒解決不了的。

  想來太夫人人緣再好,人家也不願過分得罪顧廷燁的老婆。

  最難堪的那次,是去太夫人娘家東昌侯府。

  不知哪裡來的旁支媳婦,一直不依不饒,甚至冷嘲熱諷明蘭‘推三阻四,小題大做’。

  對這家人,明蘭毫不忍讓,當即反擊,笑的冷漠:「這位大嫂子倒熱心,人家家裡的修房壘屋的瑣事,我和侯爺都不急了,你急什麼?這般好管閒事,是哪家的規矩!」

  那婦人頗有幾分市井的潑辣勁兒,還待吵鬧,和這種人多說一句都是自貶身份,明蘭二話不說,當即站起來要走;反正她也不打算和秦家結交。

  東昌侯夫人,即太夫人的長嫂,見勢不妙,立刻出來打圓場,這才揭過了這事;太夫人也不敢過分,她要併府是希望叫廷燦攀個體面的親事,若真吵翻了,卻也適得其反。

  經過一段時間的觀察,明蘭基本明白太夫人的心意。

  如今她中意的女婿人選有三,一為忠敬侯府的世孫,也就是鄭家兄弟的大侄子,年長顧廷燦一歲,體健貌端,性子豪邁熱忱;另一為長興伯府的次子,母家為一門兩總督三學士的梁家嫡女;還有一個是葛老尚書家的三子,年紀輕輕,已有功名在身。

  豪門娶媳,尤其是宗婦,自得問清品性人才。

  鄭家問的是小沈氏——因她與明蘭多少有些交情,她張口就是:「她怎麼知道?她們姑嫂就沒說過幾句話。」

  「怎麼會?」鄭家的世子夫人驚訝道,「我聽說顧夫人頗守規矩,三五天就去請安,你也說她照管寡嫂身子,憫恤侄女,怎麼……」

  「嫂子您想哪兒去了?」小沈氏嗔笑著,「顧都督夠可以了,皇上統共三支雪參,賜了我大哥和他各一支,他也送過去給寡嫂和太夫人補身子,還能怎麼著呀?到底只是繼母罷了。是那位顧七姑娘,明蘭去請安時大多不出來,便是出來了,也沒說幾句話。」

  世子夫人不說話了。

  符家關心的是兒子將來的前程,於是就抓了堂侄符勤然來問。

  符勤然沉默半天,只吐出一句話:「二郎與七姑娘兄妹……不甚熟悉。」

  符夫人還不死心,又問:「那姑娘性子如何?」

  符勤然道:「長詩書,會歌賦,能畫擅寫。」

  人家問的是品性,他回答的是專長。這兩句話就夠了。符侯爺和符夫人頗失望。

  而葛家似乎更中意靖海侯家的姑娘,目前正若隱若現的磨蹭到一半。

  其實在明蘭看來,以顧廷燦的性格,還是稍微找不那麼顯赫的家世好,這樣若有個爭執吵鬧的,娘家還能上門去說說,或者找相公脾氣好一些,能忍讓廷燦的高傲性子。

  幾次接觸下來,太夫人也能感覺到對方的含糊其辭,只好退而求其次。

  其實除了這三家,也有很好的人選,例如某總兵家,某總督家,以及某地方的世家望族,但卻需要遠嫁,未免不美。

  可惜,那些不熟悉或沒交情的人家,因無法確切知道女孩品性,就往往會只看外在的風評,他們知道寧遠侯府如今一家兩居的情形,也有些猶豫。

  明蘭悠哉依然,太夫人卻漸漸坐不住了,她幾次去請安,明蘭都能感覺到她平靜外表下隱藏的焦躁情緒,無論她怎麼明示暗示,明蘭一概裝不知。

  有幾次,她幾乎是放下身段懇求明蘭了,語氣哀戚,一片慈母心腸,著實叫人不忍。

  明蘭第一次發現自己的心腸原來可以很硬,她一點心軟的意思都沒有,只和顏悅色的繼續顧左右而言他。

  每個人都要對自己的選擇負責。

  太夫人選擇那樣對待顧廷燁,就不要後悔今日;顧廷燦選擇冷待漠視明蘭,就不要怪自己不能替她說好話,因為她的確不‘瞭解’這位小姑子。

  歸根結底,她們不算冤枉。

  掰著手指,算算時間差不多了,明蘭報告顧廷燁太夫人如今的態度已鬆動了,顧廷燁便示意族中耆老提出分家。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8-24 04:40 PM

第152回

  人情似水,世事如雲。

  四老太爺和五老太爺做夢也想不到,昨日尚需仰自己鼻息的族人,今日卻敢這般說話。

  請來的族中耆老,齒搖發落,卻猶自咬文嚼字,振振有詞,從商鞅頒佈‘分異令’一直順溜到歷代禮法,什麼凡族系繁盛之家,概需立府分支,既有益於各家興盛,又能互相幫扶……駢四儷六了一大堆,一句話概括:既分了家,就該各住各的。您說老侯爺?父母過世後,兄弟感情好,願意住到一塊兒也是有的。不過,有聽說過依附父母叔伯,依附嫡長兄弟的,卻沒聽說過做叔叔的去依附侄子的。

  哦?您說太夫人尚健在?可這位二續弦的長嫂比您二位小叔子年輕多了,您可千萬別說不肯搬離侯府是因為‘捨不得’嫂子喲。

  您說顧廷煜呀。他身子孱弱,難以支持起侯府門第,需要長輩幫扶也無可厚非嘛。不過人家顧廷燁活蹦亂跳的很。侯府能有今天的‘成就’,離不開你們的積極參與,這些年來,謝謝你們的支持,謝謝你們的幫助,謝謝你們無微不至的照顧,現在你們好功成身退了。你們的光輝形象和高尚情操會永遠留在我們心中的。 拜拜,慢走,不送。

  五老太爺氣的渾身發抖,軟在太師椅中起不來,四老太爺拍著桌子立起:「老子要留就留,要走就走,什麼時候輪得到旁人來指手畫腳!」

  他本就是個橫人,索性耍起無賴,指著坐在後頭那幾個縮脖子的,破口大罵道,「你們幾個不要臉的,往日跟狗皮膏藥般貼著,靠撿老子的牙縫漏子過活,如今瞧著老子落了勢,就來落井下石!告訴你們,老子就還不走了!他燁小子有本事就自己來攆人!」

  氣勢很雄壯,可惜,他有張良計,人家有過牆梯。

  沒一會兒,顧廷煊滿頭冷汗的從屋外走進來,在父親耳邊輕聲言語了兩句,四老太爺隨即臉色大變,咬牙頓足半響,頹然坐倒在椅中,不再抗辯。

  這般的判若轉折,其實內情毫不稀奇,不消明蘭打聽,四房就自己漏風出來了。

  話說顧廷炳被判了流徙,但同樣的三千里,向北和向西相差甚遠,京城向北三千里就是口外,那裡不但冰天雪地,人情荒曠,還時不時有羯奴侵擾進犯;別說想過好日子了,能全須全尾的回家就算祖墳冒青煙了。

  而向西三千里卻不同了。自打武皇帝平定努爾幹都司,晉中及汾原基本肅清安寧,加上朝廷幾十年經營,初見成效,開墾良田,屯兵戍邊,便是再往西也有了不少村莊和縣城;除了娛樂業差了些之外(青樓女性的從業人員平均年齡為三十五周歲以上),其餘俱可。

  除了極少數幾個明旨宣判流放地點的(倒楣的林沖同志),其餘從輕發落的人犯還是有商量的餘地,也正因為如此,所以每年朝廷判流徙刑徒下來,刑部和有司衙門就會生意大好,熱鬧的險些叫人擠破門檻(好單位呀好單位)。

  顧廷煊是個厚道的兄長,這些日子他提著銀子四處奔走,想方設法叫顧廷炳一路走的舒服些,可卸枷鎖,可坐車馬,還可帶兩個家僕隨行,且目的地是個較太平的西北小鎮,不用風餐露宿,茹毛飲血。眼看疏通的差不多了,誰知忽然出了岔子。

  當初逆王牽連頗廣,好些世家大族都多少有些牽扯,其中不乏與顧家犯事相似的,屬於半輕不重,巴結以上,串連未滿,從逆不至於;家門還有些勢力人脈,一番奔走疏通中,就把顧家給扯出來了。

  請問古代什麼罪最重?通敵賣國(叛國罪)和謀反(意圖顛覆國家)。

  一般來說古代階級森嚴的社會,倘若你處於金字塔頂端的權力中心,背景硬有底氣,稍微強搶個把民女,縱馬踐踏民田,甚至貪污幾下,這些都好說,至多不過是伸頭一刀,抄家沒眷那是到頂了(遇上皇親國戚,這一項就免了)。

  只有上面那兩條,一旦犯了,那真是族誅沒商量,至於誅滅三族九族還是十族,那要看當時皇帝的心情和人品。 偏偏逆王犯的還就是謀反。

  從這個角度來說,顧家判的有些輕了,畢竟他們是實打實的替逆王辦過差牽過線的。 顧家只扯進去一個顧廷炳,人家卻是父子叔侄好幾個。只流徙三年?人家可是動輒十年以上的刑期。這些人家自然不服。

  什麼,顧家只置辦了些美女?我們家也只幫著弄了幾班伶人戲子呀!難道賣藝的比賣身的社會危害大出這麼多?!有沒有良知和天理呀!採買俊童小倌的人家也強烈表示不滿!這是對菊花紅果果的歧視,難道用法不是一樣的嘛!

  ——好吧。以上是明蘭的腦補。她聽了小桃打聽來的精彩傳聞後,一腦袋栽倒在榻上,很無良的捶床無聲狂笑。

  事情一掰扯開來,刑部也覺著頭痛。

  顧家的案子雖是皇帝欽定的,但具體量刑的卻是刑部,當初接旨時揣摩上意,將顧廷炳輕判了,如今卻……倘若事情鬧大了,碰上幾個好事的言官(你們刑部看人端菜碟呀),未免麻煩。被諭旨免責的是沒法動的,但定了罪的卻可以重罰。

  沒過幾天,刑部就傳來風聲。說顧廷炳要重新量刑,要麼多流徙兩千里(高危邊疆呀),要麼多流徙七年,湊個整數,十年,不打折。四老太爺還需要出一大筆‘贖過’銀子。

  四老太爺這次是真的怕了。想使銀子吧,已然填進去不少了,眼前就是個無底洞,還不知能否奏效;想走路子吧,自從他原本蔭襲的五品虛職叫擄了後,光杆白身一個,連刑部正堂也進不去。

  得了消息後,劉姨娘和炳二太太當時就一昏一傻,清醒過來後雙雙去求四老太爺救命,又是扯袖子抱大腿,又是哭天抹淚的,白天黑日的鬧騰。四老太爺束手無策,自己拉不下面子,便叫大兒子去找顧廷燁幫忙。

  也不知顧廷燁在書房裡說了什麼,顧廷煊垂頭喪氣的出來了;回去後稟明事情,又叫暴跳如雷的四老太爺劈頭蓋臉的責罵了一頓。

  這般如此又捱了兩日,這一日,蓉姐兒和嫻姐兒正站在屋中,朗朗背誦著《桃花源記》,明蘭笑吟吟的坐在上首聽著。《桃花源記》辭藻清麗素淨,悠然嫻雅,明蘭素喜其風骨,加上小姐妹倆聲音清朗,玉面可愛,滿室和樂。連邊上嫻姐兒的乳母瞧著,也是高興。

  背完了,明蘭讚賞的連連點頭;嫻姐兒乖巧的依過來,抱著明蘭的袖子晃蕩,撒嬌道:「二嬸嬸,我們背出了,你可要說話算話!」

  明蘭笑容嫣然,撫著嫻姐兒的小臉蛋:「自然算數。回頭我就叫丹橘把籠子給提過去;還叫郝管事給小白兔們蓋座小屋子,可好?」

  扭捏在嫻姐兒身旁的蓉姐兒也眼睛一亮,小小聲道:「可不可以……兩層的,上頭可以蓋草葉和花朵。」明蘭失笑,故意道:「成呀。不過你們可得再學點兒什麼才成。」

  「成成成!您指一篇罷,我一定看著蓉姐兒背!」嫻姐兒已搶著答應了,蓉姐兒也是躍躍欲試,小臉紅撲撲的,璀然而笑,目光一片清亮天真。

  明蘭心中幾分欣慰。倘若是自己親生的,她早就掐著脖子爆吼‘你丫個小兔崽子學是不學’或者‘不好好學就扒了你的皮’之類的;哪用這麼餱累餱累的!蓉姐兒對書本原就沒興致,脾氣又倔,實在不好引導;唉……如今好歹算有條路了。

  剛送走小姐倆,還沒喘口氣,外頭就一陣吵鬧。

  「炳二太太瞧著臉色不好,夫人,您……當心。」綠枝快腳一步竄進來,低聲稟報。

  原來是四房的女眷組團殺來了,明蘭心中一凜,立刻抖擻精神,振奮起來應戰。

  迎客進來坐下,雙雙打了個照面。 其實綠枝說的太保守了,何止炳二太太臉色不好,而且整個四房的女眷都臉色灰敗難看。

  奉茶寒暄後,炳二太太也不顧著丫鬟還在場,就急急忙忙把顧廷炳的事情訴說了一番,並求明蘭幫忙。明蘭聽了,並不作答,只揮手摒退眾僕,只在裡屋留了綠枝和小桃,以備萬一,要是打起來也有保鏢。

  「二嫂子。」明蘭低頭吹了吹茶,鵝黃豆沙綠底的粉彩蓋碗輕輕撥動著一茶碗的琥珀色波光,她溫和道,「我上回就說過了,爺兒們外頭的事,我不插手的;侯爺若出手,那自是好的,若不能,那侯爺也必有‘不能’的道理。二嫂子與我說這也是沒用的。」

  炳二太太便如崩斷了最後一根弦般,倏的站起來,滿眼紅血絲瞪著明蘭道:「你這番話也說的出來!是不是要我們這一房的死絕了,你們才稱心?!好好好,我這就去死!」

  明蘭瞥了她一眼,絲毫不為所動,依舊微笑著:「二嫂子又說笑了,二堂哥這還好端端的,你卻要去尋死,可不知幾個侄兒侄女該怎辦?」尋死這一招對她是不管用的。

  四老太太面色疲累,坐著也不言語,煊大太太似乎氣鼓鼓的,瞧這番情景,高聲對炳二太太道:「你還不坐下!你有火沖弟妹發什麼?所謂出嫁從夫,燁二兄弟自小主意就大,關弟妹什麼事?!開口閉口說什麼死呀活的,不晦氣麼!」

  炳二太太原本也不想死,就著這個臺階下,伏在椅子上哭道:「那可怎麼辦?!」一邊哭一邊沖著明蘭:「我知道我家那位得罪了侯爺,可不看僧面看佛面,到底是一個祖宗的,怎麼好瞧著他兄弟受罪呀!侯爺也忒狠心了,這麼見死不救……」

  砰地一聲,明蘭重重的把茶碗頓在小翅幾,面若寒霜:「二嫂子說話可要憑良心!什麼叫見死不救!」她挺直背脊一下站起來,目光在三個女眷面上掠過,最後落在炳二太太身上,冷笑道:「二嫂子去外頭打聽打聽,和咱家犯了一般情事的,如今都是怎麼落罪的!有抄家的,有流放的,還有殺頭的!便是徒刑,那又扯進去多少人,多少年?!」

  聲音高亢,語音帶著怒氣,明蘭走前幾步,緊迫的盯著炳二太太:「如今咱們家裡,四叔沒事,五叔沒事,幾位兄弟也都沒事,統共折進去一個,還左右打點往輕了判!哼哼……這都是誰在奔波,誰在出力!二嫂子倒好,一句話全抹殺了!」

  她嬌媚的眼睛又大又長,瞇成一種譏諷的神氣,「我原先還覺著侯爺有些不近人情,現下看來,哼,果然做好事也不見得有人念好,還落的埋怨!」

  說完便負氣的側身坐到一旁,不肯再說話。

  本來這種時候,通常是煊大太太出來打圓場,不過今日她似乎也有氣,故意晾著不開口,炳二太太見此情形,一扭身撲向煊大太太,又拉又扯的哭道:「大嫂你倒是說話呀!你素和弟妹好的,倒是也說幾句呀!難不成瞧著你兄弟去受罪!」

  煊大太太被扯著袖子咯吱作響,她惱怒的推開妯娌,不冷不熱道:「我能說什麼?不過是隔房的嫂子罷了,又不是太歲爺爺!」

  炳二太太正一肚子氣沒地兒撒野,當時就指著煊大太太吼道:「我知道你安得什麼心!打量著弄死了我那口子,你們黑心肝的夫妻倆好獨佔家產!」

  煊大太太也怒了,霍的站起來,從袖子中掏出幾張紙,重重拍在桌上,大聲道:「你來瞧瞧這是什麼?」眾人目光順過去,只見是幾張花花綠綠的當票。

  煊大太太氣的臉色絳紅,脖子也粗了:「這些日子為著替二弟打點,到處要用銀子,可這些年來,什麼都攥在二弟手裡,我們連一文錢都沒摸上!如今要用銀子了,公爹整日嚷著手頭緊,我家那楞子就只好拿家裡的東西去當!」

  她越說越氣,最後恨恨道,「我說二弟妹,這些年來我從你手裡何曾拿到過一針半線,也罷也罷!我做嫂子的算對得起你了,你把嘴巴放乾淨些,惹急了我,大家都別過日子了!」

  炳二太太張口結舌,她自己捨不得出銀子,想著給孩子和自己留些本錢,原想指望公中的,誰知四老太爺也這麼吝嗇;她淌著淚,一時也說不出什麼來。

  眼看四房自己內訌起來,四老太太終於坐不住了,直起身子,滿面懇求:「明蘭,你進門日子雖短,但我也瞧得出你心底淳厚。如今你炳二兄弟都這樣了,他下頭的孩子還小,你就沒有半分惻隱之心?」

  明蘭抬起頭來,用很奇怪的眼神看著四老太太:「敢問四嬸,當初侯爺離家時,你們可知他身上帶了多少銀子?出去可有人投靠?江湖人好勇鬥狠,他可平安?那麼些年,他在哪裡,在做什麼?偌大一個侯府可有人知道?可有人問起?」 她問一句就頓一下,一字字如同刀鑿劍刺,尖利異常。說的難聽點,那幾年顧廷燁就是死在外頭了,怕連收屍的人也沒有。明蘭肚裡輕蔑的厲害,只淡淡道,「如今炳二爺有父母替他操心,有兄嫂替他奔走,可比侯爺當初強多了。」

  這番追問,四老太太一句也答不上來,半晌後,她面露愧色,低聲道:「我也知……當初這孩子,是受委屈了。」

  明蘭嘴角微彎,略帶譏意:「侄媳婦覺著吧,我還是先心疼自家的男人,再去心疼人家的男人比較好。」她的同情心限額很低,只發放給少數人群。

  炳二太太瞧著連四老太太都不說話了,不由得急了,正要開口,明蘭轉過頭去,搶先一步開口:「二嫂子,話說直白些吧。依著侯爺和炳二爺的‘情分’,他也算仁至義盡了。」

  她特意咬重‘情分’二字,炳二太太呆了呆,明蘭瞧她神色,微笑著又道:「事到如今,二嫂子與其來求侯爺,不如回去求求四叔罷。」

  「求,求什麼?」炳二太太眼神閃爍。

  明蘭心中輕蔑,淡淡道:「二嫂子,揣著明白裝糊塗,可不是萬靈藥呀。」

  五房就乾脆多了,如今已經開始全面收拾家當和人手了,大約過十天半月就能搬了。 話說到這個份上,只要不是故意,都清楚明蘭的意思了。

  炳二太太頹然坐倒,她也不像分家呀,大樹下頭好乘涼,尤其如今連四老太爺的蔭襲虛職也沒了;煊大太太緊閉著嘴,一言不發。

  四老太太左右看了下兩個媳婦,歎了口氣,拉起明蘭的手,哀聲懇切道:「我知道侄子心裡有怨氣,這些年來……他四叔和炳哥兒也確實不好的;可是,明蘭呀……」

  她聲音帶了幾分哽咽,「咱們一定會搬走的,可是,好不好瞧在你熒妹妹的面上,再緩兩年呢?她眼看著要尋人家了,若是能從侯府出閣,那……」

  明蘭靜下心緒,轉過身子面對著她,放柔了聲音:「四嬸,我知道你的難處。可是,別說兩年,就是兩個月,怕是侯爺也是不願的。你不要怪他心狠,你且想想當年那兩樁銀錢事。」

  四老太太驀然抬頭,斷續著:「什麼事……?」明蘭目光盯著她,靜靜道:「一樁紅袖閣的事,一樁萬盛錢莊的事。」

  炳二太太陡然抬頭,尖聲道:「沒錯。那兩件事是我家那口子捅出來的,還指認了燁兄弟,難不成他就這般懷恨在心!他……」

  她說不下去了,因為明蘭冰冷的目光如刀鋒般看過來。

  明蘭緊緊盯著炳二太太,一字一句道:「這件事誰是誰非,我今日不說了。但是這事誰是誰非,我今日不說了。但是這事究竟如何,天知地知,炳二爺知道,還有旁人知道。二嫂子若是坦蕩,但可去菩薩面前賭咒告那黑心無膽之人!」

  炳二太太一陣心虛,前一樁事時她尚未進門,但後一樁事她卻是知道的,當時她還暗暗慶幸有個背黑鍋的,自家既可沒下銀錢,又能免於責罰。

  煊大太太睜大了眼睛,她本來有些模糊不清的,如今在肚裡來回揣摩幾遍,漸漸露出明白的目光,便愈發鄙夷的去看炳二太太。

  四老太太心中歎息,這兩件事她都是看在眼裡的,就算當時她不知內情,後來慢慢也想明白了,四房那倆父子的行徑的確下作,不怪顧廷燁含恨在心;當初自己明哲保身,也沒替顧廷燁說過話,又如何來要求人家呢。

  「難道,這仇怨便結下了?」四老太太顫著聲音道。明蘭長長歎了口氣,溫和的幽幽道:「就是不想把這仇怨結下去,這才要分開過呀。如今侯爺正火燒火燎的,總的先把氣出了罷。待天長日久,侄兒侄女們都大了,兒孫滿堂之時……到底一筆寫不出兩個顧字,侯爺心地仁厚,又怎麼會跟小輩記恨呢。」

  她本就也不想跟無辜之人過不去,顧廷熒雖是四老太爺的女兒,但她依舊希望她能嫁的和美平順。聽到‘小輩’二字,煊大太太心頭猛跳了一下,她生平唯慮者便是膝下三個兒子,其實前陣子明蘭已透了消息給她:顧廷燁替她的長子顧士衢在千衛營謀了個差事。

  以後有叔父提攜著,自己再加把勁,好歹將來有些保障。不過此事這會兒打死也不能說,不然立刻要被整個四房罵作‘吃裡扒外’,待到分宅後再宣佈才好;也正因如此,顧廷煊覺著對不住父親和弟弟,拼命幫著奔走。煊大太太早瞧著顧廷燁和自家公爹積怨已深,若住在一起整日鬧事爭吵,那時顧廷煊是幫哪頭好?幫老子,得罪顧廷燁;幫顧廷燁,不孝的帽子也夠嗆。

  還不若住開了,想來顧廷燁和四老太爺也不會再怎麼見了,到時顧廷燁念著顧廷煊過去的好處,她和明蘭常來常往的,反而能獲得更多的幫扶。

  所以從一開始,她就是贊成分宅別居的。這次談話過後,四老太爺再傻,也知道蒙混不過去了;又拖了三四日,眼看太夫人依舊‘臥病在床’,沒替四房和五房說話,他也死心了;便向族中耆老放了話,他這就搬走。

  於是四房也開始忙忙碌碌的收拾起家當來了。

  幾十年糾葛在一起,財務要分割清楚,家僕要捋清干係,該帶走的帶走,該留下的留下;一通雞飛狗跳,一時間,顧府頗為熱鬧。

  秋光正好,空氣乾爽清新,開開的敞著扇窗,明蘭斜倚在柔軟的淺紫雲紋迎枕上,捧著一盞溫溫的雪梨窩冰糖銀耳羹,一勺一勺慢慢舀著,嘴角晚出一個淺淺譏誚的笑容。

  她雖見過已過世的顧老侯爺,但想來他定是個仁厚慈愛的大家長,所以才會把兩個弟弟一直護在羽翼下,到今日這般天真無知。

  這兩位叔父,一個蠻橫無賴,只會窩裡橫,一個自命清高,目下無塵。

  他們倆但凡有一個老道的,在顧廷燁崛起的那一刻,就該想著如何冰釋前嫌,如何小心賠罪,如何把過去的恩怨抹平了才是。他們倒好,一味的逞長輩威風,既想著利用人家,又想著維持面子,結果……嗓門再大管什麼用,顧廷燁甚至無需動手,他們就吃不住了。

  在強大的力量面前,他們的張牙舞爪顯得何等虛弱。

  況且,這次要求分宅居住,顧廷燁是占著理的。

  天朝上國從秦漢起,以儒家立說,就講究一個‘權力終端的唯一性’。 這個理論放在國家層次上,就是‘天無二日,國無二主’;放在後嗣問題上,就是嫡長繼承制;放在婚姻上,就是一夫一妻多妾制。

  古人通過無數血的教訓,清楚的認識到,一旦權力終端被分散了,那麼接下來的就是無休無止的紛爭和麻煩。所以從漢景帝到漢武帝非得削藩不可,把他的叔叔伯伯堂兄堂弟堂侄來回和諧了十幾遍,讓他們徹底老實。所以花心的古代男人主動制定了妻妾規則,用禮法規矩來約束自己,讓內宅處於正室的管理之下,才能安心在外,以免後院起火。

  而分家也是這樣。父母在時,兒子們可以不分家,因為作為一家之長的父親,有足夠的權威處理家族內部的矛盾;兄長在時,弟弟們不分家,也是因為有‘長兄如父’的說法;可是等到連兄長也過世了呢。

  當侄子成為一家之主時,如果叔叔們還留在家裡,一旦家族內部發生意見不合時,按照宗族禮法,侄子有決定的權力;可按照尊老的風俗,侄子應當尊重叔叔的意見。

  於是,權力終端就會發生破壞,這對一個家族十分有害。

  因此四老太爺賴著不走,是得不到任何禮法上的支持的,加上顧廷燁今日的權勢,可以說,四老太爺必敗。顧廷燁甚至都不用做什麼,只要冷眼旁觀就行了。

  真正的麻煩是太夫人。

  她一向風評很好,即便有人懷疑她的居心,但若她以長嫂的身份出來哭訴,一副楚楚可憐,害怕繼子薄待欺負的模樣,向族中耆老苦苦哀求留下兩位叔叔,那才是難辦了。

  「這單買賣,咱們得先和那位做了;後頭的,不是問題。」

  顧廷燁英俊的面龐晦澀難測,幽深的眸子似海子般,透著無盡的冷漠。

  一日日等待,一步步看著,直到太夫人縮脖子不再管這事時,其實是表示她已默許了;這時,顧廷燁才提出分宅別居。不用自損八百,他就要傷敵一千。

  他生來一副暴烈剛猛的直性子,塵世如沙,至柔至韌,多少坎坷磨難,才慢慢把烈火冰河研磨成了深淵般堅忍耐性。

  「你性子太正了,陰毒的伎倆怕防不勝防。」他在她耳邊絮絮著,目光似海般沉靜,又憐惜又不忍,「人多,就事多,待去了這些雜七雜八的,你慢慢理清便是。」明蘭她知道他在擔心什麼。他擔心護不住她。她心頭一片柔軟,伸臂去抱他的脖子,緊緊貼著他微帶刺茬的面頰,溫暖到心裡去了。

  在宅鬥的道路上,不夠天分的她,還有很多需要學習呀。



第153回

  於被迫分宅一事,五老太爺只覺著滿腔屈辱,自覺顏面盡失,便終日躲在書房,拒絕去看‘那個不肖侄子’的暴發得意嘴臉,堅待收拾畢後搬家那日才露面。不過無邊憤恨之下,藝術成就倒直線上升,揮筆寫就的大字,淋漓奔放,一股忿忿之意直欲脫紙而出,即興賦就的詩,激昂豪邁,平仄自如。這次,不用清客來拍馬,他自己也看得出進益極大。

  「……太白半世失意,流離山野大川,懷素一生清苦,棄俗塵草澤度日,古來聖賢無不如此,莫非真要苦其心志,餓其體膚,方能有大成……?」

  他喃喃著懷疑自己始終讀書為官皆不成會不會是因為日子過的太舒服了?莫非他也得去吃些苦頭,才能有所成就?

  同樣是氣憤難抑,五老太爺還能寄情藝術,四老太爺就沒這般看得開了,鎮日罵罵咧咧的尋人晦氣,動輒打罵,整個四房裡便如罩了一層黑霧;這日得劉姨娘提醒,四老太爺終於腦門開竅,想到了便是要走,也得多簍點兒好處再走。

  「老五這人……」四老太爺遲疑著,「怕是不肯為著幾個銀子與我去爭。」

  劉姨娘保養的極好,快五十歲的人了,瞧著還只三十多,風姿綽然的笑了笑,她湊近道:「這不還有五老太太嗎?五叔的性子您清楚,只消挑起了火頭,顧不得因頭,不爭也爭了。」

  能在內宅的爭奇鬥豔中脫穎而出,劉姨娘自是有兩下子的,果不出她所料,五老太爺開始不肯去,但擋不住五老太太諸般哭訴家計艱難,叨叨著獨立門戶不易,無奈只得應了。

  這日明蘭親自把嫻姐兒送了回去,邵氏見女兒笑臉盈盈的回來,旁邊跟著個依依不捨的蓉姐兒。再看女兒面色紅潤,個子也高了,扒著母親的袖子,唧唧呱呱如小黃鸝般說個不停,滿心滿眼的開朗健康。邵氏早聽了跟著去的嬤嬤傳話,知道女兒在澄園過的著實不錯,心下對明蘭好生感激。兩妯娌拉著手說了好些話,才起了身。

  明蘭留下蓉姐兒小姐倆再說會兒體己話,又和邵氏一道去了太夫人處坐,對著肚腹隆起的朱氏好生關懷一通,太夫人斜倚著迎枕湊趣幾句,倒也一屋和睦。

  「……你大嫂子身子也漸好了,如今我萬事不愁,就只你妹妹的婚事。」太夫人憂心忡忡的歎著,「這眼看著歲數不小了,卻還沒個著落。」

  邵氏大病初愈,輕聲細語道:「娘別著急,妹妹是什麼樣的品格,模樣人品就在那兒放著,滿京城裡也是數得上的;不過是天公不作美,接二連三的遇上事兒,這才耽擱了。」

  這話叫太夫人很受用,她的表情柔和了許多。

  「大嫂子說的是。」朱氏側過身子,溫言道,「娘且放寬心。中山侯家的大姐兒都快十八了,還有韓國公家的幾位小姐,嚴尚書家的……細細瞧來,這兩年京裡叫耽擱的貴女也不止妹妹一個。」

  太夫人愁容褪去,輕笑著:「你們就會說話哄我開心,真是這般就好了。唉……明蘭,你說呢?」一邊就拿眼睛去看明蘭。

  這兩三年風雲變幻,一會兒國孝,一會兒兵亂,京中權爵人家起落了好幾茬,被耽擱婚事的貴家小姐的確不少;所以似顧廷燦這個年紀還未出嫁的確不算特別醒目。

  明蘭似有些不好意思,赧赧的笑著:「我,我不曉得。妹妹這般品貌,必能得樁好姻緣,不論如何……我等著給妹妹添妝就是。」

  看她這幅呆樣子,邵氏忍俊不住,嗔笑道:「你這孩子,給咱妹子說親事,你臉紅什麼!到底是新媳婦,還面皮薄呢。」明蘭就要這個效果,愈發垂首,長長的睫絨不住輕抖。

  太夫人眼中一閃,不動聲色的笑了笑。兄嫂給快出嫁的妹子添妝,素有定俗,明蘭既沒說幫忙,也沒說添妝多少,這句話說了等於沒說。

  明蘭見過了關,剛鬆口氣,本想趕緊開溜,誰知還沒說幾句,四老太爺和五老太爺來了。

  打頭的是四老太爺,一邊是殷勤攙扶著他的劉姨娘,另一邊隨著面色不怎麼好的四老太太,後頭是昂首挺胸的五老太爺夫婦,太夫人一見這陣勢,眉頭微皺,當即肅正了神色,直起身子端坐。明蘭心頭一跳,和邵氏朱氏一道,恭敬的站了起來。

  一進來瞧見她也在,五老太太就重重咳了聲,聲音裡盡是不悅,明蘭不理她,當她是魚刺卡住了喉嚨;四老太爺則用怨毒的目光瞪了她兩眼,明蘭把頭扭開,當他是年紀大了眼皮抽筋,自管自站的紋絲不動。寒暄過後,互道安好,四老太爺便開門見山提起經濟問題。

  「再分一回家?」饒太夫人是早有心理準備,聽見這個異想天開的提議也不禁大吃一驚,「四叔這話從何說起。過世的公婆不是已分過家的嗎?」

  四老太爺裝模作樣的歎了口氣:「話雖如此,可這幾十年來,咱們三房人吃住一起,天長日久的,銀賬糾葛怎說得清。若非要分個一清二楚,未免傷了情分;索性再分一回家罷。本來我也不願提起,可如今家計艱難,也只要老著臉皮說了。」

  這話一說,素清楚庶務的朱氏當即氣紅了臉,便是與世無爭的邵氏也暗暗生氣;依著‘年輕媳婦不好多露面’的規矩,明蘭低頭站在邵氏身後,暗道‘終於來了’,隨即屏氣凝神的等待大戰爆發:她早就好奇太夫人火力全開時的戰鬥力了,別讓她失望呀。

  康姆昂,卑鄙!

  太夫人面無表情,一隻手按在炕几上,一隻手緊緊攥著一條帕子,指間一枚嵌白玉點翠蓋寶珍的細銀指環隱約閃亮,她沉思片刻,溫和的轉頭:「明蘭,你來說說看,這事怎辦。如今若論正經說起來,你才是寧遠侯府的主母。」

  「我才多大年紀,能知道什麼。」正等著看戲的觀眾冷不防被扯上舞臺,明蘭眨眨眼,謙虛的低頭福了福,隨即柔柔的抬頭,輕歎道,「說到家計艱難,澄園也是不容易的。唉,既應付人情來往,莊子又一時收不上銀子,過幾日還要興土木修整府邸,銀子跟流水似的,幸虧五叔父和太夫人將老侯爺留給侯爺的產業送回,還能應應急。四叔父,您看……」

  四老太爺就怕明蘭提這個,當初當著族人的面,他們都說是替顧廷燁保管財產的,如今更不好貪下不給,他一時語噎,不過好在反應快,立刻調轉槍頭:「侄媳婦這話怎麼說的,如今你男人已是侯府之主了,煜哥兒臨終前不是把產業說的清楚麼。銀子還不夠使?我說老嫂子呀,你指縫把的也太緊了。」

  太夫人若有所思的瞥了明蘭一眼,緩緩道:「這事以後再說。明蘭,你先來說今日這事。」

  明蘭挑挑眉,她也不打算往死裡討債上門,他們不要臉,她還要臉呢。不過她要永遠保持的討債權力,以後可以常拿出來用,倒蠻好的。

  她稍稍走前兩步,守禮的站定,微笑道:「我進顧家門尚不足一年,陳年往事如何知道內情。四叔父這般說,想來必有由頭……莫非過世的公爹曾向兩位叔父借調過銀錢?」

  她先看了四老太爺一眼,再微微側頭對著邵朱兩位妯娌。

  四老太爺一窒,不肯說話,邵氏冷著臉:「據我所知,不曾。」

  朱氏心頭上火,直言不諱道:「非但不曾呢。光我知道的,爹就拿過三四起子銀子給四叔周轉,每回都不下五千兩。」

  明蘭倒抽一口涼氣,表情和聲音都配合的十分到位,‘驚訝’道:「真的麼?!」然後拿眼睛直直的去看四老太爺,一副不敢置信的樣子。

  被一語道破,四老太爺老臉掛不住了,惱羞成怒之下,對著朱氏怒喝道:「長輩說話,有你什麼事?!顧家幾十年的老事兒,裡頭糾葛多了去了!你才進門幾年,知道什麼?!」說著一轉頭,「老五,你瞧瞧,果然是人走茶涼,大哥走了才幾年,人家就不吧咱哥倆當回事兒了!你昨兒還礙著面子不肯來,瞧吧,若再不教訓,咱們就更沒站的地兒了。」

  五老太爺沉著臉,一拍扶手,斥道:「煒侄兒媳婦,你也是大家出來的,怎這般沒規矩!沒見你幾位嫂子都沒來嗎;這事兒也是你們小輩能插嘴的?」

  朱氏眼眶一紅,扶著肚子站到一邊。

  五老太太用尖尖的指尖撥著碗蓋,陰陽怪氣道:「我說侄媳婦呀,你別怪你叔父說話不留情面。顧家門裡的事兒,多了去了,這二十年來,舉凡節慶,待客,紅白喜事,三房都一道出入帳,更別說幾房之間時有個周轉銀錢的。你進門才多久,知道什麼!」

  太夫人強按捺心中怒氣,眼神卻愈發沉了。

  明蘭瞧朱氏面色慘白,心中不忍,便道:「弟妹是有身子的人,不好久站的,不如回屋歇息會子罷。」說著便要扶朱氏走,未免戰火波及自己,最好能脫身,再找個隱蔽地點看戲。

  誰知太夫人輕輕追加一句:「素芯陪她到後頭坐下吧,你們聽著些就成。明蘭,你到我旁邊來坐,如今你們兩口子才是這侯府的當家主子。兩位叔叔,這話沒錯罷。」

  四老太爺冷哼一聲,五老太爺高傲的轉頭不語,明蘭扭扭手指,自認倒楣的挪腳步到太夫人身旁的圓凳上坐好,邵氏扶著朱氏坐到屏風後頭去了。

  太夫人冷淡的視線轉向五老太太:「我進門沒五弟妹早,照適才五弟妹的話,莫非我也沒有說話的份兒咯?」

  到底是多年長嫂,積威猶在,五老太太強擠出個笑容來:「……嫂子說的哪裡話。您要是都不能說,還有誰能說。」

  「既如此,那我便說了。一次說個明白,省的以後又牽扯不完。」太夫人意有所指,五老太爺臉上一抹訕訕,四老太爺反而更加忿忿了;明蘭趕緊豎起耳朵。

  「顧家自我們這輩,統共分過兩次家。頭一回分家時,我還沒進門,是爹娘叫了族老來幫著分的家,一應文書俱全。因老侯爺那會兒在戍邊,是以大房分得的產業始終由爹娘握著。那年爹過世,娘眼看著也不成了,所幸皇恩仁厚,召了老侯爺回京,我隨著進京後,大房才親手從娘手中接過產業。直至此時,我們三房的產業還明細清楚,我說的這些可有錯?」

  四老太爺置氣不說話,五老太爺低低道:「大嫂說的是。」

  太夫人坐直了身子,目色肅穆,接著道:「後來,娘過世前把我們叫到床邊,親口說了,待她過世後,爹的那份三房平分;而她的陪嫁和體己銀子統統給老侯爺。這話我們是親耳所聽!可四叔不服氣,娘在的時候不說,待娘過世後,卻硬說娘當時病糊塗了,說的話不能當真;還找了幾位出嫁的姑太太來靈堂吵了一通!這事不假吧!」

  五老太爺面上愧色更重,不再開口;四老太爺卻梗著脖子回嘴道:「那會兒娘病的連人都認不出了,說的話自不能當真!都是一母同胞的兒子,憑什麼這般偏心!」

  太夫人語聲淩厲,劈頭道:「糊不糊塗也罷,偏不偏心也好;可你大哥為著弟妹們不傷和氣,當場就把娘留下的分了,你們統統有份,反倒大房一分錢沒落著!我可有一字作假!」

  明蘭聽的咋舌不已,哪家弟弟攤上這樣神奇的老哥,真是攢了八輩子的人品。

  這會兒便是連五老太太也低頭不說話了,只四老太爺還粗著脖子,大聲道:「那是大哥自己的意思,大嫂心裡不痛快,當時怎麼不說!況且,末了,我和老五也沒落下多少!」

  太夫人譏諷一笑:「出嫁從夫,你大哥的意思我怎會違逆;況且那些七姑八姨是四叔你叫來的,怨不著誰。」

  四老太爺僵在那裡,說不出話來,劉姨娘小心的扯扯他的袖子,他氣鼓鼓的坐下。

  過了半晌,屋裡只聽見四老太爺一對大鼻孔呼呼出氣聲。

  太夫人素淨的面容上,慢慢浮起一抹憂傷,哀戚道:「我們三房雖私下帳目是分立了的,可但凡在府裡當著差事的,灑掃,針線,值夜,不論身契歸了哪房,都是到大房來領月錢分例的。這些年來,四季衣裳,車馬僕役,還有吃的喝的,哪樣不是大房出的!多少年了,四叔你在外頭吃酒,五叔買了字畫,在酒樓鋪子記了賬就走,事後也是你大哥一筆筆付了的。」

  明蘭驚訝的幾乎合不攏嘴,反正掩飾不住,索性不掩飾了,這次吃驚是真的了。

  四老太爺的臉上便如抹了一層酒糟色,不知是惱是羞;五老太爺卻一臉不輸明蘭的驚訝,騰地轉頭去看五老太太,直愣愣起身:「我跟字畫鋪子明明說清了的,怎麼你……?」

  眾目睽睽,五老太太醬紅了臉,不敢直視丈夫的眼睛,只低頭扯著帕子。

  五老太爺似是明白了,長歎一聲,頹然坐倒在椅子上。

  「適才五弟妹說節慶,待客,紅白喜事,人情往來是一道的;要不要請諸位瞧瞧帳目,到底是哪房吃虧,哪房占了便宜!更別說這些年來,替幾位侄子張羅差事,走人情,銀子都是誰出的!」太夫人愈戰愈勇,氣勢淩厲逼人,只瞪得五房夫婦再也不敢抬頭。

  便是四老太爺也不敢接這話茬,他不像五老太爺夫婦那般清高,他是知道些帳目和庶務,就怕牽扯越多,就越發現四房五房是在無理取鬧。

  太夫人目光筆直,端嚴凜然。

  這幕戲,她儼然一個光明磊落的正面角色,大公無私,仁愛慈善,慷慨大度,做好事還不留名;而以四老太爺為首的一干人等,則扮演了十分不光彩的配角,貪財刻薄,寡廉鮮恥,幾十年占善良兄嫂的便宜不說,還忘恩負義。

  明蘭幾乎要鼓掌了。

  太夫人一定忍這幫傢伙很久了,一樁樁一件件都記在心裡,但她忍功無敵,為著在聖父丈夫面前樹立良好形象,生生忍住了所有怨毒和不滿。明蘭其實很佩服這種人,當劣勢無法改變時,絕不倔著性子硬頂著來,只伺機而動,盡可能撈回最多的好處。

  既甩不掉這對活寶兄弟,索性就變廢為寶,儘量利用這種局面,把眼光放長遠,用他們把真正的眼中釘去掉,只要她的親生兒子能承襲爵位,到那時,該算帳的算帳,該踢開的踢開,反正她攢足了這倆活寶滿手的把柄,真張揚出去,道理盡夠她說的。

  戰役進行到此時,基本勝敗明朗了,只有四老太爺還在負隅頑抗,他霍的站起來,雙目充血,咆哮著:「我今日才瞧出大嫂竟是這般女中豪傑,說起來一套一套的!以往真是失敬了!你可別忘了,當初在娘病榻前,娘拉著我們哥仨的手說的話,大哥可是親口答應好好要照看我和老五的!怎麼?如今大哥不在了,你就翻臉不認了?現出原形了啊!」

  這次連明蘭都要笑了,從屏風後頭發出兩聲清楚的嗤笑,想來邵氏和朱氏也忍不住了。

  太夫人掩飾不住嘲諷之意,目光中流露出一股深切的怨恨和嫌棄,冷冷道:「娘要多給大房些銀子,四叔就說娘病糊塗了,可娘要大房照看兩位弟弟,四叔倒記得牢牢的。都是娘臨終前說的,怎麼前一句糊塗,後一句就不糊塗了?四叔真是好記性,好能耐呀。」

  明蘭暗歎:這位顧家老祖母倒是明白人,可惜一番慈母心腸,全叫不肖子孫丟給狗啃了。

  四老太爺再厚的臉皮也撐不住了,氣的渾身發抖,一屁股坐下後,恨恨捶身旁的茶几一下,差點震下一個茶碗。

  四老太太眼瞧著情勢不對,趕緊開口,滿聲歉意道:「我知道嫂子這些年年受苦了,為著我們這些不成器的操了多少心。他四叔這幾日為了炳哥兒的事煩著,是以口氣不好,嫂子別見怪。可話說回來,一筆寫不住兩個顧字,如今咱們要分出去了,委實有些艱難,多少請大嫂子幫村些才好。」

  好本事!明蘭讚賞了偷瞄了四老太太一眼,這也是個高手。

  誰知這話一說,反倒惹出太夫人的一番傷心,她紅著眼眶道:「四嬸說的可笑。兩位叔叔都是昂藏七尺的大老爺們,下面幾位侄兒也是正當年,這些年來過日子,四房和五房在大房這兒只進不出,到如今還要來折騰我們孤兒寡母的,難道我以後的日子就好過嗎?!」

  這句話說的太有深意了,顧廷燁和太夫人的關係素來不冷不熱,眾人心知肚明。明蘭面皮有些火辣辣的,只能堅決不敢介面,免得引來禍水。

  眼看局勢底定,太夫人可以鳴金收兵了,誰知斜裡殺來一匹黑馬,劉姨娘眼看著眾人無話,心裡著急,當即跳出來嚷嚷道:「這裡原本沒我說話的份兒,可我好歹在這屋裡熬油幾十年了,怎麼也有點老臉罷。」

  她一身靄紅色鑲兩指寬墨絨的對襟褂子,嬉皮笑臉的作怪:「太夫人說的話句句有理,咱們房和五房的確在您這兒受惠許多,可難道老侯爺不知道麼?我瞧老侯爺是個再寬厚不過的人了,他心裡明鏡似的,不過就是做弟弟的占哥哥些便宜罷了。老侯爺這是明擺著叫兩位弟弟過好日子呢!既老侯爺是這個意思,太夫人您怎好不從呢?」

  這話說的既無賴又無恥,但卻還有幾分歪理,四老太爺頓時受了提示,一下跳起來,大聲道:「沒錯!大哥就是這個意思!自家兄弟分什麼彼此,大哥從不和我們計較,偏你算計的門兒清,你口口聲聲出嫁從夫,若真還顧念著與大哥的恩情,便該依舊行事才對!」

  明蘭無語了,她現在明白顧廷燁為何從來不在他們面前多說半句;面對這種無賴,大約只有拳頭和權勢最有效吧。她心裡歎氣,又暗去瞧太夫人的臉色:一個隔房的妾室敢出來挑釁正房大夫人,十個裡面有九個會義正詞嚴的狠狠訓斥一番罷。

  誰知……

  太夫人臉色變幻,發紅的眼眶濕潤了,鐵娘子立時變成朵水汪汪的老白花。

  她哀哀的撲在炕几上,轉頭沖五老太爺哽咽著,句句傷心:「五叔,你是顧家門裡最知書明理的。你倒是說句話,這些年來,你老嫂子可有虧待過你們,好歹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呀!如今沒落著半分好不說,居然還叫個上不得檯面的東西踩到我臉上來了!滿京城去打聽打聽,哪有隔房姨娘這般囂張跋扈的!我這幾十年的長嫂算是白當了,還不如隨你大哥去了乾淨!」

  五老太爺早就坐不住了,這下子更是臉皮發燙的羞愧,他一拂衣袍倏的站起來,對著劉姨娘和四老太爺怒目道:「不成體統!哪家的規矩!」

  到底是兄長,不好多罵,隨即揮袖大步離去,五老太太連忙跟上。

  明蘭目送著他們離開,再回頭看看太夫人,心裡明白了。

  要把敵人區別對待,五老太爺好面子,五老太太有把柄,直不起腰來說話,這一房人是可以爭取的物件,懷柔擊退為上策;而四房,既無賴又不要臉,才需正面擊破。

  面對這樣多變善忍的對手,明蘭深深為自己戰術的單一呆板而慚愧。

  屋子空了三分之一,四老太爺尷尬的立在那裡,旁邊站了個被罵作‘東西’的劉姨娘。

  太夫人抹著眼淚,慢慢直起身子,對著他淡淡道:「四叔若有不服的,大可以叫齊了族人耆老開祠堂,叫大傢伙兒來論論理,把帳目擺開了算清楚。若四房真有吃了虧的,我一文不少,翻倍陪給四叔!如若不然……」

  她瞥了明蘭一眼,柔聲道:「燁哥兒落在四叔處的那份產業,也該說道說道了。」

  明蘭低頭,她被當槍使了。

  四老太爺噎了噎,咬牙瞪視了良久,終於敗下陣來,晦氣的甩頭走人。

  眾人走後,屋裡一片寂靜,緩緩的,邵氏攙著朱氏出來,她們看看太夫人,再看看明蘭,面上表情變化各異。

  明蘭看了下邵氏,她也正用眼睛看過來,兩人目光一對。

  「那啥,我去瞧瞧蓉姐兒,……不如大嫂子一道來。」

  邵氏笑的溫雅:「也好。」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8-24 04:41 PM

本帖最後由 chenliping3410 於 2013-3-7 07:57 PM 編輯

第154回

  這陣子,小桃覺著自己的人緣陡然飛躍了好幾個層次。

  那些素不相識的丫鬟媳婦,頭一天與她『偶遇』閒聊起來,當日就『相見恨晚』,恨不能義結金蘭,第二日就傾心訴說『埋藏心中已久的苦衷』或『忠誠厚道老實可靠的情懷』,然後第三日就明示暗示希望能留在侯府,最好能到澄園服務。

  分府在即,到了這個時候,只要不是瞎的,都曉得留在侯府方有好日子過,從丫鬟小廝到婆子管事,不免都忙碌著去尋人說項。似廖勇家的這般明蘭得用的管家媳婦和外院幾個當頭的管事,既容易接觸到,又便宜開口,便是首選。

  「倘若真有好的,留下也無妨。」

  明蘭溫和的微笑著,一旁的丹橘心中微微驚訝,因她曉得明蘭素不待見這幫以老賣老的世僕,使喚未必得用,可偷閒躲懶,在外頭仗勢欺人,倒很專業對口。

  「不過夫人這兒有個規矩,人誰無過,犯點子小錯還好說,但倘若留了那秉性奸猾的惡僕,可要一併追究薦上來的那人的。大傢伙兒可要想清楚了。」翠微梳著整齊的原髻,一板一眼的跟眾人說明,頗有幾分管家媳婦的模樣。

  這般一來,來說項的管事不由得暗暗躊躇,生怕連累了自己,明蘭的行事風格可並不如她瞧著這般柔弱無害。何況他們到底不是明蘭娘家帶來的,自己都還處於急欲獲得主母信任的階段,哪裡敢為不熟識的擔責任呢。

  而明蘭的陪嫁家人,統共那麼幾個能說上話的,大多還都猴精猴精的,根毛不肯沾身,只小桃最好說話,可惜,她的行事風格卻是——

  「安永家的?你認識他家人?」明蘭問。

  「不認識呀。」

  「有何才幹?」

  「不知道唉。」

  「品性如何?」

  「三日前才識得的啦。」

  「一問三不知,你個傻丫頭說哪門子項?」明蘭憮然。

  「人家來托我的嘛。」圓臉小丫頭一派與人為善,「我收了三筐水蜜桃和一簍螃蟹,旁的沒要哦。」臉上居然還有幾分『我很正直清廉』的意思。

  「呆子!」綠枝恨恨的低下頭,低聲輕罵。

  「你吃的不比她少。」丹橘嘴唇微動,不留痕跡的把目光轉向別處。

  屋裡留了一臉黑線的女主人和一枚呆桃子,丹橘和綠枝相攜著去後頭抱廈瞧瞧,一進當中那間水房,卻見裡頭只有翠袖和小春芽兩個在。

  綠枝開口就不客氣:「這群蹄子,不知又哪兒野去了!」

  丹橘心頭一盤,皺眉道:「這會兒不是碧絲和彩環當值的嗎?人去哪兒了。」

  翠袖起身,笑呵呵答道:「適才旺貴媳婦來問侯府那邊取車馬用的事,環姐姐先過去瞧了;碧絲姐姐鬧肚子,說回房一會子,叫我們先看著。」

  綠枝輕嗤一聲,丹橘不可置否的笑了笑:「罷了,這陣子起風,著涼也是難免,她大約回屋添衣服去了。旺貴媳婦那兒怕是彩環支應不過來,不如你去瞧瞧吧。」

  綠枝嘟著嘴,挪腳走了。

  丫鬟的下房就在嘉禧居主屋後頭的一列排房,雖說是下房,但明蘭待下甚厚,澄園也用度寬裕,便全照正經廂房來砌牆壘炕,鋪地佈置,尤其是幾個大丫頭的屋子,更是陳設精緻明淨,比之尋常人家的小姐屋都強上些,每日還有小麼兒和粗實婆子來打掃漿洗。

  「你總算還不糊塗,知道事前來問問我。」若眉斜斜歪在床上,胳膊下頭墊了個鵝黃春梅鳴喜鵲的亮緞子厚枕,粉面暈紅,似是午睡未醒。

  「我這不正猶豫著嘛。」碧絲眉頭上凝著愁緒,「彩環說不妨事的,今兒個小桃也去夫人那兒說項了。她去得,為何我去不得。」

  若眉語帶譏諷:「喲,您可真會抬舉自己個兒,咱們幾個和丹橘小桃兩個在夫人心中的情分,那能比麼?便是綠枝,這會兒也就剛挨上個邊兒。」

  碧絲臉紅,嘟囔著:「我知道我比不上小桃。可是彩環說了,那幾個來求說情的,都是侯府幾代的老家人了,有的是勢力人手,倘若我今日賣了他們一個好,一個有的是好處,倘若我不給面子,以後就……」

她說的起勁,若眉卻冷笑連連,直翻白眼。

  碧絲見她這幅神氣,又連忙道:「彩環又說了,若論人品能耐,小桃比得過我們誰了。針線不成,行事魯莽,慣會裝傻充愣,不過是夫人重情義,所以才給她體面。我雖不如她,但卻服侍夫人這許多年了,便是不成,大約夫人也不會……」

  若眉終聽不下去了,一下撐起身子在床上坐起來,虎著臉道:「左一個彩環說,右一個彩環說;她是你祖宗奶奶呢!你這般愛聽她的話,來尋我做什麼,照做便是!」

  碧絲素來沒有主心骨,平日沒少挨丹橘綠枝的排頭,秦桑幾個又說不到點子上,只這若眉,不但言語爽利,且自恃身份,不屑傳話搬弄,日子久了,反倒覺著好相處。她見若眉生氣,連忙一迭聲的『好姐姐』的求饒。

  「那蹄子的話你敢聽?」若眉一臉冷若冰霜,「你看她一臉妖嬈,整日上趕著在老爺跟前晃蕩,打量著她那點子齷齪心思,是夫人瞧不出呢還是當我們都睜眼瞎!若不是丹橘厚道,時常拘著她,她早八輩子就教崔媽媽尋個名頭攆出去了。時至今日,咱們夫人貴為一品誥命,難不成娘家太太還會為了一個小丫頭跟夫人過不去?!你瞧著吧,崔媽媽如今雖不大管事了,可還有個何有昌家的,她可是跟著房媽媽大的,下手難道會客氣了?」

  她們幾個自小就是受翠微管教的,餘威尚在,碧絲不禁縮了縮脖子,若眉瞪著眼教訓:「我早跟你說了,少聽那蹄子的,你若定要聽,以後出了過錯,別來尋我哭!」碧絲訕訕笑了笑,又是一連聲的賠罪。

  若眉心裡舒坦了,才接著道:「我來問你,你縱算比不上丹橘和小桃的資歷,可綠枝呢?你可還比她大著些呢!如今她都能進夫人裡屋了,你還在二層排著呢。便是秦桑和夏荷,夫人使喚她們也比你多,你老覺著自己能耐,怎麼混到這個份兒了?」

  碧絲被她說的臉上一陣青一陣紅,低了頭道:「望姐姐指教。」

  若眉看她這般做小伏低,被捧得舒服了,才肯指點:「咱們是什麼人,是寧遠侯夫人屋裡的貼身丫頭!只要夫人不發話,滿府裡哪個管事媽媽頭頂生瘡,敢發落到我們頭上來?!你有甚好怕的?」換言之,只要把夫人伺候好了,旁的就不必理會了。

  碧絲心頭大亮,坐到床邊去挽若眉的胳膊,討好道:「姐姐說的是!都是彩環那蹄子胡沁沁,我還當在暮蒼齋那會兒,時時要瞧別人臉色呢。」

  若眉傲然一笑,背脊挺的更直些:「我告訴你,你別瞧不起小桃,她這是大智若愚呢!不論聽到什麼,看見什麼,不論好的壞的,香的臭的,但凡她知道的,一概全倒給夫人,分毫不留。她在夫人面前自在無忌,沒別的,就這一條,她肚裡就沒半分自己的小心思。說的直白些,她這是至忠呢。」

  碧絲又不服氣道:「她笨的很,一點主意都不會拿,離了夫人就一問三不知,又不圓滑,能當的了什麼事?難怪不能管事!」

  「不能管事又如何?可夫人喜歡她,信重她呀!」若眉用力戳著碧絲的腦門,「回頭給她尋個得力的女婿,不論在府裡當差,還是外放出去管莊子或當掌櫃,那多少威風富貴呀!傻人才有傻福呢。」說著,她慢慢回憶起來,「我小時候聽爹爹說過,那些有頭臉的王府和公伯侯府的大管事們,在外頭多少風光,多少有品級的小官兒都爭著巴結呢……」

  碧絲聽的一片神往,這些東西她在盛府時就有聽說過,可不如眼前說的這般直白。

  若眉似是想起一事,忽凝重了聲音:「你素愛揣個小心思,這便是你最大的毛病!你可別忘了燕草的教訓!」碧絲本來還在猶豫,聽了這個名字,頓時心頭一凜。

  「燕草的行事性情難道不比你強,她也愛揣個小心思。那會兒姑娘都還沒說人家呢,她就急吼吼的想著後路,托人傳了信給她老子娘,想著要留在盛家。」若眉最瞧不上這種人,說起來更不客氣,「姑娘一概都曉得,卻只說了句『人各有志,隨她去吧』。雖平日並不發作,不過那點子情分也算完了,後來燕草再哭訴鬧騰,姑娘也懶得理她了。你可千萬別重蹈覆轍,咱們夫人人雖厚道仁慈,但也不是好糊弄。」

  「……夫人的確心狠,就這麼一次,就斷了情分。」碧絲心裡撲撲跳的厲害。

  明蘭每次回娘家,燕草總想著尋機會求見,好叫明蘭憶起舊情。也不知明蘭怎麼想的,雖也賞了些銀兩錦帛,但卻堅不肯見她,一面都不見。這是什麼意思?大家都心裡透亮。

  「狠什麼狠!做丫頭的心裡有了別的念想,還叫做主子當自己人看待嗎?」若眉冷哼著,「咱們這位主子,要說難伺候,那是絕難伺候的,她心明眼亮,底下人萬難隱瞞;但要說好伺候,卻也好伺候,只消你真心待她,她必不會虧待了你。像丹橘小桃這樣全然忠心奉主的,夫人自然要為她們好好打算,像你和燕草這樣的,整日打自己的小心思,呵呵,碧絲姑娘您這麼有心眼,會得盤算,那夫人就讓你自己去盤算前程嘍。」

  碧絲唯唯諾諾,半呆半傻,也不知聽進去了沒有。

  吵也吵了,鬧也鬧了,很快五房便率先搬離寧遠侯府,又過了三四日,四房也搬出去了,臨走前,四老太爺還對著寧遠侯府門口那兩頭石獅子冷笑兩聲。

  自然的,刑部那頭也很快消停了。再有人拿顧家說事,刑部就能很理直氣壯道:人家顧氏門裡有爭氣的兒郎;於社稷有功,受朝廷倚重,功過抵消些許,從輕判罰有什麼奇怪的!

  不過為著四老太爺那兩聲冷笑,顧廷燁嚴肅考慮是否該把顧廷炳弄的再遠些。

  「別過火了,到底是自家兄弟。」明蘭不認為顧廷燁真的想掛掉顧廷炳。

  誰知顧廷燁卻道:「禍害遺千年,他且死不了呢。」他昨日刑部去瞧瞧,顧廷炳精神十足,對自家大哥嚎喪生活待遇問題時,依然中氣十足;他扭頭就走時,還聽見顧廷炳在嚷嚷著流放路上要再隨行兩個丫頭一個婆子。

  顧廷燁額頭狠狠跳了兩下,新愁舊恨湧上心頭——他當這是去遊春踏青呢!

  明蘭眼見侯府乍然空了一半,立刻就想著要履行當初的口頭承諾,當即就張羅著要尋個合適的泥瓦班子來開工,拿架子要見好就收,繼續保持良好的輿論傾向。

  「四叔父的賬也沒收回,顧家祖產也沒給你交代,你這就算了?」顧廷燁似笑非笑的看著她,「你可真是個實誠人。」

  「盜亦有道,說話得算數。」

  「對無信之人也講信?」 顧廷燁笑笑。

  明蘭紅著臉,訕訕的解釋:「次次都守信,偶然不守信那麼一下,就極管用。」

  顧廷燁失笑,向後仰了下身子,讚道:「這話妙!頗得兵家詭詐之精髓。」

  受了讚賞的某人,高高抬起脖子,宛如一隻得意的胖青蛙,故作悠然的輕鬆道:「天下凡是能用銀子解決的事兒,那都不是事兒。」

  男人挑起飛揚的眉頭,口氣戲謔:「倘若戶部陳尚書聽得這番高見,定然擊節相贊。可惜,國庫不給面子。」

  明蘭囧,港劇臺詞果然不適合古代。



第155回

  其實明蘭並非胡吹大氣,倘若真能徹底擺脫那幫極品親戚,那她決計肯放棄顧家祖產的;銀子可以慢慢賺,可是這種親戚卻是甩也甩不脫的麻煩。

  這一日,明蘭照常去萱芷園給太夫人請安,言談間便說起了並府之事;太夫人原先以為明蘭還待推脫,誰知她竟爽快的很,三言兩語就說起進程來。

  「這位張天師是耿夫人薦來的,京中不少風水堪輿都由他辦的,說是為人實誠,口風緊,不是那騙人錢財的走江湖。」

  朱氏捧著的大肚子在一旁道:「這位張老道我也聽說過,那年我娘家擴了兩座園子,也請了他去瞧的,說是極靈驗的。管保能家宅興旺,一應婚嫁人丁都順遂。」

  太夫人聽的高興,插口問:「泥瓦班子可尋好了?」

  明蘭笑吟吟的答道:「這回多靠了鄭家大夫人給薦了一個。年前他家迎娶皇后妹子時,剛翻新了半座宅子,屋牆梁頂牢固堅實,地龍炕床通風透熱,如今二夫人住著也說極好。那班子不但手藝好,人還踏實,沒在材料上亂擬價錢。我叫人拿著鄭家的名帖去了,人家班主也應下了,預備著這幾日就來丈量堪地,先規整出張圖紙來瞧瞧。」

  太夫人撥弄碗蓋的手腕忽停了一下:「……前日剛說要動土,今兒就一樁樁盤算的門兒清了,你手腳倒快。只是,這麼一群生人進顧府內宅,怕是不好吧。」

  邵氏窺著婆母的臉色,輕聲道:「母親可覺著什麼不妥?」

  「鄭家薦來的,能有什麼不妥?不過……」太夫人放下茶碗,輕撫著腕子上的佛珠,「明蘭你剛過門,不知道我們顧家慣常用著一個泥瓦班子,從你公爹那會兒就用老了的。我原還想著叫莫總管去與你說說這事兒呢。」

  明蘭一臉又驚又愧,輕輕掩口道:「哎呀,這可我真不知道了。這可怎麼好,我都已跟鄭大夫人說了,這會兒再換人手,怕是不好吧。」

  太夫人凝視她良久,才緩緩道:「都說你年紀輕,沒經過事,我瞧著也不然。燁哥兒忙著差事,沒功夫打理。這麼大的事兒,我原先想著你一個年輕媳婦不好辦,誰知家裡的長輩妯娌你一個也沒過問,自己個兒就把事兒都給辦了。果然後生可畏……」

  明蘭裝沒聽懂她話裡的意思,學著王氏在盛老太太面前的樣子(人家是真聽不懂),一臉無知的憨笑:「都是托了您的福。」

  她現在終於明白了盛老太太現在訓王氏越來越直白了,一個白目又不好辭退的兒媳,的確能把一個矜持含蓄的侯門大小姐變成一個潑辣婆婆。

  邵氏似不大適應這種氣氛,微微把頭側開。朱氏低著頭撫摸自己的肚子,一個年富力壯且有權勢的繼子,一個原有嫌隙的繼母,還能要求繼兒媳婦能有多恭順呢。

  太夫人自知此刻不宜翻臉,也索性裝聾作啞,想著先把女兒嫁出去再說。

  明蘭自也不會主動找茬,她如今忙的很,除了一應理家事宜,還要照管拆牆動土。侯府和澄園之間隔著一處空置的小院落和一片山林,最初步的工作就是把堵隔在兩府中間的大部分圍欄高牆全都拆了,把兩府的圍牆連接起來,把中間的空屋和山林都包進去。

  這還算好辦,真正費銀子的是裡頭的工耗。荒僻的山林要規劃,該圍起來的圍起來,該整平的就整平栽種些果樹花草,空地上留下鋪路的寬餘後,什麼亭臺樓閣的也不老少。

  且慢慢來吧,明蘭不急,打算一點點完善,一切量力而行,有多少銀子辦多少事。

  因婦道人家不好拋頭露面,總管郝大成便只好一天十幾趟的裡外兩頭跑,明蘭更是常說的口乾舌燥,只有作為男主人的顧某人,前後只去視察過兩次施工現場(還是順路的),統共翻過三遍圖紙,只留了句『門開小點兒』的廢話,就甩著袖子繼續為國為民鞠躬盡瘁去了。

  生活總要繼續,工程不緊不慢的繼續著。

  秋風勁,秋蟹肥,宮裡頒下賞賜,一應王爵人家俱得了團圓餅,芋頭,栗果和簪菊等物,以示皇恩浩蕩;而此時正得聖心的幾家,還有旁的賞賜。

  明蘭就得了黛墨,金黃,明紫,淺粉,緋紅,及素白,六色大盞巨爪貢菊,另十簍新鮮貢蟹,這種超出循例的賞賜,照例要進宮謝恩。

  宮裡貴人見不見她另說,但作臣子的須遵循禮數,否則便是大不敬;向內務府投遞名帖後獲准(真遺憾),次日明蘭只好起個大早,穿戴妥當後驅車進宮。

  穿過皇城內門就得下車,頂著沉甸甸的行頭,癟著半空的肚皮,在天大地大的宮城裡徒步遠足,還得保持面部表情時刻處於一種惶恐並感恩著欣喜的扭曲狀態——實在很受罪。

  明蘭寧肯少被賞賜幾次。

  在宮人的引領下,好容易走進一間宮室,裡頭已坐候著兩位俱穿戴著一品誥命服飾的貴眷,一個年約四十許,面白文靜,明蘭不認識;另一個竟是許久未見的國舅夫人張氏。

  兩人舉止親近,容貌幾分相似。

  明蘭努力朝她們擠出文雅的微笑,然後以宮廷禮儀所能容忍的最快速度挪到一個位置上坐下。然後才優雅的微抬臻首,朝眼前的貴婦笑笑,剛和張氏寒暄了兩句,還沒來得說別的,外頭卻走進一位女官,朗聲道:「請諸位移步頤寧宮。」

  明蘭心頭一沉,頤寧宮是聖德太后所居處。三人立刻起身,行走前,張氏朝明蘭笑笑:「這位是我娘。」明蘭心裡已猜到七八分了,忙頓足行了禮:「見過英國公夫人。」

  「別這麼客氣。」英國公張夫人儀態端方,親切的挽過明蘭的手,一邊走一邊打量著明蘭,輕聲笑道,「果然好樣貌。外頭都說二郎是娶著媳婦了,我瞧了才知不是虛言。」

  明蘭紅著臉謙虛了幾句。

  宮裡不好多私下說話,三人安靜的隨著宮人往前走,不一會兒便到了頤寧宮,宮人通報後,三人魚貫進入,跪拜行禮過後,便恭首肅立一旁。

  孔嬤嬤曾教過盛家女孩幾種可以用低頭恭敬的姿勢,不著痕跡的打量周圍的姿勢,明蘭選了一種,微側臉頰,眼瞼不動,只移動視線,就能清楚看見週遭情形。

  濟濟一室宮裝女子,明蘭抓緊時間一瞥,卻見正當中是聖德太后坐上首,次座上是皇后,身旁立著她的妹子小沈氏,兩姐妹臉色都不好看。觀聖德太后神態言語,頗為爽利自在,想來年輕時是位明豔活潑的美人兒。她朝著新進來的三人笑道:「我新得了一種茶,便邀了皇后姐倆來喫茶,倒累得三位夫人多跑一趟了。」

  明蘭等三人連忙謙辭,喏聲謝恩了好幾遍。

  小沈氏撐起笑容走下來,來到張家母女跟前,對著嫂子和親家伯母躬身行了個禮,皇后在上頭笑道:「正念著你們呢,我那兒還有些禦膳房新做的八寶烏飯蒸糕,是蜀南的方子,京城裡怕是沒這味兒的,你們回頭帶點兒去嘗嘗。」

  張夫人領頭謝恩,明蘭和張氏隨後。張夫人笑道:「都說南邊小吃風味多變,似我等一輩子在京城的,今兒算是托了娘娘的福了。」

  皇后也笑瞇瞇的客套了兩句,看了眼身旁挺著肚子的玉昭儀,輕皺眉道:「你身子不便,還是回去歇著吧。」玉昭儀因有身孕,容色嬌豔更勝往昔,只笑著道:「皇后體恤臣妾了,不過臣妾自小嘴饞,難得有機緣能蹭些好茶,如何肯走?」

  聖德太后眉開眼笑:「你這淘氣的!這張嘴就是招人喜歡,怪道最近皇上皇后都疼你!」

  「太后瞧您說的,難道您就不疼臣妾了?」玉昭儀嬌嗔著不依。

  聖德太后身旁坐著位瘦削女子,是她嫡親的兒媳婦豫王妃,她也不失時機的湊趣幾句,殿內笑樂成一片,只皇后臉色愈發難看,強自維持端莊。

  明蘭迅速收回視線,低頭。

  因皇帝怕自己親娘受委屈,所以特意把兩宮太后分開了住,好叫聖安太后過的舒坦些,只累了皇后,每日一早要跑兩個地方給兩個婆婆請安,然後再回宮接受嬪妃請安。

  英國公素為諸國公之首,朝中地位超然,人皆敬重,聖德太后便給張夫人頒了個座,明蘭和小沈氏以及張氏也沾了光,得了個挨邊的杌子坐坐,明蘭心中大呼萬幸。

  剛一坐下,只聽聖德太后朝張夫人半笑道:「在你跟前我也不遮著掩著了,你來瞧瞧這兩個……」她一指身邊兩位宮裝女子,明蘭順著視線過去,也忍不住微微吃驚,好一對絕色佳人!此二女均是二十不到的年紀,雖已過豆蔻年華,卻端的是麗人,光華美豔。

  「她們倆在我身邊伺候多年了,溫文乖巧,守規矩,知道理,我很是喜歡。眼瞧著歲數不小了,我意欲為她們尋個歸宿。……唉,為著我捨不得,原想著就叫她們服侍皇上了,誰知皇后竟老大不高興的。」聖德太后唉聲歎氣的,目光卻直直瞧著張夫人。

  這是在指責皇后『妒』呢。

  明蘭默默數著衣裙上的珠串,暗念一百遍『我不是主角,只是沒臺詞的龍套』。

  張夫人也不是吃素的,和藹的笑了笑:「皇上如今子嗣興旺,想來都是皇后仁德賢良之故。太后自然是一番殷殷美意,不過皇后也有旁的思忖罷。這二位姑娘既如此出眾,太后不如為她們另擇年貌相當的青年才俊,豈不更妙?」

  聽了這話,皇后臉上隱現微笑,含笑的眼睛看了看張夫人,以示嘉獎。

  太后碰了個軟釘子,不鹹不淡的笑了笑:「才俊不才俊的,我也不想了。既不能留在宮裡,索性給她們尋個近點兒的,不若國舅爺,鄭將軍……」她眼光冰線般在殿內劃過,瞧見明蘭,「還有顧都督,收了做小星罷。我也能常見著。」

  明蘭心裡一陣哀嚎——躺著也中槍呀,太后的目標明顯在沈家,顧廷燁大約是順帶的。

  小沈氏頭一個跳起來,隨即強力壓制驚色,語氣努力鎮定:「這如何使得。太后身邊的人都是金貴的,自要好好尋樁親事,哪裡能做妾?」

  聖德太后呵呵笑了起來,愉快的看著驚慌的小沈氏:「哪那麼金貴了。她們原不過是草澤來的鄉野女子,自小入的宮,也沒個娘家靠山。與其說尋夫婿,不如說尋個和氣仁厚的主母,能瞧在我的面子上,叫她們過些好日子。如何,幾位夫人可願給哀家這個面子?」

  最後一句語音微微上揚,已略帶威迫之意了。

  皇后臉上青白交加,小沈氏臉色漲紅的快滴出血來了,只有張氏神色如常,靜靜的站出來,行了個禮:「臣妾聽太后的吩咐。」

  張夫人慈愛憂心的望著女兒,目光中混合憐憫,心疼,還有一絲絲責備。

  明蘭聽了張氏的話,差點脫口而出'既然如此,索性兩個你都收了去罷,省的你妹妹和我頭疼。這麼賢惠的好主母,太后也好放心了'云云。

  總算她還記得這是什麼場合,英勇的制止了自己的舌頭。

  誰知太后還有後招,她狀若嘆息道:「為著給先帝守孝,可憐我身邊好幾個女孩兒都耽擱了,我總想著給她們尋個好親事才是。」

  明蘭忍不住又看了那兩個女子一眼,只見她們低頭垂首,粉面泛紅,嬌媚羞澀,更是豔色驚人,明蘭看的都有些傻。

  忽然,她明白了:這些女子應該是聖德太后為自己兒子預備的,可惜天降橫禍,她兒子的皇位被劫了糊,自己也關了,而這兩個女子也耽擱了。

  兩個女子身旁的屏風後,影影綽綽的,似是還站了好些美人?明蘭很無厘頭的胡思亂想起來,莫非是後備隊?

  太后又問了一遍小沈氏,小沈氏悶聲不語,求救的目光從皇后身上轉了一圈。

  聖德太后也不著急,只笑吟吟的看著她窘迫掙扎,然後緩緩轉向明蘭,正要發問,這時一旁的豫王妃忽道:「顧夫人,你在笑什麼?」

  殿內眾人視線全都凝註一處,只見顧廷燁夫人恭敬柔雅的站在一旁,也不知在想什麼,嘴角微微翹起,一抹淺淺笑意。

  「顧夫人,你笑什麼呢?莫不是覺著太后可笑?」豫王妃原也是個溫厚慈和之人,於京中素有美名,但自從親眼看著丈夫死於鴆酒之後,天地驟改,她也性情大變,有些尖利了。

  明蘭被一言驚起,心中暗悔自己疏忽,一時不慎,果然婚後的日子過的太舒服了,已經忘了原來在盛家時的亦步亦趨,回去後得重新訓練起來。她過往的經驗告訴她,此時此刻,與其裝的若無其事鎮定自若,還不如索性自然些,效果更好。

  「我,臣妾,臣妾如何敢笑太后……」明蘭面露惶恐,說話也結巴了。

  果然,這幅樣子很管用,太后和豫王妃都樂呵呵的看著她,似乎很開心舒暢。

  話題帶開,小沈氏鬆了口氣,皇后見機,連忙道:「豫王妃謬言了,顧夫人知書達理,如何會無禮。你別兇巴巴的,人家可不如我這妹子性子韌,好好的,別嚇唬她!」

  皇后半帶玩笑著訓斥,除了兩宮太后,全天下還沒她不能訓的女人。

  豫王妃臉色一僵,不再言語。聖德太后剛啟了啟嘴唇,張夫人就微笑著轉過頭來,對明蘭道:「你適才笑什麼呢?」

  有了台階,明蘭趕緊下來。

  「太后說的是喜事,臣妾如何會笑話。只是……」明蘭以袖掩口,羞澀的輕笑道,「臣妾想著,月老公公這陣子倒勤快,到處都是男婚女嫁的事兒。臣妾近來便要辦好幾樁婚事呢。」

  「此話怎講?」聖德太后頗興味。

  明蘭恭敬的回話:「啟稟太后,前陣子侯爺說,因要在北疆屯兵,為使軍心穩定,最好能叫兵士們都能帶上家眷,未娶的趕緊成親才好。是以,侯爺叫臣妾在家中尋些待嫁婢女,好配了兵士去北疆,可惜……」

  她說的猶豫,輕弱無力,語氣控制的非常好。

  正如熱鍋上的螞蟻般的小沈氏,忽眼睛一亮,大聲道:「這事我也聽說了。因這次要開拔的大軍多為北疆當地招募的子弟,那兒連年戰亂,早已十室九空,哪兒去找媳婦呀。單是背井離鄉遠離親人就夠嗆的了,又因知道要去的是北疆,沒多少人家肯將閨女許過去。」

  這是真的,不是亂謅,只不過沒怎麼嚴重。

  「是呀。」明蘭接口,憂心忡忡的模樣,「人家民女,咱們不能逼嫁,只能在自家婢女身上打主意了。可滿打滿算,也是杯水車薪,如今正頭疼著呢。」

  皇后忍不住問了一句:「那些丫頭肯嫁過去?」她好歹在老少邊窮地區待過,知道京城的繁華沒幾個人捨得的。

  明蘭囁嚅著,似是極不好意思說出來:「回皇后娘娘的話,臣妾給肯嫁過去的丫鬟,貼上些銀子做嫁妝,就有些肯了。」不過大多是買來的粗使丫鬟。

  張夫人看著她,笑道:「倒是為難這孩子了。」轉頭看著女兒,「難怪上回你問我有否要放出去的丫鬟,原來也是打著這個主意。」

  皇后聽的連連點頭,張氏笑了笑,沒怎麼答話。

  聖德太后聽了這拉拉雜雜的一大堆,眉頭微皺,正不知怎樣調轉話題,那邊的小沈氏興奮的上前一步。大約過度的壓力反而會激發人類的潛力,小沈氏終於靈光乍現,心中有了算計,她轉向皇后和太后,朗聲道:「太后明鑑,不如將宮中逾齡女子配給這些兵士如何?」

  「胡說!」

  「放肆!」

  太后婆媳倆同時厲聲訓斥,小沈氏不服氣的正要開口,皇后怕她惹事,趕緊道:「修的胡言亂語!太后身邊得用的人,哪是你好插嘴的!」

  小沈氏眼眶含淚,還待再說話,冷不防後面一個蒼老的聲音忽然響起:「什麼胡言亂語!我覺著這主意極好!」

  眾人一同回頭去看,卻見兩位老年貴婦互挽著手進來了,其中一位是聖安太后,後面呼啦啦的跟著兩翅長列儀仗宮人。

  「姑母和母后來了!」皇后的聲音掩飾不住欣喜。

  除了聖德太后之外的眾女眷均在皇后後面,給大長公主和聖安太后行禮。

  「你有好茶,只知道捂著自己吃,卻不來叫我們,說說,這是什麼道理?!」大長公主坐下後,只斜乜著眼睛,大咧咧的調笑著。

  聖德太后見了她,似是很無奈,連稱不敢:「要是知道你在,打死我也不敢落下你。」

  這種氣派,這種氣勢,定是慶寧大長公主無疑了。明蘭默想。

  說笑了幾句,慶寧大長公主忽板起臉來,對著豫王妃道:「適才我在外頭聽了,你做什麼訓斥皇后的妹子,她哪裡說錯了?」

  豫王妃戰戰兢兢的立著,咬牙道:「太后娘娘的貼身侍婢,怎麼也不能屈就了一介兵士。說出去,豈非丟了太后的面子。」

  「哦?為了這個呀,你不用憂心。」慶寧大長公主一揮手,「想來軍中還有不少青年校官和伍士,配給他們總不算辱沒了罷。若有福氣的,回頭男人掙了功名,以後有的是好日子,難道不比給人做妾強?!」

  一番利落的言語直說的那婆媳倆答不上話來。

  自武皇帝晚年起,慶寧大長公主就是朝中最有權勢的公主,要說老天爺實在很厚待她。

  她原本只是一宮女所出,但那年她生母病逝,不過幾日後,恰逢皇后的嫡女夭折,為開解靜安皇后的悲痛,武皇帝便把三歲的慶寧抱到皇后處撫養。當然,她自己也是個極聰敏伶俐的孩子,待人處事得體明快,很入靜安皇后的眼,也很快得了皇后的真心喜愛。

  因愛屋及烏,武皇帝視她為嫡女,憐之愛之,先帝視她為胞姐,敬之重之。那些原本比她尊貴的貴妃淑妃生的公主,最後反而落在她後頭。

  成年後嫁了位俊秀閒散的世家公子,夫婦和睦,兒女成群,幾十年順風順水的過來了。

  唯一叫她頭痛的,估計只有她那四十歲時生的老來子有些紈絝,在新帝登基那年因在孝期逛紅燈區,而被捉起來勞改過一陣子。不過慶寧大長公主何等人物,她能幾十年順遂,靠的不止是和先帝的姐弟情分,自然也有她有能耐的地方。

  在皇帝邀她入宮誠心敘話後,她很快調整了態度,姑侄倆以天馬流星拳的速度和解了。

  皇后適才受了不少氣,眼見有人撐腰,趕緊道:「姑母說的是,適才母后也說了,這些女孩原來也是草澤來的鄉野女子,已是無父無母了呢。」

  「那不正好。」慶寧大長公主拍著案幾,大讚道,「回頭咱們就去跟皇上說,原本先帝駕崩,宮裡就該放出些人去的。這回正撞上機緣,與其叫她們沒個著落,還不如這麼辦了,豈不兩全其美。你說呢?」

  聖安太后憨憨的笑著:「你還是這急性子,都多大歲數了。」

  她們你一言我一語,眼看就要下決定了,旁邊眾人聽過的目瞪口呆。

  聖德太后慍怒,沉下了臉色:「宮裡這些孩子花朵般的,都是嬌養大的,叫她們去北疆,不是送羊入虎口麼,真是無稽之談!」

  慶寧大長公主昂首站起,目光炯炯:「國家有事,我等不出力,誰出力?宮裡有無親無故的逾齡女子待嫁,軍中為國戍邊為君盡忠的大好男兒盼娶。真是天賜姻緣,這有何不好?!」

  氣中緊張的氣氛劈里啪啦的作響,明蘭默默的挨著牆壁站好,把頭低下,繼續默念「我只是龍套,我不是主角」……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8-24 04:42 PM

本帖最後由 chenliping3410 於 2013-3-7 08:01 PM 編輯

第156回

  秋日漸寒,屋內暖如晚春,此時晨曦未明,屋內昏暗如縷,案幾上一盞白玉骨瓷麒麟雙頭香爐早已熄了香線,只悠悠籠著一抹似有似無的幽香。

  半宿酣戰後,明蘭明明發困的厲害,卻早早睜開了眼睛,便蜷著身子好像竹節蝦一樣,從男人的懷裡一節一節鑽出來,抱著被子團坐在床上,呆呆望著男人。寬闊的淡褐色臂膀,肌膚光潔健碩,頎長的頸項微微彎曲著,滿頭粗濃的黑髮鋪滿床頭,張揚著旺盛的生命力,高聳的鼻樑在柔軟的被褥中深深陷下,發出微重的鼻息聲。

  看他睡的這麼香,明蘭有些小小的嫉妒。

  這傢伙好似一頭生存能力極強的野性公獸,有時他極警醒,一點輕微細響就會自己醒來,連鬧鐘都不用;可若確定了能放心酣睡,他就能倒頭就睡,三秒鐘不省人事。

  有幾次,因他白日在軍營馳馬,回府時累極,前一刻還在和明蘭說話,明蘭一個回頭,就發現他已入了黑甜鄉,擰他鼻樑也不醒。

  明蘭看著他英挺的側面弧形,下頜執拗而果毅,想著發呆。婚後沒多久,她就發覺顧某人嚴重缺乏對上位者的信仰。

  走鏢時覺著人家名揚了三十年的總鏢頭靠不住;護商隊過荒山僻嶺時,覺著人家趟子頭沒能耐;待到混漕幫時,入幫三日就(暗暗的)瞧不上分舵主,剛有了自己的勢力就(默默的)看幫主不順眼。

  成親後,待一切漸漸安定,顧廷燁把原先留在江淮和川蜀的幾筆產業慢慢收回,明蘭手上拿著田契鋪子和銀票,才知道他在江湖上已混的風生水起,積攢下不少家底。

  雖說他對自己白手起家能混出的這般名堂頗有幾分得意,但這些到底屬於『上不得檯面』的下九流行當,不比商賈之流高明多少;便是對著公孫白石,他也從不多說。

  如今總算有個忠實聽眾,新娶的老婆既知書達理,又沒沾上讀書人的迂腐酸氣,為人開朗豁達,聽他說起過往的經歷時,常是滿臉興味。

  在明蘭看來,『老天是公平的』這句話在顧廷燁身上得到了充分的體現。

  雖然命運叫他幼年失母,老爹正方向不給力,繼母和叔伯兄弟在反方向又太給力,一路成長坎坷不斷,但卻也賦予了他極優越的天賦;他不但獲得了父系勇武善戰的優良基因,還神奇的遺傳到了外祖父的精明強幹。

  據說當年白家老太公就是從底層起奮鬥,黑的白的都撈過,眼光獨到,能算敢想,空手掙下豐厚的家產(一百萬兩呀一百萬兩,明蘭一直耿耿於懷)。

  顧廷燁也看的出來,妻子是真的感興趣,而非為了給男人面子而裝出來的,聽他講時,她還時不時擊節讚歎,一臉恨不能身在其時的模樣,他傾訴的更加暢懷了。

  夫妻倆越說越投機,志同道合,心領神會,這樣的婚姻是讓人愉快的,也是他以前從未想過的;人在身畔,如沐春風。所以說,為著娶個好老婆而小小使一把陰招,實在必要。

  顧廷燁覺著自己當初委實英明的很。

  「位子和本事並不能一概而論;這世上且還有走運和湊巧一說。」顧廷燁皺眉道。

  明蘭小心翼翼的試探:「要說今上也是福澤深厚之人,是以……」新帝能坐上江山,並非運籌帷幄的成果,有七八成是老天爺幫的忙,上頭幾個位兄長都掛了,才輪到了他。

  「非也。陛下之能,如潛龍入海,不見赫赫,然功成卓著。」顧廷燁搖頭反駁,「若非陛下自皇子時便謙恭仁厚,先帝也不會以江山委之。」

  明蘭點點頭,排行老五的荊王就是太奢靡高調了,屢次惹的先帝不喜,所以才被排行第八的今上截了糊。(荊王很冤:我怎麼知道上頭兩個兄長這麼不著調,雙雙把自己玩死了,既然皇位無望,自得趁著老爹還活著,多撈些好處了。)

  「……且陛下禮賢下士,頗有古君子孟嘗之風,不計潛邸時如何落寞,財帛也不甚寬裕,卻總願傾心結交山野高士。」顧廷燁緩緩回憶著。

  明蘭繼續點頭。事實證明,潛邸裡養的那幫幕僚還是很管用的,八王爺剛進京冊封儲君前後的那幾招玩的極妙。

  「自然,能爬上那個位置的,必有過人之處。但若因此只知盲從,便是愚蠢。」顧廷燁面容冷峻,嘴角噙著一絲譏諷,「且不論以前有能耐的,現在未必如此……」

  明蘭加倍點頭。例如甘老將軍,曾經也是屍山血海裡拚殺出來的悍將,如今老了卻愈發顢頇。

  「再說了,一個差事能做好,未必旁的也成。」

  明蘭愈發點頭如搗蒜。

  可憐的老耿同志,當年在潛邸時也是智勇雙全,蜀南聞名的一條好漢,誰知水漲船高之後,反倒時時倒楣。原本皇帝屬意他去宣大當總兵,鎮守邊關,卻至今下不了決心——連在天子腳下的絆子都應付不了,若是到了北境當了土皇帝,還不知如何呢。

  套句彭德懷的話(純屬聽說):他胡宗南(集團軍長),也就是個當團長的料。有些人不是不行,而是能力有局限性,只適合某些崗位。

  「一將功成萬骨枯,最終能出頭必然是極少數。」顧廷燁最後重重歎息。

  明蘭雲山霧罩。聽這傢伙口氣,儼然一個懷疑論者,著和她從外頭聽來的全然不同。

  都說顧二郎豪氣干雲,屍堆裡敢撈人,千軍萬馬甘冒刀矢,待同袍如兄弟,待兵士如子侄,忠勇仁厚,義薄雲天,據說還有『武魯肅』之稱(他裝呢吧)。

  聽的昏頭昏腦,一覺睡醒後,明蘭總結:領導的話要聽,但不能全聽。人是變化的動物,永遠不要用老眼光看人,八王爺很靠得住,未必當皇帝了還靠得住,要謹慎判斷,不要盲從。

  因如此,同樣為未娶的軍伍張羅婚嫁,顧廷燁就雷聲大雨點小,裝的很起勁,一臉憂心持重,其實……明蘭又是出懸賞,又是全家脫奴籍的吆喝了半天,也只成了七八對新人。

  不過數量雖少,品質卻高。

  經過廖勇家的精心挑選,專撿那相貌端正,品行溫良又有出息的年輕人,兩邊商量合適,男女雙方也隔著簾子瞥上過幾眼,小手絹咬過,小臉也紅過。明蘭再陪上一份嫁妝,以自覺自願為基礎,最後婚嫁,皆大歡喜。

  明蘭嫁過去的都是體健貌端的粗使丫鬟,作風正派,能幹活,好生養,就算到了北疆想來也能生存,一些眼光毒的軍戶女眷也暗暗點頭,比之其他幾家強行攤派的婚事強多了。

  軍眷營裡,一邊是不情不願,摔摔打打,整日啼哭,一邊是蜜裡調油,你儂我儂,關上房門就不想開了;那小日子紅火的叫剩下的光棍們眼珠快滴血了。

  結果,求顧廷燁做媒的愈發多了,到最後,連幾個甲長和管隊都扭扭捏捏的托謝昂來說項,求給尋門好親事。但某人依舊巍然不動,面上瞧不出喜怒。

  身為入黨積極分子的姚依依,忍不住指責了他這種行為。

  顧廷燁卻笑笑,道:「要開拔的大軍足有三萬上,把已有家室的,能自行婚娶的,還有那兒當地的女子都算上,大約還有五六千的空缺。便是把你身邊的桃子李子荔枝一股腦兒都算上,又有幾個?滿京城又能有幾戶人家這般?」這個法子根本不能解決問題。

  「那怎辦?」明蘭也犯了難。

  其實顧廷燁一開始把主意打到了淮中淮南,那兒不是剛戰亂過嗎?想來有許多流離無庇的婦孺,拉去北疆正好,利國利民。誰知姚閣老(那時還沒入閣)在當地施政大半年,以最快的速度穩定了局勢。放糧,分地,免租,減稅,流民紛紛歸鄉,重新建設家園。

  古代鄉土觀念極重,但凡有口吃的,誰願意背井離鄉。

  接下來,最大的目標就是京城了。偌大的皇宮,只要能裁減兩千左右宮女出來,就差不多了;剩下的光棍打著就打著吧。

  但這種勸皇帝裁減宮人的事,顧廷燁一個外臣,又是武將(勸諫行仁政通常是文官的活兒,撈過界不好),怎好開口?

  理想的法子,就是讓沈國舅示意皇后去說,能放些逾齡的低等宮女,還能博個美名。

  誰知沈從興一直不開竅。算了,不過五六千光棍而已,真說起來也不是什麼天大的事,比這嚴重的國政軍務堆滿了顧廷燁的案頭,他也懶得去管了。

  幾日前,明蘭幾分憂心的把頤寧宮裡的事跟顧廷燁說了,想著是否會招聖德太后嫉恨,誰知顧廷燁卻搖頭笑道:「太后不順眼的多了去了,從臨門轉風向的申老狐狸到張沈鄭三家,還輪不上區區你我。且這會兒,太后怕是忙的很……」

  大約因醒的太早,明蘭吃早飯時一直昏昏沉沉,顧廷燁瞧她似小雞啄米般點著腦袋,便是給自己布菜時也是迷糊著一雙眼睛,紅撲撲的小臉,睡眼惺忪的十分可愛。他微微挑眉,忽起頑心,從桌邊的一碟醬菜中夾出幾條薑絲和尖椒絲,放進她碗裡。

  明蘭搭拉著腦袋,一扒拉筷子,就著粥下了嘴,嘶——好衝!她僵著那裡,歪著脖子,吞也不是,咽也不是,手指緊攥筷子,眼眶都冒淚花了。

  「快吐了,吐了!」英氣勃勃的男人一臉正直,輕責道,「早與你說了,吃飯看著點兒,怎麼這般不當心,你又不會吃辣。」

  「是…我自己夾的?」明蘭呆呆的,低頭看了看剛吐出來的東西。她那麼不清醒嗎?

  「還辣不?來,喝口水漱漱。」男人關懷備至的遞茶盞,還走過去輕輕拍著她的背。

  明蘭雙手捧著他的腕子,就著他的手喝水,抬頭甜甜笑著,很感動:「多謝了,你真好。」

  顧廷燁露出雪白的牙齒,幽深的眸子發亮,低頭重重咬了她被辣激成殷紅的唇瓣,抬起頭,笑的氣蕩山河,似乎平白年輕了幾歲。

  門邊服侍的夏荷和秦桑面面相覷,然後老實的低下頭。

  那場唇槍舌戰之後,某位龍套狠狠的推動了劇情發展,沈國舅沒想到的事叫他妹子想到了,不過,靈感的大門一開,帝后也忽然意識到,機會來了。



第157回

  送顧廷燁出門,明蘭有一搭沒一搭的聽幾個管事婆子回事:兩府之間的贅牆已拆完了,只待木料和磚瓦運到便可起築了…月錢發下去了,幾筆賬有些差…棉料布帛已買,採買上的請明蘭去抽看貨品,針線上的說,明日就可開工給府裡做冬衣了…外頭工地的伙房來報帳…還有例行來要對牌的,拉拉雜雜一大堆,明蘭耐著性子一一處置了。

  轉眼一瞥,卻見丹橘正坐在窗邊對賬,這些年她算盤越打越利索,幾筆帳目須臾就對完。

  廖勇媳婦人頭熟,已物色了些可堪婚配的好後生,現也有了眉目:有家境殷實的小富之家,有田產豐足的莊戶人家,也有府裡的管事給兒子來說親的,都是嫁過去就有人服侍;待過了年,外頭的掌櫃也會上京齊聚,到時候瞧瞧可有年輕有為的,或有上進兒子的。

  明蘭想的頭疼,便欲問丹橘幾句個人意見,她卻羞的滿面通紅,扭頭就走,逮住了好生逼問,她當場就惱了,賭氣不肯理人。

  「是夫人不對,哪有叫姑娘家的自己發話議論女婿和親事的。」崔媽媽笑道。

  明蘭皺著嫩生生的臉頰:「說一下也無妨罷。不然我怎曉得她喜歡哪樣的,斯文的,爽氣的,沉穩踏實的,還是能說笑會體貼人的。這可是一輩子的事兒,她害什麼臊呀。」

  要是婚後性格不合怎麼辦?呃……會不會是她想太多了。

  「當初老太太也是這般忙著替下頭人操心,夫人如今學了個十成,這府裡的底下人可是有福氣了。」崔媽媽目光溫柔,瞧著明蘭愈發慈愛。明蘭沒經驗,就怕誤了丹橘,便請崔媽媽幫著相看籌畫,從她給自家幾個侄女兒找的親事來看,還是很靠譜的。

  「夫人放心,她和小桃是我看大的,夫人又有囑託,老婆子自省的。」崔媽媽道。

  崔媽媽退出去後,明蘭歪在湘妃榻上,用手持詩集的姿勢拿著一卷帳冊,凝著眉頭發愣。要說還是秦桑最省心省力。前陣子她家裡人大老遠的從鄉下來了,央求管事給遞明蘭話,說秦桑年歲到了該嫁了,求主子開恩,想把閨女贖出去。明蘭很爽快的叫人進來見。

  秦桑的父母和長兄看著都是厚道人,穿戴樸素乾淨,他們戰戰兢兢走進屋裡,一見了明蘭就跪地磕頭,痛哭流涕,倒把明蘭嚇了一跳。

明蘭問他們給女兒找的什麼人家,得知人品家境無礙,略微放心。

  「……老天爺開眼,遇上了貴人;好吃好穿的,還讓讀書認字。」秦桑的娘被太陽曬的紅黑髮皺的面孔,滿是卑微的感激,質樸純良,「夫人和盛家老太太的大恩大德,我們家這輩子都記得,下輩子結草啣環也得報答。」

  她連連道當初賣了女兒實是沒有法子,骨肉分離,也不知女兒會落到哪裡,有什麼遭遇,一家人心裡就跟油煎般的難熬。秦桑的父兄都是老實巴交的莊稼漢子,不大會說話,就一邊哭一邊磕頭,好說歹說才肯起來,縮手縮腳的站到一邊。

  當明蘭說不用贖身銀子時,這家三口又嘩啦啦的一齊跪下,感激的五體投地,哭著連聲道謝,磕頭如搗蒜,明蘭這輩子都沒被人磕這麼多頭過,只覺得頭皮發麻,又說了兩句家常,趕緊叫人領他們下去跟女兒說話了。既得了明蘭的話,秦桑家人便千恩萬謝的的先回去,放心準備秦桑的閨房,籌備婚事,待明年中來接秦桑,就差不多了。

  「也不知給尋了怎樣的人家?人品如何?」明蘭把腦袋擱在榻枕上,自言自語著。

  綠枝正捧著兩隻剛被日頭曬得噴香的迎枕進來,聽了這話,笑道:「夫人甭多憂心了,您出閣前不是放秦桑回鄉探親嗎,人家早叫老子娘陪著,自己去相看過了。」

  明蘭微驚:「秦桑已自己瞧過了?」

  「誰說不是!」綠枝將暖乎軟胖的迎枕塞到明蘭腰下,笑道,「那頭是村裡的大戶,全家都是厚道人,田多佃戶也多,那人長的也俊。」

  「死丫頭,跟你們就肯說,在我跟前就跟閉嘴的老蚌似的!」明蘭略略放心,隨即又輕聲道,「……也不知人家會否嫌棄她做丫頭的。」稚齡賣身,在京城近十年,父母兄弟反倒不熟了,嫁得也不甚清楚,有點什麼,明蘭也鞭長莫及。

  綠枝笑著驚呼:「夫人說什麼呢。知道她是京城官宦人家小姐的貼身丫頭來的,如今又隨著進侯府做大丫頭,再瞧咱們秦桑通身的氣派舉止,人又不拿張做喬,只老實和氣,他們都喜歡的跟什麼似的。還嫌棄?您當是外院那起子酸書生呢!」

  明蘭嗔了她一眼,知她暗指的是誰。綠枝這丫頭爽利能幹,人也正派,就是欠些寬厚,一張嘴不饒人,偏生若眉也是個不肯甘休的,兩人見天的使氣,又怕主子生氣訓斥,從不敢明著鬥嘴,只暗暗較勁,還矢口否認兩人之間有矛盾就跟小孩子似的,叫人好氣又好笑。

  最近腦袋越來越不好使了,明明大清早的才起床沒多久,這就又犯起困來,明蘭搭拉著腦袋在榻上瞇過去了,綠枝正低頭收拾,才發覺說著說著就沒聲響了,一抬頭見了這情形,暗笑著替明蘭把薄被掖實了,輕手輕腳的出去。

  這一覺睡的渾身酸軟,黑甜鄉里一望無際,直至巳時中,才略略醒過神來,恰好丹橘掀門簾進來,笑吟吟道:「有客來了,夫人趕緊起吧。」

  「咱們剛從宮裡出來,因守著規矩怕出錯,一動不敢多動,到你這兒來討杯茶吃。」小沈氏雙頰風韻,朗然而笑,聲如銀鈴般清脆年少。

  水榭裡擺上了滿桌的茶果點心,此時正值秋高氣爽,池面上水光瀲灩,池邊種著幾棵從西山移來的紅葉樹,微有風飄過,疏朗的落下幾片殷紅,或綴在黃綠乾爽的草地上,或漂在碧水波動的水面上,當真風送神怡。

  「你還守規矩?不敢多動?」一旁坐著剝橘子的耿夫人瞪眼道,「你自小到大,不計爬山丘還是滾泥塘,皇后娘娘連根指頭都捨不得動你,你還好意思這般說!」

  小沈氏笑得開心,擠弄著秀眉:「今兒不是太后也在嗎?要是單皇后在,你會把臉憋成這個色兒。我姐姐多仁厚寬和的人,什麼時候拘束過你們。」轉頭朝向明蘭,笑道,「因站了一個多時辰,我瞧她們一個個又累又乏,便提議到你這兒來歇個腳,怎麼樣,可別不樂意喲。」

  明蘭聞言,苦笑著:「蒙鄭二奶奶您青眼有加,瞧得上寒舍,實是蓬蓽生輝,您儘管來,千萬別『客氣』。」小沈氏也不答話,只笑呵呵的得意。

  水榭裡人影走動,七八個丫頭端熱水投帕子。

  段夫人從小丫頭手中接過條溫熱的帕子遞給耿夫人,眉目慈善溫文:「趕緊揩下脖頸罷,就你汗多,脂粉都糊了,叫人瞧了笑話;不如索性洗把臉。」

  「這可多謝了,不如你也洗下罷。」耿夫人大方的接過帕子,摁了摁肩頸,叫丫鬟圍了條巾子在胸前,又有旁的丫鬟端著鏡子和水盆,小心的給她洗臉上妝。

  段夫人想了下,豁達道:「也成。」便也坐彎了腰,低頭叫人服侍著洗了。

  一旁的鐘夫人瞧一眾丫鬟服侍妥當,恭敬得體,動作熟練輕柔,行動間不聞聲響,只聽得衣裳窸窣擺動,她一邊用濕帕子摁著自己的額頭,一邊轉頭對著明蘭道:「上回來你這兒我就想說了,你這兒便是個使喚丫頭也比我屋裡的貼身丫頭強。」她的目光掠過一個個低眉順眼的女孩兒,細長臉上露出微笑,「模樣好,人才好,規矩更好。」

  明蘭輕嗔一下,故作很受用的樣子,笑道:「鐘家姐姐嘴真甜,說的人心裡舒坦極了;我這兒有幾簍山裡剛送來的鮮筍,回頭姐姐帶些回去嘗嘗。」

  鐘夫人失笑,還不待說話,小沈氏便搶話道:「好你個耳根子軟的,人家一說好話,你就樂開了花,咱們幾個嘴笨的,就沒份兒了?」

  「有有有,見者有份,這還不成嗎?」明蘭連忙擺手討饒,一副遭了打劫的樣兒,小沈氏和鐘夫人一齊笑了起來。

  耿夫人已洗好了臉,正側頭叫人戴釵環釧鏈,好容易嘴巴騰出空來,趕緊道:「前陣子呀,我又尋了幾個人牙子,說要這樣那樣的好丫頭,倒鬧了個大笑話!人家說了,正經大戶人家的上等丫頭都是自小調教的,一路瞧著瞧人品德行,幾年後才挑上來給小爺小姐們用的。唉……只盼能尋幾個厲害的,懂規矩的教養婆子來慢慢調教了。」

  聽她說的有趣,眾人一齊大笑,小沈氏尤其樂,扒著椅子扶手不住抖動肩膀。段夫人忍了笑,打趣道:「這還用尋麼?你自己便是那最最厲害的潑皮!」

  段成潛夫婦俱出身蜀中名門,雖是旁支,但該受的教養,該懂的規矩也一應俱全,這回隨夫婿上京,夫家和娘家族裡的親長送了好些得用的家人,才致順當。

  笑了半晌,耿夫人又皺起眉頭,歎道:「到這京裡來,旁的沒什麼,只覺著不好周轉,我便四處買人手。可那大的,聰明的太有心眼,老實的又太笨,小的嘛,壓根不好使喚。京城有京城的規矩,上回宴客,不是這兒出錯,就是那兒不得勁,險險鬧了笑話。」

  「怕是妹子你眼光忒高了,一個月就買進賣出丫頭五六回,哪這麼難的,雖不很好,但湊合著也成了。」鐘夫人垂眼看著湖面,細聲細氣道。

  耿夫人嘴一撇,哼哼著:「難不成叫那心機重的,不省心的狐媚子,教壞了老少爺們?!」

  「男人家三妻四妾是常理,妹子都是快討兒媳婦的年紀了,還這般想不開吶。」鐘夫人半真半假的笑著。

  話說鐘將軍和老耿同志素是情同手足,義氣甚篤,各自成婚後,鐘大有便瞧不得好兄弟被婆娘吃的死脫的衰相,連帶著鐘夫人也常在耿夫人面前刺上兩句。

  「好啦好啦,你們又來了!」眼看著耿夫人又要發脾氣,段夫人趕緊來打圓場,「婆娘端什麼菜盤子,還不得漢子肯吃這一套呀。各家有各家的活法,都少說兩句!」

  這個話題有代溝,未生育的年輕媳婦不好插嘴,明蘭和小沈氏不約而同的用茶碗遮住面孔,低頭默默喫茶。明蘭裝了半天慫,才想起今日自己做主人,不能光裝傻,便清了清嗓子,岔開話題:「你們這次進宮謝恩,怎這麼久?」

  上回她去謝恩也不過半個時辰就完事了,這還包括了中場休息和插播廣告。

  謝恩是有定例的,除了一年中的大型慶典,平日不能一大夥人擁著進宮的,有礙宮廷肅靜,得分批次來;作為新出爐的一品夫人,又受了額外的御賜節禮,明蘭得以在第一批進宮,幸福的沐浴皇恩,順帶在一幕肥皂劇中客串了把龍套。

  本來第二日就該接著召見的,不過……呃,發生了,一點,小小的,意外。

  「還能有什麼緣故!這幾日頤寧宮的那位不痛快了唄。」耿夫人性子粗直,口快道,「上頭是娘娘們僵持著,咱們哪敢動彈,一站便是半晌。」

  鐘夫人斯文的吹著茶葉:「耿家妹子,慎言。」

  「慎什麼慎,出宮門時,你臉拉得比車頭拴的那馬的臉還長!」耿夫人冷哼著。

  鐘夫人面孔漲紅,段夫人連連咳嗽。

  明蘭幾乎要歎氣了,轉頭朝小沈氏道:「事兒到底如何了。我這幾日沒出門,什麼都不曉得……方便說嗎?」最後一句特意轉小聲。

 小沈氏最近正是心氣爽朗,聞言,便豪氣道:「有什麼不好說的,今日一早皇上已下旨,什麼都定下了,宮裡放兩千宮人。」

  「這可是好事,利國利民。」明蘭欣然而笑,宮掖空了一半,大約可省不少開銷。

  段夫人輕輕點頭,語氣溫和:「的確是好事。那些子低等宮女,空等年華老去,終身也沒個著落,有家人能投奔的還好,可大多還是老來可憐。皇上英明,太后和皇后也仁和寬宏,真是天祐人和,國家社稷之福。」

  「可這重播出去的不光是低等宮人吶。」耿夫人壓低聲音,目光興奮的發亮。

  明蘭笑的露出兩顆白生生的可愛小牙齒:「那是自然,光低品級的宮女哪能湊足兩千,若是真如此,那宮裡的粗活豈不沒人幹了。」正常合理的裁員方式,應該是各等級都裁一點。

  鐘夫人忍不住笑了,她叫明蘭的笑臉閃了眼,這種孩子氣狡黠的笑法,她常在自家那五歲的小閨女臉上瞧見,便笑道:「皇后娘娘說了,如今用兵修河,處處要用錢,不但宮掖人手要少,各宮主位也得省減些。自帝后以下至嬪妃,還有皇子公主,都只留下定數的宮女,其餘俱要遣散。當然,兩宮太后也如此。」

  「可是……頤寧宮裡的宮女宦官不是最……」明蘭有些懵,心裡一動。作為老資格的宮廷大佬,聖德太后身邊的人遠比新出爐的聖安太后和帝后多的多。

  「誰說不是呀。」耿夫人語氣中充滿了幸災樂禍。

  「太后……答應了?」明蘭驚疑不定,怯生生的。

  「聽說朝堂上爭執了幾日。」段夫人柔聲道,「可如今國庫空虛,一邊清查銀子還沒個眉目,皇上都願意自行消減宮中用度,有幾個人敢出聲反駁。何況兩宮太后能留下的人數已是最多了,比皇上都多呢。」

  明蘭心頭敞亮,久久不能說話,僵在那裡,皇帝這招可真狠哪。

  水榭裡安靜了半晌,才聽見小沈氏開口。

  「頤寧宮裡這幾日熱鬧的緊,有幾位美人兒特別戀著主子,哭著喊著不願離宮,正要死要活呢。」她的聲音輕快好像要飛出去了,「今早內務府持著聖旨去頤寧宮領人,哦,頭裡的就是那兩位千嬌百媚的——」她愉快的拖長聲,「可那日太后不是說了嘛,『歲數到了,不好耽誤了她們』;這下可遂了心願咯。」

  水榭裡再次安靜下來,又過了半晌,明蘭幽幽道:「也不知她們會嫁給誰?」今天她怎麼老是要煩心這個問題。

  耿夫人對於任何有志於做妾的女子都極端憤慨,當下便冷笑道:「過日子還能有什麼,幹活,生娃娃,家裡家外操持,哪個女人不這麼過來的。只要肯好好過日子的,別起歪心眼,自能平安順泰,能排上號娶宮中女子的,也差不到哪裡去。否則,哼哼……」

  這聲『哼哼』極具威力,大約是違反《婚姻法》中關於禁止家庭暴力條例的內容。

  話說,待真到了千里迢迢以外的北疆,一個小小兵頭的妻子,也折騰不出什麼結果來。若是安心過日子的平凡婦人,那反而是好事,若是那些以物質衡量幸福以縱橫權貴為己任的奇女子,那就難說了。更何況……明蘭迅速瞥了眼小沈氏,一旦出來了,那幾位特定女子的婚事,怕由不得宮裡說話了。

  段夫人笑著又扯了些家長裡短的話題,氣氛又圓融了;又說了會子話,明蘭留她們用午飯,笑道:「今兒侯爺說了不回來,擺一桌好菜,還有山裡野味,索性咱們吃些酒罷。

  邀請很誠懇,誰知道她們都婉拒了。

  「不成,不成。」段夫人連連擺手,笑得開懷,「知道你這兒菜好,可今兒下午有事,我得回去。」

  鐘夫人笑道:「正是,今兒剛進宮,家裡都等著聽消息呢,得回去。」

  耿夫人也道:「下回吧,待你這兒園子修好了,咱們說個日子,吃點兒酒聚聚。」

  明蘭笑了笑,轉頭看向小沈氏,嗔笑道:「那你呢。你可沒一家子老少也照管呢!」

  誰知小沈氏也搖頭擺手,重重歎道:「我得去紫煙齋,我那小侄女要進閨學了,說好了陪嫂子去瞧閨閣女孩用的文房四寶,我特意預先訂了套青玉的。」

  「喲,好可心的弟媳婦呀。」段夫人打趣道,「鄭家算是娶著賢媳了。」

  小沈氏面色發紅,不好意思道:「長嫂如母嘛。」

  她最抑鬱無語的地方在於,婆母體弱和藹,一點不難伺候,但卻有個全京城數一數二恪守禮法的大嫂,寡言肅穆,年歲又長;親朋中無不敬重鄭大夫人端莊賢良,她一個嚴厲的眼神過來,小沈氏比見了皇帝還怕。

  明蘭親送眾人出門,最後滿懷同情的和小沈氏告別:「你知道我是最憊懶的,不愛出門,你若悶了,便來尋我說話罷。」

  「廢話,你這懶鬼,三回來找你,有兩回你是從床上爬起來的。」
  
  小沈氏心中感動,她從偏僻而來,無論習慣口音還是規矩禮數,一時還難以融入京中的貴婦圈子,在別人面前得端著,怕招人笑話,偏在明蘭面前能放鬆。

  明蘭瞬間收回同情:「胡說,那隻是湘妃塌。」

  小沈氏沒來得及回問一句'有差嗎',便叫板著臉的明蘭推進馬車了。
  
  因多少受了些刺激,用過午飯後,明蘭也覺得不好太懶了,便不緊著睡午覺,叫人去喚蓉姐兒過來,她要查功課。興沖衝的擺足了姿勢,誰知蓉姐兒期期艾艾的,竟一問三不知。
  
  問她書本上的字句,她答不出也就罷了,最離譜的是連二十四孝也答不出來,結結巴巴的胡亂編了幾個,總算湊足了三分之一。不是有'嘗糞憂心'嘛,她就編了個'嘗屎煩惱';有個'埋兒奉母',她就編了個'宰女吃肉'。
  
  明蘭險些絕倒。沒了嫻姐兒在旁督促激勵,蓉姐兒的功課再度迅速滑落。
  
  「……興許真有這些子事呢。」蓉姐兒臉色惴惴,小小聲的辯解,「只是沒流傳出來罷了。」

  明蘭無力的看著小女孩,全無睡意。好罷,也不能全怪孩子。
  
  她早發現鞏紅綃肚子裡的墨水實在不多,不但教學枯燥,還學問有限,經不住提問,這也就罷了,還時居然有說錯;想來她就算童年學過些子,這會兒也沒剩下多少了。如此,學生既缺乏對老師人品的敬重,又沒有對老師學問的佩服,教學自然失敗。
  
  其實,明蘭自己倒能勝任。閨閣女子該學的全套《女四書》,《女則》,還有《節婦傳》,《烈女賦》等一大堆封建毒草,她都認真學過;還有莊先生的旁聽課,她更是獲益匪淺。

  教個把小丫頭,那是綽綽有餘。不過,她不願意。
  
  相處越長,明蘭越發覺蓉姐兒生性似其父,野性又倔強,充滿了對挑戰既定規則的蓬勃興趣,還滿肚子歪理。前日她跟蓉姐兒說《女論語》中'日高三丈,尤未離床'一章,這小丫頭居然立刻用興味的目光注視著自己。
  
  明蘭一陣尷尬,費了好大力氣,才跟她說明關於'活學活用'的重要性。
  
  上輩子的姚依依常打交道的大多是缺心眼的受害者和心機深重的被告,嚴重缺乏跟孩子的相處經驗,這會兒就是她自己生了孩子,怕也不知該如何教養;何況這位非婚生子女乎?
  
  思緒轉了半天,糾結再糾結,加之適才聽到的些許信息,為了自己的用腦衛生和精神健康,也為了小孩子完善人格的全面成長,明蘭決定還是讓專業人士來處理這個問題。
  
  「這樣罷。」明蘭長長出了一口氣,「你去上學罷。」
  
  蓉姐兒眨巴眨巴黑亮的大眼睛,淳樸天真,如野生小動物一般未經雕琢。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8-24 04:43 PM

第158回

  想定了這樁,明蘭陡然心頭一松,當即笑眯眯的叫蓉姐兒回去。送子女上學,不過是報名交錢兩項;不過在這繁文縟節的破地方,還得添上各種囉嗦。

  當日晚飯桌上,明蘭便對丫頭的爹說起這事,她周全羅列了五大章十二小節的腹稿,預備從‘青少年需要同齡人環境來圓磨人格’等四個方面六個層次全方位不同角度向顧廷燁闡述送蓉姐兒上學的重要性,誰知開題報告剛起了個頭,顧廷燁就用輕飄飄的五個字打發了她。

  「你看著辦罷。」

  男人優雅的擦拭了下嘴角,漱口,淨手,然後抬手摸了摸明蘭最近豐腴了許多的臉蛋,眼睛滿意的彎出個好看的弧度,「你接著吃,我去議事。」然後溫柔的笑了笑,拂起袍服,轉身闊步去外書房了。

  在顧廷燁看來,此事絕對是‘知人善用,用人不疑’的典範,不過在明蘭眼中,這顯然是不負責任的惡劣行徑(怎麼,老娘不受寵,女兒就不親了?)。大約是秋幹氣燥,明蘭莫名窩了半肚子的火,當夜就寢時,便轉了個背脊朝著丈夫。毫不知情的顧廷燁半夜才歸,很隨遇而安的摟著她的腰貼她的背,她肌膚滑膩柔皙,背形嬌小優美,他拿下巴蹭了蹭,觸感很是適意,便順嘴便啃了幾口,隨即睡去,倒也好眠。

  次日一早,丹橘驚愕的在明蘭肩背上發現幾圈整齊的牙印,有條不紊的排成軍伍列隊狀,她立刻去看妝臺上的鏡子,很想當場告狀一番,可又想起房媽媽的告誡,狠狠咽下這口氣,咬牙服侍明蘭著衣。

  同樣毫不知情的明蘭並未察覺,只覺著今兒裡衣怎有些微微刺背,也不以為意,用過早飯後,瞧外面的日頭甚好,覺得天公作美,便喜孜孜的吩咐丹橘去庫房尋幾色上好的皮子,另四色時令禮盒,叫門房套車出行了。

  晚秋的日頭並不烈,暖洋洋的直叫人發困,明蘭險些又在馬車裡睡過去之前,總算到了蓮藕胡同中後段的鄭家。小沈氏剛做了兩手針線,正閑得發慌,咋聞明蘭來了,便高興的行至院前來迎:「今兒日頭打西邊出來了?你居然肯來瞧我。」

  明蘭只好打破她的幻想,呵呵道:「日頭還是東邊來的,我有事來尋你大嫂子。」

  小沈氏大驚失色:「你來找我嫂子?!」

  她的表情和聲音都充分說明了鄭大夫人的兇猛程度。

  她們還待說兩句,從後頭急步過來一個婆子,口齒清楚道:「請二太太安,大太太聽得寧遠侯夫人來了,已在廳上置了茶果,請夫人和二太太過去呢。」

  小沈氏只好按下疑問,挽著明蘭的胳膊往裡走;明蘭趁機連忙在她耳旁道:「前幾日你不還是‘二奶奶’麼?怎這會兒升了一級。」小沈氏側頭,低聲答道:「我大侄子正說著親呢,這家快有新媳婦了。」

  走的幾步,到了門前,只見鄭大夫人端身而立,明蘭見這副嚴肅的神氣,也有些發怵,忙堆出滿臉笑容,上前福了福,鄭大夫人也含蓄的回了禮。雙方互道寒暄後,便坐下了。

  長嫂在側,小沈氏一本危襟正坐,不敢嬉笑,只拿一雙眼睛不住的跟明蘭打眼色,顧鄭兩家原也非相熟,沒說的幾句,就無話可說了,鄭大夫人靜靜端坐,既不問明蘭為何而來,也不說讓明蘭和小沈氏自去逛,場面便有些發冷。

  明蘭也不慌張,有跟長兄長柏打交道的經驗,她心知這種沉默肅穆的人大多內秀,話雖不多,但心明眼亮,與其繞彎子,不如單刀直入。深吸一口氣,她開口道:「實不相瞞,今日明蘭上門,實是有事相求。」

  鄭大夫人眉毛也不動一下,不言語的放下茶盞,注視明蘭。

  明蘭努力把語氣放誠懇,繼續道:「我膝下有一女,今年八歲,雖天真純然,卻不通文墨,更不曉人情世故;我想著,不好就這麼耽誤了教養,總得調教下才好。昨日聽幾位姐姐來家聊起,無意聽了一耳朵,得知令嬡也要上閨學,是以明蘭動了個心思,想叫我那丫頭也去上學,這裡請夫人幫著些了。」

  一番話說完,小沈氏先吃了一驚,什麼‘膝下有女’,明蘭進門不足一年,就是先頭那元配也不過是三四年前的事,這八歲女孩自是庶出。想到顧廷燁婚前就有女兒,她不免心頭鄙夷,忍著沒有撇嘴,但想到明蘭居然會因此事來求自家嫂子。

  那邊廂,鄭大夫人也是心頭微驚,不過面色未變,只道:「寧遠侯府乃開國宿族,何等體面煊赫,我如何敢班門弄斧,貴府為何不自請一位女先生?」

  明蘭就知有此一問,當下便答道:「夫人有所不知。我家裡現今統共兩個女孩,除了我家那丫頭,便是大嫂房裡的侄女。如此一來,只為兩個丫頭便興師動眾,未免不好;二來嘛……」她微笑了下,「說實在的,我年紀輕,人頭又不熟,哪裡知道德行高才學好的女先生,就是知道了,怕也請不到。」

  鄭大夫人嘴角挑起一絲不以為然,淡淡道:「居家過日子,還是人丁興旺些好,早知今日,當日又何必急著分家呢?」

  明蘭心頭咯噔一下,卻片刻不曾遲疑,聲如清玉:「人丁興旺自是好的,可也要人心齊整才成,否則不過是一廟念經,各自道場罷了。」

  「顧侯夫人好言辭。」鄭大夫人面色淡漠,依舊未有什麼波動,「早聽聞夫人辭鋒淩厲,今日一敘,果然名不虛傳,怪道連貴府太夫人也不得不避爾鋒芒了。」

  明蘭胸口一陣氣憤翻騰,她就知道那老白花這二十年的名頭不是白來的,這些日子定然沒少在外作秀,她竭力壓制怒斥,過了須臾,才平靜了聲氣:「夫人,你我雖不相熟,但我素敬重夫人為人;我想,能叫夫人放心將閨女託付的閨學,必然是絕好的。這才動了偷懶的心思,厚著臉皮上門,想叫家中孩子借夫人的光。此乃其一。」

  千穿萬穿馬屁不穿,果然,這話說了後,鄭大夫人臉色微微一霽,看著和緩了些許,下面的話才是要緊。明蘭接著道:「至於夫人所聞之事……」

  她放緩了呼吸,抬頭對上鄭大夫人的眼睛,「明蘭幼時隨祖母禮佛,篤信因果迴圈。人生一世,敢做,就該敢當。不論是誰行差踏錯,人間黃泉,必有一處該得報應,誰也別喊冤。明蘭敢當此言!」

  屋裡落針可聞,小沈氏連呼吸都放輕了,這話說的雲山霧罩,但她好歹聽懂了。

  鄭大夫人看著明蘭,過了片刻,她才放柔了唇角,這是今日明蘭見到她的第一個表情:「何不聞以德報怨?」

  明蘭聲音很輕,但目色堅定:「若都以德報怨,何以報德?以直報直,以德報德,方知人間終有善惡。」

  鄭大夫人微微歎息,不再說話,但神情已與剛才的淡漠兩樣了。

  明蘭蹙起眉頭,緩緩道:「還有那丫頭,有些事我的確是可為可不為。葉尖落下的一滴水,於人,不過渺渺,於蟻,卻是傾盆甘露。有些人的抬手之舉,興許就變了旁人的運數。明蘭也非如何慈德,無非做該做之事,求一心安罷了。」

  蓉姐兒若是生性溫順,也許她就不用那麼煩了,好好教養,回頭找個好人家就是了;可偏偏她野性倔強,一個弄不好,容易入了歧途。

  鄭大夫人一瞬不瞬的盯著,卻見明蘭語音誠摯,眸光坦然,那猶如萬年冰山一般的面孔,終於有融化的跡象,過了會兒,她溫和道:「都說你的學問極好,怎不自己教孩子呢?」

  明蘭見她臉色,已知事可成矣,便笑得調皮:「夫人您的學問難道不好?」小沈氏曾說過,她那活閻王般的大嫂在未嫁前,也是極有才名的。

  鄭大夫人終於笑開了,知道明蘭的顧慮,這種不是一味的好嫡母反倒真實可信。

  她莫可奈何的搖了搖頭:「罷了罷了,這事就包我身上,那閨學就在我家大伯府邸後頭,主講學的是我大堂嫂的嫡親妹子;原曾在潯陽老家辦的閨學。」

  「潯陽?」明蘭眼睛一亮,「可是人稱‘薛大家’的那位?」

  鄭大夫人微笑道:「正是她。」

  這位薛大家曾是名動京師的才女,年少守寡後,因不屑夫家親屬的嘴臉,靠著娘家幫扶,便帶著兒子獨自撐起家門,辦閨學理家務。

  她教女孩子,並不一味講書中春秋,凡醫理,星象,理財,管家,律法,甚至人情世故,都有所涉及。一來二去的,倒在潯陽弄的有聲有色,小有名氣。

  直到幾年前,她兒子得了官娶了妻,她才封了閨學,在家享福。皮埃斯一句,她現在的兒媳就是她當年的一位得意弟子,因是自己手把手教出來的,是以婆媳極為和睦。

  在盛家時,明蘭曾聽老太太提到過這位女子,極是讚譽。

  小沈氏悶了半天,終於有她發揮的地方,見大嫂子情緒轉好,便來補充資訊,笑嘻嘻道:「她本在潯陽。不過兒子這任外放的遠,怕他娘舟車勞頓,便不讓跟隨,薛大家不忍叫兒子夫妻分離,索性叫兒媳也跟著去了。我大堂伯家女孩眾多,正缺人調教,大堂嫂見了這機緣,連忙請了她上京,姊妹間照看著,也好叫薛家大爺放心。另還有琴韻師傅,女紅師傅呢。」

  明蘭欣喜,撫掌而笑:「這可真是天大的運氣,明蘭這裡多謝夫人了。」她又想起一事,打蛇隨棍上,「我家還有個侄女兒,不知可否也一道呢?」

  古代資訊不發達,好老師的名聲需要口口相傳,連莊先生都那麼難請到,何況更偏僻冷門十倍的女先生,更是難得。

  鄭大夫人莞爾:「頂多再一個,多了怕要累著薛夫人的。」

  「多謝多謝,我回去就與我家大嫂子說,她定然高興。」明蘭笑的好似孩子般興頭。

  餘下氣氛和悅,三人又說笑了會子話,明蘭告辭出來,小沈氏出來相送,路上佯嗔道:「好你個顧盛氏,夠膽色呀,連我大嫂都叫你糊弄過去了!」

  出來這麼半天,明蘭實是累了,有氣無力道:「你大嫂若不是心裡明白,我便是磨破嘴皮子也是無用的。唉……有些事,你辯了不好,不辯也不好,真是頭痛。」

  小沈氏從兄長處多少知道內情,真心道:「你放心,眾人的眼睛也不都是瞎的,隨人怎麼說不成。」明蘭撇撇嘴:「未必。」

  上了馬車後,丹橘趕緊把烘熱的墊子放到明蘭腰後,見明蘭一臉疲憊,不由得心疼道:「那鄭家大夫人也是,怎如此說話?倒像是我們理虧的。」

  「這不奇怪。」明蘭瞇著眼睛,聲息輕幽,似是自言自語,「我早想到了,今日終於尋著了機會……」

  太夫人在外面做的事,說的話,她不是不知道,只是很難反擊。

  顧家世交中的女眷大多已和太夫人建立了或深或淺的友情。人家幾十年情分了,你一個初來乍到的庶女居然做了侯夫人,眼紅嘴酸的人怕也不在少數,人家憑什麼信你,敬重你?

  何況太夫人也沒明著說什麼,只需要做出一副委屈的模樣,就很能博得同情了;加上她再把家事掐頭去尾說上一點,就更容易引起誤會了。

  片面的事實也是事實,人家一句壞話都沒說,明蘭怎麼反駁?再怎麼樣,繼母也是長輩,在外頭拼命辯解,反駁太夫人的話,只能讓人覺得明蘭是個不懂禮數的驕橫之人。可又不能放著不管,真到了積毀銷骨的時候,也是大禍。

  所以說,這事難辦。

  與其想著去堵漏洞,不如另闢蹊徑出擊。明蘭想了好半個月,才隱隱想到了鄭大夫人,又不好平白上門去說,顯得太有目的性,太做作,現下整好有了個機會。

  首先,人家出身好,娘家夫家都是名門望族;其次,人家的品格德行滿京城有口皆碑;再次,這位女士個性特別,素不愛多言閒聊,能與她為友的寥寥無幾。如果這樣著名的一個京城貴婦承認了她,那明蘭豈不事半功倍?!

  最最重要的是,兩家立場一致,鄭大夫人又頭腦清楚,通過種種管道,她可以獲得一些顧府內情,很有說服的可能性。

  今日初戰告捷,明蘭心頭大定。這世上,不是只有會說好聽話,會熱絡賣熟,動不動姐妹相稱才是交際手段。以後她會有自己的圈子,會有越來越多替她說話的朋友。

  不給她好好介紹相熟的交際圈子?沒關係,不稀罕。她自有雙腳,一步一步踏實向前,自己走出一條路來就是了。

  馬車微微搖晃,她闔了眼皮,困頓的又快睡著了。

  臨迷糊前,她忽想道,說她是只愛睡覺的大懶蟲,真是太冤了,薪水豐厚,她也不是老睡覺不幹活;工作要勞逸結合,天天心思縝密,滿腹算計,會早死的啦。



第159回

  在車上打了個盹猶自不足,回府後料理了幾件家事,又於午飯後飽飽的睡了快一個時辰,明蘭這才打起精神來,便去了邵氏處,將事情團團的說了一遍。

  「……我聽是薛大家來教,想著難得,便想起了嫻姐兒。嫂子覺得如何?」

  邵氏聽了,先是一愣,一旁伴著的嫻姐兒先喜了起來,小臉蛋躍躍興然。邵氏瞧女兒這模樣,當下心中一軟;自丈夫過世後,四房五房又相繼搬走,除了野性子的蓉姐兒,府裡再無姐妹,女兒平素只陪著自己,多有寂寥,不免孤了些,日子久了卻是不好。

  他思索了片刻後,疑慮道:「能得薛大家點撥,這也是造化。煩勞她嬸子費心了,時時惦記著我們。只是……」

  嫻姐兒高高吊起了一顆心,緊緊盯著邵氏,只聽她母親繼續說:「先不說到人家府裡多有不便,她們倆是姑娘家,出門一趟要多少周嚴看護,出行車馬,隨行僕役等許多事項,要煩勞差遣多少媽媽和管事,這興師動眾的,怎好意思……」沒有額外的賞銀,哪裡差得動。

  話未說完,明蘭已明白她的意思,便笑道:「大嫂子,不妨事的。女孩子們又不去考狀元,閨學本就不如正經塾裡,每旬唯讀五日;到時叫嫻姐兒去我那兒,和蓉姐兒一道坐車出門便是。一應隨行的侍衛家丁,還有粗使婆子僕役都是現成的,大嫂子只消帶上兩個丫頭媽媽便是了。既不興師動眾,又靈便輕省,豈不甚好。」

  邵氏矜持著,「這……」

  嫻姐兒滿臉祈求,輕聲道:「娘。」

  她母親轉頭看了女兒一眼,只好道:「這可是極好的,嫻兒,還不謝謝你嬸子。」

  嫻姐兒散開眉頭,滿臉笑容,小兔子般雀躍,高高興興的給明蘭行禮道謝。

  「給弟妹添麻煩了。」邵氏又謝了一遍。

  明蘭擺手道:「說什麼麻煩。也是蓉姐兒不省心,若似嫻姐兒般乖巧知禮,那用得著去外頭尋女先生;蓉姐兒是個野馬性子,說起來還得煩嫻姐兒在外頭多看著謝呢。」

  邵氏笑道:「小姊妹間互相照拂,本是應份的。」

  妯娌倆又說了幾句,便攜手去了萱草園,穿過明堂,走進裡屋,卻見太夫人和三太太朱氏不知在聊什麼,兩人正說的高興。她們看見明蘭和邵氏來了,便停了說笑,明蘭心頭一動。

  給太夫人請了安後,明蘭隨口笑道:「不知太夫人和弟妹說什麼呢?這般高興。」

  「沒什麼了不得的,今兒天氣好,你弟妹與我說個笑話解悶。」太夫人神色暢快,朱氏挺著大肚子笑笑沒說話,明蘭也不再多問。

  太夫人親切道:「你們倆瞧著也高興,可是有什麼喜事?」

  邵氏心裡高興,便將事說了。太夫人眉頭微動,瞥了眼明蘭,也不說好還是不好,邵氏不免熄了適才的歡欣,微微垂下了頭,三太太朱氏更是自始至終不曾發表意見,只是微笑和氣地聽眾人說話。

  太夫人輕輕開闔著手上的琺瑯鼻煙匣子,淡淡道:「還是老二媳婦能耐,這才進門多久,便有了這般面子,連鄭將軍夫人也能說動。」

  明蘭當做什麼也聽不懂,溫文的笑著:「您抬舉媳婦了,這都是咱家的面子。」

  「不過……」太夫人皺起眉頭,她早習慣明蘭裝傻了,只得把話說得明白些,「到底是忠敬候府自家的閨學,咱們外頭人這麼橫插一杠子,未免不妥。」

  「太夫人有所不知。」明蘭笑著解釋,「鄭家四位姐兒,另有親朋家的三四個,加上咱們家兩個,將軍府的大夫人說了,這樣不多不少正好。不說求學問,便是結交些名門貴女,也是好的。那幾家都是門風嚴謹的好人家,女孩們知書達理,自小做個手帕交,以後大了也是姊妹般的緣分。」

  太夫人心頭便如一根針刺著般,又淡聲道:「就怕孩子不懂事,在自己家裡還罷了,到了外頭丟人,可如何是好?」她說到‘丟人’二字時,邵氏手中的帕子攥的緊了緊。

  明蘭眼尖瞥見了,轉頭微笑:「旁人就罷了,咱們嫻姐兒我這做嬸嬸的確實可以打包票的,那性子人品都是一等一的,去了只會給家裡添光彩。至於蓉姐兒嘛……」她掩口一笑,「終歸如今還小,趁早學好了,便也無妨。不過……」

  邵氏鬆開眉頭。明蘭說著說著,心中忽起了玩心,接著道:「若太夫人到底覺得不妥,我這便去回絕鄭家便是。」說完這句,她便盯著對方看,很壞心的期待著……

  太夫人眉頭皺得更厲害了。做嫡母的辛苦為庶女和亡父的侄女去托人奔路子,繼祖母卻阻止孩子求學,傳出去不知有多難聽;想到這裡,她只得道:「辦都辦了,便這麼著吧。」

  明蘭彎彎嘴角,她本來也不是來徵求意見的,若不是邵氏要來,單一個蓉姐兒她早就自己拿主意了。這時見事態落定,三太太朱氏才站起來向兩位嫂子道恭喜「……二嫂子熱心,又有面子,母親當高興才是。」

  不知這句話有什麼深意,太夫人聽後,忽地嘴角露出微笑,似是發自內心的高興;明蘭心頭跳了跳,她不喜歡這種感覺。

  各自回去後,邵氏眉頭緊鎖的走進裡屋,一個三十歲上下的媳婦子迎上來,扶著邵氏在炕床上坐了,服侍主子脫鞋,絮叨著:「……咱們姑娘別提多高興了,收拾了會兒筆墨紙硯,這會兒正練字呢。」正說著,她見邵氏神色不虞,便輕聲道:「夫人怎麼了?」

  邵氏低聲道:「你要多提點嫻兒,以後在外頭讀書,別只顧著自己,多照管著蓉姐兒些。」那媳婦子愣了愣,還是應了聲。

  想著想著,邵氏忽悲從中來,伏倒在炕上,低聲泣道:「我可憐的孩子,好端端的侯府嫡出大小姐,如今還要去討個來歷不明的野丫頭!」

  那媳婦子大驚失色,連忙上前道:「夫人怎麼了?莫不是二夫人給你臉子瞧了?」

  邵氏搖搖頭:「也不是。她待我倒客氣……」她便似堵了喉嚨,「她瞧這孩子氣,確實不簡單的,太夫人何等樣人,在她跟前半點便宜也討不著。我又哪裡得罪她了。」

  「夫人到底為何?這是好事呀。」那媳婦子不明所以。

  「當初大爺在時,因要照顧他身子,我不好出去應酬;如今守寡,更不便出去交際。我只怨自己沒用,要人面沒人面,要路子沒路子。」邵氏忍著泣聲。

  那媳婦子安慰道:「您多想了。夫人的身份在,便是不出門結交,難道旁人還能輕視了夫人不成?」

  邵氏搖頭,翻身坐起,喃喃道:「……現在廷燦妹妹是在家待嫁,可她自小何等風光,春日有賞花宴,秋日有詩會,邀集各府要好的小姐,一呼百應,年年都有一番熱鬧。」

  那媳婦子沉默了,同樣是顧府長房嫡出的大小姐,嫻姐兒比顧廷燦著實差遠了。

  「可我的嫻兒……嫻兒,只能陪著我孤單單的熬日子。」邵氏哽咽了,「連尋個先生,都得沾二房的光!以後還不知如何呢。」

  那媳婦子的眼角也沁出淚水,強笑著勸道:「夫人別老這麼這麼想。咱們孤寡過日子的,不是依仗這頭,就是依仗那頭。太夫人本就是和氣的,如今瞧著,二夫人也是個好的。以後夫人和小姐的日子必然不會難過的。」她小心勸說著,邵氏漸漸止住了泣聲。

  「咱們姑娘心思透亮著呢,可每回去澄園玩耍,都是眉開眼笑的,您可有瞧出她有半分的不樂意?我瞧二夫人的神色,倒是極喜歡姑娘的,蓉姑娘雖野了些,卻也是真心實意的。說到底,是咱們姑娘招人喜歡。」這話說到邵氏心坎裡去了,她破涕為笑,心頭寬慰了許多。

  ……

  當晚顧廷燁回府,明蘭一邊替他寬衣,一邊道:「……如此這般,總算嫻姐兒也可以去了。」

  顧廷燁皺著眉頭不說話,臉黑如煤球,明蘭側面窺視他的臉色,猜度這傢伙大約在腹誹,想他被顧廷煜欺負了那麼多年,現在卻得照顧她的女兒,真不知從何說起。明蘭趕緊結束這個話題,接著說了今日的疑惑:「……進門這些日子,太夫人素來端莊,我還從未見過她這般高興呢。也不知道什麼事?」

  顧廷燁略略挑高一邊的濃眉,默聲冷笑了下,才道:「這有何難猜?她有兩個兒女,統共不過兩件事。」

  「哪兩件?」明蘭端起銀耳湯,淺淺喝了口,試試冷燙。

  「要嘛是我死了,三弟襲了爵位。」男人把頎長的身軀傾在太師椅中。

  明蘭險些嗆到,端著茶盅的手僵住,腕子停在半空中。她凝視男人,上下打量了一番,緩緩道:「閣下瞧來一時半刻死不了。」

  顧廷燁懶洋洋的笑道:「餘下,便是廷燦的婚事了。」

  明蘭把滾燙的銀耳湯盅放在桌上涼著,心念一轉,欽佩道:「看來是七妹妹的婚事有眉目了。」剩女能出嫁總是好事,那麼冷傲清高的女子,不知哪家有福氣消受去,大熱天都無需用冰了,阿米豆腐。

  一轉眼,她見顧廷燁一副不置可否的樣子,忍不住嗔笑道,「你也是做哥哥的,怎麼一點兒也是關心妹子的婚事。」

  顧廷燁反唇笑道:「你也是做嫂子的,卻也不見怎麼關心。」

  明蘭苦笑著走到顧廷燁面前,歎道:「我與她連整話都沒說上兩句,實不知從哪下嘴。」

  顧廷順手一抬臂膀,把明蘭拉到自己腿上坐,似笑非笑道:「這可妙極,我與這妹子也沒說上過兩句整話。」

  「這怎麼可能?」明蘭驚疑不定,到底十幾年兄妹。

  顧廷燁圈著她柔軟的腰肢,揉著她的頷下的軟肉,神色淡淡的:「她自小性情高潔,目下無塵,自然厭惡瞧見我這聲名狼藉的浪蕩子。」

  明蘭默然,不知說什麼好。這兩兄妹差了快十歲,當顧廷燦懂事時,正是顧廷燁最年少衝動,桀驁不馴的時候,想來耳聞目睹了不少火爆場景。

  顧廷燁仰頭凝視虛空,臉上忽起一陣古怪神色,輕輕的自言自語道:「也好,也好……」

  「也好什麼。」明蘭囈語般道,她叫他揉得甚是舒服,雙手環著男人渾厚的腰背,貼在他胸膛上,暖暖的又覺著困了。

  顧廷燁低頭,見明蘭便如只毛皮柔順的小貓咪般蜷縮著身子,眯著纖長的眼線,紅暈的臉頰散發著香味,似是快睡著了,不過懷裡肉嘟嘟的團,手感到是錯。

  他掂掂胳膊上的分量,輕歎道:「可真成大胖媳婦了……」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8-24 04:46 PM

第160回

  又過了旬餘,便是開學之日。

  這個在後世讓多少學童鬼哭狼嚎撕心裂肺的痛苦日子,但在生活封閉的古代小女孩看來,卻新鮮的叫人雀躍。卯正的梆子還沒敲響,小姊妹倆就一身簇新的來到嘉禧居院前。

  一個著遍地繡嫩黃小竹枝花苞淺桃紅灑金碎小襖,胸前一枚金燦燦的祥雲金鎖,九節曲環赤金瓔珞共綴十二顆琉璃珠,另一個卻穿暗青刻絲薄灰鼠皮子鑲邊的錦緞襖子,周身只佩戴些許素淨精緻的銀飾,只胸前一條細銀鏈墜著塊極名貴的羊脂白玉,通體溫潤剔透。

  屋內靜謐,窗臺恰恰支開半格,吹進清晨落在庭院花草間的些許冷霜氣息,東首桌案上擺著尊小巧的雙麒麟護靈芝的紫玉香爐,爐口處嫋嫋吐著芬芳的香煙。

  鞏紅綃和秋娘端正的立在一側,聽得東次間隱隱傳出筷匙碗碟的聲響,秋娘極力忍住側頭去張望的念頭,垂首靜默,鞏紅綃卻抬頭望向明蘭:「夫人,不若先用飯罷。」

  「不必。」明蘭揮揮手,神色間有些未褪的疲倦,嗓音略沉啞,鞏紅綃只覺著一陣刺目刺耳,趕緊低下頭,秋娘卻魂不守舍忍,忍不住頻頻轉頭瞧往側廂方向。

  這時丹橘領著兩個小姑娘進了屋,雙雙行過禮後,正坐上首的明蘭,直起腰身,端肅了神色,氣沉丹田,開始說話。

  「外頭不比家裡,一切言行俱要仔細謹慎,不可肆意妄為。需知你們姊妹在外頭,便是我們顧家的門面,行止合宜,方是我們顧家的體統。凡事多聽多看,少說少做,好好瞧人家的行事,心裡要多些思量,跟幾位師傅好好學些東西……」

  她溫言諄諄,兩個小姑娘都鄭重的點頭應了;瞧她們一臉乖順的承諾,明蘭不由得大是欣慰,兼有一點陶醉。話說,德行教化這活她做的極不順手,她專業研究的是懲罰藝術,例如打人小板子,罰人月錢,關土牢之類,思想教育屬於隔壁辦公室政宣部的領域。

  「崔媽媽已教過你規矩了,在外頭不可發倔性子,要聽先生的話,有什麼好好說。」明蘭板著臉,對著蓉姐兒叮嚀,想了想又添了一句,「不成的回來與我說。」

  蓉姐兒紅著臉,用力點頭,小聲道:「母親放心,女兒知道了。」

  明蘭放了些心,又轉頭對嫻姐兒,柔聲道:「你是個好的,嬸嬸素來放心你,煩你多看著些,別叫蓉丫頭在外頭犯倔。」

  嫻姐兒甜甜而笑:「嬸嬸放心,您的殷殷教誨,我們一定牢記。」

  她的語氣又爽朗又誠懇,叫明蘭很是受用,卻不妨東側次間傳來一聲輕輕的短哼,幾不可聞,但明蘭發誓她從這聲裡聽出了不滿和嘲笑。今早,在顧廷燁半含酸的目光下,她強忍著瞌睡蟲早起了一回,原因僅僅是她打算對甫新上路的學生做一番最後訓導。

  明蘭想,自己說教的樣子一定蠻傻的,便耐著臉紅,頭也不轉,當做沒聽見。

  「成了,你們這就出門罷。以後就不必特意來我這兒一趟了,大清早的,可憐見的沒得多睡會兒。」明蘭滿眼憐憫,清晨起床去讀書是多麼可怕的事呀。

  東次間再次傳出聲音,一聲清脆箸落青瓷筷架聲。明蘭牙根發癢,竭力不轉頭,好吧,是她想多睡會兒,她滿腦子都是睡懶覺,那又怎麼樣。

  屋內眾人皆無言語,只秋娘又往東邊多看好幾眼。

  瞧時辰差不多了,丹橘便領著兩個女孩出了門,嫻姐兒在前頭跨了出去,蓉姐兒的腳步卻有些拖拉,一步三回頭的看了明蘭好幾眼,黑白分明的童稚眸子中透著些許不安。

  明蘭心頭一動,忽叫出了聲:「蓉丫頭。」蓉姐兒立刻站住了腳,眼巴巴的盯著她。

  「好好讀書,待人要有禮恭敬,可也別叫人欺負了,記住了,你姓顧。」明蘭想了想,又添了一句,「京城這地界上,你老子在外頭還沒吃過虧呢。」顧家二郎自小野性難馴,一雙拳頭打遍京城紈絝界,他別去欺負別人就念佛了。

  話音一落,東側次間又一次發出極輕的聲響,疑似悶笑,蓉姐兒小臉一愣,明蘭咬牙,趕緊叫她走,小女孩便低著腦袋轉身跨出門去了。

  一干丫鬟婆子盡皆出去後,一個高大的人影一閃,顧廷燁佇立於集錦格子側邊,手上拿著塊雪白的帕子,在指間輕輕揉著,一身赭紅色暗金羅罩蜀錦常服,氣質成熟穩重。

  秋娘見了他,頓時一陣激動,微顫著嘴唇卻說不出話來,鞏紅綃就機靈多了,趕緊道:「夫人忙了好一會兒了,這就讓婢妾服侍老爺夫人用飯吧。」說著便要來扶明蘭。

  顧廷燁皺起眉頭:「這兒有人服侍,你和秋娘先回去罷。」

  語氣威嚴,無人敢抗辯,鞏紅綃的動作僵了一下,然後滿臉微笑的應聲下去了,後面跟著垂頭憂愁且依依留戀的秋娘。

  「極少見這麼愛給太太請安的妾室。」明蘭瞧著那落寞不捨的兩人,轉頭對著顧廷燁似笑非笑,「侯爺您說,這是為何呢?」

  顧廷燁不答話,只斜倚著玲瓏閣沉默,明蘭接著自問自答:「定然是我這主母極為仁厚,更兼人品正直磊落,叫她們心生景仰,愛戴不已。」

  「還不快來用飯。」男人神色不變,卻彎了下唇角,眉梢平添幾分風情。

  女孩們上學後七八日,明蘭照著大周風俗登門去道謝,於午後再次備下薄禮去鄭將軍府,重點感謝鄭大夫人的薦師之德。根據自小的經驗,似鄭大夫人這種沉默肅穆之人實不喜人聒噪多話,說的越多越惹人討厭,明蘭真誠的道了謝後,默默的也不知說什麼好,又不能才進來就走,只好坐在那裡挖空腦袋,援引些實例來增強可信度。

  「這幾日我家蓉姐兒的確乖巧知禮許多。」喊她‘母親’時的口氣誠摯多了,不像以前跟蚊子叫似的扭捏不情願,可見有時候思想工作還是需要局外人來做的。

  想了想,明蘭又添了句,「不必人看著就知道自己用功了。」

  鄭大夫人雖不怎麼說話,但卻淡笑得慈和,倒似喜歡明蘭這種訥訥的敘述,小沈氏笑著來活絡氣氛:「我侄女說了,你那姑娘也是個要強的,頭回先生查問功課時稍遜了些,第二日便爭回臉來了。」

  「不單如此。」明蘭拿帕子含蓄的掩笑,儘量認真實在的說話,「那孩子也不淘氣,更知孝順長輩。聽她屋裡人說,這幾日她正勤練針線,預備過年時給我和侯爺孝敬一二小物件。我的佛,老天保佑那女紅師傅,可別叫我家笨丫頭氣壞才好。」

  鄭大夫人聽的好笑:「不要緊的,只要入了門便能好些的。」頓了頓,她似想起了什麼,忍笑道,「我那丫頭原也是…也是十根手指棒槌似的。」

  見屋裡氣氛融洽,明蘭暗暗松了口氣,當初在長柏哥哥和盛老太太跟前,她仗著年紀小可以撒嬌賣乖,裝傻充愣,可這會兒她總不好爬到鄭大夫人身上打滾裝可愛罷。

  其實她不大會跟不熟的人套近乎,要是當年她拜到政宣部的BOSS老爹門下,興許就不一樣了。老爹高徒,個個擅長深情脈脈式的舌燦蓮花,不但要說服你的腦袋,還要感動你的心靈,力求說不服你也要煩死你。集體偶像:唐僧先生。

  又說了會子話,明蘭便要告辭,小沈氏連忙起身,佯瞧了下一旁的滴漏,道:「喲,都這個時辰了,想來那頭該下學了罷。」然後笑著直直看明蘭。

  小沈氏幼年即喪雙親,兄姐萬般憐惜之下便少有管束,自小自在慣了。可嫁入鄭家之後,卻得謹守婦德,大門不邁二門不出,鎮日的窩在將軍府裡對著個肅穆的活閻王嫂子,一言一行都受管教,真真好生憋屈。

  明蘭如何不知小沈氏的念頭,她很想裝傻,但實在挨不過這火辣辣的期待目光,心中苦笑,卻還一臉自然道:「是呀,我原就打算從這兒出去後,便順道去接兩個孩子。」

  小沈氏心中暗叫好,笑著轉頭道:「嫂嫂,反正也沒幾步路,不若我也一道過去,把侄女領回來。」

  鄭大夫人淡然的瞥了明蘭和小沈氏一眼,低頭吃茶,卻不說話;小沈氏看看明蘭,明蘭低下頭,兩人正自惴惴,卻聽鄭大夫人道:「如此,你們便結伴去罷。」

  小沈氏如蒙大赦,趕緊回自己屋,稍事整裝後便挽著明蘭出了門。

  「呼,總算能出來透口氣。」

  馬車上,小沈氏頻頻將車簾掀起一縫來張望,一臉喜不自勝的模樣:「在蜀邊時,常聽說京城繁華富庶,是天下第一等的好地方,可憐我來京這麼久了,卻不曾好好遊玩過。」

  明蘭笑道:「瞧你說的可憐,難道你不曾出過門?」

  小沈氏扁扁嘴,放下車簾轉頭道:「不是去庵廟裡進香,就是道觀裡打醮,再不然便是穿得跟祭祖似的去人家府裡吃酒飲茶,了不起,也不過是到幾家相熟的金玉古玩店裡走走。這算什麼遊玩!」

  「那你又待如何?」明蘭歪著頭,挨著小熏籠,身子又發困發軟了。

  小沈氏眸子一亮,朗然道:「自是遍走山川市井,看盡人情世貌,才知這天子腳下是何等光景的樣貌呀。」明蘭笑了,很給面子的把雙手從暖籠上提起,輕輕給她鼓了兩下掌,小沈氏惱羞,嗔道:「你便笑我罷!」

  明蘭瞧她薄怒,便肅了玩笑,溫言勸道:「我不是笑你,你說的都對,只可惜咱們生為女兒身,如何能到處行走。我來京城比你久,去的地方也只這幾處了。只那一年春光極好,闔府女眷去近邊的望春山踏青,這才叫我見了一次外頭的風光。這還是我那上了年紀的祖母起的遊興,除了老祖宗,便是我家太太也不好念著遊玩的。」

  小沈氏聽的滿心嚮往,過了會兒:「我婆母哪裡還走得動,至於我嫂子……」她輕輕歎了口氣,不再往下說。

  明蘭心裡也是惆悵,誰不願意四處走走呢,便玩笑道:「那便只有一招了。你趕忙生下一群孩兒來,有一窩算一窩,待你自己當了老祖宗,兒孫滿堂之時,你想去哪兒便都能去了。」

  小沈氏羞漲紅了臉皮,扭起性子,嗔道:「我拿你當個知心人,什麼都與你說,你卻來打趣我!你這人好不厚道,我不與你說了。」

  明蘭笑得厲害,在厚實柔軟的褥墊上挪動,扒著小沈氏的肩背,柔聲道:「好姐姐,是我錯了,你便饒了我罷,我再不敢了。」又好話說了半籮筐,才將小沈氏哄轉回來。

  小沈氏戳著明蘭的額頭,笑駡道:「你個討債鬼,我只可憐你家侯爺,哪輩子不修,討了你這麼個要命的做媳婦。不是叫你哄暈了,便是叫你氣死。」

  兩人年紀相仿,說著便嘻哈著扭作一團,過了會兒,小沈氏慢慢直起身子,幽幽道:「這裡雖好,可卻忒多麻煩了。還不如蜀邊自在呢。」明蘭挨著錦絨枕墊,靜靜望著她。

  過了片刻,小沈氏低低道:「我只捨不得兄長和姐姐。」

  明蘭依舊不說話,她忽想起了著名的戴妃。一個悲劇人物,默默無名無人問津時想做王妃,舉世矚目兼尊榮富貴時又想要自由和愛情,天下哪那麼多兩全其美的事呀。小沈氏既想享受京城的繁華富庶,又想自在不受約束,光上輩子積德顯然不夠,還得八字好的冒泡。

  吃得鹹魚抵得渴,你受下富貴尊榮,就得熬得住麻煩。

  鄭家門裡的事,也曾是京城權貴圈裡的談資,明蘭略有耳聞。

  小沈氏甫過門那會兒,想著有皇后姐姐撐腰,也進宮抱怨告狀過,盼望由皇家出面,殺殺長嫂的威風,她好過得舒坦些。

  未料鄭大夫人比她狠,比她光棍,她才在姐姐那兒哭訴完,皇后都還沒想好怎麼跟鄭大夫人說,人家已跪到鄭老夫人面前,言道‘妾身卑微,不足為沈氏長嫂’,自請下堂歸去。

  七老八十的鄭老夫人被嚇得散了一半魂魄,十幾年婆媳,情誼非同一般,她對這這長媳素來滿意的很,又兼她生兒育女,操持家務,闔家和美,如何能棄。鄭老夫人當即挺著病弱不堪的身子,披掛上全副誥命穿戴,去宮裡請罪討饒。

  一時間,處處議論紛紛。

  說是議論,其實絲毫沒有爭議,輿論一邊倒向鄭大夫人。她出身高德厚望的宿族世家,素有美名,先祖中有人享配太廟,忠烈祠裡供著她家的祖叔伯父,全國的貞節牌坊叫她家占了一成(好可怕的家風),她自己更是京城出了名端方正直的賢婦。

  小沈氏進門沒兩天,就逼得這樣一位賢良淑德的嫂子在夫家待不下去,簡直令人髮指,沈家外戚的臀部還沒坐熱,就敢這麼囂張跋扈,目中無人,他日必為大禍。

  據盛紘老爹透露,朝中已有言官禦史寫好彈劾摺子,磨刀霍霍便要上本了。

  不光如此,連慶寧大長公主為首的皇族女眷甚為不悅。

  忠敬侯鄭家是多好的人家呀,又顯貴又良善。怎麼?我們公主郡主等天潢貴胄且不敢輕侮夫家妯娌,你個皇后妹子倒先開張了?直一個暴發戶嘴臉,要學太平公主也輪不上你呀。

  聖德太后和幾位王妃更是好一頓嘲笑不屑。

  記得當時,明蘭也憤慨了兩句,倒是長柏哥哥淡笑著:「此不過一殺威棒爾,皇上頃刻可解。」後來明蘭才明白,作為新晉的後族外戚,文官清流照例是要恐嚇鎮壓一二的;更何況,小沈氏還有個著力打造‘仁孝雙全’品牌商標的皇帝姐夫呢。

  果不出長柏哥哥所料,幾位心腹僚臣見機快,皇帝行事也快,找皇后談了一番話,也不知是勸還是斥責,總之皇后立刻宣鄭家女眷進宮,搶在聖德太后發難之前,把自家妹子狠訓了一頓,又指派了兩位教養嬤嬤去力行約束,最後還和顏悅色的撫慰了鄭家婆媳一番,賞了不少東西,這事才算了結。

  小沈氏最慘,不過是小小地告了個狀(她自小常幹),姐姐訓完兄長訓,兄長訓完太后訓,兩個太后。發送回夫家後,公婆臉色難看是必然的,連丈夫都老大不痛快的,只連連向長兄賠罪。經此一役,小沈氏老實了。

  「說實在的……」小沈氏學明蘭的樣子,也把腦袋挨到絨墊上,輕歎道,「我大嫂那人,雖不愛說笑,但為人實是極好的。」她又不是傻的,看不出真心假意,判不出好人壞人。

  說到底,鄭大夫人也沒怎麼苛待她,既沒要她立規矩,也沒擠兌或冷嘲熱諷。不過是,攔著不讓小沈氏拋頭露面,不叫她纏著小鄭將軍去外頭遊玩。

  此外,還不時提點她應酬禮節,不叫言行舉止出錯,免得外頭鬧笑話。比之一般豪門裡,或面和心不合,或勾心鬥角,或冷眼看笑話的妯娌強多了。

  「廢話,誰瞧不出來。別生在福中不知福,你嫂子心腸多實呀。」明蘭調笑道。

  「唉,如今連皇后娘娘也老說我,叫我惜福,這樣好的人家,這樣清白嚴正的門風,爺兒們都規規矩矩的,是我哪輩子修來的,叫我要聽嫂子的話,不許胡鬧呢。」小沈氏的口氣中有一股‘大勢已去’的悲催。

  這也是鄭大夫人高明之處。不論裡頭如何,在外頭始終全力護著小沈氏,擺出‘我的弟媳婦,我們自家會管教,輪不到外人說三道四’的架勢。曾有人笑話小沈氏禮數不周,鄉氣得跟村姑般,她竟當場放下臉來,甩袖就走。日子長了,連皇后都心生敬重,常邀她進宮敘話。這也是當初明蘭在一群人裡挑了她做突破口的緣故。

  真是一個聰明人,閨閣內果然藏龍臥虎。但是……

  「你說,要是當初……」明蘭斟酌著語氣,小心翼翼的發問,「你嫂嫂真會下堂求去嗎?」這話實不該問,但她心裡跟貓撓似的好奇死了。

  小沈氏白了明蘭一眼,想了想,緩緩的點了點頭,臉色艱難:「我本也不信,如今進門快兩年了,我冷眼瞧著……」她長長出了一口氣,「嫂子娘家家教,便是輕生死,重禮法,她真性情確如此,賠上性命也有數。」

  明蘭向後仰了仰,小心肝怕怕的捂著心口,頂真的人傷不起呀。

  早已有人前去忠敬侯府別院通報,待到了門房,幾個女孩連同丫鬟婆子已等在那裡。

  鄭家小姑娘生得大方可愛,似是頗喜歡小沈氏,嬸侄倆一見面,便高高興興牽著手上自家馬車,說是要先去口水閣買新出爐的烤乳鴿,再去紫雲齋瞧新來的徽宣玉版箋,以獎賞小姑娘好好學習天天向上。瞧小沈氏起勁的樣兒,想來在鄭府悶的著實厲害。

  對於這種用小孩子做藉口的行為,明蘭在內心森森的表示鄙視。

  兩個孩子同明蘭一輛馬車,一路上嘰嘰喳喳的說著課堂上的趣事,嫻姐兒不必說了,原本就是愛讀書的,便是蓉姐兒也極有興致。薛大家考較功課,並不單看讀書一樁,蓉姐兒讀書雖不成,但算學極好,旁人還在摸算盤珠子,她早能一氣心算出來了。

  「反正順路,不若去瞧瞧五姐姐罷。」明蘭叫她們倆說的有興,忽起了這個念頭,今兒冷暖正好,何況像她這樣的懶鬼出門一趟不容易,既出來了,就別浪費。

  車馬停一處雙花墨漆大門口,文家便在這甜水胡同的中段,一處三進有餘的寬闊院子。

  「你就這麼空手來了?」如蘭一手扶著腰,穿一身水紅色百蝶穿花薄銀鼠皮長襖,頭上綰著個乾淨俐落的圓髻,卻插了一枚極醒目的大南珠赤金簪。

  她挺著碩大的肚子,開口就是這句話。明蘭不禁氣結,有這種姐妹實在很折壽:「我這是臨時起的意,哪有什麼東西!你若不高興,以後我只叫人送東西來,再不上門就是。」

  「哪能哪能呢。」如蘭也只是口沒遮攔,並非心裡真貪圖東西,樂呵呵的請明蘭坐下:「你運氣不錯,我婆家那兩個煩人的都出門了,你姐夫他姨母家有點兒事。」

  這時,一身婦人打扮的小喜鵲正端著茶盤進門,聽了這句話,忍不住道:「我的大奶奶,你怎麼又……」四下轉頭,瞧也沒外人,「免得說慣了嘴,到時漏出來。」

  如蘭對她卻是沒法子,只好撅嘴道:「得,這才是個最最煩人的。」

  明蘭笑眯眯的去看小喜鵲,溫言道:「你身子可好,若有不適的,別忍著藏著。儘管跟五姐姐說的,可是她千討萬求把你們小倆口要來的。」

  小喜鵲放下茶盤,捂嘴而笑:「瞧您說的,是我捨不得我家姑娘,千萬懇求要來才是。六姑娘還是這般愛打趣。今兒老太太和二奶奶都出了門,夫人索性和我們大奶奶多說會子話罷……」一邊說著,一邊俐落的指揮魚貫而入的丫鬟們擺放茶果碟子。

  兩姊妹坐定,如蘭挑眼一瞥,看明蘭一身似藍非綠的寶石青緙絲銀鼠襖兒,這是御賜的貢品,外頭卻是沒有的,再看她遍身素淨,也不見戴什麼首飾,只髻上斜戴一支赤金掐絲嵌翠玉翹頭的轉珠鳳釵,那垂下的明珠,竟有拇指大,於側額微晃,累累而動,熠熠生輝。

  自婚後,每回見著明蘭一身光鮮尊貴,如蘭心裡總有些不舒服,可今日……她低頭輕撫著自己的肚子,略瞥了眼一旁的蓉姐兒。一進門就有這麼大一個庶女杵在跟前,也夠刺眼的。

  這麼一想,也不覺得明蘭的榮華富貴有多誘人了。如蘭心裡好受多了,頓時善良慈愛起來,順手抓了一大把糖果子塞給蓉姐兒和嫻姐兒,叫丫鬟婆子領她們去玩了。

 「不用自己生就能當娘,是個什麼滋味?」如蘭低聲,眼中閃著不懷好意的光。

  這張臭嘴!明蘭恨恨的攥緊了帕子。當即反擊過去一個冷靜鋒利的回答:「五姐姐有本事,便一輩子只給自己生的孩兒當娘。」

  如蘭不禁語塞,這個包票她還真不敢打。她雖魯直,但並不天真,目前為止最理想的生活展望是,和丈夫能恩愛個二十來年,待兒女成年,那時她忙著討媳婦,嫁女兒,甚至含飴弄孫了,不妨弄兩個老實本分的丫頭在房裡,幫著服侍一二。

  明蘭愉快瞧著如蘭臉上一陣青一陣紅,色彩精彩變化,她小時候都不曾在口頭上吃過如蘭的虧,何況如今。鬥完了嘴,好歹問候一二,人家到底是孕婦,不好欺負的太厲害。明蘭坐正了姿勢,和藹的微笑道:「五姐姐近來身子可好?有沒有什麼我能幫上忙的。」

  如蘭扶了扶鬢邊的金簪,又瞪了明蘭一眼才答道:「大夫和幾位嬤嬤都說我懷相好,沒什麼要緊的,不過是貪吃愛睡。一日要吃五回,睜開眼就打瞌睡,不睜眼還覺著瞌睡,就跟吃了睡藥似的。不過,現如今,這些都已好多了。還有……」

  明蘭笑呵呵的聽著,不知為何,忽的心頭一動。

  從文家出來已是申時三刻,一行人緩緩駛車回府;下了車,自有丫鬟婆子領兩個孩子回去,明蘭剛回屋,就見丹橘在屋裡急躁的走來走去,她一見明蘭,就趕緊迎上來,顛三倒四道:「夫人,您總算回了。太夫人那兒已來請了三四回了,可您出門了,姑老太太來了。」

  「誰?」明蘭滿身疲憊,正打算往榻上癱倒。

  「姑老太太!」

  這真是忙碌的一日,小學作文的好題材。

  萱寧堂偏廳大開,正中上坐兩位貴氣雍容的老婦人,一位是太夫人,另一位便是顧老侯爺的嫡妹,後嫁入世族楊家。

  「給姑母請安。」

  明蘭款款福身,輕聲行禮。反正已遲了,索性好好梳洗一遍,換過一身新衣裳才來。

  楊姑老太太生了一張團團的圓臉,本應十分慈和的神色,此時卻有些皮笑肉不笑的:「二侄媳婦可是大忙人呀,我這都快走了,你才回來。能見上一面,可真不容易。」

  明蘭看了眼坐在一旁的邵氏和朱氏,恭敬的答道:「回姑母的話。明蘭今日是去鄭老將軍府道謝薦師之德的。兩日前就跟太夫人,嫂子還有弟妹說過了的。明蘭委實不知姑母今日要來,否則定然不敢離府。」

  楊姑老太太笑了笑,轉頭朝太夫人道:「你這兒媳,真好伶俐的口齒。我只說了一句,她倒有十句八句等著我。真不敢領教了。」

  明蘭笑而不答。說是詭辯,不說是默認,總之都是錯。當初連她成婚都沒來吃酒的人,估計也親近不到哪裡去。既如此,她只說該說的,只答該答的,盡了禮數即可,其餘的她完全不往心裡去,廳內的氣氛低落下去。

  楊姑老太太挑剔得盯著明蘭;明蘭盯著自己的腳尖,默默數數,打算數到一百就自行就座;太夫人好整以暇的端著茶碗,一點打圓場的意思都沒有;朱氏自然不會說話;倒是邵氏有些不忍心,看了眼上面的太夫人,又看了眼明蘭,還是緩緩的站了起來。

  「弟妹累了罷,快來坐。」她一邊拉明蘭到身旁坐下,一邊笑道,「今日是有喜事上門了,咱們七妹妹的婚事定了。」

  明蘭舒坦的挨著椅背坐下,一臉‘驚喜’狀道:「哦,當真,這可真要恭喜太夫人了。是哪家這麼有福氣,能得了我們七妹妹去?」

  邵氏笑答道:「是尚了慶昌大長公主的韓駙馬家,便是公主的三子。」

  「韓家。那駙馬可是鎮南侯老侯爺的嫡次子?」

  明蘭之所以記得這麼清楚,是因為鎮南侯府有一個和顧廷燁齊名的紈絝,不過自從顧廷燁洗腳上岸後,韓家那位便在紈絝界獨步江湖了。夫妻閒聊時,顧廷燁常拿此人作例,玩笑著得意一番自己的浪子回頭。

  太夫人放下茶碗,喜上眉梢,矜持的開口了:「這可要多謝她姑母了,幫著牽線搭橋。雖說七丫頭不走運,沒等出閣她父親就過世了,可還有個記掛她的姑母,這福氣也不算薄了。」

  楊姑老太太轉頭而笑,身上的金褐色的錦團褂子閃著光彩:「七丫頭自是有福的。韓家這位三公子呀,年輕輕的就已是廩生了,因隨著韓駙馬在外,才耽擱了婚事,如今回了京,那上門說親的人呀,都快擠破了門檻。我也就隨口一提,七丫頭才名在外,大的小的,都是一聽就喜歡的,這才央我來說。」

  「這可真是門好親事了。」明蘭很配合的表示喜悅。

  「都是她姑母惦記了,真不知如何答謝。」太夫人親昵的伸手去拉,楊姑老太太笑的得意,眼角的皺紋幾可綻成一朵花了,「難得韓家公子自小愛文,七丫頭也是飽讀詩書,又恰恰好碰上韓駙馬回京,這不是天作之合嗎!」

  一時間,廳內眾人俱是連連恭喜道謝,其中太夫人尤其笑的真心。

  明蘭知道她為何如此高興。這門親事的確不錯。

  因靜安皇后之死,宮闈大亂,刑獄四起,武皇帝膝下的公主們大多受了牽連,不是草草下嫁,就是鬱鬱而終,沒幾個有好下場。慶寧大長公主是個幸運的例外,慶昌大長公主次之。

  她的生母亡故於靜安皇后之前,是以叫她躲過了後來的血腥紛爭,平靜安寧的長大,然後由先帝兄長做主,尚了個相配的駙馬。

  慶昌公主在宮廷和皇室中人緣不錯,在先帝面前也說的上話,重要的是,她的夫婿雖不能襲鎮南侯的爵位,但韓駙馬為人勤懇,辦事俐落,很受先帝重用。這些年經營下來,駙馬府早就繁盛勝於漸呈衰勢的鎮南侯府了。

  家世顯貴興旺,父母有權有勢,加上自己還讀書上進,以後也不必再忌憚繼兄顧廷燁了。嗯,這婚事實在很可以了,難怪這倆老太樂得跟朵花似的。

  有朱氏和邵氏捧哏湊趣,太夫人和楊姑老太太越說越高興,冷不防瞥見明蘭一臉神遊,顯然不夠熱情,楊姑老太太心下不悅,忽出聲道:「二侄媳婦?」

  明蘭不妨被點名,連忙抬頭,只見楊姑老太太翹著冷笑的唇角,「所謂男婚女嫁,生兒育女,乃人之大倫。以你這般,能嫁入咱們顧家也是極有福氣的了,可這進門都快一年了,怎麼肚子還不曾有動靜呀?」

  明蘭大肆腹誹:你丫的,你旁邊坐著的那位的大姐,進顧家門七八年都沒生呢,那時你怎麼不來‘人之大倫’呀!

  楊姑老太太見明蘭不說話,愈發興頭,大聲道:「說來可憐,如今顧家長房的孫輩裡,竟只有賢哥兒一個男孩,真是人丁寥落的叫人傷心。這樣罷,回頭我送兩個好生養的丫頭與你,讓燁哥兒收了房,也好幫你分擔一二。如何?」

  明蘭心裡如火燒,冷笑連連,雖然她有滿腹的推脫理由,但她並不打算據理反駁,對付這種荒謬的人根本不用講道理,耍賴最好,還可以拉大秦氏出來溜溜。

  正打算開口,忽聞門口一聲響亮的通傳。「侯爺來了!」

  太夫人臉上的微笑立刻凝固,楊姑老太太一臉逗弄獵物般的愉快神情也斷了檔;邵氏和朱氏互看一眼,立刻循著避忌規矩,雙雙站到左右屏風之後去,明蘭緩緩站起,立在當中。

  一陣沉穩的腳步聲後,顧廷燁虎步走來,他神情凝重威嚴,連身上的朱紅蟒袍都沒換,便直入內堂。他在廳中站定,一雙幽深如墨的眸子喜怒不辨,在兩位長輩臉上轉了下,太夫人和姑老太太便忍不住齊齊在心裡打了個突。

  他俐落的一抱拳,簡單的寒暄行禮,便在一旁太師椅上坐下。

  「燁哥兒,這可是許久不見了,適才……」楊姑老太太撐出笑容,話還沒說完便被打斷了,顧廷燁乾脆道:「適才在門口,我已聽見姑母的話了。」

  楊姑老太太一愣,保養適當的老臉乾笑了下,顧廷燁又自顧道:「廷燁這裡先謝過姑母關懷了。不過……」他笑了笑,嘴角的弧度有些冷峭,「送禮要合人心意才好,姑母可知廷燁到底想要什麼。」

  楊姑老太太被這麼一問,她還真不知道顧廷燁的用意,繼續發愣。

  顧廷燁瞧著兩個長輩,語氣愈發冷淡:「嫡子。廷燁如今想要的,是嫡子。不知姑母是否能幫這個忙呢?」

  廳裡氣氛驟然發寒,楊姑老太太繃著臉,胸膛起伏劇烈,想來氣得厲害,太夫人也臉色難看之極,白細的手指緊攥著帕子。

  這下情勢倒轉,顧廷燁冷漠的看著這兩個老婦,目中譏諷,徑直道:「姑母生於公卿之家,亦嫁入公卿之家,想來不會不知道,於我們這種府第,嫡庶有無差別,有多大差別。」

  當然有差別。明蘭低著頭站在一邊,心中狂笑不已,強力忍著。

  有爵之家的承襲雖是代代相繼,但卻是要報宗人府請皇帝御批的,其中最易被挑刺的一項理由,就是‘若無嫡子承襲,酌情,或可改宗繼之,或可奪爵’。意思是,若有嫡子,那麼承襲是順理成章無話可說的,但若無嫡子,卻想以庶子襲爵,就得皇帝或宗人府給面子了。

  換言之,如果顧廷燁沒有嫡子,作為嫡出兄弟的顧廷煒,或其嫡子賢哥兒有理由承襲爵位。當勢力強盛時,顧廷燁自不會讓人輕易擺佈,但倘若他身後,恰逢孤兒寡母無力,又有居心者環伺,事情就麻煩了。

  「姑母是真不知道,還是有意為之?!」

  顧廷燁冷冷盯著楊姑老太太,一字一釘的狠戾,敲釘入磚,句句緊逼。

  「你什麼意思!」楊姑老太太終忍耐不住,霍得站起,厲聲質問。

  顧廷燁淡淡道:「姑母心裡清楚。」

  從險惡一點的居心來說,倘若顧廷燁沉迷於美貌妾室,冷落了妻子,那麼她送兩個丫頭來,非但不能解決兒女問題,反會妨礙嫡子的產生。

  十年前的富安侯府兄弟爭爵,官司足打了三年;十八年前的昌興伯府被奪爵;甚至前年錦鄉侯受貶的引頭,都是這‘嫡庶’二字鬧的。

  楊姑老太太氣的渾身發抖,被噎得臉色發紫,一句話也說不上來。

  太夫人見此情形,怕她有個萬一,自己女兒的親事又得變卦,趕緊起身扶住她,笑著打圓場:「好啦好啦,這不過是弄左了,都是自家人,聽誤了也是有的。」

  「我成親尚不足一年,姑母就這般行事,廷燁不得不多想。」顧廷燁把狙擊般的精准視線投向太夫人,淡笑著,「若要旁人別誤解,自己要少做容易叫人誤解的事。」

  語音低沉,似是警告。

  太夫人心頭發麻,只笑著道:「嘖嘖,真是的。你們姑侄倆呀,叫我說什麼好,真真是一個血脈出來的,都一個脾氣。說話直得呀,也不曉得人家聽了會上火。得了得了,今兒是好日子,瞧在我的面上,都消消氣,這便過去罷!」

  一陣和稀泥之後,楊姑老太太再也不願坐下去了,沒說兩句,便硬邦邦的起身告辭。太夫人一路跟了出去送客,顧廷燁只在庭院處意思意思,便拉著明蘭回澄園了。

  一回了屋子,顧廷燁便火氣勃發,煩躁的扯開領口,轉眼瞧見明蘭依舊一副散漫樣,不由得罵道:「你個沒心眼的!知不知道我這姑母多有難糾纏,我一聽她來了,緊忙趕過去。」

  明蘭溫柔的替他寬衣鬆袍,笑呵呵道:「你別急呀,我有法子的。」

  顧廷燁冷哼:「什麼法子。一個善妒的名頭等著扣給你呢。」

  「別呀,幹嘛硬頂呀。」明蘭眨著眼睛,調皮道,「我就這麼說,‘姑母好意,明蘭銘感至深。自家人嘛,就要幫自家人,回頭不單七妹妹那兒,還有姑母家的表妹表侄女,明蘭也定會好好幫的’。呵呵,看她們倆怎麼說!」

  顧廷燁無語,久久看著她:「你……覺著,這有用?」

  「沒用也不打緊呀。」明蘭雙手一攤,無所謂道,「真收了進來,只要侯爺肯,我就送去伶仃閣跟鳳仙姑娘作伴,有什麼麻煩的。」

  這次顧廷燁倒點頭了:「嗯,這還成。來而不往非禮也,她要送我丫頭,回頭我尋幾個外頭的給她兒子。」

  明蘭見他不氣了,便笑盈盈的幫他換常服:「有侯爺給我撐腰,幾個姑母我都不怕的。」

  顧廷燁失笑,複又歎息。他看著明蘭,把小小人拉到跟前,貼在懷裡擁了會兒,然後按坐在榻上,低頭對視著,沉聲道:「你別急,生兒育女要看緣分,你只管好好調理身子便是。」

  明蘭卻沒立刻回答,似有些為難,遲疑著道:「其實……」

  「你放心,有我呢。老爺子都能護著那位近十年,我能護你一輩子!」顧廷燁打斷她。

  「不是啦。其實……」明蘭囁嚅著。

  「別說什麼納妾的廢話,我不愛聽。」

  「侯爺聽我說呀!我可能……」

  「別疑神疑鬼的,你身子好的很,定能生許多孩兒。」

  「你讓我說呀!」明蘭被堵得抑鬱,一伸手捂住他的嘴,大聲道,「我許是有身孕了!」

  然後,屋裡陷入一片詭異的安靜。

  男人瞇著狹長的眼,表情空白,木木的把明蘭從頭看到腳,又從腳看到頭,來回看了三遍,臉上才有了神情,先是古怪的不知所措,然後漸漸轉為狂喜。

  腦袋漸漸恢復機能,他單腿跪在明蘭面前,雙臂圈著她,聲音微微發抖:「你再說一遍,我的心肝兒,再說一遍。」

  明蘭對著手指,不好意思:「應該沒錯的,要不再尋個太醫來瞧瞧?不過,張世濟大夫好像就是太醫院供職的哦,我已去過張家的醫館了……」

  「我的心肝兒!」顧廷燁喉中發出一聲低吼,難以形容的喜悅完全控制了他,他一把抄起明蘭,牢牢抱在懷裡,繞著原地打起轉來。



第161回

  顧廷燁身高體長,明蘭被舉得半天高,驚魂離散,只得死死抱著他的脖頸,細細的手指揪在他的衣領上,越過他的肩膀,便是離地幾尺的地面,從高處往下看,地面上鋪的厚絨地毯,幾朵濃豔重彩的富貴牡丹直在眼前晃悠悠的。她幾乎要尖叫,卻因驚恐過度,一時堵著嗓子,只乾巴巴的擠出一句:「快放我下來!」——你個XX的XXX!

  男人朗聲大笑,響亮之極,直連屋外服侍的幾個丫頭都耳鼓膜發鳴,笑聲中滿是喜悅欣愉之意。綠枝幾個俱面面相覷,眼底隱含大驚。

  足轉了三四圈,顧廷燁才聽得明蘭的驚呼,只見臂膀中的女孩如小松鼠般驚懼,眼睛睜得大大的,伸出幼細的爪趾死死扒著自己,他立覺不好,當即輕展健臂,把胳膊上的女孩摟平了,小心翼翼的放在榻上。

  「……你身子可有不好?適才忘形了,你頭暈不?…想吃什麼…要否睡會兒…快躺下躺下……」男人開始語無倫次,兩手不停的把靠墊一股腦兒塞到明蘭背後,差點把她從側躺的姿勢直接便成仰臥起坐的最後動作。明蘭先是被轉得發暈,又被很折騰了一番,不免口氣不好:「我好的很。頭也不暈。想吃飯了。晚飯還沒吃睡什麼。你塞了這麼多墊子,怎麼躺呀!」

  顧廷燁連忙起身,讓明蘭好好躺著,自己卻不知此刻該做什麼,只雙手負背,不住得在屋裡走來走去繞圈子,足足繞了七八個圈子,他才醒過神來,以拳錘掌心:「對,趕緊請太醫!」說著便起身,趕忙吩咐人去取名帖。

  明蘭抱著胖胖的軟墊子,仰著脖子,望著高高的頂梁,上頭七彩精緻的金銀雕繪,多子多福的石榴樹旁有許多象徵福氣的蝙蝠。貌似是一隻呆呆的大蝙蝠,正趾高氣揚的領著幾隻圓頭圓腦的小蝙蝠,後頭隨著一隻無可奈何的母蝙蝠。嗯,十分吉祥喜慶的一家噶。

  待太醫來的時候,明蘭剛剛用過晚飯。

  一頓飯下來食不知味,魂不守舍的顧某人似乎還在雲裡,飯沒吃幾口,倒把左右嚇得不輕。他時不時低頭對著碟碗無聲而笑,看明蘭一眼,喜不自勝,再看明蘭一眼,忽又眉頭緊蹙,須臾間,神情變化地異常活躍,情狀十分驚悚。

  明蘭倒十分淡定,自顧自得進食,大約因在外頭跑了一下午,此刻胃口極好,還多添了兩碗湯一碗飯,抹乾淨嘴角,淨手,漱口,太醫就來了。

  來的太醫姓卓,面孔白淨方正,素為英國公府所信重,曾薦給沈家,正是經驗與精力俱佳的時候。顧廷燁黑著臉站在一邊,瞧著不像老婆有孕,倒像老婆得絕症了;他原想把太醫院院正張老太醫請來,誰知今夜恰好在宮內當值,他總不好去砸宮門。

  隔著帳帷,搭著帕子,卓太醫為明蘭診脈片刻,立刻面露笑容,朝顧廷燁拱手道:「恭喜侯爺,賀喜侯爺,夫人有喜了,已近兩個月。」

  顧廷燁略一抬手,沉聲道謝:「有勞先生了。」他那短命討債的大哥是六月掛掉,緊接著是不情願的守孝,三個月純潔的夫妻生活,如今正是冬月中旬,很好很好,果是天佑人和。

  他面上淡然,心裡卻著實高興,待卓太醫診畢,又請他去書房,足足問了一盞茶的話,直問得卓太醫快失笑了才放人走,並封了一份厚厚的診金。

  這晚顧廷燁沒去外書房議事,早早洗漱後便上榻,他的言辭素以鋒利見長,攻擊爭吵是把好手,卻不擅勸撫,此刻也不知說什麼好,只緊緊擁著明蘭。溫熱的男性氣息濡濕得噴在頸後,背後貼著他厚實的胸膛,一隻大手無意識的覆在自己的小腹上,雖二人間默默無語,明蘭卻能感受他心中的喜悅。

  這樣安詳美好的氣氛中,明蘭睡意漸濃,半睡半醒間卻聽背後一聲輕歎,似有濃濃化不開的情緒,她心中大奇,扭轉身子面對著他:「做什麼歎氣呀。」

  夜深漏重,屋中靜默如水,過了半響,顧廷燁才低低道:「忽想起了昌哥兒。」

  昏暗中,明蘭陡然睜開雙眼,快入睡的腦袋急速清醒,天知道這個話題她已經好奇了多久,偏顧廷燁始終諱莫如深,她也只好忍著不談,沒想今晚他自己說了。

  「…蓉姐兒這孩子,到我身邊也許多日子了,她雖從不提及,但我曉得她心裡也是惦記的。說起來,昌哥兒母子如今怎樣了?」她柔聲輕問,心裡貓爪撓似的。

  又是一陣漫長的沉默,顧廷燁微微躺平了身子,才道:「衣食不愁,在莊子裡平安度日,如此罷了。」聲音中滿是悵然之意。

  「侯爺……是不是悔了?」明蘭愈發貼近他的胸膛,深寒的夜裡,溫暖堅實的身軀何其令人眷戀。

  「不悔。」兩個字的回答,出乎意料的平靜。

  顧廷燁展開胳膊,讓明蘭枕在其上,「我一十六歲結識曼娘,迄今十年有餘。她是什麼人,我太清楚了。」頓了頓,暗中一聲輕嗤,他似是苦笑了下,「她雖為女流之輩,卻比尋常男子都強。她若要成一件事,自是事半功倍,但若要壞一件事,卻也是防不勝防。我……不能叫你,叫我們的孩兒,叫以後的日子,都冒這個風險。」

  這次輪到明蘭沉默了,過了會兒她才輕道:「這是我第二回聽你誇她。她…就這麼能耐?」

  一隻大手溫柔的撫在她的臉上,帶著老繭的虎口略粗糙,輕微的砂刺感在柔嫩的肌膚上,有些麻麻的感覺。在這清冷的夜裡,顧廷燁的聲音格外淡漠:「她膽識過人,素有急智,能忍人所不能忍。想扮出什麼樣子,就能叫旁人深信不疑,便是漕幫的兄弟也對她誇不絕口。伴我近十年,幾乎未露破綻。若非我有心探查,怕至今不知她的為人。」

  明蘭心裡如打翻個油鹽鋪子,五味陳雜,只能悶悶道:「術業有專攻嘛。」演藝專業的高材生,當然有兩把刷子了。

  顧廷燁聽出她口氣中的抑鬱,呵呵笑了起來,彎臂把她緊緊摟住,揉來揉去好一陣揉搓,親昵道:「你個傻丫頭!」

  明蘭叫他揉壓著臉頰變形,話都說不清楚了,忙舉手去隔,卻力氣不夠無法成功,便伸爪子去他腰間呵癢癢,顧廷燁忍不住發笑,忙一巴掌拍下去,把個不老實的胖爪子給按住。

  兩人笑鬧了好一會兒才停下,互擁著靜靜躺了會兒,顧廷燁望著暗沉沉的床頂帳幕,映著窗紙透來的微光,微微晃動,飄蕩如三月春江裡的水紋。

  他忽憶起那年,初初見她。

  那日剛下了戲,不知誰起的哄,一眾錦衣華服的輕狂公子便簇擁著往後台去,要去尋當時正紅的小旦春雪玉,瞧瞧他卸妝後是個什麼銷魂模樣。然後,他遇見了曼娘。

  十來歲的秀麗女孩在庭院角落等候兄長,一身粗布舊履,不施脂粉,套著寬大的水袖自顧自頑著,一邊婉轉起舞,一邊清聲緩唱‘妾身如蒲草,垂江蒲,隨水流,浮游無根,望君萬萬憐之’,悠揚回味。

  此情此景,引得一眾貴胄少年俱是駐足,多看了幾眼,有幾個出言輕佻,他忍不住仗言解圍,催眾人趕緊,免得春雪玉叫旁人捷足先登,先行請了去。

  那幫迷暈了戲的公子哥們果然發急,忙著往裡趕,片刻間人群散去。

  那女孩抬頭深望他,眼中盡是感激,四目相對間,直羞得她面上緋紅一片,低著頭,一句話也不敢說,他不免心生好感。女孩其實並不美甚,比之繼母新給他的兩個俏丫頭頗有不如,卻獨有一份天然羞澀之態,清新的宛如江邊垂柳,柔致楚楚。

  他並非戲迷,但那句唱詞卻叫他深深記住,許多年後他才想到,其實曼娘一開始就說明白了的,她確如蒲草,看似柔弱,實則堅韌,百折不撓。。

  「她樣樣了得,偏心術不正,做起事來,全無顧忌。我該對她說的都說了,能給她的也都給了。」顧廷燁黯然道,「只是昌哥兒……」

  明蘭靜靜聽著,忽覺心頭一陣發虛:「不把昌哥兒接來,是…為著我嗎。」

  「不是。你別往自己身上攬;是曼娘自己不肯。」顧廷燁摟緊她,輕撫慰道,「她口口聲聲不願嫁人,求我給她留個依靠。」說到底,他還是心腸不夠硬。

  這真是個經典的選擇題。

  富有的父族向貧寒的灰姑娘出條件,只要孩子不要母親。如果放棄孩子,那麼孩子能享受榮華富貴,光明的人生;如果留下孩子,那就只能和母親一道挨窮。狗血一點的電視劇,最喜歡讓一對兄弟或姐妹去走迥異的道路,釀造諸多淚點,多年後普天同哭。

  「既定下了,便不會再變。」顧廷燁語氣平靜,斬釘截鐵,「我也並非撂開手不管。我會護他周全,會著人教養;但不能入族譜,顧家也沒這個子孫。」話說到這裡,明蘭忍不住從他懷裡抬頭,可惜屋裡暗的很,看不出他臉上的表情,只好又躺下了。

  他到底還是留了一手。

  世上有幾個無師自通的天才,哪怕是驚世如莫札特之流,也大多自小長於音樂世家,就算沒有特別教育,也是耳濡目染。試試讓莫札特生於世代殺豬人家看看,天天見的都是血肉橫飛,長大了,怕也覺得砧板比五線譜親切的多罷。便是顧廷燁自己,也是老侯爺冬夏不改的,一拳一腳一刀一劍,日日年年教出來的。

  昌哥兒長於鄉野,左右都是農夫小販的孩子,沒有得力的師傅打基礎,沒有出色的先生點撥,只教他些尋常的經濟學問,長大後多半會成為一個幸福富裕的小地主。

  如果他媽不天天灌輸仇恨的話。

  這是個階級分明的社會,最好的教育資源都是固定的。為著盛氏非大族世家,盛紘費了多少力氣才能請到莊先生來家裡開塾。問問莊老,願不願意去鄉下教個戲子的非婚生子,哪怕顧廷燁親自出馬,昌哥兒再驚采絕豔的慘絕人寰,都難保人家會大怒的拂袖而去,並認為你是在故意羞辱讀書人。

  明蘭總算明白顧廷燁為什麼歎氣了;他是在內疚。為了嫡出子女永無後患,他提早一步去除威脅,從族譜上庶長子的名頭,到昌哥兒可能有的發展,全都除掉。

  大手覆在小腹上,熾熱滾燙的體溫透過衣料,滲透肌膚,明蘭忽覺腹中這個小鬼挺有福氣的,遠在來到這個世上之前,父親便已不自覺的替‘他’打算起來了。

  「我曾設想過,倘若昌哥兒與你生的孩兒有爭。我定是要護著‘他’的,決不叫任何人欺侮‘他’。如今想來,老爺子,他……」靜謐的暗夜中,顧廷燁的聲音竟微微發發顫。

  幼時他曾聽到過嬤嬤們閒聊時,說‘侯爺著實太偏心’,如何處處偏著大少爺云云,如今事到臨頭,沒想他也是一樣!細想起來,他甚至還不如父親,至少父親仔細教養了他。

  「人心果然是偏的……」

  廢話,人心當然是偏的,有幾個人心臟長在正當中的!

  明蘭心頭劇烈跳動,她敏銳的察覺到顧廷燁語氣裡的愧意。現在他對嫡妻嫡子的愛護之情占上風,將來卻未可知,有些事情當時不說,過後就會成為萌芽的惡果。想到此處,她當即道:「侯爺,你可是覺著,你幼年之時和昌哥兒有些相似?」

  顧廷燁愣了下,愕然道:「這怎會一樣?」他是合法合禮的嫡子好不好,另一個則連名正言順的庶子都算不上。

  明蘭急追一步,語氣溫存柔和,故意帶著些戲謔的笑意:「那…侯爺,可是覺著曼娘與婆母的遭遇有些相似?」

  顧廷燁語氣急促的便如跳起來一般,瞬間做出反應:「曼娘和母親怎可相提並論!」

  白氏本來就出身富豪,錦衣玉食,帶著救命銀子嫁入顧門,屬於對夫家做出巨大貢獻卻受到不平等待遇的;而曼娘……別的且不說,數次累得他老父氣倒,全家不寧。

  思及此處,顧廷燁忍不住用力掐了明蘭一把,半笑半教訓道:「你胡言亂語什麼!待孩兒出來後,看我不收拾你!」語氣明快,再無適才的悵然之意。

  明蘭要的就是這個效果,她呵呵笑的可愛,很老實的道歉,並保證再也不敢了;說了好一通話,兩人才心神舒暢的睡去。

  入睡前,明蘭忽然一陣苦笑。回頭浪子顧某人大作情感剖白,感人至深,可惜遇上了她這個世俗的小市民,只想著如何為自己的孩子創造更好的生存環境。

  不到天亮,寧遠侯府上下俱知昨夜太醫來過了。

  「有身孕了?」太夫人剛起身,正坐在羅漢床上用早飯,聞言擱下筷子,拿帕子斯文的擦拭嘴角,「這可真是巧了。昨日她姑姑才說了兩句,即刻便有孕了。莫不是話趕話的罷。還是叫太醫好好瞧瞧,別為著賭氣。」

  一道用飯的邵氏小心的賠笑:「說是確診無誤的,已有兩個月了。」

  太夫人輕輕吹著碗中的燕窩,聲調輕柔:「那便是真的了。說來傷心,她既早知道了,又何必瞞著大傢伙兒,怕什麼不成。若昨日就說了,也好叫她姑姑高興高興。」

  邵氏笑道:「說是昨夜剛知道的。」太夫人輕哼兩聲,不再說話。

  坐在下首圓桌用飯的朱氏微笑道:「待娘用過飯後,咱們一道去瞧瞧二嫂罷。適才我聽聞,府裡的管事婆子正過去道賀呢。」

  她旁邊的顧廷燦面色不悅,用筷子快速撥著碗中的食物:「哼,好大的排場。母親和嫂子們去罷,我就不去了。」語氣矜持,高貴淡然。

  「你這不懂事的丫頭!」太夫人罵道,「你大嫂不便出面,三嫂又顯懷得厲害,本指望你二嫂替你張羅婚事,如今你還敢推三阻四!」

  顧廷燦對著母親撒嬌:「娘,您先別說我呀。二嫂如今還能替我操持麼?」

  ……

  「自是不能了。」明蘭笑吟吟的側躺在炕床上,慵懶的慢慢起身,規矩的坐好。

  太夫人心中有氣,她也知讓孕婦操持不妥,但乍聽明蘭推脫的這般順溜,卻也不悅:「你妹子也是,好容易尋著門好親事,卻無人幫忙。唉,我有三個兒媳婦,要緊時候,卻一個也指望不上。」邵氏低頭不說話,此刻朱氏沒來,她就成了贅子。

  「怎會無人幫忙?您別急呀。」明蘭故作驚訝,微笑道,「媳婦早想過了,咱們不是還有幾位嫂子嗎?旁人不說,煊大嫂子便是頭一個熱心的。但凡您吩咐一聲,四叔父和五叔父兩家,哪個不來幫忙。怕是到時候搶著來呢。」

  「這個……到底是分了家的。」太夫人遲疑。

  「分了家,那也是一家人呀。」明蘭早備好了說辭,「煊大嫂子做事周全,您是知道的。到時候,前頭有煊大嫂子張羅,後頭有我和幾位嫂子們陪著客說話,再有您老坐鎮,還有什麼辦不好的。叫外頭看了,既說咱們三房和睦依舊,還得了熱鬧,豈不好?」

  太夫人細細一想,果然如此。她是聰明人,只需對己有利,從不做意氣之爭,當下便笑著答應了。屋內又是一片和氣,邵氏只能低頭暗歎,她是個鈍人,既看不明白太夫人的底細,也看不清楚明蘭的深淺。

  顧廷煜過世至今,太夫人隻字不提管家和家財之事,顧廷燁夫婦是做小輩的,不好主動提起,如今顧廷燦出嫁在即,還不知……唉,卻不見顧廷燁夫婦有半分著急的。

  隨著報信的人回來,最先來道喜的便是明蘭的娘家。她原以為不過送份禮來,頂多王氏過來看看,提點兩句‘好好養胎’,算是盡了嫡母的本分,誰知,不過下半日……

  「祖母?!」明蘭驚愕得看著眼前這位端莊肅重的高貴老婦,忙不迭的要從炕床上翻下來,「您怎麼來了!您都這麼大年紀了。」

  「別動別動!」盛老太太見明蘭敏捷的伸手,險些嚇出一頭汗來,忙大喊著,「你給我好好躺著,別動的太快太急!」

  丹橘連忙上前按住明蘭,小桃則很機靈的拖了張太師椅來放到炕邊,讓房媽媽扶著老太太坐到明蘭身旁,王氏只好委屈的坐在後頭了。

  「你個猢猻,沒見過我呀!閻羅殿要收我且還早呢。」盛老太太一坐定,便忍不住罵起來,「頭三個月最要緊,動什麼動!仔細我捶你!」

  明蘭樂的眉開眼笑,小猴子一般扭著身子,蹭蹭挨到老太太身上,嬌聲道:「這許久沒見我,祖母可是想我得緊罷,尋著個由頭便來瞧我了。」

  盛老太太摟著小孫女,一邊嗔罵,一邊拍打她的肩:「自己都要做娘的人了,還這般沒體統!直起身來,好好坐著,像什麼樣!沒你個猢猻在跟前,我反倒順當了,約能多活幾年!」

  偏明蘭是個牛皮糖投胎的,從不知怕她,本就想念祖母,好容易見了,粘得愈發急了,還滿口胡說八道什麼‘瞧祖母人也瘦了皺紋也多了定是想她想的’,‘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相思催人老’云云。鬧得她又好氣又好笑,恨不能拖過來打一頓,又恨不能跟小時似的親兩下。

  祖孫倆自顧自的笑鬧,只說得一旁的王氏被冷落的臉色發青,才正經的說上話。

  「該注意的事項你怕比我還清楚。總之,這些日子要當心,吃的傳的,甚至熏香爐,銀絲碳,還有園子裡的花草,你都要注意。尤其身邊的人。這個時候,寧可冤枉了,也不可放過;若怕傷了人和,便先把人押到莊子裡,回頭再查清發落不遲……」

  「祖母,我省的啦。」

  不知第幾遍這麼說了。老太太不斷叮囑,明蘭為著叫她放心,只好不斷重複這句話。

老太太殷殷囑咐,又轉頭對崔媽媽道:「你是湯藥上辦事辦老了的,旁的人我也不遣了,這孩子我只託付給你了。」

  崔媽媽忙福身道:「老太太的話我記下了。夫人自小就是我服侍的,我拿命說一句,便是天塌下來,我也要護夫人和小主子周全。」

  老太太滿意的點點頭。

  明蘭心裡感動,但也被囉嗦的耳朵發麻,忙見機岔開話題:「咦,全哥兒怎麼沒來?不知可還記得我這姑姑嗎?」

  王氏總算逮著機會說話,忙道:「這孩子近來皮的很,怕吵著你,便沒帶來。」

  「那慧姐兒呢?可好。」

  提起小孫女,王氏也是滿臉笑容:「要說這小丫頭呀,比她哥哥強十倍,不哭不鬧,又乖巧又熨帖,見人就會笑。你爹和老太太都喜歡的什麼似的。」

  「那比大姐姐和五姐姐如何?」明蘭故意打趣道。

  王氏白了她一眼,大聲道:「若比她們,那就強出百倍了!」

  明白笑得歡快,指著王氏,俏皮道:「祖母,你聽你聽,太太見異思遷,有了孫女就忘了閨女,回頭我告大姐姐和五姐姐去,你可得與我作證。太太如今變心嘍,不疼她們了!」

  屋裡眾人一齊噴然,丫鬟婆子們側臉偷笑,老太太用力摟著明蘭,嘴裡笑駡著‘猢猻猢猻’,王氏笑得滿臉通紅,直拿帕子捂眼角,適才的些微不悅也散了去。

  「旁的沒什麼,就是楓哥兒的婚事,已定在開年春,你是沒法來了。」老太太慈愛的望著明蘭,「回頭叫你姑爺來吃酒便是。」

  明蘭笑著點頭,王氏想起一事,也道:「你大姐姐本想來的,這陣子卻叫事給絆住了,說是待空了,便親自來瞧你。」

  「大姐姐若忙,就別來了,自家姐妹,不必多禮的。」明蘭擔心華蘭不好出門,免得她又和那極品的婆母打交道。

  「不妨事的,她說可來的。」王氏笑著道,「她如今覺著自己是過來人了,大約緊著來提點你,好顯擺一番能耐罷。」

  眾人又是一陣笑。沒有人提起墨蘭。

  ……

  孕婦的生活是怎麼樣的呢。頭三個月坐胎期間,連散步等運動都不好多做,只需吃吃睡睡,過著豬一樣的生活。其實根本不需要考慮,完全依賴本能,如今的明蘭跟一頭小豬沒什麼區別,吃完了就發困,睡醒了就覺著餓,見了人就半清不醒的哼哼兩聲。

  此外,還翻著花樣想吃的,一忽兒甜一忽兒鹹,一忽兒辣一忽兒淡,有時連清水都覺著有氣味,有時又聞不得飯味。

  此時便顯出前紈絝子弟顧廷燁的能耐了,只有明蘭想不出,沒有他弄不到的吃食,什麼犄角旮旯隱沒市井的攤販酒樓私家菜,川贛徽浙,各家菜系,他隨口指點路徑,須臾可得。

  坐在對面,瞥一眼奮力吃喝的明蘭,再瞄一眼她尚且平平的小腹,開始走神,無限美妙幻想,他心裡就跟揣了罐蜜糖般。

  如此過了三五日,明蘭依舊幸福如豬頭。那邊廂,卻出了事。

  小桃十分興奮得跑來報信:「楊家姑老太太來了!」明蘭懨懨的伏在炕上,沒好氣道:「什麼大事,也值得你這般。去說一聲,我身子不適,就不去請安了。」

  「不是的,夫人。」小桃臉蛋紅撲撲,大冷天額頭上居然冒著熱汗,「姑老太太誰都沒叫,只關起門來和太夫人說話,好似在跟太夫人發脾氣呢!」

  ……

  「你到底給廷燦備了多少嫁妝!」楊姑老太太如風火輪一般趕來,風度盡失,拍著炕几質問。

  太夫人心頭不喜,但還是擺出笑臉:「喲,你這做姑姑這就過問起侄女兒的嫁妝來了?放心,定叫公主與駙馬滿意,叫你長臉!不敢說十里紅妝,卻也是京城裡數得上的。」

  「你胡謅什麼!」楊姑老太太擦著額頭上的汗,是冷汗,「你嫁進來幾十年了,顧家嫁女的慣例你是知道的,你這回給燦兒備的嫁妝可是超出許多了?」

  太夫人垂下眼瞼,慢慢抬手去拿茶碗,不說話。

  楊姑老太太氣急敗壞道:「我不是來給自己抱冤的!也不是來算後賬的!你要給燦兒備多少嫁妝是你的事,可你為何遲遲不將家產交付於廷燁夫婦!」

  太夫人嘴角一歪,諷刺的笑出來:「怎麼?他們終於忍不住了,到外頭嚷嚷去了。還真道他們不屑這點子家業呢,鎮日煊赫的不可一世。」

  楊姑老太太見她這幅樣子,深深吸一口氣,撫平氣息道:「我不是與你說笑的,這事若沒辦好,廷燦的婚事怕也要黃!」

  「什麼!這是從何說起!」太夫人急了,當即撐著桌子起來。

  「就從今早我去駙馬府討要庚帖說起!」

  太夫人微微顫顫的坐下,一臉不明所以。

  楊姑老太太順平了氣,緩緩道:「前幾日,駙馬府來人說庚帖的事,我特意緩了幾日,也讓燦兒擺擺架子。至今日,我才和黃家世子夫人一道去駙馬府,原想著先拿了韓家三公子的庚帖,再來換燦兒的,誰知……哼,觸了好大一個黴頭!」

  「怎麼?韓家變卦了?」太夫人驚懼交加,聲兒都打著顫。

  「也不是。」楊姑老太太想起今早在公主面前的窘迫,直氣得牙癢癢,「說起來,慶昌公主也氣得夠嗆。……昨日宮裡設宴,皇家貴眷都去了。沒開席前,貴眷們便聚著吃茶說笑,也不知誰提了句韓顧兩家正在議親。大夥兒便你一句我一句的道賀起來,還有誇燦姐兒才氣高的,慶昌公主雖未說什麼,但心裡也是高興的,本來好好的,誰知誰知…!」

  「你倒是快說呀!」太夫人發急。

  楊姑老太太怒道:「誰知林鄉大長公主忽說起了嫁妝之事!說顧都督承襲爵位已半年有餘,連顧家祖產的邊都沒碰到,至於闔家管制,還有功臣田,福祿田,更是牢牢把在你太夫人手裡,寧遠侯夫婦徒坐了個空頭爵位!呃,你也知道,這林鄉公主和慶昌公主素來不和的。」

  同是庶出,慶寧大長公主好歹是養在靜安皇后跟前的,多少占了些名分,林鄉公主的生母位居寶林,末了,卻不如宮人所出的慶昌公主風光,是以,這姐妹倆自小愛別苗頭。

  太夫人緊緊攥著茶碗,深得幾乎嵌進掌心。楊姑老太太繼續道:「總算你人緣不錯,席上也有人替你說話的,說你也是不放心他們夫妻年紀輕,打算交代清楚,才好託付呢。誰知有人當面就風言風語的嗤笑起來,說,若是親娘不放心兒子兒媳還情有可原,你一個後娘把著家產不放算怎麼回事?!也不怕瓜田李下!」

  楊姑老太太說的氣急,喝了口茶,潤潤嗓子:「這時慶昌公主還好,只淡淡說你即刻便會交托的,旁的外人有什麼好議論的。不想那林鄉公主又譏諷了一句,‘莫不是要等嫁出女兒後再交付?這感情好,有這樣體貼的親家,姐姐您可是大有福氣了!’這話是什麼意思,誰聽不出來。慶昌公主氣得當時就想砸茶碗了!」

  太夫人氣的全身發抖,嘴唇顫的厲害,卻發不出聲音來。

  「這也罷了。林鄉公主那張嘴,大夥兒都知道的,最是厲害不饒人,也幾個人當回事。可待到開了席,慶寧公主陪著兩宮太后和皇后來了。」

  楊姑老太太艱難的咽下唾沫,「皇后隨口問了句‘適才說什麼這麼熱鬧呢’,林鄉公主忙把這事說了。為怕局面不好看,幾位長公主郡主,還有王妃郡王妃們,都笑著幫忙來圓場,兩宮太后取笑了幾句,本來事情也過去了。可是……慶寧大長公主,玩笑般說‘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怪道妹妹能與鎮南侯夫人成妯娌呢’。慶昌公主強忍著,才沒暈厥過去。」

  太夫人半身冰涼,再無話可說。

  鎮南侯爺素愛豪闊,不善經營,侯府內囊空虛,侯夫人潑辣蠻橫,頗有手腕,索性打起兒媳嫁妝的主意,前後娶進的三房兒媳,俱是帶著萬貫家財進門的,自然的,家門就不怎麼高明了。慶昌公主素來厭惡長嫂的這種市儈俗氣的行徑,恨不能進水河水劃清界限才好,如今卻被相提並論,她自是氣的非同小可。

  這番話說完,姑嫂倆久久無語,好半晌,太夫人才恨聲道:「自來嫁女兒,多陪些嫁妝是常理,她們竟,竟這般氣人!」

  楊姑老太太大約是氣過頭了,反而鎮定下來:「老嫂子您就別糊弄人了。按著顧家嫁女的慣例份子,再添上你的嫁妝,也很了不得了。您原有多少嫁妝,我多少齊也知道。您要厚嫁女兒,成!從你自己那兒出,別拿顧家的祖產呀。」

  「燦兒是老侯爺唯一的嫡女,厚嫁些怎麼了?!就是陪些祖產,又如何!前幾年宣門侯嫁女兒時,幾乎出了一半的家產!更別說那年平寧郡主出嫁,襄陽侯陪嫁了多少!」太夫人執拗起性子來。

  楊姑老太太也有些氣了,大聲道:「我的確不是老太公唯一的嫡女。只知道,要陪祖產也成,那得當家人自己發話!如今顧家門裡你是當家人嗎?二小子廷燁才是!你不經當家侯爺同意,便私自把顧家祖產做了陪嫁,算哪門子道理!以後人前人後風傳,後娘把持家產,把祖業半空了給女兒做嫁妝;你半輩子的臉面還要不要,你閨女的名聲還要不要!」

  「好罷!要當家人發話!」太夫人如困獸便不肯屈服,「外頭人怎知老侯爺沒發過話?」

  楊姑老太太冷笑道:「我那老哥哥發沒發過話,我是不知。不過廷煜臨終前把族人叫齊後出具的兩份卷宗,我卻是知道的。不單家裡人知道,外頭人知道的也不少。好端端一個病入膏肓的人,做什麼臨終前還不能安心,非要折騰這勞什子。你當外人沒腦子,不會想的嗎?」

  還能為什麼,不就是怕弟弟不知家產詳情,被繼母私吞了去。

  爭執了好幾句,兩人俱是疲憊,又是半晌無話。

  楊姑老太太長長歎氣道:「我也是有閨女的人,你想厚嫁女兒的心思我還不知道。可好人家是要名聲的,公主能如此,正說明她磊落,韓駙馬家實是門好親事。可你若執意如此,那公主府這門親我可不敢張羅了。您另請高明罷。」

  太夫人心思百轉千回,一下委頓在椅中,忍不住哭道:「我苦命的孩子,眼看著父兄指望不上,原想多給她些傍身的,卻沒想又叫人算計了去!」

  楊姑老太太揮揮手,滿是倦意:「你自己好好想想罷。反正這庚帖我一時是拿不來了,不過要快。這一過了年,燦兒的年紀可就……唉,孰輕孰重,你自己思量罷。」

  一把歲數的人,上半日受人奚落,下半日跟人爭執,楊姑老太太也是疲倦得很,懶得再說什麼,又喝了半盞茶,便告辭了。自家府邸,熟門熟路,很順腳的迅速往外走去。

  這件事越想越頭痛,一路上連話她也懶得說,踩著樺木雕的雙板小矮凳,撐著門房婆子的胳膊,趕緊上了馬車。堪堪在車口坐定,剛要往裡挪動老邁的身子,猛見得車廂裡頭已有一人,黑憧憧的人影,端坐在車裡正座上。

  她差點嚇出毛病來,細細往裡一瞧,驚呼道:「怎麼是你?!」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8-24 04:50 PM

本帖最後由 chenliping3410 於 2013-3-7 08:04 PM 編輯

第162回

  外頭傳來車伕揚鞭吆喝之聲,隨即車輪轆轆起行,半昏半暗的車內,錦簾揚動間,外頭的亮光散落幾絲入內,叫裡頭亮起些許,坐在那裡的人不是顧廷燁又是誰。

  車中出奇的靜,他身形微傾,緩緩道:「姑母,多日不見了。」

  楊姑老太太做夢也想不到他會於此處出現,大驚之下僵坐在原地,愣了片刻,才尖聲質問道:「你在此作甚!」

  顧廷燁並不就此作答,卻悠悠然的另作他言:「當年宣門侯嫁女,可謂京師盛況;平寧郡主出閣,襄陽侯更是隨嫁無數,太夫人豔羨也是難免。」

  楊姑老太太的眼皮猛然一跳,直看顧廷燁——她從太夫人處出來尚不足半盞茶功夫呢!她沉聲道:「好靈通的耳目,今時果非往日了。」

  顧廷燁似絲毫不以為意,微笑道:「約十幾年前,宣門侯奉旨鎮守西北延同州,不料受了西戎重兵突襲,時城中只幾千殘兵,救援不及,眼看城破之時,宣門侯父子四人就要殉城,鄰城大族芮氏得了信,致仕在家的芮老督軍耿直,當即遣了族中子弟及家丁府兵來救,終撐到援軍到解圍。宣門侯一家得保,可憐芮老尚書滿堂兒孫,只剩一庶出幼子。」

  說完這些,他便不再繼續,只定定看著楊姑老太太,目中似有輕嘲。楊姑老太太胸中氣憤湧上,卻又不便發脾氣,當年之事她如何不知,所以適才方與太夫人那般口氣。

  顧廷燁對這幅表情十分滿意,這才又慢悠悠的:「後宣門侯回京,便將嫡出麼女嫁於芮家小公子,半數上的家產盡數做了陪嫁。不知韓駙馬家於顧氏是否也有如此深恩厚德?」

  楊姑老太太臉色都發黑了,牙齒發出輕微的切格聲,依舊不出聲,做非暴力不抵抗狀。

  「至於平寧郡主出閣…」顧廷燁笑了笑,「當時侄子年紀還小,只記得這門親事還是楊家老太君親自做的保媒,姑母也帶幾位表兄去吃過酒的,難道不知其中干係?」

  楊姑老太太依舊用沉默對抗,拒絕交流。顧廷燁漸漸斂去微笑,肅然冷聲道:「姑母倒是改了性子,這般心平氣和,想來太夫人定是下足了『功夫』的。」

  楊姑老太太本就性烈,忍耐不住的高聲道:「你不用激我!我這把年紀了,連重孫子都快有了,不怕你攀三汙四。你只說,你到底要如何!」

  「不要如何,不過要姑母一句話。」顧廷燁語氣淡然,便如無形的手掌按壓著對方,隱然威勢,楊姑老太太忍了又忍,重重呼吸幾次才道:「……沒錯,這事是她做的不地道,我已說過她了。倘若她不改,這門親事我是斷不會插手的!如何,你可滿意了?」

  這話說的又氣又急,便如連珠炮似的,顧廷燁唇角露出一抹淡笑。

  楊姑老太太難捺氣憤,皺褶的眼角拋出目光,瞥了他一眼,又道:「這事雖不對,可也情有可原。誰叫燦丫頭少個依仗,有能耐的兄長指望不上,她娘能不憂心麼?她一輩子仁善厚道過來了,臨了不過做錯了這一件事,你犯得著這般不依不饒嗎!」

  顧廷燁面露輕蔑,冷哼道:「顧家上百年都沒動過的功臣田,她說送就送了,這種仁善厚道還不如不要!」一字一句,便如利刃。

  楊姑老太太毫不認輸,怪腔調的出聲譏嘲:「不錯,我差點兒忘了,還是全靠了你娘,顧家祖產才保了下來;不用你來提醒,顧家老少都念著這恩德,不敢忘呢!」

  「是以顧家如此報答?!」顧廷燁的目光冷徹似冰。

  「笑話!你頑劣不馴難不成也是顧家的過錯?成日外頭胡鬧,你老子難道沒罵過沒教過。自己爛泥扶不上牆,卻來怪旁人!」

  這番話若是早些年說,顧廷燁定然大怒,然此時他早叫江湖風霜打磨得皮糙肉厚,並不以為意,只冷冰冰的譏嘲回去:「我做的事我從不抵賴!可顧家只我一人如此?老爺子蒙在鼓裡不知道,姑母你在外頭也不知道麼。」

  姑侄倆性子有幾分相似,一句緊著一句,針鋒相對,誰也不讓誰,楊姑老太太叫最後一句噎住了。京中繁華,各種玩樂花樣極多,權貴子弟或多或少有些陋習,不過待成年娶妻後,或能好些,或學會了怎麼遮掩,收拾自己的爛攤子。

  顧廷炳貪財,覬覦富貴顯赫,顧廷煬好色,小媳婦窯姐從來葷腥不忌,二人何嘗不曾在外惹過禍事,及至人命官司,這些種種,都叫太夫人幫著擺平瞞住了,故而四五兩房對她感激不盡。偏到了顧廷燁這裡……

  「與鹽商家結親家,叫姑母在楊家丟人了?」顧廷燁緩下肩頭,斜靠著車壁,不徐不急的半嘲半笑。

  楊姑老太太一時無語,往事驀然湧上心頭。

  那時她連生了兩個女兒,眼看庶長子一日日大了,婆母厲害,幾個妯娌又都不省事,她身為長媳有萬般難處。偏偏娘家長兄又娶了這麼個不登對的夫人,夫家明裡暗裡多少嘀咕嘲諷,便是吃飯菜淡了些,都會叫人打趣「大嫂當家也太節儉了,不如跟你娘家嫂子家要些鹽回來」,然後狠狠笑上一頓。她素來心高氣傲,不願解釋,只能強忍著賠笑臉。

  她曉得大哥為難,秦氏大嫂可憐,娘家父母也是無奈之舉,便一腔無處宣洩的怨憤都撲向了白氏,自然,也延及了顧廷燁。

  她喉頭咕咚幾下,想說些什麼,卻未能成言,一抬頭,見暗光浮動,透進車內的光已非青白明亮,而是一片昏黃泛紅的落日餘暉,對面端坐的人寬額挺鼻,竟與記憶中那張老邁垂死的面容驚人的相似。

  「大哥……你爹過世前,一直惦記著你。」她忽然開口,眼神異常黯淡,彷彿頃刻間垂垂衰老許多,話音低啞發澀,「後來,大哥已不認得人了,只不斷叫人去尋你回來,別在外頭風餐露宿,怕你吃苦受罪,可惜……」

  雖是如今早就知道的,再次聽得這些,顧廷燁依舊心頭揪緊,一陣窒息般發悶。

  「今日既說到這裡,索性把話說開了。從一開始,我就認定你娘不配做顧氏宗婦,加之後來你的所作所為,愈發覺著你也不配承襲爵位。是以,有些事我便是知道,也不曾開口。誰知人算不如天算,如今……」楊姑老太太緩慢的直白敘述,目光緊繃的幾近慘澹,其實自長兄過世後,她心中有愧,便不再踏足寧遠侯府。

  想到這裡,她忽心中起了一股傲氣,昂頭冷笑道,「姓顧的起手不悔。我不是老四老五,一個糊塗,一個沒骨頭!你落魄時我不曾幫扶過,如今你飛黃騰達了,我也不來沾你的光!你成親我都沒來,你大可當沒我這個姑母,便是楊家有朝一日大難臨頭,我也絕不來尋你!」

  斬釘截鐵的說完這些,一身老骨頭似都散了架般,她啞著嗓子道,「可燦姐兒……煒侄子是個安逸慣了的,你與她兄妹情分寥寥,她外家東昌侯府是早就不成了的。我,她的終身大事我不能坐視,好歹給尋個妥帖的婆家,我也算對得住大哥了。」

  「待你妹子的親事落定,我便不再登顧家的門;你放心,也叫你媳婦放心,我不會再來擺姑母的譜。」楊姑老太太咬牙說完這些,頓了頓,低聲道,「……韓家的親事若不成,還得去瞧瞧旁的人家,燦丫頭不懂事,你能幫好歹幫些,到底是親兄妹。」

  顧廷燁是她看大的,生性驕烈,指望他以德報怨純屬做夢,不原樣還回去便不錯了,很難再討得了好去,怎麼可能再仗著長輩架子擺威風。這些她看的很清楚,今時早不同往日了。

  那日上門給顧廷燦說親事,種種刁難意氣,不過是慣性發作,瞧見那對飽滿滋潤的小夫妻,她就氣不打一處來,吃癟回去後也深悔自己沉不住氣,何必自取其辱。可無論怎麼建設心力,一見了這個厭惡的侄子她依舊控制不住的火氣上冒。

  顧廷燁靜靜聽著,至此才忽微笑起來:「這個姑母不必憂心,韓家的親事必然能成。」

  「你……怎麼知道?」楊姑老太太奇道。

  「經此一鬧,倘若韓家應了這親事,兩邊的面子都能過去。」顧廷燁輕嘲著,「七妹妹的歲數已經不起再慢慢挑揀,太夫人眼界又高,必不願屈就的。」

  他輕輕掀起車簾一角,側臉瞧了下外頭天色,「太夫人定知如何做才是最好。」

  「莫非……」楊姑老太太心頭一動,「這樁事是你所為。」

  顧廷燁輕瞥了她一眼,楊姑老太太被這一眼看過,無端心頭發冷,手指顫了幾下,卻聽他道:「姑母可覺著太夫人受了冤屈?」

  楊姑老太太沉默,的確是事實,有什麼可冤屈的。

  「今日能把話說開了最好。」顧廷燁放下簾子,一手輕搭在小几上,「自家人本無什麼深仇大恨的,雖有些齟齬,也不是過不去的。待七妹妹出閣之時,還請姑母來吃酒才是。」

  楊姑老太太細細咀嚼,聽懂話中含義,點頭道:「如今你是一家之主,我省的好歹。」

  她只覺著這一日的勞累刺激幾乎能折去她十年的壽。顧廷燁今日的來意,她清楚的很。其實自己出嫁後已算是外家人了,他不介意多這麼個親戚,但希望少一個來咋呼惹事的姑母,他剛承襲爵位,就把最親近的所有長輩輪番擠兌一遍,傳出去總是不好聽。

  反正自己該說的都說了,以後她少去擺長輩架子,顧廷燁也不會記著舊恨,前塵往事算是過去了;如今又拉不下臉來聯絡感情,罷了罷了,反正少結一個冤家總是好的。

  「時辰不早,侄子這就回去了。」顧廷燁拱手告辭。

  剛叫停了車,掀起車簾,便見車外站著兩個垂淚的丫鬟和個怯生生的媳婦,正是適才扶姑老太太上車的那個,還有一個惶恐的車伕,後頭隨行一隊勇悍矯健的騎馬護衛。

  「老夫人,我,我們……」車伕和那媳婦子急著辯解。

  楊姑老太太不耐煩的揮手:「回去再說。」

  此時天色已暗,這條胡同裡沒什麼人,十分安靜。當頭一個護衛下馬,牽著一匹神駿健壯的馬過來,恭敬的要將韁繩交給顧廷燁,這時姑老太太忽出了聲:「且慢。」

  顧廷燁略略吃驚,回頭看她,又走過去幾步。只聽她急急道:「我知道你不待見她,在你身上,她的確存了不當的念頭,行事也是過了。可這幾十年來,她操持一家老小上下,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你,你好歹瞧在你爹的份上,抬抬手罷。」

  顧廷燁失笑道:「這個,也請姑母放心。倘若至此為止,她不再出什麼麼蛾子,我自不會和婦道人家計較個沒完。可她若還不死心,那就……」他毫無笑意的笑了兩聲。

  姑老太太頹然,她自己也是多年媳婦熬成婆,內宅中的彎彎繞清楚的很,小秦氏是個聰明人,於那些無關緊要的親眷,自是最慈和不過的一個人,可對於擋著她道兒的,下起手來也是不遺餘力的。終歸是多年姑嫂情分,怎麼也算替她說過話了。

  她低聲道:「你能這般想,最好不過的了。」

  「姑母放心。那點子針頭線腦的恩怨,也值得我費功夫!」顧廷燁看姑老太太一臉憂心,冷笑著走開,俐落的翻身上馬,「大丈夫豈能只憑祖蔭,靠自己能耐建功立業才是征途!說到底,倘若三弟有大出息,她在顧家便是鐵打的江山!」

  話音猶落,便聽策馬揚鞭聲,隨著馬蹄打在青石板上的清脆響亮,便如疾風駛過,一行健兒片刻便在胡同深處不見了人影。姑老太太眼看他們離去,獨坐車內,心中思緒翻湧。

  ……

  圍邊以海棠花開雕繪的精緻小圓桌上早已擺好了兩幅碗筷碟盞,明蘭手持一卷『金玉奴棒打薄情郎』的喜笑話本子倚靠在裡屋的美人塌上,讀的津津有味。丹橘從外頭進來,輕聲報導:「夫人可要擺飯菜了?」明蘭騰出一隻手來搖了搖:「不,侯爺還未回呢。」

  丹橘勸道:「也不知侯爺甚麼時候回府,夫人如今是雙身子,不若先用些?」

  明蘭依舊豎著書卷,頭也不抬的打趣道:「我的好姑娘,今兒一天你夫人我已吃了五頓了,便是餵豬也該歇口氣。」

  小桃正一手握著包了錦棉把手的紫銅鉗子,一手舉著鑲凍榴花石的爐頭網罩隔著碳氣,輕輕撥著炭火,聽了這話撲哧就笑了出來。丹橘白了她一眼,上前一步從明蘭手中拿過一隻小小的白玉手爐,走到小桃身旁去加新炭火,剛鉗了兩塊小小的銀絲炭,門口簾子輕輕掀開,崔媽媽端著個小茶盤進來。

  崔媽媽走到明蘭跟前道:「要等候爺也無妨,先把這吃了,一點不撐肚子,不礙著待會兒用飯。」小茶盤上是一盞冒著熱氣的暖盅,掀開蓋子,一股濃郁的乳味果香撲鼻而來,極是誘人。這蛋奶羹是拿新鮮牛羊奶調入一點蛋黃汁,打些蘋果泥進去,放少許碾碎了的琥珀色桂圓粒做點綴,蒸熟蒸透了才好吃。

  「這是今兒莊上裡新送來的雞蛋,剛下來兩個時辰就送到府裡了,新鮮的很,趁熱趕緊吃了。」崔媽媽不由分手,奪過明蘭手中的書卷,往她手裡塞進一把羹匙,臉上的皺紋褶子裡還掛著寒風氣。蛋奶羹美味可口,外加崔媽媽如鐵金剛般站在身旁虎視眈眈,儘管半點不餓,明蘭也只得吃起來。

  崔媽媽見她吃的香甜,寡淡的臉上也浮出笑意,忍不住嘮叨了兩句:「趁夫人這會兒還沒害口,多吃些。當初老太太有身孕那會兒,見什麼吐什麼……」她忽住了口,盛老太太那個早夭的孩兒是個傷心的禁忌,誰也不敢提的。

  她原本就長於服侍和調理,當初能把跟只小貓崽子似的明蘭養的又肥壯又白胖,自是有兩把刷子,奶羹只有掌心那麼點多,明蘭很快便用完了。

  崔媽媽看了眼兩個丫頭,道:「還有些多的,我給你們留了,放在灶上熱著呢,去取來吃吧。」小桃早就肚裡饞蟲叫了,聞言便高高興興的端著空盞出去了。

  丹橘乖覺,知道崔媽媽是私下有話要與明蘭說,便把白玉手爐塞回到明蘭手中,然後放下厚厚的棉簾子,又關上一扇門,自己到外屋守著去。小桃已走到門邊,見此情形有些不好意思,便湊到丹橘耳邊道:「好姐姐,我給你端過來吃罷。」

  「小蹄子,算你有良心。」丹橘笑著戳了一指頭在她腦門上。

  屋裡——「夫人…」崔媽媽不善言辭,說了這兩個字就不知如何接下去。

  明蘭聽得她聲音中有異,微笑著等下文:「媽媽,您說。」

  崔媽媽鼓起一口氣道:「夫人,我聽說三太太又給個丫頭開了臉,叫服侍三老爺的。」

  明蘭微驚:「我記得弟妹剛有身孕那會兒,已開臉了個丫頭了。」何況顧廷煒又不是沒有通房妾室,不至於老婆一懷孕就沒女人可睡。

  崔媽媽神色有些幾分不屑,但還是道:「就是個那個丫頭,說是身子不好,不好服侍了,三太太便又送了個新的過去。」

  「身子不好?」明蘭奇道,難道三太太因妒生恨,下毒手了?

  崔媽媽無奈的咂巴了下嘴,壓低聲音道:「聽說是有身孕了。」

  明蘭愣了愣,哦了一聲。兩人一時都沒有說話,屋裡靜悄,過了半晌,明蘭低聲道:「我知道媽媽的意思。」

  崔媽媽也是萬分為難,自己養大的孩子如何捨得受委屈,可卻也沒法子,她坐到明蘭身邊,握著她的手,艱難道:「夫人,如今你身子不方便,與其將來有個不知根底的上來,還不如叫個可靠老實的去服侍侯爺」

  明蘭心裡苦笑,她就知道會有這一天。

  崔媽媽見明蘭不說話,以為她心裡過不去:「夫人,我曉得你心裡不痛快,可這也沒法子。」想起老太太當年就因納小之事和盛老太爺屢次爭執,最終鬧得夫妻不和,她憂心道,「這些年來我瞧了,這幾個丫頭都是好的,小桃老實,丹橘忠心,綠枝雖嘴巴利了些,卻也是實在人,不如……」

  明蘭緩緩搖著頭,歎道:「媽媽你是盛家的老人了,你可還記得六弟弟的生母香姨娘?」

  崔媽媽冷不防明蘭會忽然提起這個,一時茫然,明蘭補充道:「香姨娘以前就是太太的貼身丫頭,自小陪大,我聽說主僕倆以前好的跟姐妹似的。可是後來呢…香姨娘開臉後,太太就開始忌著她,兩人也生分了。過了多年,香姨娘生下了六弟弟後,那點子情分早沒了。」

  「誰說不是。」崔媽媽歎氣道,「也是香姨娘能忍,無論吃穿用度有多虧待,從不抱怨半句,在人前只說太太的好,連著六少爺,也不敢拿半分主子款兒,太太這才容下了他們母子。」

  明蘭點點頭,香姨娘可說是妾室的典範了,謹慎本分,不敢起半分歪心,在盛家就是管事婆子或得臉的媽媽都比她體面些。明蘭反問道:「可這能說是太太心胸狹隘嗎?女子一旦有了自己的骨肉,那就不好說了…」

  崔媽媽噎住了,這話倒也實在。若生了女兒還好,一個庶女翻不出浪來,妾室還能安分些,若是個兒子……誰不想兒子能有個前程,能多分些家產。

  妻妾和睦,異母兄弟一堂和氣的,畢竟是少數。

  明蘭緩緩道:「用得著的時候,叫她們去做小,沒用時便防著忌著。她們若自己起意也就罷了,不然…這般拿她們當物件使,我做不來。大約是我沒有容人之量吧,沒法子真拿小的們當姐妹待。」古代教育於姚依依不過是個皮囊。

  「夫人說的什麼話,這世上有幾個能拿小星兒當姐妹的,可是,那……該怎麼辦?」崔媽媽口拙,已經沒詞了。

  「總有法子的。」明蘭笑了笑,不欲多說。這個時代的男人想偷腥,簡直太沒難度了,反是抵抗鶯鶯燕燕們的勾引倒需要絕大毅力,她就別上趕著給自己找噁心了,順其自然就好。

  這時外頭丹橘高聲報導:「侯爺回來了。」

  明蘭微微醒神,只見顧廷燁大步流星的從外頭走進來,崔媽媽忙警覺過來,恭敬的站起身,向他請了個安,然後退了出去,明蘭想起身替他寬衣,卻叫他一下抱了起來,兩人半靠半坐地倚在榻首。

  顧廷燁聞得明蘭身上瀰漫著果味的奶香,便在她臉上脖間亂嗅了一氣:「什麼味兒。」明蘭叫他的胡茬紮得發癢,嬌笑著:「剛用了些點心,你若喜歡,不如嘗嘗?」顧廷燁搖搖頭,其實他不喜甜食,不過是明蘭的身上的跟奶羔子似的,香噴噴的極好聞。

  「你跟姑母把話都說清了?」明蘭用力扳正在自己脖子上亂親的腦袋。

  顧廷燁含糊的哼了一聲,明蘭不明白他的意思,又了問了一句:「你不會攛掇人帶著楊家表兄弟去喝花酒吧?」顧廷燁大手撫上她的小腹,不情願道:「當是給這小兔崽子積德了。」

  明蘭很想回上一句『你兒子是小兔崽子,那你自己豈非兔子』,不過姑老太太以後不會來找茬了,終歸是件好事,當下笑瞇瞇的不回嘴了。

  「不過,」顧廷燁猶豫道,「你如今有了身孕,倘若那邊撂了挑子,這偌大的一家子,你該怎麼……?不若,緩一緩。」

  明蘭想了想,對著他的臉,認真道:「你覺著,我可是那種會鞠躬盡瘁嘔心瀝血之人?」

  諸葛亮要是能活到乾隆那個歲數,天下沒準就姓劉了,司馬懿那身板哪熬得過他,身體好,才能繼續逍遙嘛。

  顧廷燁也認真想了想:「絕對不是。」

  回答太利索了,某人有些不爽。

  明蘭其實並不很擔心,如今她懷著身孕,把侯府管好了屬於超常發揮,沒管好也是情理之中,如果有個什麼埋怨,她就去外頭哭訴太夫人故意欺負她,早不交權晚不交權,偏偏她一有身孕就交還了,多好的藉口呀。

  因莊上裡送來的雞蛋有多,放久了也不新鮮,葛婆子做了些酥酪和蛋奶酥皮點心,明蘭吩咐送去各處嘗嘗,蔻香苑也分到了些。

  「嗯,這奶卷子真香,還熱乎乎的呢,許是剛下灶的,姐姐您嘗嘗。」秋娘嘴裡咬了一口,只覺得齒頰留香,讚道,「味兒這麼濃香,也不知放了多少新鮮雞蛋。」

  鞏紅綃撫弄著繡在袖子上的一叢綠蕊杏黃的臘梅:「這是給蓉姐兒的罷,咱們哪有這福氣。若叫夫人知道了,還當我們姐妹整日摳姑娘的好處呢。」

  秋娘停了手上的點心,訕訕的似有些不好意思,在她身後整理食盒的一個丫鬟忍不住道:「姨娘您別嚇唬她了,適才我從婆子那兒接過東西時,人家說的清清楚楚,小的那食盒是給大小姐的,這盒是給您二位的。」說完這句,便氣憤憤的走了,出門時還用力的甩了門簾子。

  「小蓮藕說的是,夫人不會與我們計較這些的。」秋娘目送著她離去,似鬆了一口氣。

  紅綃瞥了她一眼,笑著起身把房門合上,轉身道:「好姐姐,適才是我想岔了,要說以前呀,我還擔憂夫人是個不好相與的,你總算還有和侯爺的幾分情誼在,我卻是飄零獨個兒的,還不知如何叫人揉搓呢。可這些日子下來,夫人待我們可真是不薄呀!」

  秋娘對著燭火有些發愣,歎道:「是呀。夫人,心地極好。」

  紅綃眼神閃動,坐到秋娘身旁,親暱道:「我是瞧出來了,夫人是個厚道和氣的,便是我們一時不慎有個行差踏錯,她也從不往心裡去。」

  秋娘粉面泛紅,知道她指的是哪件事,尷尬的低下頭。

  「如今,夫人有了身子,你可要替夫人分憂呀。」

  秋娘愣了愣:「如何分憂?」

  「你這傻子,自然是侯爺呀。」紅綃笑得鬢邊的珠釵不住亂顫,「姐姐好好想想,侯爺挑剔,旁的人服侍不慣,可夫人這般情況,又不好叫她勞累。」

  能在內宅混到如今,便是再老實本分的丫頭,也必有些本能的心眼,秋娘再魯鈍,也能聽出紅綃是不懷好意。可有時,最淺顯的計謀卻也是最有用的。

  想到顧廷燁身邊沒個知冷知熱的貼心人服侍,秋娘就忍不住憂心,沉寂許久的念頭又跳了出來。與其讓不安分心機深的丫頭尋機得了便宜,還不如是自己呢,夫人想來也能明白。

  紅綃冷眼瞧她神色,知她心思已活泛起來了,當下也不多說,便慢悠悠的回自己屋了。

  秋娘心神未定的回了屋,坐在妝花鏡前望著自己依舊俏麗的容貌,不由得心中澎湃,這時小蓮藕端著盆熱水進來,後頭跟著個拿帕子裡衣的小丫頭。

  「小蓮藕,你,」秋娘咬咬嘴唇,「明兒一早你隨我去給夫人請安,你不是和院裡的幾個姊妹要好麼,你替我打聽些事兒……」

  「姑娘!」小蓮藕氣衝衝的打斷她道,「我雖命不如您金貴,但自十歲跟著您,好歹也忠心服侍了這許多年,要作死您自個兒去!別拿我做墊背罷!」

  「死丫頭胡說什麼呢!」秋娘被吼了個當頭,拍著妝案罵了回去。

  小蓮藕用力把銅盆在架子上一頓,轉身叉腰道:「您別打量著夫人仁善,就吃了豬油蒙了心!瞧瞧五兒的下場,敢去書房獻狐媚,叫管事狠打了一頓,腿都折了,叫挪到莊子裡養傷,便是養好了怕也落個瘸子,我昨兒聽說莊上的媽媽已要把她配人了!如今對面那屋消停了,您倒又要開始蹦躂了?!」

  秋娘臉色一陣青一陣紅,手指緊緊的掐進衣裳料子裡,羞惱道:「我這什麼都還沒說呢!你就倒了一簸箕出來!可忘了誰是主子了!」

  「好了好了!」另一個小丫頭連忙出來打圓場,一邊關門,一邊過來拉著秋娘的手,柔聲道,「好姑娘,別往心裡去,蓮藕姐姐的性子您知道,她呀,就壞在一張嘴上,你們這麼多年的情分了,她也是為了您好!」

  秋娘略略平了些心氣,那小丫頭年紀雖小,但勸人倒有一手,「侯爺的意思已然很清楚了,他把蓉姐兒送到您這兒,是在恩典您呢!將來您也有個依靠,所以您只管盡心照料姐兒便是。若侯爺來尋您也就罷了,可若是您尖著腦袋往侯爺身邊湊,別說侯爺心中膩味,覺著您不知好歹,怕連府中人都要笑話您不知羞呢。」

  這番話說過,小蓮藕也低聲道:「姑娘,都是我的不是,我這張嘴真是禍害!我還不是怕你吃了對面那個妖精的虧,叫她擺佈利用了。蓉姐兒信您,又喜歡您,咱們好好的,太太平平的過日子,比什麼不好。上回夫人也說了,待蓉姐兒滿了十歲,就給您抬了姨娘,若是合適,還要抬舉你老子和哥哥辦差呢。」

  兩個丫頭一個軟一個硬,好說歹說,秋娘雖心有不甘,但卻又瑟縮了。

  服侍秋娘就寢後,兩個丫頭出了門,走出十幾步後才開口。

  「呼,蓮藕姐姐,今日虧得你敢開口,不然秋姑娘又要糊塗了。」那小丫頭拍著胸口。

  小蓮藕歎氣道:「唉,她其實是個聰明人,心地也不壞,就是心裡放不下侯爺,老想著有老天開眼的那麼一日。可她也不想想,過兩年她都三十了,怎麼跟人邀寵!這不丟人現眼麼。夫人就算要給丫頭開臉,身邊那麼多得力可信的不用,還偏用她不成。我隨她這麼多年了,也不認看她去鬧笑話。」

  那小丫頭恭維道:「姐姐你真好,姑娘有您在身邊提點,真是福氣,我聽夫人處的姐姐說起,便是夫人也覺著您是個好的。還叫吩咐你家裡,要好好給你尋門親事呢。」

  小蓮藕紅了臉,啐了一口:「小孩子胡說八道!咱們才多大,就整日惦記著這個!」隨即又歎了一聲,「誰也不是傻子,你乾娘叫我們看著秋姑娘些,也是為了她好。」

  那小丫頭連連點頭:「對呀對呀。」

  小蓮藕冷冷笑道:「其實夫人想發落秋姑娘,還不如看著她惹事,一回結果了呢,不過是瞧著她好歹有些苦勞,不忍心罷了。說起來,萱瑞堂那位主子就最擅這手!」

  萱瑞堂,位於寧遠侯府主院正堂的最正中。

  此時,剛剛入夜,太夫人心緒不佳,怒氣一波一波的往胸口湧,保養得當的手幾乎把茶盅捏碎,下午叫楊姑老太太擠兌了一番,還沒想出對策,晚上又來了這麼一出。

  一旁的朱氏吃力的扶著肚子,微笑道:「娘,您別氣,傷了身子就是兒媳的罪過了。三爺子息繁茂是好事,我已撥了婆子丫鬟起照料欣兒,想來無礙的。」

  太夫人重重的一拍手掌,對著下頭跪著的顧廷煒罵道:「你個不爭氣的東西,讀書不成,習武不能,只會搗鼓這些雞零狗碎的勾當!這麼賢慧的媳婦,你就這麼傷她的心?!叫我怎麼去見她爹!」

  顧廷煒跪得膝蓋發疼,卻不敢應聲,朱氏只好幫著勸說:「娘,您別怪三爺了。要說欣兒聰明乖巧,我瞧了也喜歡,將來生了孩兒,也是賢哥兒的臂膀不是。」

  「乖什麼乖!」太夫人罵道,「這小狐狸精心機深重,我明明跟湯藥婆子吩咐清楚的,她居然敢偷偷倒了藥。便是想多要些子孫,也不要這下賤貨的種!快,去叫人來,把那賤人捆了,送到莊子上去再灌藥,別髒了侯府的地!」

  「娘!」顧廷煒面有不忍,「欣兒一個弱女子,這麼折騰別說是孩子,便是性命怕也……」

  「你閉嘴!你敢忤逆!」太夫人厲色質問,顧廷煒素來孝順,只能忍下了。

  太夫人轉頭拉著朱氏的手,慈愛道:「好孩子,你放心,有我在,誰也不敢委屈了你!」

  朱氏又是羞慚又是感動:「娘,這妥當嗎?」

  「這事你就別管了,我自有分寸。」太夫人斷然道,「你身子重,趕緊回去歇著,我還要教訓教訓這臭小子!」

  朱氏應了聲,斜斜靠著丫鬟慢慢出去了。

  顧廷煒看著朱氏出門後,門口的厚簾子被緩緩放下,才低聲道:「娘,您真的要處置欣兒?她不是您賞給兒子的嗎。」

  太夫人慢慢端起茶盞,呷了一口:「起來吧,你個糊塗東西!那個蠢丫頭,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對我的話也敢陽奉陰違。今天她敢仗著在我跟前有幾分體面做出這等事來,他日就敢踩到主母頭上去!死了也不足為惜。」

  顧廷煒腦子有些發昏,慢慢從地上爬了起來:「可是…欣兒她…」

  「不許再提她了!」太夫人慍怒,看著自己唯一的兒子又不免心軟,緩聲道,「你還不知我的苦心嗎,如今都是什麼時候了,正是要倚仗承平伯府的時候。你岳父就這麼一個閨女,你,你……成了,說些旁的罷。你以前那差事不好回去再做了,我……」

  顧廷煒耷著腦袋,沒精打采,聽到這話才抬頭道:「娘,這事您別操心了,二哥已給我謀了個新差事,這陣子五城兵馬司正好有個缺。」

  太夫人愣了一愣,顧廷煒連忙道:「要說兵馬司可比營衛禁衛的差事肥多了。」

  過了好半會兒,太夫人才緩緩道:「你二哥素有能耐。」

  「二嫂的大姐夫,就是忠勤伯府的袁家二爺,如今正領著一城的統管呢,聽說是位極爽快豪氣的大哥,我倒想結識結識。」

  「你二嫂也是有能耐的。」

  太夫人放開緊握著扶手的手指,保養得體的面龐,看似便如四十好許的婦人,可眼角的皺紋卻遮掩不住,細細的紋路,層疊交錯好似一張周密的蛛網。

  她露出一種耐人的微笑,「想來侯府在她手裡,定能一切妥當。」

  ……

  夜來風急,窗格發出輕響,厚實精緻的紙緞撲撲輕鼓,好似一隻不羈的蛾子拍動薄翼,急欲掙脫黑夜的束縛,不顧脆弱的身軀想要振翅離去。明蘭披散著半濕漉的頭髮,坐在溫暖的熏籠前,一手支在案几上,側耳傾聽著這奇異美妙的聲響。

  「夫人,侯爺差人來說,他和公孫先生議事怕要晚了,叫您先睡呢。」丹橘輕手輕腳的進來,手上拿著條乾燥柔軟的毛巾子,慢慢幫明蘭揉著頭髮。

  明蘭點點頭,依舊默然無聲,丹橘奇道:「夫人在想什麼呢。」

  「聽外頭風聲,似是要下雨了。」

  丹橘笑道:「是呀,這段日子,下一陣雨,便愈發寒些。」

  「蛇蟲鼠蟻怕要出洞了。」

  明蘭望著暖爐周圍略略變形的光線,淺淺微笑。有些事,不會因為你懼怕它,它就不會到來,也別妄圖跟它講和,興許人家不收戰俘呢。

  七日後,太夫人將祖產田契一應清單交付於顧廷燁,並請顧氏耆老列席清點;半月後,公主府請了保媒來侯府下小定。



第163回

  爆竹隆隆,梅枝堆雪,京城上下俱一片喜氣洋洋,崇德三年寧遠侯府的年夜飯,氣氛格外特別。對著滿桌精緻的年菜,太夫人略帶傷懷道:「唉,咱們這一房到底人丁單薄了些;想你們四叔五叔家,孫子孫女都能擠上兩三桌了。」

  顧廷燦轉回側頭看窗外的頭,秀麗頎長的頸項宛如湖面上的白天鵝,她面容冷淡:「可不是,往年多熱鬧,不似如今,冷冷清清的,哪裡像過年。」

  邵氏神色黯然,垂首不語,目光轉向一旁的嫻姐兒;朱氏撫著碩大的肚皮,微微皺眉;明蘭裝作沒聽懂,一派無知無覺的羞澀狀,時不時拿帕子掩口。

  同樣無知無覺的還有顧廷煒,他笑道:「我早說把慶喜班請來熱鬧下,偏娘不許。」

  朱氏不安的忙去望邵氏,太夫人橫了兒子一眼,斥責道:「胡鬧什麼,你大哥過去這還沒滿九個月呢。」顧廷煒面有慚色的笑了笑。

  顧廷燁面色如常,緩緩放下筷子:「您說的是,確是冷清了些,爹爹若早些生兒育女就好了。」

  太夫人臉上的神情僵住了。

  農業社會信奉人丁繁茂方是福,越是過年過節的時候,越要滿桌滿地,兒孫滿堂才算興旺,顧家老一輩的三兄弟都早早成了親,四房五房的幾個大孫子孫女如今都可議親了。在這一點上,長房就比較落魄,目前成年男丁只有顧廷燁顧廷煒兩兄弟,未成年男丁也只賢哥兒一個,正由乳母服侍著和兩個姐姐們在一旁的小圓桌上吃飯。

  這情形源自顧老侯爺的嚴重失職,由於深深眷戀著一塊貧瘠的鹽鹼地,無論怎麼施肥澆水都不見效,有近十年的光景顆粒無收,顧廷煜出生時,顧廷煊和顧廷煬都能打醬油了。兩年後,顧廷燁出世,再過了五六年,才又有了顧廷煒。這邊顧廷煒才斷了奶,那邊顧廷煊已經開始張羅著說親了。

  長房這一代會輸在起跑線上,追其根源,都是那塊地不好,屬於佔著啥啥不啥啥的行為,而很不巧的,該不毛之地就是目前端坐在上方的太夫人的親姐。

  由於實在人少,若分開坐更顯淒涼,是以原本應該分男桌女桌的顧氏長房,在太夫人的提議下,便不避諱地坐在一起吃了年夜飯。本來三個兒媳婦應該桌旁服侍,給婆母布幾筷子的菜意思意思,不過朱氏和明蘭懷著身孕,邵氏又寡居可憐,索性罷了。

  顧廷燁說完這句後,太夫人臉色不大好看,大家默默低頭吃菜,一眾桌旁伺候的丫鬟婆子都噤了聲響,年夜飯居然吃出牢飯的氣氛來。倒也頗有風味,明蘭興致盎然的想。

  其實這些日子來,太夫人的臉色一直不好看。

  那日太夫人交還顧氏家產,明蘭本不想去湊熱鬧,因顧廷燁堅持,才靜坐在屏風後頭旁聽。當著眾人的面,太夫人叫向媽媽把魚鱗冊和其他文書帳簿一樣一樣擺出來,她容色哀戚,萬般委屈,可一句不悅的話都沒有,還一臉強顏歡笑的細語招呼諸位族親。想起她這些年來憐老恤幼,常有善舉,於族中多有厚待,幾位年長的堂房叔伯也有些過意不去。

  明蘭扯著帕子糾結,其實真正的演技派不需要嚎啕大哭急張鼻孔,就能達到欲說還泣的效果,她萬分同情在前頭的顧廷燁,儼然一副邪惡狠毒的反派嘴臉。

  境況已如此,誰知那位大反派還不知覺,且一不做二不休,居然叫一道跟來的兩位文書進來,當面一五一十的,毫不避諱的點算起家產來,那幾位耆老的臉色越來越難看,明蘭在後頭也覺得好生尷尬,在這種尷尬糾結的氣氛下,顧廷燁居然還很悠哉的添了一盅茶。

  「今日當著自家人的面,把事情都說開了,以後反倒能和和睦睦過日子了。」

  太夫人面色蒼白,一副搖搖欲墜的模樣;好在那兩位師爺手腳很快,沒等她墜倒,就查驗清楚了,一查二盤三問,顧廷燁手一揮,當場著那兩個師爺發問。

  「這三間鋪面原不是在永明街(京城繁華商業區)的嗎,怎麼如今卻轉到了橡子胡同(某冷僻地段)?」

  「這三百畝本是水田,旁有泉眼山林,怎地如今成沙田了?」

  「安城金樓的份子和那南郊的莊子為何要出讓?」……

  太夫人一時放不下臉來,本想發怒,偏那兩個文書恭敬客氣,顧廷燁又在一旁淡淡的,她知道若不說出個什麼來,必然叫人做文章,當下也顧不得裝柔弱委屈了。解釋如下:那陣子要走關係說情,花用了好些銀子,是以家產多有變賣,怕顧廷煜身子弱沒敢告訴。

  顧廷燁笑而不語,一旁的族親目光轉移,彼此面色詭異。

  眾人或多或少都知道,自白氏嫁來後,侯府的經濟狀況一直很好,加上顧老侯爺一朝被蛇咬,吃過苦頭之後,一直細心經營家業。

  如今太夫人輕飄飄的一句話,就把侯府多年的積蓄給抹了個七八,還把些許祖產賠上,而事實上,也沒見太夫人替侯府走關係走出什麼成果來。最後還是靠顧廷燁,寧遠侯府才免了奪爵禍事,要說為避免被一鍋端而轉移家產,聽著還更可信些。

  不過,轉移到哪裡去了呢……不論此事是真是假,還有比這更好的藉口麼,眾人的目光若有若無的落在太夫人週身三尺。

  顧廷燁笑了下,也未再追問下去,只徑直對眾位族親道,願撥出一百畝良田作為祭田,為族產以供祀祖宗之用,至此屋中氣氛再度一變。所謂族產,自是族人共用,現下所有祭田加起來,一年約可出息三四百兩的錢米,祭田的產出,除供奉家廟祖塋之外,族中的老幼貧寡均可得些貼補,正是見者有份。

  族人們目光流移,面色不定,說起來,繼子和繼母不對付也不是稀奇事,而目前看來,這位繼母也未必乾淨的好像宣紙。

  回屋後,顧廷燁囑咐明蘭:「於此人,萬不可大意。」聯絡上下劇情,再翻成火星語,大意就是:這個老女人是到了黃河也不會死心的,輕易不認輸,就算認輸也是裝的。

  當夜太夫人就哼哼唧唧的躺倒在床上,想將家務盡數交託於明蘭,誰知明蘭哼地比她更厲害,顫著調子央求『望您瞧在媳婦身子不便的份上,好歹過了正月罷』。太夫人心知明蘭有貓膩,卻又發作不得,只能暗中咬牙。

  明蘭漫聲感激——於帳目上該做的手腳,人家定然早就做好了,也不急在這一時查帳。孕期的頭三個月最是要緊,不可傷神疲累,萬事皆靠邊。

  如此這般,年夜席上的明蘭自養得格外白胖紅嫩,別說寡居的邵氏和即將臨盆的朱氏沒法比,便是喜事將近的廷燦都沒她氣色滋潤,容色嬌豔,她想裝得虛弱些也不能夠。

  顧廷燁看看一旁的兄弟,道:「我已與兵部主簿說好了,待出了正月,你便可上任了。」

  廷煒大喜,他早不耐煩成日悶在家中:「多謝二哥!」

  顧廷燁道:「好好當差,五成兵馬司不比營衛處清閒,煩事不少,你要上心些。」

  廷煒笑道:「二哥放心。」顧廷燁微微頷首。

  夜裡回屋後,丹橘捧著口蓋著明黃錦緞的漆紅檀木小匣子過來,放在屋中的圓桌上,便齊聲告退。明蘭笑著朝顧廷燁道:「這是今兒宮裡的賞賜,旁的我都收好了,這幾件甚為精緻貴重,侯爺瞧瞧,該如何處置。」

  顧廷燁躺在明蘭的湘妃塌上,雙目微闔:「你做主好了。」過年了,朝廷事也多,把他忙的夠嗆,這幾日連飯都沒正經坐下吃幾頓;再過會兒,他還要去守歲,如今先歇會兒。

  明蘭暗表同情,有付出,自也有回報。這陣子她更深的瞭解到什麼叫特權階級。

  逢年過節宮裡時時有賞賜,不逢年過節宮裡也有賞賜,以示恩寵,五光十色的錦緞,湖緞,倭緞,蜀錦,名目繁多的鮫珠綃,珍寶綾,軟煙羅,蟬翼紗……還有成套成箱的金珠寶石等。這也就罷了,若去外頭定做衣裳,連插隊都不用,鋪子裡的師傅直接上門服務。

  過年是大日子,賞賜自然更厚,明蘭一件件將匣中的物件取出來:一隻潔白明淨的白玉碗,兩雙翠玉透雕包鑲赤金的筷子,一柄黃翡白雲鑲金的玉如意,還有一件鮮紅的物事。明蘭拿在手裡一看,竟一枚紅玉同心鎖,一把鎖扣,一把鎖頭,扣在一起是個如意絛子狀,分開又各自成形。不但打磨精緻,且玉色極好。

  自嫁來後,明蘭也算見過不少好東西了,但這般上乘的紅玉實屬罕見,紅的鮮豔耀眼,潤如溫泉,托在嫩白的手心,好似一滴心頭血。

  顧廷燁不知何時睜開眼睛,也瞧見了這枚同心鎖,清冷了一整晚的眸子似也被這紅玉鎖渲染上一層溫暖的火光,他一手拉著明蘭在身邊坐下,一手接過這枚紅玉,在指尖輕輕摩挲。過了片刻,他低聲道:「你可會編絡子。」明蘭點點頭。當然會,那是必修課。

  「你把它編結好,咱們一人帶一半。」他愈發低聲。

  明蘭心中溫軟,慢慢靠在他胸膛上,悄聲道:「我定時時刻刻帶著。」

  「嗯。你編的牢些。」

  正月初一,顧廷燁和太夫人一大清早就去宮裡謝恩叩歲了。明蘭因有身孕,早早托小沈氏遞了風聲,皇后便免了她入宮,還賜了些嬰孩緞和滋補藥物。小沈氏眼底露出一抹豔羨,她成婚比明蘭尚早,卻至今未有孕;好在長兄鄭駿將軍嫡出庶出的兒女已不少,將軍府香煙後續無慮,她的壓力多少輕些。

  「這事兒急不來的。」明蘭好生寬慰她,「我娘家有位頂頂好的姑姑,她出嫁後快四年才生了我表兄呢。沒準兒,這會兒送子觀音娘娘正替你在細細物色孩兒呢,嗯,是送個小將軍好呢,還是送個小狀元好,唉喲,要不還是兩個一起送去罷。」

  小沈氏愁雲盡散,撲哧笑了出來:「就你會哄人!」明蘭的性子溫和詼諧,極好相處,日子久了,她越發愛尋她訴苦談心。

  明蘭握著她的手,低聲道:「我曉得你在憂慮什麼。可你成婚日子還淺,遠不到那地步,你放寬心些,你心裡越自在,沒準越早就有了。」這年頭又沒新興醫院,也只能這樣了。

  小沈氏也不是愛糾結苦悶的人,當即謝過明蘭,神態再度明朗起來。

待顧廷燁從宮中回來後,明蘭便吩咐婆子把幾簍子銅錢抬出來。

  年下拜歲,澄園裡所有的管事,婆子,媳婦子,還有一眾丫鬟俱各有紅包賞錢,這些幾枚紅繩一串的銅錢是給孩童們預備的。原侯府和澄園之間的贅牆早叫拆乾淨了,

  只等過了年再行開工,填土鋪磚,修造園林。如今原侯府上下也都知道,這滿府的權柄遲早要叫侯爺和侯夫人掌回去的,各處管事獻慇勤者甚眾。偏澄園宛如個鐵柵欄,人人實責,不敢輕忽懈怠,針插不進水潑不入。新夫人看著溫和,實在性情卻無從探知,眾管事好生惴惴。

  顧廷燁偷得浮生半日閑,笑呵呵的看著明蘭將銅錢和點心果子一一賞下去,園子裡銀裝素裹,好些小丫頭和童兒在奔跑玩鬧,滾起一個個雪團互相丟著,歡笑聲陣陣。

  蓉姐兒穿著一身簇新冬襖,一路走來,頸項上的金項圈映著雪光閃閃發亮,她最近有些怏怏不快。記得剛進侯府那陣子,她幾乎天天都想念生母和弟弟,夜裡都能哭醒過來;不知從何時起,這種思念卻越來越淡了。今年過年,因著嫡母有了身孕,她才忽想起許久未見的弟弟來。可是,她已經記不清弟弟和母親長什麼樣子了。嫡母會生個弟弟還是妹妹呢?

  她知道嫡母待她很好,學裡也有庶出的女孩,都羨慕她有福氣,穿的好,用的好,有時嫡母還會來接自己下學。可以後呢,若嫡母有了自己的孩子,會像外頭說的,把庶出的當眼中釘嗎……她猛地心頭一驚,想起薛先生的教誨:遇事要把心放正,不可先把事情想偏了。心正,則心胸開闊,目朗心清。

  她暗自羞愧。竟把先生的話給忘了!她早下過決心,從今往後要學好,要做像薛先生那樣不讓鬚眉的正直明朗之人,要抬頭挺胸的做人,不要……不要像生母那樣。

  蓉姐兒抬眼往上頭看了下,父親正衝著嫡母溫柔的微笑,一隻手替她拿著手爐,她心中黯然,其實不論有沒有弟弟妹妹,於她差別都不大。不論嫡母是真心待她好,還是為著好名聲,或是可憐她,或是想在父親跟前表賢,先生說過了,好就是好,受了好的人就當心存感激,真誠惜福,且謙恭行事,溫良行善。這樣,才能長長久久的留下福氣,天祐人助。

  「……蓉姐兒。」嫡母在喚她。蓉姐兒趕緊抬頭,眼睛睜得大大的。華服裹錦貴婦年少貌美,面頰上泛著柔和的光彩:「來,這是你的壓歲錢。」

  丹橘托著小盤將紅包送了過去,蓉姐兒呆呆的接過。

  「先生們都說你學的好,又肯下苦功夫,進益極大。」嫡母眉眼慈善,輕聲細語,「我和你父親聽了,都十分歡喜。待開了年,還要這般才是。」

  蓉姐兒低著頭,她心裡又驕傲又感動,卻說不出什麼來。她始終學不會跟嫡母撒嬌賣乖,尤其是父親也在場。

  顧廷燁看了看她,忽道:「你要做姐姐了。」蓉姐兒驚得抬頭,卻聽父親威嚴的聲音,「後頭的弟弟妹妹們都瞧著你,你要帶個好頭。」

  蓉姐兒的心頭似忽被洪水衝開的閘門,一片清靈。她恭敬的福下身子,穩穩的行了個禮,姿態端莊溫雅。她抬頭正視上首,朗聲道:「謝父親教誨,母親關懷,女兒,謹記了。」

  明蘭心下欣慰,暗道這學費交得值,回頭待開學後,定要備上一份厚厚的年禮。

  一旁的顧廷燁卻定定的瞧她。

  去年正月,明蘭還團團轉地四處給長輩兄嫂們拜年,那時,沒人拜她,今年恰恰倒了個個,她窩在家裡養胎,連娘家的拜年都叫盛老太太給免了,只教顧廷燁去了趟,吃了頓酒回來。其餘的,她哪兒都不用去,而如今顧廷燁勢頭正好,給她拜年的人卻流水不斷。

  先是族裡的親戚,隔遠的就算了,沒得引來許多打秋風的,但四五兩房卻是嫡親叔父,顧廷燁絲毫沒有抵抗地的備下了厚薄適中的年禮去拜年,也不知他對著那兩個冤家叔父說了什麼,居然心情很好的回來。

  明蘭好生稀奇,便尋了人來問,幾家分開不久,各自的下人都很熟稔,趁著顧廷燁在裡頭拜年的功夫,底下人打聽了不少兩府的情形。

  隨著去四老太爺府的顧順道:「…舊日炳二爺欠下的債,人家尋上門來,嚷嚷著不還便要打要殺,四老太爺氣得病了,便要把家裡頭都託付給煊大爺,劉姨娘和炳二太太不肯,哭著鬧著,咱們去的時候那兒正亂呢,過了許久才有口熱茶。」

  隨去五老太爺府的顧全叫小桃塞了一滿懷的果子點心,笑出兩顆小虎牙,小傢伙說的更是麻利:「如今那兒由狄二太太掌家,五老太爺嚴令二太太要仔細秉公,任誰也不許胡來。二太太倒是個明白的,便不讓煬大爺隨意支銀子。可五老太太卻不高興了,埋怨二太太不孝無德。二太太委屈地直哭,炳二老爺都和五老太太頂了好幾回嘴了。哦,前幾日外頭有來討花帳的,二太太說那是訛人,便不叫進去,那討債的便在門口放了會兒賴,恰巧五老太爺從外頭品詩回來,兩廂一對上,沒能瞞住。五老太爺氣極了,當場就把煬大爺捆著狠狠打了一頓。咱們去的時候,煬大老爺還沒起身呢……」

  明蘭默默回屋,看著坐在書案後的顧廷燁,坐姿端正,目光穩重,只嘴角微翹,好像夏夜輕快的月牙兒——她摸摸肚皮,不要學你老爹幸災樂禍哦。

  次日,四房和五房一道來拜年。

  太夫人總算打起精神來,吩咐下頭開了幾桌酒席,外頭男人們一桌,裡頭女眷們兩桌,又叫女先兒唱幾支曲子助興。她拉著兩個老妯娌又說又笑,朱氏和廷熒在旁湊趣幾句,頗為熱鬧,廷燦沒吃幾口,就把廷靈叫到自己屋裡說話去了,餘下幾個小的,叫婆子們領著玩。

  煬大太太更見憔悴,才三十許的人,鬢邊竟現出幾抹銀絲;一邊是被打傷的丈夫,脾氣暴戾,她得沒日沒夜地照看,一邊是嚴苛的婆母,動輒罵她不賢,才致使丈夫沒出息。

  明蘭心生憫意:「大嫂子這些日子辛苦了,循哥兒幾個還小,你要多顧及自己身子呀。」煬大太太小心地看了那邊正說笑的五老太太一眼,沒有開口,感激地看了明蘭一眼。

  狄二太太娘家出身好,本素瞧不起自家嫂子,聞言也歎了口氣:「大嫂子是後福的人,循哥兒日夜苦讀上進,這回先生說,差不多可叫侄子下場試試了,把父親高興得什麼似的,大嫂子,您放心,循哥兒遲早替您掙個功名回來。」

  提起兒子,煬大太太疲憊蒼老的容顏,如破開黑夜的旭日,綻出欣慰自豪的笑容,卻依舊謙恭道:「他們先生也只是叫去試試,小孩子家的,哪有那麼能耐。」

  「那先生原是父親的同年,早年還做過學正,他說的還有假。唉,咱們房這輩孩子,以後怕是得指望循哥兒了。」真是歹竹出好筍,狄二太太不由得不歎氣,可憐自己丈夫這把年紀了,還被公爹逼著讀書考舉,看著侄兒顧士循愈發出息,她也漸漸收了對煬大太太的輕視之心。所謂相夫教子,人家至少把一半的本職工作做好了不是。

  煬大太太溫婉地朝她笑了笑,習慣地帶上幾分討好,狄二太太心平氣和地回了一笑,親熱的拍拍她的手,又親自給她斟了杯酒。

  分府後,五房兩妯娌有和睦理解的趨勢,四房的妯娌倆卻愈發的水火不容。席面上,煊大太太堅決的撇開頭,只顧和明蘭說話,理都不理旁邊的妯娌。炳二太太連連冷笑:「大嫂子近來脾氣見長呀,如今一家老小都捏在嫂子手裡,到底不一樣了!」

  煊大太太憤憤回頭:「誰愛管家誰管去!像是我千盼萬討來一樣,辛辛苦苦,勞心勞力,沒一句好話也就罷了,還落下滿身的不是!」

  「喲,金山銀山把持著,愛往哪兒搬就往哪兒搬,還不興叫人說兩句了!」炳二太太陰陽怪氣的,煊大太太被氣得夠嗆,說不出話來,袖子簌簌發抖。

  說著,炳二太太還拿帕子揉眼睛,一副祥林嫂的嘴臉,抽著鼻子哭訴起老一套:「唉喲,反正如今我們是遭人嫌了,你兄弟在外頭生死不知,我們孤兒寡母的還不由著人揉搓!……只盼著大嫂子可憐可憐你那幾個侄子侄女,好歹留幾口湯水下來!我們……」

  啪。明蘭重重的把筷子拍在桌上,面罩寒霜。炳二太太住了口,眾人都吃驚的望著明蘭,連坐在靠前邊聽曲兒的三位老太太也注意過來。

  「要哭回去哭,大年節的,有你這麼尋晦氣的嗎。」明蘭聲音不高,但語氣嚴厲。

  炳二太太愣了下,隨即又哭道:「我這不是……」

  「炳兄弟的事,全家誰不知道,誰不替你擔憂。也不看看什麼地方什麼時候,想哭就哭。」明蘭冷冷地哼了聲,眼角瞥了下那邊蠢蠢欲動的太夫人,「回頭待燦妹妹出閣時,你也來這麼一出,想起來便說,說起來就哭。觸大喜日子的黴頭,我這做嫂子的,頭一個要撕你的嘴!」

  太夫人垂下原本挺起的雙肩,眼睛閃了閃,沒有開口。

  炳二太太不敢哭了,睜著眼睛發愣,明蘭看著她,一字一句道:「當初炳兄弟在牢裡時,煊大哥哥風裡雨裡的替他周旋,一天要跑幾個時辰,在有司衙門外一等就是半天,給人賠笑臉,說好話,連口熱飯都顧不上吃,這咱們都是瞧在眼裡的。煊大嫂子再心疼,也從不攔著。我年輕,進門日子不長,卻也好生感動,想著真是嫁進好人家了,這般的兄弟情重,一家和睦。可就這麼著,二嫂子還不知足?雖說是親兄弟,但也不能連句謝都沒有吧。」

  煊大太太聽著聽著,眼眶都紅了,廷熒瞧見了,忙過來挽著長嫂的胳膊,姑嫂倆頭挨頭靠在一塊兒。

  炳二太太被說的張口結舌,臉上一陣青一陣白,四老太太見這情形,心裡尤其適意,一旁的五老太太不悅的看著明蘭,道:「侄媳婦這話雖沒錯,可你堂嫂到底比你年長,你怎麼好這般嚴詞訓斥,沒大沒小,未免有些不尊重……」

  話還沒說完,四老太太就打斷她,道:「誒,弟妹這話不對。我看侄媳婦這話一點都沒錯。大年節的,大家吃酒說笑,燦姐兒有了這麼好的姻緣,顧家又快添丁進口了,這樣的大好日子,偏老二媳婦不懂事!便是再傷心,也當回去再哭,當著長輩和小輩的面,非要這會子哭,真是……!唉,侄媳婦也是不拿咱們當外人,這才說的。」

  五老太太有些愕然,呆呆看著往日從不反駁她的四老太太。

  明蘭笑了笑,轉頭對炳二太太道:「適才是我的不是了,說話也太沖。望二嫂子別見怪,我只當您是自家人,想到什麼便說了。」

  炳二太太答是也不是,答不是也不是,僵出一張難看的笑臉來。煊大太太瞧著差不多了,歎了口氣,拍拍炳二太太的手:「你盡把心放寬了,他大哥早關照過郵驛的,炳兄弟每兩三個月就來一信報平安,還有人伺候著,想來是無事的。待過了這兩年,不就又一家團聚了嗎。」

  炳二太太吸著鼻子,低下頭去,卻也不再鬧騰了;煊大太太抬起頭來,越過炳二太太的頭頂,深深看了明蘭一眼,明蘭笑了笑,轉頭去聽曲。

  狄二太太細瞧了這一幕,想起那日聽說廷煊長子年紀小小,卻已謀了個不壞的差事,便在心裡暗歎,平素自負聰明,卻不如這大嗓門愛吵吵的煊大太太見機快,掉頭俐落,原來人家早搭上頭了,唉,真是人不可貌相。

  這次拜年,明蘭狠狠出了一番血,幾個沒出嫁的堂妹,還有半屋子的侄子侄女,個個都要給壓歲錢,就是明年她生下孩兒,能討回一份壓歲銀子來,那也是寡不敵眾。

  哪怕她努力生,用力生,卯足了勁的的生,等她生下許多小仔仔來,可現在向她領壓歲錢的這幫小子丫頭們,那時又都已生兒育女了,她(或她的兒女)又得繼續給侄孫子侄孫女們壓歲錢(要是還來往的話),唉呀媽呀,果然是,此恨綿綿無絕期,銀子永遠給不清——這筆買賣明顯是賠定了,並且在很長的一段時間內,是難以回本的。

  夜裡回屋後,明蘭捂著滴血的小心肝,愁眉苦臉地把這悲劇的前景跟丈夫說了,在這個悲催的古代,果然生育才是第一生產力麼。顧廷燁聽完後,倒在床上大笑,酒倒醒了一半,看了看明蘭的小腹,回外書房看文折了,看了兩本,忽想到某人以前常在他耳邊念叨『溫柔鄉便是英雄塚』,於是又命小廝去把公孫那把老骨頭從被窩裡拖起來。

  正月過去了六七日,顧廷燁的僚屬及友人們開始上門了。

  幸得公孫先生早提醒,顧廷燁不敢使門庭若市,熱鬧招搖太過,引來言官囉嗦,但來送年禮的卻依舊不少,顧廷燁在外院待客,吩咐門房只放些可結交的或熟稔的進來,明蘭在內院擺出端莊溫和的笑臉,不斷地對著那些不認識的女眷們道『何必如此客氣』,不停地對孩子說『快起來,地上冷』,然後誇上幾句『這孩子長得真好』或『真乖巧』之類。

  如此陣仗,虧得她早留了個心,早叫金鋪打了許多刻有吉祥字眼如意雲紋的金銀錁子,又因正逢著猴年,又打了幾十個拇指大小的小金猴崽,雖份量不重,卻活靈活現,甚為有趣,用來賞孩子們做壓歲錢正合適。

  不論遇著能言善辯的,還是沉默老實的,明蘭俱溫厚客氣以待,不曾厚此薄彼,盛老太太自小的嚴格訓練這時體現其價值了。明蘭端坐微笑的模樣,一派淑嫻溫雅,實在很有忽悠性,她說話不多,卻親切有趣。過不幾日,外頭倒都贊明蘭性子好,人也和氣厚道。

  明蘭自覺十分得意,到底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啊。

  除去這些繁瑣應酬,收禮卻是十分愉快的。官場上人的大多乖覺,除了真正可靠的心腹,不會抬著整箱銀子來聯絡感情,更不會裹著印有戳記的銀票來表達景仰之情。

  有從閩南來的大南珠,白淨滾圓的珍珠裝了整匣子;半尺高的翡翠滴水觀音,觸手生溫;以瑪瑙玉石和金銀枝條打造的蟠桃盆景,幾可亂真;北邊來的黑狐紫羔猞猁,還有那整張整張的貂皮,摸上去柔軟豐厚的不可思議,還有珍貴的熊膽虎骨雪參……

  「真的,無礙嗎?」明蘭頗有些鄉巴佬心態,又驚喜又害怕——這都合法嗎。

  公孫老頭神色自若:「若都不收,反倒要壞事。」

  若叫明蘭去沈國舅府裡瞧瞧,大約就不會這麼激動了。常年在外地邊境的官僚,不得天聽,不知朝廷走向,此刻不賣力,何時賣力;況這些已是篩了好幾遍的,多是有說法的。

  這般情形直到過了初十才好些。

  相比澄園這裡的熱火朝天,連門房的小麼兒都賺的紅光滿面,老侯府可冷清多了,兩相一對比,那兒從管事到雜役都恨不能叫明蘭趕緊掌理家務,好改善待遇。

  因著明蘭忙碌,怕蓉姐兒落下功課,便老實不客氣的去央邵氏看嫻姐兒讀書女紅時,順帶把蓉姐兒也看上;說來也怪,明蘭這麼三天兩頭的去請邵氏幫這幫那,邵氏反覺著舒坦。雖和太夫人朱氏相處時間更長,卻也喜歡明蘭。

  看著兩個小丫頭在園子裡堆雪人,跑來奔去,一群丫鬟們跟著起哄笑鬧,大傢伙兒都玩得小臉蛋通紅,她心中的哀愁似也淡去許多。

  「去,叫兩個丫頭回來,都瘋了半個時辰了。」邵氏吩咐身旁人。

  一個丫鬟眼尖,遠遠瞧見一抬熟悉的錦湘小轎,便笑道:「約是二夫人來了。」

  轎子直接停在門口,丹橘小心翼翼的扶著明蘭下轎。邵氏叫人把屋裡暖爐燒得旺些,拉明蘭坐下後,道:「大冷天的,你身子又不利索,出來作甚?有事叫我去便是。」

  明蘭一邊脫下大氅,一邊道:「是我悶了,況且坐著轎子的,又不用自己走動。」她轉頭揮了揮手,叫人把東西拿進來,「昨兒得了兩匹刻絲錦,我瞧著顏色鮮嫩,料子也好,便給大嫂子拿過來,給嫻姐兒做兩身新衣裳。」

  邵氏見那料子明麗光華,花色貴氣雅致,顏色卻素淨,正合替父戴孝的女孩子穿,她心中歡喜,卻謙辭道:「小孩子家的,正長身體呢,何必這麼破費。」

  明蘭笑道:「我們蓉姐兒也做呢。兩個都是好孩子,認真讀書,孝順長輩,嫻姐兒尤其乖巧懂事,正該獎賞的。」

  邵氏心裡熨帖,便收下料子,妯娌倆說了會子話,明蘭才提出今日來意:「燦妹妹快出門子了,我們做嫂子也該添份喜氣,只是不知顧家可有什麼規矩,請嫂子提點,免我出錯。」

  想起廷燦,邵氏心裡遲疑了下,才道:「我來時,前頭的廷煙妹妹已嫁了,瞧兩位叔父房的妹妹出嫁,似也沒什麼特別規矩。只是……」她看了下明蘭的臉色,「廷燦妹妹性子高潔,有些東西怕是瞧不上的。」

  兄嫂給小姑子添妝,其實就是多湊些嫁妝。有錢的,大可送上田莊店舖,體貼的,可以置辦成套的床架衣裳首飾,不過畢竟只是兄嫂,大多是意思意思,一支釵,一對鐲子,或一台鏡奩,也是可以的。

  明蘭早就料到了,便道:「我聽聞公主府來商量婚期了,似是盼望早些成婚。不如去問問妹子,有什麼喜歡的,或是不喜歡的,我也可早做準備。」

  邵氏心裡鬆了口氣,兩邊她都得罪不起,便微笑著贊成:「那極好,妹妹那屋離這兒就兩步路,我也跟你一道去罷。」

  光從顧廷燦的住處來看,就知她定然自小受寵。她的屋子是整個園子裡採光最好,朝向最佳的,還沒進到屋裡,外頭已是滿地的名貴草木;當整個侯府都冷落悽惶之時,只有七姑娘處的丫頭們依舊光鮮整齊。

  「真巧,兩位嫂子一道來了。」顧廷燦靜靜坐在琴架前,聲音中帶著一種不經心。

  她生的很美,只是神情中帶著一種輕慢憂鬱,總像隔著層紗似的疏離,古時女子要求溫柔靦腆,端莊和氣,這並不符合正常的閨訓要求,可偏偏過世的老侯爺最喜歡這一點。

  屋裡自然擺設的十分清雅別緻,既不鋪金灑銀,也不過分素淨,恰到好處的顯示了她良好的品味,驕矜的出身。一卷秀麗的畫軸,那麼簡單的掛著,只卷軸處隱隱露著

  青玉碎金,一本書,那麼平淡的擺著,一眼看去,竟是世間少有的孤本。案幾上一叢嬌豔的紅梅,似是剛從外頭折來的,插著的卻是千金難買的前朝汝窯白瓷花囊。

  佈置的十分出眾,與她相比,華蘭的閨房過於富麗,墨蘭又失之顯擺文墨。

  明蘭跟著邵氏團團走了一圈,坐下後,低頭笑了笑,這屋子最有趣的地方在於,牆上掛著的三四幅書畫,角落的字帖,竟全是顧七姑娘之作,連案上放著的幾本詩集,都是七姑娘自小的詩作,然後以柔絹細宣編訂而成的冊子。

  邵氏是長嫂,自然先開口把來意說了,她笑道:「妹子只管開口,看嫂子們能否辦到。」

  廷燦習慣性的仰了仰脖子,只笑到唇角:「那可好。那妹妹便說了,我要過回以前的日子,一家人和睦共處時的光景,不知二嫂可否辦到?」她眼睛看著明蘭。邵氏一時尷尬。

  對這種不懂事的小丫頭,明蘭素來懶得廢話,她淡淡道:「便是回到以前的日子,難道妹子還能在這兒過一輩子不成?對咱們女子來說,夫家才是後半輩子落腳之處。莫非七妹妹想把一家子都帶去公主府?」

  論口舌犀利,一個閉關鎖國的文藝女青年如何趕得上見慣吵架的法院小書記。廷燦閉著嘴,忿忿的折過頭去,明蘭又道:「妹​​妹若一時想不出喜歡什麼,便說討厭什麼罷。免得送來的東西,妹妹不愛。」

  廷燦差點就開口'你送的東西我都討厭',想起母親的叮囑,生生忍下,眼珠一轉,便道:「花兒粉兒我不愛,各色首飾頭面我都有的,田地舖子我也不敢要,衣裳料子還有床櫃桌凳俱是齊全的,詩詞書畫我愛自己挑來的,除此之外,嫂子便看著給吧。」

  說完,她就高傲的端坐下,悠然的望著明蘭,看她能送出什麼來。

  「妹妹說的明白,我們都聽明了。這樣罷,叫我們回去想想,這就不礙著妹妹讀書了。」明蘭微笑著拉起邵氏,慢慢走出去,和這仙子多待一刻都不利於胎教。

  廷燦優雅的揚了揚手上的書卷:「嫂子走好,不送。」

  明蘭一邊往外走,一邊捋著思緒。因著蓉姐兒和嫻姐兒要好,老是同出同進,時日久了,澄園和邵氏處的丫鬟婆子便都混熟了,而顧廷煜身邊的人,多是生母留下的舊人,於舊事知之甚詳。他們說:七小姐生得極像第一位秦氏夫人。

  和白氏不同,大秦氏在府中並非禁忌,甚至太夫人自己就常在老侯爺跟前提起姐姐的種種好處,套話老手小桃出馬,配上幾個婆子丫鬟,另些酒菜茶果,便能知道很多往事。
作為一切的開端,大秦氏到底是個怎樣的人?明蘭好奇許久。

  小桃套話的當口,碧絲問:「她美麼?」若眉問:「她才學如何?」

  舊僕們道,秦家大小姐,美若秋荷,靜極生妍,善詩詞,工曲賦,琴棋書畫,無一不通。

  那時的東昌侯府還花團錦簇,而她正是東昌侯千嬌萬寵的嫡長女,可這樣美麗的才女,卻到一十八歲還未嫁出去。原因很簡單,她身有重疾,體弱多病,滿京皆知。

  父母捨不得女兒低嫁,可門當戶對的人家,誰又肯娶這麼個藥罐子回去,娶妻娶賢,帶回家裡不是光擺著好看的,要相夫教子,理家處事。這些,大秦氏都做不到。

  這時,寧遠侯府替嫡長子來求親了。這真是天上掉下來的好姻緣,秦氏父母欣喜若狂。

  按照老僕們若有若無的說法,顧老侯爺在婚前就見過大秦氏,不知何時何地,偶然的驚鴻一瞥,便暗生了情意。這真是奇怪的緣分,一個常年舞刀弄劍的沙場武將,偏偏會喜歡那種極致脆弱的美麗。明蘭大惑不解。

  然後他就央求父母去提親,老老侯爺夫婦如何肯,這樣的兒媳婦,非但不知壽數幾何,連子嗣都艱難到幾乎不可能;顧偃開苦求無效,索性跑去北疆軍中效命。

  當時戎患正熾,兵凶戰危,隨時可能喪命,老老侯爺夫婦在心驚膽戰中煎熬了一兩年,最終磨不過長子,同意了婚事。當時他們認命的妥協,若大秦氏無子,可以養育庶子嘛。不過,他們這種天真很快被打破了。

  婚後,夫妻倆恩愛逾常,形影不離,一年兩年三年的過去,老老侯爺夫婦急了,可顧偃開眼裡連隻母蚊子都看不進去,更別說通房妾室了。老老侯爺拿出家法孝道來威逼,老母涕淚懇求,顧偃開無奈從命,耐心撫慰好妻子,他前腳剛走,大秦氏後腳就對風流淚,她當著公婆的面不敢反駁,卻傷心不能自已,高熱病倒了。

  侯府上下好一通混亂折騰,好容易把人救回來了,睜開眼卻是哭得肝腸寸斷,幾乎背過氣去,顧偃開連忙將通房妾室送的一個不剩,這樣養著護著疼惜了好半年,顧偃開再度在父母的要求下去親近旁的女子,大秦氏身體雖差,但消息卻靈通,那邊兩人的衣服還沒脫完呢,這邊她又昏厥過去了,人事不省。

  如此這般幾次,顧偃開深覺不能如此下去,便瞞著父母請調西南戍邊,然後帶著妻子一溜煙的跑了,父母跳腳痛罵也無濟於事,之後幾年,老老侯爺夫婦幾次想一張休書了結算了,奈何東昌侯夫婦親自上門哀求說情,他們又忍不下這個心。

  靜安皇后去世的第二年,顧廷煜出世,寧遠侯府還來不及為這個期盼已久的嫡孫欣喜,就大難臨頭了。其實虧下的那些銀子並非全由顧家揮霍所致,有好幾筆銀子是可以說清來歷的,福建船務,西南邊貿,還有內務府的採買,都是聽信老朋友去過手的。可武皇帝忽然暴虐非常,什麼話都聽不進去,而能說清顧家欠銀的那幾位上官,都不同程度的捲入宮闈紛爭,不是被殺頭族誅,就是流放抄家。一時人人自危,誰還敢出手搭救旁人。

  厚道的老老侯爺當即中風,全家一片雞飛狗跳。這時,一位知交老友來告,他江南老家曾來信說起過一事,海寧有一鹽商,真真家財萬貫,膝下只有一獨女,正當妙齡,欲尋佳婿。

  侯府又喜又為難,三個嫡子早就都已成婚,該如何是好,讓人家為妾怕是不肯。

  不勞顧府人操心,那好心的老友已託人去江南牽線搭橋,白老太爺何等人物,他再心動侯府的尊貴,事關唯一女兒的婚事,也不會聽信媒人的一面之詞。他一生雷厲風行,幾日後便趕赴京城,然後在一家茶館見著了正在高談闊論的五老太爺,又在紅燈區門街口'巧遇'了四老太爺,最令人憤怒的是,這兩個他瞧不上眼的傢伙,居然還是已娶了妻的。

  連氣帶怒,回去後他就把媒人臭罵了一頓,表示此事就此完結,然後給了一句話:「瞎了你十八代祖宗的狗眼,老子的獨養女兒豈能給人做妾!」——白氏夫人嫁進侯府時也帶了些陪嫁家人,雖這些人都被打髮乾淨了,卻也說了不少往事,有幾個老僕還記得。

  那位好心又多事的老友把話傳到後,老老侯爺硬是不要命的叫人把自己抬上馬車,火急火燎的去了西南,他拉著長子的手無聲懇求,上頭是快哭瞎了眼的老母,下頭無助惶恐的弟妹們,旁邊是深愛的妻子,顧偃開幾乎一夜瘋癲。

  消息靈通的大秦氏自然也知道了,儘管有婆母賭咒發誓的保證,只是暫時和離,回頭就重新迎娶她,但她依舊無法接受,產後本就體虛,痛苦掙扎了幾日,臨終前指了一個丫頭給丈夫做妾,便一命歸西了。

  沒有時間悲痛傷懷,老老侯爺立刻使人去海寧提親,白老太爺原本不肯的,但想到心愛的女兒能成為名正言順的寧遠侯夫人,從此再不是卑賤的商戶之女,這個誘惑太大了!

  他一咬牙,抱著試一試的心情,照例跑去西南相人。這一次,他看中了。

  白老太爺一輩子火眼金睛,三教九流,達官貴人,從未看走過眼,他斷定顧偃開是個品性正直,端正良善,勇武果敢的大丈夫,可堪良配。雖然前頭死過老婆,但也無妨,死老婆又不是稀罕事,他也死了老婆,還死了倆,這不也好好的嘛,該找相好找相好,該納妾納妾。聽說女婿和前頭夫人情深意重,那也不要緊,男人嘛,都沒長性;待前頭老婆好,正說明會是個好夫婿,待他娶了自己如花似玉的女兒,天長日久,過去的事總會淡的。

  接下來的事情,顧廷燁早和明蘭說了。

  婚事是在西南辦的,是以京中諸家親朋都不曾邀請,白氏並沒有等來天長日久,不到二十歲就香消玉殞,只留下一個無人看顧的孩子。待白老太爺從海寧趕來,只看見女兒的靈柩,他​​氣急攻心,卻已老邁衰弱,無力替女兒討回公道,不久也過世了。

  又過了幾年,顧偃開再次續娶,又是一位秦府的小姐,到顧廷煒七八歲時,聖旨宣召入京,他才帶著小秦氏和三子二女回了侯府。沒多久,​​老老侯爺夫婦前後腳離世,他襲爵成為寧遠侯。在刻意掩蓋下,沒多少人知道,在兩位秦夫人中間還有一位白氏夫人,不知出於什麼心理,顧偃開有意無意的引導眾人以為顧廷燁也是秦氏所出。

  顧廷燦是他最後一個孩子,也是最疼愛的。其實除了容貌,其餘習慣嗜好乃至心性,她並不很像大秦氏,但在父母有意無意的期許下,她不自覺的去模仿一個已經死去的人。

  小孩子具有十分敏銳的本能,他們天然的想獲得更多的關注,對顧廷燦來說,一舉一動越像大秦氏,父親就越疼愛她,對她有求必應,連帶著母親也能受惠。有時候,太夫人想做一件事,讓小女兒去與老侯爺說,幾乎百發百中。

  明蘭在心中冷笑,真正不食人間煙火的才女,清冷高傲,才不會在乎凡塵中的瑣事,婆媳妯娌間的拌嘴爭吵不過是一片浮雲。她為著母親吃癟,便想點子來為難嫂子……哼哼,可惜了,畫虎不成反類犬,學的不倫不類。

  邵氏在後頭急急地跟上:「這可送什麼才好呀!」廷燦幾乎把什麼都囊括了。

  明蘭一回頭,笑道:「這還不容易,送銀子唄。省事又省力,妹妹還真體恤我這腦子不靈光的嫂子,省去我想轍的勁兒。」正合她心意,若送了許多精細的貴重物件,提起來時還不順當呢,就送銀子,以後說嘴時,直接報一個數字出去,價值差不多,卻震撼多了。

  邵氏一驚:「銀子?」廷燦最厭惡這些黃白之物的呀,忽然,她又想到自己手上哪有許多現銀,「該送多少銀子呢?」她擔憂著。

  明蘭挽著她的胳膊,安慰道:「我是要送銀子的,嫂子就當疼疼我,別和我送重了罷。」

  「那我送什麼?」邵氏頭痛不止。

  「嫂子挑幾個忠厚老實的下人,給妹子做陪房,不就成了。」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8-24 04:52 PM

本帖最後由 daemon1212 於 2012-9-25 11:24 AM 編輯

第164回

  年節沐休十日,百官封印,顧廷燁也得以休憩數日,除去必要的出門拜歲,一概待在府裡,說笑閒聊以度日,便是不說話時,也能對著明蘭尚且平坦的肚皮看上半天。奈何文折堆積如山,無法撂開手。可書房冰寒淒涼,怎及香閨暖意融融,顧廷燁索性將文墨折稿搬進裡屋。屋中暖爐洋洋,笑語晏晏,當真不知案牘勞形為何,叫人流連忘返。

  公孫白石不免又感歎一番兒女情長,英雄氣短,恨不能捋袖揮毫,淋漓作詩一首,可天氣寒冷,外頭滴水成冰,罷了,還是別露膀子了,回頭別得了老寒胳膊。

  顧廷燁於書桌那頭凝神細讀文折,明蘭側靠在長榻上看書,軟厚的毛褥子裹著身子,偶一抬頭間,他見她微蹙眉頭,似輕歎了口氣。他起身坐到她身邊,輕聲道:「覺著過年冷清了?」想她在娘家時必然是父母兄弟姐妹齊聚,一堂熱鬧。

  明蘭點點頭:「往年這會兒,我們姐妹幾個正陪著祖母抹牌呢。」

  顧廷燁想像不出肅穆端莊的盛老太太打牌的樣子,覺著好笑,隨口道:「你打的如何?」明蘭答的很流暢:「除了房媽媽和,家裡幾無敵手。」如果墨蘭不裝蒜並且如蘭不耍賴的話。

  顧廷燁失笑:「你葉子牌打的很好?」

  明蘭搖搖頭:「還好,不過不是最好的。」

  「那你最會玩什麼,雙陸?擲棋?」

  「牌九。」明蘭頗有幾分驕傲。若是賭牌九,她能把如蘭的褲子都贏了去。

  顧廷燁定定的看了她一會兒,目光很奇怪。明蘭叫他瞧的發怯,小聲道:「祖母時時教訓我的,叫我多練些女紅,其實我不很賭的。」天曉得,她對博彩業一直很有好感。

  顧廷燁起身回書桌,抽開書匣子底下的一個小角格,不知摸出什麼物事,又隨手將茶碗裡的剩茶潑入筆洗,逕自走到明蘭面前坐下。明蘭還沒明白過來怎麼回事,只見他左手平端瓷碗,右手輕揚,一陣清脆起骨瓷碰撞聲,茶碗裡滴溜溜的滾動著三枚大骰子,待骰子停下,恰恰三面六點殷紅朝上,正是通殺滿堂紅!

  「如何?」顧廷燁優雅的收回腕子,輕輕撫平袖口。

  明蘭張大了嘴,一時驚呆,緩緩將目光移向男人,滿眼俱是崇拜景仰之情——到底是當年的京城一霸,果然不是浪得虛名!她真想大喊一聲:二叔,以後我就跟著您混了。

  「怎麼,怎麼擲出來的呀。」明蘭期期艾艾的,抑制不住興奮的抓過骰子,在手掌心輕輕掂著,心頭亂跳。

  顧廷燁微微湊近面龐,慢慢捏起三枚骰子,輕聲道:「夫人有心向學?」

  明蘭賣力點頭,技多不壓身嘛。誰知顧廷燁倏的板起臉,平板著聲音:「不成。」起身走回書桌,「你倒不怕教壞了孩兒。」

  明蘭眼睜睜的看著他把骰子又藏回角格,不甘的抗辯:「那你做什麼把骰子藏身邊呀!」難不成時時拿出來練練手。

  顧廷燁瞥了明蘭一眼,又拿出一顆骰子放在書桌上,把一點那面朝著明蘭:「瞧著好看,原是要送你頑的。」

  那骰子比一般骨骰略大些許,以白玉鑲金角點朱砂,極為精緻漂亮,竟似玩賞之珍物,而非賭器,尤其那一點處竟是以綠豆大小的紅寶鑲嵌。明蘭呆呆的看著那殷紅璀璨的一點,似乎想到了什麼,心中甜似蜜糖,柔情融融,過了會兒,只聽她垂首細聲道:「……我也是的。」她頗覺不好意思,耳根發燒,卻還是把話說完,「每回你出門,我都是這樣想的。」

  書桌那邊的男人持筆頓住,側頭望著明蘭,卻見她鬆鬆的髮髻半垂散著,秀髮半搭在面龐側,嫵然一雙彎彎的月芽眼,直看得他心裡暖洋洋;他不自覺柔和了微笑,卻不妨筆下凝墨,白玉箋上已化開一團,花鳥紋的紙質上漾出一朵淡墨色的心花。

  元宵節後,皇帝開始發力,朝堂上爭鬧的異常厲害,劾疏滿天飛,口水殿上流,顧廷燁忙的腳不沾地,幾日都和明蘭吃不上一頓飯,公孫先生整夜整夜睡不了,生生累瘦了一圈,頭髮也脫落了不少。明蘭好生可憐這快禿了的老頭,趕緊把自己吃用不盡的補品統統燉了,送去給外書房,熱愛文化人士的若眉女士自然當仁不讓的要求去跑腿。

  「補胎的和補腦的,能一樣嗎?」丹橘小小聲,她生性謹慎。

  「連娃娃都能補,何況一老頭爾。」小桃居然會用‘爾’字了,明蘭很激動。

  公主府來人與太夫人議定婚期,兩邊年紀都不算小了,宜早不宜遲,兩家遂決定三月初就把喜事辦了。又過得幾日,出了正月,太夫人便想將家中帳目交與明蘭,她含笑和氣:「你有身孕,原本也不好將擔子托給你,可這幾回太醫來瞧,都說你身子大好的。如今你妹妹要辦事,我怕是忙不過來了……」

  慈祥的快閃花眼的笑容,直晃得明蘭眼皮抽搐,她算算日子,自己懷孕已過了頭三個月,害口完全結束,小腹微微隆起,能吃能睡,身體健康,面色紅潤,所有來診脈的太醫都說胎相極好,胎脈活躍有力。明蘭看著也差不多了,便笑著應了,使丹橘接過對牌銅匙,叫小桃捧過那一匣子最近三年的帳簿。

  明蘭趕緊說上幾句好聽的門面話,大約意思是‘這幾十年您受累了,家裡能這般井井有條全虧了您,如今您可以想想清福,含飴弄孫了’,洋洋灑灑說了一大篇,末了在最後吊上一問:「……呃,府裡所有人的身契都在這兒了嗎?」她指著桌上一個黑木大匣子。

  太夫人原來已聽的有些恍惚發睏了,聞得此言,心頭陡然警惕,臉上笑容不變:「近些年來,我已不大管了。」然後轉頭向邵氏,「你說呢?」

  邵氏木了木,趕緊道:「兒媳旁的不知,但那年父親過世時,除了您,我,還有弟妹的陪房,其餘府內人的身契俱在這裡了。」頓了頓,看見明蘭正微笑著看自己,她鼓起些微勇氣,又加了一句,「我帶來的陪房,若是在公中當差的,也放了身契在這裡頭的。」

  太夫人側眼看了她一下。

   明蘭笑了下,對下頭站著的一個婆子道:「你可是彭壽家的。」那婆子趕緊道:「回二夫人的話,正是小的。」那婆子約四十許,面龐乾淨俐落,笑起來倒有幾分福相。明蘭又揚高聲音道:「莫總管可來了?」屋外立刻想起一個恭敬的中年男聲:「聽夫人吩咐。」

  明蘭點了點頭,微微挺了挺發懶的身子:「今兒就這樣罷,你們自去忙罷。有事回頭在來尋二位。」外頭的莫管事應了一聲便告退,那彭壽家的卻挪了下腳尖後又站住,眼風似往太夫人處閃了下,她滿面堆笑道:「這個……回稟夫人,剛過了年,家裡有好些事兒沒了,如今怎麼個章程,還要請夫人示下。」

  「你是管事的,你說了算罷。」明蘭一臉倦怠,漫不經心道。

  話出口,不但太夫人和邵氏目瞪口呆,屋裡站著的幾個媳婦婆子丫鬟俱是一臉驚訝,那彭壽家的呆過一刻,便訕笑道:「這……小的怎好拿主意呀?」

  「這剛出了年,家裡想來沒什麼大事罷。」明蘭慵懶著聲音。

  彭壽家的結巴了:「沒,沒……倒都是些瑣碎的,就怕辦錯…哦不,辦得不合夫人心意,夫人身子金貴,若叫夫人不痛快了,豈不是小的不是?小的以前沒伺候過夫人,這個…不好擅專。」她到底多年管事,越說到後面越流利。

  「咱們這樣的人家,多少年的規矩,什麼時候府裡的事是由著哪個人的性子喜好來的,難道沒有家規定例麼?」明蘭反問一句,順帶拿眼睛瞟了下太夫人。一旁的丹橘暗暗喝彩,自家小姐這個瞟眼的動作如今純屬之極,正是此處無聲勝有聲。

  太夫人果然坐不住了,臉上不悅,彭壽家的連忙道:「哪裡的事,絕無此事,都是小的嘴拙,說錯了話。小的是怕若沒主子提點著,若有個不當……」她很猶豫的拉長了話尾,誰知明蘭也不推脫,很俐落的接過來:「有功當賞,有錯自然是要罰的。」

  彭壽家的立刻變了臉色,還待說什麼,明蘭截下她的話頭,看著她笑笑:「彭家嫂子,你是內宅裡說得上的媽媽了,月錢拿的比旁人多,權柄比旁人大,尊重比旁人高,便是出去在外人跟前,也體面的不下主子了。我年輕,說句托大的話,既如此,有些委屈你就得受著,有些腦筋就得自己琢磨去,有些責難,還就該你擔,如若不然……」

  明蘭一指身旁的小桃,笑道,「我這傻丫頭跟在我身邊也不短了,至今也只肯管著兩根線一把壺。若如她這般,倒可樂和沒心事,您說,是這個理罷?」

  彭壽家的額頭油然沁出汗絲來,本來家大業大的人家,當家主母也沒有事事過問的,都是層層指派罷了,她不過想來試試水,探探新主子的底,卻反叫說的心驚肉跳。

  睏倦襲來,明蘭又發睏了,她說話沒什麼氣力,輕飄飄道:「聽說多少年了,彭家嫂子是辦事辦老的,你既以前能叫人滿意,想來不會欺我年輕,以後也能叫我滿意的。」

  明蘭滿面和氣,彭壽家的卻心頭烏雲壓頂,她張了張嘴,滿腹的話說不出來,這下子麻煩了。以後自己若辦事的好,那是應該的,若辦的不好,那就是有意怠慢新主子,光辦對了不成,還得辦的叫新主子‘滿意’,這樣一來,事就沒底了。瞧來這位夫人不是好欺的,早知道就不多這一茬子話了,沒的自找晦氣。

  她再不敢多說什麼,低頭躬身告退,太夫人一直不曾搭話,直微笑的看著。又說得幾句後,明蘭和邵氏起身告辭,看著她們倆並肩出去,門外傳來由重至輕的話聲。

  「大嫂子,這陣子整日老窩著,我骨頭都懶了啦。」

  「是該走走,可如今雪還沒化呢,外頭又冷,仔細凍著身子。」不知何時起,邵氏似已習慣了這位年少弟妹的撒嬌口氣,居然回答的很自然。她自嫁了病弱的丈夫,早已照顧人成習慣,偏女兒獨立早慧,沒多少叫她操心的地方,明蘭卻是屬八爪魚的,在盛老太太跟前撒嬌黏糊已久,一瞧見這種保姆型人群,自然產生反應。一搭一唱,兩人倒合拍。

  「可我還是想走走,悶得骨頭酸散了唉。」

  「這…要不,咱們在廊下走兩步…」

  太夫人面色陰沉,靜靜坐在羅漢床上,一言不發,向媽媽給旁邊兩個丫頭打了個眼色,她們就趕緊放了厚錦棉簾子出去了。「彭壽家的真沒出息,不過幾句話就叫嚇回去了!」向媽媽低聲道。太夫人依舊不說話。

  「您……真的把賬都交出去了?」向媽媽再次試探道,「我瞧著二夫人倒一點都不急。」

  太夫人重重一拍床几,沉聲道:「她當然不急。打蛇要捏七寸,年前她男人已把府中有出息的所有行當都收了回去,如今家用銀子都卡在人家手裡呢。哼,我不交,我若不交,過了這個年,賬上的流水銀子就快告罄了,那頭不出,難不成叫我出?!」

  向媽媽默默無語,過了會兒,才道:「您說,二夫人她,她會查老賬嗎?」

  太夫人這才露出一個渾濁的笑意:「我巴不得她查呢,查出點事來才好。我們這樣的人家,哪裡沒有貓膩,更別說老四老五在的時候,賬上的銀子從來說不清。」

  向媽媽提醒道:「可我適才瞧著,二夫人似乎並不在意那些帳本,倒緊著那些身契,這幾日也只是反覆盤查府中人口。」

  「盛明蘭此人,溜滑鎮定;這幾番下來,你何時見她吃過虧。連氣都沒怎麼生,自顧自的過快活日子。」太夫人緩緩靠在迎枕上,「我雖不知道她要做什麼,但想來不會簡單,咱們的人可都收拾好了?」「您放心,早都乾淨了。」

  婚期既定,委任統籌的煊大太太也忙開了,另一邊太夫人忙著籌辦廷燦的嫁妝,本來是早備好的,但經過某慈母的劇增後又被迫暴刪,不得不重新收拾一二。

  煊大太太三天兩頭得往侯府,張羅桌椅茶碟,迎客管事,經過上回主理顧廷煜的喪禮後,她的能耐便是太夫人也認可的,這回又是她寶貝女兒的大喜之事,哪個婆子丫頭敢推三阻四不聽指派,實是活膩味了。有太夫人在上頭鎮著,煊大太太辦起事來,倒也順手合心。況且她心裡門兒清,每每行權後還來與明蘭吃個茶點什麼的,有時拖上邵氏,一起說說笑笑。

  自接過家權後,明蘭也不大看閒書了,正兒八經的辦公,那些從太夫人處拿來的帳簿直接找了兩個澄園的帳房來查驗,自己則認真翻閱滿滿一箱子的身契,然後按著層級,每日飯後召見一撥人,她隨口問兩句,笑眯眯的十分和藹,叫那些原本惴惴的下人看了,心頭多少定了些(放鬆警戒心),然後麼,老樣子,叫綠枝若眉她們筆錄個人檔案。

   查人前後左右三代,不是沒人對此抵觸,首當其衝就是莫總管的老娘,府裡都叫莫大娘,年輕時在廷燁祖母屋裡伺候過,也多少有些體面,歲數到了便配給府中小廝,因嘴巧會來事,給小兒子在府裡謀了個差事。莫管事肯學勤快,一路緩緩攀升至個小管事,待老侯爺戍邊回京後幾年,老總管退了,顧偃開見他周到穩重,便叫他接任。

  「老婆子這把年紀了,一輩子在顧家門裡賣命,當年伺候老太夫人時,都沒叫人這麼糟踐過!你們幾個小蹄子狗仗人勢,趕來查問老娘!」莫大娘面頰泛紅,似是吃了兩盞酒,愈發肆意使性,在嘉禧居的園子裡大聲嚷嚷著,夏荷幾個都攔不住她,「莫說是夫人了,就是太夫人,大夫人,還有四老太太五老太太,想著老太夫人跟前老人的體面,誰見了我不是客客氣氣的,如今倒遭了這番奚落……」

  裡屋裡侍候的丹橘氣的渾身發抖,低聲道:「夫人,待我出去喝止她!」綠枝咬著牙,按捺不住就要出去,明蘭卻端坐案前,穩穩的寫著一幅大楷,眉色半分未變。

  「綠枝,叫人把她堵了嘴,纏了手腳,叉到側廂房裡去。」

  綠枝興奮的應聲而去。屋外早等了幾個壯實的粗使婆子,那莫大娘正罵在興頭上,誰知叫人一股腦兒擁上,拿棉布搓成的軟索捆了手腳,嘴角臭烘烘的不知堵了什麼,然後就叫一路拖進了個屋子。屋裡燒著地龍,倒不凍人,卻除了四面牆什麼都沒有。

  廊下原本就站了好些看熱鬧的媳婦婆子,莫大娘素來跋扈,府裡礙著莫總管的面子,沒人敢惹,便是主子也多少客氣,如今不知叫誰攛掇的,居然敢來下新夫人的面子。與這種渾人,便是對嘴兩句都是笑話,眾人擠作一團,竊竊私語,想著不知明蘭如何應付。

  誰曉得明蘭連面都沒露,毫不客氣的動手捆人,不過須臾之間,嘉禧居又是一片安靜祥和,園中眾丫鬟也沒見怎麼驚慌,除了雪地上一排淩亂的腳印,好像什麼也沒發生過。還不待眾人驚愕,只見一個桃紅錦緞夾襖的圓臉丫頭出來站在簷下,笑容可掬的朗聲道:「眾位媽媽姐姐,若覺著冷了,到水房裡喝杯熱茶暖暖身子罷。待問完了話,便可回去了。」

  眾人愕然,面面相覷,不知如何計較此事。

  屋裡的爐火正旺,直烘得人暖洋洋的,明蘭神色自若,持筆穩健,自言自語了兩句:「尋了個七老八十的婆子來鬧事,打不得,罵不得,罰不得,倒費了她們不少心思……」她還好,一旁的丹橘卻氣的什麼似的。

  在盛家,不論主子們如何鬧騰,這般奴大欺主的事還真不怎麼有。盛老太太治家嚴厲,沒哪個下人敢做耗,待王氏進門,她一概放權,王氏堪堪把裡外換了個乾淨,林姨娘上臺了,妻妾明爭暗鬥,硝煙滾滾,盛紘煩不勝煩,只能拿下人出氣,好些管事僕婦都填了炮灰,剩下來的大多心明眼亮,沒人敢伸頭出風頭。到海氏進門,更使家風井然。

  「這種刁奴!要,要是叫房媽媽見了,定然……」丹橘性子敦厚,想了半天也想不上什麼有力度夠震撼的狠話。明蘭笑笑撂下筆,倒不很生氣,她又沒什麼王八之氣,人家不服她,她有什麼法子,只好…呃,慢慢教育了。

  約個半時辰後,莫總管得了信,立刻趕來跪在嘉禧居前,連連磕頭賠罪,他倒不怕別的,一朝天子一朝臣子,就算這個差事幹不下去,也盼望主子給留些體面,不至於把自家一擄到底。就怕明蘭告到顧廷燁面前,那小爺的脾氣他最清楚不過,管你是天王老子,若惹著了他,什麼事都做的出來。明蘭的聲音隔著門簾傳來,輕柔文氣:「莫總管不必自責,自來只有娘管兒子的,哪有兒子管教娘的,這事我會瞧著辦的,你起來罷。」

  這話不輕不重,莫總管一時摸不著頭腦,又被婆子催著離去,心想著大約夫人要發落自己老娘一場,不外乎餓兩頓飯,關上一夜,只要不株連旁的,也算輕的了。

  第二日一早,他便趕去嘉禧居等話,只見屋裡出來個打扮秀麗的丫鬟,神色清冷,說話文縐縐的,當著園中眾人面道:「昨日莫大娘好大的本事,開口閉口如何尊重體面,竟忘了主僕本分,這般大喇喇的胡咧咧,就不怕驚了夫人的身子?!」

  莫總管急了,正想上前辯駁兩句,那丫鬟又緩了面色道:「也知道大娘吃了兩盅酒,說話沒個遮攔,可早知要去主子跟前回話的,居然也敢吃酒!家有家規,有錯就罰……」莫總管一顆心吊了起來,那丫鬟接著道,「可夫人仁慈,一來念著大娘伺候過老太夫人,二來大娘年紀不小了,不好責罰打罵,怕傷了情分……」

  園內眾僕婦嘀咕聲漸大,想著估計新夫人也是個怕事的,大約要高高拿起輕輕放下了,若眉面無表情,徑直宣判道:「可大娘這個性子著實禍害,哪有這般頂撞主子的,莫總管做兒子的沒法管,夫人便替您管了。昨日已將大娘送入落松庵中,請她替過世的老太夫人吃齋念佛,以求福法。」

  這話一落,莫管事傻了,一眾僕婦也傻了,這算哪門子處罰方法。一沒打,二沒罵,莫總管也無從求情,做奴僕的又不能跟主子說個孝字,莫大娘不是愛整日提老太夫人如何如何麼,如今請她為老太夫人祈福,又怎好說個不字。

  落松庵跟銅杵庵很像,專收容體面人家裡犯了錯的女眷,不過規格低些,管制更為強化嚴厲,去那裡帶發修行,就真跟出家人一般,粗茶淡飯,掃除劈柴,有空還得幫著施捨粥飯。莫大娘早慣了大魚大肉,小麼兒伺候,打人罵狗的囂張日子,如何守得住這般清苦。

  庵中尼古也不曾過分苛待這六十多歲的老太婆,卻不許任何人與她說一句話,她若撒潑,便關起來敗火,莫大娘難受如百爪撓心,嘴又饞,人寂寞,滿肚子火無人可撒,不過短短三四日,她已後悔莫及,幾欲到明蘭跟前跪地求饒。

  七八日後,莫管事接了老娘回家,住同街的人家俱是大吃一驚,莫大娘便跟變了個人似的,足足瘦了一圈,面上油光全無,精神倒還好,只是說話舉止老實拘束的厲害。進得府來,跪在明蘭門口的廊下狠狠磕了幾個響頭,說話結結巴巴,大氣都不敢出。

  明蘭隔著門簾,話音淡淡的:「大娘別多禮了,您是府裡的老人了,這般可叫我怎麼受得起?我近來想著呀,到清淨點兒的寺廟庵堂裡,給祖父祖母還有父親母親供盞長明燈,添些福香,最好使人常常看著,要說還是老人伺候得心……」

  莫大娘嚇的魂飛魄散,她可再也不願回那沒半分人氣的地界去了,只磕頭的更加厲害:「都是老奴豬油糊了心,叫人攛掇了幾句,衝撞了夫人,老奴該死,這可以後再也不敢了,求夫人饒了老奴這回罷……!」裡頭的夫人似乎笑了笑,說話十分和氣:「大娘是個明白人,這府裡府外明白人更多,大娘縱算不為自己想,也該為兒孫們想想不是。」

  莫管事千恩萬謝的把老娘領了回去,一迭聲的規勸,莫大娘失魂落魄道:「兒呀,你說夫人不會記著恨,想法折騰咱們罷。」

  莫管事道:「這回夫人只罰了娘,在裡頭當差的二丫和狗兒,還有大哥連著我,一個都沒動,就是給咱們留了體面的。娘,以後您可別再聽人攛掇了,這回可受著厲害了!」莫大娘恨恨道:「回去就尋那起子醃臢老婆算帳!」

  沒過多久,傳來莫大娘直往左鄰右舍衝,與幾個平日要好常吃酒的婆子媳婦狠狠打鬧了一架,體力粗壯的莫大娘,打架在行,一時砸了好些鍋碗瓢盆,許多人臉上都留了血道道。

  明蘭聽了後,只笑笑而過,不再提起——世道艱難,好一招暗箭傷人,這回她若下手輕了,不能服人,以後就難叫旁人聽話,若下手重了,莫大娘的年紀資歷擺在那兒,不論是打了,罵了,還是罰跪,免了莫家人的差事,都會有某些正義人士跳出來囉嗦。

  什麼‘祖母跟前的便是貓狗也比常人體面些’啦,什麼‘才掌家沒兩天就不把祖宗身邊的老人放在眼裡’呀,什麼‘莫家的素來忠心勤懇,這般豈不寒了忠僕的心’云云。那就沒完沒了了,就算殺傷力不大,也夠噁心人的,若再風言風語傳出去些,那就更精彩了。

  她頭一次真心覺著顧廷燁以前的日子真不容易,這種暗箭根本防不勝防。

  大約明蘭那句‘要說還是老人伺候得心’很有殺傷力,之後的文檔查問工作順利了許多,那些伺候了幾代人的老世僕也都老實順當的聽命從事,就怕新夫人瞧哪個順眼,請人去看長明燈。侯府至今已數代,世僕也代代孳生,外加內部互相聯姻,關係錯綜複雜,且還有外頭嫁娶的,由於工作量過於繁重,又忙碌了近半個月,才堪堪整理了個大概。

  明蘭倒也不急,每日悠閒散步,若天氣好,就在廊下走,若天氣不好,就在正房幾個屋子走幾圈。她也不追究舊賬,一切人事照常,該如何就如何,時日漸久,老侯府的下人們沒迎來那新官的三把火,又見明蘭為人和氣,除了查新賬仔細了些,旁的也不刁難,眾人也漸漸定了心。至於約束管制方面,在廷燦出嫁之前,太夫人是斷不許出現夤夜吃酒賭錢及敗壞家風的事,既然上頭鎮山太歲壓著,明蘭樂得偷懶。

  「夫人,那些賬……」丹橘生生咬住舌頭,有些話她知道不能說,「您就那麼算了?」這幾日忙下來,她也知道老帳目是有問題的,這事若發生在盛家,別說盛老太太眼裡不揉沙子,房媽媽滿身手段,單只一個王氏,就能把那群蠹蟲給活剝了皮!

  「怎麼可能?」明蘭白了她一眼,貪污是肯定有的,只是大貪小貪的問題,可是……問題不在這裡,「再教我好好想想。要麼不做,要做之前定要細細想通,最好一擊即中,一次消停,不然……唉,到底是一個門裡的,三天兩頭鬧不是好看的。」

  「那您何必這麼早把事兒攬過來呢,不若多歇一陣。」丹橘悶悶道。

  「等到我挪不動的時候,出點兒什麼岔子,那才是要命。」明蘭歎道,「不若趁我現在有力氣罷,侯爺如今燁不容易,不能給他添麻煩了……」

  隨著瞭解深入,她對老侯府的情形越來越清楚,心中已有了個初步的輪廓。為著辦事俐落,她向顧廷燁申請要幾個能在外頭查探跑腿的。

  屠家兄弟不愧是江湖上混的,於查探消息的功夫端是一流,明蘭得了他們的助力,立刻事半功倍,不禁直呼叫他們做護衛真是人才浪費。足足一個月的資料收集基本完畢後,明蘭的肚皮已鼓成個小簸箕,為著同時鍛煉腦力和體力,她常撫著肚皮在屋裡踱步,待想明白了些,就趕緊坐下撰寫在旁人看來是鬼畫符般的摘要計畫——

  「寧遠侯府有契奴共一百三十六人。其中,家生奴僕,不計男女,共七十八人;之中,有五戶乃三代以上世僕,其餘皆一二代孳生奴僕。外頭採買奴僕中,有十二人已與家人全無聯繫,尚有……」

  「在外置辦產業者有…于親戚名下置產者有…,其中田產者分別於……這幾處,商鋪則有……這幾處,不能排除有為其主子置產者……」

  「親屬關係中,有……這幾人為小吏,這……幾人經商,還有……之親屬在別府為奴。」

  寫了半天,明蘭咬筆桿沉思。做事情要目標明確,她到底想要個什麼結果呢,是把這些貪了主子錢財的傢伙們一鍋端了,還是敲山震虎,殺殺威風就好了呢,或者來一次大清洗,換上自己的人手?有沒有陷阱在裡頭呢,會不會被算計了呢。

  明蘭扯著頭髮,頭痛之極,她本不是宅鬥人才,上輩子最大的職業規劃也就是有朝一日能威風的拍個驚堂木斷案子,而不是在這裡苦思冥想怎麼肅貪倒人,她要是有這能耐,早進反貪局或檢察院了。

  丹橘在旁小聲道:「夫人,歇歇罷,別累著了。」

  明蘭忍不住笑出聲:「哪那麼嬌貴了。」

  到目前為止,她的狀態十分良好,除了偶爾小腿抽筋外,基本沒什麼妊娠反應,顧廷燁很自作多情的認為,這一定是個懂事孝順的好孩子。按照府中老人的說法,當年白氏夫人懷這混世魔王的時候,也很順當康健,可惜生出來卻氣得老父三天一跳腳,五日一家法。

  顧廷燁聽了這話後,沉思良久,忽反問:「若將來,兒女不聽話,你可會…」

  「打,那是必須的。」明蘭想都沒想,小淘氣包就要打兩下才長記性,姚依依兄妹倆就這麼大的,打手板,拍PP,也沒見落下什麼心理疾病,讀書就業都很順當,只要不是毒打,寓教於樂,掌握好尺度就成,她補充了一句,「不是說棍棒底下出孝子嗎。」

  男人立刻翻臉:「打什麼打,你小時候多淘,下水撈魚上樹捉鳥,老太太碰過你一指頭嗎!孩子不聽話就慢慢教,開口閉口就要打,你當爹娘這麼好做的!」

  說完就拂袖而去,連飯後一盞茶都不喝了,留下猶自捧著茶盅的明蘭又驚又呆。

  朱氏身子愈發重了,三月的頭一日開始發作,翌日產下一女,太夫人雖略有失望,但一旁的婆子都滿口恭喜,還連道‘一兒一女恰成個好字’,她便也撂開手,抱過孫女喜孜孜的逗弄起來,並起名靜姐兒。不知為何,女嬰瞧著不甚康健,瘦小病弱,那小胳膊小腿就跟紙糊一般,看的明蘭心驚膽戰,連碰都不敢碰,跟著說了好些吉利話後,趕緊送了好些滋補的藥材過去,朱氏甚是感激。

  大約這陣是個生女兒的日子,沒過幾日盛家使人來傳消息,如蘭也產下一女。明蘭當即一愣,又笑道:「五姐姐身子可好?」

  來報信的正是劉昆家的,她福下身子道:「回六姑奶奶的話,母女都好。」比起明蘭剛穿來那陣,她明顯發福許多,笑呵呵的說如蘭的女兒如何白胖結實,如何哭聲震翻屋頂云云。

  「健壯就好,我備了些金銀小器和軟緞子面,回頭勞煩媽媽給五姐姐送去,不過……五姐姐沒哭鼻子罷。」明蘭指著身旁的杌子,請劉昆家的坐下,小桃便端上茶盞,又把暖籠上烘的一條毯子給她蓋在膝蓋上。

  大冬天出門本是受罪,受這般殷勤款待,劉昆家的心頭舒服,知道明蘭和如蘭自小打趣笑鬧慣的,當下說話也不拘束,笑道:「瞧姑奶奶說的。老太太說了,先開花後結果,不論咱們太太還是大姑奶奶,都是頭生了姑娘,後頭又生了哥兒。這有什麼,身子康健最要緊。」言下之意,便是如蘭和王氏的確有些失落。

  明蘭心裡一笑,道:「祖母的話有理,這趟子叫媽媽辛苦了。」她順手把手中的暖爐遞給她取暖,又柔柔道,「只可惜我如今不好出門,這外甥女的滿月和百日沒法去了,請媽媽代我向太太告個罪了。」

  劉昆家的捂著手爐,滿臉堆笑:「六姑奶奶太見外,都是自家人,說什麼告罪呢,待姑奶奶生了哥兒後,一道團聚豈不更美。倒是楓三爺的婚事,姑奶奶沒法來,委實可惜了。」

  「哦,三哥哥的婚期定了?」

  「定了。」劉昆家的小心的喝了口茶,悠悠道,「因咱們未過門的三奶奶是柳家這輩的嫡次女,自小養在祖父母膝下,聽說素日最得柳老太爺和柳老太太的喜歡,這不,兩位老人家非要從老家趕來瞧孫女出嫁不可。這拖拖拉拉的,只好定在這月中了。唉,要說三爺真是有福的,也不知咱家大爺在外頭如何了?每回來信都只說好,把我們太太憂心的什麼似的。」

  長楓本就賣相好,加之盛紘事先提醒調教,他在柳家處處小心,一見了柳家女眷先紅了一半的臉,俊秀白淨面孔羞羞答答的,答話規矩溫柔,柳家上下俱是滿意,至於柳夫人,丈母娘看女婿,更是越看越喜歡。

  柳家置辦嫁妝動靜不小,小定大定乃至這回的年禮俱是出手不凡,想來新媳婦身家必然少不了,王氏看著不由得心頭泛酸,又見盛紘這公爹做的笑容滿面,幾乎比新郎官還開心,更是氣不打一處來。

  明蘭聽出她話中的意思,微微一笑:「侯爺早得了邸報,說大哥哥在地方勤政愛民,修橋鋪路,鼓勵農桑,很得百姓愛戴,上司也頻頻褒獎,將來必然前途無量,太太盡可放心的。」

  劉昆家的如何不知道長柏的前途當然好過長楓,只是王氏心眼窄,放不開罷了。又說了會子閒話,明蘭提到九兒快出嫁了,有那麼幾年的情分在,好歹添些妝奩,便叫丹橘把紅綢子裹著的一副赤金鐲子捧出來。

  劉昆家的見那金鐲子足有三四兩重,上頭還各嵌了枚大珠,她大喜過望:「沒想到姑奶奶還記著我家那丫頭。托姑奶奶的福,太太開恩,去年放了籍,給說了個莊戶人家。」

  小桃的打聽功夫不是蓋的,年前跟著一道去盛家送年禮,順手就帶回了等值的八卦,極大的娛樂了明蘭的養胎生活,盛家太太身邊大管事挑的女婿,又豈會是尋常莊戶人家。不過這些年來,劉昆家的執掌內宅諸事,平日派發各屋的吃穿用度,轄制小丫頭,都還算厚道公正,並不會生事做耗,明蘭記著她的好處,也樂得錦上添花一番。

  早春三月,在無數板磚橫飛之後,皇帝終於定了巡鹽御史的人選。

  據說這期間,齊衡的父親齊大人經過申家多方引薦,幾次進宮面聖,向皇帝和幾位重臣詳呈鹽務章程,甚至十分配合的和盤托出許多紕漏根源。聖心大悅,著意褒獎,時隔多年,平寧郡主再次受宣召,攜兒媳申氏一道覲見兩宮太后及皇后。

  顧廷燁歎氣道:「那老狐狸找親家果然有一套,沒縫的石頭也能叫他榨出水來。」頓了下,他扭頭看明蘭,「要說郡主討兒媳的本事也不錯,想來齊衡以後的仕途差不了。」

  明蘭淡淡道:「仕途是不錯,就是老婆運差了些。」被戴了頂閃亮亮的綠帽子。不過話說眼前這男人真可恨,每回提起齊衡都陰陽怪氣的,他明明早知道的,如今倒來發神經。

  顧廷燁彎了下嘴角:「宮裡都說那申氏賢良溫婉,知書達理,是旺夫益子的賢妻。」明蘭嘴裡泛酸:「才去了一趟,就瞧出這麼多,宮裡人果然火眼金睛。」顧廷燁故意找茬,「宮裡大大小小,哪個不是毒火裡淬出來的眼力,自然瞧得出。」

  明蘭厚臉皮道:「那是,我也不過進宮兩回,不也誇我敦厚溫良嗎。」這是小沈氏的原話。

  「是麼,想來是為夫使銀子生了效用罷。」顧廷燁淡淡的,他最近心情不好,朝事紛紜,對著一幫表情從來不能說明問題的職業官僚,只好生生壓下熾烈性子,半哼不哈的打官腔。

  「那你娶我做什麼!」明蘭也怒了,她最近心情也不好,每日埋頭帳簿名冊和侯府內錯綜複雜的人際關係,照鏡子時都覺著自己面相陰險。

  見她真發了怒,挑起秀長的雙眼皮,怒目圓睜,雙頰通紅,無端生出三分俏媚火辣,顧廷燁終於繃不住了,用力一把抱住她,也不顧屋裡有人沒人,在她臉上用力親了一口,放聲大笑,連日煩悶倒消退不少。

  明蘭十分鄙視這種將自己的快樂建立在別人吃癟上的行為。不過沒多久,她就見著了這位傳說中‘賢妻’。三月初九,廷燦大婚。

   煊大太太這兩日索性住在侯府,前前後後的忙著跑,發送嫁妝,安頓人手,一忽兒迎客,一忽兒吩咐這那,轉個頭挪個腳都有僕婦小廝圍上來請示事項,不過籌辦效果倒不錯,人來人往卻不曾亂了套,熱鬧喜慶卻井然有序。太夫人十分滿意,明蘭更是人前人後沒少誇自家堂嫂能幹又熱心,這回單獨給顧廷煊這房送去的元宵節禮,又厚實又體面。

  煊大太太忙累的很快活。

   一大清早起忙碌,不論顧七小姐原先是位多麼清高的菇涼,到了這一日都被畫成了粉面饃饃雷同妝,滿室的紅豔喜慶,明蘭跟在邵氏後頭,認真的向快出嫁的小姑說了好幾句吉利話,廷燦女士明明已經快被轉暈了,但一聽見明蘭的聲音,卻很神奇的振起精神,擠出個白眼給自家二嫂。明蘭當沒看見——昨日她使人捧著明閃閃亮光光的一箱子新鑄的雪花銀過去添妝,總共1999兩9錢9分外加9個大銅板,代表一生長長久久。

  寓意倒好,銀子也很夠,但顧大才女對著這堆阿堵物一時差點岔了氣,太夫人也有些不高興——你就不能兌成銀票拿來麼,非這麼大張旗鼓的。

  不過到了廷燦出門那一刻,她也忍不住淚流滿面,叫人扶著回了明堂。

  太夫人愛女出嫁,遂廣邀親朋,光是女桌就開了十八席,內堂險些擠不下,請了京城當紅的慶喜班來唱堂會,未到開宴之時,眾女眷便聚在內堂說話。

  朱氏生產後還未出月子,沒法出來,明蘭從頭到尾捏著快帕子做虛弱狀,煊大太太忙得不見人影,說來好笑,邵氏嫁進顧家這麼久,這反而是頭一回這般挑大樑,陪著太夫人坐在明蘭,恭謹的招呼客人,還得時不時的看看弟妹是否身子妥當。

  狄二太太看了圈周圍,湊過來笑道:「今兒真是熱鬧了,你自己要當心身子,莫要叫累著了。」明蘭靠在一把軟椅上,神情又感激又柔弱,「謝嫂嫂關心了,不妨事的,這陣子多虧了煊大嫂子忙進忙出的,我倒輕省了。」

  一旁的太夫人正和人說話,聞言瞥了下過來,心裡暗恨明蘭做出這麼一副樣子來,今日見了的人都說她柔弱溫厚,不像是能與人爭鬥的。這時那貴夫人順著目光過去,回頭也道:「你家老二媳婦倒本分老實,一句多的話也不說,怯怯的,怪可人疼的,就怕壓不住底下人。」太夫人暗咬銀牙,說人壞話要人少僻靜,暗室最佳,這會兒人聲鼎沸,如何開口細說明蘭是在扮豬吃老虎,看似小白兔,其實大灰狼。

  身旁另一位夫人也看了會兒明蘭,悄聲說道:「你就別替她媳婦操心了。」又轉頭對太夫人道,「都說你家老二如今收性子了,辦差能幹,極得聖上賞識,又疼老婆的緊,我嫂子如今悔的跟什麼似的,早知浪子回頭的這麼利索,就該把我那侄女兒許過來,勝於如今三天兩頭回娘家哭鬧姑爺的不好……」

  太夫人這次連腹誹都懶得了,只能扮笑低聲道:「這話可不能開了說,我也喜歡你那侄女,兩家又門當戶對偏偏……咳,這也是各有各的緣法罷。」

  那兩位夫人聽到‘門當戶對’這四個字,互看一眼,後一個笑道:「雖說是庶出的,我瞧著這通身的氣派也不差了,不過…到底小家子氣了些,沒什麼威勢,也不知能否轄制下人。」

  前一位夫人卻微微蹙眉,心道你那侄女倒是夠威勢了,仗著娘家強盛,成日在夫家鬥氣使性,就這樣還瞞著一干老姐妹愣說自家侄女如何端莊賢淑;再回頭,看明蘭正和人說話,笑得溫柔靦腆,雖荏弱了些,卻顯得良善純然。她顧忌著和太夫人多年相識,當下不多說什麼,轉身幾步去和四老太太五老太太說話了。

  這邊聚人頗多,邵氏正和平寧郡主說話,說著說著便溜到明蘭身上,邵氏忍不住誇明蘭幾句,平寧郡主有些酸溜溜的,當初瞧不上眼的小庶女如今搖身一變,福貴雙全。

  五老太太最近家裡一團亂,五老太爺鎮日痛罵顧廷煬,責怪自己慈母敗兒,如今便沒有力氣說明蘭的酸話,四老太太倒還好,女兒廷熒的婚事漸有眉目

  隨她一道來的炳二太太這次老實許多,既不敢和幾位妯娌挑事,也不大敢說話,只老實的窩在內堂側廂一角,坐在明蘭身旁安靜的吃茶,抬眼間卻見一位年輕文秀的婦人款款走來,赫然便是適才見過禮的平寧郡主的兒媳。

  她笑容親切,見了明蘭先福了福:「給兩位舅母請安了。」炳二太太一轉頭,驚奇的發現自家二堂弟妹臉色有些古怪,只聽她聲音帶虛勁兒:「快別客氣了,咱們年歲差不了多少,何必拘禮。」炳二太太頗覺奇怪,莫非她身子不適了?

  那申氏生的並不甚美豔,但勝在眉清目秀,雅致高涵,整個人淡雅的宛如江南煙雨,她恭敬的微笑:「禮不可廢,不然回頭娘和相公定然說我。」

  明蘭背心一陣冷汗:「你我二府雖有親,卻早出了五服,這個何必……」炳二太太受了教訓後,最近有些開竅,見明蘭這幅樣子,連忙幫腔道:「我說妹子呀,我也就罷了,可論年歲你比我弟妹還長了那麼一兩歲,這……」

  申氏笑了笑,對著炳二太太道:「長輩客氣,我們做小輩怎好當真僭越呢,哦,對了,適才我瞧見個丫頭正四處尋您呢。」炳二太太還待再說兩句,只見一個身著青灰比目夾襖的小丫鬟滿面著急,小心翼翼的繞著過來,鼻尖上還沁著汗,過來低聲稟道:「炳二太太,煊大太太那兒脫不開手,叫我請您過去幫手呢。」

  炳二太太心裡並不情願,但想著如今要靠兄嫂過日子,只好強笑著走了。

  這廂只剩二人了,明蘭也不知說什麼好,只能道:「快別站著了,來坐。」申氏依著明蘭的話坐到她身旁,笑如春風:「謝舅母了,在家中就聽母親說舅母為人最和善不過了,今日一見,果然如此。」明蘭就怕她提以前,心頭莫名發虛,乾笑道:「郡主謬贊了。」

  一旁隨侍的丫鬟極有眼色,趕緊給申氏上茶,明蘭覺著該找些話來說,便道:「瞧郡主娘娘氣色這般好,倒比以前還年輕了,許是你這兒媳服侍的好罷。」

  申氏斯文的攬袖一笑:「哪裡的話,我性子笨鈍,都虧得母親悉心教導。」

  兩人就這麼你來我去的互道恭維,雖氣氛和諧,但卻半天沒說到點子上,若是平常明蘭最煩這種沒營養的廢話聊天,但今日明蘭卻巴不得對方不要往實際話題上帶。

  申氏偏不遂明蘭的意,話鋒一轉,笑意盈盈:「說起來,我早聽說過舅母許多事了。」

  明蘭嗓子眼沉了下,面上不露,半打趣著:「年幼時曾隨著兄姐一道讀書,那會兒衡兒也在,可惜莊先生要緊著教棟樑之才,就把我們不成器的姐妹三個給開革了。」

  申氏的眉毛頗淡,不若明蘭的秀眉彎瓠,纖濃天成,她便用螺子黛簡單畫出一對平直的眉線,笑起來也淡淡的:「若說棟樑之才,舅母的長兄才堪當得。」她說話緩慢,自有一種氣派,「常聽說舅母自小就愛說笑,叫人聽了,如沐春風,喜不自勝。」

  ——哪裡聽說的?這最後八個字像是腸裡墜了個鐵砣子,明蘭只好繼續乾笑:「我也常聽人說,你自歸齊家後,孝順長輩,妯娌和睦,眾人皆是誇讚的。」

  申氏微微蹙起眉尖,輕起愁雲:「我是沒用的,相公一直不開心,我生得笨,又不知如何開解,常教母親煩心憂擾,真是不孝之至。」

  明蘭嗓子發乾,努力咽下一口唾沫。不會吧,齊衡再傻叉,也不會這麼腦殘地把前情史抖摟給老婆聽罷,明蘭微微傾斜了下身子,眼光往那邊說笑的平寧郡主處掠了下——難道是做婆婆的給摸不著門路的兒媳泄了底?!她現在心情很複雜,有一種狠心拋棄男友的前女友遇見正牌夫人的窘迫,自己很奇怪的落在道德低點上。

  明蘭暗道這樣不妙,一咬牙,肅了笑容,端正了長輩架子,用過來人的口氣道:「大丈夫志在四方,衡哥兒正是報效上進之時,我雖是女流之輩,也知如今朝堂上諸事繁忙。衡哥兒憂心朝務,正是上進之舉,難不成要日日鬥蝶兒畫眉毛才算夫妻和睦。你們夫妻互敬互愛,闔家昌順,便是最大的正道。」終究到底,自己並沒有做錯什麼,憑什麼要無端心虛!

  申氏微微一愣,未料到會有這麼一大段說教,但她調整得很快,隨即掩口輕笑道:「舅母說的是,倒是我的偏狹了。」明蘭暗生警惕,眼前這位段數不低呀。

  「這回過年,永昌侯府送來好大一座玉石屏風,上頭雕的正是娘最喜歡的富貴牡丹。」申氏輕輕翻動著茶蓋碗,轉了個話題,「後來才知道,原來是舅母的四姐給出的點子。那屏風,不論用料,花色,雕工,處處合了娘的心意。」這話說的不輕不重,不緩不急,前無頭,後無果,卻說得明蘭如耳邊生悶雷。

  明蘭定定的看著申氏,申氏風淡雲輕的對視,絲毫不動,明蘭沉思片刻,壓低聲音,緩緩道:「明人面前不說暗話,我家的事,郡主娘娘大約都告訴你了。今兒半日,已有七八位夫人誇過我有福氣了,直說得我便如掉進了蜜糖鋪裡。可在我後院,有前頭夫人陪嫁來的妾室,有自小伴侯爺大的通房,後頭有人家送來的才貌雙全的姑娘,裡面有個七八歲大閨女,外面還有個至今不知究竟的庶長子和他生母。我若撂不開這些,便是愁也愁死了。」

  申氏面色略變,稍稍欠了欠身,低頭輕聲道:「……母親也說過,舅母,並不清閒。」

  明蘭自嘲的笑了笑,又道:「自小到大,我都覺著生而為女子,真真是個苦差事。當中苦滋味,只有做女子的,自己才知道。」

  申氏神色一黯,輕聲道:「…誰說不是。」

  「既如此,那就少跟自己過不去。」明蘭乾脆俐落道,「天造九補必有一缺,天下哪有十全十美的事。想得開,才能過的好。」

  申氏的命已好過世上許多女子了,出身名門嫡出,自小受疼愛,不需要在閨閣裡就開始勾心鬥角,成年後嫁得門當戶對,夫婿年少俊美,有才華肯上進,又不花心,更難得的是婆媳和睦,申氏至今未孕,郡主也從未有過半句責備(經過前面一位兒媳的調教,郡主對兒媳的要求已很不高了),又兼家資豐足,將來老齊國公過世後,一分家,連妯娌問題都沒有。

  這樣一帆風順,還因為無法獲得百分百的愛情而四十五度憂傷,純屬閑得慌,這讓盛老太太,大老太太,王氏,華蘭……等等九成以上的世上女子情何以堪。

  申氏是個聰明人,如何聽不出這話中意思,她尷尬一笑:「舅母教訓的是。」她於前塵往事並不清楚,只知道丈夫心中有那麼一個人在。齊衡雖待她甚好,可她總覺著隔了些什麼,愈發按捺不住好奇心,丈夫自小到大相處的女子就那麼幾個,環顧四周,她看來看去,唯有明蘭最為品貌出色,是以……她苦笑了下,有次平寧郡主漏了口風,提醒她‘太過端莊自重,少了情趣,不妨開朗疏懶些’,到底是不是‘她’呢?

  她望著明蘭微微發呆,宜喜宜嗔的容貌,她從未見過哪個閨閣裡約束出來的女子有這樣靈動的眸子,好像懷抱著海闊天高,滿心清透,不染塵色。她心頭浮起一層淡淡的惆悵,要和齊衡過幾十年的人是自己,追究這些塵土堆裡的事又有什麼意思。

  此時太夫人高聲笑請眾人開宴,明蘭看著申氏面色漸轉,終忍不住鬆了口氣,便趕緊挽了申氏入席,一副親切長輩狀的說笑——好險好險,差點扮不住了。

  不過,話說她到底心虛什麼呢。當初的決定她從來沒有後悔過。

  走出內堂,外頭春光正好,探出矮牆的桃花枝頭恰恰綻出了春蕾,有些心急骨朵兒開了半苞,太夫人為了取個好兆頭,又移了好些盛放的桃花在園裡,滿園便是一片灼灼粉色。

  明蘭心裡一動,忽想起那年春日,那個素錦少年送了她一本滇家的食譜,她回屋後翻開,從書頁中掉出一朵壓成書簽的桃花,淺粉色的花瓣,只如拇指大小,上頭用蠅頭小楷寫了八個字——如沐春風,喜不自勝。

  明蘭捧著一杯香茗,對著一盞美人燈怔忡出神,最美好的東西,往往最脆弱,這是自然界的法則,誰都不能避免罷。

  顧廷燁梳洗後,披著滿頭濕髮從淨房裡出來,卻見妻子這幅神氣,當下攬過她的身子,溫言關懷道:「可是身子不適?」

  明蘭搖搖頭,廷燁摸摸她的腦門,又問,「今日來客多,別是累著了。」明蘭又搖搖頭。

  「可是家裡有什麼不妥。」廷燁鎖著眉,聲音發沉。

  「也不是啦。」明蘭繼續搖頭,繼續憂鬱。

  「到底怎麼了?」廷燁捧著她的臉追問,明蘭從臉上把他的手移到自己肚皮上。顧廷燁正自狐疑,忽覺手掌一震,竟是明蘭的肚皮在動——終於迎來遲遲不見的胎動。

  「它在踢我。」明蘭愁眉苦臉,「從晚飯後,停停歇歇,一直踢到現在。」

  臭小子!老娘十月懷你,何等辛苦,不過稍微思念了下前任追求者,不用這麼賣力給你老子出氣罷!



第165回

  手掌下清晰得感知到小而有力的衝擊,顧廷燁大驚失色,一時不知所措,明蘭連忙告訴他這只是正常的胎動反應,男人呆了片刻,猛然起身出去,帶倒了兩張小杌子猶自不知。

  入夜被捉來診脈,老太醫還以為顧侯夫人有什麼要緊的,一把之下,卻發覺明蘭脈動健康平和,母子均安,才知是這等事情,加之一旁顧廷燁連連追問,不禁頭大如鬥。

  「它為何要踢,是否覺著不適?」

  「它是個人罷,是人就要動彈一番,扭扭腰,翻個身,動手動腳什麼的。」

  「不是覺著不快活的嗎?」

  老太醫大囧,尚在肚裡的胎兒能有什麼‘不快活’?他只能含糊道:「大凡快活了,睡飽了,吃足了,就愛拳打腳踢。」

  顧廷燁總算還有些理智,問了幾句便剎住車,鎮定神色抱拳道謝,明蘭在旁連連跟老太醫致歉,知這老大夫最愛毛尖,除了厚厚的謝儀之外,又把新收來的上等獅頭山毛尖贈了兩斤與他。老太醫也是見慣世情的人,知道顧侯盼子心切,只好苦笑著搖頭離去。

  那頭的太夫人聽聞此事,自然又是一番氣惱,她女兒出嫁的日子,你沒事請什麼太醫!

  這年頭沒有產檢,雖有太醫常來診脈,終歸有些提心吊膽,明蘭只能每日摸著肚皮暗念菩薩保佑了。自這日起,肚裡的小混蛋似是活泛開了手腳,明蘭按著老太醫教的法子每日記錄胎動頻率,發覺十分規律而富於活力,便愈加放心。記胎動到第三日,廷燦三朝回門,太夫人早記掛著女兒狠了,著人將侯府佈置一新,只待人上門。

  「我的兒,快來叫娘看看!」太夫人眼眶發紅,攬著女兒左看右看,卻是不夠,陪在一旁的男子也上前一步給岳母和兩位嫂子行禮。

  新姑爺姓韓,單名誠,雖不若齊衡俊美,不及盛長楓儒雅,卻也是一位風度翩翩的佳公子,且一旁站著個清冷秀麗的顧廷燦,倒十分登對,公主府給的三朝回禮也頗豐厚體面,太夫人笑的眼都瞇成線了。邵氏看見新人,不免想起自己寡居可憐,微笑中免不了幾分黯然。

  這邊的顧廷燦也不大痛快,她是擺足了架子來的,想著叫娘家瞧瞧自己嫁得有多好,要是明蘭能又妒又羨的拉長個臉那就更好了,可是偏遇上這麼個葷素不忌的嫂子,笑得又喜慶又紅火,居然還捧著個肚子在那兒老氣橫秋的念‘以後要夫妻和睦開枝散葉哦’什麼的。

  廷燦出擊落空,不免又羞又氣。

  韓誠不大說話,只矜持得笑笑,這般貴婿太夫人也不敢開口就訓,如此這般,明蘭的場面話倒十分及時。韓誠低頭聽了幾句,側面恭敬道:「早聽聞二嫂嫂家乃詩書傳家,家師常在我等面前誇讚長柏師兄。」

  明蘭連忙收起走神的心思,思忖片刻,疑惑道:「莫非妹夫如今師從王參先生門下?」那老頭子不是成日嚷嚷著退休,要遍訪名川大山嗎。

  「正是。」韓誠拱手道,「昔日海老太傅門下大多四散出仕,只這王先生肯略授徒一二。」

  明蘭心中活動,面上卻笑著:「王先生學問極好,只可惜身有微恙,只得淡泊仕途,不過如此一來,學問倒是愈發精進老成了。妹夫有福,金榜題名,必指日可待。」這死老頭脾氣頗怪,當初盛長柏能入了他的眼,還是沾了海家的光,長楓就沒這資格。

  韓誠聽明蘭如數家珍,心知這是個內行的,雖高興得緊,卻愈發恭敬:「承二嫂嫂吉言。」頓了頓,又道,「聽聞二嫂嫂次兄長楓兄台文名頗盛,誠遠離京城久矣,正盼與長楓兄等京中學子結交,以互道長短。」

  他說話雖恭敬,但掩飾不住一股年少傲氣,不過想想也是,在皇室子弟中,像他這般年少上進的卻是不多,明蘭微笑得異常‘慈祥’,廷燦直看得一陣刺眼。

  「妹夫客氣了,何必如此見外。」明蘭笑道,「後日便是我三哥成親,想來他素日好友都會去觀禮,一頓喜酒吃下來,沒准他們立馬就跟妹夫稱兄道弟了。」回去趕緊給娘家遞個信,別忘了給公主府發喜帖,嗯,最好直接跟盛老爹說,不然王氏肯定希望貴人來越少越好。

  韓誠自幼喜文,最愛和文人雅客結交,偏父母兩邊的親友子弟多為紈絝閒人,他聽了明蘭這話,自是高興。一旁聽他們你一言我一語,邵氏只是湊趣微笑,太夫人倒頗覺欣慰,目露欣賞,廷燦卻微微側開身,面向窗外不語。

  明蘭瞥了這母女倆一眼,心念一動:這老的大約是在想‘這般積極上進,果然賢婿’,這小的大約在鬱悶‘相公為何這般市儈,張口閉口仕途經濟,一點也不文雅高潔’。可惜了,貨不對板,要是換太夫人年輕幾十歲嫁給韓誠,估計更能琴瑟和鳴,雙賤合璧。

  過了兩日,長楓成婚。喝喜酒的陣容異常冷清,不是有意怠慢,而是確有情況。最近看公孫老頭愈發禿得厲害,顧廷燁又整日面黑如鍋底,想來大約朝事不順,明蘭擔心丈夫抽不出空來,只好提前去問:「我三哥成婚,不知侯爺去否吃喜酒?」

  顧廷燁眉頭緊鎖,手上攥著卷宗,喃喃道:「到底是觸到痛處了,如今開始翻騰了。」

  「侯爺若實在抽不開身,我索性去跟娘家說一聲。」

  「沉屙已深,果非一朝一夕之功。」

  「不要緊,我爹娘都是明理之人。」他若不去,王氏肯定高興,盛紘大約也能理解。

  「若要快打慢,看來不易呀……」

  兩人牛頭馬嘴了幾句,明螞蟻蘭上去搖晃他的胳膊,顧廷燁一臉茫然的抬起頭來,明蘭只好把話複述一遍,廷燁失笑:「我是當差,又不是賣身,溜去岳丈家吃口酒還是成的。」

  明蘭心下感動,嘴裡卻戲謔:「我瞧侯爺如今不止賣了身,連心耳眼神都一併賣了,夜裡睡覺時一忽兒打呼,一忽兒磨牙呢。」

  顧廷燁愣了下,摸摸明蘭的臉,憂心道:「可吵著你了,不若我去書房睡罷。」

  明蘭捧著肚子艱難的挪到他膝蓋上坐好:「還好啦,你聲兒也不重,大約推你一把能好半夜,踢你一腳能清淨一宿。」她圈著男人的脖子,撒嬌的十分熟練,「你別去書房睡了,你在我身旁,我就什麼都不怕了。」

  她剛吃了蛋奶羹,正是吐氣香甜,又說的嗲聲奶氣,顧廷燁心裡糖似的,很是受用,卻半輕不重得拍著她的臀部,板臉道:「又來甜言蜜語的哄我,你有什麼好怕的。」記得去年暑夏,這小壞蛋嫌熱,睡覺時幾番甩開他的胳膊。

  明蘭眨巴大眼睛,纖長的睫毛上下飛舞,紅撲撲的嫩臉蛋兒很是純真無邪,一隻小手還怯怯的捂在胸口:「天黑了,多嚇人呀,要是有妖怪來捉我去吃怎辦唉~~~」

  饒顧廷燁閱歷豐富,且明知這話裡有八成靠不住,卻也一時發迷,直待明蘭離去後,手上還攥著皺巴巴的卷宗,心神恍惚,看半天沒看進去。他自少年時便廝混紈絝圈子,也是見過世面的,加之後來成日在軍營裡打滾,遍地爺們的環境下,葷段子聽了不知多少。他心思一歪,居然認真的掰手指算了算,這個月份了,大約是可以的罷。

  明蘭抱著枕頭正醞釀睡意,不妨床上摩挲著過來一個人,輕軟的裡衣,濕漉漉的粗硬頭髮帶著熟悉的皂香,藉著黯淡的角燈光,明蘭含糊的問:「今兒怎麼這麼早?」

  「為夫來幫你打妖怪。」

  屋裡漸漸傳出詭異纏綿的聲響,外頭值夜的丹橘一個激靈,明白過來,頓時面色漲的紫紅,又羞又驚,這,這……也可以?!她看著對面的小桃,囁嚅著不知說什麼好,卻見小桃正托著腮幫子看月亮,轉頭憨笑道:「好姐姐,你說今夜葛大娘給咱們做什麼宵夜呢?我想吃月餅了。」丹橘瞠目,久久說不出半個字來。算了,還是去當耳報神吧。

  次日一早,夫妻倆貼著臉醒來,兩人便跟秧架子下偷情的少年男女一般,都臉紅忸怩,明蘭羞不可抑,卻覺得身心舒暢,顧廷燁也十分滿意,抱著摟著,便覺著老婆那圓滾滾的肚皮也十分俏皮可愛。兩人眉頭含情,互相脈脈溫情的撫慰了好一會兒,心頭俱是甜蜜。

  待顧廷燁穿戴好,在明蘭臉頰上用力親了一口,神清氣爽得大步出門,連日論壇來的黑臉陰沉一掃而空,隨身小廝們大為吃驚,一邊鬆了口氣,一邊暗暗祈禱日日如此罷。

  崔媽媽早得了信,趕急趕忙得過來,繃著臉服侍明蘭洗漱,她的心情很是複雜。根據專業知識,孕期行房也不是不成的,但到底還是有些那個……為著安全,最好還是別涉嫌;但妻子懷孕了,丈夫還沒往妾室房裡挪一步的,實屬萬分難得,這大半年的空曠,侯爺又正當壯年,總得給人條出路呀——真是左右為難。

  她也懶得訓明蘭了,反正她從來沒贏過,只待早飯後便去請了太醫來診脈。

  明蘭身體素來健康,懷相也十分妥帖,吃穿鍛煉也很有度,屬於大夫們非常喜歡的一類孕婦,太醫望聞問切了一番,表示一切狀態良好。

  崔媽媽忍著老臉羞紅,把昨夜的事跟太醫委婉的說了,老太醫到底見多識廣,只呆愣了片刻,便連連表示不妨事。又見崔媽媽滿臉褶皺,當下也不避嫌了,湊上去說了一番孕期行房的注意事項,崔媽媽這才多雲轉晴。

  到了長楓成婚那日,邵氏新寡,明蘭懷孕,朱氏產婦,顧府三位夫人都去不了,未免壞了名聲,只有太夫人親自出馬,廷煒素愛熱鬧,倒是興沖沖的去了。明蘭自己沒法去,便叫人備禮過去道賀,嗯,順道請小桃過去聯絡感情。

  小桃是個熱心的好姑娘,見盛家裡外忙的不可開交,便自告奮勇的表示願意幫手,回來時帶著滿肚子的八卦和三大包裹的吃食,吃食分給院裡眾姐妹,八卦孝敬給無聊的孕婦明蘭女士。

  婚禮十分熱鬧,賓客如雲,便是不瞧盛家,也要瞧柳家,何況盛氏幾位姑爺都來的整齊,顯得極為體面。席面上,王氏說話半酸不澀的,可惜缺乏技巧,人人都聽得出她不像臉上擺的那麼高興,老太太倒是真高興,真心發願‘盼望子孫繁盛,闔家平安’。

  墨蘭尤其高調,恨不能叫所有人知道,前頭那位風光的新郎官是自己的胞兄,柳家嫡小姐以後就是自己親嫂子了,言行間頗有幾分失禮輕狂,王氏氣憤,有心喝止,卻礙著外人的面,不好斥責,還是高手華蘭出招,一擊致命。

  「咦?您家還有兩位姑娘呢,姑爺們都來了,她們怎麼沒來?」一位好事的婦人道。

  華蘭雍容大方,笑容可掬:「我那五妹妹剛生了個胖閨女,還沒出月子呢,我六妹妹也有身孕了,走動不方便。」說著,她便轉頭對墨蘭,一派長姐關懷,「我說四妹妹,你也勸勸妹夫,便整日忙著公務,再怎麼著,也得先有個後呀。」

  墨蘭俏臉發白,幾乎咬斷了牙根,不過倒也消停了。

  按照物以類聚的原理,太夫人很神奇的和康姨媽搭上了話,居然相見恨晚,明蘭猜測她倆在說自己壞話方面,應該很有共同語言。而外頭男席上,廷煒很快結交上了梁晗,越說越投機,拉著手就要去馬廄賞馬相,又約了改日一道鑒鳥品雞,韓誠也如願以償的和一般風流才子套上了交情,剛吃了兩盅酒,就約好後日鬥詩。

  人人得償所願,果然是十分和諧的一次喜宴呀——除了盛長楓,新人拜堂後送入洞房,長楓挑了新娘子的蓋頭後,還得出來宴客。沒能擠進新房的小桃近距離目擊,長楓走出新房的腳步有些踉蹌,神色十分沉重,據說那年林姨娘被趕出盛府,他的神情都沒這麼沉痛。

  明蘭很不厚道的樂了半天,翻帳簿的動作都輕快了許多。下頭站著的婆子們有些莫名,悄悄偷瞧了主子一眼,卻不妨明蘭一眼掃過來。

  「照媽媽和幾位管事的說法,前些年咱們府支出如此之重,都是因為四五兩房人咯?」

  彭壽家的滿臉堆笑:「回稟夫人,這話原不好說的,倒顯得咱們嫌棄兩位老太爺了。不過……」她笑得臉上都能皺出一朵菊花了,「老侯爺最是厚道體恤的人,咱們也沒法子呀。」

  明蘭點點頭,提筆就勾畫,聲音清朗明快:「既如此,從年前開始,這幾筆支出便可勾銷了……添上大哥的喪葬出項,再添上七姑娘出閣的花銷……來去便是如此。現今還有三弟妹房裡新請的奶娘和婆子……蓉姐兒和嫻姐兒眼瞧著大了,屋裡得多些貼心伶俐的了,這又是一項……」她說一項,下頭幾個婆子便應一聲。

  彭壽家的聽了半晌,揣著小心思,輕聲問道:「夫人,兩位老太爺搬走了,咱們那兒人手充裕。那頭拆牆築牆的工事,我瞧著也不必多花那許多銀子,不若分幾段工事出來,叫府裡的擔一些。一來可省些銀子,二來也給府裡空著的尋個生計不是。」有差事,才有進項,才有油水,倘若什麼都不幹,清是清閒了,但豈不喝西北風。

  明蘭挑眉道:「哦,府裡有學過泥瓦手藝的家人?」

  彭壽家的一陣尷尬:「這,這…倒沒有。不過想來也不是什麼難事,不就是……」

  「胡鬧!」明蘭斥責道,「動工破土不是小事,不做則已,一做便定要做好,更何況還是牆壘重事,必要堅固厚實才成。如今這泥瓦班子已算京城數一數二的,就這般侯爺還不放心內。你也是辦事辦老了的,怎麼說出這麼不省事的話來!」

  彭壽家的叫訓的滿臉土灰,連聲念錯,不敢再說話了。

  另一位方臉的婆子瞥了彭壽家的一眼,嘴角暗諷,上前一步道:「稟夫人,我這兒有個計較。自開春後,那班子泥瓦匠分三班開工,每日三餐外加茶水點心,都是不老少的。我看澄園的幾位老姐姐們,很是忙不過來,不如……」

  明蘭不發一言,只微微蹙眉,似在思忖此事的可能性。

  那婆子暗窺明蘭臉色,連忙又道:「我們幾個原本就是廚房上,以前主子多,廚上人手也多。雖兩位老太爺搬走時,也帶走了些廚子,但還是空下許多人手呀,咱們白領著月錢,也是心裡不安。」

  明蘭不置可否的點了點頭,其實澄園裡的確人手不夠,光伺候主子那是剛剛好,可一有個什麼旁的活動,就立刻捉襟見肘,這個問題一直困擾著她。

  「只是現下已有人管著這事了……」採買伙食可是一樁肥差。

  那婆子見事有鬆動,趕緊趁熱打鐵:「不用夫人費神。咱們幾個只去給老姐姐們幫手便是,別的一概不敢插手的。」

  明蘭微微凝神,看了她一會兒:「這豈不是太麻煩你們了。工頭們天不亮就要吃飯,你們就得半夜走許多路過來。還有…別的法子嗎?」

  那婆子聽出明蘭話裡的暗示,驚喜的抬頭:「這個…若夫人信得過,咱們沒三日支領一筆銀子,在空的廚房裡預備飯食,跟澄園的老姐姐們一個樣兒,按時提著送過去,反正其中兩處工地離咱們那兒也不遠,一應鍋碗瓢盆都是現成的。夫人,您看……」

  明蘭點點頭,輕輕揮手:「成。就這麼辦。」

  那婆子立刻跪下謝恩,感激不已,滿口‘夫人仁慈能幹’的好話,旁邊眾婆子看著,直是又羨又眼紅。

  「你是范安家的罷。回頭你就去找廖勇家的,叫她帶你去賬上支銀子,下午晌就去辦,明日就開工,可來得及,好,那就這樣。」

  下頭那范安家的磕頭如搗蒜,明蘭微笑道,「不過醜話說在前頭,你既領了我的差事,就得照我的規矩來,若飯食不好,或是誤了鐘點,我可是不輕饒的。」

  范安家的抬頭高聲道:「若辦不好,夫人只管拿我下酒菜!」

  明蘭忍不住,撲哧笑了出來,屋裡的丫鬟們也是樂了。

  幾個廚房婆子,外加一些打雜的媳婦丫頭,四五兩房走時沒把她們帶走,太夫人和朱氏也沒要她們,只叫她們這麼閑著,回頭裁了差事就是。這樣的一群人,之前未受重用,之後也沒見有出頭的機會,能用就先試試吧。待會兒把這些人的資料翻出來看看才是真的。

  「夫人…」另一位帳房上的婆子道,「那,這帳目?」

  「如今工事還沒修完呢,還是照老樣子。兩邊各管各的,你們這個帳房只管太夫人,大嫂和弟妹這三頭,另使喚人手的月錢,不過你要向我報帳。我這兒的對賬規矩,你每個月去郝管事那兒支領銀錢,然後造冊,錄入…這不用我來教你了罷。以前是以前,如今是如今,祖宗本有留下來的用度成例,主子怎樣,下人怎樣,咱們照辦就是。」

  那婆子聽的暗驚,心想你卡住了進項銀子,我這帳房以後不過是個過場,你叫我滿我就能滿,叫我空我就得空著。「那…倘有個要緊的呢。我這邊賬上的常例銀子不夠,那可怎辦?」

  明蘭一陣發笑:「你這媽媽真是好笑。你統共那麼些銀子,拿不出來有什麼辦法,總不會有人殺了你罷。若誰急要銀子,你就指著我這兒的帳房給他,叫他來這兒支銀子!你手裡的銀子,卻是專項專用,別拿買糕餅的錢去買了脂粉便好!」那婆子聽懂了,暗道明蘭厲害。

  邵氏是個識相的,朱氏是要面子的,至於太夫人母子……跨這麼老遠來要錢,想來她也不好意思今日買個古董花瓶,明日要副寶石頭面,顧廷煒的老娘和老婆都是私房厚厚的,想來他也不會向賬上伸手買鳥買馬什麼的。其實就算那母子倆亂買一氣,明蘭也有對策,叫帳房將明目銀錢細細記下,待分家那一日,把東西一一羅列,用公中的錢買的,自然不算私產,是要列入分家項目的。

  「那主子惱了可怎麼……?」那婆子猶自憂心。

  明蘭俐落的打斷她,緩聲道:「如今叫你管帳房的是我,我不惱了你就成。」

  那婆子如醍醐灌頂,終於理清了頭緒,首先這位新夫人看著頗和氣,大約是不會追究之前的帳目了,只要求以後好好幹,其次,以後自己的主子就是她了。倘若自己叫她不滿意,那這差事也算到頭了。

  明蘭捧著銀耳羹慢慢吹著,慢悠悠的掃視下頭眾婆子的臉色。

  由於太夫人預料不到顧廷燁會殺回來,所以之前的幾十年,她一直都是以替自己兒子做鋪墊,而用心經營侯府的,從人事分管到支出條例,基本清楚和離,並無多少糜爛腐敗之事,便是眼前這幾個婆子也是個能幹活絡的,就是眼睛刁的很,太愛看人下菜碟了。

  「如今七姑娘也出閣了,大哥還沒出三年,想來家裡也不會大肆宴飲的。撐死了不過是逢年過節,請親戚朋友們來吃頓便飯。」明蘭放下盅盞,交握纖細手指,緩緩道,「太夫人也說了,之前花錢花海了去了,如今家裡不寬裕,你們也是知道的,我盼望各位用心做事才好。」

  其實只要按照她的預算來過日子,是絕對不會入不敷出的,還能存下些積蓄來,將來好給蓉姐兒嫻姐兒置辦嫁妝,哦,還有肚裡的這個小混蛋。

  下頭一個穿戴體面的婆子笑著上來,滿臉討好道:「瞧夫人說的,如今咱們侯爺正得皇上重用,再緊巴還能緊巴到咱們府裡?便是咱們下人出去,在外頭也是風光的呢。」

  明蘭靜靜的看著她,她訕訕的停住了笑。

  「……去年我整治聖上發下來的田莊,莊上有個管事,雖入了顧家的奴籍,卻依舊欺壓良善佃戶,直逼出了人命。侯爺便把那管事四肢打斷,送往有司衙門發落,最後斷了個斬立決。侯爺又把那管事一家老小七口人,一氣發賣到了乞力巴赤。」

  眾婆子臉色發白,屋內靜如落針可聞。

  「還有,去年八月,澄園有幾個不省心的,合謀不軌,侯爺察覺後,便直接把那幾家都發去了西北做苦役。」

  彭壽家的心頭一震,這事她捕風捉影知道些。那時顧廷煜剛過世,藉著辦喪事,賴媽媽在兩府之間走動勤快,後來也不知怎麼了,賴家的兒子叫人告了徇私貪腐,落了個發配充軍,賴媽媽一家足足八口人,無聲無息就不見了,連帶著澄園也沒了好些人,也不知賣去哪裡了。

  自這之後,澄園愈發嚴得跟個鐵柵欄般。

  「你們是顧府的老人兒了,看著侯爺大的,可比我嫁進來的日子長多了。」明蘭並未有半分恐嚇之意,只一概平淡直敘,「侯爺是個什麼性子,你們想來比我清楚。」

  顧廷燁是個什麼性子?眾婆子低著頭,面面相覷。

  十歲敢騎著烈馬在市井裡橫衝直撞,一路上傷了十幾個百姓,老侯爺賠錢賠禮無數;十二歲敢揪著堂兄顧廷煬的領子往糞池裡按,險些沒把人淹死(不過拖上來時也熏暈了);十三歲,眾人從屋頂上把吊了半夜的顧廷炳救了下來,人已凍嚇的半死;十四歲就敢把令國公的世孫拴在馬後,拖著在校場跑了三圈,令國公差點沒把官司打到御前去;到了十六歲,更是見天兒的跟老子叫板,敢回嘴,敢動手,一腳下去,把多少個不長眼的奴才踹得吐血。

  如此彪悍盛名,眾婆子不禁縮了縮脖子。

  明蘭就要這個效果,她涼涼道:「這裡預先說一句,有些事兒,就算你們欺我年輕臉皮薄,不好發落老人兒,可也得想想侯爺。反正哪日我若沒法子了,就只能去請示侯爺咯。」

  這個威脅很奏效,眾婆子老實的退了下去。

  捧著肚子,明蘭仰天看屋頂,不敢過多的做針線看書,怕壞了眼睛,現在晚上雖有些娛樂活動,卻依舊無聊,這種時候,最適宜的活動莫過於搓麻將。既不過分勞累身體,又能鍛煉腦力,可惜為了保持美好形象,明蘭死死忍著。

  最可恨的是小沈氏,托言說要求子,想走十廟祈福,居然鼓動了婆母,此時春光正好,天氣也一日暖過一日,鄭老太太在家養病久矣,想著也不知自己還有幾日活頭,頓時心癢。鄭將軍夫婦均是至孝,見一向安靜無求的母親流露出門踏青的願望,便是無論如何也想替母親達成願望的。如此,小沈氏便打著陪婆婆的旗號,開開心心出門遊玩去了。

  你說她自己出門也就罷了,明知明蘭首發此刻閑的發黴,還故意時時送信過來饞她,一會兒是‘山澗水頭好極了,回頭給你帶一筐酸果子來,又脆又香’;一會兒又是‘這裡風光極好,站在山頂,幾欲淩峰而去’——這個不愛讀書的,還寫錯別字!應該是‘風’好不好!

  明蘭愈發氣悶,開始認真考慮要不要和這半文盲絕交!

  要說還是娘家人疼她,約又過了七八日,王氏帶著新兒媳柳氏連同華蘭一道來了,明蘭擺出前所未有的熱情來迎接,不料卻見王氏一臉漆黑。

  明蘭請她上座後,便去打量一旁侍立的少年婦人,只見她上著大紅百蝶穿花銀鼠薄緞襖,下著淺芍藥紅鑲兩指寬黑絨邊的萬福字百褶裙,漆黑的頭髮一絲不亂的梳成了個圓髻,頭上規矩的戴著赤金五鳳朝陽大釵,耳畔是一對大珠墜子。

  怎麼說呢?很正規的打扮,從頭到腳找不出毛病來,很正規的一個人,從站立的姿勢,到視線下垂的角度,都完美的好像教科書裡出來。不過長相嘛……小桃的觀察沒錯,這新娘子雖不算醜,還有幾分端正文氣,但的確長得挺…嗯,挺國泰民安的。

  「這位便是新嫂嫂吧,合該我上門去看嫂嫂才是,卻叫嫂嫂勞累了。」明蘭給王氏行過禮,便趕緊請柳氏坐,那邊華蘭早已不客氣的自己坐下了。

  「六妹妹快別這麼說了。」柳氏的聲音倒好聽,寧靜溫雅的,「都是自家人,說什麼勞累的,你如今身子重,正該如此。」

  丹橘見不得明蘭捧著肚子還太活潑,已趕著把她攙著坐下了,明蘭已看出王氏不對勁了,這時候不能說她‘氣色好’,也不能光說場面話。她想了想,趕緊道:「瞧太太似是瘦了,想是這陣子累著了。太太可要好好保養才是,大哥哥大嫂嫂都在外頭,指不定多心疼呢。」順帶配上微蹙的眉頭,恰當的顯出關懷和擔心。

  華蘭暗叫明蘭好口才,柳氏也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王氏果然神色一霽,順下氣來:「還是你這孩子懂事,這些日子……唉,真別說了,處處不順心。」說完還冷瞪了柳氏一眼。

  柳氏宛若泥塑石頭般,一動不動。明蘭忙接上,湊趣著和王氏說話,華蘭似有些無可奈何,只過來搭了幾句,柳氏始終不大開口。本來氣氛還好,誰知王氏三句不離怨氣,又明貶暗諷的扯到柳氏身上去了,「人家兒媳溫順的跟只貓兒般,卻有那沒運氣的人家,逮回只野貓,不懂規矩又死樣活氣……」

  華蘭見王氏又來了,忙道:「娘,您別這樣了。我那侄女兒還不夠你忙的呀。瞧她一日日大了,您也別光顧那些有的沒的,弟弟把閨女託付給你,您好歹也教她識幾個字,念兩句詩,瞧老太太跟前的全哥兒多懂事乖巧。如今握筆描紅都有模有樣,您也學著些呀!」

  華蘭不說還好,王氏愈發氣憤,用力拍了下桌子:「好好好!合著你們都是對的,只我一個是在無理取鬧!得了,我今日也來過了,明蘭,你好好將養著,別學你那沒福氣的五姐生了個姐兒,如今成日受人糟踐呢!你婆婆那兒我也不去了,你去說聲罷,我們走了。」

  明蘭忙起身挽留,奈何王氏非要走,華蘭忍不住道:「要不,娘和弟妹先回去,我再留會兒。」王氏瞪眼道:「留什麼留,你妹妹還要養著呢。」

  華蘭歎氣道:「娘,我是回袁府,又和您不順路。況且我和六妹妹多日不見了,還不許我們姐妹倆多說兩句呀。回頭我再去太夫人那兒行個禮,免得叫人說咱們的不是。」

  到底是自己女兒,王氏口氣雖很沖,卻也允許了,當下便一陣風似的走了,柳氏默聲不語的跟在後頭。明蘭看的目瞪口呆,這麼火爆,該不會是更年期到了吧。

  直到人都走了,明蘭才趕緊把華蘭拉進裡屋,舒泰的坐好,上香茗茶點。

  華蘭瞅著明蘭的肚子,笑道:「瞧你這般紅光滿面,我就放心了,老太太總憂心你瘦的皮包骨呢。」明蘭憂愁的撫著自己的肚子:「可別胖的太厲害才好,回頭收不回去了。」華蘭笑駡:「你個臭美的,這會兒還想著好看呢。」

  姐妹來互問長短了幾句,明蘭便按捺不住好奇,緊著問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呀?太太怎麼氣成這樣。」

  華蘭喝了口茶,歎息道:「別提了,這陣子娘處處碰壁。先是五妹生了個閨女,她成日擔心五妹在夫家受委屈,三不差五的跑去文家氣指頤使一番。要說頭兩回是好的,那文家老太居然說丫頭片子哪那麼金貴,要兩個奶娘伺候著,又不使她銀子,要她來廢話!」

  明蘭連連點頭,十分捧場,華蘭又道,「唉……可說到底,五妹妹是要在文家過日子的,說兩句就好,娘也太…」她艱難的挑了個詞彙,「去太多次了,每回都要敲打文老太一番…」明蘭微微皺眉:「這不好吧。日子長了,五姐夫就是脾氣再好,也難免不高興呀。」

  「誰說不是?!」華蘭狠狠咬了口噴香溫熱的小米軟糕,「老太太覺著不對了,趕緊將娘叫了去訓了兩句,娘就委屈的什麼似的。唉,接著是三弟成親,爹老覺著娘沒有用心辦,幾次當著管事的面叫娘下不來台。」

  明蘭忙道:「爹也是太多心了,太太怎會如此呢!」當著人家的親生女兒,就算是真的也不能說呀。

  誰知華蘭竟十分公正:「也不是爹空穴來風。娘心緒不佳,難免將氣出在旁的事上了。」

  明蘭默默的,沒有接話,華蘭接著道:「再接著新弟妹進門了。要說這弟妹呢,也是不錯,從新婚第二日起,就老實的給娘站規矩。娘的脾氣不好,有時說話有些難聽,弟妹也忍了下來,沒半句回嘴的。連著兩日,叫她端著水盆站在門口服侍,她也一聲不吭的照做了,院子裡風冷,叫她站就站,叫她跪就跪,唉……娘也真是,這裡裡外外瞧著,都只會說弟妹賢良孝順,反是娘做婆婆的,太刻薄寡恩,無有慈愛之心。」

  接下來的,明蘭想也不用想,定是有人出手了,「爹,還是老太太?」

  「是爹。」華蘭抿了抿嘴唇,「爹和柳大人素來交好的,當初打過包票絕不會虧待小兒媳的。如今娘卻這般折騰人家閨女……這不是打爹的嘴嗎!爹忍了好幾日,娘最近活脫跟我婆婆一個樣兒,火氣厲害的緊,兩人大吵了一架,連旁的事也抖出來了,娘還克扣了弟妹院裡人的吃穿用度,唉……我趕著去勸都不頂用。」

  明蘭半晌無語,小小歎了口氣,「那後來呢?」

  「爹和老太太商量了,以後弟妹院裡的事就由她自己說了算,吃穿用度直接朝總帳上支領,不必過娘那兒。本想連站規矩都免了的,還是弟妹自己堅持,每日上午去娘那兒服侍。」

  華蘭語氣發澀,也不知是同情生母還是怒其不爭,「因這幾日娘氣著,原不肯帶弟妹來看你的,我便自告奮勇領了這差事,誰知老太太卻生了氣,說哪有叫出嫁的姑奶奶領著新媳婦出門的,又不是盛家沒人了,叫娘非來不可。這不,她又跟老太太置氣了!」

  明蘭這次連歎氣都省下了,王女士人生最大的悲劇,就是不論敵友兩方,段數都比她高,敵方級別高,導致常能輕易取勝,友方水準太強,導致往往看不起她,不願跟她溝通交流。

  「我這兒有幾丸清心丸……」

  不料華蘭擺手道:「沒用,你當爹沒叫娘吃湯藥嗎。娘三吃五不遲的,一時也不見效。」作為親生母女,她也受不了王氏如今的脾氣,實在暴躁的嚇人。

  「那怎麼辦?」明蘭擔憂的是老太太,可別被氣著了才好。

  華蘭無可奈何的歎著:「有什麼法子,我問過大夫了,只盼著這陣子快些過去,再好好吃藥,說些高興的事與娘,想來能好的罷。」

  「能有什麼高興的事兒呀。」明蘭憂心道。

  「還能有什麼,不就是林姨娘在莊子裡三番五次的折騰,吃了幾次苦頭後終於累了,如今吃齋念佛,人都老得不成樣兒了;還有,就是四妹妹至今未有身孕吧。」

  明蘭的八卦之心頓時熊熊點燃了,她如今的社交圈子另有一份,已久未聽到墨蘭的消息了,不用說自己媽的暴躁脾氣,華蘭也打點精神開講了。

  「……姑母不是與永昌侯夫人交好嗎,文纓想著那是我妹子,便聽來常說與我聽。」

  墨蘭至今無孕,也不能全怪她,事出有因。

  原來那日臨盆,因滋補的太好了,胎兒過大,春舸姨娘嘶叫痛苦了兩日兩夜,也沒生下來,待胎兒落地時早已憋死了。梁府大奶奶疑心是墨蘭使的壞,狠狠鬧了一番,可怎麼查都查不出錯來,一干滋補之物俱是上品,連太醫也說不是吃食無有問題。

  大奶奶只好無可奈何的作罷,可這番卻叫梁二奶奶逮住了把柄。梁府庶出大房和嫡出二房鬥爭久矣,墨蘭眼明手快,敏銳的抓住了機會,哭到梁晗面前要休書,說自己對春舸姨娘一片真心,天日可表,卻叫人無端懷疑,莫名潑了一盆髒水,她也不想活了,為了不連累夫家,一拿了休書她就尋死去。

  梁晗雖對春舸情意頗深,但對結髮妻子也十分敬重愛護,見她自進門以來,言行無半分過錯,生的文雅秀美,又善解人意,當下也對大嫂不甚滿意了,連帶著以為是春舸在向娘家表姐抱怨。這事最後鬧到了永昌侯面前,梁侯爺狠狠訓斥了庶長媳一番,並有處罰,想著墨蘭賢慧,又見盛家日漸有勢,便叫梁侯夫人著力安撫一番。

  至此一戰,梁府嫡出一脈大獲全勝。梁二奶奶便對墨蘭親近起來,梁夫人也神態和藹了許多,作為獎勵,她親自對梁晗表示,應該先生個嫡子,這之前,通房妾室當服避孕湯藥。

  「這不是蠻好的嗎?」明蘭疑惑道,她就知道以墨蘭的心計能耐,一般不會混太差。

  華蘭白了她一眼,繼續講故事。

  打蛇不死。還沒等墨蘭緩過氣來,春舸已調整心態,努力休養身子,打扮停當,以雷霆萬鈞之勢再度殺入爭寵大軍。好處是,她生產時受了大罪,容色已遠不復當年盛況,且很可能,不易再孕了;壞處是,她居然改走柔弱路線,一時惹得梁晗憐惜不已。

  墨蘭口含一片人參,強作歡笑,以經年老鴇也莫及的架勢,頻頻給自己丈夫介紹美嬌娘。梁晗也不是什麼意志堅定之人,再心繫初戀摯愛,也免不了被花花草草迷糊了眼,今日小紅,明日小翠,後日阿黃,好一派風流,春舸姨娘碎了一地芳心,也只好退而居其次。

  墨蘭手段了得,可傷敵一千,自損八百。她雖成功了分淡了春舸的寵愛的,可也弄出一屋子鶯鶯燕燕,讓夫婿罕有功夫留在自己屋裡,遂至今未能懷孕。

  在明蘭看來,墨蘭的戰略方針十分正確,男人什麼最可怕,莫過於動了真感情,只要沒動真感情,上頭有禮法家規壓著,那些丫頭通房不過是過眼雲煙,玩膩了,寵過了,也就拋諸腦後了,墨蘭這個正房夫人總不至於有危險。可春舸不但是梁晗心愛女子還是出身不錯的貴妾,真是雙重麻煩,槍口先對準她,總是沒錯。

  「好在梁府子嗣眾多,想來四姐姐一時無有身孕,也不妨事的。」

  華蘭撇了下嘴,悵然道:「也就這幾年吧,總不會七年八年的等下去的。唉,若不是林姨娘當初……算了,到底是自家姐妹,如今瞧她在梁府爭鬥,我瞧著也不是滋味。」

  明蘭聽著點點頭,過了一會兒緩緩歪過頭,盯著華蘭微微笑。根據她對華蘭的瞭解,她雖有時愛幸災樂禍,愛盛氣淩人,自我了些,但骨子裡實是個正派端正的人。她當初恨墨蘭跟什麼似的,如今居然會憐憫同情她了,一定有問題!

  華蘭叫她看的發麻,斥道:「小丫頭看什麼呢!」

  明蘭故意拉長了調子,慢吞吞道:「妹妹最近閑來無事,看了兩本麻衣相書。今日觀姐姐面色,印堂發紅,兩頰帶光,面有雲瘴,想是有好事了罷。…說吧說吧,也叫妹妹高興下。」

  華蘭聽她一通胡扯,卻忍不住嘴角彎翹起來,滿面春風,整個人豐腴嬌豔,透出一股子成熟嫵媚來,她嘴角含笑:「叫你個鬼靈精說中了,最近是有好事。先呀,是我們家張姨娘有身孕了。」

  明蘭一臉茫然:「姐夫又納姨娘了?」這有什麼好高興的。

  「你個沒記性的,是我公爹的姨娘!」華蘭幾乎吼了出來。

  明蘭被吼得耳鼓膜發震,隨即恍然大悟,「那伯母,哦,姐姐的婆母,那……」

  華蘭抑制不住開心,死命咬著嘴唇:「我婆婆鬧得厲害,可這事不一樣了,她能欺負兒媳婦,卻不能對有娠的妾室下手!頭一個公爹就不放過她,隨即族裡的老伯娘,老叔祖母,還有一大群嬸子見天兒的來,有的罵,有的訓,有的勸。如今我那婆婆呀,自顧不暇了,整日和大嫂算計著呢……」袁家家產不多,要分薄大房的家產,袁家大爺夫婦果然坐不住了。

  明蘭也很壞心的樂了一會兒,又疑惑了:「就這個,就把姐姐高興成這樣?」

  「不止。」華蘭大為得意,面犯桃色,「是你姐夫。」她頓了頓,努力緩了興奮,才道,「你姐夫在京郊看上了一處莊子,地方好,水土也旺,便想買下來。」

  明蘭撫掌:「置產是好事。」

  「好事是好事,可惜咱們銀子不夠。」

  華蘭說著沒錢的話,神色卻很纏綿,只聽她低聲道:「年前你姐夫到口外辦事,馴了匹極神駿的馬回來,他喜歡的跟性命一般,誰都不讓摸一下。可這回,他咬牙將那匹馬給賣了,回家又湊了些,買下那處莊子。我當時也納了悶了,怎麼你姐夫轉了性,誰知他將那田地契書交到我手上,說他應承過的,要把我的嫁妝一樣一樣補回來!原來他私底下到處探查合適的田莊,已是好些日子了!」她眼中發光,手指微微顫抖,興奮喜悅之情幾欲湧出來。

  明蘭輕輕啊了一聲,隨即大聲贊道:「姐夫真乃一諾千金!」

  華蘭甜蜜如醉,眼眶也略有濕潤:「他說,直到如今他算明白了。爹娘是兄弟姊妹的,兄弟是各有家小的,只有我和幾個孩兒,才是真真只為著他一人的。他不和我一條心,還能和誰一條心。你姐夫還說,以後絕不叫我再受委屈。他要我以後,都能安心舒坦。」

  明蘭張口結舌,這還是那個拙言方正的大姐夫袁文紹嗎,居然能說出這麼窩心的話來,聽的她都感動了:「這可真是太好了,大姐姐這十年的委屈沒有白挨。」

  華蘭掏出帕子摁著眼角,哽咽道:「我只盼真心能換真心,我一片赤誠待他,指望他莫要辜負,如今總算是……」她泣不成聲。

  對眼前這女子,明蘭頓時刮目相看,萬分敬佩,能把袁文紹這樣端正方嚴的孝子給思想教育成功,從愚孝的懸崖給拉了回來,這可真是不容易呀!在這段漫長的鬥爭史中,華蘭女士不屈不撓,始終如一,並且始終不曾心理變態,最終戰勝了邪惡婆婆,實在是可歌可泣。

  「…我去如蘭那兒,也是這般勸她。心眼一定不能長歪了,好好待妹夫,孝順長輩,善待妯娌兄弟,人心都是肉長的,妹夫也是聰明人,必會疼惜她的。」

  華蘭擦著淚水,斷斷續續道,明蘭心中失笑,如蘭最恨受人教訓,尤其是華蘭那種訓斥式的教訓,大約這會兒如蘭正鬱悶呢。

  放下帕子,華蘭滿心幸福,堅定的低聲道,「我如今也不盼別的,你姐夫說,過幾年他興許能放個外任,到時咱們帶著孩子們,在外頭鬆快的過日子,一家人美美滿滿的才好。這之前,婆婆再刁難我,大嫂再出麼蛾子,我也都能忍下的。」

  原本只想聽一段八卦解悶,沒想卻受了一場教育,明蘭深深反思中,她是否對顧廷燁不夠真心呢,很多時候,她遇事總是先想到自己的得失利弊,次之才是顧廷燁,可是男人的愛又怎及得上自己愛自己可靠呢。倘若那男人不可靠呢?那豈不是全盤皆輸。

  這種想法是不是太自私了?

  或者說,愛自己和自私,並不能等同起來,可男女關係中,如何把握好這個界限呢。

  明蘭陷入沉思。這是個指導方針問題,很嚴肅的。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8-24 04:54 PM

本帖最後由 daemon1212 於 2012-9-25 11:40 AM 編輯

第166回

  姐妹倆說了會子話,明蘭便領華蘭去萱芷園拜見過太夫人。太夫人對華蘭十分客氣,說話熱絡,著意結交,還特意誇了康姨媽兩句‘為人和氣’‘體面尊重’,誰知華蘭立刻沒了情緒,淡淡的不怎麼接話了。

  在她看來,胞妹如蘭就是被這噁心的姨母害了,才會自暴自棄的跟個窮酸書生好上。兩榜進士又如何,還不是得仰仗盛家,翰林院編修又如何,王家表弟雖只是個秀才,卻靠著祖蔭和銀子,早捐了官。嫁入文家,能否熬出頭另說,且不知要熬到哪年哪月呢,哪及得上王家萬貫家財,親友遍天下,想經商有人脈親朋,想做官有世交叔伯。

  既想佔便宜又愛過河拆橋,如今的康家於盛家而言便如一塊牛皮糖,甩之不脫,揮之不去,袁文紹好容易跟關外的牧場搭上了養馬的買賣,王氏一個嘴快,康姨媽就想來湊份子,直把華蘭氣了個仰倒——這年頭,連自己親娘都不能盡言了。

  太夫人見華蘭沒什麼熱氣,說了兩句便也怏怏的散了。

  明蘭送華蘭出門後,見今日天光晴好,便下了軟轎,一路慢悠悠的散步回屋,一旁的綠枝卻叨叨著:「夫人如今身子重,走這麼遠作甚?」夏荷柔聲道:「姐姐放心,我數著呢,夫人這才走了三百來步,不礙事的。」明蘭聽了不禁失笑,六個月正是孕婦最穩當的時候,別說走兩步路,就是去擠公車一般也沒問題呢。

  走著走著,眼看快到嘉禧居了,明蘭懶得提前去吱聲,便照舊緩緩而行,遠在院門口便聽見裡頭似有人在爭執,明蘭微驚,瞧了身旁兩個丫頭一眼。夏荷與綠枝也是驚訝,嘉禧居素來和睦,近來因著明蘭有身孕,便是爭執也不大有的。

  只聽裡頭傳來彩環嬌滴滴的聲音:「…丹橘妹妹,夏玉妹妹到底年紀小,不過砸了些小玩意兒,你就喊打喊殺的,別說要稟告夫人扣月銀,就是打板子也是過了,我說你也忒苛了。」

  聽得這個聲音,明蘭無意中便微彎唇角,這丫頭最近有些活泛了。

  丹橘隱隱憤怒的聲音:「夏玉負責分管日常用的器具,她昨日剛打翻了個汝窯碗碟,適才又砸了個玉瓷美人瓠,又不是尋常的碗碟,都是貴重的東西,難道不該罰?」

  彩環笑聲清脆:「哎喲,丹橘妹妹,這貴重不貴重也要瞧地方的,若是尋常小門小戶,這些子東西自然是摔不起的,可咱們是什麼人家,這些東西說起來也不過爾爾,若無有心人點出,怕是夫人都不會在意的吧?」

  然後是夏玉討好而低微的聲音:「丹橘姐姐,我早說過我素來粗心大意的,做不得分管器物的活兒,您就是不聽,如今才……」

  只聽丹橘強忍氣憤的聲音:「你倒嘴皮子活泛!要你去做灑掃,你說你是常嬤嬤頭批選進來的,不願做粗活;我要你去當值,你又說你不能常坐常站,你到底想做什麼?」

  「哼哼,這還用說?自然是想去房裡近身伺候老爺夫人咯?」這是小翠袖伶俐的聲音,「我呸,她也配?!」隨即四周一片嬉笑聲。

  夏玉急的連連分辨:「不敢的不敢的,我原本就是收拾衣裳被褥等細軟活兒的,若丹橘姐姐還叫我做那活兒,定然不會出錯了。」

  彩環還在那裡慢悠悠道:「我說丹橘呀,你一開始分配活計的時候,就不想想清楚嗎?」

  門外聽話的明蘭微沉了臉,她從來不喜不熟悉的人碰自己的貼身衣物,加之成親後夫妻敦倫之事常有,被褥之類物什最易叫人說閒話,夏荷謹慎,夏竹老實,且都是外頭買來的,於府中無親無故,外加丹橘小桃幾個,除此之外,明蘭從不叫別人經手的。

  站在明蘭身旁的綠枝早就憤憤不已,躍躍欲試著想跳出去罵人。明蘭看了身旁的夏荷一眼,丫頭伶俐,立刻上前大聲道:「吵什麼呢!看不見夫人來了嗎。」

  院中迅速安靜下來,明蘭緩緩從眾人面前走過,一言不發,眾丫頭各個低頭躬身,不敢言語;待明蘭進屋後,過了須臾,只見綠枝出來,將丹橘和彩環叫了進去。

  丹橘面帶愧色,一見了明蘭,便囁嚅著:「夫人,都是我的不是,我沒看管好……」明蘭迅速打斷她,道:「我早與你說過,慈悲心腸是要的,但不可一味縱容,今日聽來,夏玉這般已不是頭一回了,我倒不知道滿府裡挑丫頭,連個手腳俐落的也難得了,難道非她不可了。」丹橘眼淚在眼眶中打轉,她其實早想處罰了,可偏偏每當她有意,彩環便出來攪局。

  論資歷,她比丹橘小桃還要早進內宅,論份例,她是王氏身邊的一等大丫頭,當初在盛家時,明蘭身邊的丫頭見了王氏的身邊人,還得滿口好話巴結她們。如今到了顧府,卻反被丹橘壓了下去,彩環心裡自然不服。

  「彩環。」冷不防明蘭叫道,她連忙應聲。

  明蘭神色和藹,笑盈盈道:「聽說最近你常去與鞏姨娘說話呀。」

  彩環一個激靈,她早準備了一肚子的話來辯解,沒曾想明蘭會說這個:「這這,這哪兒的事呀……」明蘭也不氣她狡辯,只淡淡道:「昨兒你們在蓮池邊說了兩柱香的話,三日前你又去鞏姨娘屋裡吃了一刻鐘的茶,六日前你去給蓉姐兒送新料子,又拐了過去,說了塊半個時辰。」彩環汗水涔涔,背心迅速濕了一片,也不知為何,她雙膝一軟,撲騰就跪下了,連聲道:「夫人,都是奴婢不懂事,奴婢……」

  其實打了幾件東西倒是小事,丫頭之間鬥氣拌嘴,也都是小事,可惱的是這彩環有意挑撥,破壞和諧。明蘭笑的愈發溫和,叫綠枝把她攙起來:「瞧你嚇成什麼樣兒。這有什麼,鞏姨娘閑來無聊,你們既然投緣,便常去與她作伴說話好了。」彩環心頭亂顫,她素來口齒伶俐,明知這沒什麼,卻依舊害怕。

  「院裡的事兒有旁人呢。你若得空,便常去找鞏姨娘頑罷。」明蘭說的溫和,眼中卻沒笑容,彩環臉色煞白,口稱不敢,卻說不清楚什麼。

  明蘭轉頭看了丹橘一眼,丹橘明白她的意思,挺起胸膛轉身出屋,對著夏玉高聲斥責起來,並照例罰月錢並打板子,並革了差事,罰做灑掃。

  「……想來你不致連帚柄兒也跌了罷。」丹橘說話中氣十足。

  聽著外頭的哭喊求饒聲,彩環咬緊了嘴唇,夏玉素來和她交好,聽得這般情形,她雖不敢再言語,心裡卻深深不忿起來。

  王氏是為什麼把自己陪嫁過來,她不信明蘭不知道,說來她原本也不願意,自己老子娘在盛府混的挺好,自己在盛家也是個二等主子,何必去旁處。可進了侯府後,見了這般潑天的富貴權勢,又見新姑爺青壯英武,待夫人又極致體貼,她不免春心暗動。

  當初明蘭新婚燕爾,她不敢有什麼念想,可如今眼瞧明蘭懷孕,想著她手指縫再緊,還能把爺兒們拘上大半年嗎?!若要給丫頭開臉,自己當是上上之選。

 誰知,這一日日過去了,夫人房裡卻沒半點動靜。以前在盛家都說六姑娘脾氣好,性子柔,不想卻是蒙的,這醋罎子如此厲害,自己在明蘭身邊都一年了,依舊不許自己進主屋,平日裡連在主屋裡奉茶灑掃都不許。

  偏顧侯性子磊落,平日裡從不多看丫頭們一眼,妄自己再如何打扮,濃妝豔抹,也不曾引得姑爺的半分目光,叫她如何不惱火。

  明蘭看著彩環恭敬退出屋外的身影,支著下巴微微深思。

  彩環慢慢走回自己屋,剛合上門走了幾步,卻見若眉端坐在自己床前,正冷漠的看著自己:「當天你姐姐彩釵在太太面前曾與我說過幾句好話,今日我就提醒幾句。」

  不待她開口,若眉便冷冷道:「我知道你心裡端的什麼主意。不過想學陪大小姐過去的彩簪姐姐,怕是太太也是這麼提點你的吧。」

  彩環被一語道破心事,滿面通紅,怨聲道:「你胡說什麼?」

  「你最好放明白些!」若眉目光譏誚,「當初大小姐可是三年無出,還有個不好對付的婆婆,這才抬了彩簪,你如今憑什麼。太太的手還能伸的這麼長?」

  彩環心裡一陣羞惱,別過頭去不說話,若眉性子剛硬,不說則已,說了便一定要說完,她走到彩環面前,定定道:「你可別以為夫人會忌著螞蟻太太,不敢發落你;你可知當初尤媽媽和燕草的事兒?」

  彩環驚疑的望著,若眉道:「尤媽媽貪財好酒,夫人早想處置她了,可為著師出無名,生生忍了一年,終於攢足了錯處,拿住了她一個大大的馬腳,一次就發落乾淨了!還有燕草,那時夫人心裡就不痛快了,只不過礙著多年情分,依舊厚待她罷了。這般心術壞掉的東西,不忠不義,夫人還會要?笑死人了!你只要好好服侍,將來夫人定能為你尋門好親事。」

  彩環臉色轉了幾轉,暗罵明蘭哪裡厚待了,直是不知羞恥,這麼大的肚子,還不管不顧的攬著男人在屋裡歇息,有時還動手動腳的親熱,那幾個媽媽也是欺軟怕硬,除了崔媽媽勸了次後,眾人攝於主子威勢,竟無人敢開口的。她本想將這裡的事說與王氏知道,叫王氏來規勸明蘭賢慧大度些,誰知劉昆家的得了明蘭好處,處處阻攔,不能成事。真是可恨!

  她心頭不快,便忍不住譏諷道:「你自己想嫁秀才,就當人人都這般了嗎?……便是出去當正頭娘子又如何?擋不住事的,也一樣遭人欺負,能有府裡這般舒服?」

  若眉臉色漲紅,連連冷笑,連道三聲‘好’,扭頭開門就走。

  崇德四年初春,漫天的好春光也籠不住京城上空的陰霾,皇帝立意革新,想要重新洗牌勢力分佈,卻是萬分艱難。聖上欽點的巡鹽禦史連兩淮的地界都還沒摸到,已前後遇襲兩次。

  先是在冀中遭了‘山賊’——乍聞此事,顧廷燁眼露殺氣,恨聲道:「當時若非皇上急調我北上,只消兩個月,便可肅清匪患!」當初他領兵平定兩王叛亂,一路由南向北殺上,只殺得血流成河,頭顱滾滾,短日內便靖平地方。明蘭照例叫好,隨口疑惑道:「冀中不是平原地帶嗎,少有深山密林,哪來這麼膽氣足的山賊?」她中學地理的成績很好。

  顧廷燁眼神幽暗不明:「…是呀,連山都沒有,哪來的‘山賊’?」語氣中充滿了別有用意的輕嘲,隱隱含著幾分血腥味。

  過了幾日,再次傳來邸報,欽差一行人於魯東雄縣地界,又遇悍匪。全靠前翼將軍耿介忠等人拼死相護,御史連鄭成方得無恙,但隨行軍士死傷頗眾。沒過多久,老耿同志被抬著送回了京城,連大夫都沒來得及叫,便被諭旨宣進了宮,皇帝要細詢。

  是夜,顧廷燁回府,沉聲道:「事情果然不簡單。」白日裡,兩眼通紅的耿夫人剛來求過藥,明蘭已是明白了幾分,只歎氣道:「只為了阻撓清查鹽務,就敢這麼膽大包天?!」顧廷燁輕撫著大拇指上的墨玉扳指,語帶譏諷:「有錢能使鬼推磨,每年幾百萬兩的鹽稅,也不知多少年了。」明蘭忍不住眼前一片雪花銀亂晃,出神了半晌,才道:「哦對了,耿家姐姐今兒晌午來過了,我將庫裡剩下的二兩虎骨都給了她。」

  「做的好。」顧廷燁贊道,隨即歎著,「老耿家裡底子薄,京裡也沒什麼親朋,咱們能幫就幫著些。」正說著,卻見對桌的女孩眉頭輕皺,便問,「怎麼了?」

  明蘭輕咬唇瓣,有些猶豫,支吾道:「其實……耿家姐姐先去的國舅府。」她不知如何說下去了,顧廷燁神色一肅,「怎麼?」語氣叫人發怵。明蘭歎道:「若論名貴藥材,自然是國舅府最多。可惜今日恰巧張夫人回了娘家,是那位鄒姨娘出面待的客,耿家姐姐空手而回了。」顧廷燁重拍了下案几,怒道:「如此淺薄婦人,從興兄弟也太……!」

  他生生忍住下頭的話,長長出了口氣,「唉,算了!」清官難斷家務事,這種話外頭人終歸不好說,他隨即轉過話頭,「幸虧皇上英明,後來又遣成泳兄弟領了一營人馬趕了上去,這才沒釀成大禍。」若巡鹽御史出師未捷身先死,清查鹽務又不知耽擱到什麼時候。

  看丈夫滿面不悅,明蘭過去撫著他的臂膀,柔聲勸道:「你也別心急上火的。這多少年的積弊,想要一朝除舊佈新,哪那麼容易。」說著自嘲道,「別說朝廷大事了,便是家裡這一畝三分田,我這不還悠著嗎。」

  顧廷燁伸掌貼著明蘭的肚皮,眼神忽爾柔和:「你千萬別累著了,有什麼事就告訴我,我替你出頭。」明蘭十分感動,不過看男人的目光正深情的對著自己的肚皮——此時她站著,男人坐著,她很疑惑顧廷燁這番話是對自己說的,還是肚裡的那位說的。

  肚裡的小混蛋很乖,一般多在三個時段舒展拳腳,午睡後,晚飯一盞茶後,半夜子時前後,明蘭總結出這個規律,顧廷燁便按著時辰常來父子互動,有時跟公孫先生說到半道上,也會藉口回屋一趟。他最愛將面龐貼在明蘭肚皮上,細細感覺那一下一下有力的胎動,明蘭半靠在床頭,輕輕撫摸他粗硬的頭髮,燈前身畔,她只覺心中一片平靜溫馨。

  外頭局勢不好,正是用人的時候,依著男人的野火性子,早出門打拼去了,她知道,他是為了自己,才捨不得離京。

  「若是…皇上有得用你的地方,…你,不必記掛我,總是大事要緊。」明蘭覺得舌頭有千斤重,一句短短的話,說的結巴斷續,滿嘴苦澀;她不願他離開。

  顧廷燁抬起頭,沉峻的面容不可思議的柔和,隔著冰封的河流,遠處緩緩渲染的乍然春光般,他撫著她的肚子,微微而笑:「你就是我的大事。」是他一輩子最大的大事。

  他定定看著她,卻見她眸光離合,柔皙的皮膚隱約透著一種曇花乍現般的瞬豔,她臉上有一份怔忡的恍惚,好像不知往哪裡去迷路孩童般無措,甚至帶著幾分苦惱。凝視入神之際,他忽然心頭浮現一個蒼老的身影,人皆道他父子二人,無論形貌性子都是酷似,只這麼心念一動間,他頓覺不詳,立刻甩開這思緒。

  外面雨急風驟,他只願將她護在自己羽翼之下,傾力蓋個溫暖安全的窩,莫讓風刀雨雪驚了她,叫她一世喜樂無憂才好。

  入了四月中,朝堂爭鬥愈發嚴苛,幾名言官聯名上奏疏,參威北侯沈從興以權謀私,下列奏侵佔民田,巧取豪奪,結黨不軌等十一條罪狀。若只是虛告也還罷了,可左都御史劉素仰為人耿直,不偏不倚,這次也竟上書發難;帝責劉正傑嚴查,一查之下,竟覺空穴未必無風,其中尤以沈從興長子在外仗勢淩人,及其姻親鄒家放印子錢,逼出人命為甚。

  一時間,奏疏紛紛,攻訐不斷。

  「若是那嚴正不阿之人,當是對事不對人。可若是那奸邪小人,想要壞事,便要反其道而行之,對人不對事。」公孫白石摸著稀疏的鬍鬚道。

  「這便是說,其實那夥人是不忿皇上的一連串舉措,可礙著君臣名分和大義道理,他們不好張口,便索性刀口對準了皇上身邊最親近的人。」簡單來說,就是我不好阻撓你的政策,那就詆毀執行的人,從而破壞既定路線。明蘭捧著肚皮,憂心忡忡,皇帝這回似是動了氣,已下明旨指責沈家了,小沈氏來哭過一回,她只好來請教公孫老頭。

  公孫白石微笑著點頭,眼光瞟了明蘭的大肚皮一眼,希冀將來的小侯爺也能這般聰慧。

  「到底有什麼了不得的呀。」明蘭頭大如豆的低號,她記得沈家長子今年才十二三歲,小沈氏沒口的說她侄子如何淳厚老實,能鬧出什麼事來呀。

  「無它,分利而已。」公孫白石嘴角撇出一個譏諷的弧度,「鹽務,邊貿,海船,市舶司,還有六部九卿處處關口,要緊的肥缺,皇上想叫他們挪出位子來,好安上自己的人。一來充盈國庫,二來,以後下旨辦事能俐落些。他們不幹,如此而已。」

  「他們也是,那麼多肥缺,吐出些銀子來又如何!」明蘭盼望和諧社會,大家好好說話。

  公孫白石冷笑出聲:「便以潛國公為例,他的兒子尚了聖德太后的公主,他與另幾家把持海船商貿近十五年,每年少說也有兩三百萬兩的進項。又上繳了多少?哼哼,他們捨得吐出?便是吐了,一朝天子一朝臣,皇上自有自己的親信要提拔。」

  明蘭眼前又是一陣雪花銀飛舞,好容易定下神,才低叫道:「都這麼多年了,也該吃飽喝足了,便是收了手又如何呢!」

  「人心若是知足,又豈會得隴望蜀。」公孫白石總結的乾脆俐落,貪錢怎麼會有盡頭。

  明蘭無奈的點點頭,的確少見貪官自動覺悟的。不過這事公孫能看明白,旁人自然也能,只要沈國舅沉得住氣,加上有岳家英國公府鼎力相助,想來也無大礙。

  不過蒼蠅不叮無縫的蛋,沈國舅會叫人盯上,也是治家不嚴,有些雖是對頭們穿鑿附會添油加醋,但有些事卻是屬實的,公孫白石順口漏了句,前陣子鄒家人居然還想插手軍糧的採買,真是狗膽包天。鄙夷完沈家,他著力表揚了明蘭一番,誇她理家清明,約束下人得力,又有顧廷燁六親不認的惡名在外,顧氏族人反倒沒叫查出什麼來。

  公孫老頭素來嘴巴刻薄,眼珠朝上,鮮少能吐出幾句好話來,明蘭被誇的心花怒放,頓時覺得這滿臉皺褶的老頭順眼了不少,噓寒問暖了一番後,又把昨日小沈氏送來的上等新鮮大核桃分出一半,另從庫房裡提了株靈芝出來,給這老頭改善下日漸稀薄的禿腦門。

  心情愉快,樂呵呵的散步回屋,春日裡垂下來的藤架子也帶著草木香氣,明蘭正想伸手摘一朵花苞,一旁的小桃已眼明手快的扯下一串,主僕倆對視而笑,正在這時,只見綠枝急匆匆的從那頭過來,額頭上沁著汗,臉上卻是既驚且喜。她三步邁過兩步,趕緊湊到明蘭耳邊,輕聲道:「夫人,逮住那小蹄子的錯處了。」

  明蘭眉頭一挑:「什麼事?」

  綠枝看身旁只一個小桃在,便低聲道:「爐子上燉著您的雪梨燕窩呢,她卻跑了出去。」

  明蘭閉了閉眼睛,歎道:「得了,我們過去吧。」

  綠枝掩飾不住興奮,卻遲疑一下:「那…太太那裡…?」她指的是王氏。

  還不等明蘭開口,小桃先低叫起來了:「咱們該勸的也勸了,夫人該提點的也提點了,她死性不改,咱們有什麼法子。太太要生氣也沒轍,再說了,咱們如今又不吃太太的飯。」

  綠枝兩眼放光,狠命點頭。她不順眼彩環不是一天兩天,因怕明蘭說她不夠寬厚,這才裝模作樣的多問了一句,表示自己其實也很有愛。她們幾個自幼一起長大,對於後來加入者,自然難當做自己人,何況彩環那個妖嬈矯揉的做派,簡直是房媽媽教學課中的經典反派形象,讓她們反射性的產生生理厭惡。

  明蘭歎了口氣,看看自己隆起的肚腹,輕輕撫著;若只是為了自己,能含糊過去也就過去了,可為了它,臥榻之側豈能留異心之人,她不能冒這個險。

  慢走回屋後,小桃先服侍明蘭換上雙柔軟的拖鞋,斜斜靠在炕頭,才見丹橘領人進來。這一次她再無半分猶疑,器宇軒昂的走在前頭,後頭跟著委委屈屈的彩環和夏玉。她一見了明蘭,噗通就跪下了:「夫人,我知錯了,就饒了我這回罷。」一邊連連磕頭,一邊不停的辯解著,「我們原本好好看著爐子的,誰知有人來尋我說話,偏夏玉又出去小解了…我這才稍離了一小會兒…夫人,饒了我罷……」

  夏玉也是嚇到了,跟著一起磕頭。

  明蘭靜靜坐在上頭,視線從炕几上的佛手形雙魚蓮紋的青瓷小罐,一直慢慢挪到烏木鑲銀掐絲的小幾腳,然後看到彩環。她心裡不無憐憫,這次,她是有意的。發落個丫鬟並不是難事,只消做主子的存了這個想頭,逮住個把柄,立時就能發落了。

  彩環心裡存了怨懟,又不知深淺的和院外的人結交,別有用心的人很容易就能趁機。如今自己懷了孕,正要十二萬分小心的當口,這個既不忠心又滿腦子不當念頭的彩環,她是不能留在身邊了。

  「誰來尋你說話?」明蘭的聲音好像浮在半空中。

  彩環揩著臉頰,支支吾吾的說不出個所以然,丹橘冷笑一聲,替她說了:「向媽媽身邊的一個丫頭,叫什麼玲瓏的。」

  明蘭輕輕笑了,彩環用力磕頭,連聲道:「夫人,是我的不該,我錯了……」

  「聽說,私下裡你們聊天時,你總怨我不叫你近身伺候,總遠著你,冷著你。」明蘭慢慢陳述,彩環瞳孔一緊,恨恨的瞪向綠枝和丹橘,小桃看了,很實誠的連忙道:「是我告訴夫人的。」彩環憤恨的轉而瞪她。

  「夫人,奴婢心裡是有些該打的念頭。」彩環眼見求饒無效,開始辯解了,「可當初我在太太身邊服侍的,想著替太太盡忠,要好好服侍夫人,沒想…」她揩了一把淚,「夫人卻不肯拿我當自己人,我這才有些多說的……」

  明蘭慢慢直起身子,彎低了身子,直直看著彩環,一字一句道:「你是個聰明的,進顧家門已過一載,如今府裡到底是個什麼情勢,你是真不知?」彩環一下住了哭聲,怔怔的看著主子。明蘭挑起唇角,「你口口聲聲要替太太服侍我,可我怕的是什麼,忌憚的是什麼,你這麼久看下來,難道全然不明白?」

  彩環臉上的血色慢慢退了,除了幾個常要辦事的大丫頭,滿院的女孩都恭謹小心,絕少和外頭人交聯,每每太夫人那邊的人來套交情,眾人都躲之唯恐不及。

  「我不喜歡外頭知道這院裡的事,可這些日子來,從你嘴裡漏了多少事出去,你自己心裡清楚。」明蘭緩緩道,「你不是不知道厲害,不過是另有想頭罷了。」彩環從心眼裡沒把自己當做主子,於是四處找靠山和幫手,想著能借力上位。

  彩環唇顫如篩,哆嗦的說不出話來,她忽想起若眉的告誡,莫非…夫人這是要發落自己了?!她一陣後怕,連忙上前扯著明蘭的裙擺,高聲哀求:「夫人,我真知錯了,倘若夫人能早這麼說了,我定然不敢的!」

  明蘭搖了搖頭:「你錯了順序,不是要我先信任你,你再來忠心;而是你要先叫大傢伙兒信重,我再拿你當自己人的。」

  彩環滿面慌亂,淚水和脂粉混在一起,頓時花了臉,「可,可是……」

  「可你等不及了。」明蘭替她說完,「你歲數不小了,比丹橘還大了一歲半呢。」她怕沒等自己熬成姨娘,就被明蘭嫁掉了。

  「這可真是難為你了。」

  明蘭悠悠的最後總結,她心中全然不氣,只是有些無奈和悵然,彩環也算謹慎了,叫她細細侯了半個多月才逮住這個錯處。屋裡靜默了半晌,只聽見彩環和夏玉的抽泣聲。明蘭定了定神,轉頭道,「叫崔媽媽她們進來罷。」

  崔媽媽領著兩個粗壯婆子進來,明蘭一眼瞥過去,兩個人都袖子裡鼓鼓的,想來應是藏了繩索和塞嘴布。彩環和夏玉一見了這陣仗,早已嚇的不行了。

  明蘭肅了神色,端正道:「受罰也叫罰明白了。崔媽媽,您來說罷。」

  崔媽媽早磨刀霍霍了,眉頭皺如墨斗,面無表情:「這兒的規矩,夫人身子金貴,一應飲食藥需仔細小心。」明蘭的三餐點心是葛婆子親手料理的,出她手,由丹橘等大丫頭親手接過,中途不經二手,其餘燉品藥補都在這院裡架小爐子,由專人看管,每班通常兩人,便是一個出去,另一個也得守著,決計不叫爐子離開視線。

  「今兒你們二人看著爐子,夏玉事先報了你去小解,但中道兒溜去屋裡拿點心吃,又和旁的丫頭說笑了會子,耽擱過長;彩環更是不該,居然敢擅離了職責。」崔媽媽說的一板一眼,「今日若不罰了你們,以後也沒法子約束旁人了。這院裡,你們不可再待了……」

  她話還沒說完,夏玉就驚天動地的哭號出來,彩環反倒鎮定了神色,直起腰肢高聲道:「崔媽媽說的是,可我是太太叫來服侍夫人的,崔媽媽這麼攆了我,回頭太太問起我來,不知媽媽如何答覆。」

  崔媽媽氣的不輕,正要開口罵,只聽門口傳來一聲低沉威嚴的男聲:「怎麼回事?!」

  眾人一齊回頭,只見顧廷燁身穿朱紅官服,一手端著烏金紗翼雙翅頂戴,面沉如水,站在那裡,明蘭嚇了一跳,她瞧今日天色還早,特意挑這個時候發作,省的叫顧廷燁見了心煩。

  「侯爺回來了。」她連忙跳下炕床,想躋著軟拖走過去。

  顧廷燁長腿闊步,連走幾步,一把按住明蘭,放柔了聲音:「你坐著,別著急起身。」

  一旁的小桃十分機靈的上前,雙手接過官帽,顛兒顛兒的去放好,並且堅決不再回來,只躲在門口偷偷觀看現場。

  顧廷燁坐在明蘭身旁,一手垂在炕几上,臉上點滴不驚:「媽媽繼續說,該怎麼罰。」

  崔媽媽面露為難的看向明蘭,到底是盛家陪來的丫頭,當著姑爺的面這般處罰,似乎落了盛家的臉面,連明蘭也有幾分躑躅,不知如何開口。

  在顧廷燁威壓的目光下,崔媽媽只好照實道:「彩環去西邊角看空屋子,夏玉到二門去使喚…」她越說越輕,在她求救的眼神中,明蘭趕緊接過話頭,「也不是什麼大錯,只是不罰她們,不足以約束旁人。好了,你們下去罷。」

  她對彩環沒什麼深仇大恨,好吧,其實是她既沒魄力也沒膽色置人於死地,回頭等自己生下孩子,有了空,給她找個婆家就是。

  「侯爺!」彩環哭的梨花帶雨,神奇的掙脫了兩個婆子的挾制,一下撲倒在顧廷燁腳邊,「求您開開恩,叫夫人別攆了我罷。以後我定然用心服侍,是盛家太太叫我來的呀,我若這麼離了去,以後奴婢的老子娘如何抬頭見人!」力氣之大,居然扯歪了顧廷燁的袍服下擺。

  崔媽媽急了,上前捉住彩環的胳膊,硬要把她拖開,綠枝大怒,上前去扯住彩環的另一邊胳膊,用力往外拖。

  「慢著。」顧廷燁道,疑惑的看著彩環,「是你?」

  在記憶中慢慢搜索,某一個黃昏,眼前這丫頭似乎給自己上過一次茶,後來叫那個桃子急急的叫了出去。彩環頓時滿臉希冀,眉尖蹙得異常風情,抬頭正想說什麼,誰知顧廷燁皺起眉頭,斥責道:「怎麼又是你?!上回不是和你說過,夫人有身子,聞不得脂粉味兒,嘉禧居上下俱不可塗脂抹粉。你今日怎麼又這幅樣子?!」

  此言一出,崔媽媽和綠枝立刻鬆了勁兒,適才急慌發愁的丹橘也鬆了口氣,明蘭抬頭看看天窗,她很想沖著彩環大叫一聲‘你也太不敬業了,想勾引男人,至少研究下物件吧’!

  像她,為了瞭解自己的老公兼老闆的種種喜好和習慣,以便更好的完成工作,多麼用功刻苦呀,幾方向侯府老僕們打聽,知道因著有一個體貼的好繼母,顧廷燁十四歲上就已一屋子鶯鶯燕燕,真是環肥燕瘦,什麼品種都有。除此之外,顧二少爺十九歲那年,還曾在京城某著名娛樂場所足足住了半個月。更別說在混江湖那段日子裡,他又有過多少豔遇。

  扮嬌弱,裝委屈,人家早見識過更高級別的了,一個內宅丫頭的這點子業餘表演,實在沒什麼技術含量,所以說,她從不擔心彩環的這些伎倆會奏效,她擔心的,只是彩環在屢次不奏效後,會主動或被人利用而對自己不利。

  「侯爺……」彩環也傻了,張大嘴巴,糊著滿臉脂粉,愣在那裡。

  顧廷燁心頭不悅,面色冷峻,轉頭對崔媽媽厲聲道:「這種屢教不改的東西,還留在府裡作甚!攆到莊子裡去,若再不聽話,直接賣了就是,岳母那裡,我去說!」

  崔媽媽如聞天赦,喜不自勝,兩個婆子也恢復了活力,當下一邊一個,拿繩子一把捆住,又堵了她的嘴,直挺挺的把人拖了出去,夏玉再不敢囉嗦半句,連忙自動退出去。

  綠枝興奮的跟著出去,打算幫她們收拾‘行李’,丹橘呆呆的,還沒反應過來,還是小桃心理素質過關,笑呵呵的從門後出來:「今兒新到的六安瓜片,給侯爺沏一杯罷。」然後輕手輕腳過來,不著痕跡的把丹橘拉走。

  眾人都出去後,明蘭看看左,看看右,才慢慢的挪到顧廷燁身邊,輕聲道:「侯爺今兒怎麼了?」他並不是喜歡過問內宅瑣事的男人,平常遇上明蘭理家,他都會避到裡屋去看書。看今日情形,明顯他心情不好,有一肚子氣要出。

  「沒什麼,心裡煩。」男人伸手鬆開領子,疲憊的倒在明蘭懷裡,闔眼歇息。因沈國舅在家思過,顧廷燁這段日子只好接過他的些許差事來做,一眾繁瑣冗多,只擾得他面色陰沉如喪親,三步以內無人敢來搭話。

  明蘭慢慢幫他鬆開髮髻,手指伸進頭髮裡,柔柔的按壓他的頭皮,男人漸漸鬆開眉頭,發出舒適愜意的鼻息。明蘭柔聲道:「又怎麼了,出什麼事了。」

  顧廷燁睜開眼,目露隱怒:「成泳兄弟出事了。」

  「又有山賊打劫了?!」 明蘭一驚,犯案頻率也太高了吧,唉,不對,不是說欽差已到兩淮了嗎。

  「不是。」男人憤恨的握拳,在炕床上一捶,「成泳兄弟著了那夥人的道了。」

  明蘭不解,顧廷燁緩緩起身,歎息道:「邸報上說,成泳兄弟受邀去飯莊裡吃酒,不料大醉,醒來後身邊卻躺了個女子。」

  「啊?!」古代仙人跳?明蘭忍不住失笑:「莫非是人家見小段將軍生的才俊,起了攀龍附鳳之心,想招個女婿。」

  「真是如此,反倒輕巧了。」顧廷燁面色發寒,透出一股森冷的殺意,「那女子自稱是良家婦人,家中有夫有子。口口聲聲說成泳兄弟壞了她的貞節,唯有一死了之。」

  明蘭大驚失色:「已婚婦人?!這可麻煩了。」連驗身都難了,「慢著慢著,小段將軍在吃酒,酒樓裡哪來的良家婦女?」

  「那女子說是來酒樓收魚貨銀子的,吃醉了酒的成泳兄弟經過,見她有幾分姿色,便硬拖進了雅間。」

  明蘭張口結舌:「怎麼跟說書似的。難道滿酒樓裡都是死人,看著小段將軍這般,也無人阻攔?還有,這婦人又怎麼會睡到小段將軍酒醒……」搞得這麼激烈嗎。

  「正是疑點重重。」顧廷燁道,「成泳兄弟如何肯認,誰知剛質問了兩句,那女子就一頭撞死了,如今那婦人的家人夫婿叫起了撞天屈,狀告成泳兄弟姦污良家女子,又逼死人命。」

  明蘭長長歎氣,對方這麼下血本,自然是前後打點好的,段成泳這回麻煩了。夫妻二人半晌無語,明蘭道:「如今怎麼辦?欽差去地方徹查鹽務,沒有硬手的武力撐腰可不成呢。」

  顧廷燁看著她,眼中現出幾分猶疑,明蘭看了,心裡敞亮:「你想去嗎?」

  「皇上還沒召見。」他低聲道,「能做的這般周全,想來不止是幾個府衙官吏,當地的衛所怕也不乾淨了。得有個人去整理下。這事,一般人震嚇不住,得殺幾個祭祭祖宗才好!」沈國舅既然去不了,同級別的也只有他了。

  「段大哥,與我有恩。」男人滿心都是決斷不下,左右為難。

  明蘭木木的:「要去多久?」

  「快則一月,慢則兩月。」顧廷燁揉著她的手掌,「我手裡一大攤子事呢,也是走不開。待把成泳兄弟撈出來,就換鐘大有去駐防,到那時,沒准老耿的身子也好了。」

  明蘭大鬆了一口氣,笑道:「我還當你要去一年半載呢。」鹽務清查不是一時半刻能好的,「原來只去一兩個月,這又何妨,但凡侯爺能趕在我臨盆前回來,我便是心滿意足了。」

  也不管揉皺了官袍,顧廷燁把她攬進懷裡,輕輕搖著抱著,在他心裡,卻是一步也不願離開她,他歉疚道:「你有了身子,我不該走的。」

  明蘭鼓起勇氣,用力推開他,正色道:「侯爺也是我的大事。侯爺的事,便是我的事。」很多事情她早有心理準備,眼前的男人是頭悍野的豹子,充滿活力血性,怎麼可能老拴著他,只消別跑太遠太久就成了。

  「可…」顧廷燁極力不願想起某些事,可卻抑制不住的胡思亂想,他一生果決精明,遇事決斷幾快,這次卻忽然優柔起來,「你若有事,我不在身邊,可怎麼辦?」

  「侯爺。」明蘭知道他在想什麼,她推著他寬厚的肩膀,認真道,「我不是那位秦太夫人。」

  顧廷燁依舊沉吟,明蘭提氣道:「只消侯爺留些人手便是,若有人來欺負我,吵不過,打也能把人打出去。再有個不好,我逃走還不成嗎。」顧廷燁忍不住失笑。

  明蘭靠在他懷裡,眼睛睜得大大的,聲音暢快清亮:「除非侯爺想致仕了,否則總有許多差事要辦的,難道總守著我不成?以後,咱們還要生……」她臉上一紅,卻說不下去了。

  顧廷燁心頭甜蜜:「是了,咱們以後還要生許多孩兒呢。」

  明蘭叫他說的害羞,拱到他脖子間,小狗似的一陣亂啃,顧廷燁大笑,以牙還牙的也咬了回去,就著明蘭的脖子一通亂親。

  過了半晌,兩人歇了笑鬧,顧廷燁枕在明蘭的腿上,忽道:「你的確不像那位秦夫人。」

  他忽然一個翻身起來,面對面坐著,「倘若我迫不得已,得娶旁的女子,你會如何?」這個問題橫亙在他心裡已經許久了。

  明蘭一愣,呵呵一陣傻笑,「怎麼會呢?」

  「你會改嫁。」男人定定的看著明蘭,口氣十分篤定。

  「…怎麼會…呢?」明蘭裝傻,心裡卻覺著這蠻有可能的。

  老父的往事始終籠罩不去,他不自覺的會拿自己對比。一比之下,頗令人沮喪,儘管自己極力不去想‘改嫁’這兩個字眼,但以這幾個月他對明蘭的瞭解,若真發生了無法抵擋之事而致使夫妻分離,那這死丫頭頂多哀怨上三五天,然後十有八九會尋第二個男人來嫁的。

  「而且,你多半也會過的不錯。」他暗咬牙根。

  「怎…麼會…呢?」話題怎麼轉到這裡來了,明蘭繼續訕笑。

  顧廷燁眼神陰鬱,看得明蘭渾身發毛,她大覺不妙,忙問道:「那侯爺呢,難不成您真的要離棄我?」最好的防禦果然是進攻。

  「……」顧廷燁居然認真的想了想,「我大約會走兩條路。要嘛帶著你,躲到天涯海角,一輩子隱姓埋名就是;要嘛,待換過氣來,再娶你一回。」順便把那姦夫剁了。

  明蘭差點脫口而出‘第二條路比較好’,平安和諧,天下太平;索性她那長年怠工的第六感及時爆發。

  她依偎到顧廷燁懷裡,隔著肚子,艱難的環住他的腰,低聲道:「你背了我去吧,深山老林,我也跟你做野人夫妻去。」她的聲音中滿是柔腸百轉,纏綿的幾低不可聞,顧廷燁暫態軟了心肝,緊緊摟著她,不住親她的鬢角和臉頰,「黃泉地府,咱們也不分開。」



第167回

  四月底,皇帝急調顧廷燁為兩淮鎮守使,總署地方軍務,急令即刻啟程。

  行囊是早就收拾好了的,明蘭心情低落,往顧廷燁隨身的荷包裡塞了好些雪津丹和參茸丸,顧廷燁側眼瞧著,這兩樣,一味降火,一味上火,他心中又好笑又感動,便拉過明蘭的手,溫言道:「若覺著悶了,便回娘家去住一陣,不要怕旁人議論。」

  之前他特意去了趟盛府,也不知跟那兩位中老年婦女說了些什麼,王氏當即叫劉昆家的來遞話,大致意思是彩環那小賤蹄子隨便處置,並隨時歡迎明蘭回娘家養胎,而老太太則只手書一封,言簡意賅一句話——‘一切小心,切莫逞強’。

  明蘭反手去握他的手掌,卻只攥住三根大大的粗糙手指,她努力寬慰道:「你別惦記我,有屠二爺和那班人手護著我,別說是家裡這干家丁,便是打劫個把錢莊都有餘了。」她想起上回御史南下時的驚險,不由得憂上心頭,低聲道,「倒是你,路上要多小心。衛士可帶足了,不許叫逞英雄,我已吩咐謝昂不許離你周圍三尺了。」

  顧廷燁知她心思,微笑道:「為夫領著整整半個驍騎營呢。」更別說兩淮可調之兵甚眾。

  「出門在外,你要當心身子,別喝生水,別吃不熟的野味,別貪涼敞了領口吹風,天一冷你就把那件鹿絨軟細皮夾襖穿在裡頭,我戳破了好幾個指頭才趕出來的,你可不許當擺設了……」明蘭比著十隻白生生的嫩手指,其實她心底虛的厲害,只能一個勁兒的叮囑,如今她做人媳婦正做的有滋味,一點改行當寡婦的念頭都沒有呀。

  顧廷燁什麼也沒說,只靜靜的摟著明蘭,目光發沉。

  次日一早,顧廷燁整裝畢,一身堅硬的皮甲戎靴,猩紅大氅,待臨出門前,他撫著明蘭的肚皮,故作玩笑:「小子,你老子要出門了,要聽你娘的話。」明蘭正滿腹愁苦,聞言不禁好笑,還不待她出口調侃,肚裡的小混蛋居然很爭氣的動了兩下,也不知是扭了屁股,還是跺了腳丫。男人大喜,用親了口明蘭,又彎腰親了口肚皮,大笑道:「等我回來!」

  明蘭扒著嘉禧居的門口,強忍淚水揮著帕子:「一路當心,早去早回。」

  江水三千里,家書十五行;行行無別語,只道早還鄉……幽幽怨怨的落寞了幾天,吃飯不香,喝水不甜,躺在床上,對著雕欄繪彩的床頂,掰指頭數他已到了什麼地方。渡口可過了,馬匹人手都安好否,天氣漸熱,可別染了時疫才好,‘山賊’有否再來光顧,云云。數日後,幽怨情緒過去,明蘭開始胡思亂想,這死鬼會不會在外頭亂搞。又過了幾日,明蘭恢復疏懶,重新過上了睡到自然醒的日子——在這個沒有伊妹兒沒有電話手機甚至連電報都沒有的時代,明蘭全程體驗了一遍丈夫遠遊後做妻子的心情變化過程。

  待段夫人上門來哭訴致歉時,明蘭已能很淡定的安撫微笑了。

  「妹子,真對不住你。」段夫人面色蒼白,眼泡紅腫,「他大哥如今在苗疆,音信不通,二弟又出了這檔子事,家裡連個商量的人都沒有。連累顧都督了。」

  明蘭按捺住腹誹,其實她這會兒也是音信不通,顧廷燁這趟差事的水很深,手段要半明半暗,半真半假,偌大的兩淮地界,近十處衛所軍營,近半百所大小衙門,他想從哪兒下手就從哪兒下手,連走哪條路都別叫人摸透,最好能抽冷子打對手個措不及手。

  攤上這種事,明蘭的抑鬱可想而知,不過目前,她也只能擺出笑臉來,嘴上抹蜜糖般:「姐姐說的什麼話。段二將軍又不是出門遊山玩水去的,也是替皇上辦差,這才著了小人的道。侯爺奉命前去,不單為了兄弟情義,還有朝堂大事呢。」

  段夫人拭著眼角的淚水,滿心感激:「妹妹莫要寬慰我了,都督的良苦用心,我便是個婦道人家,也是懂的。這差事若是叫旁人辦了,興許也能完滿,可我家二弟的前程和名聲就未必有人理睬了。只有咱們這幫老兄弟,才會顧著情分,好歹拉一把不是。」

  明蘭暗道段夫人果然是望族出來的,看的這麼明白,當下笑的愈發可親;剛送走淒風苦雨的段夫人,忽見丹橘掀緋鮫紗簾進來,面色暗沉:「夫人,康姨媽來了,在太夫人那兒,請夫人過去一敘。」明蘭一愣。

  鑒於太夫人種種不可告人的念頭,她其實很難在外頭找到情投意合的聊友。想抱怨顧廷燁吧,動機太明顯,想說明蘭的不是吧,偏這可恨的在外頭裝的柔弱老實。人家一打趣,她就臉紅羞澀,乖順溫文的活像剛從閨閣裡出來的小女兒,迅速博得中老年貴婦們的一致好評。說她狡猾精明,相信的人不超過一個手掌,還都是太夫人的死交情和親戚。

  於是乎,在結識了康姨媽後,二人越說越投機,友情迅速升溫,真可謂傾蓋如故;刨除她們的壞話物件是自己,這點讓人稍不愉快外,明蘭私以為,她們對自己的評價比之外頭不明真相的群眾,還是相對貼切的。

  「夫人,您身子重,我這就去回了。」丹橘壓低聲音,在盛府時她不止一次目睹康姨媽仗勢給明蘭排頭吃。明蘭搖搖頭:「這是姨媽頭一回上門,我得去。」想了想,又吩咐丹橘,「老規矩。」丹橘終於露出笑臉:「知道,但見夫人將碗蓋扣桌上,便會發動的。」

  明蘭很滿意的笑了。

  時隔半年,再見康姨媽,卻見她一身寶藍色亮新綢描銀纏枝刻絲褙子,頭梳一個圓髻,綰了一對金絲翠玉扁方,腕上掛朱紅香珠一串,顯是刻意打扮過的,卻依舊顯蒼老許多。她一見明蘭,頓時露出一個鼻孔笑嘴角不笑的表情,轉頭對太夫人道:「都說我這外甥女是個有福氣的,攤上你這麼個厚道的婆婆,果道如此。瞧她這氣色,都能掐出水來了。」

  太夫人心裡別提多舒暢了,眼角的皺紋都揚成了飛仙狀。明蘭笑笑,故意作出一副走動艱難的樣子,挺著大肚子朝她們倆福了福,然後逕自坐下。還未待太夫人開口,康姨媽又發作了,她沉下臉色,斥道:「長輩還沒說呢,你就這麼坐下了麼。」

  明蘭在太師椅上調整坐姿,故作驚訝:「姨媽不叫我坐嗎?」說著又撫了撫了肚皮。

  康姨媽一噎,大聲道:「那也得待長輩說了,你才能坐。」她一臉鄙夷的看明蘭,「什麼規矩!你祖母就是這般教養你的麼!才出閣多少日子,這就忘了我妹子素日對你的教導?!」

  時至今日,明蘭不覺得自己還有必要忍耐這個神經病,當下也沉了臉色道:「姨媽慎言。我是小輩,姨媽教訓也就罷了,可我祖母卻是太太的婆母,說起來也是姨媽的長輩。姨媽在小輩和親戚面前,這般議論長輩,又是什麼規矩?!」

  康姨媽一口氣上來,大吃一驚,這是明蘭頭一次這麼犀利的反駁她,印象中那個唯諾的庶女竟敢這般待她?她當即冷笑道:「果然僅是不同往日,攀上高枝了,口氣也不一般了,也敢頂撞長輩了。」

  明蘭眉頭一軒,昂然道:「不論高枝低枝,但凡我有口氣在,也容不得旁人這般詆毀我祖母。姨媽若是心頭不順,咱們這便去太太跟前說個清楚。」她倒要看看王氏站在哪一邊。

  康姨媽捏帕子的手指關節都白了,氣的臉色發紫,明蘭神色自若,自顧自的撥著茶碗裡的茶葉,太夫人一見情勢不妙,趕緊出來打圓場:「成了成了,你們姨甥倆一人少說一句。明蘭也是,你姨母素是刀子嘴豆腐心,你還不知道麼,置什麼氣。」

  明蘭看看她,悠悠道:「我還真不知道。」

  「你!」康姨媽差點要站起來,太夫人忙過去把她按住,對明蘭道,「好了,少說兩句,你姨母到底是長輩。」明蘭坐的四平八穩,皮笑肉不笑:「長輩也分個遠近親疏,我自小是祖母跟前大的,倘若由著旁人這般說她而不作聲,我也真是枉為人了。」

  這次連太夫人也吃驚了,這一年來,不論明蘭暗地裡如何計算,於面子上她從來都是一團和氣,言語溫和,今日竟這般尖銳,實屬罕見。

  這場會面註定不歡而散,明蘭連話都懶得多說了,只冷笑著把茶蓋碗倒扣在海棠木小翅幾上,丹橘一陣心領神會,朝身邊的小丫頭使了個眼色,那丫頭轉身輕悄出門,外頭小桃很及時的來報:「常嬤嬤來了,請夫人過去呢。」

  明蘭詫異,轉眼去看丹橘:不是這個暗號呀,啥時改了。丹橘比她更驚訝,未等她反應過來,那邊的太夫人正殷勤的向康姨媽解釋:「這位常嬤嬤便是我那白氏姐姐的奶母。」

  康姨媽聞言,當即冷哼一聲:「一個奶母罷了,好大的排場。我說妹妹,也是你太寬了,哪有叫下人這般蹬鼻子上臉的,還叫夫人撂下長輩去見她。」

  太夫人面露為難的笑容,什麼也沒說,效果很好。

  明蘭神色鎮定,淡淡道:「姨媽有所不知。常嬤嬤也是好人家來的,父親原是秀才,家道中落才在白家當了乳母,始終不曾入過奴籍,何來下人一說。侯爺說了,因為白家如今已沒什麼人走動了,便將這位嬤嬤當自家親長看待的。我如何敢不從。」此刻她真誠感謝顧廷燁的先見之明,早早將常嬤嬤的身份抬起來,便事事好說了。

  「侯爺常說,當初他在外頭最艱難之時,得這位常嬤嬤助益良多,悉心關照,如今想來,真不是親人勝似親人。比之那些面和心不合的親戚,只知佔便宜打秋風,這位常嬤嬤實可敬的多了。侯爺吩咐我千萬不可怠慢。」明蘭越說越順嘴,一邊說一邊留意那兩人的臉色。

  只見太夫人面上還帶著勉強的笑容,康姨媽臉上就一陣青一陣紅。

  「如此,我便先告退了。」

  明蘭優雅的站起來,捧著肚皮,扶著丹橘,愉快的離去。出去後,明蘭一問,才知並非小桃亂改暗號,而是常嬤嬤真來了,明蘭頓時笑了。這段日子常嬤嬤常來與明蘭說話解悶,講些市井鄉村的野聞趣事,打發日子倒也不悶。

  「明年這會兒,小少爺定然滿地爬了。」常嬤嬤笑眯眯的看著明蘭的肚皮。

  「嬤嬤怎麼知道是個兒子?」明蘭揉揉後腰,自顧廷燁走後,這肚皮忽然長的飛快,原本穿的寬鬆些還看不出來,如今已是個典型的大肚婆了。

  「夫人是個宜男相,瞧這肚皮尖尖,盆骨又圓圓的,九成九是小子。」

  明蘭失笑,半疑惑道:「嬤嬤會看?」

常嬤嬤掂起簍中的針線,得意道:「老婆子看人幾十年了,眼毒著呢。」她微微側頭,似想起了往事,半炫耀半悵然道,「那時家裡頭難,吃了上頓沒下頓,頭裡幾個都沒站住,我連穩婆都做過。一直待進了白府,奶上了大姐兒,老太爺出手闊綽,家裡日子才好過。說起來,年兒他爹和大姐兒只隔了三個月呢。唉,一轉眼,兩個都……」提起這些,她不免黯然。

  明蘭去握常嬤嬤的手,溫和道:「難為嬤嬤了,這麼多年風風雨雨都過來了。老天有眼,以後苦盡甘來,嬤嬤定有享不盡的福氣。」常嬤嬤本就是個大咧咧的性子,聞言倏然開朗,明蘭又道,「嬤嬤年紀大了,還常來瞧我,真是辛苦了。」

  常嬤嬤擺手道:「哪裡的事。別說燁哥兒走前吩咐過的,便是沒有,我也要常來的。再說了,如今燕子也嫁人了,年兒又忙著讀書上學,家裡清閒的很;還能蹭頓飯吃。」

  「年哥兒這段讀書可好?」

  「好,好,都好。」常嬤嬤眉開眼笑,「先生好,學問淵博,同窗也好,尤其是夫人娘家的長棟少爺,待人極好,這麼個金貴人,一點架子都沒有。一回還來我家吃過飯呢。」

  明蘭笑道:「我兩位哥哥都成家立業了,四弟在家也是寂寞,有年哥兒這麼個年齡相當的好友,一道讀書上進,再好不過了。」說著,兩人一齊笑起來。

  常嬤嬤摸爬滾打幾十年,冷暖世情見識不少,叫人捧過,也嘗過白眼,最是潑辣明白的,與她說話十分痛快;因如今風平浪靜,常嬤嬤始終一副和氣模樣,叫明蘭險些忘了她輝煌的戰績。很快,見識的機會到了。

  隨著康姨媽頻繁上門和太夫人聯絡感情,常嬤嬤漸也聽到風聲,夏荷更私下透露‘那康夫人好生令人厭煩,動輒叫我們夫人去作陪,夫人推脫了幾次,太夫人那邊便言語不好聽了’云云。常嬤嬤一聽,便留了心眼。那日,康姨媽前腳上門,後腳常嬤嬤就風急火急的來了。

  明蘭剛把向媽媽打發了,她足足在嘉禧居磨嘰了小半個時辰,話裡話外都透著要脅之意,明蘭全然不去睬她,所謂的賢良名聲跟自己的身體健康相比,根本不值一根毛。

  常嬤嬤知道後,二話不說,直奔萱芷園。

  康姨媽見了常嬤嬤,劈頭便是一陣冷言冷語,常嬤嬤也不氣惱,客客氣氣道:「老婆子以老賣老,替夫人道個不是了。實則是夫人身子重,不好時常挪動,想來兩位都是長輩,也不會這般不體恤的。」康姨媽冷笑連連,「感情天底下只她一個生孩子的,仗著肚裡有貨,托大拿喬,不敬長輩……」

  她話還沒說完,常嬤嬤當場把一旁茶几上的果碟掃在地上,豎起眉毛,對著康姨媽滿臉橫肉,聲如銅鈴,直震得屋頂發嗡。

  「哈,長輩,哪門子的長輩!我敬你是夫人的娘家人,才敬你一聲姨太太,還真把自己個兒當碟菜了!睜大你的眼,仔細打量打量,這家人姓顧!親家姓盛!你康家是盛家的連襟親,跟咱們顧家更是轉了幾個彎兒的親!來這裡充什麼長輩!」

  太夫人目瞪口呆,有心想喝止,常嬤嬤的言辭卻如潑天大雨般來,叫人插不上口。

  常嬤嬤驟然撒潑,兩旁的丫鬟婆子都驚呆了,只見她站在廳堂門口,叉腰大罵道:「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如今裡外誰人不知夫人有著身孕,便是親家老太太和太太都不大來打擾夫人養胎。如今倒好,來了個不知狗頭嘴臉的姨媽,三天來頭來擺架子充老大!我呸,要是咱們侯爺的骨肉有個好歹,你那三兩重的骨頭賠得起麼?!」

  康姨媽打出娘胎還沒叫人這麼辱罵過,直氣的渾身發抖,幾乎癱軟在椅子上;太夫人終於換過起來,大聲道:「你胡說什麼!你們都是死人哪,還不快把人拉出去!」

  常嬤嬤罵完這些,也不等人來拉,逕自出了門,站在外頭庭院來,拿出當年在豬肉攤上吆喝的嗓門,嚷嚷道:「……什麼東西!自家死了人哪,奔喪都沒這麼勤快,沒半分大家夫人的模樣,三天兩頭往這家跑,不知道還當是多近的親戚,別是來打秋風的罷!」

  她大搖大擺的往外走,兩旁僕從因事先未得太夫人的指令,又礙著顧廷燁的威風,不敢當真去推搡常嬤嬤,只由得她一路走一路破口大駡,越罵越擊中要害。

  「……滿天下去問問。哪個體面人家,會教七八個月的大肚婆整日來回跑的!有人倒好,還蹬鼻子上臉了,更有那裝傻充愣的。怎麼的?!打量著侯爺若是無後,能便宜了誰不成!」

  出了萱芷園,多事看好戲的人,一路上指點說閒話外加輕聲譏諷的,常嬤嬤見人多,便愈發使性,跳著腳,指著萱芷園的方向,口沫橫飛大罵:「……我告訴那起子黑了心肝的東西,我那燁哥兒沒遂了你們的心願,如今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她是個明白人,明蘭把澄園內外管的頭頭是道,她便不再插手半分。顧廷燁這次出門,她自知他的顧忌,只在明蘭不方便出手時,裝瘋賣傻,以老賣老一番便是。

  聲音遠遠傳出,朱氏在屋裡輕輕哄著小女兒睡覺,屋裡的丫鬟婆子俱是噤聲,不敢言語;邵氏在屋裡焦躁難安,走來走去,嫻姐兒走進來,示意丫鬟把門關上。

  「娘,咱們下盤棋罷。」女孩拉著母親坐下,輕聲道,「外面的事,跟咱們沒關係!」

  康姨媽氣的癱軟,幾乎叫人扶著出去的,她這輩子還沒在外頭這般丟人現眼過,好一頓雞飛狗跳的鬧騰,常嬤嬤老當益壯,中氣十足,從萱芷園吼到澄園,一路上引無數圍觀群眾,只差連忙活修葺工程的泥瓦匠都引來了。

  饒明蘭早有耳聞,此次也被這般戰鬥力給驚呆了。

  咽下驚訝,吞下口水,當晚,吃飽喝足後,她悠閒的散著步去給太夫人賠罪,連聲道‘常嬤嬤脾氣不好,請多擔待,待侯爺回來,一定叫侯爺去責備’(言下之意,現在是不好責備的),還一臉真誠的表示‘常嬤嬤年老糊塗了,滿府裡誰不知道您是最寬厚仁善的,那些汙糟話您千萬別往心裡去呀’。

  不到半天功夫,侯府內外就滿是風言風語,很多事情不喝破則已,一旦喝破便是全然沒臉了。太夫人直氣的一佛升天,她只想釣兩條小魚消遣,誰知卻引來一條大白鯊。被罵了還白罵,她這輩子都沒這麼抑鬱過!

  屋漏偏逢連夜雨,沒過兩日,廷燦哭哭啼啼的回娘家了,她一頭栽進太夫人的懷裡,連哭帶罵的指著丈夫不好。

  「……一開始還裝模作樣,房裡原有的那幾個,我當沒見著,也忍下了。如今越發不成樣子了,連我身邊的丫頭也摸上了。被我撞破,卻說只是在教她寫字畫畫!」廷燦又哭鬧又跺腳,全然沒了以往那份清高,「我說了他兩句,他卻來哄我什麼‘名士自風流’,我呸,他算什麼名士,讀了半瓶醋的書,聯出來的詩句還沒我工整呢!沒法在我面前充才子的款兒,便去教小丫頭歪詩豔曲。哼!這份貨色,便是入朝拜官,也是嫉賢妒能的料!」

  太夫人胸口發疼,只堵得欲裂開一般,大聲責罵道:「小姑奶奶,這個時候你就別添亂了!早跟你說了,嫁了人後少擺弄你那些學問,詩啊詞啊的,若是姑爺有性,便湊個趣,添些閨房之樂,你倒好,還炫耀上了!哪個男人不好個面子,你還削他面子!你你,你……你讓我怎麼辦?你當還在做姑娘呢,事事由著你來。男人摸幾個丫頭,當的什麼事!」

  「咱們夫妻吵嘴,只是屋裡的事。誰知婆婆吃飽了撐的,送了兩個丫頭過來,如今,如今……」廷燦哭的厲害,不依不饒的撲著太夫人的袖子搖晃:「我不依我不依,娘你給我想想轍罷。娘,你去替我說說,替我說說!」

  凡是有利必有弊,嫁入公主府,雖不必再仰顧廷燁鼻息,卻也不能替女兒去撐腰了,太夫人不由得長長歎氣,「你那婆婆是公主,是皇室貴胄。只有她說人的,哪有人說她的!」

  看女兒哭的可憐,她一陣腦袋發暈,嘴上自然就出來了,「我早跟你說過,男人要哄著來,你看你二嫂,哄得你二哥野馬般的性子跟繞指柔般。你但凡把姑爺籠住了,看你們夫妻和睦,公主也不會如何的呀。」

  好說歹說,絮叨了半天,支了不少招數,看著女兒垮下的肩頭,楚楚可憐的出了門,太夫人怔怔的坐倒在羅漢床,半響無語。過了好一會兒,向媽媽才端著熱茶盅上來,輕聲寬慰道:「您且寬寬心,少年夫妻,哪個不吵嘴的,床頭吵架床尾和,回頭他們自己就好了。」

  滿室昏暗,太夫人看著一燈如豆,神色倏然變得鐵硬,森森道:「你也看見了,若再這麼下去,我這一兒一女,只有看人臉色的份。時至如今,不動手也不成了。」

  向媽媽輕輕歎了口氣:「您可都想好了。若是成也就罷了,若是不成,您的名聲,您的臉面,那可全都完了。」

  太夫人笑的苦澀陰冷:「什麼名聲,臉面,那都是虛的。何況,我如今的名聲又能好到哪裡去。我若什麼都不做,將來的日子,我不猜也知道。不過是在人屋簷下討口飯吃,看那盛明蘭的臉色過日子罷了。可我咽不下這口氣,我這大半輩子,不能這麼白活了。」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8-24 04:56 PM

本帖最後由 daemon1212 於 2012-9-25 01:44 PM 編輯

第168回

  一入六月,肚皮大到一定規模,明蘭平躺在榻上,把書本靠在肚皮上就能看了。肚裡的小混蛋開始不守江湖規矩,要嘛久久沒有聲息,要嘛忽的猛動幾下,太醫切過脈,又反複診查,笑說一切正常,面對此情此景,明蘭只生恨自己上輩子學的不是婦產類專業。

  臨近生產,崔媽媽愈發警覺,兩眼綠瑩瑩的怪駭人的,看著院裡的哪個都不像好人,明蘭入口的一湯一飯一茶均要仔細查驗,眼睛都摳下去一圈;小桃私底下跟明蘭說,崔媽媽小時候的服務單位是個妻妾鬥爭極其慘烈的大家族,因是受了永久的驚嚇。

  誰知小桃咬耳朵之時恰叫崔媽媽碰上,便拎了她的耳朵出去罰掃地,大約是想著自己著實疑神疑鬼的過了,崔媽媽忍不住歎道:「老太太常說人各有命。當年老太太的哥兒倒是平平安安生下來了,七斤六兩的大胖小子。誰知後來,卻因那麼樁小事就夭了……」

  明蘭低頭摸肚皮,能做的都做了,接下來只能看自己的人品了。

  這一個多月來侯府大致風平浪靜。期間廷燦又來哭過兩回,一次是公主高調給韓家姑爺抬了房妾室,太夫人好聲好氣的把閨女撫慰回去了,第二次是韓家姑爺連著五日光顧那位妾室的床鋪,這回太夫人終於硬起心腸把女兒罵了出去。待廷燦走後,她卻當著三個兒媳婦的面狠哭了一頓,只道:「如今只悔當初沒好好管教她,慣得這孩子不知天高地厚!」又三不五時的拉著明蘭的手,翻來覆去道:「只盼兄嫂垂憐,多提攜她才好。不然,不然……」

  明蘭回屋後,納悶了好半天。丹橘熟知她心事,便在無人時悄聲問道:「夫人什麼想不明白?七姑奶奶這般,也是因果報應不是。」她自小服侍在小姐身邊,耳濡目染大家閨秀的教養做派,別說明蘭,就是斯文假仙如墨蘭,驕橫跋扈如如蘭,那都是謹守女兒家本份,女紅,看賬,規束下人,下廚挑弄…樣樣來得,哪像顧七姑娘,鎮日拿一卷詩,舞文弄墨的不務正業,看人說話半陰不陽的,清高自詡,恨不能人人都捧著她,寵著她才好。

  「在夫家還擺姑娘架子,豈不是自討苦吃。太夫人如今自是要哭的。」

  明蘭搖搖頭,輕捋著腕子上一隻羊脂白玉鐲,「事情不對。她是該哭,可卻不該當著我的面哭。」丹橘笑道:「興許她是想求著夫人替七姑奶奶出頭罷。」

  「那我可會因她兩句苦求就去幫忙?」

  丹橘一時語結。

  明蘭神色發沉,若有所思的望著門口那掛子七彩琉璃珠簾:「她聰明著呢。明知我的為人,不會做此無用之事,反倒示了弱。」

  如果有朝一日,顧廷燦在外面的遭遇有損顧府名望聲譽(例如被休了),那時不用太夫人開口,明蘭也非得去為這不討喜的小姑子出頭不可;可若只是在夫家受些委屈,好不好意思了,就當是修煉吧。那麼,明知無所可求,太夫人到底所為何來呢?

  「只是為了扮可憐搏名聲嗎?」明蘭苦苦思索。

  讓她疑惑的不止這一樁。自那日被常嬤嬤狠狠修理一頓後,好一陣子康姨媽都沒現身,本以為依著這位王家大小姐的性子,這輩子都不會再上顧家門了,也不知太夫人怎麼去說好話的,只半個月後,康姨媽就又來了。不過這次她卻溫和多了,既不提無理要求,也不動輒擺架子,因面子不好過,居然叫自家庶女來打先鋒,上嘉禧居來給明蘭賠不是。

  「太太叫我來賠個不是,說是她老糊塗了,請表姐莫要往心裡去。」康兆兒怯生生的立在當中,滿面前是脆弱驚慌,卻掩飾不住秀氣天成,姿容窈窕。

  「若是表姐還氣著,便打我幾下出氣罷。」兆兒聲如蚊啼,害怕幾乎要滴下眼淚來了,手指不住的扯著身上的一件簇新的桃紅錦紋遍地垂腳纏枝花褙子,她和嫡姐元兒只差兩歲,自小便是撿著元兒的舊衣服穿的,如今這新衣裳反叫她不自在。

  看著這個女孩,明蘭不由自主的歎了口氣。出嫁之前,她見過兆兒幾次,知她的生母是康姨媽的陪房丫頭,自小便是元兒後頭的小跟班,看主母的臉色大的小女孩。

  「有什麼氣不氣的。不過是常嬤嬤脾氣大些,衝撞了姨媽,倒是我的不是了。」明蘭微笑道,又叫丹橘拿了新進的瑪瑙葡萄送過去,便把這件事給輕輕揭過了。

  第二日,太夫人康姨媽和兆兒並著丫鬟婆子便浩浩蕩蕩來了嘉禧居,對著大肚皮孕婦噓寒問暖了半天,康姨媽笑的春光融暖,關懷備至,過分親切的語氣反倒把明蘭驚出一身冷汗來。事有反常必出妖,明蘭心中生了警惕,拒絕加入這場親戚大聯歡,依舊淡淡的。

  康姨媽敷衍了半天,也不見明蘭配合,便強笑著離去了。至此之後,她便常帶著兆兒來顧家做客,便是自己不來嘉禧居,也叫兆兒來問候明蘭一聲。

  之後的日子一切如常,康姨媽仿佛真的是和太夫人意氣相投,常來常往,並沒有任何多餘或不當的舉動,明蘭卻日復一日的煩躁。康姨媽這種人,無事不登三寶殿,凡事必有所求,可偏偏她什麼都沒開口,可既然無所求,那又為何非要跟自己和好呢。

  總不會是她突然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吧。

  孕期快進入尾聲,正是最憊懶的時候,明蘭每日對著枕頭發困,只想吃吃睡睡到生產那日,直可恨還要動腦經苦思冥想是不是有人要算計她。

  沒有丫鬟婆子吵架,沒有管事小廝欺人,太夫人整日只憂心廷燦姑娘的婚姻生活,邵氏忙著管教女兒,朱氏忙著相夫教子,滿府裡一派和諧,什麼兆頭都沒有。也許真的沒什麼呢?也許是自己多想了呢?既然怎麼想,都沒有頭緒,會不會是庸人自擾了呢?

  一陣柔和的暖風吹進屋內,把案幾上的一卷看了一半的話本冊子掀翻在椅上,明蘭捧著肚子走過去,不住打著哈欠,想著去睡個午覺,拿著話本送眠倒好。一提起冊子來,眼睛一瞟,卻見那一頁當頭第一句便是:看似萬籟俱寂,實則處處暗藏殺機。

  明蘭怔怔的看了會兒,不知為何,陡然背上起了冷汗。

  「去外廳,請屠二爺。」她的聲音驟然離了慵懶倦怠,異常的清醒。

  屠虎本就生有三分凶相,還有一道猙獰的疤痕從左額,穿過鼻樑,直至下頜,正是傳說中的‘包天圍地大破相’,人們見了非怕即厭。不過屠家兄弟卻有一番好本事,專精消息機關之學,於刺探暗殺最是靈光。

  「讓老屠做什麼,夫人但請說便是。」這些日子屠虎早就閑得骨頭發癢,大哥臨走前,千叮嚀萬囑咐,定要保夫人平安,他只得苦苦等待,只盼天上降下些能顯身手的機緣來。

  隔著屏風,明蘭慢慢放下茶杯:「屠二爺,這事怕有些為難。」

  屠虎一聽就來了精神,站在當中一抱拳道:「侯爺於我們兄弟有生死之交,救命之恩,夫人但凡開口便是。」不是難事怕也顯不出自己的身手來。

  何況這位侯夫人待人甚厚,除了定俸之外,四季衣裳,年節賞銀,上好的虎骨豹筋,御賜的跌打膏藥,均是源源不斷,年前居然還異想天開要給自己兄弟倆做媒。他與兄長厭倦了刀口舔血的江湖營生,依附顧侯,這般日子甚是合意。因此,如何不盡心竭力。

  明蘭想了又想,斟酌著道:「我也說不出要屠爺做什麼?只是……」她頗覺難以開口,因她也沒有頭緒,外頭的屠虎伸著脖子等了半天,明蘭一咬牙,索性把近來的疑惑說了大概。

  「我也說不出哪裡不對,可實實在在的,卻是有事不對勁。」

  明蘭沉著嗓子,輕輕錘了一下扶手,一字一句道,「讀書時,先生曾與我說過。沒想到,是因為疏忽,而疏忽,是因為懶惰。只要精細的,勤懇的去查,總能查到雞蛋上的縫。」

  屠虎肅起了神色,靜靜聽著,明蘭頓了頓,道:「如今,我請屠爺去查這些事,我的這位姨媽,還有太夫人,與之相關的一切,從康家,秦家,甚至朱家,盛家,到其他枝枝葉葉,連她們上香的寺廟,庵堂,常交的僧人,尼姑,屠爺能查到多少,都來告訴我。巨細靡遺,我一概都想知道。」

  屠虎忍不住朝屏風那頭瞥了眼,心道:這深閨婦人,怎麼說話就跟行內人一般?他本是行家,自然知道,這世上最難查探之事,其實既不是深宅大院,也不是六朝宮闈,而是看似無事可查的風平浪靜。他重重一抱拳道:「夫人的意思,老屠都明白了,夫人只管等好罷。」

  吩咐過後,明蘭多少覺著心定了些。崔媽媽管著她的飲食,屠虎看著外頭,每四五日丹橘或小桃就會去聽信,常嬤嬤轄制一干不馴服的,紅綃叫她旁敲側擊的刺了三回,秋娘被她打擊的幾乎心如止水,只差落髮出家了,至於那位在伶仃閣裡顧影自憐的鳳仙姑娘,更是連門都不敢出了。除了尿頻很討厭之外,一切正常——應該沒事了吧。

  又過了月餘,天氣越來越熱,眼看臨盆在即,一應事務早已陸續備好,連生產時用的剪子,棉布,銅盆,被褥,都叫崔媽媽反復嚴查了幾遍,恨不得連燒水的柴都劈成細絲看過。明蘭反倒漸漸穩了下來,每日好吃好睡,依舊堅持著散步運動,希望臨盆時能好生些。

  「大約就是月底了,不過也有可能早些,若是遲了,下個月也沒准。」老太醫把過脈,掐指算了好一陣,又叫醫婆摸了明蘭的肚皮,「夫人放心,夫人的懷相極好。胎兒大小正好,只是……」為著自家安全,他又添了一句,「到底是兇險事,請夫人萬萬小心。」

  明蘭忍不住去瞪這幫醫棍,好話壞話都叫你們說盡了。

  既不知什麼時候生,還一切照舊。這日她正和常嬤嬤說著話,恰逢蓉姐兒學裡放假,便坐在小杌子上,捧著盤玫瑰香瓜子旁聽,這時常年來了。

  「下學了?今日功課多嗎?先生說的可都聽懂了。」常嬤嬤一生的心血都在這孫子身上,她自己不通文墨,卻督促常年極嚴。常年一一答了。入海家家塾沒多久,他就成了先生們眼中的好學生好苗子,自是一切順遂

  「年哥兒長了好些個子呢。」明蘭笑著打量常年。

  因是自小在市井田野奔跑大的,日曬雨淋,反比之一般官宦子弟,常年更顯結實高壯些,才十二歲的小男生卻比長棟高出半個頭。他也開始有少年人的知覺了,不大敢看明蘭,守禮的低頭躬身,黝黑的面龐卻泛著紅:「徒長齒序,只勞煩祖母和母親日夜給我做衣裳了。」

  一聽這青春期變聲的公鴨嗓子,明蘭就笑了,小常年素來磊落大方,近來卻不大肯開口,便是說了也只低聲支吾,大約就是為了這個。常嬤嬤慈愛的看著自家孫子,只見他一身半舊的石青儒袍,小小少年竟也有一番翩翩公子的味道,她不由得滿心驕傲。

  「蓉妹妹也在呵,妹妹好。」常年見了蓉姐兒,笑道。蓉姐兒倔著腦袋,姿態標準的福了福,柔聲細語道:「見過年哥哥。」

  常嬤嬤見此情形,輕曬一聲,搖搖頭。

  「稟夫人,我給蓉妹妹帶了本錢毓林先生注的《長水記》,可否……」常年躬身拱手,沒等明蘭發話,蓉姐兒已經眼睛一亮,上半身先直了起來。

  明蘭見了,輕笑一聲,揮手道:「我與你祖母再說會子話,你們倆去梢間罷。」不滿十歲的小女孩和十歲出頭的小男生還用不著過分避嫌吧,反正大人就在隔壁。

  看著蓉姐兒如興奮的小兔子般隨在常年後頭,興沖沖的走出正間,常嬤嬤眼神異常複雜,明蘭側眼看她,明白她是心事,既厭其母,又憐其身世。

  常嬤嬤轉過頭,輕聲道:「哎,這丫頭…這才多少日子,卻已大變樣了,也知書達理,進退有據了。她沒趕上好娘的命,幸虧碰上夫人,也是有福了。」

  明蘭嘴唇動了下,沒有開口,她從來不主動問曼娘的事。

  常嬤嬤為人謹慎,平日極少談及顧廷燁的過去,此時卻似勾起了談性,眼神恍惚,輕聲喃喃:「那女人,當初為找出燁哥兒的下落,整日來我家糾纏,還把蓉姐兒扔我那兒。後來她終打聽到了燁哥兒的去處,便決心帶著兒子下南邊去。老婆子再不好,那終歸是燁哥兒的骨肉,難道會害了姐兒不成。誰知那女人硬是把丫頭要走,老婆子還以為她是要帶著一道上路,誰知一轉身,她就把閨女丟進了侯府。蓉丫頭那時才多大呀,狼窩虎穴的,做娘的居然也忍心!」

  隔壁傳來一陣歡快的笑聲,小女孩和大男孩笑的無憂無慮,清亮的童稚女音夾雜著一陣半嘶不啞的公鴨嗓,居然聽著十分和諧。常嬤嬤不由得露出笑容,卻故意重重的咳了一聲,那邊的笑聲驟然截止,好像被忽然卡住脖子的大白鵝,一時寂靜。

  明蘭幾乎可以想像兩個孩子縮著脖子掩著嘴的小模樣,頓時忍俊不禁,拿帕子捂口悶笑。

  常嬤嬤領著孫子回家了,明蘭笨拙的挪到門邊相送,邊走邊道:「前幾日郝管事來報,已領人驗過工了,牆基牢固,牆首俊俏,工事可交結了。我預備後日擺幾桌酒,到時請嬤嬤一定來。」大宅動土是大事,不論破土還是擺完工酒都要查黃曆,這種酒是沒法賴掉的。

  「吃酒這般好事,我一準來。」常嬤嬤笑著回頭。

  次日,明蘭睡得臉蛋紅撲撲的起來,慢悠悠的聽丹橘報著宴客名單,因男主人不在,不好大肆慶賀,只邀請些自家親戚便是;又聽廖勇家的念著菜肴和幹鮮果單子,按著宴客人數,預先要定下採買多少食貨酒水,且要預留多少餘座;因天氣炎熱,還要從地窖裡起些冰塊出來,並定下專門人手,明日一早把酒水鮮果放井裡湃過;還有匠人的人數,待匠席面如何整治;總算這次動工只是小事休整牆沿和一部分院落,不算上樑建屋般大規模,祭品和撒喜的心糖果麵食倒可以略略簡單些……之前澄園已辦過幾次宴飲,一眾管事和婆子都是辦老了的,此次也有舊例可循,倒也並不慌亂。

  正理著事,外頭忽來人報,說是盛府來人了,明蘭忙叫綠枝出門去迎。

      「房媽媽,你來了,快坐快坐!」明蘭又驚又喜,撐著扶手要站起來,房媽媽忙上前幾步扶住明蘭,一疊聲道,「我的小祖宗,你給我好好坐著!」

  「媽媽身子可好,老太太可好?還有全哥兒,又識多少字了 ,慧姐兒可會叫人了?」還沒坐下,明蘭便拉著房媽媽的問東問西。

  房媽媽一邊接過丹橘端來的茶盞,一邊撫著明蘭,笑答道:「都好,一切都好。慧姐兒機靈的很,已能哄人了,全哥兒卻開始淘氣了,跟小牛犢子似的滿屋子撒歡,多少人都逮不住,老太太如今連那烏木杖都不大用了,一日至少得吼好幾嗓子,不過身子反見硬朗。前陣子太醫請過平安脈,說鐵定能瞧著全哥兒討媳婦呢!」

  聽到祖母平安康泰,明蘭直是滿心歡喜。自己當年畢竟只是偽蘿莉,再怎麼裝還是太嫌懂事了些,真小孩就該像全哥兒一樣,對著寵愛自己的曾祖母會撒野,會淘氣,會胡鬧,會把大人氣的滿屋子跳腳才對。

  「老太太昨兒上廣濟寺,給六姑奶奶求了道符,叫姑奶奶隨身帶著,能保母子平安,一切順當的!」房媽媽捧出一個荷包,恭敬的遞給明蘭。

  明蘭感動的接過荷包,揣在懷裡,心裡酸的發甜,她側頭掩住眼眶的濕意,轉而笑問:「父親可好,太太可好?」

  年前,盛紘自都察院調往兵部,任右侍郎,一道協力署理西北道錢糧。房媽媽笑道:「太太挺好的。不過這陣子,老爺開朗多了,也有功夫查三爺功課了,抽空還來與老太太說說話呢。」說著,笑歎了口氣,「我們老爺原就是最和氣不過的人,做了十幾年官,何曾與人結過怨,誰人不誇老爺和氣厚道,偏要他專職告人狀,真是為難老爺了。如今可好了,阿彌陀佛!」

  明蘭生生捧住肚子,咬著嘴唇忍笑,做子女的不好笑話父母,但是御史這份工作真的不適合盛老爹,他天生就是和稀泥的和事佬,要他瞪著眼睛尋人錯處,背地裡陰陰人還行,告明狀得罪人,實在精神壓力太大。「那…三哥三嫂呢?」明蘭眨著眼睛,十分期待。

  「跟對鴛鴦似的,正比翼雙飛呢。」房媽媽一本正經。

  「真的?!」明蘭一愣。

  這對夫婦自打新婚起,就互看不順眼。長楓固然看不上柳氏的古板嚴肅, 柳氏居然也毫不掩飾的表示丈夫是個輕浮不正經的,婚後第五日,長楓就去了通房屋裡,柳氏也毫不在意。

  見他們夫妻反目,王氏自是樂不可支,可長楓再二,也不至於把跟自己生母鬥了二十多年的王氏當親人,唯二的兩個靠山,盛紘和老太太卻一股腦兒都站到了柳氏這邊——凡是柳氏的主張都是對的,凡是柳氏的做法必有深意。如此,柳氏進一步捏住了長楓的花銷銀子。

  No woman, no money,才是tragedy。

  盛紘抓著長楓的功課不放,按著吃飯頓數來訓兒子,老太太認為夫妻不和都是長楓的錯,拿著盛紘那句‘盛家長子必要嫡出’的話,一氣發落了長楓屋裡四個通房,都隔離到莊子裡去了。長楓過的苦不堪言,他自小性情軟弱溫柔,此情此景,不由得淚從中來,淒惶惶,天地間卻沒半個知心人,這日子簡直沒法過了。

  正當這個時候,柳女士向四面楚歌中的盛長楓伸出了溫暖的友誼之手。

  「那日,三爺又叫老爺狠罵了一頓,傷心的連晚飯都不肯吃,三奶奶端著宵夜去書房尋三爺。」房媽媽壓低聲音,「也不知三奶奶說了什麼,聽丫頭們說,三爺跟個娃娃似的,撲在三奶奶懷裡狠哭了一頓。第二日,三奶奶臉也不板著了,說話也不難聽了,溫溫柔柔的,兩人好的跟蜜糖似的。後來三奶奶把那幾個通房領了回來,三爺感念她的賢慧,反跟她更好了,又主動散了兩個,只留下兩個老實本分的。如今,三奶奶正促著三爺好好讀書呢。」

  峰迴路轉,跌宕起伏。

  明蘭不由得大呼三嫂威武,盛紘和老太太慧眼如炬,這兒媳婦娶的值了!

  「這是三嫂跟爹爹老太太說好的嗎?」明蘭湊過去咬耳朵。

  房媽媽的表情很高深莫測:「聰明人,無需串聯。」

  明蘭撫掌大笑,順手殷勤的給房媽媽剝了個橘子,以獎勵她故事說的好聽——先抑後揚,為淵驅魚,果然好計。誰說生活不需要智慧!

  一忽兒唱黑臉,一忽兒唱紅臉,費盡心機籠住丈夫,變逆境為順境,跟這位柳氏嫂嫂的用心良苦相比,顧七姑娘就像個不懂事的孩子,不知生活的艱難,任性的揮霍著人生的機會。

  房媽媽又和明蘭說了些盛府的趣事,崔媽媽也來笑著聽了會兒,加上丹橘幾個來打趣,正一堂熱鬧時,只見夏竹滿面驚慌的進來,「夫人,不好了。年哥兒出事了。」

  明蘭大驚失色,失聲:「怎麼回事?」

  「今早年哥兒去上學,走了一半時,斜裡冒出兩匹野馬來,把車給撞翻了。年哥兒也叫撞傷了,如令人都沒醒過來,常嬤嬤趕緊使人來報夫人。」

  明蘭肅顏站了起來,沉聲道:「拿我的名帖,去請林太醫。」

  她的心一時揪緊,倘若常年有個什麼好歹,真不知常嬤嬤該如何是好。



第169回

  林太醫祖傳本事,專攻外傷內燥,止血急救,筋骨調養,是一干武將最常光顧的太醫。丹橘隨著外院管事一道出門,請到林太醫後直接去常家,一直到燈上黃昏之時,丹橘才回來。

  「夫人放心。年哥兒瞧著兇險,卻無大礙的。」

  年哥兒並非一般手不得抬肩不能扛的讀書少年,當時馬車一有傾翻,他立即撐住車壁,一躍而出,索性只受了些皮肉傷,頭,胸,腹等要害並未受創。

  明蘭又想起一事,急問道:「那手呢,腳呢?」古代官場沒有殘疾人保護條例,倘若儀錶有損,那一輩子都上不得檯面了。丹橘苦笑一聲:「腿腳倒無事,只是手臂…林太醫說,右臂上肱骨裂了,左手腕子也折了些。」明蘭一顆心高高提起,讀書人怎能傷了手!

  她忙問:「那可能治好?」丹橘上前一步道:「夫人別急。我看著林太醫給年哥兒矯了骨頭,上了藥,又綁縛了夾板。林太醫說了,年哥兒年紀小,身量未長足,骨骼也未長牢,只要好好將養,仔細調理,待回頭好了,一點礙處都不會留的。」

  明蘭這才鬆了口氣。當下叫外院大管事拿了個二百兩的銀封去林府,又說了許多恭維懇求的好話,道那位是顧侯母家如今唯一的老人了,萬請多加費心;林太醫推辭了半天,方收下,並許諾一定常去複診。明蘭又叫帳房撥了五百兩銀子,送去常嬤嬤處,以後不論購買藥材還是支付診金,能寬裕些。

  「跟嬤嬤說,叫她別急,要什麼儘管來取就是;若銀子不夠,打發人來說一聲,自家人,不要客氣。」明蘭殷殷叮囑去人,「叫嬤嬤別惦記我這兒,好好照看年哥兒才是正理。」

  待人散去後,明蘭坐在錦榻上發怔,不知何時醒覺過來,發現唇麻痛,原來是咬的厲害了,她忍不住發恨,最好別叫她知道這事故和她們有關係,不然她非把這茬找回來不可!教教她們什麼叫《未成年人保護法》。

  次日一早,明蘭就使人殺雞燒酒放鞭炮,因顧廷燁不在,只好請廷煒代而祭之。

  略事典儀後,便是開席吃酒。兩桌男丁席面設在外廳,女席設在裡頭的小花廳,小輩孩子們又另設兩桌。自分家後,顧府男丁久別重逢,人人各自心思。

  五老太爺眉頭緊鎖,杯中的美酒嘗起來卻如黃連。他大半輩子都在兄長羽翼之下,一朝離了庇佑,才知世道艱難。原以為長子廷煬雖天資平庸,但好歹為人老實,也不失君子之風,沒想卻是個貪花好色的腐朽之徒,他院裡的媳婦丫鬟沒一個不上手的,花錢如流水,滿京城的青樓趕著去做火山孝子,真真辱沒斯文,敗類之極。以前是大哥兜著,大嫂瞞著,老妻護著,他一無所知,如今卻……他一眼瞪過去,顧廷煬深懼父親,手一哆嗦,一筷子香醋萵苣肚絲便落在席上,一旁的廷狄卻絲毫不知,猶自和廷煒推杯換盞。

  說起這次子,五老太爺又是一陣黯然。原想著廷狄精明能幹,堪為家中樑柱,誰知自家關起門來過日子,才知廷狄活脫脫算盤精投胎,凡事不關己則已,一有觸及本家利益,便是錙銖必較。計較他兄長狎妓揮霍也罷了,沒想如今連老父的斯文消遣也克扣上了。

  老二夫婦倆拿著帳冊分析的頭頭是道——家裡統共進項多少多少,要花銀子的地方多少多少,將來還要出銷多少多少,因此需要量入為出……他聽的頭皮發麻,可既知實情如此,不得不忍痛遣散一大半的清客,至於添購古籍名硯珍墨等,也只好斟酌減少了。

  五老太爺歎著氣,舉杯敬了身旁的四哥一杯,酒入愁腸,四老太爺也跟著一道歎起氣來。

  長子就不用說了,老實巴交還愛聽媳婦話,自己有些不大正經的愛好,也不像小兒子那麼配合,多少指使不動。連他想票個戲,兒子都拉長個臉老大不樂意的。可是除了他,自己又能去依靠哪個?小兒子倒是與自己志同道合,可惜,明明是敗家子的命,楞想做商業奇才,落下一屁股的虧空要老父來填!從去年裡到今年,還不知有多少爛頭賬要清。

  這頓酒喝的淒風冷雨,只廷煒依舊輕鬆跳脫,旁人概無心思。

  與之相比,裡頭的女桌倒還熱鬧些。甫一落座,明蘭就愣住了;明明是家宴,卻見太夫人親密的攜著康姨媽過來了,又叫跟來的兆兒去顧家姑娘那桌吃酒。

  太夫人神色自若的向妯娌小輩們介紹康姨媽,並道:「是明蘭的姨母,今日恰巧無事,我便做主給請來,人多也湊個熱鬧。」

  康姨媽微笑的斯文大方:「是我唐突了。」四老太太微瞥了默不作聲的明蘭一眼,很快隨著五老太太一連聲附和,熱烈表示歡迎。

  因分了府邸,四房五房算是客,而朱氏邵氏照例要服侍布菜,卻叫太夫人叫免了,眾女眷顧著長幼尊卑,便分桌而坐,太夫人並兩位妯娌和康姨媽一桌,明蘭等媳婦一桌,另為嫁的姑娘們一桌。屋角遠遠設著幾處冰盆,每處都只侍立著個小丫頭,拿大蒲扇緩緩送些涼風過來,廳前又設了女先兒唱曲,加之菜肴清口淡雅,也頗可待客了。

  酒過三巡,曲兒也唱完了,姑娘們攜著手下去頑了,只康兆兒被太夫人叫去桌邊說話,眾女眷有些東倒西歪的談開了。

  「今兒,我敬煊大嫂嫂一杯!」狄二太太拉著煬大太太一道舉杯,「聽聞征大侄子差當的極好,連伏老將軍都誇了呢。」她一飲而盡,煬大太太也掩著袖子飲盡了酒,只聽狄二太太坐下後,又笑的擠眉弄眼,「回頭若是大侄子好事近了,可別遮著掩著哦!」

  煊大太太並不說話,可言笑之間掩飾不住得意之情,邵氏見了不免疑惑,狄二太太幫著丈夫料理五房在外頭的產業,耳聰目明,想來定是有些風聲了;她和氣的笑道:「莫非真叫她說中了,大侄子的親事有著落了?」煊大太太笑而不答,狄二太太往嘴裡夾了一筷子櫻桃裡脊肉,笑道:「我可多嘴了,不能再說,不能再說了……」

  邵氏猶自糊塗,還是朱氏機敏,一轉念間,便笑道:「莫非是伏老將軍家的閨女?」

  煊大太太抑制不住眉飛色舞,一旁的炳二太太心裡酸的緊,卻又得討好長嫂,連忙道:「別這麼說,還沒影兒的事呢,人家姑娘的名聲貴重!」煊大太太笑的暢快之極,輕瞥了明蘭一眼,卻道:「我弟妹說的是,大家吃菜,吃菜!」

  桌上各妯娌神色各異,明蘭低頭而笑,別人不知道,她卻是早得了信的。

  那桌上的太夫人聽見了,對著康姨媽微微挑眉,康姨媽也回了一眼,兩人心領神會後,太夫人忽對著四老太太和五老太太歎道:「唉,你們倆真是好福氣,兒孫滿堂,如今眼看著連曾孫子都快有了,我們這房如今還冷冷清清的。」

  四老太太心頭一動,只笑笑卻不說話,五老太太不知所以的接過話來,笑道:「你且耐心些,廷燁廷煒都年紀輕著呢,回頭給你生一大窩。」

  狄二太太趕緊去看邵氏,只見她果然低頭黯然,心中暗恨婆婆不會說話。

  太夫人微微垂下眉尾,憂道:「旁人也就罷了,廷燁卻是咱們顧家的頂樑柱,他的子嗣如何能不多些。每每想起這些,我都覺著無顏去見老侯爺。」

  這話一出來,氣氛驟然冷了下來。聰明人也就罷了,連五老太太也覺著不對勁,四下窺眾人的臉色,不再言語。

  只康姨媽絲毫不覺氣氛有異,還笑著去挽太夫人的胳膊:「我和你投緣,真想替了你的苦處去。」太夫人反挽過她的手臂,萬分親昵道:「你若真心疼我為難,便成全我一事罷。」

  「別說一事,便是百事千事,我怎會不依你?」

  太夫人轉頭瞧了康兆兒一眼,逕自道:「你這閨女我喜歡的緊,不若就給我們顧家,我做主,許給我家廷燁做了二房,若能為我家開枝散葉,我定把她當心肝肉來疼惜!」

  康姨媽故意看明蘭一眼,笑道:「成呀。你瞧得上她,是我家兆兒的福氣!」

  一旁的康兆兒恨不能把頭垂到胸口去,整張臉羞熱的似紅布。

  眾人看著這兩人做戲般的你一言我一語,不由得面面相覷,最後的視線不免都落在明蘭身上,只見明蘭神色如常,慢慢夾了片醋溜白菜吃著。

  康姨媽看著明蘭,加大聲量:「我是一千個一百個願意的,就怕我外甥女不肯!」太夫人頭都沒轉一下,笑道:「怎麼會?我這兒媳的脾氣最好不過,怎會拈酸吃醋?!」

  「這倒是。」康姨媽接上道,「白石潭賀家知道吧,那家老太太就最喜歡我這外甥女,恨不能討回家去做媳婦,明蘭親事沒定之前,賀老太太三天兩頭往我妹妹家跑呢。」

  她一邊說,一邊用力看著明蘭,隱露威脅之意。

  正午日頭漸落,一片陰雲遮蓋了天空,天地間似乎陡然涼快了許多,倒能聽見視窗吹進來絲絲涼風,眾人皆緘默,只煊大太太和邵氏擔憂的看著明蘭。

  明蘭終於吃完了那片醋溜白菜,三根嬌嫩纖長的手指穩穩放下筷子,好整以暇的拿食巾子拭嘴角。康姨媽有些沉不住氣了,對著明蘭道:「外甥女,給句話吧,你倒是答不答應?」

  明蘭慢慢放下食巾子,順手還鋪平在桌上,臉上擺著微笑:「其實,今兒我也有件事要說。本想私底下說的,既然在座的都是自家人,太夫人又跟姨母好的這樣,我也不必躲閃了。」

  太夫人眼神忽閃一下,立刻隱去利光。

  明蘭慢悠悠道:「年前一日,原錦鄉侯馬家上門來求見。這般獲了罪的人家,我是不願見的,只叫管事去敷衍,誰知人家卻說,望我家看在兩家交好的份上,周濟些個銀子。還說,在獲罪前,馬家幾位少爺小姐都是太夫人的座上常客,尤其是原世子馬玉,自小和廷燦妹妹一道頑,太夫人喜歡的跟什麼似的,恨不能招作女婿……」馬家人上門純屬胡扯,人家根本沒來,落魄人家有幾個夠膽來找碴的,一切都是屠虎打聽來的。

  說到這裡,在座眾人都明白了,太夫人臉色慘白成一片,手指緊緊攥著桌巾。明蘭看她的臉色,輕輕一笑,繼續道:「這年頭打秋風的多了去,哪個會信他們。我只叫人傳話,說交好人家子女來往本是常事,紅口白牙沒個憑證,豈不是訛人?那會兒廷燦妹妹正跟公主府說親,我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拿了些銀子,打發人走就完了。」

  太夫人艱難的出了一口氣,強笑著:「你做的對。」她也知道馬家人並沒有上門,但是明蘭既已知道了這事,那就能拿做把柄了。她只能道,「大人們交好,兒孫們便免不了一道頑,親事卻不可輕議,沒的落了口舌。」一邊說,一邊頗有深意的看了康姨媽一眼。

  康姨媽心下明白,對明蘭笑道:「誰說不是,婚姻大事的確要慎重。姨母適才也太輕狂了,你兆兒表妹也不是沖著名分來的,能做個妾室,能服侍你和外甥女婿便很好了。」

  明蘭依舊搖頭,用人人可聽見的聲音道:「還是不成。二房不成,妾室也不成。」

  康姨媽虎得立起來,大聲道:「我妹子怎麼教出你這麼個妒婦來!」

  明蘭笑的慢條斯理,一字一句道:「姨媽,您不知道吧。這顧家門裡,若是不給夫婿納妾便算妒婦的,那外甥女絕不敢擔此殊榮。」她笑彎的眼睛去看太夫人。

  「剛進門那會兒,我也覺著稀罕來著。明明我那公爹是長子,娶妻又早,怎麼到了到了,反是大房的兒女年紀最小呢?」

  「你敢妄議親長!」太夫人沉聲道。

  「明蘭怎敢?!」明蘭大驚小怪的捂著胸口,「我是誇爹爹呢。滿京城去打聽,哪有像公爹這般情深意重的男兒,為著夫妻情義,硬是等了近十年,才得了大哥哥呢。」

  既然要撕破臉,她也不是怕事的,平日裡讓著她們,還真蹬鼻子上臉了!

  太夫人面色發紫,氣惱異常,明蘭轉頭笑問:「五嬸嬸,這事你是最清楚了。當初公爹為何不肯納妾呢?」五老太太臉色尷尬,她當然知道內情,當初她還用這事拿捏過五老太爺,不許他納妾摸通房來著;當下,她只能支支吾吾道:「是大哥自己不願意。」

  明蘭立刻回頭,直視著太夫人:「莫非侯爺私底下來跟您說過,他想納妾?」

  太夫人惱怒,差點破口而罵,忽想起原先盤算,治好壓住了怒氣,放緩聲音道:「看你這孩子急得什麼樣兒!正經男兒,不是忙於讀書功名,就是當差辦事,哪會自己開口要納妾的。多找幾個人來服侍,還不是賢慧的太太來拿主意。我知道你的心事,旁的人進來你不放心,可兆兒是你自家表妹,有什麼不放心的?聽娘勸一句,為著你的名聲,就應了吧。」

  要說不生氣是假的,明蘭只覺得胸口漲漲的,一口氣憋得難受,可越是這種時候,越要冷靜,明蘭搖搖頭,堅決道:「就因為是姨母的女兒,才絕對不成。」

  其實她對納妾早有準備,她甚至可以自己去挑人做妾,男人想變心,攔也攔不住,但人選決不能扎手,不能無法管束;康家女,既是親戚,又是王氏的娘家,她決不能鬆口。

  「你什麼意思?」康姨媽尖叫著,太夫人也吃了一驚,顫顫道:「這,這可是你姨媽呀!」

  「她是您請來的客人,可不是我請來的。」明蘭繼續搖頭,「若不是您,我是絕不會請姨媽上門的,越少見越好。」撕破臉就撕破臉!

  「你,你……」康姨媽宛如一隻炸了毛的老狗,指著明蘭說不出話來,這次連四五兩房的女眷也有些不滿了,怎可這樣說話呢。

  明蘭抬起頭,看了眼四周用譴責目光看自己的人們,有條不紊道:「您不是一直奇怪,為何我總不願見姨媽嗎?您還責備我對姨母不夠恭敬。實則,事出有因。若您仔細打聽,就會知道,往日康姨媽去我娘家時就很少拜見我祖母。尤其是自打崇德二年起,康姨媽就再未拜見過我家老太太。」

  眾人心頭疑惑,目光轉向,一齊注視著康姨媽。

  「因是我祖母吩咐過,以後不許康姨媽上門來。來了,她也不見。」明蘭補上解釋。

  廳裡一時譁然,個人吃驚的表情形形色色;太夫人和康姨媽處於呆滯狀態。尤其是康姨媽,像不認識似的看著明蘭,那個溫文忍氣的小庶女,怎麼今日這樣了?!

  「都說家醜不可外揚,可如今太夫人拗到了這份上,我也顧不得羞了。請眾位嬸嬸嫂嫂給評評理。」明蘭從袖中抽出帕子,輕輕擦拭眼角。

  「我祖母為人雖嚴厲些,但這般得罪親戚的話,也是不會輕易說的。實在是……唉。」明蘭一臉為難,「祖母說,康姨媽性子歹毒,無半分慈悲之心,只一味算計害人,實非正人君子所為。姨媽手中送掉過多少性命,真是說也說不清。只我祖母知道確鑿的便四個,五年前藥死一個,兩年前尋釁打死一個,就在年前康府有位妾室,一屍兩命的叫人抬出去的。」

  廳中一片涼颼颼的,眾女眷一臉驚訝,五老太太最是掩飾不住,張大了嘴發愣,她再不講理,也不曾做過這等傷天害理的事。

  「你,你血口噴人!」康姨媽叫的異常尖利。

  明蘭不急不忙道:「姨媽找我家太太幫忙,一會兒要遮掩,一會兒要應急,老太太雖不過問,卻哪一件不知道的。真要理論起來,那也能說出來。」其實這些又杜撰了,依舊是屠虎打聽來的線索。

  康姨媽狠狠瞪著明蘭,目光中直欲射出利劍來,卻不能反駁,因句句戳中她的隱患。

  明蘭不去看她,繼續演戲,半哭道:「祖母說,我家太太與姨媽是親姐妹,那是脫不掉的親情;沒法子,不能見著不幫。可我是隔了層的,難不成要叫顧家也沾上甩不掉?!」

  結論出來,以五老太太為首的眾女眷一齊去看太夫人,目帶鄙夷之色。眾人心中都思忖著:這種貨色的歹毒婦人,你竟當了至交好友,物以類聚,想來你也不是個好的。自來就是嫡親婆婆也不大插手兒媳婦房裡的事,你這後媽這般殷勤,軟硬兼施,肯定沒安好心。

  更有那思緒敏捷的,如煊大太太和狄二太太互看一眼,心中皆道:太夫人一貫扮好的,如今竟連臉面也不顧了,執拗如此,怕是有什麼大舉動。

  太夫人和康姨媽臉上青一陣紫一陣,她們事先計算過許多情況,但怎麼也料不到明蘭會來這麼一招‘家醜外揚’,索性把康姨媽的名聲搞臭。這叫她們一時不知如何接手。

  五老太太不加掩飾道:「納不納妾,是你房自己個兒的事,咱們不便過問。」說著便要告辭,太夫人一看情勢不對,趕緊給康姨媽打了個眼色。

  康姨媽一咬牙,她也顧不得臉面,只能使出最後的招數,左右不過捨出去一個庶女。她搶在五老太太起身前,猛然立起,大聲道:「好個伶牙俐齒的外甥女,我這做姨母的是再不敢跟你對嘴了。」又對著太夫人,故作惱恨道,「你之前好言好語跟我說的如何?現下,康家都知道兆兒要給你家侯爺做小,我是沒臉把她領回去了。要死要活,你們顧家給句話罷!」

  說著甩袖就走,大跨步走出廳外,攔都攔不住,竟把兆兒就留在顧府了。

  五老太太僵在半道,看看明蘭,又看看兆兒,兆兒捂臉大哭著縮到一邊。太夫人飲泣道:「這可怎麼是好?都是我的罪過,這豈不是把好端端的姑娘往死裡逼嗎!」

  煊大太太看了眼明蘭,又看看朱氏,動動嘴唇,似想說什麼,太夫人又道:「康家也是名門宿族,家中的姑娘也不是尋常給人做小的,只我們廷燁還多少配得上呀!」

  煊大太太歎了口氣,不說話了。

  「好端端的一頓酒,毀了。」

  明蘭托著後腰站起來,神色淡淡道,「人是您請來的,您做主吧。我乏了。」

  ……

  回到嘉禧居後,明蘭終於抑制不住心中憤怒,狠狠砸了一個杯子,撫著起伏劇烈的胸口,慢慢躺到在榻上,丹橘適才在廳中服侍,也氣的不行,輕輕替明蘭揩去冷汗,服侍她歇息。

  因用力太多,明蘭迷迷糊糊就睡了過去,也不知多久,綠枝忽進來低聲道:「康家那個小賤人,在外頭跪著呢!」

  一聽這話,連素來好脾氣的丹橘也頭髮快直立起來了:「這夥人還有沒有完!」

  兩人正想悄悄出去,沒想明蘭忽的醒過來,坐起身子,冷聲道:「扶我出去看看。」

  「夫人,您別出去,就讓她跪著!施苦肉計呢,誰信!」綠枝氣呼呼道。

  「哼,倘若是府裡的人,便是死了,我也不怕。就怕有個好歹,康家拿她來作伐。」明蘭面冷如寒冰,扶著丹橘慢慢走到門口。

  崔媽媽正站在門口,怒視著院中跪著的那人。

  午氣炎熱,陰雲沉悶,直叫人透不過氣來,康兆兒脆弱可憐,獨自跪在院中,見明蘭出來,流淚道:「求表姐可憐,救我一條命罷!」

  明蘭心中冷笑,很好很好,居然把一條性命就這麼壓到自己頭上了。

  她並不怕太夫人贈妾,以顧廷燁跟她的關係,估計送一個廢一個,保管無聲無息,可偏眼前這個是康家女,連著岳母王氏的親戚,顧廷燁就不怎麼好動手了。真是好毒的計!

  難道那女人只是想弄個妾室來噁心自己?押寶顧廷燁見了這女子就會立刻發暈,然後讓他們夫妻離心,就這麼簡單?!

  明蘭心頭忽的一動,她側眼瞥見崔媽媽,隨即道:「來人,搜身!」

  康兆兒正在哭泣,不料明蘭一聲令下,兩個粗壯婆子並幾個丫頭擁上來,按住她上下一陣摸索,最後從她袖裡摸出一把剪子來。

  「夫人,就這個。」綠枝托著那把小剪子,神色發狠,「別是想對夫人行刺罷!」

  明蘭突然想發笑,這丫頭是評書聽多了。

  康兆兒嚇的渾身哆嗦,哭著連聲道:「不是,不是的,縱給我一百個膽子,我也不敢有這個念頭呀!」說著連連求饒。

  「既搜乾淨了,就帶進來罷。」明蘭微笑著轉身。

  兩個丫鬟挾著癱軟的康兆兒進屋,在離明蘭五步之處重重放下,在兩邊虎視眈眈的看著,崔媽媽和丹橘幾個又盯在一旁,只等康兆兒有什麼猛烈動作,就一腳踢死她。

  明蘭端正的坐在正當中,一下一下,慢慢撫著裙擺:「我這崔媽媽最是小心,從不愛叫外頭人進這院子,怕帶進來什麼不好的。打你頭次來,她就想搜你的身了,如今終於如願了,真是可喜可賀。」

  這個時候還打趣,崔媽媽滿身繃緊的神經都快斷了,忍不住狠狠瞪了她一眼。

  「成了,咱們來好好談談罷。」

  明蘭慢慢褪去玩笑的神色,調子透著發寒的意味。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8-24 05:01 PM

本帖最後由 daemon1212 於 2012-9-25 02:14 PM 編輯

第170回

  丹橘輕手輕腳把兩扇朝南的六槅大窗搖上,只留東西向的兩面氣窗透風,然後持了把大搖扇站在明蘭身後,輕輕打著扇。小桃試著水溫正好,明蘭端過來輕呷一口,放下茶盅,看了眼瑟瑟站著的康兆兒,才道:「你生母姓周,原是外頭買來的,十四五歲時到我姨母身邊伺候,幾年後姨母做主抬了姨娘,後來又生了你。我說的可對?」

  康兆兒遲鈍的抬起頭,臉上淌的不知是汗還是淚,也不知是驚是懼。

  明蘭微微一笑:「我那康姨父姬妾眾多,只有一位姓蘇的姨娘始終有些體面,她生有一兒一女,是你十五妹十一弟。這也不錯吧?」康姨父功力深厚,滿屋的姬妾,也得出滿屋的兒女;屠虎查的滿頭毛線,索性以編號論,懶得打聽這些兒女的姓名了。

  康兆兒失聲道:「…表姐怎麼知道?」她隨即意識到自己失禮,趕緊又低下頭去。

  「你姐妹眾多,如今適婚的共有三個,一個是你,一個是你十四妹妹,她生母是康氏老家正經抬來的良妾,還有一個就是這位蘇姨娘之女。」在盛家時,明蘭曾見過康十五一面,驚鴻一現,真真一個嬌嬈多姿,眉目含情,天生以色事人的好材料。

  「那麼,姨母為何獨獨選中了你來顧家做妾呢?」明蘭笑的慵懶。

  康兆兒面上現出一種屈辱悲憤的神情,嘴唇都快咬出血來。

  「我姨父庶出兒女眾多,除了少數幾個得臉的,泰半的性命前程皆握於我姨母之手。你姨娘,外無娘家,內無靠山,又不得姨父寵愛,怎麼揉搓還不由人來?我說的是也不是。」

  康兆兒抬起乾涸的眼眶,似乎淚水都已哭盡,木木道:「表姐說的,句句屬實。」

  「我信你揣著這把剪子,並非要對我不利。那你到底要做什麼呢?」明蘭側腕端起茶盅,淺啜一口潤潤,「說說罷。姨媽到底交代了你些什麼?」

  康兆兒一臉慌亂,神色為難之極,忍了又忍,掩飾不住矛盾之態,她究竟只有十六歲,自小關在內宅,從未經過這般陣仗;生母懦弱卑怯,又沒什麼見識,如何能好好教她。她心裡亂成一團麻,手指幾乎將衣角絞爛了。

  明蘭淡淡笑道:「你不說,我也能查的出來,何不賣個好與我呢?」

  康兆兒張了張嘴,又閉上,幾番猶豫後,臉上倉皇之情依舊未消,似乎不知從何說起。

  明蘭倒也不急,一句句的誘導她:「姨母怎麼跟你說的我呢?怕沒什麼好話吧。」康兆兒結巴道:「…太太說,說表姐…您最愛討好賣乖,看名聲甚重,不…不敢顯得過分嫉妒…」她小心的看明蘭臉色,深恐她忽發脾氣。

  明蘭居然沒一點憤色,依舊笑的和氣:「然後呢?這剪子怎麼回事?是你自己要帶的,還是姨母的意思?」

  康兆兒低聲道:「…太太吩咐的…她說,倘若表姐留下我,我便尋機紮傷自己,然後她會上門來給我做主,狠狠震懾表姐一番,有了這番忌憚,以後我在顧家的日子就能好過些。」

  明蘭忍不住又點頭,笑道:「可如今我死活不叫你進門呀?」

 康兆兒咬著嘴唇,臉色慘白的半分血色都無:「…太太說,若是表姐死活不肯…我就跪著不起來,表姐忌憚名聲受損,不是納了我,就是將我關起來。叫我依舊尋機紮傷自己,太太還會上門來討公道,只說是表姐逼迫我至此。那時,您不接納我都不成了。」

  屋裡眾人聽了,俱是氣憤,崔媽媽生來訥言,尤其氣的渾身發抖,明蘭站起來到她跟前,輕輕拍著她,又繞著屋子來回走了兩圈,忽回頭,對兆兒溫和道:「你自小也沒少見姨母行事。你真的信用這招,便能叫你在顧府過上好日子?」

  康兆兒低低垂著頭,身子忽劇烈顫抖起來,想起自己生母卑微討好的面孔,她哀哀的抬起頭,淚眼婆娑的望著明蘭,斷斷續續道:「不信,也得信。我姨娘,在那兒呢……」

  康姨媽霸道跋扈尤勝其妹,又上無長輩壓制,有時竟連體面規矩也不顧的,那些失寵的妾室庶出兒女,便是連些管事婆子都不放在眼裡的。

  明蘭苦笑著搖搖頭,既有威逼,又有利誘,真是費盡苦心了。

  兆兒小心窺著明蘭的神情——這是她自小養成的習慣,卻見明蘭臉上溫和平淡,喜怒無辨,她心頭反而惴惴起來,雙膝一軟,竟跪了下來,泣道:「求表姐可憐!」

       綠枝氣的心頭火起,直恨不得上前甩她兩個耳刮子,可明蘭規矩甚嚴,非她示意,在外人跟前,是多一句話都不好說的,只好強自忍耐著。

  明蘭的一隻手搭在椅扶手上,食指和中指輕輕敲擊著,她面色沉凝,似在想著什麼,過了片刻,她忽的定了神色,滿面憐惜的看著兆兒,柔聲道:「你是知道的,我也沒托生在太太肚裡,自小就沒了姨娘。我常想,若不是祖母慈愛,我的命又何嘗不像飄萍……」

  她的聲音柔婉哀戚,康兆兒聽的又是一陣淚水湧出,低頭輕輕啜泣。

  「你我皆是庶出,我也不忍瞧你如此。這樣罷,我給你兩條路。」明蘭眼神柔和,滿聲悲憫,「要嘛,你進府來,以後你我一道服侍侯爺,想來你姨娘的日子也不會再難過了。」

  這話一說,屋內眾人皆驚,不敢置信的望著明蘭;康兆兒也呆住了,一時忘了哭泣。

  「若你不願這般,那麼,還有一條路。」明蘭輕蹙秀眉,一臉關懷備至,「我們盛家在宥陽也有些臉面,我請祖母將你送去那兒,由大伯母和姑母給你說門親事。有你姐姐姐夫撐著,想來宥陽也沒多少人敢欺負你,不過要多富貴的人家,怕是不能夠了。」

  屋中眾人比剛才還驚訝,繼續呆滯的瞪著明蘭;康兆兒眼眶也幹了,瞪的眼如銅鈴。

  「那……我姨娘呢?」慢了半拍,她才反應過來。

  明蘭笑著勸撫:「康姨母以為你是叫我強制扭送過去的,未必會為難你娘;再由我二堂哥和允兒姐姐向姨父說項,把婚事做定。事情亮到了你父親那兒,你姨娘也不會有事。」

  康兆兒神色瞬息變幻,一時惶惑,一時猶豫,一時不知所措。

  「如何,你倒是給句話罷。」明蘭笑吟吟道,隨意又語重心長道,「女子一生,可沒什麼能選的,你自己看著辦罷。」

  屋裡只聽見康兆兒不規則的喘息聲,忽長忽短,忽急促,忽斷續,明蘭耐性甚好的等著。

  「——不,我不願意!」過了好一會子,屋裡響起一聲高亮尖利的呼喊,康兆兒抬起頭,瞳孔睜的大大的,臉色白的幾近透明,「我不願做妾!」

  她連滾帶爬的撲到明蘭跟前,尖叫著,「我娘說了,哪怕粗茶淡飯,也別做妾了!誰也不是天生下賤,好好嫁人,做個正頭老婆!」她扯著明蘭的衣角,哭的撕心裂肺,仿若一輩子的委屈的爆了出來,嘴裡反反複複的念叨這麼兩句。

  一旁的小桃動眨眨眼睛,心想這位康家表小姐定是叫姨太太嚇壞了,若她見過林姨娘當年的風光,就知道也有把妾室這份職業做的成功光榮,有滋有味的。

  聽了這話,明蘭反而冷了臉色,肅穆著站起來,盯著康兆兒道:「你當真?」

  康兆兒此時亢奮異常,精神恍惚的喃喃著:「是……」

  明蘭緩緩推開她,扶著肚子在屋裡慢慢走了兩步,最後停在康兆兒身邊,輕輕把手掌貼在她冷汗涔涔的額頭上,只聽明蘭淡淡道:「也罷,我就多這一回事罷。我會給你添筆嫁妝,以後,自己好好過日子,若你姨娘有福,將來終能母女團聚也未可知。」

  說完這句,便叫綠枝領著兩個丫鬟把猶自木愣愣的兆兒扶了出去。

  人一出去,崔媽媽就忍不住道:「夫人,你……」

  明蘭輕輕揮手,制止她說話,苦笑著:「和她們鬥,我是不怕的,也有法子。若是不理康兆兒死活,那簡單的很;可…到底上天有好生之德,我只叫她自己選。」

  崔媽媽似有些明白了,低聲道:「原來,適才夫人是在試探她。」

  「她若指望著一朝入侯門,從此富貴安耽,那便對不住了。我就把她往二堂哥那兒一丟,說句‘古有娥皇女英之美談,既姨母有此打算,索性給堂哥做了二房,以後姐妹共侍一夫,豈非佳話一樁’,然後該幹嘛就幹嘛,她再想尋死覓活,一切隨意。」

  明蘭緩緩坐下,動作遲鈍的挪動身子,臉上有一份深深的疲倦,「若是這般倒省心了,可她偏生是個好的,我不忍心她回康家,繼續受康姨母糟踐。」

  崔媽媽心底善良,也忍不住歎氣道:「唉,也是個可憐的孩子,都是康家的不好。」

  「祖母常說,點滴之恩可活命,舉手之德能再造。就當是為了孩兒積德罷。」

  明蘭慢慢撫著隆起的肚皮,臉上滿是慈愛;康兆兒的嫁妝就從自己的私房錢裡出吧,自己勤儉持家,小心操持,省下來的第一筆銀子,希望能用在有意義的地方,幫助一個自愛自尊的女孩開始一番新的人生。

  怔怔出神片刻,明蘭回過神來,肅色對崔媽媽和丹橘道:「吩咐下去,兆兒的事誰也不許議論半句,今晚給她換身丫鬟衣裳,送出府去後,依舊當她在一般。細處怎麼辦,咱們再小心商量,要緊的是,把這院裡的嘴給把嚴實了。」

  丹橘和崔媽媽認真應了。

  嘉禧居外,有幾個小丫頭依著林木花石窺探往裡窺探,直到天色漸暗,一個丫頭快跑而去,不一會兒到了萱芷院,快步進屋,在向媽媽耳邊一陣嘀咕,然後向媽媽領著她進去稟報。

  「如何?」太夫人從榻上直起身來,目光銳利。

  那小丫頭低聲道:「那兒門禁森嚴,一直用晚飯了,我們才略得了些消息,說那位康姑娘鬧的厲害,不過已叫搜出了把剪子,如今關著呢,專人看守。」

  太夫人綻出一抹滲人的笑:「不單非得剪子不可,觸柱撞頭,哪個不成?」

  向媽媽叫小丫頭出去,回來後,正聽見太夫人仰臥在羅漢床上自言自語的發笑:「倒該謝常嬤嬤,若非她一通胡沁,把人氣狠了,康家老爺要面子,那康王氏還未必豁的出去呢。」

  「夫人這些日子也累了,如今且寬心幾日歇歇。」向媽媽笑道,一邊替太夫人扶正靠墊。

  太夫人剛寬了外裳,忽問道:「康姑娘這般鬧騰,那老二媳婦就沒什麼舉措?」向媽媽想了想,道:「旁的也沒什麼,只適才門房套了輛馬車,直往盛府去了。」

  太夫人立時笑出了聲:「還真當她三頭六臂呢,還不是得回娘家搬救兵!」

  ……

  啪!

 一個茶盞重重的被摔在地上,碎瓷四濺,裡頭粘稠的琥珀色液體打濕了鐵銹紅的薄絨氈毯,廳堂裡的丫頭婆子俱是低頭垂肩,屏聲斂氣。

  「這事你到底知不知道!」盛老太太臉色陰沉,拄著烏木雲頭杖巍然而立。

  王氏手足無措,連聲辯白:「怎麼能…怎麼能…兒媳全然不知此事。」她比竇娥還冤呀。

  「都是你那好姐姐!一副狼心狗肺,沒半分正經太太的模樣,上攏不住丈夫,下管不好兒女,閑了得空便拿妾室庶子女出氣,除了求告娘家兄妹,還能有什麼本事。尖嘴利牙,刻薄歹毒,合該送祠堂動家法!」盛老太太吃了康姨媽的心都有,罵的極不客氣。

  王氏聽的不大入耳,忍不住替姐姐辯了兩句:「不是說,是顧家太夫人瞧上兆兒的嗎?也不是姐姐有意的……」她越來越輕,最終在盛老太太嚇人的目光中住了嘴。

    「真不知所謂!你也是當家主母,誰家閨女是攤板上的豬肉,但凡看中了就拿去送人做妾!康家幾輩子的臉都叫她丟盡了,縱是再厭惡庶女,也不該這般糟踐!她什麼心思,不過是打量著自己的兒女都婚配好了,便放開手腳胡作非為!」盛老太太重重擊案。

  王氏被罵的臉上發臊,卻又無可辯駁,不敢回嘴,卻聽盛老太太話鋒一轉,懷疑的瞪著自己,高聲喝道:「你真不知?別是你和她一道穿通的罷!」

  王氏慌張的連連擺手:「請娘明鑒呀,兒媳確然不知的!我素來將明蘭與如蘭一般看待!」

  盛老太太緩了口氣,忽指著王氏道:「你,去尋你那黑心腸的姐姐,跟她把話說清。不論她有什麼打算,這事咱們不樂意,她若還要盛家這門親戚的,就趕緊打消念頭!」

  王氏嚇了一大跳,心中極不願意:「這,這…不妥罷。納妾本是常事,就算姐姐做錯了,事已至此,就將錯就錯吧…」

  烏木雲頭杖重重拄在地上,光亮的水磨青磚發出刺耳的聲音,盛老太太開口就罵:「適才你還說拿明蘭當親閨女;若這事落在華蘭和如蘭頭上,你也是這般!」

  王氏張口結舌,盛老太太瞇起眼睛,威嚴的瞪視她:「文家親家母幾次要給姑爺納妾,你是怎麼去吵的?華蘭和袁姑爺剛好了幾日,你就攛掇華蘭趁早收拾那幾個小的。你很當我人老糊塗!你若不去,我就自己去,把她的那些醜事歹事完外頭一抖,看誰硬氣!」

  「娘,別,別,我去,我去還不成嗎!」王氏辯駁不得,只得應了。

  「那你還不快去?!」

  王氏愕然:「這會兒就去?天色已暗了呀。」

  盛老太太一個刀眼過來,罵道:「你姐姐一有要事,別說這會兒,就是三更半夜也來敲過盛家的門。怎麼,她來得,你就去不得了!」

  王氏無奈,只恨姐姐多事,害的自己平白被訓了一頓,當下便收拾妝容,驅車前往康府。

  康府坐落於皇城東段近側,論地段,論佈局,論規模,俱強過盛宅許多,高高的門梁,開闊的飛簷,以十八種不同的凸刻浮雕,從門口的青石磚地面一直到裡頭,共有九百九十八隻蝙蝠,一切都象徵著康家當年的輝煌。只可惜,家僕懶散,門庭冷落,已不復當年派頭。

  婆子引著王氏一路往裡走去,直到主屋院裡,只見康姨媽剛要用晚飯,兩旁站著好些丫鬟婆子,一個打扮富麗的婦人正給康姨媽布菜。

  康姨媽早知王氏遲早要來,只沒想來的這麼快,心裡一思忖,料想是明蘭心慌意亂,沒了法子,不由得心裡大是痛快。王氏性子急,一待康姨媽摒退了眾人,就劈裡啪啦一頓述說,誰知康姨媽慢條斯理的吹著茶碗:「我當是什麼要緊事,原來是這樁呀。」

  王氏大急,強自壓著聲音:「姐姐到底什麼打算,這不是害妹妹嗎!」

  康姨媽慢悠悠的笑答:「怎麼是害妹妹,這是在保你富貴平安!」

  「這,這話怎麼說?」王氏糊塗了。

  「你那顧家姑爺如今聲勢日漸煊赫,眼瞧著將來富貴無邊,以後連帶著你家也能沾光。可你也不想想,那位金貴的顧侯夫人和不和你一條心?」

  王氏遲疑道:「她自小在我眼前大的,我待她不薄,如何不一條心。」

  康姨媽冷笑一聲,鄙薄著嘴角:「若真一條心,敬你,尊你,前兒個就不會說也不說,就把你給的丫頭攆出去了!」

  「…那彩環是姑爺自己攆的…」王氏聲音輕了許多。

  「你就蒙自個兒罷。若不是她挑唆著,老爺們能想到這個?!」

  康姨媽喝了口茶,繼續鼓動三寸不爛之舌:「她這才進門幾日,將來待她站穩腳跟,還能把你放在眼裡?!她只跟你婆婆好,以後你在盛家,只怕越來越直不起腰來!」

  「不會罷……」王氏越說越沒底氣,她忽的想起一事,連忙道,「難道你家兆兒就跟你一條心了?她也不是你生的呀。」

  「不怕。」康姨媽得意一笑,「她親娘在我手裡呢,我叫她往東,她不敢往西!」

  王氏眼神一亮,心裡開始動搖,康姨媽見此情形,又加上幾把柴火:「小婦生的丫頭就該教訓教訓,沒的叫她忘了自己的身份,還真以為飛上枝頭做鳳凰了?!經此一事,無論兆兒能否有出息,那死丫頭定會老實些,你的話必會更管用的。」

  「那我怎麼去回話呀!我婆母可不好對付。」王氏想起盛老太太就頭皮發麻。

  「這有什麼。你回去就哭,說你怎麼求我我就是不肯。大不了我不上你家的門,你偷偷來我這兒便是。」康姨媽毫不在乎,「把什麼都往我身上推,說到底,她還能休了你不成。」

  「那…還有我家老爺呢?」王氏頭皮又是一陣發麻。

  康姨媽臉上出現一種極端憎惡的神情:「男人,不就那麼回事兒嗎!你還真信‘夫妻恩義’那一套。」這次王氏不大同意了,肚裡暗道:你自己和姐夫鬧的幾乎夫妻反目,她和盛紘可還時不時能溫存上幾回呢。

  不過此時此刻,盛紘卻一點也不溫存。他一回了府,便被急急叫去了壽安堂,聽得盛老太太把事情經過說了個清楚,他當先便青了面孔,沉聲呵道:「真是愚不可及的婦人!」

  也不知他罵的是自己老婆,還是連襟的老婆。

  「事情你都清楚了,你預備怎麼辦?」盛老太太已斂去了怒氣,只冷靜的坐著。

  盛紘略一思索,恭敬道:「娘怎麼說?」

  「你願意康家丫頭進顧門?」

  「自然不願!」盛紘憤然站起來。別逗了,一個是他的親閨女,一個別人的女兒,找個尊貴掌權的姑爺容易嗎,以後兒子的仕途,家族的興盛,還不知要人幫多少呢;他這邊剛嘗著肉湯的味兒,那邊康家就來搶肉骨頭了,這氣人不氣人!

  一發過脾氣,盛紘也覺著自己過分激動了,輕咳道:「姑爺的家事,我也略有耳聞。繼母子不和,幾是盡人皆知,姨姐卻去和顧太夫人好,這不明著打姑爺的臉嗎!」

  如果康家自己闖禍自己兜著,那也罷了,偏康姨媽打的還是盛家的名號,這叫他以後怎麼見女婿。最要命的是,他和康家連襟關係平平,若那康兆兒真得了寵,只會便宜了康家。

  「既如此,咱們就不能等閒視之。」盛老太太面露微笑,就知道盛紘腦筋清楚,和他說話敞亮多了;和王氏交流思想,就如在爛泥潭裡走路,腿上帶泥,拔不出也挪不動。

  「母親說的是,不知母親有何計策?」盛紘最大的優點就是虛懷若谷,善聽他人意見,是以能混到如今,官場上人皆誇他老實厚道,乃謙謙君子。

  盛老太太心中滿意,沉聲道:「適才趁太太出門,我已派人護送康家丫頭連夜去了宥陽。先來個釜底抽薪,然後咱們各自行事。康家姨太太,我替親家母教訓了。你嘛……」她淡笑了下,看著盛紘,一字一句道,「最近,康家姨老爺,不是托了你件事嗎?」

  盛紘猛地抬頭,這事他和老太太商量過,當時老太太的態度是不置可否,如今卻是頃刻翻覆;他生性優柔,好與人為善,猶豫道:「這個…會否不妥…」

  老太太冷笑出聲:「這些年來,咱們替康家收拾了多少爛攤子,且不說掀幾件事出來,就夠他家沒臉的了。如今,只是要叫姓康的知道,盛家,不是好欺負的!」

  盛紘仔細想了兩遍,康老爺是個扶不起的阿斗,康家外甥也才幹平平,至於康家另外幾房倒是有做官的,不過官既不大,康家兄弟也並不如何和睦。他一咬牙:「就依母親所言。」

  待盛紘走後,房媽媽上前扶著老太太往裡屋走,輕聲道:「您放心,兩路人都啟程了。」

  盛老太太慢慢坐到裡屋榻上,讓房媽媽給自己脫去鞋襪,臉上猶自難掩厭惡,嘴裡喃喃道:「康家丫頭不妨慢慢走,但維大侄子卻得早些來信,快馬輕舟,最多六七日可來回。哼,那個歹毒賤人,回頭就叫她知道厲害!人家閨女她不當人,那自己的呢,我讓她也疼上一疼!」

  房媽媽剛端上一盆熱水,照例要給老太太燙腳,老太太卻忽想到了什麼,面露急色:「人老了,這都忘了。鬧了半天,還沒給明丫兒送信呢!」

  「這……天都這麼晚了。」房媽媽遲疑道。

  盛老太太發急,赤腳在踏腳凳上連連頓足:「小丫頭懷著身子呢,姑爺又不在身邊,不知心裡多急,沒的一夜睡不好,趕緊去,趕緊去!」

  房媽媽笑道:「是,就聽您的。我這就去叫人,您再交代兩句罷。」

  老太太想了想,語氣慈愛道:「跟她說,別害怕,凡事有祖母呢……」

  聽這哄三歲娃娃的口氣,房媽媽忍不住撲哧一聲,老太太橫了她一眼,繼續道:「叫她好好將養身子,生個大胖小子才是要緊。」

  房媽媽忍笑應了,又叫了個丫頭來服侍老太太燙腳,自己出去吩咐;臨出門前,老太太忽把她叫住,她回頭靜聽。

  「若是太太從康府回來,就說我乏了,已歇息了,叫她明日再來罷。」



第171回

  次日一早,王氏就來壽安堂見盛老太太,心頭既戰兢又興奮,誰知她剛開了句頭,老太太就冷冷道:「便是無功而返了?」

  王氏臉色尷尬,賣力裝出氣憤的樣子:「兒媳好說歹說,偏姐姐痰迷了心竅,如何都不肯聽勸……」

  「得了。」老太太淡淡的打斷她,似是不耐煩聽她辯解,「我原本也沒指望你真把這事放心上。也罷,這事你就別管了。」

  「呃……」王氏吃驚不小,不敢相信這麼容易就過關了,康姨媽教的說辭還有好些沒說呢,她心中竊喜,暗想姐姐真是料事如神,婆母果然不能把自己怎麼樣。

  「不過……」老太太忽又道,王氏一顆心又叫提了起來。

  「有些事,你心裡要有數。明蘭不是你生的,你不拿她當回事,我也強不了你;可你到底是我盛家人,不能胳膊肘往外拐,向著別家!」

  王氏聽老太太的語氣漸嚴厲,不由得強笑著:「這哪能呢……?」

  「跪下!」老太太一聲斷喝,王氏反射性的雙膝一軟,噗通跪在壽安堂的廳堂間,所幸如今正值炎炎夏日,地上又鋪著薄氈毯,膝蓋倒也不冷。

  「旁的道理我也不與你說了。」反正說了,這個糊塗蟲也聽不進心裡去,老太太心中厭惡又氣憤,懶得多費唇舌,「我早說了康姨太太不許再登門的,可你總背著我叫她來,如此忤逆長輩,不聽我的話,是為不孝。我要罰你,你可有話?」

  王氏驚呆了,不知從何說起。

  「現在,你就跪足一個時辰。下回康家姨太太若再來,你就跪到外頭院裡去。」老太太緩緩站起身來,扶著房媽媽往裡屋走去,聲音漸漸傳來,「你若不服氣,便去尋老爺,若再不服氣,就回娘家,我倒要跟親家母好好說道說道……」

  王氏又羞又氣,顫顫跪著不敢起來,廳堂內門窗卻是大開,來來往往的丫鬟婆子瞧見了,雖不敢議論,那打探的眼神也叫王氏羞憤欲死,她只好心中狠咒,只恨這老虔婆不早些斷氣。

  劉昆家的一瞧情形不對,趕緊使人去請華蘭,偏袁府路遠,直至巳時初人才到。

  「大姑奶奶,您趕緊勸勸罷。太太這回可是下面子的狠了!」劉昆家的低聲道,華蘭眉頭緊鎖,急匆匆的踏至主屋,還未進門,只聽裡頭傳出一陣暴怒的罵聲。

  ——「滾出去!念著我早死罷,都給我滾出去!」是王氏的聲音。

  三五個丫鬟端著碎裂的瓷杯瓷碗出來,後頭隨著一個婆子,她瞧了劉昆家的一眼,壓低聲音道:「太太氣極了,早飯都沒吃。」

      「娘!」華蘭掀起一掛檀香木珠簾,轉身進去。

  王氏正坐臥在藤竹榻上,手拿條帕子不住捂著眼睛,腿上蓋著一條水紅薄綢毯子,她一見了長女,當即淚如泉湧,邊哭邊罵:「沒良心的死丫頭!這陣子跑哪裡去了,你娘都快叫人逼死了!你再不來,便給我收屍骨罷!」

  華蘭趕緊坐到母親身邊,邊拿帕子去忙著揩淚,邊忙道:「娘,我這不是來了嗎,趕緊別哭了,叫外頭人瞧了笑話!豈不失了面子。」

  「面子?!」一提這兩個字,王氏尤其憤怒,哭嚷著,「我哪裡還有半分面子!我進盛家門幾十年了,熬油似的到了今日,有了你們姐弟三個,今日頭一遭叫逼著罰跪,你爹不但不管,還一早來責我不孝!我,我是不想活了……」只恨自己既怕疼又怕死,什麼抹脖子,上吊,吞金,自已一樣都沒膽嘗試,不然嚇嚇人也好。

  華蘭覺著母親活像個不知事的孩子,當下暗歎一聲,半攬著王氏,又拍又哄的,耐著性子聽王氏斷斷續續把事情的前因後果來回說了兩遍。

  「……你說,這能怨我嗎?你姨母哪是我能管的住的!」王氏一把鼻涕一把眼淚,「老太太不分青紅皂白,就狠罰了我一通,以後叫我如何在人前立起來?!」

  來的路上劉昆家的早將一切述說清楚,華蘭心中也埋怨母親糊塗,厭憎康姨媽狡獪,她歎道:「娘,祖母不是怪你管不住姨母,她氣的是你不分親疏內外。」

  王氏睜著一雙糊了脂粉的老淚眼,猶自不知,華蘭柔聲道:「娘,您仔細想想,姨父都白身多少年了,只表哥擔個主簿差事,京裡還有幾家肯買康府面子的。六妹夫如今正得聖眷,門庭煊赫,明蘭是欽封的一品誥命夫人,姨母算哪根蔥哪顆蒜,依著她以前待明蘭非罵即貶,明蘭做什麼要敬她,重她?連您都不大去顧府,姨母倒好,大搖大擺上門去擺架子,耍威風,說句不好聽的,姨母這是狐假虎威。拿咱們盛家的臉,去充她的面子!」

  明蘭是跟王氏沒血緣關係,但跟自己兄妹有呀,難道那什麼康兆兒還能比明蘭更親近?唉,只望明蘭不要生了嫌隙才好,自己回頭還得去解釋解釋。華蘭說的口乾舌燥,若不是自己親娘,她才懶得解釋這麼淺顯的道理。

  「你姨母也有不是之處,唉,你不知道,我們姊妹倆是同病相憐。」王氏似是被說動了,漸漸止了哭聲,「你大兄弟去了外頭,你和如蘭都有自家要顧。跟你爹爹和老太太,我是從來說不到一路去的;現又來了個厲害的柳氏。我…我實是無人可說心事呀!」

  華蘭知王氏最近脾氣莫名暴躁,連女兒的規勸都不愛聽,動不動罵狗打人,只一個康姨媽肯與她臭味相投,姐妹倆一道叫駡,倒也暢快。華蘭無奈,只好道:「娘,你若悶了,叫我來就是,別再見姨母了。」袁府已寬鬆許多,她多可隨意進出。

  一說這話,王氏頓時跳了起來,豎著眼睛罵道:「你個沒良心的,前幾日去哪兒了!我使人去尋你,袁家人都說你不在,又說不清你去了哪兒!」

  華蘭一愣,笑的勉強:「這…不是買了個莊子嗎,我與你姑爺去瞧瞧…」

  「你上回不是已在那兒住了好幾日嗎?還有什麼沒佈置好的。」王氏不滿。

  「…京中暑氣重…實哥兒不得勁,便帶了孩兒們去莊子裡避暑。」華蘭解釋的滿臉通紅。

  王氏頓時疑惑,尖聲道:「避暑就避暑,你臉紅什麼!」

  華蘭支吾說不清楚,王氏愈發覺著女兒跟自己生疏了,當下暴躁的狠罵了兩句,華蘭只好輕聲道:「你姑爺…近兒得了匹小馬駒…說常動動對身子好,他教女兒騎馬來著…」短短幾個字,她說的纏綿的肉酥——唉,眼下老娘水深火熱,做女兒的總不好說,苦盡甘來後,如今老夫老妻越看對方越順眼,直是水乳交融,蜜裡調油,日子過的比新婚時還甜。

  王氏也不是瞎子,雖不曾親見情形,但看華蘭眼波瑩潤,皮膚光澤,容光煥發的幾乎年輕了好幾歲,她猜也能猜到,這些日子,女兒女婿定是耳鬢廝磨,風光旖旎。

  她先是為女兒一陣高興,隨即又是一陣邪火上竄,想起除自己過的淒涼氣悶,人人都順風順水,更覺全家無人理解自己,當下破口大駡道:「都說養女兒是賠錢的,如今我才明白!你自己過的舒服,全不理你娘的死活!」

  華蘭被噴了一頭臉的唾沫,無奈眼前是她親娘,只能按捺著性子不斷哄勸。

  「你說!你男人要緊,還是你娘要緊?」

  「自然是娘要緊,生養之恩天高地厚呀。」

  「那好!你今日就留在我這兒,陪娘住幾日,你肯是不肯?」

  「……」

  「我就知道兒女都是沒心肝的呀!」王氏大哭,「我就是個無依無靠的苦命人……」

  「好好好,叫我回去問問……來,先叫我瞧瞧您的腿,喲,都紅了呀,疼不,誒喲喲,我拿膏子給您揉揉,可別落了病才好……」

  ——怎樣自然流暢的把這座樓歪掉,華蘭急需進修。

  姐妹倆一齊遭罪,同時需要進修還有明蘭,選修科目為‘偽裝學’。自房媽媽來遞話後,她就知道,康兆兒已不在顧府之事瞞的越久越好。虧得嘉禧居內外管束甚緊,知情的不過五六個,小桃自告奮勇去服侍被關在後屋的‘康表小姐’,時不時在屋外噓寒問暖,又端著食盒進屋去送飯,然後在裡頭大吃一頓,再摔兩個碟子意思意思。此時,聽得聲響的綠枝就會竄出來,冷言冷語的譏罵幾句。群策群力,居然也頗有欺騙性。

  為了好好休息,也為了少露馬腳,反正要撕破臉了,太夫人假惺惺的來看望勸說,明蘭索性一概推說身子不適,不肯相見,只在朱氏和邵氏面前一言不發的故作憂鬱;全府上下更覺的夫人是真上氣了。

  康姨媽算著日子,兩日後便上門來鬧,吵著要見兆兒,明蘭懶得理會跟這頭瘋母狗,直言拒見,太夫人便領人過來,明蘭直接把人攔在澄園與原侯府之間的內儀門口。康姨母發狠說要把事鬧開,廖勇家的便道‘請便’。明蘭冷笑,她倒很想看看世家康氏的宗婦如何在顧府門口撒潑給全京城的人看。

  一計不成,康姨母只好出言威脅,說攔著不讓見人,莫非是出了什麼事?廖勇家表情輕蔑,冷冰冰道:「是呀,我家夫人已把康姑娘毀屍滅跡了。你趕緊去順天府尹告狀罷,若覺著不夠,還可去撞天鐘告御狀!若不識路,我這就去叫門房給您備車馬。」

  說完這句,廖勇家的轉身就走,留了一群粗壯婆子攔在路口。

  康姨媽氣了個踉蹌,太夫人卻勸她稍息怒氣:「你想想,若不是氣的狠了,她未必會這般。這是窮途末路的氣勁兒呢。」康姨媽仔細想想,便回去了。

  又過了三兩日,嘉禧居依舊無聲無息,太夫人自己也察覺出不對勁了。其實逼迫納妾這個招數並不高明,以她對明蘭的瞭解,這樣聰明達觀的人,怎會為了這麼件事生氣這麼久,卻始終沒有對應計策出來?

  她心頭一驚,連忙去康府傳信;康姨母也深覺不妥,便又來了一回。

  「都這麼些日子了,也不知她身子康健否,好歹叫我見她一面!」康姨媽強自按捺怒氣,好聲好氣的說,誰知卻引得面前一群粗壯婆子譏笑不已。

  一個鐵灰薄綢緞子比甲的媳婦尤其尖刻,只見她兩眼翻了翻:「這會兒來充慈母,早做什麼去了?不是自己親生的,就是心狠!」她身旁的婦人笑道:「誰說不是,當日把好好的黃花閨女硬是丟下,那會兒怎麼不顧著死活了!」更有那躲在後頭的冷言冷語:「還主子呢?拿閨女來攀高枝,便是我們鄉下的癩頭婆娘也比她要臉面些!」

  聲音雖不大,傳過來聽見了卻是極為刺耳,康姨母幾乎又要拂袖而去,叫向媽媽攔住了。

  太夫人從後頭緩緩走來,她面露微笑,眼底卻隱含威勢:「到底是康家閨女,便是賣身進府的丫頭,人家父母要見,難道不讓見不成?」

  對著她,一眾下人卻不敢放肆,廖勇家的恭敬卻堅定道:「夫人說了,若康太太實在想女兒的緊,便把康姑娘領來。不過,醜話說前頭,這兒可不是茶樓酒肆,想來想走的變卦,夫人更不是什麼親近的長輩,沒有留人姑娘長住的道理。待康姑娘來了後,就請康太太把人領走罷!侯爺尚未回府,滿府中的成丁主子也只三老爺一個,想來也壞不了康姑娘的名節。」

  康姨媽一陣猶豫,轉頭去看太夫人;太夫人也是決議不下,她幾乎能肯定康兆兒已經不在顧府了,可若這其中有詐呢?會不會是盛明蘭故意泄出去的風聲?

  待會兒若康兆兒好端端的出來了,叫不叫領走?若不領走,豈非自打嘴巴,若領走了,整場納妾風波無疾而終,自己直成了個笑話。

  空城計當前,司馬懿舉步不敢,城中有詐否?太夫人遲疑了。

  「若康太太覺著好,就請挪步往門房,我們這就把康姑娘送過去,待母女相逢,身體無恙,您起車便可回府了。」廖勇媳婦笑的恭謹有禮。

  太夫人一咬牙,不成!哪怕留康兆兒在那兒,只氣氣盛明蘭也好。

  康姨媽再次鎩羽而歸。

  又過了兩日,一封短短的字條從盛府送到明蘭手裡。

  明蘭見字而笑,幾日來的鬱氣一掃而空,朗聲道:「來,給我收拾收拾,咱們去萱芷園。」

  太夫人正在裡屋逗賢哥兒頑,滿面慈愛俱是發自肺腑,叫人全看不出胸膛底下是怎樣一副詭譎心肝。她見明蘭含笑而來,愣了愣,笑道:「你身子大好了?快坐快坐。」

  一旁的朱氏頗有些不安,但還是快步上前來扶明蘭。明蘭捧著偌大的肚子穩穩坐下,看著羅漢床上的小男孩清秀可愛,略贊了幾句,然後開門見山道:「我來給您報個喜信。」

  「什麼…喜信?」太夫人隱隱覺著不安。

  明蘭仔細盯著她的表情,緩緩道:「康家表妹終有了好歸宿呢。」

  「你什麼意思?」太夫人立刻放下臉來,「姑娘家的名聲要緊,你不要胡說。」

  明蘭笑的冷淡:「康表妹已叫家人接走了,以後您就不必為她操心了。若您不信,大可使人去問康太太,不過……」她譏諷的笑了笑,「她這會兒大約忙的很,沒空見您。」

  太夫人霍的站起,神色驚疑不定。

       「還有一句話。」明蘭慢悠悠的站起來,扶著丹橘往外走,「康太太以後大約都不會上門了。我身子又重,以後再有什麼姨媽舅母或表妹表姐的親戚要來,您就不必叫我了。」

  「你……」太夫人受氣,指著門口怒視。

  明蘭冷冷的看了她一眼,事到如今也不必裝了,撕破臉也好,開戰就開戰,誰怕誰!

  她絲毫不懼的出了門,往外走出幾步,忽回過頭來,仰頭看著門梁上方巨大的匾額,油亮光潔的百年紅木雕著繁複精緻的吉祥如意麒麟三回頭,當中凝重端正的筆墨,楷書兩個大字——萱芷。哼,這種蛇蠍婦人根本配不上這樣美好的兩個字!

  明蘭短促的冷笑兩聲——她下次再來之時,便是把此處主屋大院裡外拆洗一遍之日!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8-24 05:02 PM

第172回

  一個身著寶藍色斜紋繡團薄綢的中年男子,疾步往裡屋走去,院中的丫鬟婆子無不露出驚訝神情:這些年來,若非太太有請,老爺是絕不踏入主屋一步的。

  康姨媽正端坐堂中和兒子康晉說話,她神色和藹:「你好好辦差,我已與你舅舅說了,待你這任滿了,就給你謀個外放。」康晉年近三十,面容白淨敦厚,他聞言便低聲勸道:「娘,您別再去求舅舅了。前陣元兒還來信說舅母的不是,您再這麼著,舅舅又要為難了。」

  「這你別管,只要你外祖母在一日,王家還輪不到你舅母做主。」

  康姨媽還待再說兩句,冷不防瞅見丈夫站在門口,她楞了半刻,康晉連忙作揖行禮,恭敬道:「爹來了。」康老爺瞥了長子一眼,冷冷道:「你先出去,我和你娘有話說。」

  康晉素來敬畏父親,當下也不敢多說,轉身就出去了。

  「真是稀客,哪陣風把老爺吹來了。」

  康姨媽冷眼看著直如陌生人般的丈夫,只見他明明已年近五十,卻只如三十幾許般儒雅文秀,思及自己為了家裡日夜操心,卻早生華髮,人老珠黃,她不禁一陣氣悶。

  康老爺幾步走進來,揮手把左右丫鬟都摒退,臉色隨即沉了下來:「我再不來,怕你把我的兒女都賣了還不知道!」

  康姨媽心頭咯噔一聲,卻強撐著道:「家計艱難的人家,賣兒賣女倒也不稀奇。」

  說及銀子,康老爺也不禁面上一臊,隨即喝道:「你把兆兒弄哪兒去了?」

  「她身子不好,病了幾日,這會兒天熱,我怕她染的是時疫,危及家人,便把她送到莊子裡養病了。」康姨媽早有準備,說起來臉不紅氣不喘。

  「放屁!」康老爺不禁爆粗口,「到了今日,你還滿口謊言。康家正經的姑娘,你當是丫頭奴才,說賣就賣,說給人做妾就做妾!你眼裡還有我嗎?!」

  康姨媽知事已暴露,沉下一顆心,嘴裡不饒人,譏道:「老爺如今倒像個做爹的了,還知道心疼閨女,只不知老爺這十幾年來見過兆兒幾回,怕是父女倆當面走過,老爺也未必能認出來罷!」

  「休得顧左右而言他!」康老爺眼色發狠,「你只說,兆兒哪裡去了?」

  「想來老爺已知道了,何須多問!我給兆兒尋了好前程。」

  「你,你……」康老爺指著妻子,頜下三絡長鬚不住抖動,顯是氣極,「你居然叫兆兒去做妾!我們康家的臉都叫你丟盡了!」

  「丟臉?」康姨媽冷哼一聲,提高聲音,「丟康家臉面的怕不是我罷!老爺的好二弟,前年將庶出的一個閨女給人做小時,你怎麼不去擺長兄的款兒,去責備他們丟臉?」

  思及幾個不敬長兄的弟弟,康老爺又是一陣惱怒。

  「何況……」康姨媽語調一轉,軟乎了語氣,「我這也是為了康家。前陣子,老爺不是正謀著起複嗎?若顧侯能幫老爺一把,豈不事半功倍!」

  早在決心趟這渾水起,她就備好了說辭,「以前咱們和顧家只沾了個轉折親,還得看我妹子妹夫的臉色。你不是總瞧不上妹夫嗎,說他圓滑,一味的鑽營,丟進了讀書人的風骨。如今,只要顧家收下了兆兒,雖名聲難聽些,但得了實惠。外甥女顧著親戚的面子,必不會虧待兆兒,只要兆兒能生下一男半女,咱們也能和顧家直接來往,豈不兩全其美?」

  其實這只是一半理由,還有一半是存心給明蘭難看,看那小庶女如今一副趾高氣揚的模樣她就來氣,順便出口惡氣。

  康老爺從頭聽到尾,臉色一陣青白一陣紅紫,似是有些心動,又似是惱怒非常,一把鬍鬚抖個停。「你,你做的好事!」憋半天,他才憋這句話來,然後把一張紙摔在康姨媽面前,「你自己看看罷!」康姨媽狐疑不已,緩緩拾起那紙來看,才讀得幾行就臉色大變。

  「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康老爺不住的在屋裡走來走去,嘴裡罵道,「我本托妹夫在都察院照應些,別像上回似的又是一紙劾疏壞事!本來好好的,誰知幾日前有人彈我素行不撿,昨日吏部駁了我的條陳。」

  康姨媽心頭一團亂麻,慌亂道:「不是說妹夫如今調任兵部管糧道了嗎?興許都察院的事彈壓不住,也是有的。」這是她生平頭一次替盛家人說話。

  「什麼調任,那是高升!」康老爺又妒又恨,火直上湧,「照常例,左右侍郎要三品才能任職,盛紘這才升至四品一年哪!還主管兵事糧道,肥差又是要差,你可知這是何意?」

  他深出了一口氣,胸中妒火中燒,「這是上頭要重用他!皇上把他當自己人呢,這才把他擺在要緊處!」至於皇帝為什麼把盛紘當自己人,這個問題康姨媽倒沒問。

  「官場上的人都眼毒著呢,如今盛紘勢頭正好,又剛離任都察院,哪個不給他幾分面子。倘若他有心彈壓,怎會出事?!」

  康老爺越說越氣,走到妻子面前,恨聲數落:「結了這門貴親,盛家如今正得意著呢,哪裡肯分一杯羹給旁人!你還上趕著送個貴妾去分寵?這不是挖人牆角麼!偷雞不成蝕把米,沒吃上羊肉,反惹了一身羊騷!」

  康姨媽又驚又懼,拿在手中的紙張不住的顫抖,無話可說之下,只能道:「你,你怎麼不早說?你只說托了世交,沒說又求著妹夫!」要是早知道,她也不會這個時候去撞槍口。

  康老爺一窒,他素日瞧不慣盛紘出身科舉皆不如自己,偏仕途比自己強,加之康王氏喜作勢拿喬,便極不願對妻子說有事托盛紘。

 康姨媽重重的喘了幾口氣,眼中陰戾之氣更盛,她切齒道:「事已如此,既已得罪了妹夫,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定要成了這事!」她忽想起太夫人的承諾,說只要兆兒進了門,她一定助她得寵生子。憶起這個,宛若溺水之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康姨媽喃喃起來,不停的說服自己:「不怕不怕。便是眼下難些,等個幾年就好了。」

  反正丈夫和自己不一條心,丈夫升官發財,只會助長那幾個小妖精的氣焰,不如圖謀以後,等兆兒站住了腳跟,還能惠及自己的兒女。

  啪!一個耳光重重落下,白皙的面頰上迅速浮起一個印子。

  康姨媽捂著臉,不敢置信的看著康老爺,啞著嗓子:「你,你敢打我?!」

  「愚不可及!」

  康老爺臉色陰沉可怖,放下手掌,「你當我是如何知道此事的!你那得意的好女婿適才來過了,說什麼不忍妻妹為妾,若得我二人的許可,兆兒的婚事就包在他們夫婦身上。我直羞的一張老臉無處可放。」他也終明白了盛紘為何忽不肯相助了,想到自己辛苦謀劃的仕途再度泡湯,真恨煞人也!

  「若非看在你為公婆侍孝期三年,我定一紙休書給你!」康老爺咬牙切齒。

  「別笑掉大牙了!」康姨媽一個翻身站了起來,尖叫道,「你若有種,這會兒就休了我!別是捨不得我們王家的助力罷。你當我願過這日子?!沒完沒了的討小老婆,偌大的宅子都快容不下了!趁早攆了我們娘兒幾個,你和你的小妖精過好日子去罷!」

  康老爺大怒:「男子三妻四妾乃是常事,你自己善妒歹毒,就休說這那!妻賢夫禍少,就是討了你這禍害,我才鬱鬱半生不得志!若非為著父母之命,我焉能娶你!」

  「康海豐!你只有三妻四妾嗎!」康姨媽狀若瘋婦,上前扯著康老爺的袖子,「你這好色之徒,你當旁人瞧不出你那黑心肝嗎!倘你是個長進的,能立事當家,叫我能安生度日,別為兒女前程和銀子操心,哪怕你討上百個小老婆呢,我絕不吭一聲!偏你裝的道貌岸然,全無能耐,今兒求告我哥哥,明兒託付我妹夫,還要拿我的陪嫁來填窟窿!」

  她用力捶打著丈夫,邊哭邊叫駡,「真沒出息的,待我們娘兒幾個好些也罷了!兩頭你好歹也落著一邊呀!只會拿個大架子,見天算計我的陪嫁,我這一輩子全毀了!」

  「不可理喻!」

  康老爺叫她哭纏的心煩厭惡,一把甩開她,大步走出屋子,頭也不回。

  康姨媽委頓在地上,捂著臉面嗚嗚哭了起來,她也不知該怨恨誰。

  父親慈愛,原也不固執與康家接親,母親是從來看不上這個浮誇自大的康氏世家子的,是她自己在屏風後頭瞧中的;當初她嗤之以鼻的盛紘卻日漸出色,愚笨沒能耐的妹子卻愈發風光;疼愛妹妹的兄長有了妻兒後,也漸漸不那麼有求必應了。

  她直覺得天地無眼,明明自己容貌既美,又有手段,偏這般命苦,獨自哭了半天,她忽想起一要緊事,趕緊收起眼淚,忍著心酸整頓妝容,又叫人備車要出門。

  車行向北,約過了大半個時辰,來到一所清淨的宅邸門前;小小巧巧的三進院落,倒也佈置的清雅乾淨,院中柳綠花紅,正是盛夏好光景。

  「太太,便是您不來,我也要去尋你呢。」一個婆子引著康姨媽往裡走,「可出大事了,我們奶奶從今早哭至這會兒,飯都沒吃呢。」

  康姨媽心急如焚,不願多說半句,只快步往裡走。一進了裡屋,卻見康允兒神色萎靡,眼睛紅腫如個大桃子,她頓時一陣心疼,攬女兒在懷裡不住哄勸。

  「自昨日半夜收了宥陽來的信後,他便不肯和我說話了,今日一早就出了門。我看了那封信,才知是怎麼一回事。」康允兒淚如泉湧,直哭的氣喘,「娘,你為何要如此呀!」

  康姨媽怒道:「這糊塗小子不知親疏嗎!你是他的枕邊人,又為他生兒育女,他竟要為了堂親來惱你?!待我去罵醒他!」

  允兒秉性柔善,她明知是母親的不對,卻也不敢過分責備,只哭道:「我早與你說過,盛家這兩房兄弟,直比尋常人家的嫡親兄弟還要好,更別說叔祖母對大房是有恩德的。我今早問了報信的奴才,說我公公一收到叔祖母的信就勃然大怒,紜姑母連我也罵上了!你女婿是多孝順的人哪,如何會違了親長的意思!」

  康姨媽心知這話一點沒錯,卻忍不住破口大罵:「不過是商賈人家,當初若不是你的年紀不好耽擱了,哪裡輪的上他家!你別怕,我看盛家哪個敢找你出氣!」

  「娘~~~!」允兒哀哀的叫了一聲,哽咽半刻,才道,「信上說,婆婆叫我回宥陽!」

  康姨媽一時沒反應過來,呆呆道:「叫你回去做什麼?長梧的起居誰來照顧,京中官眷往來誰去張羅?」

  允兒哭道:「信上說,老家會另派得用的丫頭來服侍的。叫我帶著孩子回去,一來盡孝道,二來叫公婆瞧瞧孫兒孫女,三來,若父親答應,還要給兆兒妹妹說親。公婆說,他們到底隔了一層,要我這個親姐姐過去,才好替妹子尋個親家…」

  「你又不是長媳,服侍什麼公婆!」這話康姨媽自己也覺得無理取鬧。

  允兒淚如珠串,紛紛而下,直哭的淚眼婆娑:「娘,我自嫁過來,就自己當家。原本婆婆就想叫我在老家站規矩幾年的,何況好些外放的官兒,原就是兒媳在家伺候公婆,男人攜妾室上任。還是叔祖母說情,我才如此舒坦自在,又能兒女成雙。如今婆母親自開口了,我如何敢不從,我到底沒在夫家長輩那兒盡孝過幾日!」

  康姨媽一時天旋地轉,眩暈後半晌,她才漸漸定住:「女婿就什麼也沒說?」

  「他只說了一句話。」允兒不斷摁乾淚水,傷心道,「當年祖母過世前,趁著人還清楚,再三拉著公公婆婆和紜姑母的手念叨,一定要孝順叔祖母,否則她死了不得安息!」

  其實這道選擇題對長梧而言,一點也不難做。一邊是不怎麼著調的岳家,另一邊是至親至恩的盛老太太,兩房人情誼深厚,來往親密(官商互助),外加一個正當權的堂妹夫。為著一個不知道能否有寵並且根本沒見過面的妻子庶妹,去得罪自小要好的堂妹兼顧侯正房太太,直如丟了西瓜去撿芝麻,而且不知能不能撿著。

  不論從情感還是現實,他都毫不猶豫的照父母信中所說去辦。當然,老婆他還是喜歡的,不過盛家人的理智告訴他,官場上行走,不孝的罪名可不是鬧著玩的。

  直至這一刻,康姨媽才對女兒深覺歉疚,她喃喃了半天說不出話來;允兒不忍心看母親如此,反而出言安慰了幾句。康姨媽便如著了瘋魔,赤著雙目,嘶啞道:「我絕不放過她們!等著瞧,等著瞧……」她連連咒駡,言下指的是盛老太太和明蘭。

  允兒一聽,頓時尖聲道:「娘!你可千萬別再糊塗了!雖此刻公公婆婆盛怒,但只要我好好服侍,勤心本份,你女婿再求求情,想來總有過去的一日。倘若娘你再有什麼…舉動,女兒怕是這輩子都不得和夫婿相聚了呀!」

  其實盛維門風很好,長媳文氏幾年未有所出,公婆都不曾叫納妾;短期還好,可若要十幾二十年,甚至要公婆過世才能夫妻團圓,那可就保不齊了。

  聽了這話,康姨媽仰頭一倒,竟是暈厥過去了。屋裡眾人一陣慌亂,允兒又掐人中,又灌茶水,過了半晌康姨媽才悠悠醒過來,從牙縫裡摒出聲音:「她們,竟敢,拿你來要脅我!」

  ……

  得了允兒要回老家的消息,明蘭無端生出幾分內疚來,低聲道:「祖母素來喜歡二堂嫂子的,如今為著我,竟連她也不顧了。」

  崔媽媽心頭痛快,勸慰她道:「又不打她罵她,不過是叫她回去伺候公婆,做人媳婦的,哪個不是如此。況且母債女償,天公地道。要怪,就怪她那個不為兒女積陰德的娘!」她素少這麼口齒伶俐,連明蘭也叫她說住了。

  吩咐丹橘備些東西給允兒送去後,明蘭依舊不曾開懷,心頭總有一抹陰霾驅之不去。

  太夫人到底想做什麼?

  此人老謀深算,絕非張揚淺薄的康姨媽可比,便是康兆兒進了門,難道一定就能得寵?更何況這件事從頭到尾破綻不少,倘若自己奮力一擊,十有八九能破計。那老女人假仁假義,慣會裝好賣乖,如今拼著撕破臉,只是為著這麼不痛不癢的噁心自己一番嗎?!

  明蘭愈發看不透了。

  此刻,叫她看不透的那個人,卻在不慌不忙的聽人回話。

  「這麼說,康家那條路,是不成了?」

  滿室幽暗中,太夫人輕巧的點燃一注線香,緩緩插入香爐中,前頭案上供著一尊暗光沉澱的檀木彌勒佛。

  「康太太已病倒了,是她身邊的王媽媽出來跟我說的。」向媽媽垂頭道。

  「是個了得的,咱們是遇上對手了。」太夫人輕言細語的,仿佛半分不氣,「好一招釜底抽薪,便是叫我戳穿了,人已送走了,一時半刻,我也拿不出第二個親戚姑娘來鬧的。哼,那沒用的東西,白費我許多唇舌,叫的嗓子響,卻是個廢物!」

  「真看不出,二夫人年紀輕輕的,下手卻這麼利索,半點也沒露破綻,瞞得嚴實。」向媽媽歎道,隨意瞥了主人一眼,猶豫道,「不如就此罷手也好。」

  太夫人搖搖頭:「來不及了,既開了鑼,就得把戲演下去。」

  「夫人……」

  太夫人一抬手,叫向媽媽住了口,自己轉過身面對著那尊彌勒佛,眼神忽的迷離異常:「這尊佛,還是那年,老侯爺從一位南海高僧處請來的。說是笑口常開,能使萬事不留塵埃。你說,侯爺他鎮日在這兒參拜,求的是什麼呢?」

  向媽媽一愣,苦笑:「這,旁人怎麼不知道。」

  「我告訴你。」太夫人聲音冷若冰玉,「彌勒是未來佛,他是想下輩子和姐姐再續前緣呢。」

室內一陣窒息般的寂靜,向媽媽抬頭看著她一手奶大的姑娘,衰老的眼眶也紅了。太夫人凝視著那尊不過半尺高的彌勒佛,淡淡道,「其實侯爺心裡清楚的很,姐姐絕非佳配,不好生育,不擅持家,還不長命。可他就是喜歡,旁的人,再好,再賢慧,也無用。」

  說到這裡,她忽的一笑,眼中閃出異樣的光彩:「這一年來,瞧著那邊的熱乎勁,我才知道,跟他老子一個樣,老二也是這天生的強種,誰也沒法子。」

  向媽媽心中酸楚,笑道:「您別鑽牛角尖兒了,老侯爺待你多好呀,對您喜歡著呢。」

  誰知太夫人自嘲的哼了一聲:「喜歡?你不知道吧,其實他也喜歡白家那個風風火火的,也喜歡廷煙的生母,可這不一樣,這都不是……」都不是愛。

  「他對姐姐,是糊了心竅的著迷,是前世的債。再不會有一樣的情分了。」太夫人怔怔的,語氣異常苦澀。

  忽然,她的眼中一陣悚人的神采,「你知道這些日子來,為何咱們處處碰壁,屢屢受挫嗎?哼,不是因為那兩人都聰明絕頂,而是因為他們夫妻同心,彼此信賴,無論外頭人如何整治,都壞不了根子。這才是關口!」

  「所以,這回,我只要盛明蘭的性命!」太夫人仰視佛像,口氣忽的熾熱起來,「老二何嘗不喜歡外頭那個戲子,何嘗不喜歡秋娘,哼,男人,不過為著心肝寶貝,什麼也顧不得了!哪怕老二以後再續娶一個,也不會再有這樣的情分了。哼,只要夫妻不是鐵板一塊,就好辦!」離間,攛掇,哪怕明蘭肚子裡的孩子能活下來,將來跟後母也是長好戲。

  向媽媽心裡難過,哽咽道:「可這麼一來,您卻不能全身而退了。不若等上一等,沒准那邊自己就出了事呢。」

  「不過是兩條路,要麼叫老二用文火慢慢把我煮了,要麼自己選個痛快。」太夫人一臉輕描淡寫,「只消拿不住把柄,他最多把我趕出去。等?哼,等那邊兒女成群,長大成人?待到那時,便是那兩口子出事,也輪不著煒兒了。」

  「何況,以後還有這麼好的機會嗎?」太夫人想起自己的佈置,不由得一陣興奮,「南邊要老二性命的多了去了,他以為自己隱秘,只要他的身邊人沿途留些痕跡,看他死在哪撥人手裡!就算他不死在外頭,待他回來時,也只能見到盛氏的屍首了。」

  顧廷燁這人恩怨分明,明知顧聽煒的確全不知情,絕對不會下狠手。如今多事之秋,戰陣上刀槍不長眼,誰知顧廷燁能不能留下子嗣才死!

  只要顧廷煒好好的就成。倘若這會兒不出手,以後就再難出手了!等到顧廷燁傷心完,再娶填房,那也未必如盛明蘭一樣難對付,到再生下嫡子,誰知要多少年。一個思念亡妻的丈夫,一個未必和睦的家庭,到時再使計挑唆(這個她很有經驗),遠勝如今無從下手。何況自己也年紀大了,廷燁夫婦卻正青壯,若是這麼咽氣了,真是死也不甘心。

  太夫人略略斂了氣息,緩緩坐下:「這幾日,老二媳婦氣色如何?」

  向媽媽定了一定神,清楚道:「雖康家的事了了,但她依舊心事重重,我仔細看了,不像是裝出來的。」

  「這是個聰明人呢,知道事沒這麼簡單。」太夫人笑了起來,「心事重重的好,多思,多慮,真是極好!可惜不能等了,不然叫她多煩擾一陣子才好……對了,那邊如何?」

  「您放心,一切都妥當了,有其女必有其母,一樣的蠢貨。做馬前卒正好!」



第173回

  這夜明蘭睡的極不踏實。

  她向右側臥,肚裡的小混蛋踢呀踢——好,她明白這它的意思了,於是趕緊叫睡在側榻的丹橘幫自己翻個身,改成向左側臥,但小混蛋依舊踢;明蘭歎口氣,好,現在你最大。明蘭試著艱難的挪動幾下,冒著巨大風險仰著臥,結果碩大的肚子差點沒把自己壓斷氣,大約小混蛋也不喜歡這個姿勢,更是咚咚亂踢一氣。

  明蘭撐著床鋪痛苦的坐了起來,一隻手捂著肚皮,忍不住哀嚎出聲,小混蛋你消停些吧,統共那麼幾種睡姿,老娘都給你試過了,你還想怎麼樣?難不成你想趴著睡?壓不死你丫的!

  深更半夜,在暖烘烘的屋內,明蘭撫著肚皮托著腰,繞著如意小圓桌一圈圈的散步。以前她還以為不懂事的小孩最大,現在她才曉得胎兒才是最難纏的,你不能打它,罵它,甚至不能哄騙它,勸慰它,恐嚇它,一切五花八門的人類伎倆在胎兒面前均告無效。它自己不舒服,就必定讓你更不舒服,哪怕它並無不適,但他若想讓你不舒服,你還是得不舒服。

  敵人太強大了,明蘭只能收起脾氣,聊勝於無的跟它說好話:「…對不住,這陣子媽媽沒好好待你,飯也沒好好吃,覺也沒好好睡,老想些…呃…冒壞水的事,明兒,明兒開始,咱們就接著講故事,上回到哪兒了?哦,三隻小豬要蓋房子,一隻蓋了稻草屋……」她也很懷念以前那種慵懶自在的日子呀,不用提心吊膽,不用疑神疑鬼,唉,真是越想越憂鬱。

  次日一早,明蘭懨懨的醒來,崔媽媽瞧的心疼,惦著她的肚皮道:「又下墜了些,怕是這幾日就要生了。」

  明蘭失笑:「打七八日前,媽媽就這麼說。」

  崔媽媽撫著明蘭倦倦的面龐,喃喃勸道:「以前日子沒到,怕它不足月就出來,現下又怕它老也不出來。唉,這兒女就是前世的債,這輩子找爹娘來要債的。待哥兒大了,定會報答爺娘恩,好好孝順夫人的。」

  明蘭歎口氣,小心的坐到桌旁,起手一筷子下去,插了塊胖乎乎的荷香粟米糕在嘴裡咬著;其實她要求不高,不指著將來小混蛋如何出息,只要債務別利滾利就好了,這麼辛苦還生了個敗家子,那可真要吐血了。一邊想著是否該找些道德文章來讀讀以做胎教,一邊用著早飯,剛把一塊圓頭圓腦的粟米糕咬成上弦月形狀,卻見丹橘一臉莫名的進來。

  「夫人,余家…來人了。」

  明蘭眨了眨眼:「哪個余家?」

  丹橘似乎在想措辭:「就是嫣然姑娘家,也是…前頭那位夫人的娘家。」明蘭的筷子在半空中頓了半拍,她本能的起了戒備:「太夫人呢?」這死老女人,又出什麼麼蛾子!然後絲毫不意外的聽到如下回答——「正陪著客呢。」

  明蘭一筷子把月牙粟米糕拍在桌上,瞪眼道:「去說我身子重,走不動道,不便見客!」她就存心耍無賴了,怎麼樣?!丹橘臉色發苦:「來傳話的媽媽說,太夫人體諒夫人身子重,已將來客帶在小花廳了。而且……」她萬分為難,「來的是,是余四太太。」

  這次輪到明蘭為難了。

當初熊老大人興建澄園之時,原就將臨水望山風景優美的小花廳,建作內宅女眷宴客拜會之用,是以離主屋嘉禧居尤其近便,因這次要見的原配娘家,加之余家二嬸嬸也在,作為填房的明蘭忽覺底氣不足,便叫足了人手,穿戴的整齊莊重,前呼後擁去了小花廳。

  一踏入花廳,明蘭抬頭看去,只見太夫人正陪著兩個中年錦裝婦人說話,兩溜雁翅的丫鬟婆子站在旁服侍著,眾人聞聽通報聲,俱是轉頭來看。坐在太夫人右側的一位身著藕荷色對襟夏衣褙子的婦人,站起走過來,拉起明蘭的手,喜悅道:「這不是明蘭嗎,快叫我瞧瞧,唉,都長的這麼高了,人也張開了,更好看了。」

  明蘭見她,也倍覺親切,笑著福身道:「給四嬸嬸請安了,余四叔的清塘樂譜可修編好了,弟弟妹妹們可好?說起來,嫣容妹妹快及笄了罷。」

  余四太太眼眶有些發紅,似是連日哭泣的痕跡,她泣笑道:「好,都好。你四叔那是瞎忙,哪日有個消停,難為你還記得容丫頭,這孩子也常念叨著你和嫣然。」

  「嫣然姐姐前陣子還與我來信,說又診出有身孕了,還抱怨段家再不許她再去茶園了,拘她在家養胎呢。」明蘭拉著余四太太的手,邊說邊走。

  「誰說不是。嫣然這孩子是個有福的,如今兒女成雙,使去的婆子回來都說,段家待她極好。」余四太太滿臉欣慰,白淨清秀的面盤滿是笑意,「這孩子也是,明知她四叔是最愛走動的,還沒口的誇大理好,說什麼茶花遍地,雲霞滿天,處處可入景,民風淳樸和善。說的你四叔都動了遊興,直嚷著想去瞧瞧呢。」

  余四叔其實行二,不過餘家的堂房輩分是混一道的,這才叫他四叔,沒想這些年過去了,他還是老樣子,明蘭不禁好笑。

  余四太太出身書香門第,十歲就能打上百套棋譜,能吹笛彈箏,擅畫魚蟲鳥獸,後嫁了氣味相投的餘家老四,夫唱婦隨,好不和睦。很長一段時間內,余四太太都是明蘭對古代才女認知的指標。她雖才高愛文,但不會目下無塵,料理登州老宅的庶務,照顧公婆,教養侄女嫣然,基本能囫圇周全;她雖出身名門,卻親切和氣,從不曾對位卑之人白眼。有時興頭來了,還會指點兩下明蘭那手狗刨毛筆字,隨夫婿去鄉野時,見著有趣的小玩意,也會多帶明蘭一份。明蘭來到這個世界後得到的第一個小泥人,第一架小風車,甚至第一個草編蟈蟈籠子,還有第一隻小長毛呆兔,都是她給的。

  幼年時的余家,是明蘭內心深處的樂土。余閣老威嚴明理,余老夫人慈愛和祥,嫣然待自己如親姐妹一般,有時在餘府花園裡頑,還能遠遠看見湖中亭裡,余四夫婦或對弈,或簫琴合奏,一家人言笑晏晏,讓小明蘭心裡好不羨慕。

  明蘭許久未見余家人,還待寒暄幾句,那頭的太夫人已高聲笑道:「明蘭,還不快過來坐,你自己身子重不說,也不當冷落了客人。」

  明蘭聽了這話,也不辯駁,只攜著余四太太一道走過前去。

  「這是余家大太太,快來見禮。」

  太夫人一副熱絡狀的拉著余大太太,明蘭笑著福了福,一旁的丹橘牢牢扶著她,抬頭間不著痕跡的打量對方,頓時一愣。那余大太太保養的極好,出乎意料的年輕貌美,吊梢眼,斜翅眉,顴骨偏高,皮膚白膩,竟有一番潑辣淩厲的成熟豔麗,看著不過三十上下的美婦人。

  那余大太太也不住眼的打量明蘭,從頭上金閃的五鳳朝陽赤金紅寶釵,到明蘭胸前的九節赤金瓔珞葫蘆項圈,下頭綴著的水頭極好的明玉,最後到明蘭隆起的碩大肚皮,她的眼神暫態一戾,然後大喇喇的坐下,受了明蘭的福禮。

  她也不與明蘭說話,只轉頭與身旁的余四太太道:「你適才說的是,嫣然是個有福的,公爹親自給她找婆家,能沒福氣麼?!」余四太太頓時意識到自己剛才的話得罪了長嫂,只好笑著不說話,自己默默坐下。

  「家裡的姑娘個個都有福氣,單只我的嫣紅命相單薄了,唉,也不知她走後這麼多年,還有沒有人給她上炷香。這孤魂野鬼的可憐……」余大太太氣勢逼人,逕自說著。

  「嫣紅姐姐這不埋在顧家的墳塚中嘛,」明蘭忍不住插嘴道:「何來孤魂野鬼之說。」

  余大太太被當中打斷,十分不悅,眼神銳利,盯著明蘭緩緩道:「……連個骨肉都沒留下,離孤魂野鬼也不遠了。」

  明蘭心頭一沉,堅決不接這個話題,從丹橘手中接過暖盅,輕輕吹著裡頭的湯水。余閣老一生強悍能幹,外能執掌朝閣,內能安家平事,老伴純善,兒女基本聽話,連幾個兒媳都是老頭自己出馬挑的,家庭氛圍單純簡單,這位填房余大太太潑辣厲害,估計是整個余家的例外,偏偏兒子還就吃兒媳這套,幾乎言聽計從,余閣老未免抑鬱。

  太夫人一見冷場,不慌不忙的笑道:「親家母說的什麼話,嫣紅這孩子雖在顧家日子不長,我卻是極喜歡的,說話爽利人又大方。哎喲喲,說句不中聽的,我比自己閨女還喜歡呢,親家母把閨女調教的這般好,卻是顧家對不住她了……」說著,她忍不住聲音哽咽了。

  明蘭冷眼看她,腹誹著這麼好的材料不去當演員可惜了。

余大夫人聽著心酸,也泣道:「早知道她跟顧家沒緣分,我也不叫她嫁過來了,平白害了性命,這才幾歲的年紀呀……」太夫人格外善解人意,一口一個親家母,不住的自責,表示沒照顧好余嫣紅全是顧家的責任,她一邊摁著帕子,一邊哽咽著:「別說親家母心裡受不住,便是我,想起嫣紅那孩子的好處,也是心裡堵得慌。也是廷燁的不是,成親沒多久就往外跑,留著嫣紅獨個兒孤零零的,這才一病不起……」

  啊呸!你個老妖婆,你乾脆直說是顧廷燁害死余嫣紅的好了!什麼‘成親沒多久就往外跑’,那些武將家眷呢,人家男人一出去就是幾月幾年的,那還不得死個百八十回呀!什麼‘獨個兒孤零零的’,你上有公婆,下有妯娌,老公出門沒兩個月你就掛了,說好聽了叫夫妻情深,難抑思念,說難聽了是按捺不住寂寞,離不開男人!

  根據顧廷燁第一次婚姻的火爆程度,前一條顯然不適用余嫣紅,丫個老妖婆,你到底是在替余嫣紅說話呢,還是在埋汰她呀!

  ——明蘭滿心的腹誹,卻只好打肚裡官司,默默忍氣聽著。

  「沒法子,女婿當初求的是嫣然,由是不喜嫣紅,冷落也是難免的。說句不孝的,既如此,公爹又何必硬要從中作梗……」余大太太越說越沒遮攔,連素來好脾氣的余四太太也忍不住皺眉,明蘭總算逮著個機會,趕緊插嘴,半調侃道:「您這話就不妥了。怎麼叫從中作梗呢,那是余閣老早年說好的呀。餘閣老幾十年前就‘有言在先’,怎麼也比余大人幾個月前的‘有言在先’再先上那麼些罷。」

  此話一出,余四太太忍不住莞爾,半嗔的瞪了明蘭一眼。

  余大太太無語,足足瞪了明蘭半盞茶,才被太夫人的一聲輕咳轉回神來,她對著明蘭,語氣硬邦邦道:「我們今日前來,實有個不情之請。近年來,我公爹身子愈發不成了,特意來京城尋醫,幾日前起已不省人事……」

  明蘭大吃一驚:「余閣老病了?」她轉頭看著余四太太。

  余四太太含淚點頭:「自上個月起,便時不時暈過去,這次尤其兇險。那日爹爹剛吃了藥,人瞧著略清醒些,他說…他說…」她為難的看著明蘭,似是難以說下去。

  余大太太嘴角含著譏誚:「你若說不出來,便由我來做這惡人了。那日老爺子人略有些清醒,道他一生無憾,如今兒孫繞膝,唯獨嫣紅早夭,可憐連個子息都沒留下。後來咱們又請了清風觀的玄元真人,真人說,若是衝衝喜,不定就好了。」

  明蘭慢慢睜圓了眼睛,心裡不住下沉。

  「……這便有了念頭,給我那沒福的女兒過繼個兒子,一來以後也認給她墳前供碗飯吃,二來叫我公爹有個慰藉,倘若就此能醒過來,你也是功德一件,倘若……」余大太太便如事先排練了許多遍一遍,說的十分流利,「也能叫老人家走的安心些。一舉兩得,你說呢。」

  她直直的盯著明蘭,似想立刻就得了答覆。

明蘭一時吃驚,脫口而出:「那要過繼誰?」她轉頭去看太夫人。

  「不是賢哥兒。」太夫人悠哉的搖著團扇,含笑道,「自年前廷燁與我說,賢哥兒是老三唯一的兒子,哪有出繼給人的。我深覺有理,本也沒法子的,偏巧了,恰有個絕佳的人選。來人,把他們帶上來罷。」

  一茬接著一茬,明蘭有些目不暇接,轉頭間,卻見向媽媽帶著一大一小兩個身影進來。向媽媽身後的年青婦人進屋後,便盈盈跪下磕頭,口裡清脆道:「曼娘給諸位請安了。」她又拉著身邊一個六七歲模樣的男童一道下跪。那男孩似是懼怕,低聲道:「昌兒給長輩請安。」

  這麼多日來,明蘭頭一次真吃了驚,他們是怎麼從顧廷燁安排的地方出來的?!

  太夫人笑著轉頭對眾人道:「老二那會兒糊塗,說來也是年少不懂事,在外頭置了個外室,後有了一兒一女。姑娘就在老二媳婦那兒養著呢。」

  余大太太得意:「這昌哥兒我瞧著乖巧伶俐,與其留在外頭,不得認祖歸宗,還不如就記入嫣紅名下了罷。」言下之意,暗指明蘭善妒,才致使昌哥兒不得歸宗。

  明蘭倒吸一口涼氣,心中如火燒般憤怒起來,她不顧身子不靈便,忽的站起來,提高嗓音冷笑道:「諸位好周全的想頭!」她先對著太夫人,毫不掩飾眼中的蔑視,「您真是個大能人,就沒您不知道的。別說家醜不可外揚,以侯爺今時今日的身份,年輕時的事家裡人遮掩還來不及呢,您只差滿京城嚷嚷去了。」

  太夫人有些端不住臉了,冷聲道:「我也是為了……」

  明蘭利索的打斷她:「您是為了誰,為了什麼,顧家上下都清楚,就不勞您多說一遍了。」然後不待太夫人發怒回嘴,她又轉向余四太太,柔聲道,「我是個什麼人,四嬸嬸是知道的,今日我對事不對人,若有得罪,萬請恕罪。」

  余四太太起身,臉上又是歉意又是為難,連聲道:「我知道你的難處。」頂著不孝的大帽子,還有個六神無主的病弱婆婆,她明知這事不妥,卻也不敢不來。

  明蘭微微點頭,然後才轉向余大太太,一字一句道:「嫣紅姐姐是侯爺的原配,這不用您提醒我也知道。若嫣紅姐姐身後留有子息,這世子之位定無二選!可嫣紅姐姐並無一男半女!」余大太太神情大變,警惕的盯著明蘭。

  只聽她繼續道,「今日諸位說要過繼……」她冷笑一聲,高聲道:「這昌哥兒若記到嫣紅姐姐名下,以後又該如何算呢!是庶出呢,還是原配親子!」

  余大太太被堵了一下,隨即譏道:「說這說那,還不是怕昌哥兒搶了你肚裡這個的世子之位?你還別不服氣,填房就是填房,不是原配!」她這話一出口,立知自己失言了,深恨自己氣暈了,說話口不擇言。

  明蘭頓時笑出聲來,她忽爾正色道:「明蘭受教了。不過承嗣大事,乃宗族根本,明蘭只是做媳婦的,不敢置喙。只問大太太一句,嫣然姐姐嫁人後,嫣然姐姐的生母也是無有後嗣的,倘若叫過繼一個孩兒,為余家長子嫡孫,您答是不答應?」

  余大太太怒聲道:「你敢放肆!」

  「是誰放肆?」明蘭恨恨的針鋒相對,「許多年前,侯爺年少輕狂,曾想叫這曼娘進門,老侯爺和太夫人因她出身戲子,咬死了不肯。如今倒好,老侯爺過世了,他的話沒人聽了,一轉眼,竟叫個戲子生的來做甯遠侯世子?敢情餘家是存心來和顧家過不去的?!」

  這話一出,門口跪的曼娘迅速抬頭一瞥,明蘭也正好轉頭去看,視線一對,卻見曼娘眼神犀利怨毒,並無初見自己的驚慌,明蘭立刻知道她早就知道自己的。

  明蘭不去理她,這個時候沒功夫憐憫,只有敵我。

  余大太太氣的渾身發抖,半天說不出話來,忽的眼神閃爍了一陣,然後咬牙道,「我姑娘死時還不到十七歲,你們顧家總得給句話罷!」

  余四太太見此情形,忙拉著明蘭道:「絕無此念頭!」

  其實余閣老也是那麼一說,她內心深處頗覺那只是老人家眼見滿堂兒孫時的感慨之言,只是如今長兄如父,自己夫婿又不是官身,說話未免弱了些,外加那什麼玄元真人一通忽悠,好似不聽從余大太太的吩咐便是不孝,這頂大帽子太厲害了。

  「咱家只是想著嫣紅青春夭折,實在可憐,想叫她有個後,絕無摻和顧家立嗣的意思。」余四太太滿心發自肺腑,連聲道,「你們若是信不過,待顧侯回來後,召集眾族人說個清楚,寫下字據。可是……」她泣聲道,「能否先把事兒辦了,爹爹他,他……怕是撐不住了。娘說,倘若你不願意,明兒她親自來求你,去求盛老太太,給你們下跪!」

  她再忍不住,掩面哭出聲來,余老夫人一生和順弱質,此時只能終日以淚洗面。

  明蘭深吸一口氣,這才是她最怕的。

  她敢於向任何敵人宣戰,打的過就打,打不過她可以跑,還可以耍賴裝蒜,可她沒辦法對余四太太鋒利尖銳,更沒法子對會那個撫著自己鬢髮叨叨關懷的余老夫人尖刻厲害。

  電光火石間,心念一閃而過。

  「哎喲!我肚子疼!」明蘭忽捧著肚子叫了起來,滿臉痛楚的彎了腰。

  余四太太大驚失色,連忙來攙她,叫她小心坐下,一旁的丹橘十分配合的上前扶住她,連聲叫人,外頭等著的眾人聽見了,頓時一股腦兒湧進屋內,扶的扶,抬的抬,有問病痛的,有連聲哎喲的,還有低聲責怪的。還沒等太夫人反應過來,崔媽媽已領著人將明蘭帶走了。

  旁人一陣錯愕,余大太太氣憤之極,追到門口大聲道:「只消你們夫人不是要生了,明日我還來!」余四太太又慌又急,忙勸阻道:「還是別了罷,別弄出事來!瞧她肚子這麼大了,委實是要生了!」余大太太一把甩開妯娌的胳膊,冷哼道:「要做好人你去做!老爺子這半口氣還吊著呢,這不孝的罪名我可不敢背!」

  屋內,太夫人依舊坐在位置上,一動不動,好似看著滿場好戲,只微笑著喝茶。

  ……

 明蘭面色緊繃,在屋裡走來走去,煩躁之極,其實她肚子一點都不痛,只是適才腦袋發暈,實在不知怎麼辦,這才使了她素日最不屑的招數——裝暈。

  可這招數不能老用,難道明天還裝?

  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明蘭心亂如麻,她不願就範,卻又難以拒絕余老夫人和余四太太。肚裡不住的罵那老妖婆,前頭是康姨媽,這會兒是余家,硬的完了,便來軟的,這還沒個完了。足足走了好幾圈,明蘭都沒想出個主意來,實在不行,要不……溜吧,她想到了走為上計,乾脆讓屠二他們護著自己回娘家生孩子,丟不丟人也無所謂了。

  ——還是不行,明蘭仔細一想,哀嚎著委頓。估計那一根筋的余老夫人會追去盛府,哀聲去求祖母,要是為著自己,讓這兩個老人垂暮絕交,那可真是罪過了。

  她不是傻子,樂觀的認為能一勞永逸。

  別說太夫人在一旁虎視眈眈,就是那個陰冷的曼娘就夠她頭暈的了。若真叫昌哥兒入繼余嫣紅,不論是否事先說明或立下字據,都是後患無窮,倘若自己的兒子有點本事還好,若是個軟弱好脾氣的,昌哥兒糾結些勢力,夥從些族人,到時鬧起來,真是無寧日了。

  明蘭抱頭坐倒在桌前,一籌莫展。

  想的腦門發麻之際,她忽覺得好笑,很多對鬧翻的怨侶,都會恨恨的來一句‘死了也不放過你’,不過大多不可能實現。如今余嫣紅卻是把這句話實打實的兌現了。明蘭又好氣又好笑,唉,也不知這位女士是怎麼死的。

  ——對了!余嫣紅到底是怎麼死的?!

  明蘭慢慢的直起身子來,在桌上撐著胳膊沉思,眼前一幕幕閃過,一張張面孔宛如影片般閃過,最後定格在太夫人嘴角那渾濁的笑意。

  不對,這事處處透著不對勁。

  根據她對餘家的瞭解,余大人素來熱衷仕途,所以喪妻後,硬是娶了父親並不滿意的上峰家的庶女為填房,至於余大太太……哼,她今日也見到了。這樣的一對愛鑽營又不肯吃虧的厲害夫妻,為何到如今才來登寧遠侯府的門?!

  余嫣紅嫁入顧家,不到一年就死了,無論怎麼說,都是顧家對不住余家,若是如此,當後來顧廷燁飛黃騰達之時,余大夫婦為何不來要求續娶余家之女呢?!

  余四太太的女兒嫣容今年要及笄了,嫣然曾提過,她還有個恰比嫣容堂妹大一歲的庶出親妹,也就是說,那女孩去年剛好及笄。如果說,親生女兒捨不得,可滔天富貴在眼前,余大太太不至於善良到連庶出女兒也捨不得罷,更別說余家堂房還有許多女兒。當時連彭家都敢厚顏無恥的來顧家攀親,為什麼更有資格更有底氣的余家不來呢?!

  非但沒來求親,顧余兩家,連日常走動也一概全無。原本明蘭認為這是余家跟顧廷燁生了怨氣,拒絕往來,可如今看來,似乎又不是如此。

  那顧廷燁對余家,對早逝的元配妻子又是什麼態度呢?就算曾經是怨偶,人死了,也該有幾分歉疚或不忍吧。明蘭苦苦回憶起來。

  還是不對。顧廷燁的樣子,不像是有任何歉疚不忍之意。

成婚這麼久以來,夫妻倆心意相通,從朝堂到居家瑣事,幾乎無話不談,便是曼娘這個敏感話題,顧廷燁也偶爾會提及幾次,自嘲自己年少輕狂,可是獨獨對余嫣紅,顧廷燁隻字未提,似乎是有意避開。顧廷燁並非涼薄寡恩之人呀,為何會這樣呢。

  那麼,結論只有一個了。

  明蘭思緒漸漸清晰,可這個假設太大膽了,她不敢貿然下賭注。思忖片刻後,她叫來丹橘,低聲吩咐:「你去找常嬤嬤,不用她過來,只要她說句話……前頭那位余夫人到底是怎麼死的?她可知道。」

  丹橘用力點頭記下,又遲疑道:「若常嬤嬤也不知呢。」

  「若她也不知……」明蘭捏拳在嘴邊,緩緩道,「那就問她,余夫人過世後,侯爺當時情狀心緒如何。若叫她來猜,她覺著那位余夫人是怎麼死的呢?是否顧家有對不住她。」

  丹橘細細咀嚼了一番,心裡明白明蘭的意思,趕緊出門而去。

  ……

  萱芷堂內。

  向媽媽在太夫人耳邊低聲說了幾句,太夫人聽後,微微皺眉:「又去找那老貨了?」

  「您說,那老貨可知內情……?」向媽媽憂心道。

  太夫人思量許久,才緩緩搖頭:「應該不知道。若是知道了,咱們就得變動計畫了……」

  「那紅綃呢?」向媽媽依舊擔憂,「倘若她漏了口風。」

  太夫人笑出聲來:「除非請北鎮撫司動大刑,否則,她是絕不會說的。」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8-24 05:04 PM

第174回

  一上午過的硝煙四起,明蘭提著筷子,對著滿桌佳餚,頭一次知道什麼叫做味同嚼蠟,想著與其吃了消化不良,還不如少吃些。撂下筷子,明蘭在屋裡走來走去,捧著大肚皮又笨拙遲緩,焦躁不安的活像只紮了枚鐵釘在肉墊上的肥貓仔。

  崔媽媽瞧著扎眼,終忍不住將明蘭按在榻上,板臉道:「天大地大,還有生孩子大麼。夫人且好好靜養,實在不成了,咱們就躲到莊子上去,看哪個尋的著。」

  明蘭一愣,一想之後,頓覺大好主意,到時帶著穩婆和一應人手,悶聲不響的躲到溫泉山莊去,等那老妖婆和餘家的人找到時,估計她早生完了。想到此中妙處,明蘭心頭一陣輕鬆,遂依從崔媽媽的意思老實去睡覺了,晚上沒睡好的人,午覺總是特別香,更美妙的是,一睜開眼,隔著琉璃珠簾,只見常嬤嬤正坐在廳間的桌旁與崔媽媽輕聲說話。

  「常嬤嬤,你怎麼來了。年哥兒如何了?」想起至今還在養胳膊的小常年,明蘭一陣歉疚,一邊抬手讓崔媽媽給自己穿衣裳。常嬤嬤臉色凝重,說話卻很黑色幽默,「夫人說的什麼話,老婆子又不是仙丹,年兒能看著當藥吃,一時半刻也離不得。」崔媽媽頓時忍俊。

  新換過一身乾燥清潔的夏衣,明蘭摒退左右,又叫小桃和丹橘看在門口,崔媽媽坐到中挺,常嬤嬤屋裡只剩自己,才低聲開口:「夫人的意思,丹橘適才都與老婆子說了。」

  明蘭忍著心急,還得先表白一番:「不是我不懂事,愛打聽,可如今人家都打上門來了,偏那余家與我有些情分,忌著打老鼠摔了瓶子,迫不得已才開口的……」

  常嬤嬤的兩隻手皺褶蒼老,實實的蓋在明蘭的小手上,低聲道:「夫人是什麼樣的人,老婆子還不知嗎?這麼些日子下來,夫人半句都不曾問過侯爺的過往。」

  其實她曾為難過,若明蘭問起曼娘的事,她說是不說;顧廷燁沒示意,她擅自就說,可不說又怕明蘭不悅。好在明蘭從來都不多問一句,叫她心裡既鬆了口氣,又是敬重。

  「前頭那余夫人的事……」常嬤嬤沉吟著,明蘭手心攥緊,覺著自己的心肝都在抖,「老婆子委實不知。余氏夫人是怎麼沒的,侯爺半句都不曾提過。」

  明蘭心頭掉了塊石頭,大眼難掩失望:「侯爺連嬤嬤都不曾說?」

  常嬤嬤緩緩抬起頭,神情凝重,:「…那時,燁哥兒跟老侯爺鬧翻了,一口氣咽不下,說走就走,我勸都勸不住。可才過個把月,他又慌急忙從南邊回來了,我問他怎麼了,他卻不肯說。沒過多少日子,侯府就敲起了雲板,說那余氏病故了。」

  這麼快?明蘭一陣疑惑,輕問道:「當時侯爺是個什麼情狀?」 常嬤嬤緩緩搖頭道:「說不好,不大對勁。」明蘭賣力鼓勵她:「嬤嬤想著什麼,但說無妨。」

  常嬤嬤點點頭,細憶起來:「原先我以為燁哥兒回的這麼急,應是得了侯府的信,為著余氏病重才趕回的,可後頭看著又不像。我因憂心燁哥兒在裡頭受欺負,常使錢叫人去侯府外頭聽消息,余夫人既病的那般重,可侯府卻不曾請過一位太醫,老婆子當時就疑心了。」

  明蘭大是佩服常嬤嬤,握著她的手,用眼神鼓勵她繼續說下去。

  「還有一處。」常嬤嬤語速更慢了,「記得燁哥兒回來第二日,吃酒大醉,又不肯家去,便來了老婆子處。我服侍他睡下,他牙關咬的死緊,半字不說。那會兒老婆子就奇了,哪有老婆病的快死了,男人還喝成這般,我家哥兒雖有些脾氣,卻不是那沒心肝的混帳,那余氏再不好,到底是夫妻一場,我家哥兒不會如此……」

  「興許侯爺是心存歉疚,是以喝的大醉。」明蘭酸溜溜的推測。

  常嬤嬤的一雙老眼愈發像對倒三角,繼續搖頭:「樣子不像。哥兒的性子我知道,他不是只嘴上說好聽的人,若真覺著對不住人家,必會實心去償。他的模樣,倒像是滿肚子的委屈怒氣說不出口,氣極了,這才借酒澆愁。」

  這評價說到明蘭心坎上了,顧廷燁是個實在人,喜歡用實際行動來表示他對恩怨的看法。因段成潛待他有恩,他就丟下大肚子的老婆撈他弟弟去了(這個大爛人,明蘭忍不住暗罵兩句)。又因自覺對不住余嫣然,害她遠嫁雲南,所以悶聲不響的替段家弄了三年連份的茶引,被明蘭發覺後,還勒令她不許告密。直到明蘭拿嫣然的來信幾次聲明,嫣然是真的真的真的過的很好,他才考慮少干涉西南茶業的市場經濟。

  由是,倘若他真對余嫣紅十分內疚,按照他的行為模式,應該日夜陪在床前以慰藉病人,或持械去劫兩個頂級太醫來,甚至去皇宮搶些千年人參萬年王八來,都還比較靠譜些。

  「後頭那余氏亡故了,燁哥兒連出殯都沒等,便又走了。這一走,就是好些年。」想起往事,常嬤嬤不勝唏噓,「統共十來日功夫,只在餘氏沒了後的幾日,燁哥兒說了些子自己有眼無珠,錯識了曼娘,此後再無多一句。」

  照理說,死老婆是蠻嚴重的事,何況又是新婚妻子,還死的這麼迅雷不及掩耳,哪個正常的鰥夫不想找人說兩句呢,怕是連長柏都會多作幾首五言感歎一下結髮夫妻卻有緣無分。

  「那麼,依嬤嬤的意思……」明蘭聽的眼睛發亮。

  常嬤嬤低下頭,反覆思量。

  當初她不是沒起疑過,也曾旁敲側擊過兩次,說‘年輕輕的,怎麼說病就病,說沒就沒了呢’,可顧廷燁始終避過不談。不過依舊叫自己看出些蹊蹺,顧廷燁臉上雖不露,但舉止言行間,她能察覺出顧廷燁那似帶著厭煩意味的回避,提也不願提,仿佛最好完全沒有這件事情。而顧廷燁的性格,不是逃避之人。

  「那余氏之死,當與燁哥兒無有干係。」常嬤嬤一字一句的吐出來,神情鄭重,「非但無干,且那余氏當是出了大過錯的。」至於和顧家有沒有關係,她卻不敢下定論了。

  明蘭深深的出了一口氣,有些輕鬆。說句事後諸葛亮的話,其實她也有這種感覺。

  既如此,那麼余家的反應就能對上號了。他們自覺有愧,所以不曾追究計較余嫣紅之死,也不敢叫顧廷燁續娶余家女為填房,更不敢再擺岳家的架子常來常往。在今早之前,顧余兩家的行為都很符合這個推論。可又是什麼給了余大太太包天的膽量,居然上門來尋釁?!

  明蘭好生疑惑,一再苦苦思索;忽然間,腦中一道靈光閃過。今早爭鬧,余大太太提及顧廷燁時,那陣不自然的眼神閃爍躲避,莫名叫明蘭記了起來。

  「……那余氏過身前後,侯爺可曾與余家打過交道?」明蘭忽問道。

  常嬤嬤呆了一呆,趕忙道:「應當不曾罷。哥兒心煩的很,連喪事都沒過去,就忙不迭的又走了。」

  宛若一道裂縫,撕開混沌已久的黑夜,滿腹的疑慮終有了一個最合理的解釋。明蘭用力的舒緩的吐出一口濁氣,緩緩站起來,托著後腰走了幾步,忽回頭而笑。

  「咱們且不論余家姐姐是怎麼沒的,反正應當是自尋其咎,余家有愧。這是件決計不好說出口的事,是以知情的人極少。這事在顧家,大約只有老侯爺,太夫人,還有侯爺知道,在余家,只有余大人和余大太太知道,余家其餘人當時在登州,應是不知的。」

  「那為何余大太太還敢……」常嬤嬤一陣糊塗,這年頭做了虧心事的人哪來的膽子。

  「因為有人從中作了梗。」

  明蘭站在當中,微微而笑,「一直以來,余家大房都自認理虧,咽下苦水不敢聲張,更不敢滋事。可有個人,最近忽尋上門去,對余大太太說,當初之事,侯爺並不知情。」

  常嬤嬤瞇縫的眼睛倏然睜開,神情大震。

  「侯爺知道自己知情,我們也知道侯爺知情,太夫人更知道侯爺知情,可餘家卻不知。當初事發之時,兩家都猝不及防。之後的喪事,還有善後,定都是由太夫人辦理。」明蘭小心推敲著當時的情形,越想越合理,「出事時,余家又愧又慚,必不敢細問。」

  常嬤嬤漸漸抓住重點了,隨著明蘭的思路,緩緩接下去道:「然而,最近卻有人與余家說,其實這事燁哥兒並不清楚,若是好好遮掩,不定能含糊過去。」

  至於那人是誰,她們倆都心知肚明。

  明蘭緩緩坐到常嬤嬤面前,微笑道:「不但如此,那人還許諾種種好處。余大人仕途不順,餘閣老卻日子不多了,倘若能過繼一子在余氏名下,那孩子必得認余家為外祖,將來興許還有沾光助力的機會。」而這些種種,余家其餘人是不知的。

  「……這不是詐人嗎!」過了半響,常嬤嬤才回過神來,「騙得了一時,也騙不了一世呀。待哥兒回來,不都穿幫了?」

  「余家,本就只是一枚棋子。」明蘭的笑容有些冷,「一旦我鬆了口,由著他們到外頭吵吵去,說是已得了顧家的應承,典儀以後再辦,先緊著給余閣老沖喜,余家辦上幾桌酒水,叫昌哥兒人前人後拜見一番,弄它個木已成舟,倒楣的不過是余家和侯爺。」

  到時,顧廷燁的難堪可想而知,不但年少時的輕狂要被重新提出來羞辱一番(搞不好還有言官來湊熱鬧),還有承嗣難題,除非他狠下心除了那孩子,不然真是後患無窮。

  至於余大夫婦,就像康姨媽一樣,一旦利用完了,那人又怎會管他們死活呢?

  常嬤嬤倒吸一口涼氣,失聲道:「好毒計!」

  她呆了半晌,正待問明蘭該如何對策,卻見她怔怔的仰頭出神,不由得出言相詢。

  「這件事,鞏姨娘大約也是知道的罷。」明蘭抬頭凝思。

  當初,余家陪嫁過來的人手,早已攆的攆,賣的賣,或發還給余家,只有紅綃留著;她自小陪在余氏身邊,應當一清二楚。到如今,明蘭才終於明白,為何顧廷燁對這麼個我見猶憐的女子總一臉厭惡;有個清楚自己不與為人所知的隱秘的人在跟前,總是令人不快的。

  「這事,她一定籌謀了許久,光是空口白話,估計嫣然姐姐的爹也沒這麼輕信,還需一個人證。」明蘭思緒跑遠了,嘴裡喃喃著,「那陣子和四五兩房分家時;鞏姨娘總愛往那頭跑,那會兒我事多,懶得去管她。如今想來,那人定是那時尋機把鞏姨娘帶出去過,由她佐證侯爺的確是不知情的,如此,余大人才敢壯起膽子,這般造次!」

  怪不得那老妖婆非要挑在這個時候發難,怪不得鞏紅綃在那之後就老實的不像話,她還以為自己霸氣外露把人給鎮住了呢。

  常嬤嬤聽的咬牙切齒:「這賤人!這賤人!」她罵的是分別兩個人,「夫人,旁的人咱們管不了,先把姓鞏的這賤人捆起來!」

  明蘭苦笑:「人家想做的都做完了,還捆她作甚。唉,也罷,亡羊補牢,為時未晚。」隨即高聲叫了崔媽媽來,低聲吩咐叫人把紅綃看管起來,崔媽媽應聲而去。

  「夫人,現下咱們怎麼辦?」這次常嬤嬤著實有些慌了手腳。

  明蘭反倒鎮定了,世上第一等恐懼就是不知情,現在她多少有了些底,反而不怕了。她笑道:「還能怎樣?以牙還牙唄,咱們也使一把詐術。」

  常嬤嬤明白她的意思,驚疑道:「倘若余家不入殼怎辦?又倘若咱們都想錯了,怎辦?」

  明蘭歪頭想了想,攤攤手:「我已叫齊了護衛隊,若真沒轍了,我帶上細軟,嬤嬤帶上年哥兒,咱們到山裡的溫泉莊子避難去。那裡易守難攻,看哪個能打上去?!」

  常嬤嬤啞然,乾瞪眼出氣。

  明蘭歎息,不到真擋不住了,還是在府裡生孩子比較穩妥,畢竟準備了幾個月,一應物件人手都是齊備的,真到了山上,缺這少那的,就是緊急去找太醫,怕都來不及。

  ……

  美美的睡了一覺,伸著懶腰起了床,又連著扒了兩碗飯,明蘭抹抹嘴,鬥志激昂的等了一上午,直到吃午飯了,還是木有人來踢館,只好又去睡午覺。等到再次睜眼時,毫不意外的聽到綠枝夾雜著咯吱咬牙聲的通報:「余家又來人了,還在小花廳!」

  明蘭頗有一種‘渴戰已久’的振奮感覺,十分霸氣的一揮手:「更衣,見客。」其實她更想喊的是‘關門,放狗’這句話。

  再見余大太太,明蘭有充分的時間把她從頭到腳打量一番,是怎麼樣的膽氣和臉皮,能夠這麼上門來鬧(前提是自己推測正確)。余大太太叫她看的渾身發麻,卻依舊能翻個很有氣勢的吊梢眼過來,然後威嚴道:「怎麼說罷?你應是不應。」

  很有黑社會談判的架勢嘛;明蘭左右看了看,笑道:「我還當今日能拜見余老夫人呢。」

  余四太太臉上頗帶了幾分倦意:「娘本是要來的,她身子不好,我們好容易才勸住了。」

  「四嬸嬸至孝,難為您費心了。」明蘭微笑的十分溫和,然後轉頭對著一旁看好戲的太夫人和鬥雞般的余大太太,「若叫老夫人聽了咱們的話,沒准也得躺倒了。」

  余大太太神色一凜:「你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只道,倘使我硬是不肯,伯母又待如何呢?」明蘭慢吞吞道。

  余大太太一肚子火氣,冷笑一聲,高聲道:「我那苦命的孩兒,嫁到你們顧家不到一年,就喪了性命,好歹給個說法罷!倘若覺著我不夠分量,我這便請婆母,旁的耆老來!」

  余四太太見氣氛緊張,忙道:「明蘭,你別急,這不是為著我家公爹嗎,也就走個過場,衝衝喜,叫老人家高興一下。」

  「唉喲,我苦命的女兒喲,可憐你早死在顧家,連個捧瓦罐的都沒有……」感覺上來了,余大太太竟還哭號起來,可惜沒有眼淚。

  「伯母先別哭,聽我說見事兒。」明蘭趕緊擺手道,「昨日您走後,恰好有人來我,那是侯爺自小信重的一位嬤嬤,便是在外頭那幾年,也是這位嬤嬤照料的。」

  明蘭笑眯眯說著,滿意的看到余大太太止住了假哭,疑惑的聽著,她繼續道,「嬤嬤見我滿臉官司,便問我情由,我說了過繼的事。嬤嬤大吃一驚,只拍桌子大罵‘豈有此理,好厚的臉皮’,余伯母,您道這是為何?」

  余大太太臉色漸變,直覺反應的去看太夫人,太夫人朝她微笑,以眼神示意,余大太太回過頭來,強硬的瞪著明蘭:「我還真不知了!」

  好個不見黃河心不死!明蘭心中冷笑,開始下賭注,臉上卻愈發笑的溫厚:「聽了嬤嬤的話,我猶自不信,嫣然姐姐何等的溫良淑德,嫣紅姐姐怎會如此?!」

  余大太太開始臉上泛青了,還用力咬唇死撐著。

  「是以,我就將鞏姨娘帶了來問話。說起來,她也是余家人,伯母最近可見過她?」明蘭輕飄飄的擲出這句話,細細觀察余大太太的表情,只見她明顯停了一拍呼吸,明蘭笑了笑,繼續道,「她說了好些事與我聽,我這才曉得為何侯爺從來不願提起嫣紅姐姐。」

  余大太太撐不住了,開始身形搖動,余四太太聽的雲裡霧裡,只看著妯娌發呆。這時,坐在那頭的太夫人忽的輕笑一聲,悠遊道:「紅綃可不是多話的喲,難不成有人嚇她打她了?」

  明蘭連頭也不轉,笑眯眯的盯著余大太太:「聽說鞏姨娘是在您跟前大的,她的性子您最清楚不過。她是個聰明人,知道在府裡也就這樣了。餘下的,無非是前程二字。有人能許她的,我翻個倍添上,您說,她會如何?」

  余大太太呼吸粗了起來,無措的再去看太夫人,這次連太夫人也變了神色,她只知鞏紅綃昨夜起已被看管起來了,再難與外頭傳消息,細裡如何,她也不清楚。

  「鞏家老娘還在罷。我許她母女團聚,一輩子夠用的銀子,良籍,田莊,回頭再招個贅婿,生個兒子,比什麼不強?伯母,您說呢?」

  明蘭故意壓低了聲音,顏色溫柔輕慢,湊到余大太太跟前,故意緩聲緩氣道,余大太太艱難的咽了一口空氣,看著明蘭,滿臉驚疑不定,連自己嗓音發顫了猶自不知:「……你,你是說,侯爺…他早就…」

  「親家母!」太夫人高聲喝斷,人已立起。

  余大太太憮然住了口。

  明蘭從鼻子裡哼出不屑來:「這些日子來,我原先還覺著侯爺對余家不理不問,有些不好,自知了其中底細後,叫我說一句呀……」她忽的冷了臉色,面上盡是譏諷之意,「哼!還能叫嫣紅姐姐依舊躺在顧氏墳塋中,受著顧家子孫的香火供奉,已是仁至義盡,全了兩家的體面了!可歎人心竟還不足,竟上門羞辱,道是顧家好欺負嗎?!」

  余大太太似是連指尖都蒼白了,坐在那裡搖搖欲墜,余四太太也漸聽出些門道來,觀今日情形,竟是侄女在顧家犯了大錯,說不好還是醜事,想起自家居然還敢上門來鬧,這不是生生把顧侯得罪狠了麼?!她頓時嚇出一身冷汗來,慌張無措的望著明蘭。

  明蘭轉身坐向她,柔聲道:「四嬸嬸,我料你也是不知的罷。」

  余四太太連連點頭,苦聲道,「為著公爹的病漸漸重了,我和你四叔這兩個月才從登州趕來的,如何知道?」

  明蘭微微側了側眼神,意有所指道:「四嬸嬸,你是個明白人,可別跟伯母似的辦糊塗事,叫人當了槍使,給餘家惹下大禍。」

  余四太太順著明蘭的眼神,看了眼太夫人,再看看自家委頓不振的大嫂,思忖片刻,心頭漸漸敞亮,事已明白五六分了。

  明蘭斜眼看著余大太太,清楚的吐字:「過繼之事,萬難從命。倘若余伯母依舊不肯饒過,便請使出手段來罷,我如今身子重,待侯爺回來後親往余府一趟,將嫣紅姐姐當初的事,跟余大人另余家族人好好說道說道,論個明白!」

  余大太太呻吟一聲,不知真假的半暈了過去。

  余四太太深吸一口氣,已知此事實是個大大的笑話,今日越早結束越好,當下扶起妯娌便道,「明蘭,這兩日是我家唐突無禮了,我們這就回去,侯爺若有氣……」她自己也覺著難開口,只能深深的看著明蘭,「萬望你念著舊情,擔待一二。」

  明蘭歎了口氣,和氣道:「四嬸嬸,別說我和嫣然姐姐的情同手足,便是您待我的情分,老夫人和我祖母的情分,也是在的。」

  余四太太鬆了口氣,趕緊叫了丫鬟來幫著扶住余大太太,跟太夫人都不多說一句,便低頭匆匆告辭了。

  「太夫人若是無有旁的訓導,我這便歇息去了。」明蘭看著她們離去,也慢慢站起身。

  「慢著。」

  太夫人目睹了全部經過,暗歎終遇上對手了,原本計畫要拖延許多日子的計策,全都提早叫破了,好在她早有準備。

  明蘭緩緩的轉過身,挑眉道:「太夫人還有何見教?」

  太夫人也不說話,只揚手朝旁邊的丫鬟揮了揮。

  側邊的三折紫竹門簾被輕輕卷起,一對母子低頭而進,恭敬的站在當中,向明蘭和太夫人福了福,女子脆生生的嗓音,像是敲擊在戲臺上的唱和。

  「曼娘見過太夫人和夫人了。」

  明蘭再度緩緩坐下,好整以暇的等著,只是身旁的丹橘和綠枝快兩眼冒火了。

  太夫人笑的有恃無恐,依舊用她那不疾不徐的調子道:「過繼一事,既那餘家都不爭了,我也就不多話了。不過,」她指了指昌哥兒,「這孩子到底是侯爺的骨肉,總流落在外也是不妥,是以……」

  「是以,我這做嫡母,應當寬大為懷,將這孩子接進府來,認祖歸宗,是也不是?」明蘭不耐了,肚腹有些隱隱作痛,下墜之感忽明顯起來,她直接截斷老妖婆的話,替她說完,「可昌哥兒不是侯爺不叫進府的嗎?哦,是侯爺一時糊塗,拉不下面子,我這做主母的,當賢良淑德為本,好好勸說侯爺,是也不是?」

  聽著這一番連譏帶諷,太夫人臉皮似乎抽搐了幾下,明蘭看的有趣,繼續一溜串下去,「還有,倘若昌哥兒進府了,自也不能落下曼娘。留子去母,太傷天理,有違人和,怎可叫人家相依為命的母子骨肉分離呢?所以,曼娘也當進府,是也不是?」

  向媽媽見主子被連連搶白,沉聲喝道,「請慎言,夫人敬重長輩的禮數哪裡去了?」明蘭笑的很賴皮:「原就是為著敬重,怕長輩累著,替她把話都說了不是。」向媽媽氣結,太夫人沉著臉,她這把年紀了,總不好和小媳婦鬥嘴,太失身份了。

  「只有一事,明蘭實在不解,」明蘭笑嘻嘻道,「當初老侯爺可是堅不肯叫曼娘進門的。咱們不能因著老侯爺過世了,就不拿他的話當回事了呀。」

  太夫人面無表情,似是也動了氣:「老侯爺的意思是,不可叫曼娘在正房太太進門前到府裡,免得落了親家的面子。也是嫣紅年輕,性子躁,不肯容人,不然早叫她進門了。」

  明蘭大是佩服,也不留口德,笑道:「昨日當著余家的面,您還把嫣紅姐姐誇的跟朵花兒似的,這會兒就成‘不肯容人’了?什麼話都叫您說盡了,我可真見識了。」

  太夫人大怒,拍案待罵,明蘭嬉皮笑臉的連忙舉手打住,「是我的不是,我錯了,說話沒個遮攔,您是出了名的好脾氣,想來也不會和小輩一般計較罷!」太夫人氣息起伏了幾個回合,生生壓了下去,忽想起自己的臺詞都叫明蘭給搶了,接下去該說什麼呢?

  明蘭瞧她臉色變化,好笑道:「既要叫她們母子進門,好歹讓我問兩句話罷。」

  太夫人忍著氣點頭。

  明蘭去看下頭的曼娘,卻見曼娘也在看自己,她臉上頗有些驚訝,似是被自己剛才那番表現給煞到。看她帶著輕視的神情,大約是在想,這麼個沒教養的丫頭怎麼哄住顧廷燁的呢,明蘭很想替自己表白一下,其實她平常絕對是溫良恭儉讓的五好青年。

  「夫人,」曼娘已低下頭去,聲音哀如空谷幽蘭,回蕩在屋中,「曼娘出身卑微,原不敢有甚奢望,只幼子可憐,無能無父。請夫人垂憐,給我們母子一條活路罷!」說著便跪下,連連磕頭,又拉著昌哥兒也跪了。

  這許多年的東奔西跑,她的容貌早已不復光鮮,只一把好嗓子還在。

  明蘭四下看看,深覺四周觀眾委實少了些,可惜了這般大腕的角兒,曼娘此番是媚眼做給了瞎子看,自己根本沒有感動,反而肚腹開始一陣陣輕輕的抽痛。

  「那年在登州見著夫人,曼娘有眼不知泰山,衝撞了夫人,請夫人勿要責怪!」她磕頭愈發起勁,「那日聽夫人替余家大小姐出頭,哪知日後夫人會歸了顧氏……」言下之意,暗指明蘭行事不檢,言行不一。

  明蘭一點都不氣,只淡淡道:「我沒你聰明,婚姻大事只知聽長輩的。長輩叫嫁,我就嫁了,哪裡知道這許多計較。姑娘高看我了。」

  曼娘一窒,一時停了哭求。

  「聽你說話,有副好嗓子呀。」明蘭忽道,沒頭沒腦的一句話,曼娘也沒料到,愣了一下,反應迅速的哽咽道,「奴家命苦,自小四處討生活。」

  「看你唱功身段俱是上乘,只可惜托了女兒身,不能登臺獻藝。」明蘭不聽她表演,只微笑道,「聽說你最愛唱的是《琉雲翹傳》?便是後來跟了侯爺,衣食無憂後,依舊時常在家裡唱這支曲兒?一段段拆開了唱,尤其是那段‘探花郎雪夜追佳人,琉璃女泣血表心跡’,於無人時,你更是一字一句反覆的唱。」

  曼娘完全愣了,掌心微微發涼,這是她心底的隱事。

  「咱們都是女子,你跟我說句老實話。」明蘭滿臉的笑容,一副熟稔的口氣,「你可豔羨那琉璃夫人?」曼娘張了張嘴,不知如何回話。

  明蘭替她回答,對著太夫人笑道,「我真是廢話了,自是豔羨了,不然怎麼脫了賤籍後,還日夜唱這曲子,生怕人家不知道她原是做什麼行當的。」

  曼娘臉色煞白,狠狠的咬著下唇。

  毛氏兵法有雲,要打自己的仗,不能讓敵人牽著鼻子走。敵人想打平原仗,你就逼它打山地戰,敵人想正面對決,你就遊擊擾敵。所以,曼娘想談身世可憐,明蘭就談藝術追求,曼娘想拿兒子說事,她就繞開這個話題。

  「高學士捨下一身錦衣榮華,拋卻恩師和雙親的期許,眾叛親離也要娶了琉璃夫人,真是羨煞我等一干平庸女子了。」明蘭玩味的看著曼娘,「觀你行事,也不像那貪圖舒適安逸的,攜子幾千里追隨侯爺,是個有大志向的呀。莫非……」她笑了笑,「莫非你想效仿琉璃夫人,叫侯爺也不顧世人成見,明媒正娶了你?」

  「不!」便是再日思夜想的念頭,曼娘也直覺的否掉了,正想說‘小女子出身卑賤,如何敢有這個念頭’,卻又被明蘭打斷,只聽她玩笑道,「你要小心喲,一樣的話說多了,當心菩薩聽見,就當真了。」

  曼娘一咬唇,竟真說不出口了。一旁的太夫人聽的瞠目,有心幫忙,卻不知從哪裡插嘴。

  「這也沒什麼。」明蘭忍著肚腹下墜的酸痛感,半調侃道,「人有上進之心,是好事。你不進侯府,不要安逸日子,只要侯爺這個人。正可見你有識人之明,知道侯爺是囊中之錐,他日必能破囊而出,遠勝於那等狗眼看人低的!」

  一邊說,一邊有意無意的瞥了太夫人一眼,直把人氣了個仰倒。

  曼娘不再說話,收斂了可憐模樣,只沉著眼色,死盯著明蘭。

  「可到了到了,你還是沒能成第二個琉璃夫人。」明蘭不懼她的目光,越生氣越好,只逕自道,「你機關算盡,依舊沒有名分,非但不能進門,連兒子都不能認祖歸宗!」

  「你——!」曼娘的喉嚨竄出滿含怒氣委屈的一聲。

  「你可知這是為什麼?」明蘭搶道。

  曼娘一雙怒目只瞪著明蘭,宛如一隻蟄伏的雌獸,蓄勢待發要撲上去。

  「我來告訴你。」明蘭也不再笑了,神色認真,「你最大的錯處,就是沒明白,真喜歡一個人,就該為他著想。」

  「侯爺心裡仰慕父親甚矣,嘴裡說的再狠,也想父子和睦;若琉璃夫人是你,她早就離開侯爺,絕不叫他們父子因你而不斷爭執生隙。侯爺想娶個賢慧的大家閨秀,若琉璃夫人是你,她早就扭頭就走,絕不礙著侯爺的前程,而非如你,反去登州攪了親事。侯爺想一雙兒女平安康泰,若琉璃夫人是你,她定好好教養孩兒,讓他們自立堅強的成人,而不是把稚齡女兒扔下,又拖著三四歲的兒子遠走天涯。我問你一句,現如今昌哥兒識多少字了,讀了多少書了?」

  明蘭語氣平淡,卻字字句句如針紮。

  曼娘粗粗的喘著氣,她半生籌謀,盡皆歸於流水,如何不恨,齒縫裡卻迸不出一句話。她自小景仰琉璃夫人,處處想學她;她可以說明蘭是富貴出身,是站著說話不腰疼,可琉璃夫人當時的處境只有比自己更為艱難。

  「從始至終,你只念著自己。不論侯爺願不願,你的兒女如何,你只依著自己的念頭行事。你這樣,也配和琉璃夫人相比?!」明蘭刻意露出鄙夷神色,「有你這番死纏爛打的功夫,人家早在救助老弱貧苦無數,立起自己一番家業了!」

  那是個神奇的女子,種種才能也就不細說了,每次讀記載琉璃夫人的劄記,明蘭就覺著像在看《天方夜譚》,忍不住嚴重懷疑這是後人添油加醋的神話。其實活到琉璃夫人那個份上,有沒有那位高大學士死命相愛,已不很重要了,套一句政治課上的話,她找到了自己的人生價值,並過的很快活。

  曼娘雙眼赤紅,手指幾乎把地毯摳出洞來,滿心怨毒的瞪著明蘭。

  「自然了。」明蘭最後補充,語氣再度溫和,甚至透著一股憐憫,「最最要緊的,是侯爺從來不像高大學士喜愛琉璃夫人那般喜愛過你。這便俱休矣了……」

  這句話成了壓垮曼娘的最後一根稻草;那一瞬,曼娘渾然不知自己在做甚,只瘋了似的要撲上去,卻叫丹橘帶來的丫鬟們死死壓住。旁邊的小男孩已被嚇壞了,瑟縮著發抖,曼娘嘴裡猶自低低詛咒著,「你這賤人……」

  明蘭轉頭看著太夫人,涼涼道:「您還要叫她進門嗎?」太夫人旁觀的異常震驚,嘴唇動了幾動,沒有說話。明蘭再次轉過頭,見曼娘已漸漸喘勻了氣,明蘭道:「放開她罷。」

  曼娘漠然的抬起頭,滿臉都淚痕,這次明蘭相信她不是裝的了。

  明蘭看著那瘦弱的小男孩,心中無不難過,忽柔聲:「你若還有心,也該替這孩子好好打算打算。莫叫他跟著大人受苦了,我聽說他身子一直不好。捫心自問,男人討媳婦,是要相夫教子,你連個孩子都教養不好,哪個男子會敬重愛慕。」

  曼娘低著頭,喘著粗氣,一陣陣的仿若雌獸在咆哮。

  第三陣酸痛襲來,明蘭深覺不好了,便巍巍顫的站起來,臉上現出痛楚神色,丹橘慌了,連聲問著,明蘭在她耳邊低聲道:「這疼的不對,大約是要生了。」

  丹橘忍住驚慌,高聲道:「來人,抬軟輦子過來。」旁邊的丫鬟立刻應聲出去叫人,丹橘則扶著明蘭小心的走過去。明蘭忍出一口氣:「沒事,我走的動。」她的身體素質很好,不會這麼脆弱,就是現代社會,要生產了也得先坐車到醫院。

  看明蘭這幅模樣,太夫人微微起疑,不知是昨日的狼來了劇情再現,還是真到了生產日子,她與向媽媽交換了眼神,猶自遲疑。

  地上的曼娘咬了咬牙,忽的起了一陣狠意,一把抓過身邊的兒子,抱著起來,看似往明蘭身旁的柱子沖去,像是要撞頭,嘴裡還大喊著:「不叫我們娘兒倆活命,這便都不活了罷!」

  屋內眾人皆慌,丹橘和綠枝雙雙攔在明蘭身前,還是小桃機靈,身手敏捷之下,使足力氣斜裡衝過去,一下撞在曼娘身上,生生把她撞倒在地上。

  「來人!把這居心叵測的押起來!」向媽媽搶先道。

  明蘭看了她一眼,此時她肚腹發作起來,沒功夫計較,只能先回去了。不過今日基本大獲全勝,還是很令人愉快的,至於曼娘和昌哥兒,不該由她來處置,等顧廷燁吧。

  ……

  一回到屋裡,崔媽媽早備好了一切,兩個穩婆也緊張等待著,明蘭卻意識模糊起來,便如躺在雲端上,忍受著一波波浪潮般的陣痛。憑良心說,這種感覺很奇怪,似乎並不怎麼疼,只是酸脹的厲害,腰腹以下酸的幾乎叫她想哭。它母親的,怎麼會這麼酸?會酸到痛!

  也不知過了幾個時辰,汗水浸濕了衣裳,連睫毛似都是濕漉漉的,外頭天色暗了下來,耳旁的聲音猶自喊的起勁,以崔媽媽為首的婆子們宛如啦啦隊,無非是‘吸氣’,‘忍著疼’,‘省著力氣別喊’,‘使勁’,‘就好了’之類翻來覆去,就跟一部壞了的老答錄機卡帶了。

  屋裡點起燈來,星星如夜空,配上本已滿眼的金星,倒也相映成趣。酸痛積累到臨界點,明蘭深覺著自己快死了的時候,忽的外頭一陣瘋狂的呼喊,咦?不像是自己的啦啦隊呀。

  她鼓足離去睜眼開一縫去看,卻見窗外竟然詭異的紅映半天。

  「走水了!走—水—了!」外頭眾人混亂的呼喊著。

  明蘭忽的清醒了,在詛咒遍大混蛋小混蛋之後,她直想大喊一聲:那老妖婆原來留著這手呢! 能氣死自己最好,氣不死就請祝融來發威!廷燦,康姨媽,余家,曼娘,原來都是煙霧,人家根本預備了狠手!可恨自己防東防西,還是棋差一招。

  她只是個法院小書記,本就不是宅鬥專家,這些年學的勤勤懇懇兢兢業業,居然還是不怎麼夠用?!唉,現在只能指望屠二領著的護衛隊能頂用了。

  大約是太生氣了,不知哪裡生出一股力氣來,明蘭咬緊牙關,抵住一口氣使勁,忽的褥墊間一陣濕熱,近乎瘋狂的痛感似乎找到了一個出口,瞬間張牙舞爪奔襲而來,可人世間所有的奇跡卻在這一刻到來,激烈的宣告著生命的到來。

  外頭震天的鑼鼓聲,走動聲,還有吵雜聲,都掩蓋不住穩婆幾乎變了調的尖叫。

  「——出來了!出來了!是個哥兒,是個大胖小子!」

  漫天紅霞中,人為的惡意火災現場,這個折磨了她大半年的小混蛋終於肯出來了。

  明蘭失去意識前的最後一個念頭是——趕緊看看他的手腳,是不是十個腳趾,十個手指的說!



第175回

  一股帶著辛甘味的酸苦滲入齒頰,明蘭悠悠醒轉,此時眼前映入崔媽媽憂心的面容,她正拿著一把銅胎琺瑯細嘴小壺給自己灌著參湯,口中道:「夫人,不要緊罷。」

  明蘭擺擺手,她之前滿腦子思慮,想的頭暈眼花,又老牛拖車般的使了近七八個鐘頭的力氣,好似連日不休備戰至奧數決賽,之後緊接著跑了全程的馬拉松,身心俱疲到了極點,這才昏睡的厲害,此時她努力坐臥起來,渾身無力,聲音啞啞的,「給我瞧瞧孩子。」

  一旁的穩婆連忙將裹嚴實的繈褓送了過來,滿面都是笑容,連聲道,「是個又白又俊的胖小子!恭喜夫人,賀喜夫人了!」

  明蘭手臂沒力氣,只能就著崔媽媽的胳膊去看,頓時苦笑不已,紅紅皺皺的肉團哪來的又白又俊?不過倒的確肥壯,看著就圓頭圓腦,胖鼓鼓的小臉頰,輪廓清晰的鼻樑,腫腫的眼瞼下頭是一條秀長彎弧的眼線,很瞧不清五官如何,只是不斷發出小動物般的聲響。

  「適才哭的可得勁了,嗓門大的快把屋頂震翻了,是個健壯的哥兒!」崔媽媽笑的眼角都沁出了眼淚,「這會兒怕是哭累了。」

  明蘭虛弱的點點頭,儘量鎮定道:「賞!大夥兒辛苦了,都重重有賞!」

  屋裡的丫鬟婆子紛紛躬身道謝。

  明蘭喘著氣,背後靠著軟墊子,艱難的把小東西攬到自己懷裡,然後鬆開衣襟叫他試試吮吸,兩旁的婆子有些發愣,哪有大家夫人自己哺乳的,可崔媽媽卻幫著在托住孩子。經過無數次的辯論,她早被說服了,乳母依舊請著,不過先叫明蘭喂著試試。據說初乳好的不得了,既能健體又能增強抵抗力,在這個嬰兒夭折率普遍偏高的時代,一應黴素疫苗全無,明蘭怎麼也不能放過。況她上無公婆管束,下無妯娌掣肘,此時不行權什麼時候用?!

  小傢伙軟的不可思議,蠕動的小嘴巴一觸及母親的肌膚,居然自動產生反應,挨挨蹭蹭的湊著吮起來,雖然吸力不大,但卻看得出他很是拼命。兩邊輪流試了好久,小東西依舊鍥而不捨,除了中途停下來兩次咧嘴哭幾聲,表示抗議做白工外,繼續埋頭努力空吸,禿禿嫩嫩的牙床用力咬著食物來源,圓滾滾的小腦袋不屈不撓的挨在自己胸前,明蘭覺得又好笑又感動,親著他禿禿的小腦門,這是個強壯堅韌的小生命呢。

  在崔媽媽和兩個婆子輪流說了十一遍‘算了罷’之後,小混蛋的努力終於奮鬥出了成果,吮出了珍貴的初乳,看著小傢伙閉著眼睛賣力吞咽的模樣,霎時間滾燙的淚水湧出了眼眶,為了這個小肉團,明蘭忽覺得,吃再多的苦都是值得的。崔媽媽也背過身去偷揩著淚。

  明蘭累的幾乎脫力,把孩子看了又看,從透明粉紅的小手指小腳趾,一直到他那皺成一團的小耳朵,新生兒吃不了多少,把孩子交給崔媽媽後,明蘭這才又睡下,至始至終她都沒注意到外面早沒了沖天的火光,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寧靜通明的燈火;不過就算注意到了,大約她也只會說一句‘屠二爺好樣的,回頭大大的有獎’。

  明蘭這人,大約天生警覺性奇差,這一覺睡的格外悠長,再度醒來時,已是天光大亮,屋內原有的那一股血腥污濁氣不見了,也覺著身子清爽整潔不少,大約崔媽媽趁她入睡之時,已為自己稍稍清理過身上的汗汙。床邊坐著一個滿臉胡茬的高大男人,正定定的看著自己枕畔的一個大包袱,他的一隻手將伸未伸,仿佛想摸摸那包袱,卻又不知如何下手。

  明蘭定了定神,住睛一看,頓時一陣火起,這些日子所有的辛勞艱難都浮了出來,一股腦兒歸咎於這不頂用的男人,她不顧乾澀的嗓子,莫名興奮起來:「你這無信的,捨得回來了!你走時怎麼說的?這會兒天下太平了,你倒來了!你你……」

  屋裡尚站著幾個丫鬟婆子,崔媽媽一陣尷尬,連忙叫丹橘把人都帶出去,顧廷燁倒臉皮頗厚,一點不以為忤,還笑著把明蘭壓回榻上:「你身子乏的很,別起來,躺著也能數落我。」

  明蘭只恨不能撲上去咬他一口,卻看他一臉情意綿綿的看著那大包袱,明蘭側臉一看,卻見小嬰兒正躺在自己枕邊,濡濕的小嘴動了動,噗出兩個小泡泡,閉眼睡的香。

  「他生的真好看,胳膊腿壯實有勁,人也機靈。」

  顧廷燁的眼神溫柔的幾乎能滴出水來,情不自禁的把這個紅撲撲胖嘟嘟的小肉團子腦補的天縱英才文武雙全筋骨精奇,甚至還很體貼的笑嗔了明蘭一句,「咱們說話輕些,別吵了他。」明蘭一口氣沒繼上來險些就笑了。

  顧廷燁猶自入迷的盯著孩子,對明蘭道:「你不曉得,這小子多有勁兒,哭的聲響連我在院門外都能聽見,待大了,定是獨當一面的人物。」

  明蘭直覺的想反駁‘哭聲嘹亮頂多能當個歌唱藝術家跟獨當一面關係不大’,忽的心頭一陣驚訝,便問道:「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顧廷燁終於肯抬起一眼,臉上笑容倏的消失了:「府裡起火之時。」

  明蘭神色一斂,上下打量一番顧廷燁,發覺他身著一件半舊墨色衣袍,面帶風霜,足下馬靴處處破損,她這才想起目前的處境,掙扎著又要起來:「對了,外頭著火了…還有,太夫人她…還有余家……」亂麻般的連開幾個頭,明蘭都不知從何說起。

  顧廷燁心生憐惜,幫著明蘭坐起來,塞了只厚靠墊在她背後,低聲勸慰:「別急,我回來了,萬事有我呢。叫你受委屈了,都是我的不是。」明蘭鼻頭一酸,眼眶就濕了,低頭側過臉去,讓厚軟的枕墊吸幹自己臉上的淚水。顧廷燁見了,心裡也是不少受,他素不會對女人說軟話,只能傾身子過去,緊緊抱著明蘭,輕輕拍著她的背。

  要說不委屈是假的,姚依依深刻記得自己兩個死黨懷孕時的情形。死黨一的老公是個妻奴,為著老婆半夜想吃糖水罐頭,居然深夜穿警服去狂拍樓下社區小賣部的門,把開店的老夫婦倆嚇了個半死;死黨二更離譜,大中午抓耳撓腮的想吃油條,她那稅務局的老公只好一身制服一手紅票子,軟硬兼施的讓正在賣午飯的老闆重新去架油鍋。可她呢?

  明蘭窩在顧廷燁的肩頸上小聲抽泣起來。老公跑的人影不見,還吉凶未卜,家裡又端著個佛口蛇心的老妖婆,自己天天鬥智鬥勇,心力交瘁,又害怕又擔心,要不是自己心理素質過關,熬了過來,換個旁人倒是看看!

  崔媽媽瞧著不對,趕緊上前來勸:「夫人,月子裡頭不好哭的,趕緊收住,收住。回頭落了病可不是頑的!」顧廷燁心中著急,趕緊扭過明蘭的臉來忙擦一通,又連聲哄勸別哭,他素來不會對女人說軟話,想了半天,只能曲線救國:「你哭有什麼用,以牙還牙才是。待你身子大好了,我給你狠捶幾頓出氣如何。我定不還手!」

  明蘭叫他擦的面龐生疼,又覺得好笑,嗔道:「你搓麵團呢,還不放手!」她何嘗不知道他在外頭也不容易,功名難掙呀。

  「南邊的差事辦完了罷?」明蘭收了淚,接過崔媽媽遞來溫水帕子擦臉,千萬別說他是丟下工作跑回來的,她可不想兒子一生下來,老子就被皇帝狠削一頓。

  顧廷燁俯下身子,親了親兒子熟睡的小臉,小傢伙含糊的嘟嘟了兩聲,依舊緊閉著眼,不舒服的扭了扭圓圓的小身子,還吐出兩個泡泡表示不滿,他老子摸摸自己臉上的胡茬,很不厚道的笑了。隨後他示意崔媽媽把孩子抱下去,轉頭對著明蘭道:「自是辦完了正事,可若非萱芷園那位,我也回不了這麼早。」

  明蘭微微鬆了口氣,她有一肚子的疑問,一時理不出個頭緒,只能先問近邊的:「這話怎麼說?哦,對了,段小將軍的案子了了罷,他回來了嗎。」

  顧廷燁笑道:「成泳兄弟的案子不過小事。」

  「你們不會屈打成招罷。」明蘭玩笑道,到底是出了人命的,還是個良家婦女。本以為顧廷燁至少也得白自己一眼,沒想他居然長歎一聲,「當初事出蹊蹺,又迫在眉睫,我原先還真有這打算。幸虧,拖著公孫先生一道去了。」

  顧廷燁雖出身不錯,但年少受挫之下,倒也生了幾分尋常富貴子弟所沒有的自知之明;他擅行軍,卻並不擅斷案,是以非得捉著公孫一道去不可。公孫白石號稱精研刑名二十餘載,以他看來,此中疑點有二。

  其一,那枉死民婦是否為人所迫。其二,那酒樓是否一直向這戶民家要魚貨。

  明蘭細細一咀嚼,大覺這兩點極是切中要害,忍不住拍手叫好。顧廷燁著意將過程講的跌宕起伏,引的明蘭笑樂一番,無暇傷心憂愁。

  一經到達,先去見了猶如困獸般的段成泳,問明經過,隨即著人盤查。當下兵分兩路,公孫先生由衛士護著去明察暗訪,而顧廷燁則去會會大大小小的當地兵痞。既然吃酒在所難免,索性在自己地盤上設宴,不知出何原因,從總兵到衛所指揮使一直到遊擊將軍,這些兵頭的酒品好的出奇,都斯斯文文的不肯多喝,酒席間有俏丫頭穿梭,也絕不多看一眼。

  「大約是怕侯爺照小段將軍的案子,原樣給他們來一場罷。」明蘭聽的有趣,掩口淺笑,顧廷燁也覺得好笑,「真真小人之心。」他不過想纏住他們,好叫查案子無有掣肘。

  微服私訪外加堂審供詞,短短幾日,就叫公孫白石看出了端倪,迅速破案。

  首先,那女子雖是貨真價實的良家婦女,但那酒家卻是一直向城中某魚行要貨的,恰就在那幾日額外向這戶漁家要了貨。再次,明明那民婦家中的公爹丈夫小叔等所有男丁都好好的,為何要叫一女子去拋頭露面收貨錢,而且還是酒樓這種地方。

  從這兩處疑點下手,進而打開供詞的缺口,接下來便是一番順藤摸瓜,細細盤查,封建大老爺辦案,自少不了威逼利誘,再來些殺威棒嚇唬,然真相終是浮出水面。

  竟是有人拿住了那民婦的一雙兒女,並許以重金,要脅她以命行訛。一經事成,孩子即被放回,又送上銀兩,那漁家心知攀誣官員乃是死罪,更不敢說出真相,只能一口咬死。

  「末了,只一個守備出來頂罪。」顧廷燁暗含譏諷,「說是不忿成泳兄弟對地方衛所的將官們不敬,原只想戲耍他一番,沒想那民婦性烈尋死,這才釀出大禍來。哼,可惜拿不住他們一意逼死民婦的實證,最後也只好將那人撤職罰罪了事。」明蘭心頭一陣難過:「只可憐那漁家,無端端的天降橫禍,家破人亡。」

  顧廷燁也搖頭歎道:「公孫先生叫他們拿著銀子去外地謀生了。」他瞧明蘭神色,探手過去攬她一道坐在床頭,輕聲道,「你不氣我了?」

  明蘭躺在他懷裡,鼻端滿是塵土與汗水的味道,低聲道,「我知道你也是不易。你……你不曾受傷吧?」她直起身子,去摸他的臂膀胸膛,「我不過想,你若能早些回來便好了。」顧廷燁默了半晌,才道:「去了才知,兩淮官場,竟已糜爛斯。」

  經過近二十年的仁宗太平,地方上不但官商勾結,且文武串聯,小及市井幫派,大及京城勳貴,竟無不有關聯!不論查哪一出,最後牽絲絆藤總能扯出一大片來,饒欽差大人是皇帝精挑細選出來的鋼筋銅骨,也是煩不勝擾。原本撈出段成泳後,顧廷燁就想回京陪老婆,卻叫欽差一再懇求多留一陣,以助打開局面。

  「侯爺為國為民,直是叫人欽佩。那怎麼又回來了?」明蘭口氣酸溜溜的。顧廷燁很理所當然道:「我得來瞧兒子呀。」明蘭大怒,撐著胳膊用力推開男人:「你兒子在隔間呢,趕緊去罷!杵在我這兒做什麼!」顧廷燁朗聲大笑,摟著明蘭不鬆手,不住親她臉頰。

  崔媽媽正輕輕拍著嬰兒哄睡,聞聽隔壁傳來的笑鬧聲,頓時欣慰而笑,莞爾的搖搖頭,除了新找來的乳母頗有些詫異,滿屋的丫鬟婆子倒也見怪不怪。

  「兩淮著實不成樣子,必得狠狠整頓一番,我原本是想多待一陣,先叫人回京報個信,誰知……」顧廷燁把明蘭圈在懷裡,緩緩敘述著,「萱芷園那位,給我提了醒。」

  其實很多人不知道,自初掌兵那日起,顧廷燁就有排查細作的習慣。那時新帝甫登基,帝位不穩,裡外裡,不知多少別有用心的,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壞事的往往就是身邊人。這回去兩淮,從軍中陸續查出三四撥通風報信之人,幕後之人無非就是那些明暗勢力,這毫不稀奇,誰知最近捉出一人,審問之後竟供認是甯遠侯府指使。

  再問這細作,卻又說不出出面指使之人是誰,其實不問顧廷燁也知道是誰,若那人都算計到自己身邊了,那明蘭……他當時就嚇出一背的冷汗。一思及此,他便一意回京,反正皇帝要求的差事他已辦完了,幾次密旨上奏鹽務查辦情形,皇帝都是連連誇獎。

  欽差大人倒也通達,想著情勢已受控制,就不強留顧廷燁了。只把段成泳留下,說是‘與其叫不明情狀之人來,還不如叫已吃過虧的小段將軍留著的好’。段成泳自是滿心願意,想他好容易派一次差事,寸功未建卻吃個悶頭虧,正想著怎麼找回場子。

  顧廷燁無奈,只得好生叮囑段成泳一番,又把公孫白石拋在後頭慢慢走,自己則領一隊護衛快馬加鞭的啟程了。

  說來驚險。連日趕路,剛至寧遠街口,就見自家府邸上空黑煙滾滾,街頭巷尾人潮擁擠,爭相奔跑呼喊‘侯府走水了’。顧廷燁心急如焚,當下不管三七二十一,驅馬直入澄園,才知明蘭正在裡頭分娩,總算屠二等護衛家丁還算得力,牢牢護著嘉禧居周圍,是以火勢不曾蔓延過去。他這才鬆了口氣,再看萱芷園那邊風平浪靜,只澄園鬧的一片狼藉,頓時怒火攻心,一怒之下,他就……又放了一把火。

  「你你,你……居然去放火?!」明蘭大驚失色,老婆在生孩子,老公卻跑去放火,這種天才的創意不是一般人能想出來的。顧廷燁笑著把明蘭按回去拿錦被裹好,起身從桌上的紫砂小爐裡倒了杯溫水,遞到明蘭面前,「渴不?」

  明蘭一口喝掉半杯,呆呆的把茶盅還回去,顧廷燁接過去一口喝乾。

  「這些日子的事,郝管事已略略與我說了。」顧廷燁放下茶盅,坐到她身邊,輕輕撫著她的背,「一波接著一波,那賤人是存了心要折騰你。焉知這場大火後頭,她就消停了呢?若還有後招呢。是以,我也要叫她手忙腳亂。」

  「人家精著呢?怎麼會叫你燒著。」明蘭心有餘悸,如今她對太夫人的評價已上了一個新的臺階。顧廷燁失笑:「誰說我去燒她?我去三弟那院放了把火。」

  彼時尚未夜深,火勢一起,滿院子的人都安全逃了出來,只可惜損毀財務不少;眼見自己的親骨肉有事,太夫人心神大亂,再顧不得其他,一邊忙著去救火,一邊查看兒子可否無恙,又抱著孫子孫女好生哄著。

  明蘭輕輕歎了口氣,攻擊才是最好的防禦,這她也知道,不過自己總是縛手縛腳--惡意縱火屬於刑事案件唉!若有人命傷亡,最高可判無期甚至死刑的咩!

  「人沒事就好。」明蘭低低道。

  顧廷燁冷笑道:「你也替他們擔心?!」

  澄園大火,明蘭掙扎在生死分娩關頭,廷煒朱氏夫婦卻正在悠閒的逗弄孩子!想起這些,顧廷燁心頭一陣狠戾,直想刀刃上沾些血才好。明蘭低著頭,除了歎氣什麼也說不出來。

  「倒是嫻丫頭這孩子還有幾分良心。」顧廷燁總算臉上微露笑意,「小小年紀,竟敢跟大嫂爭論。既責怪自己母親不來瞧你,一見這裡起了火,硬是頂撞大嫂子,把屋裡大半人手派了來救火。這會兒,蓉姐兒也在她處。」自己那陰暗險惡的冤家大哥,滿肚子發了黴的爛計,居然能產出這等光明磊落的好筍,倒叫他驚奇了一番。

  明蘭終於長出了一口氣,這個世界總算還沒那麼絕望!她喜孜孜道,「我本也不指望大嫂子如何盡心,她一個寡婦人家,到底顧忌諸多。我早說了,我只是喜愛那孩子。」

  顧廷燁微笑著撫摸她的長髮,這不是物以類聚麼。

  說了半天話,明蘭又覺著乏了,加之心情完全放鬆,眼皮愈加發沉;顧廷燁輕輕拍著她,直待她沉沉睡去,才慢慢起身離去。

  門外早有人候著,郝管事笑道:「稟侯爺,人已安頓好了,不知是否去見……」顧廷燁淡淡的看了他一眼,郝大成頓時滿頭大汗,連忙斂去笑容,低頭道,「是,侯爺請這邊。」

  分花拂柳,澄園後山有一落整齊結實的排房,因為顧家人口少,這裡便俱空著,偶爾堆放些雜物。郝大成在前頭引路,顧廷燁緩緩跟著,走了約一盞茶功夫,來到排房東側角的一間屋前,門口有四五個粗壯婆子看著,見顧廷燁來,趕緊躬身下拜。

  郝大成低聲問:「裡頭可還好?」當頭一個婆子回話:「稟侯爺,已請大夫瞧過了。沒什麼要緊的,曼姑娘受了些輕微的皮肉傷,哥兒則驚嚇了些。」

  郝大成又看了顧廷燁一眼,揮手讓婆子們下去,上前去開了門,請顧廷燁進去,然後自己守在外頭,距五步而站。

  屋裡的佈置很簡單,只一桌四凳,另一副床榻,一把鏡臺盆架,洗漱器具俱全,桌上有茶水點心,屋角還設了冰盆。曼娘正抱著兒子坐臥在榻上,聽見門開響動,立刻抬頭去看,一見是顧廷燁,頓時喜出望外,一邊去攏鬢邊的頭髮,一邊站起身來,哽咽道:「二郎!」

  顧廷燁站在那裡,靜靜看了她一會兒,然後拉過一把凳子坐下。

  曼娘趕緊把兒子推過去,連聲道:「昌哥兒,叫爹,快叫呀。」小男孩怯生生的,挪著腳步,不住打量眼前的男人,卻囁嚅不前,曼娘朝顧廷燁笑道,「這孩子靦腆,在家裡時總想爹,這會兒倒不會叫了。」

  顧廷燁凝神看會兒男孩,放柔聲音道:「近來還咳嗽麼?」

  昌哥兒不安的抬起頭,看看父親,又看看母親,結結巴巴道:「…有時咳,有時又不咳…娘叫我吃藥…藥很苦…」

  聽他回答的七零八落,顧廷燁不由得皺起眉頭,這都七八歲了,連話都說不清,他轉頭對曼娘道:「不是給請了先生嗎?如今讀什麼書了。」

  曼娘心頭發慌,但她反應極快,立刻垂淚道:「是我沒能耐,大字不識幾個,怎麼教養的好。這才厚著臉皮,上門來求夫人收留孩子的。」

  「胡說!」顧廷燁當即斥道,「多少不識字的娘,不照樣養出讀書的兒子來。難道那些兩榜進士,各個都有個識文斷字的娘不成?」

  他久居上位,統帥軍伍,早已積威於內外,他這麼沉聲一喝,昌哥兒立刻嚇的躲到曼娘背後去,一副瑟縮害怕的模樣,顧廷燁看的更是皺眉,「特意給你們選了個風物和暖的莊子,不是叫昌哥兒多去外頭跑動玩耍嗎?怎麼還這般怕見人。」

  曼娘拿帕子揩著淚,泣不成聲:「沒爹的孩子,出去也是叫人欺侮,他自幼又性子老實,何必出去現眼呢!」

  顧廷燁沒有說話,只定定注視著曼娘,只見她哭的眼紅氣喘,聲聲如訴,便是火眼金睛,也很難分辨真假。可他知道,事實不是這樣的。那莊子是他細細挑的,先不說周圍原就有許多父親陣亡於軍中的孤兒寡婦,單說那是在昌哥兒名下的產業,又有誰敢欺負他們母子了。

  可是曼娘就有這個本事,稍有不察,就會叫她的眼淚和辯解給繞進去。

  「來人。」他忽的提高聲音。郝大成開門進來,低頭等吩咐。

  顧廷燁道:「把孩子先帶出去,叫婆子好好照料。」郝大成心知主子要和這曼娘單獨說話,便趕緊叫婆子抱了昌哥兒出去,昌哥兒本不願意,叫曼娘哄了幾句,才依依不捨的出去了。

  門再度合上,屋裡只剩兩人。

  曼娘一臉惶恐的站在當中,顧廷燁指了指一把凳子:「坐罷。」

  她才緩緩坐下。

  「當初……」顧廷燁露出疲憊的神情,「我可曾強逼你委身於我?」

  曼娘一驚,幾乎又要站起,過了片刻,才眼眶泛紅道:「二郎怎麼這麼說!當初若非二郎憐惜我孤苦,我早不知道死在何處了。是我…我自己願意跟著二郎的…」

  「結果,卻是笑話一場。兄長根本不曾棄你而去。是你給他銀子,叫他到外頭去立業的。」顧廷燁心頭泛起一陣苦笑,當初年少氣盛,還覺著自己英雄了得,救荏弱少女於火海。

  「不不…」曼娘急辯,「這是誰人污蔑,明明是哥哥卷了二郎給的銀子,丟下我自管跑了,數年後才回的。二郎你……」

  顧廷燁伸手打斷她,漠然道:「三個人說的。你兄長,單媽媽,還有原先你身邊的那個丫頭。就在你說兄長音信全無的那兩年,你們還時常互寄物件。」

  曼娘臉色發白,沒想到連這個也叫他查出來了。顧廷燁看著她,心頭竟是一片平靜:「嫣紅死時,我就和你說過了,你是不會拿空口白話來定人罪過的。何況,是你。」

  他又何嘗願意相信自己看錯了人,相信自己多年來生活在謊言中,相信自己多年便如個傻子般的叫人玩弄於鼓掌之間。當老父指罵曼娘時,當所有人都說曼娘別有所圖時,他一次次的替她辯解,為她的人品性情作保。沒想到頭來,反是自己全錯了。這是何等屈辱!

  「我許過你什麼嗎?」顧廷燁繼續追問,目光如針,將曼娘釘在座位上,將謊言釘在真相上,「我說過要娶你為妻嗎?我騙了你嗎。」

  汗水流下曼娘的額頭,再次沁花了適才上好的妝容。

  「起初,我就說過,我沒法子給你名分。你說,只要能跟在我身邊,無名無分也是甘願。」回憶起當初,字字句句俱是荒唐,可笑自己還全信了,還真以為遇著了個真心真意的紅顏知己,「後來有了蓉兒昌兒,你又說,不為自己,也為著孩兒們,求進府為妾。我為著怕你們受欺負,打聽到余家大小姐是個賢慧女子,便央了父親去求娶。誰知……」

  顧廷燁自嘲的笑了笑,對曼娘道,「你還瞧不上。」

  「二郎!」曼娘哀聲呼了一聲,撲到顧廷燁跟前,牢牢抱著他的腿,仰頭含淚道,「去余家,那是我一時糊塗。我心裡頭害怕,怕那余大小姐不容我,這才迷了心竅的!」

  「你從來沒糊塗過。」

  顧廷燁連手指都沒抬一下,只冷冷的往下看著,「一步步,一招招,你都算的清清楚楚。我終究如了你的意,背父離家。若非我對你存了疑心,若非嫣紅之事,我就該如你算計的那般,帶著你遠走江湖。然後以你為妻,對罷?」字字如劍,只說的曼娘啞口無言。

  「……那,有什麼不好?」

  曼娘眼中漫起一層奇異的光,把臉柔柔的蹭著顧廷燁的膝蓋,聲音柔美輕緩如吟唱:「當初,滿侯府的人都欺侮你。只有我待二郎是真心真意的。我不稀罕侯府的榮華富貴,我只要二郎,咱們遠遠的離了這兒,自己立起門戶。二郎有的是能耐,到時候,咱們一家四口,和和美美的過日子,做一對神仙般的快活夫妻,有什麼不好?」

  「說的好。」顧廷燁看著曼娘枕在自己腿上,伸手把她的頭緩緩抬起來,「你的盤算很妙。可你有沒有問我一句。我是否願意過這樣的日子?」

  曼娘呼吸陡然急促,眼神躲閃起來,顧廷燁扭過她的臉,認真注視這她,一字一句道,「我今日把話跟你說清楚,我從未有一日,想過要娶你為妻。」

  便是在當初兩人最和樂之時,他最大的願望,也不過是想好好對待這個可憐女子,叫她以後的日子能安享富貴,不再受人欺負。

  曼娘瞳孔急張,嘴巴開闔幾下,鼻孔翼張收縮,猛然間,她尖叫一聲:「你不想娶我?那你想娶誰?那些只會家長里短,自命高貴,又瑣碎無知的平庸婦人?!」

  顧廷燁聽了,居然笑了笑,「你說對了,我還就想娶這樣的平庸婦人。能相夫教子,能妥善理家,關照族人,裡外應酬,溫善平庸的婦人。而非你這般了得的奇女子!」

  聽得出話中的譏諷之意,曼娘生生哽住了,幾欲窒息,心中恨的幾想抓出把血來,她艱難的吞咽了一口空氣,緩過一口氣,頓坐在地上,哀戚道:「你不過是瞧我人老珠黃了,如今的新夫人年少美貌,你變心就變心罷。說這許多做什麼?天下男子多負心,只可憐我,一顆心全給了你,只落的如此下場。」

  顧廷燁忍不住又笑了,他常想,倘若曼娘是個男子,定是個棘手人物,每當他下決心想把話說死說絕之時,她總能把話題岔歪,不讓談話繼續下去。

  「一顆心?呵呵,為著你的這顆心,我始終覺著負疚於你,處處為你著想。」顧廷燁站起身,雙手負背,面窗而站,「可這幾年,我細想著,若當初我不出手,那你會是何等光景?」

  曼娘拿帕子捂著臉,心頭卻惶急。當初若非顧廷燁相助,自己兄妹的境況將何等不堪。

  「為了你,我多番籌謀,想給你們母子好的生活;又幾次忤逆長輩,連父親的最後一面也沒見著。」顧廷燁在屋裡緩緩走動,然後停在曼娘身前。「我對得住你,我始終都對得住你。」

  初入江湖那些日子,他手頭再緊,寧可自己吃穿粗糙簡陋,也定要省出銀子寄去京城,給曼娘母子花銷;直至今日,他終於可以理直氣壯的說這句話了。

  曼娘聽顧廷燁的聲音越來越冷,心知今日不妙,得想法子囫圇回來,便哀聲祈求道:「當初之事,算是我錯了。只求二郎瞧在孩子的份上,可憐可憐他…哦,蓉姐兒…她好久不曾見昌哥兒了,他們姐弟自小要好,怎好分開他們!」

  「他們姐弟既已分開這許多年了,也不見活不下去了。」顧廷燁淡淡道,「況且,蓉姐兒又有弟弟了。」曼娘猛然抬頭:「新夫人,生了個…兒子。」

  顧廷燁眼中浮起戾氣:「沒如你的意,他們母子均安。」

  曼娘宛如被抽乾了力氣,忽的直起身子,死死抱著顧廷燁的雙腿,尖聲道,「二郎有了嫡子,便不要可憐的昌哥兒了嗎?!你忘了,他小時候,你也抱過他,親過他的呀!」

  顧廷燁面無表情,聲音冷硬:「我要過他的,你忘了嗎。娶盛氏前,我與你好聲好氣商量過,我把昌兒接來。明蘭會好好待他,我也會好好教他。是你自己抵死不肯,這你也忘了?」

  「二郎好狠的心,便是新人勝舊人,也不能生生拆散我們母子呀!」曼娘哭的聲嘶力竭,「既那盛氏夫人這般好心腸,為何不能容下我!」

  「是我信不過你。」顧廷燁冷冷道,「你已叫我做了一次鰥夫,還想叫我做第二次麼。你這次進府來作甚?還敢抱著孩子去撞夫人,當我不知你的用意!」

  曼娘無話可說,只能哭道:「實實是盛夫人要燒死我呀!」

  「要燒死你的,是秦氏太夫人!」顧廷燁斷聲喝道。要不是他在廷煒院處放了把火,太夫人自顧不暇,估計他們母子就叫燒死了,「你明明看見向媽媽帶人過去放柴薪的,這當口了,居然還不忘栽贓別人,真是蛇蠍心腸!」

  「二郎!二郎!」曼娘扯著顧廷燁袍服下擺,苦苦哀求,「我是不好,可昌哥兒到底是你的親骨肉呀。你忍心叫他流落在外?我不進府也成,叫昌哥兒認祖歸宗罷,我只要每月,不,每年見他一次,不不,不見也成呀!」

  「不行。」顧廷燁背過身去,斬釘截鐵的拒絕,「如今你鬧了這麼一場,叫明蘭再如何教養昌哥兒。」而且他也信不過昌哥兒,七八歲的男孩子,想鬧怪容易的很,自己七歲時已會往廷煒小床上丟蒼耳棘了。況且他此時性子也定了一半,若有仇恨,怕也埋下了,待他一日日大了,如禍患在臥榻之側。說句涼薄的話,他是不會拿嫡子去冒險的。

  曼娘不哭了,一把抹乾眼淚,冷笑道:「張口明蘭,閉口明蘭!她如今可是你的心肝寶貝了,你又怎知這回沒瞧錯了人!沒准又是個能做戲的!」

  顧廷燁笑著轉過身來,「你以為我還是當年的二愣子?我是怎麼查你的,就是怎麼查明蘭的。我信她,不是因她三言兩語,是看她行事。要論聰明,她不在你下;端看這陣子,其實她有的是法子整治那幫賤人。」

  想起明蘭,他不由得心頭發暖,深吸氣道:「非她不能,而是她不願。她跟你不一樣,她心底有根線攔著,知道什麼能做,什麼不能做!似你這般傷天害理?哼。」

  早在成婚之前,他就細細查探過盛家內宅,對明蘭而言,最有想像力的陰謀,大約就是在父親面前裝裝哭,或者乘人不備扔塊豬油在姐姐座位上。這樣的品性,也許迂腐牽扯了些,可是正直可敬,叫人滿心信任。

  聽男人說話的字裡行間滿是情意,曼娘又妒又恨,心頭火熊熊燃燒起來,正想發幾句狠,顧廷燁忽蹲□子,對著自己道:「當初,是你替昌哥兒作的決定。你是知道我的,說出口的話,就不會收回。此生此世,昌哥兒都不會入顧氏族譜,叫他自己另立門戶罷。」

  「你,預備怎麼處置我們?」曼娘木木道。

  顧廷燁站起身,思忖片刻,道:「京城你們不能再待著了。我會著人將你們送回你徽州老家。到那裡,你們可以置辦田產,重新過日子。我會跟地方官吏打招呼,不會有人為難你們母子的。昌哥兒,便當沒我這個父親罷。」

  「那……我呢?」曼娘泫然欲泣,「我這輩子,就這麼完了嗎?」

  顧廷燁面帶譏誚:「當初我叫你把昌哥兒給我,然後自去好好嫁人。可你說自己都這個年紀了,也嫁不了什麼好的,若連兒子都沒了,就再無依靠了。為了這句話,我才留昌哥兒在你身邊的。怎麼,又變卦了?」

  曼娘抬起頭,怔怔的看著男人:「你就這般厭棄於我?連見都不想見我了。」

  「說實話。」顧廷燁看了她一會兒,靜靜道,「我是怕你。」

  心機,耐性,堅忍,曼娘就好像常嬤嬤故事裡的蜘蛛精,織下一張張又黏又密的網,鎖定目標後,便將之活活困在其中,怎樣也掙脫不得。若再叫她糾纏下去,他甚至覺得,只有殺她一途了。離開她,仿若逃出生天。

  「我今日給撂下句話。」顧廷燁走到門邊,忽回頭,看著猶自坐在地上的曼娘,「你若有急難之事,可叫人來通傳於我。昌兒到底是我的骨肉,我不會坐視不理,但倘若……」

  他面冷如霜,目含戾氣,緩緩道,「你再敢踏入京城一步,或藉故尋上門來,不論何事,一次,只要有一次,我就叫你永生永世也見不到昌哥兒!」

  後面一句話他沒說出來,但曼娘知他甚深,深知若真到了那步田地,帶走昌哥兒之後,就是他處置自己的時候了。

  說完這話,顧廷燁用力打開門,一腳踏出去,頭頂是耀眼的日頭,後山林子吹來的清風,怡人醒腦,他深吸了一口氣,沉聲道:「明日要早朝,叫備好車馬。」

  顧廷也微微轉頭,遠遠望向萱芷園方向,冷笑道,也該收拾他們了。

  郝大成恭謹的應下:「小的領命。」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8-26 09:27 PM

第176回

  聽到曼娘已叫人送走的消息,明蘭默默親了親兒子的小臉,常嬤嬤坐在一旁,歡喜的把孩子接過去,又哄又逗,連日的發愁苦悶一掃而空,笑的春風滿面,她身旁站著蓉姐兒,不言不語不哭不笑,木愣愣的,眉頭鎖著愁思,她這兩日一直如此。

  那日,曼娘眼見回天乏術,叫著死活要見女兒一面,顧廷燁冷笑著答應,急忙趕來的常嬤嬤親把蓉姐兒領來。母女離別數年後相見,情形卻只能以詭異二字來表:一邊是驅動全身力量,鼻涕眼淚的來表達母愛之深,以及當初的情非得已,而另一邊卻是木木的不知所以。

  不出常嬤嬤所料,唱念做打一番之後,曼娘便哭著叫女兒向父親求情,又拉出兒子來叫相見,要是姐弟倆能互抱著痛哭一場,外加一個心碎的母親,那就更煽情了。

  可惜蓉姐兒叫送進侯府時才四五歲,昌哥兒就更小了,姐姐看著弟弟覺得陌生,不知說什麼好,而弟弟壓根認不出姐姐,場面冷的可笑,根本煽不起來。

  「快來瞧瞧你弟弟。」

  常嬤嬤笑著把孩子托過去些,蓉姐兒伸脖子來看,嬰兒發出依依呀呀的聲音,圓滾滾的大眼黑白分明,小女孩笑了笑,臉上有些淒然的意味。明蘭心有不忍,柔聲道,「今兒你也累了,回去歇歇。嫻姐兒來過了,說明兒先生要查功課的,你去溫書罷。」

  蓉姐兒低低的應聲,輕抬腳步出門,轉身時連裙角都未動,只腰上繫的翠色薄錦如意絛子微微揚動優美的弧度——她已早不復當年那個倔強不馴毫無禮數的野丫頭了。

  明蘭望著蓉姐兒出門的背影輕輕歎氣,常嬤嬤瞧了,便安撫道:「夫人放心,這兩年蓉姐兒的書不是白讀的,她曉得是非好歹。」

  母女相見,蓉姐兒從始至終都低頭不說話,曼娘從楚楚可憐的哭求,到慍怒,到用力拉扯女兒,常嬤嬤認為,若非旁邊有人看著,她大約還會掐幾下。眼見盤算落空,曼娘只能絕望的質問顧廷燁,忍心叫她們骨肉三人分離嗎?

  這時,蓉姐兒忽的開口了。她道,若娘願意,她這就離了侯府,隨母親和弟弟到山村去——這話便如正中了靶心,饒曼娘口舌再靈便,也一時回應不出。

  過了好半晌,曼娘才淒悽楚楚的解釋,當初是為著蓉姐兒的前程著想,才叫她留在侯府的,並一再叮囑蓉姐兒千萬莫忘了自己和昌哥兒。誰知聽了這話,蓉姐兒竟怔怔的反問:「那弟弟的前程呢?你當初又為何不肯了。」曼娘答不出。蓉姐兒神色木然:「你留我在這兒,可是想給夫人添堵?」這是她見到生母後,說的唯一一句話。

  曼娘當時就要撲上去打她,常嬤嬤一把抱著蓉姐兒躲過,兩邊婆子們趕緊把曼娘制住了往外拖走,她猶自不甘心的瘋狂大罵‘沒良心’,‘忘恩負義’云云。

  明蘭不敢置信:「她真這麼說?」

  常嬤嬤輕輕哦聲哄著孩子,轉頭對明蘭笑道:「那蜘蛛精也就那麼些能耐了!我領姐兒過去時就對她說了。她那沒心肝的娘找她,也就兩樣,不是叫她幫著求情,就是叫她…那話怎麼說來著…」她皺眉想了想,「哦,叫蓉兒身在曹營心在漢。」

  就是說,要蓉姐兒一邊受著明蘭的種種照料和關心,一邊要永遠記得自己那可憐的娘,要多在顧廷燁面前多提起她們母子倆,若能給明蘭再使些絆子那就更好了。

  常嬤嬤育兒經驗豐富,手法更是嫺熟,才兩下哄過搖過,適才還十分活潑的嬰兒,已是東倒西歪的昏昏欲睡了;常嬤嬤輕手輕腳的將孩子交過去,由崔媽媽抱著去了隔間。

  她目送丫鬟婆子們出去,才轉頭與明蘭笑道:「還沒恭喜夫人呢。哥兒真是好模樣,濃眉大眼的,人也壯實有勁。瞧他適才吃奶的樣兒,又吞又咽!能吃能睡就是好!」

  明蘭苦笑著搖搖頭,自己存量不夠,小傢伙吃得幾口就告罄了,只好求助外援。

  「夫人。」常嬤嬤望著明蘭怔忡的面容,小心翼翼道,「您莫要再想那賤人了,她老家在綿州一個偏僻地界裡,山高水遠,水路不通。她這回去了,想是也不會再回來的。」

  明蘭愣了下,笑道:「嬤嬤想左了,我不是在想這個。只是……」她略歎了口氣,「當初,侯爺到底是怎麼遇上她的?」事到如今,她若再一句不問,就顯得虛偽作假了。

  提起這個女人,常嬤嬤真是滿心感慨,時至如今,也沒什麼不好說的了;她抬手捋了捋鬢髮,思忖一下,才開口:「那是我家上京的第二年,自得知顧白兩家為何結親的前因後果之後,燁哥兒和老侯爺愈發不和了。」

  若說之前的顧廷燁還只是半自卑半自暴自棄的生悶氣,那在得知真相之後,他定是悲憤難言,明明是顧氏上趕著求來的姻緣,卻人人嫌棄的看著自己,明明是白家救顧氏於危難,可那些自命高貴的顧家人卻用鄙夷的口氣談論亡母。

  常嬤嬤很是傷感:「燁哥兒一口冤枉氣無處可說,只能照舊的打人生事;那年,他和一個惡少別苗頭,牽連了一個模樣俊俏的戲子,眼看那對戲子兄妹要遭難,燁哥兒看不過去,便出手救下了他們。」

  明蘭輕問:「那唱戲的,就是曼娘的哥哥?」

  常嬤嬤無奈的點點頭:「那會兒,我們一家住在京郊鄉下,待哥兒來告我時,他已收留了那對兄妹。我跟哥兒說,戲子到底是下九流,不要多沾,免得叫人閒話,趕緊給些銀子,叫他們走就是了。燁哥兒雖性子沖了些,人卻不糊塗,立刻應了。誰知……」

  她的口氣充滿了嫌惡,咬牙道,「那戲子竟撇下妹子,卷了銀子自己跑了!」

  「真的?」明蘭訝異,世上竟有這麼狠心的哥哥!

  「假的!」常嬤嬤朝天翻著鬆弛的眼皮,「後來燁哥兒才查清,是那賤人演的一場好戲,叫她哥哥拿了銀子去外頭做生意,她好留下來纏著哥兒。」

  明蘭有些發愣。這女人可真敢想敢做呀。

  「如此,一個孤苦的弱女子,無親無故,無依無靠,誰也不知該如何辦,只好先把她安置在一處宅子裡。燁哥兒還提議,叫老婆子收了她做幹閨女,我卻是不願。可不知為何,我就是不喜這女子。」常嬤嬤凝思回憶,「老婆子總覺著,她那雙眼睛看著就不老實,不本分。」

  對於一個在家計最艱難時都不願賣身為奴的有志老年婦女來說,她的理想是穩健的走在良民的道路上,然後大踏步的朝更高的目標前進,她怎麼肯收一個戲子妹妹做義女。

  明蘭微笑道:「老人家就是有眼力勁。」

  常嬤嬤只是苦笑搖頭:「早知後來的事,還不如讓我收了她,免得哥兒遭罪。」她頗有悔意,「那賤人手腕厲害,時時生些事端,一忽兒裝病,一忽兒說那惡少又來尋人了,引得燁哥兒時常去看望她。唉,哥兒那時才十來歲,少年郎血氣方剛的,那賤人又慣會狐媚諂人,這一來二去的……」她為難的看了明蘭一眼,接下去的話十分難說。

  誰知明蘭竟一臉十分理解,還勸道:「嬤嬤放心說,多少年前的事了,我不會小心眼的。」這有什麼稀奇的,大約就是某賣唱姑娘勾搭上某貝勒爺的橋段翻版。苦悶的侯府公子,無人可訴說身世冤屈,遇上個善解人意且長的也不錯的姑娘,小酒喝著,小琵琶抱著,小曲兒唱著,然後酒酣耳熱之際,簾子一拉,油燈一熄……此處省略不和諧字眼若干。事就成了。

  常嬤嬤臉色難看之極,好似被生生灌了一罎子醬油:「我勸燁哥兒,這事做不得。別說他尚未娶妻,單以曼娘的出身,也難進侯府的;不如給些銀子,叫她另去嫁人罷。哥兒本就也不見得多喜歡那賤人,沒什麼捨不得的,當下也同意了。這回,老婆子跟著一道去勸說那賤人。誰知那賤人竟要尋死!又是投井,又是撞頭的好一番鬧騰,最後拿簪子抵住咽喉,跪在地上哀求,她說,她說……」老年人記性差,一時想不起來。

  明蘭很好心的接上道:「她定是先說,嬤嬤把她看成何許樣人了!當她是能用金銀收買的女子麼?尋死覓活之後,又一番表白,說她不求名分,不要錢財,什麼都不求,只盼侯爺垂憐,能時時記得她……」想了想,明蘭又很惡趣味的添上一句,「就把她當做小貓小狗好了,扔在一邊不用理睬,想見時來說說話就成。是這樣罷?」

  常嬤嬤臉色訕訕:「叫夫人說中了。」具體的話她記不得了,不過大概意思還真是如此。

  明蘭幾乎要翻白眼了;怎麼連臺詞都一樣呀?!

  「這麼一鬧,老婆子也不敢過分逼迫,怕出了人命。想來想去,也沒個妥當的法子,這便一日日拖了下去。」常嬤嬤越說聲音越低,「何況,我想與其叫哥兒在外頭闖禍,還不如和那賤人說說話,好歹能排遣些鬱氣。我又想,待哥兒娶了位賢慧大度的太太,興許能容下她也不定。現在想來,真是老婆子錯的厲害!」花白的腦袋低低垂下,越說往事,她就越覺得無顏面對明蘭,哪個好人家的小姐願意這麼‘賢慧大度’。

  「可還沒待我轉過念頭來,就出大事了。那賤人,有了身孕。」

  常嬤嬤磨著牙齒,恨聲道「這次,老婆子才覺大事不妙!哥兒年紀輕,哪經過這些,一時也慌了手腳。」她不自覺的提高了聲音,「那賤人死活不肯打胎,我也沒法子,心驚肉跳幾個月後,她生了個閨女。說句實話,老婆子真是鬆了口氣!」

  原來蓉姐兒是在這種情形下出生的,明蘭輕輕歎氣。

  「沒過多久,這檔子事叫侯府知道了,一時間,又是鬧的厲害。置外室,生孩子,加上那起子黑心肝的煽風點火,老侯爺把燁哥兒吊起來用家法打。」常嬤嬤忍不住哽咽了,「哥兒的性子,夫人是知道的。真真倔脾氣,正跟老侯爺置著氣呢,老子越叫他趕緊處置曼娘,他就越是不肯,越要好好安置那賤人。老侯爺氣的幾乎要把哥兒送宗人府了!」

  這世上最麻煩的兩種人群,更年期的老男老女,和叛逆期的少年少女。明蘭可以想像當時老侯爺的心情,莫名同情了一把。

  常嬤嬤揩著眼角,無可奈何道:「哥兒那時執拗的很,誰也勸說不下,那賤人又一副可憐,這事只好這麼膠著了。我跟哥兒說,置氣是一回事,可不能不顧將來呀。這回運氣好,生了個丫頭,到時候陪份嫁妝也過去了,要是個兒子…那燁哥兒還能尋著什麼好親事!哥兒也覺著不妥。可他一個少年郎,那賤人又會作媚,萬一把持不住……於是我親自去尋了個湯藥婆子來,安在那宅子裡以防萬一。」

  想起這事,她尤其咬牙的厲害,「誰曉得,好容易宗人府那陣子風波過去,燁哥兒才去看了那賤人兩三回,她就又有身孕了!」

  這件事很嚴肅,也很嚴重,可明蘭卻直想發笑。曼娘威武,效率真高。

  「我趕去責問,曼娘只哭著說她是老實吃藥的,那婆子也說自己是照規矩送藥的。」出了這麼大的紕漏,當時常嬤嬤幾乎氣暈過去,「一陣盤查之後,發現那婆子常愛吃酒,大夥兒便只好以為,大約是她吃醉了酒,胡亂購置藥材,或熬藥時偷工減料了。」

  「這事就又不了了之了。可我始終存了疑心,那婆子雖愛吃酒,可辦事從不含糊的。」可那時顧廷燁十分信任曼娘,她又沒證據。

  常嬤嬤起身把側邊兩扇門都關了,又把窗口微留出寸餘寬來透風,她咬著腮幫子,「當時我就給哥兒跪下了,捨下老臉去哭。說大約那曼娘身子太好了,尋常湯藥對她不管用,只能求哥兒別再糊塗了,可不能再生孩子了!」

  明蘭撲哧,險些笑了出來。常嬤嬤也是位妙人,居然這麼給曼娘下絆子。

  「大小姐就他一個骨肉,倘若他一輩子沒出息,豈不叫那起子黑心肝的看笑話?!老婆子就是到了地下,也沒臉見大小姐的。哥兒若不答應,老婆子也要尋死去!」

  這是常嬤嬤的得意之作,她說的十分開快,「哥兒果然聽進去了。後頭幾年裡,燁哥兒雖也常去瞧她,卻是只說說話,看看孩子們,卻不大與她親近了。那賤人慣於扮乖,不好反駁。只說是那湯藥婆子的過失,我就說,萬一不是那婆子疏忽呢?」

  明蘭大樂,這招真是損極了。若曼娘總是作出一副深明大義樣,用理解顧廷燁,支持顧廷燁作為賣點,她就不能在這件事上讓他冒險不是?!不論那幾年裡顧廷燁有沒有和曼娘保持純潔的男女關係,至少定是少去了許多次,且曼娘再沒生出第三個孩子過。

  常嬤嬤這招算是成功了。

  「其實那賤人又不是千嬌百媚,燁哥兒原先屋裡的丫頭,生的比她好的不知幾個!她還真當自己是天仙了,男人見了就邁不動道兒?!就她那點子姿色,狐媚的本錢且不夠呢!不過是仗著一張巧嘴,趁著哥兒苦悶,一意逢迎討好,又裝出一副可憐樣來,引著哥兒不忍心棄了她!」常嬤嬤恨極了曼娘,越說越刻薄。

  明蘭笑了,其實她能聽的出,常嬤嬤想為顧廷燁開解過往,這才話裡話外的極力抹淡顧廷燁和曼娘的情分,不過她不用擔心,自己不是愛鑽牛角尖的人。當初,她之所以和賀弘文死活計較曹表妹,是因為這位表妹不但是現在時,而且還要成為將來時,這就很討厭了。

  可曼娘呢?不論她以前和顧廷燁感情怎麼樣,甚至顧廷燁是不是對她有真感情,這有什麼關係?重要的是,她已經是過去時了。現實的生活才是最重要的,幹嘛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去追究那些有的沒的。這是她這輩子學到最重要的一點。

  說的現實一點。只要所謂的真愛沒有引起現實變化,其實真不真愛,並不很重要。假若今日顧廷燁打算分一半家產出去,或要把爵位給昌哥兒之類的,那明蘭當然很不滿意了。但現在,顧廷燁把家產都交在她手裡,決意叫她的兒子承襲爵位,又每夜睡在她的床上,還一有空就黏在她左右。那他到底真愛是誰,有什麼必要去追究嗎。

  再現實一點。像戲文裡的那樣,出於某種原因,或是為了江山社稷,或是為了野心權位,男人不得不另娶他人,離她而去,那就算是他的真愛,又有什麼用呢?

  好吧,她是自私自利的現代人,十年的職業培訓,只空裝出一副溫良賢淑的殼子,骨子裡卻絲毫不具備古代女性的傳統美德。

  「瞧嬤嬤說的,我還當曼娘的兩個孩兒是侯爺有意要的呢?」明蘭半玩笑道。

  常嬤嬤心頭一緊,歎息道:「夫人真是……唉,叫我說什麼呢。夫人倒是想想,侯爺又不是糊塗的,哪個清楚明白的世家子,會在為成婚前,急吼吼的想著生兒育女呢!」

  這句論調很有說服力,明蘭點了點頭。

  「昌哥兒出世後,不鹹不淡的又過了三兩年,燁哥兒好容易決心與餘家做親了,誰知半道上,竟換了人。」常嬤嬤氣憤道,「不是我愛說死人壞話,嫣紅夫人實是太…」她咂巴了下嘴唇,端起茶杯喝了口,繼續道,「還不如不娶!沒娶她之前,燁哥兒好歹還能囫圇過去,可娶了她,反倒雞犬不寧;日日的吵鬧打罵,沒一天消停的。過不多久,哥兒就跟老侯爺狠狠鬧了一場,隻身一人,出去闖蕩了。」

  說到這裡,常嬤嬤眼眶又濕潤了,泣聲道:「可憐我的燁哥兒,自小錦衣玉食,連吃杯茶都要人伺候的,卻在外頭風餐露宿,不知吃了多少苦頭!」

  明蘭從床上坐起來,伸手輕輕拍著常嬤嬤,輕聲勸著:「嬤嬤別哭,所謂玉不琢不成器,好歹老天有眼,叫侯爺出了頭不是。」常嬤嬤抬起頭,雙手合十虛拜幾下,念佛道:「大小姐在天有靈,沒叫哥兒一輩子不順。」

  兩人又說得幾句,外頭忽有人高聲叫著:「侯爺回了。」

  常嬤嬤揩揩眼角,起身站了,只見側邊門簾掀起,顧廷燁抱著繈褓進來,後頭跟著愁眉苦臉的崔媽媽,他笑道:「不過瞧他睡的香,多看了幾眼,這小子就醒了。」

  「別堆詞了,定是你把他鬧醒的。」明蘭笑著吐槽。

  顧廷燁身上還穿著大紅朝服,剛下朝連衣裳還不曾換過,就急著去看兒子,抱在手裡就不肯放手,經過崔媽媽的調教,姿勢還算標準。他看著嬰兒,自管自笑道:「才幾日功夫,就好看多了。當初剛生下來那會兒,又紅又皺,跟只紅皮崽子似的。」

  明蘭皺眉道:「那你那會兒還直誇他好看!」

  顧廷燁笑著頂回去:「便是紅皺,也比旁的孩子紅皺的好看!」

  這話說的大家都笑了,常嬤嬤伸頭過去看,只見嬰兒已是醒了,也不哭不鬧,五官輪廓愈發清晰,只半迷糊著眼睛四下看著,似是還有些發困。

  「生下來時越是紅,待大了越是白胖的!不知取了名沒有?」

  顧廷燁苦笑著:「這陣子委實太忙了,回頭待公孫先生回來了,請他幫著看看。」他對自己文化水準沒什麼信心,又疼孩子的厲害,不願隨意取名。

  常嬤嬤道:「大名不妨慢慢取,先起個上口又吉利的乳名罷。」顧廷燁很覺有道理,轉頭問明蘭道:「叫什麼好呢?」

  明蘭玩笑道:「我聽小桃說過,她老家最常叫的,什麼狗剩,狗蛋,小狗子這類的。」

  顧廷燁失笑,瞪了明蘭一眼:「亂七八糟!還有狗腿子狗崽子呢,你捨得這麼叫兒子麼。」

  常嬤嬤笑道:「侯爺這就不知了,越是賤名兒,孩子越是康健。便是大戶人家,若有孩兒身子不好,還叫人寫了名字,貼了四處讓人叫著呢。」

  「是嗎?」顧廷燁一臉懷疑。

  明蘭抬頭看了那肉團子一眼,甚覺他白胖可愛,軟乎乎的就跟只糯米團子般,「不如就叫團哥兒罷。」

  顧廷燁一聽,喜道:「是團圓的團?這個字甚好!」

  屋裡眾人聽了,都覺得好,既好兆頭,又不與旁人流俗,叫著也上口;這便定了下來。

  又聊了一會兒,常嬤嬤起身告辭,顧廷燁把團哥兒叫給崔媽媽後,自去梳洗又換了常服,才回屋來。約是朝中之事累心的很,他一下坐到床邊,一邊疲憊的捏著鼻樑,一邊對明蘭道:「往裡頭睡過去點兒,用飯前,我好歇會。」

  明蘭陪著常嬤嬤坐了半天,也覺著腰酸,正想平平躺下歇息,聞言不滿道:「不是給你另置了屋子嗎?外頭還有軟榻,與我來擠什麼。」

  顧廷燁懶得和她廢話,自己動手平抱起明蘭,連人帶薄毯穩穩放到裡邊去,然後仰身倒躺在她身邊,他長長的松了口氣:「總算把兩淮的事跟皇上稟清了,聖上到底是心急了,沉屙多年,如何能一朝痊癒。慢慢來罷。」

  聽他聲音裡都是疲憊,明蘭伸手幫他揉著太陽穴,顧廷燁反手一把捉住她的手,覆在自己的臉頰上,側過腦袋,直直看著她道:「對不住你了,沒能早些回來。」

  明蘭想了想,促狹道:「崔媽媽說,其實我生的蠻順當的,若是沒有前頭的鬧事,沒有後頭的放火,其實你不來也不要緊。」顧廷燁側躺過去,把頭埋在明蘭懷裡,低聲道:「以後定不會了。」明蘭撫著他粗硬的濃發:「常嬤嬤也這麼說呢。」

  「你們都說了些什麼?」顧廷燁閉著眼睛,鼻息平穩。

  「說了曼娘的事。」明蘭靜待著男人的反應。

  果然,顧廷燁的睫毛動了動,緩緩睜開眼來,沉靜道:「說到哪兒了?」

  「到你隻身一人,離府出走。」

  顧廷燁慢慢轉過身,和明蘭頭挨頭,並排躺著:「那我接著說罷。」

  明蘭也平平躺好,洗耳恭聽。

  「其實,曼娘去余府之事,我是有些不快的。可是,一如既往,她總能把故事說圓了,我還是信她。」顧廷燁雙手平平交握於小腹上,聲音十分平靜。

  彼時的寧遠侯府是場噩夢,不理解自己的老父,佛口蛇心的太夫人,享受著白家銀子卻鄙夷自己的叔伯兄弟,哪怕回到自己屋裡,也滿是別有用心的俏婢豔僕。處處不得志,時時憋屈,只有在曼娘處還能受些軟語安慰。曾經的一段日子裡,他真的非常信任曼娘。

  人是慣性動物,一旦信任了某人,那麼她的許多行為,就自發的合理起來。

  「直至那日在廣濟寺,你的那番話,很有道理。」

  說來可能沒人相信,明蘭是除曼娘之外,他唯一好好交談過的女子。那個小小的女孩子,皺著眉,斜著眼,滿臉的不滿,但卻不曾拿空話虛話來胡罵一氣,而是認真的講邏輯,擺事實。他回去後反復思索,怎麼想,都覺得明蘭的話都沒錯。

  若曼娘真是只想當個妾,那實在沒理由去余府鬧。

  人會受騙,其實只是沒往那處想,若真查起來,很多人,很多事,其實是經不起查的。

  「曼娘有個服侍多年的丫頭,後來由曼娘出嫁妝,遠遠的嫁了人。我費了許多功夫尋到她,一番嚇唬,威逼利誘,她終是開了口。」大凡有了丈夫孩子的女子,很少能忠心到底的。

  「那丫頭說的,俱是匪夷所思。先是曼娘的哥哥,他壓根不是棄妹而逃,而是曼娘苦勸兄長走的。直到曼娘生下兩個孩兒後,她兄長才假作懊悔的回來。曼娘一番苦求,兄妹倆做得好戲,叫我寬宥了她哥哥,我卻還當她秉性善良。」

  明蘭沒有說話,只呆呆看著床梁頂。

  「再來是孩兒,還真叫常嬤嬤說中了。是曼娘叫人去引那湯藥婆子吃酒,在藥材上做了手腳。」顧廷燁語氣澀然,仿佛敘述著一幕荒誕劇,「可我還是不大信,回京拘了曼娘宅裡的人來拷問。這一問,竟又有旁的事。」

  「她又做了什麼?」明蘭也開始心生厭煩了。

  顧廷燁去握她的手,牢牢握住,才道:「她打聽到嫣紅的陪房家人常去的酒館,叫人把自己的住處透了過去,又說了些招搖過分的話,嫣紅聽了傳話,自然氣急敗壞的打上門去。她佈置好了一切,只等我‘及時趕去救下’她們母子,再和嫣紅反目。」

  明蘭深深歎了口氣,挪過身子,側身抱著男人的臂膀,把臉貼上去。

  「得知這些,我一時竟是呆了。」顧廷燁翻身抱著明蘭,手心冰冷,「我去與她對質,她辯無可辯,這才說了實話。她始終都是想做正房太太的,之前種種敷衍,都是哄我的。」

  那日,當著兩個孩子的面,他抓著曼娘的頭髮把她拖了出來,一頓逼問痛駡,曼娘見躲不可躲,便直言不諱了。他氣的怒火攻心,重重的扇了好幾個耳光,她面頰紫紅腫起,卻依舊淌淚而笑。他清楚的記得,那日斜陽昏黃,曼娘匍匐在地上,雙手抱著他的腿,楚楚可憐的仰頭哀求,還如做戲般的表白,說她是一片真心,望君垂憐,盼君珍重。

  卻不知,他心頭已一片冰涼。人人都騙他,欺他,連這個他一直深信的人都不例外,那還有誰是可信的,這世上還有人可信嗎?

  「那夜,我回府又和老爺子吵了一架。我越說越不像話,直把老爺子氣的吐了血,他罵我是‘自甘墮落,無藥可救,果然是賤人賤種’,我再不願待在這兒了,當夜就走了,一直到了南邊,才給常嬤嬤去了封信報平安。」

  明蘭心裡難過,貼著他的胸膛,輕輕歎了口氣。

  「我走後,老爺子一直尋我。好容易尋到了我,給我送的第一封信,便是叫我速速回府,說嫣紅有身孕了。」顧廷燁道。

  「啊?!」明蘭大驚,「有這事,怎麼從來無人提起過。」

  顧廷燁露出一種奇特的笑容,仿佛是在嘲諷:「因為這是一件大大的醜事,上不可告天地,下不能告至親。」

  明蘭已經猜到了些許,卻不敢亂說。

  「老爺子十分高興,拉著我的手對我說,以後就做爹了,要懂事,好好做人,不能再惹事了。可我卻對他說,嫣紅肚裡的孩兒,大約也姓顧,但不是我的。」

  老侯爺當時又驚又怒,連聲責罵自己亂冤枉人,他離家一個多月,妻子懷孕兩月有餘,豈非正好。顧廷燁漠然回答,自那次因為曼娘,和嫣紅鬧翻後,他們就不曾再行房。

  老父臉上當時的神情,顧廷燁一輩子也忘不了,那種震怒,那種驚慌,那種深入骨髓的愧意和歉疚,真是無法用語言形容。可當時,他只顧著自己的心情,狠狠把顧家上下嘲諷了一番,直罵顧家是個汙糟的爛泥潭,沒幾個人是乾淨的。

  至於給他戴綠帽子的到底是誰,他既沒興趣,也懶得問了,反正侯府之中,沒一個人是好的。

  「那,嫣然姐姐的妹子,到底是怎麼死的?」明蘭悶悶道。

  顧廷燁黯然:「墮胎不順,血崩而死。消息傳來時,老爺子正和余大人理論著。嫣紅雖是錯了,可我也有不當之處,我從未想過叫她以命相抵。可我們趕去別院時,她已斷了氣。」

  明蘭一陣心頭發涼,這種死法真是夠報應了。

  「所有人都以為嫣紅是心急墮胎而死。顧家為著遮醜,對外頭說是病逝,余大人也不敢多聲張,此事便了了。」顧廷燁忽的眉頭一皺,「只我一人,覺出不對來。」到底夫妻一場,余嫣紅不是笨人,既知會被戳穿,為何不早墮胎,還讓顧家人把自己叫了回來。

  「那是怎麼了?」明蘭奇道。

  「我有個叫平貴的長隨,曼娘對他甚是籠絡,他也常為曼娘說好話,當時我並不以為意。自我離京後,已久不見他的。」顧廷燁笑容裡滿是戾氣,「誰知我離去時,別院的門房卻說,就在半日前,平貴來過,說是替我傳話的。可我並不曾叫人穿過任何話!」

  明蘭驚問:「難道又是曼娘?」

  曼娘最神奇的地方,就是每次顧廷燁不過想問些芝麻,最後總能得了西瓜。顧廷燁森然道:「我捉了平貴拷問,他就一股腦兒吐了出來。」

  自打顧廷燁離京後,杳無音訊,曼娘如熱鍋上的螞蟻,常嬤嬤不肯說,她就只好時時叫人盯住甯遠侯府,尤其是嫣紅的陪房家人。很快她就有了收穫。一日嫣紅藉口回娘家,馬車半道改路,嫣紅戴著帷帽偷去見了位郎中。

  曼娘隨後就去找了那郎中,反正不知主顧是誰,看在銀子的面上,那郎中毫不猶豫的說,那位蒙面夫人已懷有兩月的身孕。曼娘大喜過望,立刻盤算起來;既要讓顧廷燁能趕緊回來,又不能叫嫣紅瞞住了,然後偷偷解決掉問題。

  平貴的妹子在顧府內宅為婢,全府上下都知道燁二夫人是吃不得蓮藕的,她就趁機在嫣紅的飲食中丟了些藕粉,份量很輕,只叫餘嫣紅起了些小紅疹子。但賢德的太夫人不肯讓老侯爺以為廷燁一走,自己就怠慢他媳婦,堅持找了大夫來瞧病,這便瞞不住了。

  事發後,嫣紅又驚又怕的縮在別院裡,等待著對自己的處置。就在這個時候,平貴來了,他說顧廷燁不願張揚醜事,只要她把孽種墮了,待此事風平浪靜後,便跟她和離。

  這個餌,實在太誘人了。顧廷燁本就惡名在外,如今又棄家出走,若兩人和離,全京城的人都會以為顧廷燁不好,而她也能全身而退,待過個幾年,讓寵愛自己的父母再尋一門親事就是了。平貴又強調,一定要快,否則事出有變,就不好了。

  嫣紅哪會不從,當下趕緊讓人去抓了副虎狼之藥,為怕藥效不強,她還一氣吃了兩貼,胎兒是打下來了,但也送了性命。

  明蘭聽的全身冰涼,張口結舌:「…都那份上了,曼娘何必還…?」

  「曼娘說,她只想叫嫣紅吃些苦頭,出口氣罷了。」顧廷燁冷笑道,「誰知反叫我看出了端倪,我當夜就跟她攤了牌,說清了,從此一刀兩斷。」

  此事後,老侯爺內外交困,又氣又病,很快就病故了,顧廷燁沒能趕上見老父最後一面。

  前因後果,明蘭俱是明白了,卻說不出話來。兩人久久無語,過了半響,顧廷燁忽的翻身伏在明蘭身旁,目中滿是歉意:「你怪我嗎?我沒處置了曼娘。」

  明蘭一愣,失笑道:「怎麼處置?」

  「要了她性命嗎?」她緩緩的坐起身來,顧廷燁也起身,和她對面而坐,「說實話,倘若侯爺取了她性命,我是決計不敢叫蓉姐兒再留在身邊的,非得遠遠送走不可。蓉兒再怎麼明白道理,到底是母女連心。我不敢賭這僥倖的。」

  「可若真殺了她,又有些罰過了。」這事明蘭早就在肚裡過了幾遍的。嫣紅的死,曼娘只能算作恐嚇欺詐,而向自己撞過來的那一下,屬於未遂,這兩樣罪都不足以判處死刑。

  「那就要罰了,可該怎麼罰呢?」明蘭苦笑道,「說實話,以曼娘的性子,再打她罵她,甚至動大刑,她也不見的能悔過的。」她還不像康姨媽,至少康姨媽愛她的孩子,有了軟肋,就能拿住她。可似乎連孩子的安危都不能使曼娘卻步。其實,對於這種潛伏傷害性的精神病患,最好的處罰就是終身監禁,但這話她不能說。

  明蘭把兩手一攤,笑道:「侯爺把她遠遠送走了,倒也是個法子。」

  顧廷燁怔住,他實沒想到,此時此刻,明蘭居然還能這般理智冷靜的分析,說的頭頭是道,絲毫不帶半分情緒,他心頭忽然百種滋味起來。

  「還有朝堂之上,府邸之外,這事越快了結越好。」他忍不住辯解一二。

  「這事原本就是不好鬧起來的。」明蘭立刻表示同意,並且道,「曼娘一不是你的妾,二不是府裡的奴婢,人家正經的良民一個,咱們憑什麼要打要殺的。若是良民犯了過錯,也不該以私刑了斷,要過堂審問然後定罪,到時候,公堂上一鬧,咱們的臉還要不要了。夜長夢多,若耽擱久了,叫你的對頭拿住,就沒完沒了了。」

  倘她是顧廷燁的政敵,一定會拿這件事做伐,把事情鬧大了不可。若真叫人參了私德不修,那顧廷燁沒准也得和沈國舅一樣,在家思過了。兩位心腹一起思過,皇帝可要燒眉毛了。

  顧廷燁定定看著明蘭,神色複雜,默了半響,才道:「在綿州,我給昌哥兒置了百畝田地,又叫人看著,只盼她能念在兒子份上,就此消停。」說著,他臉色倏然一變,厲色道,「再有一次敢作惡,我就顧不得了,立時取了她性命。」

  明蘭點點頭,隨即又揮揮手,叫起來:「哎呀,其實這不是關口啦!要緊的是那一位,我說你到底想出轍來了沒有。」她滿面懼色,「我可再不敢和她一道住著了。」

  名義上的長輩,打不得,罵不得,真是處處掣肘。

  看她才一副鎮定自若的模樣,轉眼又如只受了驚的小兔子般,顧廷燁不由得莞爾,「放心。便是你敢跟她住著,我也不敢。我已經佈置好了,這就分家!」



第177回

  照官方口徑,自商鞅頒《分異令》,明令‘民有二男以上不分異者,倍其賦’,日積月累,既能促進小農經濟,又能減緩家庭矛盾,分家已經成為了深入人心的觀念。

  照宗族耆老的說法,樹大根深,枝繁葉茂,分支以旺根苗,同族同心,共同進步。

  若是管不住兒孫的老父老母,他們會歎著氣說,人心散了,隊伍不好帶呀。

  輪到顧廷燁了,他的理由更簡單,他後娘要燒死他媳婦的說——為了避免局勢進一步惡化,防止內部分裂繼續擴大,保持僅剩的骨肉親情,還是用距離換美感罷。

  頭日進宮面聖,顧廷燁雖是一身乾淨朝服,但面頰鬢邊還有手背都有火灰煙燎的痕跡,彙報完兩淮工作情況,作為一把手的皇帝當然會問兩聲,顧廷燁十分有技巧的把火災現場描述了些,然後略帶陰鬱悲憤的表示了一句,大約他家要分了。

  寧遠侯府的家事,皇帝在就藩時就有耳聞,他原以為顧廷燁一襲爵就會驅逐繼母,沒想他倒心存厚道,硬是過了多半年,還為弟弟謀了個好差。誰知那繼母依舊賊心不死,顧府大火,半個京城都看見了,皇帝也是廣布耳目,焉能不知。

  忠心的臣子為自己跑了一趟遠差,任務圓滿完成,誰知差點老婆孩子沒了,這點子正義皇帝還是要主持的,當下他溫慰道:「朕時聞軼事,民間子孫分枝,繼母亦多隨親子,卿之念頭,並無不可。」一番謝恩,顧廷燁順帶第N度表了忠心。其實皇帝就喜歡這種臣子,又能幹,又忠心,時不時有些煩心事,需要向自己求些半輕不重的恩典幫助;唉,不過百姓還能分家,話說他何時能把壓在自己頭上的那個二媽從宮裡給分出去呀。

  既給上頭通了氣,剩下的就好辦了。略做了兩日準備,這日一下朝,照例先去親親老婆和兒子,結果被剛吃飽的兒子吐了一口奶在衣襟上;顧廷燁原本打算穿著朝服去談判的,卻叫小傢伙搗了亂,剛會看人的小肥仔尚不知情,只睜著一雙無辜滾圓的大眼歪頭看著。

  顧廷燁笑罵了句臭小子,小心翼翼的托著兒子的腦袋,交到明蘭懷裡,他輕聲道:「我去那邊了,很快回來的。」明蘭自知何事,她接過繈褓,低頭親親兒子,抬頭輕道:「犯不著和那起子人置氣,侯爺定心辦了就好。」顧廷燁摸摸明蘭的臉,低低嗯一聲,換衣出去。

  金烏西墜,萱芷園裡一片寂靜,草木無聲,暑氣灼人。那日澄園起火之後,便是再遲鈍的僕眾也依稀覺出不對了,偏一連數日,顧廷燁始終不曾有分毫發作,澄園作息一概照常,反叫人生出‘山雨欲來風滿樓’之感。終到了這日,眼見顧侯領一行侍衛隨從,俱是烏鞘灰衣,沉面肅穆的徑直而來,園中僕眾都各自縮回屋去。

  作為元兇罪魁的那人反倒不驚不慌,聽人傳報後,便逕自端坐於正廳上座,定然的翻著佛經,見顧廷燁進來,她微微掀動嘴角:「侯爺現今是大忙人了,屈尊來此,不知有何貴幹?」

  顧廷燁隻身而進,四下一環顧,見屋內空蕩蕩的甚為清冷,只向媽媽一人在旁侍立,他淡笑了下:「有件事,和向媽媽要緊的,來與您商量下。」

  太夫人似是早有預備,一臉鎮定:「何事?」

  「前幾日家裡走水,有人說,瞧見向媽媽領人抱著柴薪。」事到如今,也不必遮著掩著了,顧廷燁冷眼瞥過去,卻見向媽媽依舊低頭垂首,神色絲毫不變。

  太夫人輕諷的笑了兩聲:「家奴縱火,茲事體大,若是坐實了,非同小可。不知是哪個眼尖的奴才說瞧見的呢?」

  顧廷燁扯動嘴角:「是曼娘。」

  太夫人當即放出兩聲尖利的冷笑,轉頭對向媽媽道:「你可認罪?」

  向媽媽面無表情:「絕無此事,若侯爺信不過,不論是見官,還是族中各位老爺,老奴都敢與曼姑娘當面對質。」

  「呵呵……」顧廷燁似是遇到什麼滑稽之事,一手撐在扶手上,一手掩口,不住的發出笑聲,直笑的身仰背拱,滿屋皆震。

  面前這老婦當的是心思慎密,縱火一事謀劃的極是周嚴。當時天色漸暗,眾奴僕都翹首靜待主母生產,不免松了些管轄,尤其澄園地廣人少,本就空置著許多院落。當時,先是一偏僻處起火,於是一部分奴僕過去救火,不待須臾,四處零星火起,眾奴僕平日在明蘭手下雖很規矩,但到底時日尚淺,眼見事出驟然,情勢不免亂起來。

  這時,危機蔓延至嘉禧居;一片人來人往的慌亂中,好些穿著顧府奴僕衣裳的人往嘉禧居沖,虧得屠二機警,領一幫護衛牢牢守住主屋,不論周圍如何個亂法,堅不離步,這才沒叫人驚了裡頭生產的明蘭。

  無論是當時逮著兩個形跡可疑的,還是事後盤查出來的,人人都咬死了當時是去澄園救火的。事實上,他們當時還真抱著水桶。彼時天黑事亂,人人奔走,倉促之間,竟無人注意他們,顧廷燁冷眼一看,這些人都是太夫人當初帶來的陪房,身契家小都在她手裡。

  他們心裡都門兒清,縱火一事,若咬死了不說,誰也沒個證據,還能有條生路,若鬆了口,別說自己家小要遭殃,自己也未必能脫罪。

  即便是顧廷燁真拷問出些什麼來,太夫人指著那些傷痕累累的奴僕,反咬一口是屈打成招,只消其中有一個死士反了口,顧廷燁這‘逼害繼母,栽贓陷害’的名頭就有的說了;倘若太夫人再哭哭啼啼的弄條繩子去尋死覓活的,就更有趣了。

  可偏偏曼娘親眼看見了向媽媽,這是為何?

  顧廷燁慢慢止住笑聲,定定的看著眼前這個養尊處優的中年婦人,他這小半輩子的坎坷有多少是拜她所賜,這女人暗藏何等齷齪的心思。

  向媽媽老邁,況且縱火之事,何須她親自領人去做——她是故意叫曼娘看見的。

  「瞧您說的。」顧廷燁站在當中,滿是冰冷的溫和,「這陣子京裡天乾物燥,偶有走火也是有的,自家人何必彼此相疑。那賤人害人不成,又來挑撥,我已把人打發了。」

  這妖婦是有心把曼娘鬧出來的,是特意引自己拿人去對質的;倘他怒急殺傷,大約她會立即去尋外頭的對手來;但若自己兩廂都不中計呢……

  太夫人也不意外,微笑如湖上薄冰般,冰上已是冬日暖陽,冰下卻依舊水寒刺骨:「我就知道你是個心軟的,到了今時今日還這般。你護著曼娘,也不怕你媳婦心寒。」

  「不勞您費心。」顧廷燁笑的比她還溫和,心中卻莫名起了一陣淡淡的苦澀,「我已和明蘭說了,她都省的。」他微一斂神,轉頭道:「我今日來,是為著另一事。」

  他忽提聲道,「來人,帶上來。」

  還不等太夫人和向媽媽回過神來,兩個昂健的侍衛已押著一人進來,只見他們把那人重重的摔在地上,那人發出呻吟呼痛;向媽媽已是失聲道:「彪兒,怎麼是你?!」

  那人抬起頭來,一頭一臉的瘀青,他沖著向媽媽哀聲道:「娘,救我!」

  向媽媽頓時慌了手腳,無措的轉頭去看太夫人。

  太夫人冷冷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顧廷燁從袖中抽出兩張紙,緩緩放在太夫人身旁的小幾上:「這幾年,他仗著侯府的勢,在外頭為非作歹,強佔民田,如今已逼出人命來了。人家告上衙門,人證物證俱全。」

  太夫人拿起那幾張紙來看,既有供詞,又有花花綠綠的票據和畫押,她越看越喘的厲害。

  顧廷燁盯著這兩個老婦的臉色,不疾不徐道:「向彪是家裡的奴才,順天府尹賣我個面子,叫我自行清理門戶。您說呢?」

  太夫人似是哽住了,艱難的喘出一口氣,強自笑道:「這事不宜聲張,真鬧大了,你面子上也不好看。」禦史最喜歡告權貴們‘縱奴行兇’這一條了,例證繁多,證據又好找。

  顧廷燁朗聲大笑,半響才收住:「您真多慮了。這向彪的不法之事,俱是兩三年前所為。」那會兒,他還不知在哪兒刀口舔血呢,頂多壞了父兄的名聲就是了。

  太夫人臉色發白,其實自顧廷燁襲爵之後,她也自知不妙,當即著緊約束下人,不許再有惹事,是以向彪作為怎麼也和顧廷燁扯不上干係。

  「你想怎樣?!」太夫人不用轉頭,也知向媽媽必是六神無主,她忠心服侍自己多年,全然顧不上自己,統共只這麼一個兒子。

  顧廷燁宛若逗鼠之貓,靜靜的盯著她倆:「向媽媽,你說呢?」

  向媽媽手足顫抖,聽著兒子一聲聲的呼救,心痛如絞,轉頭看了看太夫人,猛然一咬牙,硬起心腸,怨毒的看著顧廷燁,啞著嗓子道:「這小子敗壞侯府名聲,該怎麼處置,侯爺就怎麼處置罷。」

  「好!」顧廷燁笑道,「兩條人命,怎麼也頂上一百大板罷。來人,動刑。」

  兩個侍衛早有準備,應聲而呼,隨即從外頭又進來兩個粗壯家丁,手中提著碗口粗的棍棒,兩個侍衛把向彪牢牢壓在地上,那兩個家丁便一五一十的打了起來。落棍實心,棍棍著力,落在人身上,發聲渾濁沉重,向彪當即哭天喊地的叫了起來。

  向媽媽眼看兒子受刑,頓時失魂落魄,太夫人臉色鐵青,不發一語。這種棍刑,尋常人三十也受不住,六十便要致殘,一百大板下去,顯是要取向人命。她清楚顧廷燁性子,軟求無用,威逼無用,怕反要被他數落一通大道理。

  向彪初時還能呼喊,隨著一棍棍落下去,叫聲愈發低弱,向媽媽搖搖欲墜,癱軟在地上,慘聲叫道:「侯爺!起火之事全是老奴一人所為,與太夫人全無干係!請侯爺取老奴性命罷!」

  顧廷燁坐在太師椅上,神色肅然淡漠:「向媽媽糊塗了,我已說過,天乾物燥,有個走水也是尋常。」京城夏日是一年中最濕熱的,何來天乾物燥,可他偏這麼說。

  向媽媽忍無可忍,縱身撲到兒子身上,哭叫道:「這便打死了我罷!我替他償命!」

  那兩個家丁訓練有素,其中一人停棍,鉗住向媽媽押在一旁,另一人繼續落棍擊打,向媽媽掙脫不開,只哭的氣斷聲噎。

  眼看那向彪出氣多進氣少,向媽媽已半昏厥過去,顧廷燁忽的一笑,轉頭悠然道:「我走南闖北這些年,也見了不少人,發覺一趣事。人心真奇,不論何等樣歹毒之人,對別人能多少心狠手辣,一旦遇上自己骨肉,便也與常人無異。」

  太夫人直如木雕泥塑一般,不發一語,臉色青的幾乎不似人色。

  「不過這也不奇,便是牲畜也憐愛幼崽,何況人了。」顧廷燁繼續嘲諷。

  太夫人從牙縫裡擠出一句:「你要怎樣?」

  顧廷燁斂去笑容,只動了動嘴唇:「分家。」

  太夫人倏然轉頭,毒蛇般的目光盯著他,顧廷燁山嶽般紋絲不動,冷冷的直視回去,他不等她反駁,又道:「這次火勢雖凶,但好在人都無恙。不但明蘭平安生了孩兒,連三弟和侄兒也好端端的,真是天-佑-人-和-!」

  最後四個字刻意拖長,偏落于金鐵之聲,血腥之氣張牙舞爪而來。

  太夫人急促的喘著氣,死死看著眼前青壯高大的男人。顧廷燁看著暈厥的向媽媽,微笑著輕歎:「真乃忠僕。若是尋常人,為著自己孩兒,怕是什麼都顧不得了罷。」

  耳畔尚傳來木棍落在肉上的聲音,沉沉的,絕望的,向彪身下一片淌血,已無聲響,太夫人心頭發涼,生平第一次,她覺著束手無策了。

  ……

  因家事繁多,明蘭索性省了洗三,不過坐蓐期間,兩邊的親戚也陸陸續續來看望過了,眾人都聽聞明蘭生產那日恰逢顧府大火,神色言談之間,不免有些疑心痕跡。

  幾位妯娌都是熟知內情的,尤其懷疑,卻又不敢多問,躲閃著說吉利話,至於華蘭則直截了當道:「你這婆婆,比我家那位還狠!」明蘭立刻糾正她,嚴格來說,其實她的婆婆只有那塊牌位。盛老太太也親自來瞧了她,心疼的撫著她的頭髮,嘴裡卻只簡短道:「否極泰來,這哥兒,端是有後福的。」

  沒過幾日,府裡傳來消息,向媽媽的兒子沒了。自那日起,向媽媽始終纏綿病榻,連太夫人大病一場。還沒等團哥兒滿月,分家事宜便被提了出來,太夫人居然也默認了。請出了族人耆老,外加四五兩房長輩,這就分起家來。

  明蘭不在場,只知最終的結果是,功勳田不動,祖業不動,侯府宅邸不動,其餘產業分為兩份半,按女兒以半男算,其中半份給嫻姐兒,剩下的兩兄弟均分。

  這個議案,太夫人原不同意,按著顧門規矩,無論是否喪父,出嫁女只需陪份嫁妝即可;可顧廷煜畢竟是做過侯爺宗嗣的,他遺下的獨女自不一般。顧廷燁很愉快的把當初太夫人用來抬高顧廷煜喪葬身價的話都還了回去,順帶拿廷燦婚事做比。

  太夫人無奈,只能認了。邵氏當時就喜極而泣了,她自己娘家尋常,手上只有大秦氏的一些嫁妝,可這些年過去了,也剩之不多。這下可好了,嫻姐兒將來不用愁了。

  其後,太夫人又以家底之事異議,認為顧廷燁隱沒了許多,可無論如何查點,顧廷燁除了皇帝御賜的田莊,還真無其他產業,什麼店鋪,股息,田地,一概全無。

  兄弟分家,總不好連皇帝的賞賜也分了罷,可顧廷燁到底有多少家私,除了明蘭,旁人竟無有知曉的,太夫人只得悻悻作罷。

  得知此事後,明蘭忍不住跳下床,挪到裡屋去摸摸那把纏了精鋼鏈子的雙魚鎖,隔層裡頭還有砌在牆裡的暗閣,然後她雙手合十,感謝老天爺給她生了個慢性子。

  顧廷燁當然攢了許多家底,南邊剛轉手的產業,軍功的豐厚所得(打仗很賺),抄家時的潛規則,皇帝的直接賞賜。規格相同的金條被她惡趣味的搭了積木,堆出個小巧玲瓏的南美金字塔,銀票厚實的捆成一卷一卷,還有散在邊上的契書帳冊,更別說在澄園庫房裡的好些御賜奇珍古玩。明蘭本也有心做些謀劃,但因著新婚事多,又滿腦子防備,裡外裡的風聲鶴唳,她根本來不及置辦什麼產業。阿米豆腐!哈利路亞!

  在這次分家過程中,煊大太太的表現很值一提,由於她十幾年來行為良好,口碑頗佳,說出來的話很有人信。澄園大火經過她的努力宣傳和著力渲染,已成了眾人皆知的秘密,以至於大家看太夫人的目光,不是躲躲閃閃,就是厭棄指責,再有那好心的,也忍不住用眼神表示‘你做的也太明顯了’。倒省卻了顧廷燁去外頭放風的力氣。

  當然太夫人的宣傳能力也不是蓋的,她強有力的提出,自己兒子的院落也遭了火,所以她是清白的。可惜,人是定向思維的動物,經過這兩年顧廷燁的努力,眾人也漸漸相信這位後媽並不那麼潔白如羔羊。根據這種思維來演繹,廷煒院落的大火就成了這位後媽在放火的同時,弄出來掩蓋罪行的煙霧彈。

  何況,就算單憑腳趾來思考,顧侯年近三十,膝下猶空,再怎麼討厭繼母,人家也不會在老婆生產當日,冒著失去嫡子的風險,緊著去放火栽贓罷。

  分家那日,五老太爺什麼都不想說了,只端著一臉道學面孔做擺設,四老太爺還記得當初自己分府出去時太夫人是怎麼待自己的,十分賣力的拆了幾句牆腳。如此這般,到團哥兒辦滿月酒之前,已是分家完畢,只等吃過滿月酒,太夫人就帶著兒子兒媳到別府去住。

  滿月酒席上,明蘭特意熬了兩夜不睡,把已經養白嫩的臉孔弄的憔悴些,再添上三分恍惚的神情,活脫脫受驚未定的柔弱模樣。來赴宴的眾親朋瞧了,更覺可憐,人人溫言慰問明蘭,好生勸道;明蘭努力擠出笑容,用哀弱的語調表示她很好,請大家不要擔心。

  一切效果良好。

  稍嫌美中不足的便是那只吃了睡睡了吃的小肉團子,白胖滾圓,啼聲洪亮,人家看著他招人喜歡,多摸了兩下,小小的人兒居然還生了氣,用大大的眼睛去瞪人,精氣活力十足,實在不像母胎裡受驚的孩子。見此情形,太夫人氣煞,強自端出笑臉,心中怨毒之極。

  看著眾人簇擁著恭喜巴結,明蘭滿身的富貴風光,墨蘭強忍著,只酸了兩句,就閉上了嘴巴,如蘭看著孩子,掩飾不住眼底的羨慕,王氏只瞥了幾眼,就去開解如蘭了。親家母不給力,華蘭作為長姐,索性幫著招呼客人,長袖善舞的待客說笑,倒得了不少誇讚。

  顧廷燁是真心高興,興奮的把兒子抱出去獻寶,對著一干交好的同僚好友,厚著臉皮把兒子從手指誇到鼻孔,小傢伙連打個哈氣,都打的那麼有型有款,與眾不同。

  終惹的沈國舅瞧不下去,決心搗亂,叫鄭驍小將帶頭起哄,眾人拿起酒盞去灌酒,婆子這才得空把團哥兒抱了回來。

  盛老太太尤其歡喜,抱著肉團子親了又親,團哥兒偏也喜歡她,在她懷裡就能呼嚕著睡著了,看著熟睡的小臉,老太太眼眶濕潤,好像她一輩子的缺口都圓滿了。

  明蘭窩在老太太的懷裡,其實她已經很滿足了,大家都能幸福就好了。

  太夫人搬家那日,朱氏來了明蘭處,靜靜的吃了兩盅茶,也沒說什麼,坐了一會兒便走了。臨出門前,她忽轉過頭,一臉悵然的低聲道:「做女子的,其實許多事都沒法選。」

  明蘭曉得朱氏的意思,太夫人的所作所為她並非不知,可是出嫁從夫,她再不贊成,又怎能去揭發自己的婆母呢,便只能怯懦自私的裝聾作啞了。

  顧廷煒有差事,有一個雖不願幫扶提拔但也不至於會害他的二哥,有寧遠侯府的門第可以依仗,她自己有豐厚的嫁妝,太夫人也私房不少,搬出去好好過日子,別去惦記不屬於自己的東西,未必能太平幸福,只看人心怎麼想了。

  明蘭微笑著起身相送。

  朱氏站在院中,溫雅恭敬的緩身福了福,兩妯娌就此別過。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8-26 09:29 PM

本帖最後由 chenliping3410 於 2013-3-7 08:08 PM 編輯

第178回

  出了月子的頭件事,當是把自己從頭到腳連洗三遍,然後更是每日兩洗,洗了再洗,想想這般暑熱天日,居然那麼多天沒洗澡,明蘭立時頭皮發麻,叫小桃搓的再大力些,弄的皮膚一片片發紅。崔媽媽瞧的心疼,其實坐月子那會兒,她每日都會拿溫水投了柔軟的巾子,給明蘭身上細揩幾遍,哪裡就臭成這般了,非要這般,生生把自己搓下一層皮來才高興。

  半人高的澡桶熱氣騰騰,以西南運來的香柏木和紫銅絲細細箍成,明蘭舒展的坐在裡頭,水中的香精,被滾燙的水汽一蒸,頓時滿室芬芳。上回宮裡賜的香乳花露還留了許多,她當時懷著身孕,因怕有影響方沒敢用,這都攢了下來。這是也不知有否保質期,便索性往水裡倒去,崔媽媽看的再度一陣嘴角抽搐。

  臥榻之側,暫無猛獸毒蛇酣睡。明蘭前所未有的輕鬆,再不用隔幾日去請安,每句話出口前都要想了又想,生怕著了道;每日睜眼起,就得思考防守反攻。往細裡想,其實她本人與太夫人無怨無仇,本不用這般以命相搏,可那老女人夠不著強大的正面對手顧同志,就只好拿同性同胞下手,於是自己頓時成了重災區,純屬連帶災害。

  這份工真不好打——明蘭忍不住又往澡桶裡倒了兩瓶御制香露,有價無市,真過癮。

  氤氳香氛中,崔媽媽又無奈又好笑,拿著潔淨的細棉布巾子給明蘭擦拭著,自己的面龐卻瘦削的厲害,皺紋如浴桶邊沿上的柏木紋路般蜿蜒,明蘭一陣黯然,崔媽媽歲數也不輕了,這陣子心力交瘁,活脫老了十歲般。叫她家去好好歇息將養,她卻死活不肯,只整日守著團哥兒,好似一個不留神,就會有豺狼惡徒把孩子叼了去。

  經丹橘小桃幾個好說歹說,明蘭又祭出絕招,哄道將來她還要生十七八個孩兒,都指著崔媽媽照管呢,崔媽媽這才讓了步。

  洗浴畢,明蘭披著雪綾緞子的裡衣,在那半人多高的鏡子前來回轉了三遍,大眼睛彎眉毛,白裡透紅的臉蛋,皮膚都粉撲撲,托太夫人費心算計的福,吃不香睡不好,因是都不怎麼見豐腴,產後肥胖問題很快就解決了,很好很好,明蘭十分滿意。

  穿好衣裳,她走到床邊抱起孩子,看著團哥兒滿是肉褶子的短胖脖子,她喜孜孜的用力親了一口;小肉糰子很有本事,把肉都長到自己身上去了,一點都沒留給娘親。

  「夫人,郝管事使人來說,老鼎師傅已來了。」綠枝從外頭進來,輕聲稟著。

  「叫郝管事領師傅去瞧房子,你和廖勇家的也跟著去。」明蘭頭也沒抬,懷中的小肉糰子蹬著手腳,發出咯咯聲,「那幾處叫燒壞的屋子,先不緊著修,要緊的是先把大嫂子要住的院子打理好,叫我知道偷省了木料,可不饒的。」

  原本太夫人搬走,空出了主屋正堂,就該顧廷燁夫婦搬進去,奈何太夫人掌權數十年,那裡一磚一石都充滿了舊主的印記,非但明蘭不願住進那氣息陰冷的舊屋,連顧廷燁也心生忌憚。夫妻倆一合計,索性將府邸中心轉移,將原侯府的主屋重新翻修,只作別院之用。

  這麼一來,偏居主屋的邵氏母女便也得搬了。不知是因了前次起火之時不曾來救助,心生歉疚的緣故,還是嫻姐兒平白多了半副身家的因由,邵氏此番特別好說話,明蘭只提了一次,她考慮了一夜,第二日就同意了。

  新居位於澄園西南,東臨蓮塘小池,西靠竹林,端的是景致風水俱佳,邵氏本還有些不捨亡夫氣息,但瞧女兒一見了新居,便如脫籠的小鳥般快活,一忽兒小大人般指著這裡如何佈置,那裡怎樣排整,一忽兒又興沖沖的去瞧新鄰居蓉姐兒,她的些許傷感便也消退了。

  其實在小孩子看來,舊居雖然氣派高貴,但處處陰暗晦澀,她自小到大觸眼都是死亡陰影,哪及新居陽光明媚,一開窗門便是滿室的清新空氣和鳥語花香。

  母子倆笑著頑了會兒,團哥兒開始發困,明蘭小心的輕搖著他,繼續吩咐著:「把上回伏家送來的那面蘇繡的玳瑁屏風送去,蓉姐兒有的,嫻姐兒也得有。丹橘,你回頭與嫂子跟前服侍的人說,缺什麼擺設物件,只管去庫房取。」

  她說一句,丹橘就應一聲,綠枝忍不住笑了:「瞧夫人說的,丹橘姐姐早就去說過了,偏大夫人小心,只說都儘夠了。」

  邵氏還算好相處的,屬於不幫忙但也很少添亂的類型,時不時有些顧影自憐的哀怨,但很少表現出來膈應人,不過人家一個寡婦,不哀怨難道還鎮日的歡欣鼓舞嗎。反正明蘭也不打算跟她做好姐妹,只消彼此客客氣氣的,盡了面子情就好。

  「再有,跟老鼎師傅說,這府裡如今人少地多,空曠著地方顯冷清,索性將山林那塊地再圈大些。栽幾片竹林,種些筍菌,另再單辟一片出來,我要建一座暖房,大嫂子定然喜歡。還有,把原先侯府後頭的園子圈起來,回頭養些鹿兒兔兒山雞什麼的,也顯得生氣些。」

  這是昨夜明蘭剛想出來的,顧廷燁一聽頗覺新鮮,自是贊成,其實以明蘭的意思,偌大一座府邸,空地這麼多,空閒人手又這般多,就是劃出田壟來栽種蔬菜也儘夠闔府人吃了,可惜這樣太失雅觀,只能養些山菌野味,既豐富下菜籃子,又能省些不必要的支出。

  「府裡這許多林子園子,是以柵欄和裡牆定要修嚴實了,叫老鼎師傅別惜了工力,做的好了,我總是有賞的。」

  綠枝笑著一一應了,依舊不敢大聲,怕驚著團哥兒,轉身輕掀簾子出去。

  走了勁敵,明蘭整個人都懶散下來,看著懷中的肉糰子已是呼呼不省人事,她居然也跟著打了個哈欠,這剛起沒多久,事也沒理幾件,居然又惦記上枕頭了。明蘭素來寬於待人,當然更加寬於待己,當即不再掙扎,摟兒子去小憩會兒。

  待顧廷燁下朝回屋時,正見心愛的妻兒頭挨著頭睡著,看著兩張一般白皙的面龐,他滿心柔軟。這些日子團哥兒有些大了,鬧起來格外起勁,明蘭惦記著孩子,夜裡也睡不踏實,此時睡的正熟,一旁的小肉糰子卻是睡夠了,不知何時已醒了,睜著滾圓的大眼到處亂看,一見到父親,定住眼珠,便依依呀呀的發出聲音。

  一旁的乳母喜聲輕道:「哥兒能認人了呢。」

  顧廷燁也是高興,俯身小心的抱起繈褓,覺著自己的兒子是這世上最好看的嬰兒,怎麼看都不夠,在團哥兒的小臉上親了又親,

  「臭小子!」顧廷燁笑罵,團哥兒雖還未滿月,力氣卻是不小,居然在繈褓裡蹬了兩下腿,「這小子真有勁。」手上微微用力,輕輕惦了兩下孩子,團哥兒頓時大樂,咯咯笑了起來。這一動靜,明蘭便醒了過來,她揉著眼睛,依舊迷糊著,「侯爺回來了,今兒怎麼這麼早。」

  顧廷燁笑道:「本不想吵你的,可也該吃午飯了,你先起來罷。」

  明蘭望望窗外,見日頭已近正午,頓是臉上一紅,頗覺不好意思,自己最近怎麼跟個懶婆娘似的,怎麼也睡不夠。顧廷燁倒未注意這些,只瞧兒子小胳膊小腿上紮著的紅繩皺眉,坐在床沿對明蘭道,「做什麼要捆著他?」又不是抓壞蛋。

  其實明蘭也不甚清楚,只好解釋:「是崔媽媽說的,我們兄妹幾個小時候都是這般,這還只是小捆,待再大些,還要大捆呢。我大哥幼時就是崔媽媽料理的。」依她推測,大約是為了防止羅圈腿或不讓小手縮進袖子裡去之類的原因。

  顧廷燁想起盛長柏一派蒼松挺拔的磊落,頓時對崔媽媽更多幾分信心,再看團哥兒眉眼脾氣都酷似自己,他心裡雖喜歡,但忍不住憂道:「都說外甥肖舅,若能像你大哥,那便是再好不過了。」他素來欣賞盛家大舅子,便是稍嫌軟弱的長楓和老實勤懇的長棟,人家至少規矩上進的,又肯聽老子的話;哪像自己,從會走路起,真可謂飛天遁地,無禍不闖。

  團哥兒柔嫩的小嘴乳獸般微微蠕動,作一吮一吮的樣子,誰知父母正說著話,根本沒瞧見,他頓時嚶呀一聲,賣力啼哭起來,一旁的乳娘早侯著了,笑著上前來抱:「這個時辰,哥兒大約是餓了,叫奴婢下去服侍哥兒罷。

  說是哭,實則半滴眼淚無有,只漲紅了一張小臉在那裡生悶氣,顧廷燁看著有趣,笑著把孩兒交過去,看著敦實圓胖的乳娘轉身離去,明蘭微歎:「這小子也忒能吃了,得兩個奶娘伺候著,這若是生在尋常人家,怕不吃窮了。」

  顧廷燁一邊鬆開朝服的襟口,一邊笑道:「能吃能睡是大福氣,你倒嫌了。當初鐘兄弟的兒子生下來,吃什麼都吐,便是如今大了,也病病歪歪,鐘兄弟愁的跟什麼似的。」

  說起這個話題,他又想起一事,沉聲道,「那妖婦好狠的心,連小小孩童也不放過,虧得老太太機警,不然豈不連壞事!」

  明蘭披著中衣下床,起身給顧廷燁寬衣袍卸玉帶,邊說著:「這都過去了,這種汙糟事別去想了;咱們如今不是好好的嗎?」

  早在幾個月前,明蘭開始挑選乳母,崔媽媽照例做了耳報神,盛老太太知道後,忽的莫名不安,便叫房媽媽暗中尋撿人選,盛家幾處莊頭上,正有媳婦子剛生了孩子,其中兩個乳汁充足,性情敦厚,人也穩重。挑定人後,老太太卻絲毫不聲張,只叫明蘭繼續挑揀乳母,以作疑兵障目,到明蘭生下孩兒後兩日,再把兩個乳母連人帶身契約送過來,而前頭挑的人選則一概不用,發些賞銀打發走了。

  那時明蘭還覺得老太太疑心過頭,為著孝順才應了老太太的意思,可後來顧廷燁裡外一番清查,竟發覺原先看中的那兩個乳母還真有些說不清的。

  一個乳母是宮裡賞下的奴僕媳婦子,和太夫人當是八竿子打不到關係,可被刨地三尺後,竟發覺她那原已失去聯繫的前頭男人和兒子又出現了,還被人安置在鄉下,這位『好心相助』的人,影影綽綽的指向太夫人的陪房小陳管事。

  另一個則是外頭良家尋來的,崔媽媽和常嬤嬤查了又查,怎麼看都沒問題。那家人也十分實誠本分,收了定金後,決意好好當差,便常整些催奶的吃食給媳婦。此時,左近忽搬來一戶鄰人,十分熱情,那家人自養了好些雞鴨,親戚處又有魚塘,便常折低價將鯉魚鰱魚還有雞鴨等供給那乳母家。既能補養身子,又能省錢,乳母家自然願意。

  待明蘭生產之時,那乳母已經吃用鄰人家雞鴨魚肉近兩個月了。前幾日,常嬤嬤忽傳來消息,說那乳母和她婆婆已一病不起,高燒不退,還渾身起斑抽搐。明蘭請屠二去查看,其餘一概沒有問題,唯一可疑的,便是鄰人家供來的吃食。

  當然,此時那鄰人早已搬的乾乾淨淨。

  聽完這些,明蘭渾身發涼,打心底裡冒出寒氣來。那應該是一種慢性毒藥,一開始吃著自瞧不出來,但當體內積累到一定量時,才會發作;大人尚且如此,若甫出生未幾的嬰兒吃了中毒人的乳汁,又會如何?

  那老妖婆果然算計周密,心思歹毒,不論是否能把自己整死,她都不打算放過孩子。

  所幸那乳母家甚是孝順,有好的吃食,只緊著乳母本人和常年體弱的老母,家中孩童和男人並未累及。明蘭好生歉疚,著人請大夫去瞧,又送了許多銀子過去,只盼望能轉危為安。

  顧廷燁猶自深恨,冷聲道:「天理昭彰,自有報應!」

  他現在生撕了太夫人的心都有,頗有些後悔當初分家時太寬厚了,「虧得老太太棋高一著,不然……」他簡直不敢想像團哥兒小小的身子高燒抽搐的模樣。

  明蘭低頭解著衣帶,說她不生氣是假的,可她更多的是感激。感謝老天讓她攤上那麼個好祖母,感謝老天沒叫那老妖婆得逞,感謝她家小肉糰子如今這般健康活潑,能吃能睡。

  盛老太太對送來的那兩個乳母還放過狠話,倘若她們伺候的好,就把她們家人的身契都送過來,讓她們全家到侯府享福;倘若有個什麼好歹,立刻發賣她們的家人,有多苦寒賣多苦寒,一個不剩!她們又如何能不老實,如何敢不盡心。

  想到老太太是因年輕時的慘痛,才有今日這般謹慎周全,明蘭心裡苦澀難過,她低聲道,「回頭咱們多開兩處粥棚罷,但願善有善報。」

  明蘭把朝服交給一旁侍立的夏竹:「侯爺先去洗把臉,然後咱們好用飯。」顧廷燁點頭,逕自往淨房走去,待洗去一身汗塵再出來時,只見屋裡已擺好了飯桌,屋角遠遠放著了個冰盆,夫妻倆便坐下吃飯。

  「這知了都不叫了,怎麼天還這麼熱呀?」明蘭素來苦夏,才喝了兩口湯,額頭上便沁出細細的汗來,臉頰也紅暈濕潤了。顧廷燁卻是紋絲不動,淡褐面龐沉靜一片:「今年熱的委實長了些,別誤了農賦才好。」

  明蘭愣了下,趕緊道:「要否減免些佃戶的租子?」顧廷燁搖搖頭,沉聲道:「這倒還不用,且看兩淮那邊如何了。若能整治出成效,年底前多收回些鹽稅銀子,那便什麼都好說了。」

  如今朝堂上下都盯著兩淮一處,明裡暗裡較勁的厲害。沈從興總算是反省結束,重返朝堂理事了,顧廷燁算鬆了口氣,壓力驟減,他也不想一氣把所有功勳貴戚都得罪完了,皇帝男主角,但好歹給第一男配多留些戲份不是。

  這個話題有些沉重,顧廷燁轉言道:「這幾日府裡可還好?若有那不省心的,就告我來處置,你且好好養著身子,別累著了。」

  明蘭放下筷子,親給他舀了一碗湯,笑道:「大佛都挪了,和尚還守著空廟裡唸經麼?侯爺放心,如今府裡的老人都老實多了。」

  分家時太夫人帶走了好些僕眾,不是她的鐵桿親信,就是可靠得用的,剩下的那些大多是顢頇老邁的世僕,不但愛以老賣老,還處處想著尊養揩油。明蘭這才想出點子,索性把原侯府那一塊全部抽空,該翻新的翻新,該收拾的收拾,只需留幾個老實的看屋子便可。

這一下,那些平日吆五喝六慣了的全都落了空,既沒了主子,又何來差事,倘若無有差事,又怎麼去外頭抖威風,怎麼撈好處呢?

  「要是…最近有場大赦就好了…」明蘭咬著筷子,自言自語著。

  顧廷燁目光一閃,挑眉道:「也並非定要等大赦,先放出幾家最不聽話的,大抵也能收些效用。」明蘭訕訕的:「你怎麼知道……」她是想放些人出去,但怕人說她涼薄,只盼著皇家或朝廷有什麼喜事,她好渾水摸魚,狠狠『恩典』一把。

  「我們這種人家,府裡難免有些家人跟著主子上沙場服侍過的,這算是賣過命的,有那麼幾家,慣會擺譜,很是討厭。」顧廷燁微微而笑,「你尋些由頭,不論算是示恩還是罰過,先發落一兩家,餘下的便會老實些。」

  明蘭聽懂了,事緩則圓的道理,她點頭道:「然後再瞧瞧是否還有冒頭的,否則,以後等著機緣,一併放出去。」便是將來開闢園子山林,養花種草育獸的差事,明蘭也不想隨意交託給人,搞不好敬愛的太夫人留了不少粽子在這些老僕裡頭呢。

  用完飯後,明蘭照例服侍顧廷燁午睡,她剛睡醒,實在不好意思再躺下了,剛想起身走開,卻叫顧廷燁拉住了。滿枕堆著濃黑的頭髮,男人神色慵懶,勾著手指扯住明蘭的裙角,誠摯邀請她一同午睡。明蘭義正詞嚴的拒絕:「你當我是你那寶貝兒子呢,吃了就睡。」

  顧廷燁似笑非笑:「那樣挺好,快長多肉。」這說的什麼話,好像飼養場口號。明蘭嗔著反諷:「你怎不去養豬呢?定然生意興隆。」男人把臉埋在枕間,拖著明蘭的一隻手貼在臉上,吃吃的發笑:「養了,兩隻呢,都肥著呢,長勢喜人。」明蘭奮力掙脫男人的鐵爪,板著面孔道:「我去瞧團哥兒,不礙著侯爺養豬了!」

  顧廷燁捉著明蘭不撒手,忽抬頭斂了笑意:「嫁了我,你可覺著委屈?」明蘭被問的莫名其妙:「委屈什麼?」顧廷燁道:「這烏七八糟一大攤子,險些累的你出事。」

  明蘭頓時笑了:「男主外,女主內,這府裡的事原就是我分內的,有什麼好委屈的。」又不是嫁給鳳凰男,既賠錢送車房還得受婆婆小姑欺負,外待照管夫家一大家子。

  「那些人口多的人家,媳婦要應付公婆妯娌叔伯侄孫,四五層的親戚住一塊,整日算個不停,來回計較,未嘗舒坦了。天道有償,既老天爺叫我這塊輕省了,自然得在別處給我補齊了。」嗯,乙太夫人的戰鬥力,的確可以抵消人家一大堆親戚了。

  「你倒想得開。」顧廷燁失笑,遲疑道,「你…不怨我?」明蘭坐到床沿,慢慢挨過去,輕聲道:「我明白你的意思。」是他給她引來了許多生死劫難。

  「可你待我的好,我更明白。」說實話,讓她在一堆小老婆庶子女和一位巫婆繼母之間選擇,她寧可選擇鬥惡龍。

  顧廷燁定定的看了她一會兒,忽的又埋頭在枕間,好像孩子般的鬧脾氣,枕下傳出悶悶的聲音:「你陪我睡會兒罷,不然睡不著。」手上依舊緊緊抓著她不放。

  明蘭為難,忽然靈機一道:「團哥兒這會兒怕又睡了,要不我把他抱來,你們爺倆一道歇午覺,可好?」有頭小豬放在男人身邊,大小兩個問題一起解決,大約她中午就能安生的看賬了。顧廷燁再度笑出聲來,抬頭看著她,嘴角彎彎:「也好。」

  小肉糰子是個很好的睡伴,只要睡著了,哪怕把他抬去烤著吃掉怕也不知道,且從不挑人,讓他跟誰睡就跟誰睡,顧廷燁有時夜裡回來,會去槅間把兒子抱來;明蘭常是睡著睡著,身邊就多了只軟乎乎香噴噴的糰子。倘若半夜尿醒了,當爹的下床叫人換尿布,若餓醒了,當娘的那點不多的存貨剛好給肉團做宵夜。

  歲月荏苒,撫育小兒繁瑣,卻自有一番樂趣在心頭。

  待團哥兒漸能抬頭了,明蘭依自己上輩子的記憶知識,每日讓孩子伏著趴幾次,每次約一分鐘。顧廷燁頭次見兒子在軟褥上趴成小狗狗狀,嚇了一大跳,趕緊把團哥兒抱起來,劈頭就將乳母和婆子罵了一頓。明蘭趕緊解釋趴伏的種種好處,什麼鍛煉頸部肌肉,有利於大腦發育和四肢協調性,將來不論讀書習武都會很靈光哦。

  當爹的將信將疑,不過瞧兒子默默的趴著,沒鬧也沒哭,只好由著明蘭折騰了;有回明蘭頑皮興起,見顧廷燁仰躺在榻上看書,便把團哥兒擺好姿勢,叫趴在他爹身上。

  顧廷燁肩寬臂闊,胸膛厚實有力,小肉糰子趴著倒也平穩,一個是不敢動彈生怕跌落了兒子,睜大眼睛緊張著,一個是繃著小臉趴的賣力,努力不讓自己的大腦門貼地,父子倆就這麼對望著,大眼瞪小眼。明蘭在一旁樂不可支。

  過了不多會兒,小肉糰子覺出動靜了,隨著父親胸腔肚腹的起伏,也上下微動,他頓時咯咯笑起來;小小軟軟的身子這麼依賴的趴在自己身上,看著酷肖的眉眼,顧廷燁心中直是歡喜的極了,雙臂攏住兒子,朗聲大笑。

  明蘭忽有些心酸。顧廷燁心底深處,對亡父的情感始終是複雜的。

  太夫人搬出去的當日,顧廷燁便抱著兒子去了祠堂,摒退眾人,獨自在老侯爺的牌位前站了許久,直到懷中的團哥兒哭鬧了,父子倆才出來。顧氏父子幾十年的恩怨,早已煙消雲散,如今故人已去,說什麼都嫌多餘。

  只是,遙想當年,顧廷燁甫出世時,顧偃開已年近四十,一邊是病懨懨半死不活的長子廷煜,一邊卻是酷似自己,虎頭虎腦健康活潑的大胖小子,他會是一種怎樣的心情呢?

  他應該,也是高興的罷。

  也許,他也曾抱過,親過顧廷燁,也曾欣喜非常,也曾自豪得意,就像,現在顧廷燁對待團哥兒。養兒方知父母恩,生命畫了一圈,又轉回到原處了。

  ……

  這日上午,明蘭慵懶的躺靠在床頭,逗著糰子頑,外頭報小沈氏來了,明蘭趕緊掠了掠鬢髮,站起身迎客。

  這陣子小沈氏是常客,她這會兒正稀罕孩子的厲害,何況小肉糰子圓頭圓腦,十分討人喜歡。自打滿月宴後,她隔三差五的來,一來散心,二來沾沾喜氣,每回來也不空手。

  上回帶了兩枚大鮮藕,上上回帶了一小筐的甜櫻桃,再上回是一頂虎頭嬰兒帽,上頭的王字繡的歪七扭八,針腳也不十分細密。小沈氏扭捏了半天才拿出來,十分不好意思,明蘭卻很感激,知她確是一片真心誠意。

  可這回來,小沈氏模樣不大對,非但兩手空空,且雙目紅腫,神情隱痛,一言不發的坐下,看著胖乎乎的團哥兒,就上前抱起來,然後撲撲的直掉眼淚。團哥兒腦門被打濕了,呆呆的抬起頭,看著小沈氏不明所以。

  明蘭大吃一驚,趕緊叫乳娘和丹橘把孩子帶下去,她急忙拿帕子去幫忙揩淚:「你這是怎麼了?哎呀,別光顧著哭呀。」

  「可是皇后娘娘有事?」這是明蘭第一個念頭,可小沈氏哭著搖頭。

  「那是你嫂子訓斥你了?」——小沈氏還是搖頭。

  「那…是和小鄭將軍吵嘴了…他打你了?」明蘭直接想到家庭暴力。

  小沈氏撲哧一聲,破涕為笑:「你胡說什麼呢,借他倆膽!」見她收了哭泣,明蘭趕忙發問:「那你倒是說呀,光哭算怎麼回事?我心怪慌的。」

  小沈氏幽幽歎了口氣,淚光閃爍,哽咽道:「我嫂子,她…有身孕了…」

  「你嫂子有孕了?」明蘭一邊匪夷所思,一邊又有些羨慕,「大鄭將軍和你嫂子可真好呀。咦,可你傷心什麼?」

  小沈氏哭笑不得,用力戳了一指頭在明蘭手背上,悲慼道:「是我娘家嫂子!」

  「是威北侯夫人?」明蘭一愣,轉而又疑道,「便是你娘家嫂子,你也用不著哭呀?」

  「你知道什麼!」小沈氏抑制不住眼淚,哭叫起來,「她與我哥哥情分那麼淡,還能懷上;我和…,卻到這會兒還沒有…老天爺真不開眼!」

  明蘭被吼了一耳朵,呆呆的坐了回去。

  小沈氏撲在桌上嗚嗚哭了半天,明蘭也不好勸,只輕輕撫著她的背;想來她也是憋屈的狠了,沈張氏有孕,她不能生氣,不能翻臉,人前還得作出一副高興的模樣,唯一的親姐又在皇宮大內,輕易不得見,只能跑來明蘭這兒發洩一番。

明蘭輕歎口氣,勸了一句:「你跟誰不好比,非要跟威北侯夫人比,我只問你一句,你可願與她掉個個兒?」

  小沈氏漸漸止住了哭泣,只肩頭還在一聳一聳的,明蘭接著勸道:「外頭誰不誇你是有福的。剛及笄,皇上就登基為帝,姐姐是皇后,兄長是侯爺,公婆和善,小鄭將軍又與你鶼鰈情深,只一個你嫂子嚴了些,為人卻是沒說的。可你娘家嫂子,唉…你也知道的…」

  威北侯夫婦長年不睦,在京城裡也不是稀奇事,坊間風傳,沈國舅一個月也見不了張氏兩回,反倒寵愛妾室鄒氏。

  這番另類勸說果然有效,小沈氏慢慢抬起頭,猶自抽抽搭搭的,臉上卻憤憤不平,便如小孩子賭氣般,連珠炮的開口:「不是我小心眼,見不得她好。而是…哼,她也太高傲了!我知道,她是瞧不起我們沈家!她英國公張家是名門勳貴,是開國柱石,她給我哥哥做了填房,是天大的委屈!」

  小沈氏哭的嗓子發乾,喝了一大口茶,繼續道:「哼,可她也不想想,這親事又不是我哥硬求來的,也是皇上的一番美意!她張家不敢違逆聖意,這便拿我們沈家出氣!整日一副死樣活氣,擺出臉色來給誰看!」

  既開了頭,後面便越說越順了。「我也知道,她瞧鄒家妹妹不順眼。覺著我哥抬了這麼個貴妾,是在下她的面子!可那到底是個妾,漫過了天,又能越過她不成?這兩年來,我哥就跟沒娶老婆似的,她門也不開,人家也不走,恨不能叫滿天下的人都知道她受了委屈!」

  關於這點,明蘭有不同意見,忍不住插嘴道:「這…話不能這麼說,倘若小鄭將軍恰在婚前,抬了個貴妾,你當如何?」

  小沈氏被一口氣噎住,倔強道:「那不一樣,我哥有苦衷。」

  明蘭調笑道:「誰家沒苦衷。嗯,我來想想,哦,對了,倘若鄭家有位大恩人尋上門來,非要把姑娘許過來,你公婆推脫不了。那你怎辦?」

  小沈氏臉漲通紅,哽了半天,大聲道:「那我就不嫁了!」

  「可威北侯夫人卻是非嫁不可。」明蘭淡淡道。

  小沈氏忽如一隻戳破了氣球般,頹倒在椅子上,過了好半響,輕聲道:「其實…我大哥起先也覺著對不住張家。剛成婚那會兒,大哥本想好好待新嫂子,可她始終冷冰冰的。不論怎麼跟她好聲好氣,她都不怎麼搭理。去年,我小侄兒險些落水,鄒家妹妹為著護他,自己卻小產了,我大哥好生歉疚,可她卻依舊冷言冷語……」

  明蘭默然,估計小沈是沒少在張氏那裡受冷遇。這兩年,這位張氏夫人便如出家為尼一般,自顧自的禮佛過日子,既不管威北侯府的諸般事宜,也懶得敷衍各家親朋,便是人家請她赴宴交際,她也大多借病推辭了,連娘家都不怎麼回。

  團哥兒的滿月酒,她就沒來。想來,那位張氏應是個心高氣傲的名門貴女,自小父母疼愛嬌寵,一時半刻轉不過彎來,也是有的。

  兩人東拉西扯了半天,明蘭看差不多了,便叫人打盆水進來,親自給投了帕子,讓小沈氏淨面,又叫小桃捧出她的鏡匣,服侍小沈氏敷脂描眉。

  「你這胡粉極好,又貼面,香氣也好聞,比之宮裡的不遑多讓呢。」小沈氏對著鏡子照了又照,明蘭笑道,「這不是胡粉,是雲南的茶花制粉後,再摻米粉和珍珠粉,另好些香料。是我先前閨中姐妹的夫婿,閑來無事搗鼓出來的。」

  她見小沈氏喜歡,索性叫小桃給裝了一小盒給她帶回去,反正她平日是不大塗粉的。

  「你才幾歲,沒事少塗粉,沒的打扮跟個妖精似的,回頭你大嫂定不給我好臉色看。」明蘭看小沈氏拿著那粉盒,十分熱心的樣子,忍不住吐槽。

  小沈氏翻了一眼過去:「你倒怕我大嫂!」

  「你大嫂人多好呀,我眼紅你可不是一兩日了!」明蘭故意打趣,「我只問你,你大嫂可有跟你提子嗣之事?」

  小沈氏低聲道:「從來沒有。還叫我好好將養,總會有的。」

  鄭將軍府的大房子嗣繁茂,嫡出的有四子一女,庶出的也有一子兩女,是以從鄭家兩老到大鄭將軍夫婦倆,都不曾催促過什麼。只是小沈氏自己,因夫妻恩愛,深覺對不住丈夫,徒生壓力罷了。

  「這話說的是。」明蘭坐到小沈氏身邊,溫言相勸,「你成婚這才兩年呢,且放寬心,別把身子愁懷了。」說著說著,又忍不住吐起槽,「你想呀,你這般事事順當,倘若再三年抱倆,十年生八個,還叫不叫我們這些不容易的活了?老天爺也太偏心了罷,想我生團哥兒那日,還險些叫人給活活烤了呢。」

  小沈氏忍俊不禁,指著明蘭恨聲道:「活該!叫你貧嘴,吃苦頭了罷。」

  隨即,故意上下不錯眼的打量明蘭,「你別說的自己多可憐,當我瞧不出來的呢!說,一大清早,怎地一臉都是疲態?」

  明蘭直覺去摸臉,一邊訕笑著,「沒法子,團哥兒整夜的鬧,是以我…」其實不是。

  「你再給我裝蒜?!」小沈氏一拍桌子,笑罵道,「你當我是瞎子嗎,瞧不出你這是為什麼累的?真一夜沒睡好的,哪是你這幅嬌媚模樣,嘖嘖,都快滴出水來了,怕是折騰了一夜……」說著,她自己也臉紅了,便是自小在山野放肆慣的,她也說不下去了。

  明蘭大窘,瓷白水潤的面頰緋紅一片,連耳朵根子都燒起來了。

  話說,哺乳真是一份高危工作,衣衫半解之際,夫妻倆不免動手動腳就上了火;往往是剛餵飽了一個,還得接著餵另一個。一夜身兼兩職,著實辛苦。

  「你個沒羞沒臊的,什麼都敢說!」明蘭惱羞成怒,恨聲道,「看我不告你嫂子去!」

  小沈氏大樂,著意調侃:「去告呀,去告呀,我看你敢跟誰去說。」

  「你,你……」明蘭又氣又羞,平常端莊模樣全無,孩子氣的側背過臉去,怒道,「我不和你好了。以後也不和你說話了!」

  她臉頰紅的火燒般,偏皮膚底子極白,便如西域殷紅的葡萄酒,在雪白的絲緞上暈開了一片,水淋淋的大眼惱怒的瞪著人,好似前日皇后賜下的琉璃燈盞,只一點螢火的光澤,卻晶瑩剔透,琉璃的顏色很豔,每盞都點上燈火,便是豔若桃李的絢麗華彩。

  小沈氏看明蘭這幅模樣,頗有些歎為觀止,心裡暗道,難怪顧侯喜歡了。又見明蘭真惱怒了,她也不敢造次,好聲好氣的賠禮道歉,話說明明是她來求安慰的說。

  「對了,我這兒有些白茶,還有些零碎的土儀,你順道替我帶回去罷。」明蘭沒好氣道。

  小沈氏笑道:「你也忒客氣了;我只愛吃龍井的。」

  明蘭十分無奈:「不是給你的,是給你大嫂的。我要謝她薦來的那班子泥瓦匠。」

  「你上回不是已謝過了嗎?」

  明蘭歎了口氣,輕聲道:「你不知道。我當初謝你嫂子,不過是為著面子情。這回,才是真謝。你嫂子薦那班師傅確是好的。」雖名氣不大,但低調實幹。

  她斟酌了下語氣,「這回起火,旁的屋舍都多少燒著了,只那新砌的牆欄和幾處排屋卻好好的,我家侯爺親自去看了,一層磚瓦一層木料,泥灰裡摻足了米漿,還是上好的糯米。這才又牢靠又避火,端是真功實料。唉,這年頭,這般靠譜的,不多了。」

  「哦,是以你們這回的生意,又關照他們了。」小沈氏眼睛很尖。

  明蘭點點頭,一臉敬佩。想起自家大嫂,小沈氏也是全身無力,只能嘆服:「我嫂子那人,有一說一,最是穩重可靠的。姐姐也常誇我嫂子,叫我跟著學學,別整日淘氣了。」

  明蘭讚道:「皇后娘娘明鑒。」

  「可大嫂叫我多禮佛行善,這樣才會佛祖保佑。」小沈氏悶悶道。

  明蘭奇道:「你不是常拜佛的嗎?」

  「嫂子說我是平時不燒香,臨時抱佛腳。滿肚子求幫忙的意圖,忒功利了。」小沈氏低頭道,「要時時處處做起,憐老恤幼,積德行善,無論有否所求,都要時常存了善心。」

  明蘭被說的一陣臉紅,貌似,她好像,也是這樣的。現代人的境界果然不高。

  一番反思後,待顧廷燁回屋,明蘭正要開口,表示以後要多做好事,將來才能多子多福,陞官發財(還是很功利呀),誰知顧廷燁先發話了。

  「余閣老好的差不多了。」

  明蘭一愣,直覺反應道:「你去問林太醫了?」

  顧廷燁點點頭,雙手搭太師椅的扶手,面色發沉:「趁這回,都料理乾淨了,省得沒完沒了。」

  余閣老自半月前開始清醒,一直延醫吃藥將養著,近日顯見是好多了。

  明蘭默然,坐到男人身旁:「別…太過了,余閣老應是不知情的。」

  顧廷燁冷哼一聲,道:「姓余的欺人太甚,先前的我不計較。他竟還敢由著婆娘來逼迫你!哼,這都欺上門來了,咱們還怕什麼。」

  他看了明蘭一眼,放緩了語氣,「你放心,余家其餘人與我並無過節,不會牽連過多的。」



第179回

  余閣老本為貧家子弟,然天資聰慧,少年即受恩師賞識,許愛女,頻提攜,他自此平步青雲,雖也曾起伏磨難,但最後到底全身而退,風光致仕。然而,饒他一生見識極豐,但當被侯府送回來的鞏紅綃和盤托出那段往事時,他也不禁驚詫身搖,不可置信

  他余某人居然也會有愚蠢到這般髮指的兒子兒媳?!

  「老太爺明鑒,顧家太夫人在侯府裡頭,那可是隻手遮天呀!我性命都握在人家手裡頭,要叫我說什麼,我哪敢不從!」紅綃跪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淚,「沒能把實情托出,叫大太太吃了冤枉虧,都是我膽小畏死,望老太爺慈悲為懷,饒過我罷!」

  當著父母弟媳的面,被道破自己女兒背夫偷人,那余大人面皮一陣青一陣紅,臊的連頭頭也抬不起來,一旁的余大太太只狠狠瞪著地上的紅綃,目中直欲噴火,只礙著公婆在,不敢放肆。余大人偷眼窺老父的面色,只見他胸膛起伏厲害,當下便小心道:「都是兒子不孝,叫父親操心了;千錯萬錯都是兒子的不是,萬請父親息怒,好歹保重身子要緊!」

  余閣老瞥了兒子一眼,譏誚道:「這會兒你倒知道孝順了,連道士都敢買通,黑的顛倒成白的,我一輩子的老臉都叫你們夫妻丟盡了。你還是行行好,給我碗砒霜,早些闔眼,也省的見你屋裡那些腌臢事!」誠如顧廷燁所料,余家老爺子宦海沉浮幾十載,早煉得精滑似老狐;除了謀反抄家這種殃及全族的滔天大禍,已鮮少有事能叫他驚慌失措,自也氣不壞身體。如今罵起人來,更是中氣十足。

  余大人面紅過耳,不敢分辯什麼,噗通一聲跪下,余大太太見狀,咬牙跟著跪下;見長兄長嫂如此,三房四房更不敢站著,俱是雙雙跪下。余閣老面上波瀾不驚,對著猶自如篩子般抖個不停的鞏紅綃道:「顧家來信上說,這些年來耽誤你了,如今將你發還,好好安排個人家嫁了。」他又轉頭對余四太太道,「老四家的,待回登州後,這事你來辦。」

  余四太太看了眼跪在前頭的長嫂,猶豫道:「父親,這……」她話還沒說完,余大太太已是滿臉憤恨的抬起頭,怒視鞏紅綃,罵道,「天下哪有這麼便宜的事!這小賤人用心歹毒,害我們不淺,便是殺頭也輕了!怎麼能……」

 余閣老一掌拍在案上,冷冷看下去,余大人趕緊用力扯妻子的袖子,余大太太轉頭,一接觸到公爹寒冰般的目光,當即打了個寒顫,不敢再說話。

  鞏紅綃何等機靈,見此情形,立刻連連磕頭,哭的泣不成聲:「都是我的不是,請老太爺千萬別上氣,身子要緊呀!我自知是饒不得的,只惦記我娘老邁衰弱,為人子女的,怎好捨了老母不管!只求老太爺開恩,放我一條生路,叫我侍養老娘終老呀!」

  余閣老緩緩的轉過頭,淡淡道:「你雖是府裡大的,卻是大太太生母那頭的親戚,非奴非婢,餘家怎能處置了你?不過看你如今沒著落,仗著長輩一場,替你尋門親事罷了。」說到這裡,他嘴角忽浮起一層奇特森冷的笑意,「當初叫你隨嫣紅出嫁為媵妾,本就是委屈了。應是余家對不住你-才-是。」

  最後兩個特意放重,意有所指,鞏紅綃心中猛的一跳,滿心驚懼的抬了下頭,只見室內燈影恍惚,那老人佈滿皺紋的面容直如閻羅判官,令人不寒而慄,她忙不迭的低下頭,再無半分做戲,貨真價實的顫抖起來,心道,這老頭好生厲害,居然看出來了。

  是的,有些事,她確是……故意的。

  當初她得知余嫣紅偷漢,明知十分不妥,絕是身敗名裂的醜事,卻不曾如何強烈阻攔下去;後來顧府太夫人叫她幫著去詐余大太太,雖有威逼利誘在其中,卻是她也想坑害余大太太一把的。可這,都是為什麼呢?

  她父親是個鄉下秀才,家有薄田數十畝,闔門小康和樂,身為獨女,她是父親抱在膝頭上疼大的。誰知一朝慈父亡故,族叔伯欲侵佔田產,逼嫁寡母,虧得忠心的老僕機靈,叫她母女連夜收拾細軟逃出來投奔親戚。七拐八彎的,最後投在了余大太太處;為著日子好過,她拼著命的討好大太太和嫣紅,百般做小伏低,逢迎諂媚。

  可是,結果呢?一朝有事,余大太太擔心寧遠侯府水深,寶貝女兒支應不來,便毫不猶豫的叫她隨媵。非她清高,不傾慕侯府富貴,而是顧家二郎那般樣的名聲在外,她又能落著什麼好?況且……紅綃微微側目,看了看跪在右前方的三老爺和三太太,悵然的收回目光。

  她心底,早另有期盼。

  她是寄人籬下的孤女,他是三房不受重視的庶子,少年男女,兩情相悅。

  那年那日,黃昏落梢,他滿頭大汗的跑來見她,歡喜的連髮帶散了都未知,無限欣悅的告訴她,三太太已瞧出他們的苗頭了,雖暗示要避嫌,但並無不願,只怕貿然提出,叫大太太多心。只要大太太肯開口說頭一句,三太太就成全他們。

  當時,她直如做夢一般喜悅;她是多麼喜歡餘家呀。餘家男子大都品性端良,從無惡嗜,余家女眷,從老太太到三太太四太太,均溫厚寬容,從不以她孤女為嫌。她當時就下了決心,倘能得償所願,她一定加倍討好長輩,將來攬些差事,接來老母,一家人好好過日子。

  可惜……她永遠忘不了余大太太彼時臉上的神情,那樣的自私斷然,那樣的理所當然。她再瞭解這婦人不過了,在自己的利益面前,什麼情分都是假的,她再求也是枉然。她不再多說,只機械的笑著,應承好好『照顧』余嫣紅,順手從大太太那裡狠狠刮了筆銀子。

  那年嫣紅事發,她慌忙往余府求助時,湊巧聞知一事。余閣老有位同窗摯友,年過花甲,膝下卻只由一孫女,眼看要香煙斷絕,見余家男孫繁盛,便誠懇開口,央求贅婿。余家父子一番商議,定下了三房的這位庶子。待她知情時,他已遠走瓊州,入贅高門別家。

  那時,她忽心如死灰,什麼顧府,什麼余家,管它天王老子,她再也懶得管了。

  也許,此生再不能相見了;也好,也好。

  紅綃陷入恍惚回憶中,渾不知余閣老又說了些什麼,只知兩邊有婆子將自己攙起來,拖著往外走去,外頭月明星稀,朗夜如晝;一口清冷的空氣沁入胸腔,她腦袋一個機靈,頓時醒澈過來。她摸了摸裙擺裡側,那裡有個暗囊,藏著她積蓄的三四張小額銀票,其餘金銀首飾散碎銀兩,她早已偷著送去母親處。

  她又伸手按了按胸口,那裡有張五百兩的銀票,是今日出來時,顧侯夫人給她的。

  「你會變通,又能耐,無論老天虧待過你什麼,你也不曾客氣。」那位年少美貌的侯夫人眼中有一種奇特的悲憫,「這銀子你拿去,便當我是個偽君子,既逐你出門還來賣好。我只送你一句,昨日種種,譬如已死,以後好好過日子罷。」

  紅綃悲喜難辨,一片茫然中,跌跌撞撞往外走去。

  她走後,守在屋門外的老嬤嬤再次把門關嚴實了,四周遠遠站著幾個隨侍的奴婢,只留余氏一家在裡頭。「你們先起來。」余閣老指了指,他聲音不重,卻無人敢違背,余家三個兒媳便都輕手輕腳的站了起來,地上只留著余家三子。

  余閣老道:「老四家的,鞏氏就交給你了。到鄉下地界,尋個踏實人家,叫她消停的好好過日子,務必把事做利索了。」四太太斂衽低頭,恭敬道:「聽爹的吩咐,媳婦一定盡心。」

  這麼多年,幾個媳婦早習慣了不問世事的天真婆母和彪悍強大的全能公爹,從嫁來那日起,四太太就是直接向余閣老稟事的,是以回話的十分順口。

  余大太太心中不忿,忍不住再次異議道:「咱家供她吃喝這麼多年,竟養出個白眼狼!爹,這也太便宜那賤人了!您再想想……」

  「還不給我住嘴!」余大人一聲暴喝,暫態阻斷大太太的話,「有爹在,也有你說話的份!一點規矩也不懂,也不看看弟妹們,你怎麼做長嫂的!」

  大太太耳膜嗡嗡作響,詫然的望著丈夫,他從來沒有對自己這麼凶過。

  一旁的三太太彎了彎嘴角,緩道:「大嫂子別氣,爹這麼做,自是有道理的。嫣紅侄女這事,擱哪兒都是丟醜。人顧家厚道,本已抹乾淨了的,可大嫂您偏來那麼一出。」

  她說話斯文,卻句句暗藏淩厲,「顧家能不提防些嗎。倘哪日您又上了興頭,愣說侄女死的冤,要人賠命,索這要那的,寧遠侯府豈不吃得啞巴虧嗎?總不能叫顧侯滿天下嚷嚷自己老婆偷人罷。所以呀,紅綃這孩子,就得留著。」

  這事沒鬧出來時,一切都含糊著;可一旦鬧出來,作為僅剩的人證,紅綃反而不能死了。

  首先她不能留在顧家,否則將來的話,有顧氏逼供授意之嫌,不足叫人取信,是以,只能讓余家自己把人接回去。如今,因怕有抵賴之嫌,余家非但不能讓紅綃死,相反,為表示坦蕩,余家還得讓紅綃好好過著日子,一切自然坦率。

  這麼簡單的事,余大太太竟到如今也沒想明白,還有臉發脾氣。

  「適才你大哥還誇弟妹懂禮,你倒這般與大嫂說話?!」

  其實余大太太並沒怎麼聽懂,但這並不妨礙她發飆,只見她豎起一雙吊梢眼,當即開火,三太太絲毫不怯,面色絲毫不變,只輕巧道:「瞧大嫂說的,我這不是著急麼。嫣紅侄女的事,只消在外頭冒了點滴風聲,咱們余家的姑娘還能做人麼?」

  余大太太頓時如熄了火的引擎,啞了聲音。

  三太太說話如針紮皮肉,明明痛入心扉,卻連半滴血不見,她猶自柔聲細氣道:「別說嫣容,嫣清;就是已嫁出去的嫣然,嫣巧,叫她們怎麼在婆家立足?我說嫂子,您別不當回事,別看嫣玉侄女現下還小,可若叫人知道她嫡親姐姐有這麼一出,以後怎麼說婆家呀?」

  余大太太啞口無言之餘,想到這事會牽連心愛的小女兒,頓生一腔驚懼;這話一說完,三太太便恭恭敬敬的退下一步,站到丈夫身旁,再不發一言。

  余閣老微微歎了口氣,討這個大兒媳婦真是他人生中的敗筆,心思既不正,人又愚蠢。初聞此事時,自己好半晌沒說出話來,一陣天旋地轉,與其說是氣的,不如說是匪夷所思。

  想他一生精明,家門裡怎麼會有這樣輕信張狂的蠢貨!

  他與老妻共有四子,除卻次子夭折外,其餘三子均長大成人,娶妻生子。

  四子生性淡泊,喜好絲竹書畫,經濟仕途於他便如西天取經路般遙遠,虧得四兒媳還能持家;三子倒是聰慧有才,偏不知哪裡學得一身名士習氣,最瞧不上鑽營功名之輩,連身上的蝨子也帶著幾分風雅清高;只有長子,倒承襲了他血脈中的進取,偏又志高才疏,能耐有限,讀書既不成,為官也不見得高明,始終徘徊在五六品之流。

  余閣老素習道家隨緣之法,深知為官也講究『天分』,有些人教的會,有些人再怎麼教也枉然。既兒子們都不是這塊料,他也不強逼了,倘若老天有眼,叫孫輩能出兩個才俊,那余氏便興盛有望,否則,仍舊平安是福。反正憑自己的餘蔭以及官身的長子,兒孫們在老家過個閒散富貴日子還是有的。

  「千里江堤,毀於蟻穴;家門之治,重在子孫,根在家室。」余閣老倚在太師椅上,身形愈見蒼老,歎道,「若平日好好教養孩子,塑其品性,定以正道,又焉有今日之禍。好在盛家老太太和顧侯夫人多少有舊。倘若寧遠侯府記恨,兩家就此結怨。待我死了,以後撲門而來的災禍,你們可擋得住?!」

  三個兒子聽得老父之言,均是磕頭應聲,尤其是余大人,已是滿面涕淚,跪行至余閣老身前,抱著父親的腿,泣道:「父親的教誨,兒子定然刻在心口,以後再不敢妄為了!兒子不孝,沒管住媳婦,聽旁人兩句攛掇,就…就…辦了糊塗事。還讓弟弟們跟著擔羞辱,兒子…兒子…實沒臉做這個兄長了!只萬請父親保重身子,讓兒子改過盡孝呀!」

  說著連連磕頭,腦門撞在地上青磚,砰砰作響;余三爺和余四爺也陪著將頭抵在地上,三個兒媳見狀,只好又跪下了。余閣老撫著兒子的肩頭,見他已是額頭青紅一片,血跡隱隱,心中不忍,只得長歎一聲

  余大太太雖無大智慧,聽人話頭卻是靈光,她聽出公爹是在隱隱指摘自己,雖跪的老實,卻心中不服,便抽出條帕子,裝模作樣的捂在臉上,哭道:「都是兒媳不孝!明知顧家是個豺狼窩,還逼著嫣紅出嫁,年輕輕的,卻害了一條性命!也罷了,總算嫣然如今過的好,這命苦的孩子,就算替她姐姐擋這一災罷……」

  餘閣老聽的臉色鐵青,這話竟是直指他偏心,只顧著嫣然終身幸福,而罔顧嫣紅死活。餘大人再也忍耐不住,虎的跳起來,揚手劈下一掌,響亮的打在大太太臉上,只聽他怒罵道:「你這**!怎敢這般胡言亂語? !顧家的親事明明是我豬油糊了心攬來的,與父親有什麼相干!那孽障辱沒家門,死有餘辜!便是不死在顧家,回來也該一條白綾了斷!」

  餘大太太捂著臉,當即被打傻在當地,說不出話來。

  餘大人猶自罵道:「你還敢說嫣然!倘若是她,豈會才冷落了幾個月,就不守婦道?!以我兒嫣然之敦厚賢淑,便是暫受了委屈,也能忍讓過去;只消過個三四年,待姑爺回來,豈不圓滿!還不是你,養女不教母之過,如今卻還不悔過?!」

  其實他想的是,若嫣紅不出岔子,哪怕夫妻再不和,瞧在獨守空閨數載的份上,那正房太太的位置卻是牢牢的;想如今顧廷燁手握權柄,平白一場富貴擦肩而過,正是滿腹懊惱!

  知子莫若父,看著長子青筋四起的側面腮幫,餘閣老焉不知他心中所想,心中半是譏諷半是苦笑,也懶得多說什麼,便揮手道:「罷了,你們都回去罷,身邊人都嘴上把嚴實些,免得害了自己閨女。」

  眾人見老爺子疲乏的厲害,便一眾行禮後齊齊離去,跨出門檻時,餘三爺和三太太對視一眼,一同瞥了瞥前頭餘大太太,然後夫妻相視一抿嘴,低頭走過。

  餘大太太是餘大人在任上時續娶的填房,在公婆跟前服侍時候不長,並不知餘閣老的厲害,可他們夫婦二人俱是極聰明敏銳之人,心知兄長這會兒是氣糊塗了,沒想到這上頭,眼見大太太如今闖下這般大禍,若餘閣老狠狠罰上一頓還好,偏偏老父責問了大半宿,卻不曾發話如何處置大太太。 ……大房,怕要有大麻煩了。

  眾兒女出去後,餘閣老疲憊的起身,走入裡屋,只見余老太太坐在床邊無聲垂淚,他挪步坐過去,柔聲道:「這事你就別管了,你身子不好,別是我還沒嚥氣,你倒先不好了。」

  余老太太哭的雙眼紅腫:「都是我不賢,不會教孩子,叫你這把歲數了還要操心。」

  餘閣老說笑道:「世間父母,能生兒的身,又怎能生得了兒的心。孩子大了,有自己的打算,咱們做父母的,盡了本分也就是了。」

  余老太太哽咽:「這事……可能善了?我聽那顧侯可不是善茬。」

  餘閣老撫著老妻的背,盡力勸慰著:「你放心,若那寧遠顧二有意跟餘家翻臉,便不會送回鞏氏了。」余老太太素來信任丈夫,丈夫的話既說出口,便不作它疑,拿帕子摁幹臉上的淚水,笑道:「也是,你不是說段親家的茶引還是他給辦的麼,我瞧他是個明白的。」

  「哼!明白?還要人家怎麼明白!給人戴綠帽子,人不計前嫌,已夠厚道了,他們居然還敢上門去詐!」餘閣老站起身來,緩緩在屋裡繞著圈子,只恨自己年老體弱,不然定要親自操家法,痛打長子一頓,「當初,我知道顧侯替段家辦茶引時,還覺著心安理得,如今卻是臊的慌!瞧瞧人家這事辦的,多乾淨,多利索,仁至義盡,便是將來事情捅開了,也指摘不出半分錯處來!這走一步,就得想到後頭三步;再看看咱那不成器的孽障… …」

  餘閣老越想越氣,胸口直衝氣湧,忍不住埋怨老妻:「你也是,怎麼就聽信了老大家的話,居然容她上顧家去鬧事!」

  余老太太手足無措,羞愧道:「是我糊塗了,可…」她低聲道,「那道士一口咬定,定要沖喜才成。只要你能好,便是叫我去撞閻王殿,我也不怕。」

  餘閣老不忍朝老妻發脾氣,在桌旁連連頓足,罵道:「老大家的心思我清楚,不就是瞧那孩子的生母是個戲子,想那孩子若真能襲了爵位,必得認她這門親戚來充場面!」

  余老太太也是詫異:「她也太糊塗了,這種事怎能胡來?難道顧侯是好糊弄的,倘若惹急了他,還不連根拔去,輪得著她沾光麼?」

  餘閣老大聲稱是,不由得加倍破口大罵:「內宅婦人糊塗也就罷了,咱們那孽障尤是個蠢貨,只知聽婆姨的話!我當初就說過,他耳根子軟,遇事猶豫,心性不堅,更兼辨事不明,那就根本不是為官的料!他那會兒還不服,埋怨老子不肯助他,就他這點出息能耐,若真辦了大差事,擔了大責任,還不是叫人吃的骨頭渣子都不剩!」

  長子再有千般不好,卻沒有胡作妄為一條,自己之所以放心他外任,也是想他膽小唯諾,再配個知書達理的好媳婦,縱是政績不顯,也不會闖大禍。可惜嫣然的生母福澤不厚,早早過世了,而替補的填房兒媳卻是殘次品,不但心胸狹隘,腦筋蠢笨,還愛挑唆丈夫!

  「回頭就把嫣玉接到你屋裡,你來好好教養。」餘閣老立定,沉聲吩咐。

  余老太太抬頭,目光驚疑不定:「你…那老大家的…」她縱算天真了一輩子,丈夫行事之凌厲風格,她還是知道的。餘閣老淡淡道:「她是個禍害,不能留了。」

  決議落定後,餘家便迅速行事起來。先是余老太太挑了個涼爽的好日子,備了份厚禮去見盛老太太,一番懇切的賠罪,盛老太太清楚她的性子,性子既軟,人又綿弱,一生只知仰仗夫婿過日子,再責備也責不出什麼結果來;一番哭天抹淚之後,老姐妹只能和好。

  又過了兩日,四太太再備厚禮上寧遠侯府,見了明蘭,便是一通告罪。

  四太太本是風雅淡泊之人,素不愛糾纏這些,礙著餘閣老的吩咐,只好來上門賠罪,說的結結巴巴的,難堪的幾乎要掉淚了。明蘭本也不打算怨恨這些不知情的,為著阻止四太太繼續道歉下去,趕緊叫人把團哥兒抱出來救場。

  團哥兒剛吃了奶,滿身都是奶香,因剛從被窩裡挖出來,在乳母懷裡東倒西歪的。一見這只迷迷糊糊的白胖糰子,四太太頓時破涕為笑,抱著又親又哄,抬頭對明蘭道:「多好看的娃娃,到底好人有好報,你是個有福的孩子。 」把孩子交給奶娘後,她從裙下解出一枚赤金貔貅:「這是你四叔年前上雲霞山禮佛時,請高僧開過光的。給孩子戴,討個吉利吧。」

  明蘭接過來看,笑道:「四嬸嬸的美意,我是從不客氣的。」一邊叫丹橘去拿錦囊來裝金貔貅,一邊又笑著說,「我還記得小時候,四嬸嬸那上好的窩絲糖,融了給我們做糖澆櫻桃吃,嫣然姐姐老搶不過我。」四太太笑出來,「你們兩個呀!若你愛吃,便帶些回去又何妨,偏是兩個都淘氣,就愛搶著吃!」明蘭嗔笑道:「嬸嬸不知,搶著吃才香呢。」

  這一番說道,氣氛才緩和下來;四太太又說起嫣然,明蘭笑道:「上回嫣然姐姐來信,說起養茶花,那是一套一套的,儼然大家了。」四太太撲哧一聲:「這可難得了。公爹怕她學得她四叔的樣兒,到時不通庶務,不會理家,從不許她沉迷花鳥蟲魚的,如今可白費功夫了。」

  「其實嫣然姐姐頂崇敬四叔的,不過礙著閣老在旁盯著,不敢學罷了。」

  兩人一陣大笑,說起餘閣老,四太太方想起今日的任務,肚裡轉了好幾轉,強自咬牙開口:「我那嫂子,前日,已叫公公休回娘家去了。」

  明蘭吃了一驚,臉上神情古怪,似驚非驚——不會吧,真叫糰子爹說中了?

  四太太為難的說:「落的罪名是七出之不孝,於病中服侍不力,還忤逆長輩。」

  這個大帽子可是無敵,由嫡親公婆親自出告,真是連辯駁都難了,唐婉女士的婚姻就死在這條上;明蘭結巴道:「這怎麼…那餘大人…豈不得罪親家?」

  四太太靜靜敘述起來:「起先大哥不肯,可公爹是鐵了心的,大哥只能從了。至於親家,唉,親家老爺過世後,大嫂早不大和娘家來往了。」

  餘大太太是庶出,因生母得寵,才被父親許給餘大人的,可如今她娘家當家的是嫡長兄,兄妹不睦已久,這次被休回去,真是要了命的。

  「公爹這回是真氣急了,連參奏大哥不孝的折子都寫好了。」四太太低聲說,這幾日餘家可謂風險浪急,波濤萬丈。

  餘閣老是說一不二的性子,幾十年來裡外一把抓,對內宅管束也從不客氣;餘大太太終於嚐到了公公當年對付政敵的手段,當場就嚇癱了,扒在地上哭號的震天價響,又是告饒,又是尋死。餘閣老連眼皮子都沒抬一下,只叫婆子把大太太捆了抬進馬車送走,叫她要死也死到外頭去。然後,餘閣老又把大太太所生的孩子叫來,渾似無事發生般的笑容可掬,溫言吩咐他們,以後就在祖父母屋裡了。

  這一子一女,一個十五,一個十二,剛想開口為母親求兩句情,只聽得余閣老淡淡說了句『凡余家子孫再有不守家規,忤逆尊長的,一併逐出門去』,兩個孩子的貼身婆子就趕忙把他們扯了下去;需知余家嫡庶男孫加起來,足一打有餘,實不缺了他們倆。而此時,余大人已是手足無力,只會哆嗦了。

  「這會兒,爹正叫三嫂把大嫂的的嫁妝單子理出來,一樣不少的封存起來。若大嫂來要,就送回去,否則,就給侄子侄女。」貿然把嫁妝送回,估計一下子就叫大太太的兄長吞了。

  想到余閣老這麼周全,也不知預先在心裡盤算了多久,四太太心有餘悸,沒想到平日和氣慈祥的老人家,這一出手,就是絕路。

  明蘭一陣默然。在登州時,明蘭曾羨慕的誇嫣然祖父如何和善,莊先生笑說了一句『越是修煉得道的,越是不著痕跡』,想想也是,官場上能混得開的,有幾個是吃素的。

  「……都是我家的事,才叫余家這般不安寧,真叫我過意不去。」其實她一點也沒過意不去,不過話總得這麼說。

  四太太忙勸道:「你別亂猜,只有咱們余家對不住你的!爹說了,大嫂不賢,怕大哥再受攛掇,做出禍害全家的事來。大哥替大嫂只辯了幾句,說大嫂也是為著他能步步高陞什麼的;爹氣的厲害,索性請出了家法,狠狠……」她趕忙住口,為著怕明蘭多心,是以她拚命辯說,這一時嘴快沒收住,就連大伯子挨打的事也吐了。

  明蘭微笑道:「官大福大,關係也大,官小福小,干係也小。閣老一片慈父心腸,余大人以後會明白的。」所謂不是金剛鑽,不攬瓷器活,那余大人連青銅鑽都算不上,充其量只是個新石器時代產品,要真砸了頂金貴的瓷器,鬧個抄家殺頭,可不是好玩的。

  「對對,爹也是這個意思。」四太太喜道,「當初爹病好沒幾日,一聽大嫂來你這兒的事,便氣的什麼似的,罰大嫂跪了一夜,打算待身子好些,就上門來給顧侯賠罪。可後來知道了內情,才覺著實不能再饒的!」

  兩人又聊了會兒家常,四太太道:「過段日子,咱們就回登州了;紅綃的事,爹託付給我了,你放心罷。」明蘭微微頷首,「四嬸嬸辦事,我哪有不放心的;只不知閣老身子可好利索了嗎?若不好,還是在京城裡再養養罷。」

  四太太面上尷尬,這些事情她實在不願說,可偏余閣老示意,一定要叫顧家知情,她只得邊咳邊道:「咳咳,這個……爹和娘不回登州了,說要兩老本該由長子奉養,以後要隨大哥放外任,呃,待過陣子,咳咳,再替大哥再娶一位大嫂。」

  明蘭抽了抽嘴角,忽覺肚裡無話了。

  送走四太太后,她自回屋子,見團哥兒醒了,乳母正舉著撥浪鼓逗他戲耍,小肉糰子伸著手努力去抓,笑的直淌口水。黑白分明的大眼一轉,見到母親,頓時依依呀呀的叫了起來。那乳母起身行禮,一張圓臉瞧著十分老實,又笑道:「哥兒會認人了,知道娘來了。」

  明蘭抱孩子坐在床頭,笑著去親小胖臉,結果糊到一嘴的口水,拿帕子揩揩,她歎了口氣,有些沮喪。昨夜糰子他爹跟她說,余大太太的下場,大約不是『被病故』,就是被休棄,且余大人會迅速續娶。

  當時,明蘭很自然的發出崇敬的感歎:「公孫先生真是了得,連這也洞若觀火。」

  顧廷燁糾正道:「非公孫先生所說,我料想如是。」

  明蘭擺出只認牌子不認品質的惡劣嘴臉,板著小臉道:「那余大太太再不是,也進門多年,為余家生兒育女了,不看僧面看佛面,況且余大人又護她的緊;當初她算計嫣然姐姐,閣老就想休她來著,末了,還不是不了了之。侯爺是將才帥才,哪知這內宅裡的門道。」

  顧廷燁挑眉,逗她笑道:「用兵之道,在乎一心;謀劃策算,料敵先機。連千里之外的事都得算到,何況區區小事爾。」

  男人最近脾氣甚好,明蘭嘴皮子放肆,笑著打趣道:「回頭我給侯爺紮把羽毛扇,扮著就更像了。」你丫拽兩句文就想冒充諸葛亮了?

  顧廷燁也不多辯,只笑笑撂下一句『夫人且等著瞧』。

  很好,現在瞧著了。從結果反推過程,余閣老起初還能容忍大兒媳,是以重罰一頓,打算親自登門賠罪;可當他得知醜聞後,且大兒媳還敢上門使詐,便知不能與顧廷燁當面把話說開了,只能女眷私下了結。這時,光嘴上賠罪就不夠了,余家還得出點血。

  當然,只觀那禍首的行徑,也的確是留不得了,待余大人娶了新夫人,哪怕將來余家二老去世了,大太太也沒法回爐了。何況大太太的魅力也不見得那麼持久吧,耳根子軟的人,誰的話都能聽進去,等新夫人進門,就不信余大人還對大太太忠心耿耿。

  顧廷燁正值壯年,而余家卻青黃不接,是以余家要嘛不賠罪,倘要賠罪,必得叫顧家滿意不可;只要明蘭還惦著以前的情分,待過個十年八年,顧余兩家,興許還有交好的可能。

  經過公孫先生的專業培訓,糰子爹明顯越來越上道了,明蘭抱著小肉糰子撲在枕頭上,貼著小胖臉,輕聲商量:「糰子哎,你說,你娘這丁點小錯,你爹這會兒早忘了吧。」

  肉糰子吐了兩個口水泡泡,表示鄙視。

  當晚,她特意整治了一桌好菜,慇勤服侍顧廷燁卸朝服,脫朝冠,又抱出胖乎乎的兒子來哄他開心。因為一下午吃飽睡足,此時團哥兒精神頭極好,在父親懷裡扭來扭去,顧廷燁手臂壯碩有力,抱得穩穩當當,也不怕他亂動。

  顧廷燁不動聲色的看了心虛的某人一眼,臉上不笑不怒,很鎮定的把幾乎快伸進他嘴裡的小胖手拔出來,然後拉著小手指去摸自己的胡茬。短短的胡茬觸覺刺刺麻麻的,團哥兒似覺著有趣,摸的咯咯直笑。他的小手如今漸漸靈活,抓握的力氣不小,明蘭抱他時從不敢戴耳墜,生怕他一摸到就拽。當他用力拽著親爹垂在肩上的頭髮時,明蘭分明捕捉到顧廷燁臉上一閃而過的吃痛,不過為著保持威嚴,依舊擺著一張淡定的撲克臉。

  明蘭低頭暗笑。叫你裝!

  待飯桌布好,明蘭吩咐把乳母團哥兒抱下去,好讓顧廷燁吃飯,可團哥兒頑的正歡,一手拽著顧廷燁的一束頭髮,一手扒著顧廷燁的衣襟,漲紅了小臉死活不肯離開。若是平常,掰手指的任務自然由明蘭擔任,可如今她正縮著脖子裝老實,乳母沒膽量,當下僵住了。

  團哥兒這時很像沒斷奶的小動物,認人時更認氣味些,顧廷燁氣息濃烈,團哥兒與他特別親;看著兒子小乳狗般的直往自己懷裡鑽,顧廷燁頓時慈心氾濫,決定一手抱兒子,一手持筷,明蘭則諂笑著布菜舀湯,十分捧場。

  顧廷燁喝一口酒,就拿筷子蘸著兩滴給胖糰子吮吮(明蘭抽了抽嘴角,努力忍下),他吃一口菜,就勻小半勺湯給胖糰子嘗嘗,明蘭另撿些軟細易克化的芙蓉豆腐和嫩魚肉,嚼碎了餵著,胖糰子居然吃的津津有味,有時還會咂巴著小嘴討吃的。

  乳母在旁笑著湊趣道:「哥兒這陣子大了,都能吃米粥了,胃口愈發好了。」

  這頓飯足吃了快半個時辰,虧得菜盤底不時添加熱水保溫,好容易吃完,團哥兒不知是頑累了,還是酒醉了,開始打哈欠犯困,乳母終於順利的把孩子抱走。

  洗手淨面,盥洗換衣,顧廷燁一身松墨錦棉織就的淺色中衣,端坐在書桌前看書,故作不在意的模樣:「聽說,今日餘家來人了?」

  明蘭望了望屋頂,結結巴巴的把余四太太今日的話簡單複述一遍。

  「哦,是嗎?」顧廷燁他持書的姿勢很端正,垂發緩披,頗有一種先秦佩劍書生的優雅,可惜看了半天,書也沒翻過去一頁。

  明蘭看看漏更,小聲道:「該歇息了,侯爺還看書嗎?」

  「便是我這般行伍的粗人,也識得幾個字;多看些書,免得夫人去紮羽毛扇。」顧廷燁眉峰不動,嘴角卻微微上翹,聲音中透出幾分戲謔。

  明蘭一嘟嘴,大步走到顧廷燁跟前,一把扯下他手中的書,坐到他膝上,狠狠的咬了他的耳垂一口,嬌媚的瞇起眼來,喘息般低聲道:「書有我好看嗎!」

  雪綾裡衣的襟口已鬆開,露出一抹鮮亮的蔥綠緞子抹胸,上橫著一條沉豔絞繡墨綠鑲邊,襯著豐盈雪脯中間那一道微顫顫的溝,平添幾分迤邐風情。

  技多不壓身,之後的發展,充分證明了當初她那十個G沒白看……和諧,拉燈。

  ——「夫人還沒紮羽毛扇呢。」男人撐手側臥在枕邊,嘴角含情,眉目舒展。其實明蘭早累的腰酸腿疼,不過輸人不輸陣,趴到他胸前,嗲聲嗲氣:「就怕紮了,你也搖不動。」

  顧廷燁沒想她還敢挑釁,猛的一個翻身把明蘭壓住,低笑著:「那就搖搖看。」

  虧得這大床是宮廷御匠的手藝,小葉紫檀,四柱四欄,經得住;一陣昏天黑地,渾不知外頭幾更幾漏,明蘭累極了,迷迷糊糊中還想著,這男人現在是越來越不好糊弄了。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8-26 09:32 PM

第180回

  次日一早,打發兩個女孩上學出門後,明蘭才吩咐開早飯。年輕母親的清晨是很忙碌的,可因昨夜父母忙著妖精打架,小肉團子等了半天,發覺無人來理睬自己,鼓著小肚皮生了氣,和乳母鬧了大半夜還不肯睡,是以這會兒反而睡的熟。

  乍然早晨空閒,明蘭百無聊賴,咬著羹匙,拿筷子把面前的酥炸軟糕戳成了蜂窩,面前的粥碗都微微發涼了,她還沒吃完。此時外頭來報來客了,明蘭這才醒神,趕緊起身。

  「……真是稀客,五姐姐,可盼著你來了;快來坐下,大姐姐常來的,就別客氣了。」

  明蘭訝然望著眼前簇然一新的如蘭,甫是初冬時分,寒意尚不顯,她卻已穿上大紅百蝶穿花的銀鼠緞襖,繁複的雙翅鳳髻上壓著一枚大大的嵌紅寶累絲赤金釵,耳畔是咣當叮咚的醉綠翡翠璫,腕子上掛著一對重重的嵌珠大金鐲,一時間,滿室俱是她的珠光在晃動。

  晃過神來,明蘭趕緊吩咐丫鬟們去取貢茶來待客。

  如蘭輕嘟著嘴:「你是金貴的侯夫人,不敢叫你上我那草窩,只好自己來了。」

  明蘭一挑眉,含笑道:「上回不是你叫我少上你那兒嗎?說是省的和你婆婆妯娌打麻煩。」如蘭反應迅速不減當年:「人家客氣幾句,你倒當真了,在這兒拿話堵我呢。」明蘭毫不客氣:「你拉倒罷,你那會兒可賭著咒說是當真的。」姐妹倆過招,十分熟稔。

  華蘭趕緊出來制止:「都給我打住,這還沒坐下呢,就鬥上嘴了!你們多大了,都是當娘的人了,還跟丫頭時似的。」她轉頭向如蘭身後的一個年輕媳婦子道,「喜鵲,趕緊的,把貴姐兒抱來教她六姨母瞧瞧……那邊的,丹橘也別愣著了,趕緊叫人把團哥兒抱來。哦喲,可憐見的,這小表姐弟倆還沒見過呢。」

  如蘭這才不情不願的坐下,指著喜鵲把孩子抱過來,明蘭笑笑也坐下了。

  比起華蘭,如蘭幾乎不曾登過顧府的門,上她家做客吧,她嫌自家宅子簡陋,就怕被比較,不願明蘭多去;可邀她來澄園吧,看著侯府堂皇的氣派,富貴的擺設,她又心頭不適,嗓子眼冒酸氣——很微妙糾結的心態咩。

  喜鵲從身後的婆子懷裡接過孩子,那小女孩頗有幾分脾氣,大聲道:「我自己走。」喜鵲笑吟吟的扶著她走過來,只見她晃晃悠悠的挪著,啪啪小鴨子似的,走的雖有些歪,但步子還穩當,難得的是乍見許多生人,也不怕不羞,落落大方。

  今日如蘭攜女上門,明蘭本無準備,一邊笑著,一邊朝朝丹橘打眼色;丹橘會意,去屋裡尋了個簇新的明紅荷包,往裡頭裝了枚溫潤名貴的白玉蟾,想了想,又拿了串小小的金錁子,拿個海棠填漆的小盤子捧著,去了外頭。

  此時,明蘭已抱著小女孩坐到小杌子上,正溫和的問話:「你長的真好看,叫什麼名字呀?」小女孩生的眉清目秀,小臉白皙粉嫩,眉心點著紅豆大小的朱砂記,端正的坐在小凳子上,便如泥娃娃般可愛,只聽她口齒清楚道:「我叫貴姐兒。」

  明蘭摸摸她吹彈可破的小臉,接過丹橘捧上來的東西,和藹道:「這是給你頑的。」小女孩乖巧的轉頭,歪著腦袋去看她母親,見如蘭點點頭,才伸出一對白玉般的小手接過,憨憨道:「謝謝六姨母。」語音童稚可愛,明蘭心裡喜歡,叫人拿點心給她吃,又問她平日和誰頑,愛吃什麼,愛做什麼,貴姐兒還組織不好長句子,但咬字卻十分清楚。

  「到底是表姐妹,這孩子倒有幾分莊姐兒的模子,又乖巧又懂事。」明蘭轉頭感慨。

  華蘭正吹著茶,忍不住歎氣道,「莊丫頭這般大時,我日子且不好過,她祖母又不待見,她是生生學出來的機靈,哪及得上這孩子,爹娘當心肝肉般疼著,滿府裡都端著供著,祖母嬸嬸更不敢小瞧,卻還這麼懂禮大方。」說著連連搖頭。

  那邊,如蘭正抱著團哥兒不住的親他小臉,聞言抬頭,嗔道:「瞧大姐說的,我那婆婆哪裡是好打發的,今日摳一些,明日搓一點,恨不能從我處多刮些過去。若不是我提防的緊,還不知剩下多少呢……誒喲,這小子,還睡呀,這麼著都不醒。」

  她自己生的是女兒,便十分稀罕男孩,只覺得團哥兒虎頭虎腦,哪兒都和精緻細巧的女孩不一樣,抱在手裡沉甸甸的,活似個軟綿綿的稱砣,又壓心又踏實。

  明蘭笑道:「昨夜鬧的厲害,半宿沒睡,這不,瞌睡上了。」

  團哥兒睡品好,不論怎麼抱來抱去,都歪著腦袋睡大覺;華蘭伸脖子看了幾眼,見那紅豔豔的繈褓裡,白胖娃娃睡的昏天暗地,東倒西歪,不禁好笑:「這孩子倒是個踏實的。我那兩個小子是一動就醒,媽媽們都說,這樣的哥兒不好養,得時時當心。」

  大凡已婚女子聚會,就那麼幾個話題,明蘭也不免落俗,待乳母把團哥兒抱下去後,又叫小桃把貴姐兒領下去頑,三姐妹關起門來,絮絮叨叨了半天育兒經和家長里短。邊說著話,明蘭不住眼的打量過去,只見如蘭衣飾華貴,氣色紅潤,想來過的甚好。

  不過,卻還比不過華蘭。

  這位已年近三旬的仨孩子媽,卻愈見滋潤,但見她皮色瑩瑩,唇畔含春,眉目間化不開的嬌態幾欲盈出。都說三十多歲是女人的分水嶺,倘若這個坎沒過好,之後便會迅速凋零,往衰老乾枯發展,但若此時調適好了,卻會如長春花卉般,此後愈見香氣深濃。

  一件簡單的白底繡靛藍花團的褙子,素色的挑線裙,也不見佩戴什麼首飾,襯得華蘭整個兒風采光華,瑩然若燦,賽過滿身珠光寶氣的如蘭幾條街。

  「……不單鼻子眼睛,這丫頭哪兒都像她爹,識字背歌,兩遍教過就會了。唉,人倒是聰明了,卻沒半分隨我,叫人好生氣悶。」該說的都說完了,聊的差不多時,聽到如蘭第N次得意的賣弄,華蘭插嘴道:「好了罷,還不說正事。」

  如蘭被打斷,卻也不生氣,反是臉上得意之色更盛,對著明蘭道:「你姐夫,怕是要外放了。」明蘭一怔,不曾多想,脫口而出:「可是放往福建?」這次輪到如蘭怔了:「你怎麼知道?」明蘭反應極快,擺手笑道:「我聽侯爺說起過,福建近來出了件不大不小的弊案,皇上免了不少官兒,想來空出好多缺罷。」

  華蘭頗意外的看了明蘭一眼:「妹夫倒是什麼都跟你說。」明蘭反唇嗔笑著:「喲,姐夫又有什麼事會瞞著大姐姐?」華蘭笑著橫了她一眼:「淘氣!」

  如今兩淮官場的矛盾已達白熱化,兩派人馬拉足場子,直鬥的日月無光。大凡戰鬥慣例是,當主戰場暫時僵持不下時,通常旁處就會產生炮灰。最近剛被摘了烏紗帽的福建布政使,便是如此,偏他在福建為官多年,親故門生牽連甚廣,大炮灰帶出許多小炮灰,簌簌紛紛,閩南官場一時塵土飛揚的十分厲害。

  能離開婆母,自己自在的當家主事,如蘭掩飾不住的欣喜雀躍:「說約是福建那塊,還不能落下,不過也罷,大哥大嫂在那荒僻地界兒也過來了,咬咬牙,我也能捱過去。」

  明蘭真誠的賀喜:「能去外頭走走,見見天南地北的風光,這是大好事,五姐姐,妹妹這兒先恭喜了。」

  如蘭心裡高興,也大大方方的受了,笑道:「也是托了大家的福,回頭我給你帶些閩南的土儀。」說著又俏皮的皺起鼻子,哼道,「虧得你姐夫主意定,不然那老虔……」見華蘭一眼瞪過來,她連忙改口:「我那婆婆還想留我下來伺候呢!」

  明蘭輕咬唇,壞壞的笑道:「還是姐夫思慮的周到,這兒子還沒生呢,怎能和五姐姐分開?」如蘭面紅,一陣嬌羞,笑著去捶打明蘭。華蘭笑著打趣:「這回覺著生閨女好了吧?倘若是個哥兒,不是婆母非留下長媳,就是做祖母的要留下大孫子!」

  如蘭嬌聲道:「我何時覺著貴姐兒不好來著?姐姐真是的!」

  「可不許把這事說出去了。」笑鬧了一會兒,如蘭揪著明蘭的領子反復叮囑,「還不知成不成呢。若不成,回頭反叫人笑話!」明蘭直把頭點成了啄木鳥,如蘭才肯放過她,她又轉頭去瞪長姐,「大姐姐也不許說!你妹夫說的,凡事要慎行。」

  華蘭故意不答話,反逗笑道:「嘖嘖嘖,妹夫好本事呀,把個孫猴子壓在五行山下,我家刁蠻的五妹妹,如今也這般聽話了?!」

  如蘭羞惱的不行,眼看又要撲過去,明蘭趕緊抱住她的胳膊,連聲哄勸道:「別理大姐姐,她最可恨了,近來仗著和大姐夫好的蜜裡調油,便來笑話妹妹們!」開玩笑,丹橘這個實心眼的,這回端上來待客的茶具,可是松溪禦窯剛出的頂級珍瓷,滿府裡統共就這麼一套,叫如蘭魯莽的摔上幾個,她哭都沒地兒哭去。

  華蘭見妹子真惱了,才笑著來哄:「好了好了,別氣姐姐了哦,昨日你姐夫弄到些口外的鮮蘑,熬湯入菜,都是味兒極好的。回頭給你們嘗嘗。」

  如蘭見長姐服軟,這才悻悻然的松了勁道,明蘭卻想起一事,疑道:「咦,前幾日大姐夫不是才跟著太僕寺主簿,替五城兵馬司挑馬去了嗎?這麼快就回來了?」堪堪三日前,華蘭還一臉思春少婦狀的跑來哀歎‘夫妻分離之苦’。

  「也沒什麼,昨夜你姐夫回了一趟。」華蘭極力作出不在意的樣子。這次懵懂如如蘭也聽出不對勁來了:「那太僕寺的牧場離京城很近嗎?」

  華蘭嫣然一笑,白皙的面龐便如染上了一層胭脂,輕聲道:「有幾個關外的販戶在那兒做買賣,你大姐夫瞧那些口蘑極是上乘,便購置了些送回來。」

  明蘭心裡明白,故意怪聲怪氣:「叫個小廝押送回來就是了,何必自己跑一趟。」

  「我也這麼說,可你姐夫……」華蘭又是羞澀又是得意,但她生就磊落性子,什麼話都說的大大方方的,「他一夜驅馬趕了來。也沒說上幾句話,又得趕緊賓士回去,就怕誤了差事。」邊說著,她自己也笑了。

  「馬上趕路幾個時辰,就為了見你一面?」如蘭匪夷所思,「姐夫沒見過你呀?」

  華蘭的聲音宛若漂在雲中,輕的幾不可聞:「他說,突然,就想見我一面……」

  作為已經聽過不少的明蘭,此刻很鎮定的捧茶杯看屋頂——華蘭果然是王氏的女兒,炫耀的天性磨滅不去。另,中年人談戀愛,確如老房子失火,一發不可收拾,這對婚齡已界十年的夫妻,忽然雙雙墜入洶湧愛河,屬於比較罕見的偶發性大型火災。

  如蘭卻是頭一次見識,瞠目結舌的不行,前幾次王氏跟小女兒抱怨大女兒的種種不肖時,她還覺著王氏無理取鬧,這下她算是明白了。話說,華蘭眼下這幅愛的旁若無人,天上地下,難分難捨的模樣,確蠻欠揍的。

  「我和你妹夫也是恩恩愛愛的好夫妻,也沒姐姐這樣的,羞死人了!」如蘭想了想,又疑道,「那你還給姐夫納小?」

  華蘭橫過去一眼:「你姐夫常要往觀外跑,天寒地凍的,沒個人燒熱飯端熱水,成麼?挑個老實本分的跟著路上伺候,我才放心。當人人都似你一般醋性大?一聽妹夫要收通房,挺著肚子就跑去雨中哭,虧得你身子骨硬,才沒出事!」

  「哦,還有這事?!」明蘭精神大振,八卦來了!

  如蘭惱羞成怒:「別聽她胡扯!」

  三姊妹連說帶搡,推推拉拉,笑鬧了好一會兒,明蘭又請出了邵氏,整治一桌席面,燙上些好酒,四個女子一道吃吃笑笑,直到未時半,華蘭和如蘭才起身告辭,貴姐兒已困的不行,伏在喜鵲的背上,不住拿小拳頭揉著眼睛。

  姐妹一上了車,華蘭便趕緊靠到墊子上,這幾日她心裡高興,便是喝了不少,這會兒酒勁上來,絮絮叨叨起來:「妹子呀,聽姐姐一句話。回頭跟妹夫到了外頭任上,一定要謹守本分,別在公事上指手畫腳呀。那會兒你還小,不知道,娘在這上頭吃了大虧,聽了人家的好話,拿了人家好處,逼著爹辦這辦那……」

  如蘭靠著車壁,隨著軲轆搖晃的節奏,輕輕晃動,似是已睡著了:「姐姐放心,我不會走娘的老路的。」這句話很輕很輕,也不知華蘭聽見了沒。

  ……

  邵氏孤寡清冷了許久,忽然熱鬧,華蘭如蘭又是開朗愛說的性子,這頓酒吃的十分如意,她嘴裡不住念叨著‘你們盛家的姑娘真是沒話說,常邀來坐坐’云云。

  明蘭笑著陪半醉的邵氏一路散酒氣走回去,才回了自己屋,卻見團哥兒在炕上睜著大大的眼睛仰躺著,十分清醒的樣子,明蘭很想裝作沒看見,趕緊轉身去午睡,可小肉團子眼亮的很,一見了母親,立刻依依呀呀的,張開小手臂要抱。

  明蘭抱著兒子一道躺到床上,滿身的酒氣,居然也熏不退小肉團子,她只好邊拍邊逗他:「叫你睡時你不睡,不該你睡時,倒睡的沉。難得你五姨母來了,你眼都沒睜,現下娘累了,你倒活泛了…小表姐好看不好看呀,人家多乖呀,就你個小混蛋不聽話…」

  想起適才姐妹間的私房話,她思緒慢慢散開去。

  也許華蘭才是古代貴婦的正常想法,給丈夫納個小妾,幫著伺候服侍,既圓了自己的名聲,又顯派頭,這年頭討幾房小妾就跟買車似的,有頭有臉的男人,沒輛上十萬的車,都不好意思出去見人,只要不出頭,不生事,完全無關痛癢。好比鄭大夫人,和鄭大將軍也算少見的和睦夫妻了,可屋裡還是有兩三個妾室,三五個庶子女。

  盛家有些特別。

  由於林姓女士曾在盛家興起的巨大風浪,導致盛家女眷從骨子裡對妾室這種生物就有強烈的防備。當初袁夫人塞過來的那些女子,如今已叫華蘭清理的一乾二淨,能留下的,不是純擺設性質的次品,就是她能牢牢控制的。

  而如蘭和華蘭還不一樣,她出生前後,正是林姨娘在盛家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之時;親娘每日咬牙切齒呈巫婆狀,還有個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庶姐,美貌才華樣樣勝過自己,有父親疼愛,有得寵的生母,幾乎奪走了屬於她這個嫡女的一切風光。

  沒有人知道,小小的她,曾經多麼受傷。今日姐妹三人聚會,嬉笑閒聊,愜意之極,可始終無人提及墨蘭半句,包括明蘭自己;她們願意忘卻,但不能輕易原諒。

  但如蘭也是幸運的,豆蔻年華的一次次碰壁和挨批後,她終於學會了收斂脾氣,還有——思考。文家那個丫頭本就是自小伺候文炎敬的,當如蘭有妊時,文老太太以兒子無人服侍為由,提出收那丫頭為通房,這原也是順理成章的。

  但如蘭頃刻驚醒,並當即意識到絕對不行。這種自小服侍的丫頭,就算主子對她沒有產生過愛情,但自小的情分也是很客觀的。重點是,她很難完全控制。

  如蘭前所未有的冷靜,沒有鬧騰,而是出了哀兵。

  從王氏身上,如蘭學到娘家的威勢可以震懾任何人,甚至婆婆妯娌,但永遠不能用來逼迫丈夫;而從林姨娘身上,她學會了示弱,談感情,一定要談感情。

  雨中哭泣,她只是個吃醋而茫然的小女子,深深愛戀丈夫不能自拔,因害怕丈夫變心,而不知如何是好,什麼規矩禮教,都忘諸腦後,只能像孩子一樣,躲在雨中偷哭。

  文炎敬果然大受感動,深覺自己三生有幸,怎麼也不能辜負這般深情厚意,次日便親自動手發嫁了那個丫頭,之後連如蘭從自己陪嫁丫頭中挑人出來作通房,他也沒去碰。

  如蘭此役大獲全勝。在丈夫心目中,她是深愛賢慧的妻子,雖是心中百般酸楚,卻因心疼丈夫沒人照料,強自忍著痛苦,給丈夫納小;在外頭人眼裡,這不是給丈夫納小了嗎?怎麼能算是妒婦呢。

  文老太太對新通房的相貌稍微有些意見,盛家陪嫁去的婆子媳婦們也不是吃素的——納妾,一是為著子嗣繁衍,二是為著伺候主子,以康健厚道為最好,要那貌美浮浪的,能迷住男人的做什麼,怎不去青樓去挑?分了大少爺讀書進取的心,也不知老太太安著什麼心!

  文氏本是務農淳樸之族,風言風語傳到族裡,連老妯娌老叔嬸們也憤憤不滿(族裡出個讀書人容易嗎),都議論文老太太是老糊塗了。文老太太氣的不行,卻只能偃旗息鼓。

  而一個被捏著身契的通房,父母兄弟的性命都握在如蘭手裡,又怕她翻起什麼浪花來?!

  這麼多年的磕磕碰碰,記憶中那個漲紅了臉,捏緊了拳頭,卻永遠鬥不過聰明庶姐的魯莽丫頭,那個只會霸道逞能的笨拙女孩,如今,也悟了,知道怎麼用心計了。

  明蘭有些悵然,仿佛那最天真未鑿的一部分,也漸漸失去了。

  父系社會,男人們制定出條條框框,約束成一具繁複的模子,女子想要在其中生存,並生存的好,就必須放棄上天賜予自己的原先模樣。一道道打磨,一次次錘煉,或圓滑,或嬌嗔,或世故,或風情,把自己扭曲成適合這幅模子的形狀。

  想著想著,明蘭忽然笑了。

  自己這麼幽怨叢生的為女子抱不平,寶玉同學一定不同意,作為男子,他拒絕同化,所以只能去做和尚;想想這世上,不單女子如此,男子又何嘗能隨心所欲呢?

  顧廷燁也是斬斷了那個火爆任性的二郎,才成就今日的顧侯。

  還有那個溫柔俊美的少年,喜歡拿花瓣做書簽,迎著綿綿春雨朝自己微笑的男孩子,聽說也快做父親了,如今行事愈發老道,很得幾位老大人的賞識。

  此時的他,再經過垂花枝下,怕是連連一步都不會停吧;把少不更事的,猶豫的,彷徨的那部分,生生切除;斷然拂去飄落肩頭的花瓣,堅定的往前走。

  官場堪如修羅道,妖魔遍地橫行,赤身趟過煉獄之火,不是燒成灰燼,就是百煉成鋼……

  迷迷糊糊的醒轉,眼前卻是顧廷燁淡褐的面龐,眉角處的棱骨似一痕冷月般的鋒氣,凝重如墨,他不知何時進來,單腿跪在地上,雙臂半圈著自己,靜靜的注視著,眸子幽深。

  「吃酒了?」男人的聲音沉沉的,好像小時候祖母的沉香木魚發出的敲擊。

  明蘭點點頭,腦袋還暈暈的,直覺的轉過頭,卻見小肉團子頑累了,小胳膊攤成投降狀,呼呼睡的極香,還踢掉了一隻厚襪子,露出胖胖的小腳丫。

  「夢見什麼了,哭的這麼傷心?」他的指尖拂過她的面龐,帶著濕漉漉的水分。

  明蘭望著精美雕繪的床頂,忽的無端生出一股氣悶,轉過身去,拿背對著他,低聲道:「我忘了……」

  顧廷燁愣了愣,貼背抱過去,壓在她頸側,溫熱濕漉的氣息撲在她的肌膚上:「可是身子不適?」

  明蘭不想說話,自顧自的把身體蜷成一隻蝦米:「沒有不適。」

  顧廷燁擰緊了眉頭,伸手扳起她的臉,猶自追問:「你姐姐們來吃酒,她們說什麼了,惹的你不高興。」

  大約是酒壯慫人膽,明蘭煩得不行,一把扯開下巴上的大手,使起性子:「你打什麼砂鍋,你吃醉了酒回來,我何時問個沒完了?」他心煩的時候,她從不問這問那,只靜靜傾聽,或溫言開導,是多麼的善解人意呀。

  顧廷燁眼中卻冒出些興味,雙臂箍的愈發緊了,一迭聲的溫言發問。

  「你們姐妹吵嘴了?」

  「沒有。」

  「你大姐姐訓斥你了?」

  「侯爺叫我清淨會罷!」

  「你五姐欠你銀子不還了?」聲音已帶著笑意。

  「你真討厭!」

  她什麼時候因為人家借錢不還就哭鼻子了!明蘭氣的頭暈腦脹,酒氣往上湧,腦袋愈發拎不清,直恨不能一腳把他踹下床去!

  一個氣的渾身發抖,一個樂不可支,床角的小肉團子依舊睡成大字型,小肚皮一起一伏的,酣然好眠,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真是天生好命。

  夫妻倆這一鬧脾氣,就鬧到掌燈時分,明蘭都不記得是怎麼吃晚飯的,就稀裡糊塗被攆上床,胡天胡地一番後,顧廷燁又捉著明蘭去沐浴,之後居然還有力氣把小肉團子抱了來。

  夜深人靜,梆子敲過丑時,明蘭精疲力竭的抱著只枕頭,瞧著身旁的顧廷燁饒有興致的逗兒子頑,白天睡的太多,這會兒團哥兒又是精神抖擻,蹬著小腳丫鬧的十分歡實。

  「到底做什麼哭了?」他居然還記得。

  此刻明蘭已全然清醒,組織好思路,言簡意賅道:「姐妹們都大了,漸漸著圓滑了,還不若小時候,大家胡亂打鬧呢?那才是真性情。」

  顧廷燁把快要伸進他嘴裡的兒子的小胖手拔出來,笑道:「你這傻丫頭,人自是要大的,難不成小時候胡來嬉鬧,才算真性情?」

  他輕巧托起懷裡的小肉團子,舉到明蘭面前,戲謔道:「倘若這小子三天兩頭闖禍,今兒打了東家的兒子,明兒抽了西家兒子的嘴巴,你覺著這就是真性情了?」

  小肉團子樂的咯咯直笑,露出光禿禿的粉紅牙齦,上頭幾個剛冒出來的白點點,渾然不知此刻自己正被當做反面教材。明蘭腦海中立刻浮現那些紈絝子弟的經典形象,皺起精緻的眉頭:「那怎麼成?!」

  「你知道就好。」顧廷燁刮了刮明蘭的翹鼻子,「所謂真性情,乃是為該為之事,行當行之舉,嫉惡如仇,明辨是非。何時不懂事的胡鬧,也算作真性情了?」

  明蘭啞了半刻,小小聲道:「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不必藏著掖著,做想做之事……」

  「別扯。」顧廷燁打斷,正色教訓起來,「人生下來,本是懵懂無知,漸漸大了,學道理,懂是非,明世情,自然就知這世上本有許多不可為之事。三歲小兒,稀罕人家好吃的,伸手就拿,尚覺著有趣;倘七尺男兒,見人家財帛動心,也開口就要,這便是真性情了?明知人家隱疾傷痛,開口就說,毫不顧忌?」

  這麼說的話,人家西門慶也很真性情,偷人媳婦多麼雷厲風行呀。明蘭點點頭,心裡豁朗了不少,忽想到一事,要笑不笑:「那……打人抽嘴巴,不會是侯爺兒時的豐功偉績罷?」

  「獻醜了,過獎。」顧廷燁一點遲疑都沒有。

  好磊落,好光明,明蘭掃興的翻翻眼。

  嬰兒精力的爆發時間持續不長,被抱父親強壯的臂彎中,又蹬又顛的瘋鬧了半天,小肉團子開始發困了,顧廷燁小心的把兒子放平在床上,輕聲道:「言教不如行教,做長輩的,自己先得把身子端正了,孩子們才能學好。」

  明蘭怔了怔,立時對他肅然起敬,眼前的男人忽然高大起來;誰說只有母愛偉大,那些為了孩子,早早開始戒煙戒酒,努力鍛煉儲蓄的爸爸們,也很了不起呢。

  「你別鑽牛角尖,外頭怎麼圓滑世故,都別放在心上。」顧廷燁撫摸著小肉團子柔軟的胎髮,抬頭看著明蘭,定定道,「只要咱們一家人在一起,心在一處,就比什麼都強。」

  一家人。

  明蘭眼眶發熱,低下頭,輕輕嗯了一聲。

  ……

  揣度BOSS的心思幾乎已成明蘭的習慣,可最近她有些吃不准顧廷燁了。

  她溫馴柔順,他不見得如何高興;她鬧脾氣,他也不怎麼生氣。好幾次,她明明言行無可指摘,面面俱到,他卻一臉她欠了他二吊錢不還似的臭臉;有幾次她近似無理取鬧的使小性子,他反會很耐心,很體貼的開導她,哄她開心。

  真怪,以前這男人明明是很欣賞她的深明大義的呀。難道他改了口味,不再喜歡賢良淑德型,開始嗜好刁蠻重口味了?明蘭頓時感到,與時俱進的重要性。

  時日飛快,眼見一日賽一日的發冷,屋裡燒起了地龍,丹橘叫人搬出庫房裡的各色熏爐暖籠,一件件打磨鋥亮,搬進屋內,又親自擦拭明蘭愛用的琺瑯五彩小手爐和白玉手爐。

  針線上的做好了府裡的新冬衣,僕婦雜役俱是一件厚棉冬襖,一件細棉薄襖,另兩條厚棉襖褲,眾人一摸到那噴香鬆軟的棉花和布面,即知這是上好的料子,造價怕是要抵過尋常冬衣兩三件。外院的管家,內宅的管事媳婦,俱定做一身京城名店祥雲齋的裡外緞袍;伺候主子的丫鬟,包括伶仃閣裡的那位,按著各自等分,另有鮮亮簇新的綢緞襖子發放。

  總管事郝大成特意到嘉禧居院中來道謝:「眾兄弟托我來給夫人磕頭,夫人待咱們下人厚道,咱們心裡都念著呢,以後定然加倍用心辦差。」

  過年前後的差事,最是油水豐厚,前段日子,單銀絲細炭一筆,採買處就購置了上百斤,明蘭早早留心耳目,果然不負眾望的逮住了幾隻碩鼠,或有貪了好處的,或有收了回扣的,其中手筆最大有兩個,一個私自昧下許多公中貨物,另一個則指定幾家店鋪購買,什麼次貨都敢進來,銀子更是頂了天的虛報。

  這兩個管事的父祖俱是顧氏經年的世僕,底氣足,派頭大,稍有慢待,就嚷嚷著要去‘哭太爺’。明蘭張了許久的網,等的就是他們。屠二爺牛刀小試,兩三下查了個底掉,明蘭揮揮手,笑容可掬的吩咐去拿人。

  趴在炕上的小肉團子還以為發生了什麼好事,大眼睜的亮晶晶的,小桃很憐憫的摟摟團子,他還不瞭解他親愛的娘;當年明蘭蹲在池塘邊,笑眯眯的等著肥魚上鉤,活脫也是這幅模樣。當然,那魚還是被吃掉了,熬湯,紅燒,酥炸……

  先直接問供,前頭那家很快認錯,服罪態度良好,一家老少趴在地上鬼哭狼嚎了半天,老人家舉著棍棒親自痛打了兒子一頓,苦苦求饒。明蘭決心大度的原諒他們,並狠狠‘恩典’一番,賞他們筆銀子,然後全家放出府去。另一家卻是伶牙俐齒,裝著老實可憐,實則句句狡辯,還搬伺候過顧廷燁祖母的老太太出來要死要活。

  直待明蘭出示人證物證,那家辯無可辯,方才軟下去。對於這種刁奴,明蘭不再客氣,新罪舊錯一齊發作,或發賣,或打罰,因京城人多口雜,他們又多少知道顧家內情,為免後患,明蘭多留了個心眼,沒有貿貿然的攆人出去,都發落去了莊子。

  都曾是威風八面的大管事,一家還能到外頭去開間雜貨鋪,置幾畝良田做小富之家,另一家卻是一擄到底,家中財物細軟都搜了個乾淨,不知以後如何了。兩種迥異的處罰,明軟實硬,舊府的僕婦下人俱是一震,愈發不敢小覷這位年少的當家夫人。

  天氣越冷,團哥兒越不快活。如今他正學著翻身,上半身已能撲轉,雙腿也蹬的有勁,偏小屁股生的特別圓胖,沉甸甸的往後墜,小臉漲的通紅,最後還是沒翻過去。現下天冷,又被裹的嚴實,鼓鼓囊囊的活脫一隻小肥豬,不好動彈,難度加倍,當然更難翻了。

  小肉團子倒頗有幾分韌性,這日他吭哧吭哧的賣力半天,可歎革命依舊只成功了一半。恰好小沈氏來串門,後頭還提著個大籃子,說是叫明蘭瞧個新鮮玩意。原來小鄭將軍為怕嬌妻煩悶,特意弄了只剛斷奶不就的小乳狗,不過巴掌大小,淡黃的絨毛,微紅的花點,爪子軟軟的,連牙都還沒長利索,搖頭晃腦的十分可愛。

  別看人家腿短身小,打滾卻很利索,一翻一個滾,再翻兩個滾,趴在炕頭的團哥兒本來看的正樂呵,瞧了這幕,莫名小嘴一歪,哇了一聲出來,哭的十分傷心,倒把小沈氏嚇了一跳,捂著胸口,訝異道:「孩子這是怎麼了?」

  明蘭默默的——應該是,傷自尊了。

  晚上顧廷燁回來,發覺兒子蔫頭耷腦,悶悶不樂,便問怎麼回事,明蘭笑著跟他學了一遍,沒想顧廷燁居然憤慨起來——小沈氏怎能這樣呢?太傷害孩子感情了!她是不成心的。

  明蘭:……坑裡也中槍呀。

  小沈氏的報應很快就來了。

  因被嚇了一跳,回去就覺著胸口發悶,嘔著飯味吃不下東西,鄭府請大夫來瞧,竟被診出兩三個月的身孕。小鄭將軍頓時樂成了尊彌勒佛,父母兄嫂也是松了口氣,小沈氏懸了好些年的心終於落到實處,朝著天際,合掌連連拜了幾下。消息傳入宮中,皇后賜下一大堆賞物,派嬤嬤,遣太醫的,好一番熱鬧。

  不過也不全是好事,明蘭去瞧她時,小沈氏略帶憂鬱的告訴她:她的喇叭花叫抱走了,說怕對孕婦不好,現下成了她小侄女(蓉嫻的同學)的愛犬,已改名為爆菊(某人大驚)。

  後才得知,原來是懷抱的抱。抱菊——明蘭默了半晌,還不如喇叭花呢。

  臘月翩翩而至,絮軟如鵝毛般的大雪,紛紛揚揚,裹著京城一片晶瑩雪白,偶然一日放晴,明蘭叫人放出幾隻小雞小鴨,抱著團哥兒站簷下笑看,雪地上果成兩行竹葉梅花。

  銀裝素裹的帝都,幾家歡喜幾家愁,鎮撫司都尉劉正傑大人親率衛隊,拿了上百斤的油炮炸開京津渡口的冰面,讓兩淮的船隊靠岸,然後親自護送車隊一路上京。

  足足四十條大船,裝成兩百輛銀車,近八百多萬兩銀子,車隊綿延數十裡,最前頭的車到戶部時,最後頭那輛還沒進城門——整個京城都沸騰了。

  兩淮鹽案,皇帝大獲全勝,欽差手段淩厲,一氣摘了幾十頂烏紗帽,近百家鹽商受牽連,不但收齊了今年的鹽稅銀子,和去年虧空的兩筆款子,還起出了多件陳年大案,待次年開春,皇帝再署專案審理,想來還能刨出不少銀子。皇帝治國,與百姓家過日子也差不大多,手中有錢,心中就定,不論是充備武庫,整頓吏治,就都有底氣了。

  月前顧廷燁提早得了諭旨,一待銀子下撥,即可重操軍伍,補齊缺餉。

  皇帝大宴群臣,雄心勃勃,立意明年要做出一番大成績來,滿朝文武自是歌功頌德;皇后宣召京中三品以上的誥命夫人進宮赴宴,三品以下的眾恭人宜人等,也各有賞賜。

  滿室的權貴內眷,來與明蘭攀交情的也不少,這個要應酬,那個得結交,這頓飯直吃的胃疼,虧得英國公夫人頗看顧明蘭,方順利應付過來。

  「瞧你的年紀,怕比我女兒還小些,卻要當起一大家子來,真是不容易。」英國公夫人生的面目白淨,說話溫和端莊,「那醃漬青梅的方子,我叫人照著做了,我那丫頭吃著極好,又開胃,又舒坦,還沒謝你呢。」

  明蘭溫文道:「是我自個兒愛吃的,也不知張家姐姐是否吃得慣。」

  英國公夫人微微一笑,舉止間無形就生出一種貴氣:「你若空了,常去威北侯府走走罷。我那丫頭性子悶,不愛說話,不過心眼倒實在,怕要煩你開解開解;唉,說起來,顧侯與我家姑爺要好,你和我那丫頭也當親如姐妹才是。」

  明蘭聽的頭皮發麻,只得統統都應了,她再傻也聽得出英國公夫人的潛臺詞:聽說你和小沈氏蠻要好的,麻煩你幫著調解下她們姑嫂,歐凱?

  翌日是皇室家宴,就沒外臣女眷什麼事了,不過小沈氏事後報告:聖德太后笑的很勉強。

  「哈哈哈,皇上的位置越來越穩了,她如何笑的出來!」公孫先生朗聲大笑,吹著稀疏的鬍鬚不住抖動,間雜著幾聲輕輕咳嗽。入冬前某日,這老頭老毛病又犯,學嵇康光著膀子又唱又跳,結果風寒入體,纏綿病榻至今。

  顧廷燁坐在床前,眉頭輕皺:「是皇上洪福齊天……先生,今後萬請當心身子,您歲數也不小了,若有個好歹,豈不叫我等悔之莫及。」

  公孫白石以拳頭捂唇,又笑又咳:「仲懷自打做了老子,愈發沒趣了!人生幾何,對酒當歌。當初你行軍至皖地,天熱酷暑難耐,你帶頭跳入白茂河洗澡,沿河幾個村子的小媳婦大姑娘……」話說到一半,生生打住,瞥了眼正在桌旁濾著藥汁的明蘭,老頭心虛的住了嘴。顧廷燁也輕咳一聲,有些不大自在。

  幾百上千個青壯年,赤條條的露天洗浴,好壯觀的情景。明蘭肚裡暗笑,卻只裝作沒聽懂,端著藥碗輕輕吹著,岔開話題:「皇上倒是洪福齊天了,只可憐那位欽差大人,便是我等婦道人家,也聽說如今外頭人人都要參他呢。」

  顧廷燁道:「那也是個書生意氣的,把兩淮官場攪了個底朝天,三四品的大員他說拿就拿,砍頭抄家,天王老子也不怕,手段未免有些過,犯了眾怒。」

  公孫白石瞇著眼睛,搖頭道:「先帝爺在位時,前後也派過幾撥人去清查鹽務,倒是和風細雨,不欲多得罪人,下場又如何?兩淮官場盤根錯節,早已爛汙成泥潭子了,他又要趕在年前給皇上一個交代,不用霹靂手段,何以搗破這糜爛。」

  顧廷燁苦笑:「這個我如何不知,前次我去兩淮,光天化日之下,就有死士敢來截殺欽差。唉,只是可惜了忠臣……」言下之意,頗有幾分唏噓。

  「你當他是董安於,我瞧他卻是主父偃,或許更聰明幾分。」公孫白石捋須笑道,「他原不過一小小言官,科舉不顯,學問不出眾,在朝中全無根基,偏心懷壯志,那該當如何出人頭地呢——只能兵行險招!明知這趟差事風險極大,得罪人甚,也知事後定會遭人參劾;此人賭的就是帝心聖意!」

  顧廷燁凝神一思,隨即透亮:「只要皇上記著他的委屈,念著他的忠心,何愁起複無望。」當今天子性子強悍,他就算得沉寂一段,只要仕途順了,連升幾個品級也不是沒有。

  明蘭聽的入神,聯手中的藥碗燙手了都不知,插嘴道:「請教先生……倘若那位大人真是忠心為國,不計個人榮辱生死呢?」她自覺這話什麼不妥的,誰知引來老頭一通大笑。

  顧廷燁眉宇間透著淡淡的自嘲,溫言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對於行走官場的人來說,怎允許一味把人往好處想,也太天真了。

  公孫白石笑著連連擺手,邊咳邊笑道:「夫人磊落正道,是我等把書讀歪了,落了下乘。」

  明蘭紅著臉,端著藥碗慢慢走過去:「先生就別取笑我了,先請吃藥罷。」

  「勞煩夫人了。」老頭苦著臉,壯烈就義一般,一仰脖子喝幹了藥碗,直把老臉皺成了核桃仁,顧廷燁執子侄禮,起身托了碗水來讓他漱口。

三  人又閒聊了會兒,催著公孫老頭躺下歇息,夫妻倆便告了辭,外頭滿目白雪,兩人沿著回廊,慢慢走著,顧廷燁沉默了半響,忽道:「有件事,怕要你來辦。」

  明蘭側頭而聽,顧廷燁繼續道:「公孫先生已年過半百,可憐膝下猶空,咱們挑個服侍周到又好生養的丫頭,與先生為妾罷。」

  「這是……侯爺自己想到的?」明蘭眨眨眼睛,怎麼聽都不像。

  顧廷燁微歎道:「先生豁達,從不將無後之事放在心上,……是師母來信了。」

  公孫白石夫婦曾有一子,可惜早早夭折,偏又逢大哥早逝,留下體弱的寡嫂和一堆年幼的侄兒侄女,是以公孫夫人只得接過家務,身兼數職,既要侍奉公婆,照料寡嫂,還得教養侄兒侄女,不得離家去與丈夫相聚。

  公孫夫人幾次提議丈夫在外頭自行納妾,好延續香火,可彼時還不算老頭的公孫老頭已開始遊歷四海,極少長期居於某處,當然顧不上生孩子。此次她見丈夫隨顧廷燁上京,似有定居之意,又怕他推三阻四再生變故,索性叫公孫猛直接帶信給顧廷燁,請代為物色人選。

  「便是要納妾,也該師母自行挑人,送上京來才是。」明蘭幽幽道。

  顧廷燁微微一曬:「信上只說,鄉下地方沒什麼出挑人才,怕先生不喜。回頭我去問問先生,現今服侍的丫鬟中,可有他中意的,總要合先生的心才好。」

  明蘭囧,覺得自己像拉皮條的,一個愛裸奔哈偶像的糟老頭還恁挑!

  顧廷燁次日就去遊說,起先老頭還不願意,他的心願是做個梅妻鶴子的絕代雅客,不願有家室之累。不過顧廷燁鍥而不捨,時不時敲打幾句,從師母可憐一直說到不孝有三,老頭漸漸動了心,以顧廷燁來看,小肉團子大約也是好武勝過喜文,不若他自己生個兒子,從啟蒙教起,豈非大有成就感?當下,半推半就的答應了。

  如此已是臘月中旬,薛先生預備返鄉過年,明蘭特意提前去送了年禮,又叫兩個女孩拜了個早年,回來後,明蘭便宣佈放了寒假,可以暫時不用讀書了,兩個女孩歡呼著跑開去。

  秋娘在後頭緊張的追著,好似一隻周到的母雞護著小雞仔:「慢點兒跑,慢點兒,外頭還積著雪呢,仔細摔了!」

  明蘭微微而笑,她終於知道為何顧廷燁會說秋娘人還不錯了,鳳仙姑娘偶爾還撲騰些小花招,什麼半夜唱歌,裝病要死之類,秋娘卻統共只有兩招,做針線,攔路堵截。

  幾次三番被觸了黴頭後,她終於明白,顧廷燁是真的對她沒了心思,她也只好認命,漸漸斷了念想,轉而向著蓉姐兒。秋娘若真心待人,倒是一番實心實意,替蓉姐兒縫衣制鞋,陪她寫字背書做功課,手把手的教她女紅,還翻著花樣將小姑娘打扮精緻。關心她,愛護她,人心都肉做的,天長日久,兩人倒也有幾分真母女味道。

  這女子總算拎得清,是以紅綃走後,明蘭就做主將她抬做姨娘,又給置辦了幾桌酒席,叫她自請要好的姐妹來慶賀。那日中午,蓉姐兒特意趕回來一趟,只為敬秋娘三杯酒,又拿自己積攢的月錢,給秋娘打了一枚沉沉的金釵,親自遞到她手上,秋娘頓時淚盈眼眶。

  邵氏身邊的邱姨娘素與她要好,攬著她的肩膀,低聲道:「姐兒是個有良心,會念著你的好,你放心,有她在,你下半輩子算有靠了。」

  這消息傳入明蘭耳中,自是高興的,如果可以,她很願意好好對待這些多舛的女子。

  不過眼下,她還有別的煩心事,讓年輕輕的女孩給個老頭做妾,她總覺著實在不人道,糾結了幾日,心裡還是抗拒,誰知與崔媽媽說了此事後,卻被對方連笑三聲。

  「夫人想什麼呢,又不是逼良為娼,有什麼於心不忍的。公孫先生學問人品都極好,歲數不算很大,主母又不在身邊,只要生下兒子,以後就是按嫡子算的,先生的家底都是他的,豈不比嫁個小廝下人強?您且等著瞧,待放些許風聲出去,看看有多少丫頭想著攀這個高枝。」崔媽媽鐵口直斷。

  明蘭一愣,才想起公孫白石原來跟自家老爹差不多大,可那一臉風乾的褶子,比之風采猶佳的中年美男子盛紘,實在差太遠。

  照這番提議,明蘭往公孫先生住的小院稍放了些風聲,根據崔媽媽的說法,倘若不願做妾的,這個當口就會儘量避開些,若是願意的,就會加倍往前湊。

  結果喜人。雖不是人人前赴後繼,卻也有幾個明顯殷勤了許多;值得一提的是,其中還有兩三個沒了男人的年輕媳婦子,尤其表現脫俗,肥而不膩,風而不騷。

  事實擺在眼前,明蘭只得承認,這年頭,妾室屬於再正當不過的職業,靠本錢吃飯,按本事取酬。好罷,那就尋一個你情我願的,成就好事,只不知公孫老頭喜歡什麼口味,這皮條委實不好拉,明蘭又全無經驗,她此刻頗埋怨公孫老頭素日行止太檢點,倘他跟某個小丫頭已煮出鍋熟飯來,這會兒只需補上票就成了,豈不便利?

  糾結了兩三日,明蘭漸有了定奪。漿洗上潘大娘的孫女,如今在公孫老頭院裡端茶送水,規矩老實,相貌清秀;打理林子的金嫂子,她的四丫頭幼時讀過幾日書,最是善解人意;還有連媽媽的大外甥女,沉穩周到,姿色中上……這些都是廢話,重點是崔媽媽已去探聽過,這些都是願意的。

  明蘭正咬唇凝思之時,只聽一聲輕輕脆響,丹橘一臉心事,第四次打翻了炕几上的茶盅,紫金絲鏨的粉彩小蓋碗滴溜溜的滾動著,茶水都撒了出來。

  「你今兒究竟怎麼了?魂不守舍的。問你又不說。」明蘭歎氣道,看著丹橘手忙腳亂的收拾著,「有什麼事便說罷,在我跟前,你有什麼好遮掩的。」

  丹橘從腰間抽出條帕子,不住的揩炕几上的水,扭捏了半天,終於支吾道:「那…夫人,您…是在忙公孫先生納妾之事嗎?」

  明蘭點點頭,正待打趣兩句,卻見丹橘臉蛋上飛霞一片,羞澀難抑,她心頭猛冒出一個古怪念頭,大驚失色道:「莫非你想毛遂自薦?」

  丹橘愣了愣,正想問‘毛遂自薦’是什麼意思,只聽門外傳來一個清脆冷靜的聲音——「不是她,是我!」然後簾子掀起,一個窈窕俏麗的女孩挪步進來,不是若眉又是誰?!

  明蘭眉頭一皺,沉聲道:「忘了規矩麼?哪個叫你聽壁角的!」丹橘慌忙跪下,連聲道:「都怪我,她…她…我叫她來的……」她本就心亂,此刻更是語無倫次,還是一旁的若眉鎮定,輕輕跪下,朗聲道:「夫人要怪就怪我罷,是我纏著丹橘妹妹,求她替我來說項的;只請夫人聽我把話說完,回頭我自去領手板子。」

  明蘭瞇眼審視她,過了片刻,才道:「你說。」

  「謝夫人。」若眉輕輕磕了一個頭,抬頭道:「左右不過一句話,我…我…」她一咬牙,「我願去伺候公孫先生!」

  明蘭慢慢沉下臉色,然後輕抬了抬手,一旁的丹橘早臉紅成豬肝了,立馬一溜煙的閃了出去,屋裡便只剩下她們倆了。

  「這是究竟為何?」明蘭語氣少見的嚴肅,「我尚記得,那年你親口說絕不做妾的。」

  若眉直挺挺的跪在地上,文秀的面龐蒼白的嚇人,漆黑的眸子裡似是兩團火在燒:「奴婢敬慕公孫先生的為人,仰佩先生的學問,願與先生為奴為婢,牛馬一生。」說著,又重重的磕了一個頭,「望夫人成全。」

  明蘭握住椅扶手,躊躇道:「你可知,我早就在為你們幾個打算終身之事了。」

  要知道,主母陪嫁過來的和尋常丫鬟的前程,完全不能同日而語,尋常的,哪怕是邵氏身邊伺候的,至多不過嫁個上進的小廝或某管事的兒子。

  若眉極力抑制住聲音中的顫抖,「夫人待我們的好,奴婢心裡都知道。奴婢食了言,甘願折壽,受老天爺的罰,只求夫人成全。」

  屋裡靜了下來,只聽得紫金銅爐裡嗶剝作響的炭火,過了良久,明蘭才道:「你先聽我說兩件事,再作決斷。」

  若眉抬頭望著她,秀目中滿是希冀的等待著。明蘭看看她,接著道:「先生的夫人,賢德淑慈,為公孫家操勞吃苦甚矣,可憐與夫婿分離半生,且膝下空空。是以,待定了人選,第一,我會將新姨娘的身契送往先生老家,交到夫人手上。」

  明蘭幾乎能感覺到若眉停了下呼吸,她繼續道:「第二,聽猛少爺說,他大哥快討媳婦了,過幾年,待嫡孫媳婦進門,夫人興許上京,與先生夫妻團聚;待生下孩兒,姑娘也還罷了,哥兒定是由夫人撫養的……」

  若眉額角抽緊,一陣陣的疼痛,她是水晶肚腸,心靈通透,怎麼會想不明白?

  她是顧侯夫人的陪嫁丫鬟來的,適才那第一條,應是明蘭怕她仗侯府的勢,將來不把鄉下來的主母放在眼裡;而第二條,當是公孫先生愧對妻子,怕孩兒將來不敬嫡母的緣故。

  她忽苦笑,比起丹橘幾個,她可說於明蘭助益最少,情分最淡,只有明蘭對她有恩,她又怎會不知天高地厚……縱是豁出來求的,原也存了些指望,想著以明蘭的大度,興許會放她身契,給她正經風光的辦一場——她一時有些患得患失。

  「夫人,奴婢明白您的意思。」若眉幾乎將嘴唇咬出血來了,神情倔強,「奴婢會敬重先生的嫡夫人,絕不敢放肆不敬!倘有逾越,願天打雷劈!」

  明蘭聽她這般口氣,心知再說無益:「我知道你的心思了,你…先下去罷。」

  若眉又是重重磕了一個頭,倒退著走出門去;又過了一會兒,丹橘輕手輕腳的挪進屋來,滿面都是羞愧之色,囁嚅著不知說什麼好。

  明蘭瞥了她一眼:「她不肯跟我說實話,你來說罷,她可是真心的?」

  丹橘大鬆一口氣,趕緊連聲道:「您放一萬個心,她實是真心願意的!咱們都以為她是看上外院哪個書生了,其實她根本瞧不上他們!」

  「公孫先生可做得她爹呀。」明蘭失笑,「那她就看得上?」

  丹橘一臉迷惘:「若眉倒是曾說…說過,公孫先生像她過世的慈父一般,和藹的叫人暖融融的…」其實她根本沒明白。

  明蘭倒有幾分明白,不欲再多說什麼,既然若眉想嫁,那就嫁罷;根據那幾次送東西傳話,貌似公孫先生對若眉的評價也頗高,也好,也好。

  待顧廷燁回府後,明蘭就把這事與他說了,顧廷燁聽的有趣。

  公孫先生雖才高八斗,見識卓越,但到底其貌不揚,那稀疏的鬍鬚,那半禿的腦門,還有那若隱若現的老人斑——真愛居然說來就來?

  明蘭也不勝唏噓,自覺道行尚淺,還不夠淡定。

  因公孫先生還未痊癒,便將納妾之禮定于次年開春,一枝梨花壓海棠,別喜事沒辦成,倒把老命給送了;顧廷燁提議將若眉先送過去,有個貼心人細細伺候湯藥,他也放心些。於是若眉就像只快樂的小鳥一般,紅著小臉,撲騰著翅膀,歡快的飛走了。

  「她究竟喜歡公孫先生什麼呀?」小桃半思不得其解。

  明蘭覺著有趣,不答反問:「別說若眉了,說說你自己罷。你喜歡什麼樣的,可有想過?」

  「想過的。」小桃點點頭,很老實的有一說一,「我娘常說村口的姚屠戶家好,叫我將來定要嫁個賣肉的,每殺一頭豬,就能賺半斤下水。」口氣堅定,一派雄心壯志。

  明蘭險些嗆了茶水。

  ……

  爆竹聲中,小肉團子迎來了他人生中的第一個新年。顧廷燁抱著兒子站在外頭,震耳的隆隆聲劃破黑夜的寂靜,漫天的煙花五彩絢爛,把夜空點綴如白晝,團哥兒一點沒嚇著,還興奮的手舞足蹈。此次過年,顧廷燁立意要熱鬧大辦,不但府內紮彩披紅,裝點一新,還給滿府的下人賞雙份月錢,另有在過去一年中,做事得力的,另有加倍重賞。

  明蘭又兌了滿滿三四籮筐的銅錢,賞給府裡的孩童做壓歲錢,一人一把,誰都不落空。

  雖說此次過年,比之去年人更少了,但顧廷燁明顯心情好多了,站在祠堂中,親手為數十座牌位上香,以四張大桌拼合為一,上擺十六道全席,隆重祭祀;待邵氏走後,摒退眾人,他一手拖著明蘭,一手抱著團子,對著老侯爺和白氏的牌位,站了許久才出來。

  初一拜父母,初二拜岳家。邵氏娘家路遠,不便回去;明蘭一大早去與她道了別,才與丈夫兒女出了門。團哥兒在乳母懷裡興奮的很,圓腦袋直想往車簾外去瞧,蓉姐兒卻是臉色發白,每每此時,她總覺得自己多餘,明蘭好言安慰著:「記得大姨母嗎?待你很和氣的,上回還給了你一枚小金釧。她也有個姑娘,與嫻姐兒差不多大,回頭你與她頑罷。」

  蓉姐兒硬硬的點點頭。

  其實她多慮了。

  作為嫁的最好的姑奶奶,明蘭帶去的庶女,哪個婆子丫鬟敢怠慢,整個盛家可能會給蓉姐兒臉色看的,大約只一個王氏,不過她今日有兩個女兒和許多外孫要看,沒功夫來理她。

  四個女婿一道來拜年,盛紘大覺面子風光,不住的捋鬚微笑,顯是真的高興;上首的盛老太太也是紅光滿面,只王氏看向顧廷燁的眼神有些複雜,這要是她的親女婿該多好?

  拜歲後便要發壓歲錢,華蘭家最有賺頭,獨得三份。小團子這回也落個盆滿缽滿,明蘭舉著他的兩隻小肉拳,好似小狗狗一般給長輩作揖,眾人瞧的有趣,都是大笑。

  盛紘長篇大論的訓誡,說到‘闔家美滿,子孫昌盛’時,王氏終於忍不住了,對著明蘭板臉:「幾個姑娘裡,只你沒婆婆在身邊,別仗著是自己當家的,沒有長輩管束,就任性胡來;若是亂了禮數,就是別人不說,我也要責罵的。」

  明蘭心中苦笑,也懶得分辯什麼,王氏卻愈發起勁:「身邊也沒個老人提點,看著你是輕省自在了,可實則卻不成體統。明丫頭才多大,能知道什麼,偌大一個家怎麼料理的過來,到時鬧了笑話……」

  竟當著眾人的面數落起來,顧廷燁斂了笑意,華蘭細心瞥見了,心知不好,正要插嘴時,卻聽一聲輕響。原來是老太太把手放在茶几上,腕子上的佛珠與桌幾相叩,盛紘一回頭瞥見嫡母臉色不妙,連忙打斷王氏:「你胡謅什麼,明丫頭何時鬧過笑話!」又笑著對顧廷燁道:「你岳母是操心的命,想多了些。」

  王氏咬牙暗恨,一轉眼瞧見墨蘭,又故作關心的笑道:「墨丫頭呀,你們姊妹出嫁這些年,如今只你還未有子息,真叫我放心不下呀。」

  墨蘭站在最側邊,不聲不響的抬起頭,斯文微笑:「勞太太掛心了,不過太太的話,女兒不敢苟同,只要是夫君的骨肉,哪個不是我的兒女。」

  盛紘大覺女兒深明大義,連連點頭,王氏被頂了回去,皮笑肉不笑道:「話雖如此,可到底以嫡出為好,我說姑爺呀,你可別冷落了我家姑娘呀。」

  一旁的梁晗站不住了,臉上不虞,墨蘭不急不忙的微笑:「太太說的什麼話,夫君待女兒極好,實是女兒三生有幸。至於兒女之事……」她微泫的望了眼梁晗,低聲道,「大約是女兒沒福氣罷。」梁晗心生感激,滿懷憐惜的看著妻子。

  王氏還待再說,盛紘重重的拍了下桌子,沉聲道:「你還有完沒完,好好的年節,你非要鬧出些不痛快來!」王氏眼眶一紅,又要反唇,文炎敬心明眼亮,心知岳父岳母不和已非一日,趕緊出來打圓場,笑道:「岳母心疼閨女,看女婿總是不順眼的,岳父莫怪;便是如我這般難得的好女婿,岳母還時常數落呢。」

  如蘭抿嘴嗔笑道:「好不要臉,你算哪門子好女婿?自吹自擂罷。」

  眾人哈哈一笑,王氏這才緩了神色,盛紘也吐出一口氣。老太太冷眼看著,淡淡發話道:「我是清淨慣的,你們頭也磕過了,年也拜了,這就出去罷。」

  盛紘連忙起身告罪,連聲自道不孝;待眾人從壽安堂出來後,盛紘領著四個女婿往外院去,女眷們則往內堂去吃茶。

  華蘭一坐下,便叫莊姐兒與蓉姐兒相見,兩個女孩相互斂衽行禮,抬眼一看,一個秀氣天成,端莊甜美,一個濃眉大眼,英氣勃勃,兩人頓生好感,便挨著坐到一處說話。

  莊姐兒比一般女孩心性更為成熟些,待人十分友善和氣,聽蓉姐兒說起薛大家課堂上的事,甚為神往,直聽的津津有味。兩人你一言我一語,越說越投機,過不多會兒,便手把手走去庭院了。餘下幾個孩子,都由劉昆家的領到廂房去玩耍。

  柳氏挺著大肚子站在一旁,替王氏和四個大小姑子張羅茶水點心,明蘭心有不忍,便道:「嫂子趕緊坐下罷,你都有身子了。」

  王氏撇撇嘴:「哪個又沒生過孩子了,這金貴的,多站會兒也不見得要緊。」

  明蘭回頭訝異道:「太太大肚子時,也常站著伺候祖母嗎?」眼神很真誠,很崇敬。

  王氏被噎住,還不出嘴來。華蘭仰天歎息,這雖是自己的親媽,但她真的不想幫她呀,明蘭也不乘勝追擊,只有些奇怪的略看了眼墨蘭,她也沒幫柳氏。

  還是柳氏出來笑著解圍:「大夫說,站站走走也是好的,別過度了就成。對了,我正要謝六妹妹呢,上回你送來的魚鯗,我吃著極好。就著它,我能吃幾碗飯呢。」

  明蘭欠欠身,笑道:「是祖母說嫂子想吃些重重的海味,我才想起它來的,南邊人自己曬制,風味頗美,嫂子若喜歡,我那兒還有。」

  「你怎麼不送我呢?」如蘭歪著頭,有些不悅。

  明蘭轉頭白了她一眼:「少來!你那會子一點味兒也聞不得,可憐姐夫為著你,在屋裡都不敢研墨。我若真送了魚鯗過去,你還不得刷洗整間屋子呀!」

  如蘭甜甜一笑,也不還嘴。

  沒說幾句,王氏就氣悶的不行。想數落柳氏吧,人家早爐火純青,全當沒聽見;想數落墨蘭吧,人家技術高超,基本討不到便宜;想數落明蘭吧,華蘭又護的緊。她一橫脾氣,索性硬拖著華蘭如蘭到裡屋去說私房話了。

  目送著那母女三人離去後,柳氏笑吟吟的回頭道:「兩位妹妹,不如去我那兒坐坐;我娘家送來幾品好茶,你們嘗嘗,若有喜歡的,帶些回去。」

  明蘭笑道恭敬不如從命,便起身隨行,墨蘭挑了挑嘴角,也跟著去了。

  由於某些可知的原因,明蘭小時候倒是常去長柏處,送雙鞋子順本書什麼的,可長楓的小院她卻從未來過。今日一見,覺著裡裡外外都透著清雅端莊,景致大氣,毫不矯揉造作,不知是長楓的品味本來就好,還是柳氏的功勞。她們三個去時,正好碰上從外頭回來的長楓;因柳氏有孕,他今日只好自己去岳父家裡拜年,磕過頭後,說了會子話就回來了。

  「爹娘身體可好?」柳氏微笑的望著丈夫。

  長楓習慣性的去扶柳氏,安頓她坐下:「都好,娘的風寒應已大好了,與我聊了兩盞茶的功夫,一聲都沒咳;爹爹要捉我下棋,虧得你大姐夫解圍,我才得以脫身。」

  「爹爹也是,就那臭棋簍子,還就愛找姑爺喂招。」柳氏的聲音忽然變了,既俏皮又溫柔,春風拂面般的叫人舒泰。

  明蘭轉頭看看墨蘭,她的臉色不很好看。

  「若不是應了你要早些回來,陪爹下幾手也無妨。」長楓一如既往的溫存體貼,不過似乎有什麼變了,明蘭說不上來。

  長楓轉頭道:「四妹,六妹,你們來了。」

  墨蘭輕哼了一聲:「你才瞧見呀,還當你眼中只有媳婦一個呢。」

  「你渾說什麼呢。」長楓笑著,不以為忤。

  「既然哥哥嫂嫂都在,那正好,我有一事要說。」墨蘭忽然正色,目光逼視著長楓,緩緩道,「如今爹爹對哥哥愈發滿意了,老太太也喜歡嫂嫂,既如此,哥哥嫂嫂為何不想個法子,把姨娘接回來。難不成哥哥只顧自己過的舒服,就不理姨娘死活了?」

  長楓面紅過耳,張口結舌的言語不出,求助的目光往妻子身上靠,柳氏不慌不忙的笑了笑:「瞧四妹說的,倒像說你哥哥是個無情無義之徒了。」

  墨蘭冷冷一哼,撇過頭去:「我可沒這麼說。不過姨娘生了我們兄妹,焉能忘卻?我是出嫁女,沒有法子,可哥哥卻是男子漢,為何無有作為?!」

  字字句句,咄咄逼人,長楓無言以對,只能去看妻子。

  「相公是男子漢,可正因是男子漢,就更知道,有所為有所不為!四妹妹飽讀詩書,怎麼連這個道理也不懂了?」柳氏扶著肚子站起,自有一種威嚴。

  「姨娘對相公有生恩不假,可在姨娘上頭,還有老太太,老爺和太太。難不成為著姨娘一個,就罔顧對老太太,老爺和太太的孝道了麼?!」柳氏侃侃而談,朗聲辯駁,「自我進盛家門後,每季均往莊子上送衣裳吃食,來人也時時回報,姨娘的日子雖寂寞了些,可並未吃苦!這又何來‘不理姨娘死活’之說?」

  墨蘭豁的站起:「嫂子好辯才!那般死氣沉沉的熬日子,與死了有什麼分別?!」

  柳氏輕輕一笑,直視著墨蘭,「姨娘做了錯事,當然得受罰。」

  墨蘭怒目:「你——」又轉頭怒瞪長楓,「你!」

  長楓微微一縮。柳氏搶上前一步,柔聲道,「當年之事,相公已與我都說了。唉……說句不恭敬的,姨娘確是不當。四妹,你也是為人妻,為人母的,難不成你覺著姨娘做的對?」

  她緩緩撫上自己的肚子,「婦人,以夫為天,女兒,在家從父;這是漫了天也能說過去的道理。我不如四妹妹讀書多,只知我與孩兒,一切盡要仰賴相公,聽從相公。」

  這話對著墨蘭說,柳氏的目光卻看著長楓。明蘭側頭望去,只覺得柳氏的目光充滿了信任和依賴;便是個武大郎受了這目光,怕也自覺成了偉丈夫;何況長楓這等憐香惜玉的。

  墨蘭面色陰沉,忿忿瞪眼過去,過了半刻,她忽而憂傷:「嫂嫂深明大義,就算姨娘錯了,這處罰也該有個頭罷。總不成,此後我們母子三人,永不得相見了……」她忍不住輕聲泣道,「哥哥,你不記得小時候姨娘多疼你了麼?哥哥好狠的心呀!她縱有千般不是,萬般不好,我們也是她的骨肉,怎麼這般棄她不顧!」

  長楓被她哭的心裡難受,急急道:「怎麼會不顧呢?你嫂子早與我說好了,如今老太太,爹和太太都在,姨娘是不能回來的。若有一日分了家,我和你嫂子,自會盡孝的。」

  墨蘭心頭一冷,頓時火冒三丈。似盛氏這樣的官宦人家,必是要等父親亡故子孫才能分家的,可盛紘身體素來康健,待幾十年後,還不知誰熬得過誰呢。

  她抬眼去看柳氏,只見她微微而笑,長楓在她身邊亦步亦趨,便如兒子依戀順從母親一般,墨蘭頓時氣直上湧。「嫂嫂真是馴夫有道,如今哥哥什麼都聽你的!怕比聽爹還靈呢!」

  這話有些過了,長楓頓時臉色一沉:「你也知道我是你兄長,這是該對兄長說的話麼?!沒規矩!都怪姨娘當初溺愛,沒好好教你!」

  墨蘭生平頭一遭被同胞哥哥罵,眼眶一紅,又要哭出來。

  柳氏慢慢挪過去,拉住丈夫的手:「相公跟四妹妹置什麼氣?四妹記掛姨娘,說話沖了些,也是有的。好了,你趕緊到前頭去罷。待會兒吃起酒來,爹爹一個,可應付不來四位姑爺哦,相公可要擋著些。」

  「那我吃醉了倒不要緊?」長楓含笑道。

  柳氏軟軟道:「回來我給相公熬解酒湯。」

  長楓笑的溫柔,轉頭對明蘭道,「六妹妹多坐一會兒,陪你嫂子說說話。」最後瞥了墨蘭一眼,「你嫂子有了身子的,你也懂事些,不可惹她生氣!」說完這話,轉身便走。

  墨蘭幾欲氣厥過去,一雙染了鳳仙花汁的纖手,死死扯著帕子,恨不能撕碎了眼前的嫡親兄嫂;忍了半晌,最後憤而奔出去,也不知去了哪裡。

  明蘭低頭吃茶,全然當做沒看見,只和柳氏說了幾句無關痛癢的家常。柳氏言語頗妙,談興也好,始終不提長楓與林姨娘一句,只樂悠悠的聊著生活中的瑣事趣聞,說了會子話,明蘭便借詞告辭,柳氏也不挽留,笑吟吟的起身相送。

  腳下的細沙石子路再熟悉不過,左一拐右一彎,明蘭連抄三段近路到了壽安堂,然後大搖大擺的往裡走;到了裡屋,只見盛老太太正坐在炕上,慈祥的看著熟睡的嬰兒。

  聽見有人進來,她頭也不回,依舊注視著孩兒:「瞧這小子睡的沉喲……這不像你,你小時候,便是風吹簾子動,你都會醒過來。」

  明蘭笑嘻嘻的挨過去,哈巴狗似的蹭著老太太:「這小子像他爹,只要放心睡了,抬去丟護城河裡,也是不知的。」

  老太太緩緩轉過身來,看著明蘭,含笑道:「都說完了?」

  「可不得說一圈嗎,真恨不能飛過來。」明蘭也坐到床邊,頭靠在老太太的臂上,歎道,「祖母,我想你了。」隨即又左右看顧,「全哥兒呢,我給他帶了東西。」

  老太太伸手攬著明蘭,輕撫著她的鬢角:「本想叫他留下等你,可華蘭的那小哥倆在門口伸頭縮腦的一張望,他就坐不住了,這會兒那三個小子不知也野到哪兒去了。」

  「全哥兒聽話嗎?」明蘭擺出長輩派頭,「可有我小時的一半乖。」

  老太太清寡的面容也不禁露出笑容:「哥兒不比丫頭,剛能跑那會兒,房媽媽得領著三個丫鬟才能把他拿住。不過背書寫字起來,那板著小臉,倒和你大哥一模一樣。」

  「也不知大哥哥現下怎麼樣了?」盛紘雖嘴裡不說,但瞧著今日闔家團圓熱鬧,單缺了長子長媳,到底有些可惜,明蘭想起一事,「大嫂子上回信裡說有身孕,算算日子,也就這兩月了。別的也還罷了,只怕那兒缺醫少藥,未免不便。」

  「我也正憂心這個呢。」老太太微微蹙眉,「我和你爹商量著,預備送兩個得力的婆子過去,就是路不好走,既荒僻又難認道……」

  明蘭撫掌笑道:「我也想到這個了,前陣子與侯爺商量了下,他說年後兵部要押一批兵械糧草往那邊去,路經哥哥處,不如叫家裡的車隊隨著一道去。既牢靠,又不怕走失了,您想送多少藥材補貨都成。」

  「我也不說麻煩姑爺了。」老太太雖語氣淡淡,卻透著一股真心高興,「你老子心裡約也是這個主意呢,只是愛裝模作樣,不肯自己開口。」

  「那是爹爹聰明,他知道祖母怕比他更記掛大哥哥,就樂得省下這功夫。」

  老太太半譏半笑:「你老子什麼時候不聰明了。」

  祖孫倆打趣起盛府當家老爺來,毫無壓力。

  「三哥哥倒是娶了個好媳婦。」聊著聊著,明蘭就說起適才見聞,「適才四姐姐又跟三哥哥提林姨娘了,說的可厲害了,不過都叫三嫂擋了回去,三哥還斥責了四姐姐呢。」

  老太太臉上不知是喜是憂,輕輕撫著明蘭,歎道:「你三哥人不壞,就沒個主心骨,當初聽林氏的話,如今聽媳婦的話,唉,好在你三嫂比林氏強多了。」

  明蘭如貓兒一般枕著祖母的腿:「看四姐姐這般心心念念著林姨娘,也是不易。」

  老太太沉默了片刻,才道:「有件事……」她頓了頓,「入秋那會兒,墨丫頭曾滑過胎。」

  明蘭一驚,撐著半抬起身來發愣,老太太道:「墨丫頭和姨娘們鬥,成日的機關算計,連有了身子都不知道……唉,也是思慮過甚。」明蘭默了半晌,依舊什麼都沒說,或者說,她不知道說什麼好。

  「年前那陣子,墨丫頭曾來找老爺,求給她姑爺在仕途上幫個忙。」屋裡的地龍燒的正旺,融暖如春,老太太的聲音低沉緩慢,猶如沉香爐裡嫋嫋的薰香,「老爺心軟之下,原本預備答應的,可後來還是沒成。」

  明蘭又枕回去靠著,幽幽道:「爹爹素來疼愛四姐,這回沒答應,定是力有不逮。」

  「隔行如隔山,老爺的手夠不著那兒。」老太太輕哼一聲,「他來與我說過幾次,他的心思我知道,想看看能否叫六姑爺幫忙,我沒去理他。」

  明蘭苦笑不已:「爹爹好面子的。」哪怕女婿再顯赫,他也得擺出泰山的架子來。

  「後來,菊姨娘又吹了些風,老爺便決意回絕了墨蘭。」老太太道。

  明蘭一時沒記起來:「菊姨娘?」

  「就是那年林姨娘房裡的菊芳。」老太太輕撇了下嘴角,「她至今未能再孕。」

  明蘭的心慢慢沉下去。盛老太太的話乍聽只是家常,其中深意卻厲害。

  墨蘭急要林姨娘回來,到底是母女情深,捨不得親娘受苦,還是因為她發覺娘家非但無人替她說好話,還有人說壞話,她討不著半分好處,因此生出來的計策呢?

  人心難測,誰也說不好。

  「現在看來,還是五姐姐過的好。」明蘭低低道。

  說起如蘭,老太太終收起滿臉冷誚,忍俊不禁道:「我們這位五姑爺,卻是個妙人。這回不是要外放了嗎?文親家母想留下如丫頭,好立一立規矩,誰知自己兒子卻早反了水,暗地裡來尋丈母娘。這裡外一合計,太太便去把文家鬧了仰翻,五姑爺一味裝可憐,哈,可憐親家母,哪裡還敢再擺譜。」

  「他倒聰明,叫太太出頭做惡人!」明蘭咋舌。

  「算了,這般也不容易了,能待如蘭好就成。」這回老太太卻異常寬容,笑著歎氣,「如今看來,你大姐夫也是個好的。唉,你老子做丈夫平平,做兒子也不過爾爾,不過當爹卻還不壞。他挑女婿媳婦的眼光,大都不錯。」

  明蘭想了想,也忍不住笑了:「當初爹爹一個勁兒的說侯爺不壞,好歹他親眼去瞧過的,只差沒賭咒了,可祖母那時只是不信,直把爹罵了個臭頭。」

  老太太一板臉,罵道:「哪個人牙子不說自己賣去的地兒,那是極好-極-好-的!」

  聽把盛紘嫁女兒比作人牙子,祖孫倆摟著笑作一團,明蘭直笑出淚來,好半晌才停下,明蘭把頭靠在老太太柔軟的腹部,低聲道:「唉,要是您能住到我那兒去,就好了。」

  老太太輕輕拍著明蘭,柔聲道:「我如今兒孫繞膝,滿堂殷富,若住去你那兒,豈不打了你老子和大哥的臉?唉,不成不成。」她又歎了口氣,「不單如此,你也不可學那輕狂的,老往娘家跑,侯爺現□份尊貴,你又一頭獨大,裡裡外多少雙眼看著你,千萬不可叫人拿了話頭說嘴……知道你過的好,我就足了。要好好過日子,記下了沒?」

  明蘭像鴕鳥一樣把頭埋在老太太胳膊裡,心裡捨不得極了。

  待開宴時,也不知王氏與華蘭如蘭說了什麼,加上先前哭過的墨蘭,剛哭過的明蘭,四個女兒俱是眼眶紅紅的。與裡頭女眷的舒緩氣氛相比,外頭男席上,卻熱鬧多了。

  看著一桌榮華,盛紘既高興又得意,端著酒杯不免上了興頭,愣頭青的四女婿梁晗已與長楓互拼倒了,他笑眯眯的把目光移向餘下三個女婿。

  袁文紹是知道顧廷燁酒量的,當下向對面一奴嘴角,眼神意思:猛男,打個先鋒唄。

  顧廷燁老神在在,只眉頭一挑,意思是:你是老大,你先上。

  文炎敬一見情形不妙,當即把身子一歪,伏案撐著腦袋,肢體語言解說:此人已醉,有事自理。為了增強說服力,還顫聲呻吟,延綿起伏。

  事後顧廷燁對明蘭道,饒他縱橫酒場這許多年,也鮮少聽過這般音效逼真的裝醉呻吟。

  這頓酒直吃到哺時末,四個女婿才七倒八歪的陸續告辭。明蘭左邊攙著醉醺醺的丈夫,右邊領著依依不捨新朋友的蓉姐兒,後頭乳娘抱著團哥兒,這才浩浩蕩蕩回了侯府。這日大家都累了,回去就是狠睡一頓,到天黑才醒過來,略略用了些清淡的晚飯。

  顧廷燁酒意未散,梳洗完就往明蘭頸項處親吻,沉沉笑的曖昧,明蘭正側頭擦拭濕髮,剛啊了一聲,就被按倒在床榻上,翻天倒海的吻在她頭上,臉上,身上。

  褪下衣裳,明蘭只覺得男人肌膚滾燙,噴出的氣息都是熾熱的,一時也覺著激蕩纏綿,柔順的依著他,兩人都累的酣暢,才沉沉睡去。

  直到天色微亮,明蘭才緩緩醒轉,卻見丈夫撐手側躺著望她,眼神溫柔深邃。明蘭甫睡醒的面頰如孩童般可愛,還留著粉紅的睡印,看她拙拙的揉著眼睛,極力清醒,顧廷燁只覺得胸口柔軟,忽老著嗓子道:「孩他媽,今兒吃什麼呀?」

  明蘭歪頭眨著眼,笑著:「孩他爹,先去把東頭二畝地犁了,才能吃飯!」

  顧廷燁板起臉罵道:「好狠心的婆娘,大過年的叫男人去幹活!」

  兩人互瞪半響,同時笑出聲來,顧廷燁咬著明蘭耳垂,湊在她耳邊笑道:「咱們……」

  話還沒說完,卻聽外頭一陣急急的腳步聲奔過來,男人興致正濃,頓時臉色不悅。

  隔著門,丹橘氣結的慌聲道:「侯爺,夫人,適,適才五老太爺使人來報,說是,說是煬大老爺怕不成了。問咱家可有老參,年頭越長的越好……」

  顧廷燁和明蘭相顧愕然——顧廷煬要死了?這是怎麼說的。

  這當口,也不顧上問東問西,到底是分家才一年多的堂房兄弟,也不能冷漠的不聞不問,夫妻倆立刻起身,迅速穿戴整裝起來,然後頂著濛濛晨光出了門。

  驅車策馬,約莫半個時辰才到五老太爺的宅子。明蘭記性頗好,一眼認出停在外頭的那輛馬車,應是煊大太太的。此刻,五房府裡已亂作一團,還是煊大太太的隨行小廝叫人來引路,然後引著顧廷燁夫婦一路進去,到了正堂,顧廷煊夫婦果然已在那兒了。

  抬眼一看,只見五老太爺雙手撐膝的坐在上首,臉色頹敗灰黃,神色枯槁,蓬亂著一頭花白頭髮,便如生生老了十歲般,此刻顧廷煊正在旁不住的勸慰他。他見顧廷燁來了,遲鈍的看了半天,才微微抬頭點了點,失魂落魄的不發一言。

  顧廷燁和明蘭先上前見禮,之後才問:「家裡正有一支老參,已叫來人帶了過來,只盼能用得上。」隨即,他又道,「只不知這好好的,煬大哥怎麼……」

  五老太爺動了動嘴唇,沒有說話,顧廷煊見場面尷尬,便訕笑了幾聲,出來解釋:「也是煬兄弟不好,犯錯惹怒了叔父,叫…叫叔父打了一頓板子…」個中原因,他也不甚清楚,只能解釋到這個地步。

  煊大太太眼珠一轉,笑道:「你們怕也沒用早飯,叔父也是滴水未沾,不如咱們去弄些米粥來,別煬兄弟沒事,倒叫叔父扛不住了。」說著便來拉明蘭,明蘭笑著答應了。

  兩人一走出廳堂,煊大太太就迫不及待的說起來。

  五房府邸明蘭不熟悉,煊大太太卻是常來串門,兩邊下人也多有交好,兼之今日他們夫婦來的早,煊大太太趕緊叫貼身的媳婦婆子出去轉了一圈。因五老太太病倒了,煬大太太昏厥了,炳二爺夫婦又得留在裡頭看顧,此刻府裡正是三不管之時,連封口令都沒來得及下,是以煊大太太迅速打聽到了消息。

  「你道是怎麼回事?真真說出來也髒了嘴!」煊大太太壓低聲音,邊走邊咬耳朵,「…這等不肖子孫…連親爹屋裡的也不放過……」又不是自家醜事,煊大太太樂得賣明蘭人情。

  其實說來毫不稀奇。不過是顧廷煬貪花好色的老毛病又犯了,偏這大半年來老父拘的緊,不得出去排遣,屋裡的媳婦丫鬟摸了遍,不覺趣味索然,居然把主意打到父親的美婢身上。

  五老太爺是文士做派,素愛紅袖添香這等風雅之事,屋裡兩個伺候筆墨的通房丫鬟,很是清麗動人。不過兩人性子迥異,一個被顧廷煬逼奸成功,幾月後竟發現懷孕,她不敢聲張,只好偷偷墮胎。一個此刻正養著身子,顧廷煬便又盯上另一個。

  沒想這個卻是個剛烈性子。昨日初二,顧廷煬吃醉了酒,便強拖她去姦污,她當即就發作出來,披散頭髮,淩亂衣裳,懷中揣了把剪子,撲到五老太爺跟前告狀,當著眾人面把話說了個清楚,隨即刺穿咽喉自盡。

  大年節的喜慶,沒想愛妾卻血濺當場,五老太爺當場就氣懵了,綁了顧廷煬就要行家法,卻叫五老太太攔住了。這時另一位侍妾得了消息,不顧身子蹣跚趕來,見到情同姐妹之人死於非命,想著五老太太大約也不會放過自己,她豁了出去,當下一五一十的全抖了出來。

  五老太爺再不肯聽五老太太的,立刻叫捆了兒子上家法,自己監督,同時又叫人把顧廷燁的貼身長隨也綁了要活活打死,這一打,就真出了事。

  那長隨眼看自己要死了,又聽五老太太在旁一邊哭一邊咒駡是他帶壞了主子,便怒喊了一嗓子——當年老侯爺屋裡的幽蓮,也是煬大爺逼奸自盡的!

  「那奴才喊的滿院子都聽見了。」煊大太太輕咳了聲,神色有些躲閃。

  那個叫幽蓮的丫鬟是太夫人送給老侯爺的,據說還頗得喜歡,她投湖後,眾人都以為是顧廷燁所為不軌,太夫人尤其哭的厲害。

  本來兒子偷了父親的通房,雖是忤逆醜事,但妾為輕,子嗣為重,也罪不至死,狠狠教訓一番就是了。可五老太爺對亡故的長兄極為敬愛,此時他才知道,竟是自己的孽障侮辱了兄長的尊嚴,思及往日亡兄的慈祥照顧,五老太爺不禁愧悔不已。

  這次再打,他便親自上陣,掄起棍棒沒頭沒腦的一頓暴抽。他雖老邁,但身體一直保養很好,加之前頭顧廷煬已不輕不重的吃了一頓,多年來又被酒色掏空了身子,這一下便被打了個半死,半夜裡起了高熱,須臾就要送命。

  明蘭聽的發愣,半天沒反應過來。

  找到府裡的管事婆子,叫她們去張羅吃食後,明蘭隨著煊大太太慢慢走回了廳堂,見到三個男人依舊是剛才的姿勢。五老太爺頹然坐著,顧廷煊在旁歎息,而顧廷燁獨自坐在另一邊,面無表情,仿若一尊鹽岩雕塑。

  說實話,顧廷煬倒楣,其實明蘭並不驚訝。

  據她所知,顧廷燁早在暗中留意顧廷煬外頭的醜行,打算哪天捅到五老太爺跟前,可沒曾想,事情會來的這麼快,甚至不用他親自動手。

  眾人靜靜的坐著,只顧廷煊偶爾不合宜的說上一句,隨即會挨著妻子一記瞪眼,他又不好意思的呵呵傻笑幾聲;屋裡沒燒地龍,只屋角的銅爐裡燒著些微弱的炭火,粥點又始終不見人送過來,明蘭覺得又冷又餓,只能忍耐。

  不知坐了多久,厚厚的棉簾子被大力掀起,帶進一陣刺骨的寒風,一個滿臉驚慌的婆子連滾帶爬的奔進來,噗通一聲跪在地上,「稟老太爺,大爺他,他……他沒了!」

  不遠處的院落裡,已是震天哭喊,順風傳來,仿佛是早已預知的結果,空落落的淒涼,溢滿廳堂,眾人一片靜默,誰都沒有出聲,空餘幾抹歎息。

  明蘭留心去看顧廷燁,男人的側面冷硬異常,如同青灰色的天際,用鋼刃切割出冷漠的線條。

  他是早想教訓顧廷煬的,不但可報自己父子的仇,也免得顧廷煬在繼續外頭胡來,髒了自家的名聲——可是,他想過要他死嗎?

  過了良久,五老太爺才動了動,發出嘶啞乾枯的聲音:

  「辦喪事吧。」

  佛曰,善惡到頭終有報。



第181回

  不論顧家多顯貴,正月裡死人終歸是喪氣事,是以眾人都勸五老太爺待出了正月再出殯,反正這會兒寒凍,滴水成冰,也不怕屍氣發散。可五老太爺執意要儘快了結此事,叫次子廷狄趕緊操辦,諸事從簡,十日後即出殯落土。

  靈堂上冷冷清清,只顧氏族人和素日交好的一兩戶人家來稍事祭拜,坐會兒便告了辭,除了四老太爺身子不適沒來,四老太太得留下服侍,餘下的三房人倒都陪坐著。

  五老太太哭的幾欲昏厥過去,跳起來沖著廷狄夫婦一通痛罵,直指他們倆悌不孝,廷煬生前處處為難,死後也不給好好操辦,叫他走的不安心。

  廷狄夫婦被罵的面紅耳赤,狄二太太早吃慣了婆母的無理取鬧,倒還能忍著,狄二老爺卻是忿忿不平,被罵的狠了,索性噗通一聲跪倒五老太太跟前,脖子漲的老粗。

  「……娘是不當家不知柴米貴,大哥一個便抵過爹,娘,眾位姨娘,和我們整房人的花銷!他到底是在讀書考舉,還是在經商掙錢?!家裡老老小小十幾口人,看病抓藥,吃飯穿衣……鋪子田莊的出息都在這兒了。廷靈妹妹和大侄子(顧廷煬的庶長子)已在議親了,嫁妝彩禮在那兒?餘下幾個小的,眼瞅著一個個大了,這哪一樁不要錢!」

  廷狄越說越氣,平素五老太太便處處偏疼長子,在侯府群居時一切由長房兜著,他也懶得計較,如今分了府,便是一根線也要自家出的,他如何不憤。

  「大哥成日的包戲子,逛窯子,在外頭一擲千金,到如今,他外頭欠下的花帳還沒還清呢,難不成咱們全家都去喝西北風,就緊著大哥一人痛快了便成?!」廷狄連磕了幾個響頭,額頭敲在青磚上砰砰響,「娘要是還覺著兒子不好,便請了家法,把兒子打死了罷!」

  一通話說的又急又快,直把五老太太生生厥住,她渾身發抖的看著次子,半響說不出話來。太夫人坐在上首,拿碗蓋緩緩撥動著茶葉,不動聲色,旁的眾人都面面相覷,有的不想管,有的管不了,最後又是老好人顧廷煊過去把廷狄拉了起來,說了幾句圓場話。

  五老太太仍舊氣憤不過,一想起心愛的長子慘死,淚水滾滾而下,既不敢責備丈夫,又不好再罵次子,只能尋旁人來出氣。她起身衝到大兒媳跟前,邊哭邊罵:「都是你這喪門星!我兒好好的,偏你沒用,攏不住男人,叫他只好去外頭胡鬧!當初就不該迎你進門喲……」

  煬大太太遍身裹素,這陣子愈發蠟黃乾瘦,癟皺的兩頰,形如枯槁,不論婆母如何辱駡,只木然的低頭,忍著不發半聲。靈堂正中跪著她的獨子顧士循,十幾歲的少年披麻戴孝,低垂著眼瞼,不言不語。

  煊大太太湊到明蘭耳邊,輕聲耳語:「若要我說,循哥兒還不如沒這個爹呢!倘他將來金榜題名,有這麼個爹成日在外頭花天酒地,丟人現眼,嘖嘖……你說是不這個理?」

  明蘭本就厭惡廷煬為人,聞言深覺同感,不假思索的點了下頭,旋而記起這是人家的葬禮,又連忙搖頭,煊大太太忍俊不禁,低頭掩住嘴角,「我的傻妹子喲。」

  五老太太哭罵的聲嘶力竭,不住的推搡擰打煬大太太,眼見鬧的不成樣子,一眾女眷有些坐不住了,想著要去勸,此時,始終靜坐如木像般的五老太爺好似從夢中驚醒了般,忽的起身走過去,拽住五老太太揚手就是一個耳光。

  擊掌聲響亮,便如在靈堂內響起個悶雷,場內眾人頓時驚呆。

  「養出這等畜生不如的敗德子,你還有臉哭?!」五老太爺仿若變了一個人,不復素日的儒雅風度,雙目赤紅,身軀傴僂,齒間森冷的擠出字句來,「我休了你!」

  五老太太被打了個踉蹌,虧得身旁的媳婦子扶住,她此刻嚇的竟忘了哭,愣在當地。太夫人搶先一記斷喝:「狄兒媳婦,還不扶你婆婆回去歇著!」

  狄二太太這才反應過來,趕緊連拖帶攙的把五老太太拉了出去,狄二老爺也連忙托著父親坐下,太夫人剛動嘴皮:「五叔叔,不是做嫂子的說你,咱家可不興打罵媳婦的,如今兒女都這麼大了,你叫弟妹的臉往哪兒擱……」

  五老太爺肅然打斷:「兄弟家事自會料理,既已分家別府,嫂子就別管這許多了。」

  太夫人臉色暫態變了,冷笑道:「倒是我多事了。若非怕氣著你大哥,也懶得替一個個兜著攔著。」這話一語雙關,五老太爺面上閃過一抹痛苦,啞聲道:「謝大嫂了。」

  誰都聽得出,這話並非字面意思。

  煊大太太不知想到了什麼,臉色也不甚好,拉著明蘭到角落低語:「……怨不得五叔生氣,明明是個大瘡疤,若擰乾淨了膿血,興許能好也不定,偏遮著掖著,一日禍害進了骨頭,才致不可救的。唉,我家那位二叔叔,也是死性不改,這不,又闖禍了。」

  明蘭忙問怎麼回事,煊大太太道:「這幾日剛到的信,都流放到大老遠了,又有人伺候著,還不安分。他瞧邊貿紅火,居然想做生意,不知怎的生了爭執,打死了人。」

  「這我怎半點不知?」明蘭一愣。

  煊大太太連忙道:「你煊大哥也是猶豫了兩日,才告知的侯爺。這大老遠的,其實那邊早落了罪,瞧在侯府的面上,旁的也罷了,卻要多流幾年了。」

  明蘭靜了片刻,道:「可憐炳二嫂子,一家團圓怕又要耽擱了。」

  「誰說不是?這幾日她哭鬧個不休,把爹也鬧病了。」煊大太太歎了口氣,其實她內心深處,巴不得廷炳晚些回來,且隱隱有個不孝的念頭,最好到四老太爺過世後,再叫廷炳回來,長兄能轄制弟弟,卻抵不住糊塗的老父受次子攛掇——只這話誰都不能說。

  煊大太太瞥了瞥堂中的太夫人,壓低聲音:「若非有人‘好心’的兜了多年,二弟未必會這般不知天高地厚,戴罪之身還不老實。唉,罷了,只是多吃幾年罪,已是好的了。」

  明蘭寬慰了她幾句,心道這兩樁可不一樣,廷煬闖禍,是瞞著五老太爺的;廷炳闖禍,怕是四老太爺主動要求太夫人幫忙兜著的罷。

  這一下,鬧的不歡而散,太夫人領著兒子兒媳提前離場,此後幾日便托言身子不適,不肯再來;廷煒渾然不覺尷尬,依舊笑容爽朗,拉著廷狄夫婦堂兄長堂嫂短的‘若有需相助之處,定要開口’;廷煊卻是坐臥不寧,兩邊團團的說好話,只盼全家和睦。

  顧廷燁冷眼旁觀,並不置一詞,卻也每日必到,坐上一小會兒便拉著明蘭離去。

  發喪後幾日便出了正月。餘府過完了闔家團圓的年節,餘閣老即刻打發兩對兒子兒媳(攜紅綃)回登州老家,自己老夫婦倆則隨長子往外地赴任去。臨行前,余四太太又來見了明蘭一回,絮叨了些瑣事。短短幾個月,餘閣老憑著舊日的人脈情面,迅速替長子謀了一個外任,迅速了結了與前任余大太太娘家的糾纏,又加倍迅速的尋好了下任余大太太的人選。

  明蘭十分感佩,餘閣老身手敏捷,不減當年。

  「是欽天監洪主簿的侄女。」四太太十分平靜的敘述,「……剛嫁人便守了寡,夫家容不下,只好回了娘家。她倒是個長情的,生生守了七八年都不肯再嫁,見老父身子愈發不好了,這才松了口。爹說,娶妻娶賢,德行好是最要緊的。」

  這個年紀還只是個八品主簿,大約仕途不很順,不過峮州洪家總算是名門,兩家倒也相配;余家休妻再娶,到底不是什麼光彩事,所以預備到外地去辦婚事了;且那洪姑娘能扛住家人勸婚達七八年之久,想來是個主意很定的,用來規束不著調的余大人,正好。

  明蘭不禁暗羨,這種上朝堂能指點江山社稷,回內宅能料理瑣事庶務,無所不能又情深意重的男人,到底是哪裡找來的,餘老夫人攢了幾輩子的人品呀。

  冰雪融去,春光漸好,濕潤的枝頭綻開初春的花蕾,明蘭突然迎來如雪花片般的邀約帖子。有賞春梅的,有做壽聽戲的,有滿月酒周歲宴的,零零散散,甚至還有些詩社的——這個她當然敬謝不敏。明蘭拿筆一算,倘若她每處都去,大約頭牌花魁都及不上她忙碌。

  內宅婦人結交,也是門學問,該回絕哪些,該去哪些,該怎麼應對,都需指點。

  顧廷燁寵溺的摸摸明蘭的臉:「你若喜歡,都去。」這是不通內宅的男人的廢話。

  盛老太太皺眉冷臉:「若不喜歡,都別去!」這是寡居半生又鄙薄人情冷暖的切身體會。

  邵氏的專業領域是如何照料長期臥病之人,於其他的卻一問三不知了。

  王氏不好問,華蘭的社交圈子不同,明蘭歎口氣,只好另尋幫手,遂提著大包小包另胖團子一枚,去看望小沈氏,及其嫂子——皮埃斯,後者才是重點。

  小沈氏正悶的發慌,見明蘭母子來訪,自然樂開了花,見明蘭頗奇怪自己陡然間怎麼人緣好了幾倍,便口無遮臉道:「你傻呀,彼時你家是什麼情形。只想請你的,又不好落下你家太夫人;來請你家太夫人的,你又不願意去。好容易你倆一道去,不是你家太夫人一人做戲,就是你一臉木頭相,渾身豎著倒刺般防備,活似前頭有坑要你踩。哪個主家樂意?」

  明蘭恍然大悟,為感激小沈氏解惑,便把胖嘟嘟的兒子放在炕上滾來滾去,很大方的表示‘隨便玩’,便跑去請教鄭大夫人了。鄭大夫人素日雖不大言語,可到底在這權貴圈裡十幾年,說起來條理規整,非小沈氏的八卦功力可及。

  哪幾家門風剛正的,值得一交;哪幾家子孫出息的,不可怠慢;哪幾家是繡花枕頭的,麻煩又多,只需敷衍一二;還有哪幾家內宅不和,要當心避諱……云云總總,明蘭只恨沒有四隻耳朵,又不好意思掏出筆記本來寫。

  一番比對計較,明蘭只挑了幾家去,餘下的各家只細細吩咐了送禮,並叫管事客氣帶話,最近家中繁忙,望各位見諒一個堂兄弟死了,一個堂兄弟要延長刑期,兩位堂嫂哭的哭,病的病,亂作一團——這個藉口頗好。

  堪堪十八歲的顧侯夫人,不疾不徐的到眾人跟前,倒叫眾貴眷眼前一亮,直如一支玉蘭嬌嫩清豔,竟是個極少見的美人。眾人想起外間關於顧侯夫婦的傳聞,頗覺應有此理。

  有時顧廷燁陪她一道去赴宴,若只是女眷聚會,但凡他得空,也會來接她。明蘭跳上馬車,他問的頭一句話大多是:「可有人欺負你?」

  明蘭笑嘻嘻的:「夫君威名在外,哪個吃了雄心豹子膽。」

  值得一提的是英國公夫人,無論是何場所,是何人家,但凡她在,定然攜著明蘭一道說笑,又周到和煦的拉著她到處認人,極為看顧。受著國公夫人別有深意的眼神,明蘭哪敢不心領神會,當下再也不拖了,翌日便去探望在家養胎的國舅夫人張氏。

  這一看,卻是嚇了一大跳。

  張氏撐著碩大的肚皮,吃力的起身迎客,明蘭膽戰心驚的望著張氏微顫,一個離臨盆不遠的孕婦,竟瘦的皮包骨頭!她有心想勸兩句,卻不知從何說起;剛說了兩句‘多顧著些孩子’,便被張氏繞開話題。

  「這兩株梅樹脾氣倔,好水好肥供著,偏不開花。年前花匠煩了,不再理睬它們,如今倒反自開了花。你瞧,多豔呀,像是西山長春崖邊的雲霞,浮著層霧氣,好看的叫人心裡發疼,仿若你眨眨眼,就會不見了似的。」

  張氏微微側臉,頸項曲著望向窗外,面色黃黃的,還起了好些斑,脆弱單薄的皮膚包著聳出的顴骨,頰上如吃醉了酒般,現出兩團不正常的紅暈。

  這雲裡霧裡的一番話,明蘭直想把自家小姑子廷燦拉來,叫她看看什麼才是大家小姐的傲氣,什麼才是才女清高,張氏仿佛全不在乎什麼,自顧自的生病虛弱。

  明蘭默了半響,本就不很熟悉的兩人,對方又有心避開,就更難打開話頭了。

  「人終究非花非霧,有父母親長,有小兒無辜,如何能如花露,如朝霧,說沒就沒,了無牽掛。姐姐是聰明人,千不念萬不念,也念著父母慈愛養育一場。」明蘭握著張氏的手,句句發自真心,張氏不禁些微動容,低聲道:「我就是念著父母養育之恩,才……」

  話還沒說完,屋外響起一聲高亢尖利的嬌呼。

  ——「你們這些奴才,顧侯夫人來了,怎地不稟我一聲!」

  聽見這個聲音,張氏的神色慢慢又冷了下去,掙脫了明蘭的手,往後靠向枕墊。

  進來的是個嬌小玲瓏的女子,過於濃豔的妝容,笑容甜的發膩;明蘭見過幾次小鄒氏,每次都被她滿身的金碧輝煌耀花了眼,這般成熟豔婦的打扮,實則她也不過才十七八歲。

  張氏淡淡道:「早與你說過,我的院子你少來。」

  小鄒氏當即垂淚道:「我實不知哪裡錯了,叫姐姐這般厭棄;我服侍姐姐本是應當應分,怎能不來?」揩了揩眼角,她又轉身朝著明蘭,楚楚含淚微笑,「倒叫盛家姐姐笑話了。」

  面對這番場景,別人如何明蘭不知道,但有林姨娘的珠玉在前,小鄒氏的這番做作實在不夠看的;明蘭笑笑道:「我正打算告辭了。」

  小鄒氏連忙道:「姐姐身子重,不堪勞累,不如盛姐姐去我那兒坐坐?」

  明蘭很清楚的看見張氏眼中的譏諷——堂堂正一品的顧侯夫人,跑去一妾室屋裡吃茶說話,這事若傳了出去,明蘭以後就不用出門了。

  「原就是順道過來的,家中還有事。」明蘭客客氣氣的拒絕,小鄒氏無奈,只堅持定要送明蘭出門,兩人一路走,她就一路說,獨個兒喋喋不休,一忽兒自誇自贊沈國舅如何待她好,一忽兒又暗示明蘭是否瞧不起她,為何不肯去她屋裡坐坐。

  明蘭忽立住了身子,定定的瞧著小鄒氏:「我兒時讀書之時,先生曾與我說過一個故事。不知妹妹是否願聽?」小鄒氏愣了愣:「……姐姐請說。」

  「許久許久之前,有兩位賢慧的公主,分別許配了兩位世家子弟的駙馬,偏這兩位駙馬都不喜公主,只偏疼妾室。因公主仁善,便處處隱瞞駙馬的冷落,如此幾年,其中一個妾室愈發恃寵生驕,霸著駙馬一步不許離開,公主稍想召見駙馬,她便作出種種把戲,要死要活。仗著駙馬縱容,小妾得意囂張,那公主卻寂寥病弱。另一位小妾恰恰相反,不論駙馬如何寵愛,始終不敢逾越一步,恭順的服侍公主,又常勸著駙馬去見公主。兩位小妾有時見面,前頭的那個風光無限,前呼後擁,便嘲笑後頭那個蠢鈍不堪。」

  小鄒氏聽的發怔,明蘭緩了口氣,繼續敘述:「後來,前頭那位公主不堪傷心,鬱鬱而終。公主的乳母藉著進宮謝恩的當口,把一概緣由吐了個乾淨。皇帝一番盤查後,震怒不已,遂把駙馬家革了爵,駙馬流放三千里,終身不得返還,而那小妾……」

  明蘭看了看小鄒氏微微發白的臉色,「千刀萬剮,淩遲處死,她所生的兒女,也盡皆貶為宮奴,任人踐踏欺辱。」

  「那,還有一位呢?」明蘭講故事的技術不錯,小鄒氏忍不住追問。

  「另一位是個有福的,公主感她柔心可親,雖與駙馬不睦,卻待她如姐妹,待她所生之子如親子;後來她的兒子讀書小成,公主親去求皇帝恩蔭。再後來,公主和駙馬都過世了,幾個兒女待生母至孝,那位妾室享盡人間福貴,活到八十多歲才壽終正寢。」

  故事講完了,小鄒氏死死咬著唇:「她張家雖顯赫,卻也算不上公主罷。況且還有皇后,還有青萍姐姐(小沈氏),我不怕……」

  明蘭歎了口氣:「青萍每每與我說起你姐姐,常是滿眼淚水,哽咽不能言語,是以我今日才多了這些話。如今,只盼張家姐姐能順當生下孩兒,否則,張家若非要交代,誰來做這出氣的呢?……自不會是國舅爺。」更加不會是皇后和小沈氏。

  小鄒氏臉色轉了幾轉,冷冷笑了幾聲:「看來姐姐是站在張家那頭了,也是,英國公府勢大,誰人不忌憚。可我也不是那等子賤妾,任人揉搓,我是有誥命在身的!」

  明蘭靜靜看了她好一會兒,才道:「青萍說,你身子一直沒好利索,還是該緊著早些調理,否則久了,落了病便不好治的。還有,別擦這麼多粉,對身子不好。」

  小鄒氏愣在那裡,嘴唇動了幾動,終究什麼也沒說。

  出了國舅府,走到半道正遇上來接她的顧廷燁,夫妻倆坐在馬車裡,明蘭搶先道:「無人欺負我,侯爺放心罷。」

  顧廷燁見她神色鬱鬱,微皺眉道:「怎麼了?」

  那兩位小妾,固然下場迥異,但反過來說,何嘗不能說,前頭那小妾待駙馬是真心,不容旁人分去半點,後頭那小妾卻是假意,為著自己的安全,寧可叫心上之人去親近公主。

  愚蠢和聰明,真心與假意,有時候,真的很難分辨。

  明蘭沉默了一會,才道:「沒什麼。」

  想了想,又編了一句,「國舅夫人身子不大好,我有些擔心。」

  顧廷燁凝視她,深深的,久久的,仿佛想望進她內心深處去,探究一二。

  他們很幸福,很美滿,無話不說,心性相投,這都是真真的;可他們之間,依舊隔著一層靜默,一處小小的,隱秘的禁區,藏在他心愛女子的心底。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8-26 09:35 PM

第182回

  很長一段時間,公孫老頭在顧府的身份都很囧,所謂‘西席’是也。緣是新帝甫登基時,內外暗潮洶湧,作為跟新帝進京的近臣,表現的好,人家不過撇撇嘴,稍微行止不檢,朝臣不免暗中議論‘瞧瞧皇帝親信的都是些啥人呀’(老耿同志為此中槍無數)。

  公孫白石規勸顧廷燁不要一上來就廣置幕僚門客,一小小武將,顯招搖了。是以,儘管當時明言‘尚無子息’,儘管顧廷燁本人並不習文,儘管公孫老頭從未見過蓉姐兒一面,這主賓二人依舊厚著臉皮對外宣稱——此(我)乃顧府之西席也。

  之後,忙碌繁擾不盡,誰也不曾再想及此事,待團哥兒出世之時,公孫白石這西席的名頭才算是坐實了,可惜自打小肉團子能抓東西起,就表現出對揪公孫老頭鬍子的興趣,明顯大於握筆——然而,公孫白石至今對外的名帖,上書仍是‘顧侯西席’。

  當然,這種公然作假,並不能欺騙廣大群眾的雪亮眼睛,待公孫老頭納妾將近,賀禮足足堆了三個屋子,尺余高的珊瑚樹,璀麗奪目的明珠耳璫,成匹成匹的貴重錦緞……公孫老頭倒也來者不拒,一概收下,還邊打趣顧廷燁,邊撫須自嘲:「果然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行禮那日,若眉身著簇新的桃紅春襖,雙腕佩著四枚龍鳳金鐲,頭釵一支朝陽三翅銜珠斜鬢金釵,被一眾來賀喜的媳婦婆子擁在屋裡,左一句‘眉姨娘好福氣’右一句‘眉姨娘早生貴子’,她只勉強笑笑,臉色發白。公孫白石病癒後,顧廷燁便提議納妾明禮,老頭倒也中意知書達理的若眉,但他生性淡泊乖張,厭惡俗禮,並不願如何操辦,還是明蘭堅持,方才許了幾席,叫府中眾人一道吃酒慶賀。

  這麼一來,若眉不免心上怏怏,每個新嫁娘于婚禮,難免有些期待,她忍不住跟貼身丫鬟抱怨兩句,卻叫幾個心存阿諛的媳婦子打聽了去,托家中男人去外頭店鋪置辦些賀禮。這麼一來二去,公孫白石納妾之事竟傳到了外頭去,引來了一干熱情的‘仰慕者’爭相送禮。

  老頭十分不痛快,若非礙著明蘭的面子,幾乎就要作罷婚事。

  「不求你如何賢德,不想連區區口舌也守不住。果是藤木不堪為樑柱,如此不堪重托,以後生下孩兒,還是由夫人教養罷!」——公孫老頭的性子何等乖狂,當下毫不客氣的直言斥責;若眉不免又傷心的哭了幾日夜,既悔又羞。

  明蘭知情後,除了搖頭歎氣,別無可行。

  公孫白石此人,往好了說,叫灑脫不羈;往壞了說,叫自私自我,這種人要擱現代,必定是鐵杆的獨身主義,可惜古代有父母之命,他只好老實的娶妻生子。對原配夫人,他興許還有幾分愧疚敬重之情,至於若眉……

  之後,公孫白石便只叫若眉服侍起居,連書房也不讓進去了,風聲須臾便傳出,明蘭得知這事後,卻只輕輕哦了一聲,不再過問其它,倒叫府裡眾人吃了一驚。

  原先眾人因見公孫先生極受侯爺信重,若眉此番飛上枝頭,紛紛巴結示好,可如今見主子這般不冷不熱的架勢,也都漸漸和若眉淡了來往。

  人情冷暖,本是如此,明蘭微微歎息,倚在炕几旁靜靜看書,身邊躺著熟睡如小豬般的團哥兒,胖嘟嘟的面龐嫩白紅潤,似乎還生著細細的絨毛。屋中寧靜,只一旁小杌子上坐著的丹橘,似有些心神不定,手上連連出錯,一條簡單的鑲邊卻已拆過兩遍了。

  「把針線放下罷。」明蘭忽輕聲道,「手指頭都快戳成窟窿了。」

  丹橘不好意思的低下頭,囁嚅道:「回頭我重做。」

  明蘭瞥了她一眼:「今早又去了,這回又是何事。」丹橘緩緩放下針線撐子,猶豫的看了眼團哥兒,明蘭道:「說罷,這小子且醒不了呢。」

  丹橘赧然道:「是若眉身邊的小麼兒來尋我的,說她身子不爽利。」

  「哦?若是有喜了,倒是一樁好事。」明蘭頭也不抬的繼續看書。

  「不是,前兩日剛換洗過。」丹橘愈發輕聲,「她只是胸口發悶,說是想見舊日姐妹了。」

  明蘭不再言語,只輕輕一笑。丹橘見她微笑中頗帶幾分譏嘲,便忍不住低聲道:「若眉也是不容易,進門才一個月,先生便不大搭理她了,連院中的婆子丫鬟都有些輕慢……」

  不待她說完,明蘭打斷道:「這是若眉來叫你說的?」公孫小院裡她留了不少耳目,那些丫鬟婆子並不曾慢待若眉,不過不是沒像以前那麼巴結罷了。

  丹橘連忙擺手:「不是的,她每回都吩咐別叫我跟您說的。」

  明蘭聽了,險些笑出聲來,連忙忍住去看身旁的小肉團子,卻見這小子依舊輕輕的打著呼熟睡成大字型,憨憨的可愛,她忍不住嘴角彎了彎。然後放下書卷緩緩挪到炕沿,拉過丹橘的手,邊歎息邊輕聲道:「你我相伴十幾年,肚裡有幾根腸子怕都是清楚的。我來問你一句,你給我說老實話,這件事,你到底怎麼想?」

  丹橘望著明蘭凝視的眼睛,竟不敢直視,側頭低聲道:「她叫我去吃點心,喝茶,賞春梅,每回都與我說了好些話。雖然她口口聲聲叫我不要告訴夫人,可我知道她的意思,她是盼著夫人替她去先生面前美言幾句。」

  明蘭點點頭,這丫頭也不算真傻:「那我該不該替她去說呢?」

  丹橘滿臉為難,咬唇了半響,垂首道:「…我…我不知道。」想起若眉一臉病色,她心有憐憫,但又不願明蘭為難。

  明蘭看了她一會兒,長歎一口氣:「我已給你物色了門親事。」

  話題突轉,丹橘又驚又羞,全然愣住了。

  明蘭繼續道:「是你姑父的外甥,你叫他大表兄的那個。」

  丹橘全家人原都是盛老太太的陪房,當年丹橘姑父嫁妹時,老子娘求得了個恩典,聘到外頭的殷實人家做了娘子,這幾十年下來,家業愈發興旺,膝下有一子,比丹橘大四歲。

  明蘭看著丹橘漲紅的面孔,繼續道:「房媽媽說,你表兄是極能幹的,能料理田莊,也能照看鋪子,家裡人口又簡單,還沾親帶故,實是個好人家。」

  丹橘臉紅的連脖子都漲粗了,梗了半天,才直挺挺的跪下道:「我不嫁到外頭去,我一輩子都要陪在夫人身邊!」

  明蘭微微苦笑。丹橘不比秦桑有父母兄弟依靠,不比綠枝潑辣強橫,更不比小桃扮豬吃老虎,儘管她處事細緻,能幹周全,可心腸始終太軟。崔媽媽在外頭尋了許多人家,可怎麼看都不放心,看著老實的擔心他窩囊無能,看著斯文的擔心他敗絮其中,看著伶俐的又擔心他心思靈活非良人,好容易人選不錯了,可家人又複雜難纏。

  挑挑揀揀了半天,竟難以抉擇,每每想到丹橘以後若是不幸悲慘,明蘭就覺得負擔很重。

  「從小到大,你們小姊妹幾個玩鬧,爭糕餅衣裳,環兒佩兒,次次都是你退讓,息事寧人;有了委屈,你也從不與人說,只自己吞下。你這性子呀……我原也想將你留在府裡配個管事,就近身邊,我也好看著。」明蘭歎道,當初在王氏底下討生活時,遇到難纏的管事媽媽,都是丹橘去賠小心,說好話。

  丹橘臉色漲紫,眼中盡是決然倔強:「我不願外嫁,我願陪著夫人。」

  「易得無價寶,難得有情人。」明蘭悠悠道,「你表兄等了你這許多年,怎麼都不肯說親,連他爹娘也拗不過。實是不容易了。」

  聽得這句話,丹橘紫的快發黑的臉色,才又緩緩轉回正常,明蘭看得頗覺好笑。

  「你也喜歡他,對不對?」明蘭柔聲道。

  丹橘漲紅了臉,囁嚅了半天,實在捱不過明蘭的目光,才道:「小時候,在姑姑家裡時…大表兄來做客…待我很好……」

  明蘭心中了然,這家人的底細房媽媽再清楚不過,都是良善之人,在資訊阻隔的古代,能這麼知根知底很不容易。在這種簡單厚道的人家裡,丹橘就是老實些也無妨,便點點頭道:「我瞧著也很好,這麼就定了罷。」

  丹橘猶自跪在地上,一臉驚愕,她記得自己明明是來說若眉的事的,怎麼就變成了定下自己的終身大事了?!丈二金剛的茫然轉頭,卻見炕上的小肉團子猶自睡的噴香,滾圓的小肚子一起一伏。

  「你如今已無雙親,便由你姑姑姑父代為送嫁罷。」明蘭拖了雙軟底鞋,在屋裡走來走去,自言自語道:「問名,納吉,下娉禮……房媽媽說,你那未來公公近來剛沒了大伯,太快辦親事不妥,得過些日子……也好,你姑父有功夫給你打副齊全的家什,銀子我出……」

  「夫人……」丹橘輕泣,「我不……」

  明蘭歪歪側頭:「怎麼?你不聽我的話了嗎?」

  丹橘抽泣著住了聲,明蘭靜靜道:「我早說過,只要你們不負我,我必不負你們。這次,我便要你三書六禮,龍鳳紅披,風風光光的嫁出去!」

  「夫人!」丹橘滿臉淚水,納頭拜倒,「我自小沒有父母緣,到了姑娘身邊才知道什麼叫真心實意。姑娘待我的恩情,我下輩子結草銜環也報答不完……」說到後面,已是泣不成聲。

  小肉團子挪動了幾下,咂巴砸吧小嘴,似是睡的不大踏實,明蘭走到炕邊坐下,輕輕拍著他:「罷了,也就是你們了。以後,怕再也不會有了。」最初的感情,總是最真最美好的,「你去把乳母叫來罷,團哥兒也該醒了,不然夜裡又該鬧了。」

  丹橘默默站起身來,拭幹臉上的淚水,正要緩緩出去,明蘭忽又道:「以後若眉再找你,你便與她說一句話。」丹橘愣了下:「……夫人請吩咐。」

  她秉性淳厚,想到自己終身已定,幸福可期,便更覺若眉可憐。

  「你去說,我與她到底主僕一場,以後不論是先生還是公孫夫人,倘有打罵欺侮,刻薄吃穿,我必為她出這個頭。」若眉好歹是自己身邊過去的,事關侯府面子,打狗也要看主人。

  丹橘有些反應不過來,結巴道:「打罵?…這…先生怎會…」

  「你這麼說就成了。」小肉團子開始瞇縫著眼睛扭動了,明蘭不再解釋,揮手叫她下去。

  丹橘摸不清頭腦,滿心發愣的出了門,先叫小翠袖去喚乳母,又捧著針線簍子先回了自己屋,卻見綠枝正在熨尿布,又緩緩揉軟了,她不禁微笑道:「你倒心細,這活也自己來做。」

  綠枝把火鬥重重頓在一旁的小鐵架上:「這群小蹄子,有什麼好吃的好穿的,便腳底跟抹油了般;教她們辦差,卻一個兩個裝傻充愣!」嬰兒的尿布要又乾燥又綿軟,這陣子雨水足,怎麼晾曬不好。

  正嘴裡喋喋埋怨著,綠枝抬頭便看見了丹橘滿臉心事,她眼珠一轉,戲謔道:「今早我看你被又叫去,若眉又跟你訴苦了罷?」還不等丹橘點頭,她又笑道,「她現下就知足吧!以後,怕是日子更難過了!」

  丹橘微微一驚:「這話怎說?」

  綠枝用火鉗子添了兩塊炭在火鬥裡,得意洋洋道:「猛少爺說他大哥要娶親了,近日他要離府幾個月,回老家吃喜酒去,呵呵。」

  「這有什麼……」丹橘還沒笑完,綠枝又搶過話頭,「猛少爺說待長嫂進門後,他嬸嬸便可卸了侍奉照管之責。還說,可憐他嬸娘操勞幾十年,若是一切順當,猛少爺興許這回便把她一道接來京中呢!」

  丹橘心頭一驚:「那若眉……」

  公孫先生到底是男子,就算和若眉有些不睦,也礙不著若眉日常起居,可一旦公孫夫人來了,就如來了個頂頭上司,到時候晨昏定省,端茶送水,可真是……丹橘不禁可憐。

  綠枝卻是一臉快活,熨尿布熨的行雲流水,邊熨還邊嘲罵道:「她還有臉訴苦?先生是打她了還是罵她了,不過是沒像戲文裡說的體貼的描眉吟詩罷了。想叫夫人替她出頭?!我呸!做她的春秋大夢去!她是給做妾,不是去做祖宗,還想多舒坦?」

  丹橘沒去睬她,只自己怔怔的思量:侯爺對公孫白石幾乎是執半師禮的,那公孫夫人便是半個師娘,想到要明蘭忝著臉去跟公孫白石說情——這她是無論如何也不肯的。

  綠枝越說越開心,舉起火鬥指著丹橘,大聲道:「你可別再濫好人了!以後少去她那兒了,當心惹禍上身!」

  丹橘微微皺眉:「我何曾濫好人過,不過是你們幾個,到底十年姊妹了。」

  綠枝用力來回熨燙,直把熨架搖得晃動,嘴上還不停:「這十年來,她何曾瞧得起我們過?我曉得,她是小姐出身,我們是奴才丫頭來的嘛!現在想起姊妹了。」

  丹橘微微歎氣,轉身倒了杯茶給綠枝,接過她手中的火鬥道:「你且歇歇,我來罷。」

  綠枝端著茶碗走到窗邊,一臉愜意。

  丹橘邊動手,邊隨口問道:「這些細碎,你哪兒聽來的。」

  「我親去打聽的。」綠枝低頭對著茶碗微笑,欣慰道,「知道她過的不好,我就放心了。」



第183回

  房媽媽自被托了大媒後,就一直等著答覆,一俟明蘭點頭,不待兩日便帶著丹橘的姑姑姑父和那陸家後生來叩頭,明蘭隔著簾子仔細看了,但見這人生的大手大腳,康健厚道,心中便又高興了幾分,再看身旁的丹橘喜不自勝的羞澀模樣,便不再多耽擱,當下說定了婚事。

  那後生顯是高興的狠了,磕頭連廳中的地磚都敲響了,倒惹得屋裡丫鬟們一陣吃笑,綠枝尤其笑的大聲,邊笑還邊往簾子裡頭丹橘處張望。

  小戶人家做親,本沒那許多繁文縟節,慢則半年,快則一個月,又因陸家後生年歲大了不好耽擱,便將吉日定到五個月後。那陸家父母原想給兒子聘一位門當戶對的小家碧玉,但如今見明蘭這般手筆,又見丹橘出落的這般賢慧貌美,心裡原先那點子遺憾也煙消雲散了。

  之後諸般事宜,便由丹橘的姑姑姑父逐一籌辦,明蘭將銀子交由房媽媽,在她眼皮子底下,想他們也不敢在家什上做耗。待一整匹上好的大紅亮緞送進府來時,明蘭便慢慢減少丹橘的活計,只叫她專心繡嫁妝,從鴛鴦枕套,龍鳳喜服,全新的中衣,褻衣,繡鞋乃至婚後給夫婿和公婆妯娌的荷包鞋面,都要新嫁娘一針一線慢慢做得。

  因為丹橘素日寬厚,院內眾丫鬟都替她高興,碧絲最是豔羨,不過其中最歡喜卻是綠枝,自丹橘慢慢從第一把手上退下來,她頗有一種‘終於輪到我了’的豪情,隨著明蘭日漸重用,她便是走路也似帶著風,被翠微說了好幾頓,才降下溫來。

  「待打發了丹橘,便該輪到你和小桃了。」翠微故意打趣道。

  誰知綠枝生來性子潑辣,毫不羞澀的把頭一翹:「不瞞姐姐,我早就打定主意,絕不往外發嫁的,還能服侍夫人好幾年呢。」若是府內婚配,內院的大丫鬟多可留至二十歲,有那受器重的,主家捨不得放,留到二十好幾也是有的。

  翠微多少吃了一驚,隨即又笑道:「你這蹄子,如今嘴硬,待以後夫人給你找了個好人家,看你變不變卦。」

  綠枝道:「姐姐是知道的,我那兄弟老實木訥,如今有我在,尚有那不長眼的時不時欺負他呢,倘我外頭去了,還不知哥哥會如何。」說著歎了口氣,「爹娘早亡,只剩我們兄妹二人,我不照看他,誰照看?如今我只盼著好好服侍夫人,將來得了恩典,給我哥哥說個和善體貼的好嫂嫂,我也算對得起爹娘在天之靈了。」

  翠微頗為動容,道:「好妹妹,真難為你了。」

  幾人歡喜幾人憂,聞得丹橘好事將近,若眉也來賀喜,看見桌上擺著紅豔豔的紅綢錦盒,還有掛在立架上那剛裁剪縫製了一半的大紅喜服,頓時覺得刺眼的很,自打那日丹橘將明蘭的話與她說了,又好生勸說了一番,她反倒意氣消沉了好幾日。

  眼見丹橘微紅的面龐羞赧妍妍,眼角眉梢說不盡的喜悅幸福,若眉更覺心中紮刺了一般,聊得幾句後,便告辭去了明蘭處。

  「許久不曾來給夫人請安,見夫人康泰依舊,不勝欣喜。」行完禮,若眉乾巴巴的說完場面話,便不知該如何說下去了。

  明蘭的目光在她身上溜了一圈,穿戴倒還光鮮,就是氣色不好,眉心一團晦暗,「坐吧,小桃,去沏碗蘭安毛尖來,我記得你愛吃的。」

  若眉小心翼翼的挨著圓凳的邊沿坐下:「難為夫人還記得。」

  須臾小桃便端著小茶盤進來了,圓圓的臉龐笑嘻嘻的:「姐姐許久不見,倒是越發好看了,整個人都金光光亮堂堂的!」語氣何其誠懇。

  若眉端茶的動作停滯了片刻,面露尷尬,明蘭無語望屋頂,話說——若眉的首飾誠然戴多了些,這些首飾也誠然金子多了些……不過,要不要這麼誠實呀。

  說完這話,渾然不覺的小桃邁著輕快的步伐走出梢間,到外間候著去了;若眉緩緩斂去尷尬,低聲道:「丹橘妹子已同我說了。奴婢這裡謝過夫人的提點和愛護了。」

  明蘭靜靜的看著她,見她嘴裡說謝,可身形絲毫未動,連個半福也欠奉,便知她其實並未明白,依舊原先那個孤芳自賞的若眉,「你知道就好,以後好好服侍公孫先生,早日為先生開枝散葉,我和侯爺都有重賞。」

  若眉心中苦澀,適才她是故意自稱‘奴婢’的,還以為明蘭會說些什麼,誰知……她只好道:「奴婢省得。」頓了頓,鼓起勇氣道,「可奴婢蠢笨,時時惹先生不快,望夫人指點一二,奴婢究竟應該行事才妥當?」

  能拉下面子問這句話,說明還可救藥,明蘭笑了笑,指著適才小桃出去的門口道:「記得我們剛來那會兒,小桃曾到外書房服侍過一陣子。」

若眉不知明蘭何意,便點點頭道:「是,先生也說過,小桃很是得用。」當初她還酸過一陣,暗中不快為何不選自己,明明自己最識文斷字的。

  「其實,小桃並非伶俐之人。」明蘭緩緩撥動茶葉。

  這事並不稀奇,只怕從暮蒼齋到嘉禧居無人不知;若眉睜大眼睛,等著明蘭說下去。

  「尤其是她從未在書房服侍過。那陣子侯爺和先生委實吃了不少苦,叫她燙壺酒,不是太熱就是太冷,叫她整理文稿,她能一頁一頁給你拆散了疊好。」想起那段日子,顧廷燁回來的抱怨,明蘭還不禁暗暗好笑。

  「記的剛到房媽媽處,一件事,丹橘吩咐一遍就記住了,她得說個兩三遍才曉得。」明蘭悠悠而笑,「派如此魯鈍之人去服侍,我原先還怕先生埋怨我呢。誰知,後來先生卻誇她好。」其實公孫白石倒是蠻中意小桃的,有意延長聘用期,可惜小桃對書房沒有任何好感,對師爺這種生物尤甚,一到有人接手,便飛也似的逃了回來。

  若眉幹幹一笑:「先生說,小桃是忠婢。」

  「先生目光如炬。」明蘭點點頭,「我曾吩咐小桃,凡書房內所見所聞,不可有分毫透到外頭去。你跟她打探書房光景好幾回罷,便是你都惱了,她可有吐露分毫?」

  若眉黯然,彼時她仰慕書香,不過打聽些無干緊要之事,可便是她問先生愛吃什麼茶,小桃也半個字也不肯說,兩人鬧翻了,足足半個月沒有說話。

  「對你尚且如此。那採買上的安婆子向來疼小桃,那日懶得親去查點,偷便問她書房內銀絲炭可用完了,她竟也不肯說。」明蘭緊緊盯著若眉,「其實你是什麼樣的人,壓根不要緊,要緊的是,先生要的是怎樣的人?」

  若眉身子微微一震,抬頭望著明蘭,半晌說不出話來。

  ……

  望著若眉離去的背影,明蘭搖搖頭。

  若眉是個聰明人,公孫要怎樣的妾室,她如何不知?不過是‘乖巧懂事,安分守己’八個字而已,最要緊的,別整日想些風花雪月的麼蛾子。這幾日,若眉羨慕的其實並非丹橘親事好,而是丹橘那滿心滿懷的幸福感。

  「要是日後覺著不好,便常想想當初你是為何要嫁過去的。興許能好受些。」——這是自己給若眉的最後一句戒語,以後便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此後的日子,丹橘著力教導小丫鬟們,時時叮囑,小心吩咐,細心的逐一解釋事物,時光飛快,一個多月後,她姑姑姑父上門來接丹橘回去備嫁,說是家中房舍已翻修好了,盡可體面的辦親事了,同來的房媽媽也表示家什打造情況良好。

  明蘭賞了丹橘一副赤金頭面,數匹上好料子,比照翠微另給了三十兩嫁銀,又叫小桃偷偷在丹橘的箱籠裡放了兩張各一百兩的銀票,小桃腦子雖慢,但手腳利索,辦這種事最是可靠。隨後,邵氏湊趣賞了一對蝦須金鐲,秋娘也跟著給了一根小小的偏金簪。

  摒退眾人,明蘭當面燒了一張身契,又將一個扁盒塞到丹橘手裡,柔聲叮囑:「裡頭是你的戶籍,府衙那兒事已辦妥,以後好好的過日子。」

  丹橘跪在地上放聲痛哭,明蘭勸了好久才她止住淚水,丹橘慢慢站起身,正要轉身時,忽回過頭來,滿眼都是淚水:「姑娘,那會子你老愛坐在廊前的柱欄上看書。」

  明蘭忍淚笑道:「你怕我跌下去,便拿碎布連夜做了個布兜子,繫在欄杆上。」

  「那兜子做的不牢,裂開了,害姑娘摔的好大一跤。房媽媽要罰我,說主子不對時,我不但不勸著,還盡出餿點子。」

  「我在床上躺了三天,你就在我床邊哭了三天;待我好了,你倒病了。」

  「姑娘就答應我,以後再也不坐欄杆了。」

  「你還定要我拉鉤來著。」

  丹橘再也忍不住,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哭道:「姑娘,叫我再給你磕個頭罷。」

  然後重重的一頭磕下去,起來時已是滿臉淚水,抱著明蘭的腿,哀戚道,「姑娘,我是真捨不得你!」

  往事湧上心頭,明蘭心酸不能自已,淚水滾滾而下,半面掩袖,硬著心腸將她推開:「去罷,去罷,以後你要生兒育女,闔家美滿,長長久久!走罷,走罷……」

  看著丹橘一步一回頭的緩緩朝門口挪去,明蘭忽記起初見時的情形。當時她身邊只有一個什麼也不懂的小桃,房媽媽領她到自己跟前,她當時也是這般頻頻回頭。

  「六姑娘,我去拿點心給你吃。」

  「姑娘你好好坐著哦,這兒空屋子多,可別亂走。」

  「奴婢很快就回來,這位小桃妹妹,你要看好姑娘哦。」

  小小的女孩奶聲奶氣的,滿臉超越年齡的溫柔周到,絮絮叨叨個沒完;明蘭心頭一陣傷感難抑,用力別過頭去,不看丹橘出門。

  小桃一路送丹橘到路口,幾乎要跟著到她家去,回來後兩眼就腫得像個大桃子,進屋後埋頭在被窩裡,再不肯出來。

夜裡顧廷燁回屋時,明蘭尚是神情萎靡,顧廷燁不覺心疼,便道:「既你這般捨不得,何不將橘子留在府中,給配個有出息的小子也就是了。」

  明蘭拿布巾子幫他擦著濕漉漉的頭髮,低聲道:「她們是最早跟我的,只願她們好好的,也不枉這十幾年的緣分了。」

  顧廷燁懷裡抱著兒子,正不住的將他輕輕一拋一拋,逗得團哥兒不住咯咯而笑,聽了明蘭的話,頗覺詫異,在他心中,主子恩典奴才,哪來什麼緣分不緣分的。

  把兒子放到床上讓他自己爬,然後他拉過明蘭,細細巡視她的面龐,卻見她兩眼紅腫,不由得面色微沉:「你素日待她們不薄,既見主子這般捨不得,就該自請留下才是。如此看來,也是個沒良心的!」

  明蘭用力掰開他的大手,帶著哭腔不悅道:「你別胡說!」

  顧廷燁微微一怔,失笑道:「好好好,我不胡說。」隨即又打趣道,「這麼多丫頭,倘若每個出嫁,你都來這麼一遍,可哪裡吃得消?」

  明蘭輕輕拭淚,聞言,便自嘲道:「也就她和小桃了,其餘的……唉,也罷了。」

  顧廷燁緩緩朝後靠去,興味道:「因為這兩人最早跟你?」

  明蘭沉吟片刻,才道:「……因為那會兒,咱們三個,都是真心實意。」

  聽了這話,顧廷燁有些動容,忍不住問:「難道後來的丫頭,服侍你都不真心?」

  小桃是自己最倒楣時的意外獎,丹橘是自己前途未明時的鼓勵獎,到後來老太太越來越寵愛自己,自己在盛家也站住了腳,情感就開始參雜了。

  明蘭仔細想了想,組織好,才答道:「待我是顧侯夫人後,是不是真心,也不甚要緊了。」

  顧廷燁靜靜的看了她一會兒,忽悵然道:「我若是也那時遇到你,就好了。」

  明蘭聽了,大眼眨了兩眨,面上忽現十分古怪的神情,盯著男人,臉也漸漸紅了;顧聽燁初時不明,片刻便想到了,明蘭幼年剛能跑時,自己已能打馬遊街,胡作非為了。

  夫妻倆面面相覷了半晌,不知互相在想什麼,卻同時笑了出來,明蘭一掃之前愁雲,笑的唇瓣微顫,歪頭回憶幼年情形:「小時候,有一回我跟著爹爹祖母也上街看花燈,有幾個錦衣華服的少年騎快馬從街上飛駛而過,房媽媽就緊緊摟著我,小聲與我說‘喏,喏,姑娘看看哦,這是壞人呢’!」

  這個場景太寫實了,顧廷燁抽了抽嘴角,把正要自己頭頂上爬的團哥兒抓下來,面孔有些發黑。

  明蘭見他面色不善,連忙補救,岔開話題道:「今兒齊國公府來送了份帖子,說不日老公爺就要辦壽宴。人生七十古來稀,老公爺這般高夀也是難得。今年辦了這六十九的壽宴,以後再不辦的。是以,定叫咱們去呢。」

  話說,王氏認識平寧郡主這麼久,明蘭倒還一次都沒去過齊國公府呢。

  「原來是河東府?!」顧廷燁聽了這話,一挑眉角,黝黑的眸子露出幾分玩笑來。

  明蘭楞了下:「什麼河東府?」

  「夫人博聞廣記,豈不聞河東獅吼?」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8-26 09:37 PM

第184回

  同為開國功臣授爵,齊國公府與寧遠侯府素有交情,然齊家開竅的比顧家早,許久之前就發現與其讓子弟繼續刀口舔血,還不如拽文弄墨混飯吃來的容易。是以開國甫一甲子,齊家便出了一位同進士,兩位舉人,三個秀才,雖品質有待進步,但精神可嘉。

  齊家向文之心日月可鑒,可媳婦卻多娶自軍伍世族,遂導致齊家男兒一代比一代文弱,媳婦倒一個比一個彪悍,如此,懼內便不可避免。

  不過真正傳出‘河東獅吼’之名,卻是因如今齊府這位老公爺。

  具體為何懼內,年代太久遠已不可考,只知當年武皇帝的妃嬪們恃寵生嬌,靜安皇后緊閉宮門隱居之時,這位齊老夫人不但將丈夫看得如同蹲監獄一般,還常替靜安皇后憤憤不平,勒令丈夫不許與那些‘狐狸精’的家族往來結交,齊老公爺懼妻如虎,竟然照辦。

  時人戲稱‘忽聞河東一聲吼,門前行人抖三抖’。

  為此,齊家當時沒少受刁難冷落,不過待靜安皇后薨逝之時,連顧廷燁祖父母這般老實厚道之人也掃到了颱風尾,險些失爵,齊府卻安然無恙。

  未幾,先帝仁宗繼位,讚譽齊家門風敦厚,借著這股勢道,齊家二老為兩個兒子挑選了當時首屈一指的名門貴女為妻——至此,三隻母老虎齊聚河東府。

  婆婆已然叫人十分吃不消,沒想兩個兒媳更加不省油。一個是將門虎女,據說雙手能開兩百石的強弓,一個是權爵獨女,于宮闈之中聖眷頗厚。老夫婦倆哪個也惹不起,只能悶聲大發財。不過總的來說,平寧郡主的名聲比齊大夫人好些。

  這日顧廷燁下了朝後,便來帶明蘭一道前去。下了車轎,顧廷燁將韁繩一扔,直往前院去了,另有婆子引軟滑子來抬明蘭往裡院走去。

  迎客廳裡女客尚不多,平寧郡主一見明蘭進來,便離開先前攀談的幾位婦人,笑著走來道:「喲喲,我道是哪位,才幾天未見,氣色愈發好了,我都不敢認了!」

  其實之前她每次見明蘭都很尷尬,畢竟叫了她好幾年的‘伯母’,眨眼間世侄女成了同族弟妹,以後該如何稱呼,著實叫她煩惱了好久。

  「郡主,您快別笑話我了……您再這般打趣,我,我以後不來了。」明蘭紅著臉福了福,心中無數次感激先帝爺給平寧郡主這個封號。

  見明蘭依舊老實靦腆,平寧郡主愈發說笑自在,又領著明蘭往裡屋走去,只見屋內正中羅漢床上,坐著個鬢髮皆銀的老婦,幾個或老或少的婦人圍著她說笑,申氏也在其中。

  「老祖宗,快來瞧瞧,這就是我常提起的寧遠侯府的弟妹。」平寧郡主高聲道。

  那老婦人道:「快過來我瞧瞧。」

  明蘭心知這便是齊老夫人,趕緊過去行禮,又道:「給老祖宗請安了。」

  齊老夫人眼神明亮,顯是還硬朗,偏說話又不大清楚,好似老年人易乏的樣子,她上下打量明蘭一番,連連點頭:「嗯嗯,是個整齊的好孩子。」

  平寧郡主又指著老夫人身旁的一個中年婦人道:「這是我大嫂子,你隨著我叫便是。」

  那婦人約莫跨四奔五的年紀,身形高大,面如滿月,雙目有如金刃鋒光,明蘭趕緊福了福,恭敬道,「給大嫂子問好。」

  齊大夫人淡淡一笑,神色也算和藹:「都出了五服了,怎麼稱呼都好。遠近親疏,又不是光看叫什麼的。」

  平寧郡主神色一僵,知她是在暗諷自己攀附權貴,一朝天子一朝臣,自先帝過世後,自己的父親和丈夫是大不如以前了;而兩宮太后,她原先和聖德太后倒有些情分,於皇帝親母聖安太后卻是平平,現下還不知如何是好呢。

  這時齊老夫人忽對著身邊的申氏和另一個年輕媳婦道:「這是老二家族兄弟的新媳婦,論輩分,該你們妯娌倆去見禮。」

  申氏上前一步,溫婉道:「給舅母請安了。」

  齊大奶奶似有些躊躇,慢了一拍,才道:「見過顧侯夫人了。」

  還不等明蘭開口,平寧郡主又咯咯笑道:「喲,老祖宗呀,我那族兄弟的兒子都快周歲了,您還叫她新媳婦呀?」

  齊大夫人面色冰冷,不悅的瞪了眼兒媳婦,齊大奶奶畏縮的退後幾步;明蘭偷眼看了下她的身形舉止,非但不似生育過,仿佛還未破身,難道齊大公子的身子,真這般孱弱?

  平寧郡主猶自不肯甘休,對著明蘭笑道:「說起來,我那玉丫頭和翰哥兒,跟你兒子只差幾個月,以後倒可一塊頑了。」

  幾月前,申氏產下一對龍鳳胎,齊家兩房,一房生不出,一房卻一氣生倆,簡直冰火兩重天,怪道這般刀光劍影。

  這時齊老夫人打了個哈欠,困倦的揮揮手:「人老了,不中用了。你們別都團在這兒,別怠慢了外頭的客人,除了我那幾個老姐妹,旁人你們招呼罷。」

  齊家兩對妯娌忙道不是,又說了好些恭敬話,眾女眷這才退出來,到了外頭廳堂,只見已來了不少女客,齊大夫人冷冷看了平寧郡主一眼,領了自己的兒媳去招呼客人了。

  平寧郡主目送齊大夫人婆媳走開,才轉過頭來,對明蘭赧色道:「你且坐坐,我去去就來。」明蘭微笑道:「我們是親戚,郡主不必客氣,別怠慢了旁的客才是真的。」

  這種場合,來的不是皇親國戚就是權貴閣員的女眷,合該是好好結交籠絡的時候,見明蘭這般理解,平寧郡主很是高興,趕緊也領著兒媳申氏走開了。

  明蘭也不拘束,自找了個通風暖和的窗邊坐下,隨即便有兩個小丫鬟來奉茶果,她一邊吃著茶,一邊四下打量廳中佈置,卻見廳堂敞亮,佈置文雅秀氣,乾乾淨淨的只以深色木榫搭起窗櫺隔架,牆壁粉白,疏落的掛著幾幅字畫,四角是以青瓷大盆養著的翠綠君子蘭,不聞芬芳,反叫人覺得雅致脫俗,人群中穿梭的丫鬟僕婦,井然有序。

  到底是大戶人家,明蘭暗暗點頭。

  「顧侯夫人。」

  平淡安靜的一聲稱呼,明蘭趕緊回過神來,卻見永昌侯梁夫人站在她面前,明蘭連忙起身行禮,「許久不見伯母了,這一向可好?」

  梁夫人還是老樣子,清清冷冷的神情,只是眉間略帶疲憊,兩人也沒什麼話說。

  「你家哥兒,如今可會走了?」

  過了良久,梁夫人才問了一句,明蘭趕緊道,「只能挪幾步,不過爬得倒十分利索,哪怕放他在地上,也能順著侯爺的腿爬上炕,小猴兒似的。」

  明蘭沒有賣弄的意思,只是日常所見,順嘴就出來了。梁夫人莞爾,柔聲道:「你是個有福氣的。」隨即又輕歎道,「是我家沒福氣。」

  梁夫人如今不很好過,永昌侯府終於漸漸擺脫之前的陰霾,皇帝也召見了兩回,可惜,在其中出了大力的卻是梁家的庶長子。如今外頭皆誇永昌侯長子得力,卻沒幾個人提起梁府嫡長子,梁夫人心情可想而知——長子有勁敵,次子讀書還未得功名,麼子的房中依舊爭奇鬥豔,妻妾們鬧的歡騰,卻至今無有子嗣。

皮埃斯,這個‘妻妾’中的妻,就是明蘭的姐姐墨蘭女士。

  「若是有空,常去你姐姐處坐坐,與她……說說話。」梁夫人斟酌著字眼。

  明蘭沉默了片刻,才低聲道:「我的話,四姐姐是不會聽的。」

  梁夫人輕輕歎了口氣,面上憂色更濃;明蘭耷拉著腦袋,死活不說話。這時有人走過來,笑道:「說什麼呢?人家大好的日子,你們一個兩個愁眉苦臉的,當心主家拿掃把攆你們!」

  明蘭抬頭一看,英國公張夫人笑妍妍的走來,她驚喜道:「伯母來了,我還正想您什麼時候來呢,快請坐請坐。」救星來了!

  張夫人挨著明蘭的位置坐下,笑道:「你來得倒早?」明蘭謙遜道:「今兒是老公爺壽辰,我們做晚輩的,本該早些來的。」張夫人又對梁夫人道:「妹妹也坐,咱們好久不曾說話了。」誰知梁夫人搖搖頭,黯色道:「你們自說話罷,我去給老夫人請安。」然後緩緩走開去。

  明蘭見情形有異,便試探的問道:「伯母與梁夫人是舊識?」

  張夫人怔怔看著梁夫人的背影:「我們二人的娘家是世交,住的又近,我們倆便如親姐妹一般大的。後來,她……算了,陳穀子爛芝麻的。」又轉頭笑道,「我還沒謝你呢,你到底與鄒姨娘說了什麼,自你走後,她悶悶不樂好幾日呢?我那沒出息的傻丫頭,胃口也開了,笑臉也有了,唉……」說著連連苦笑。

  明蘭微微一愣,頗覺始料未及:「也沒什麼,不過與她說了個故事。」然後便把那駙馬與妾室的故事又簡單說了一遍,略去最後幾句不提。

  張夫人沉默了許久,歎道:「你一片良苦用心,若是鄒姨娘能體察你的好意,與我女兒和睦相處,倒也不妨為一樁好事。」

  明蘭點點頭,恐怕事情沒這麼容易。

  這時廳堂上首一陣歡笑,兩個婆子分別抱了個繈褓而來,只聽平寧郡主座旁的一位貴婦笑道:「我的天老爺,跟你姐妹這些年,想見見你孫子孫女也不可得,如今終於肯抱出來了?!」

  平寧郡主連連賠罪道:「好姐姐,是我的不是。還沒長開的娃娃,也沒什麼好看的。」

  另一貴婦則道:「難得一對金貴的龍鳳胎,不拿出來顯擺顯擺,怎地連滿月酒就沒請我們吃!好你個摳門的!」

  平寧郡主道:「是我家老爺子,說小孩兒別太招搖,自己家中吃頓酒便罷了。」

  那婦人又道:「什麼薄酒?宮裡賜下兩幅金鎖片麼,這般恩典,你也好意思關門獨個樂?」

  平寧郡主交遊廣闊,這些交好的女眷,雖未必能雪中送炭,卻不吝於錦上添花,這便左一個右一個的誇起來,直把兩個孩兒誇的天上有地上無的,平寧郡主連連謙辭,半句托大自滿都不曾有。可即便如此,一旁的齊大夫人也已是臉色鐵青,侍立在她身旁的齊大奶奶手足無措,泫然欲泣,明蘭心中暗憫。

  張夫人紋絲未動,笑的頗有深意:「當初,本以為齊家要擺滿月酒的,我連禮都備好了,誰知只在襄陽侯府吃了頓酒,也沒請外頭人。還當就這麼無聲無息過去了,呵呵……還是申家有面子。」頒賞賜之時,口諭中特意提了申老狐狸過去所做的‘卓越貢獻’。

  明蘭也知這事,只笑了笑,並未接話。

  細想來,平寧郡主實可算是脂粉堆裡的英雄,她雖生來尊榮,卻從未被眼前富貴迷住心竅而狂妄自大,她清醒的意識到將來的危機——皇帝老了,生父老了,自己沒有親兄弟,老公只是次子,還有強勢的大嫂,不論是齊國公府還是襄陽侯府,都很難依靠一輩子。

  於是,她早早開始打算,無論是當初的嘉成縣主,還是如今的申氏,其實她都沒選錯。

  她若是個男子,想來也是個了得人物。

  「最近京中好事頻頻,算算張姐姐也快生了罷。」明蘭隨口拉著家常。

  張夫人眉頭蹙著一抹憂色:「是快了。就不知是男是女。」明蘭張口就道:「定是位哥兒!」張夫人詫異:「你怎麼知道?你會看不成。」

  明蘭抿嘴而笑:「先討個口彩再說!叫伯母高興高興,而且……」她故意拉長調子,「便是個閨女,難道誰還會不喜歡嗎?」

  張夫人頓時失笑,忍不住擰了擰明蘭的臉蛋:「你個促狹鬼!倒會討巧!」

  想到只要女兒好好的,其實男女都在其次;但凡女子,做了母親的,大約以後也能想開些罷,不至於會如眼下這般擰巴倔強。。

  待客來得差不多了,齊大夫人便邀眾人入席。眾女眷推杯換盞,紛紛勸酒,饒是有張夫人助陣,明蘭依舊推脫不過,硬著頭皮吃了好幾杯酒,一張俏臉蛋染的紅暈暈的。

  這頓酒直吃到未時三刻,明蘭瞧著差不多了,喝過茶後,翠袖附到她耳邊說顧廷燁已起身了,明蘭便也要告辭。誰知那申氏非要送她出門,明蘭只好忍著眩暈,有一句沒一句的和她扯著,只盼快些到二門口。

  「……有了這雙孩兒,我才知道什麼是過日子。只消他們好好的,旁的什麼我也不在乎了。」申氏不緩不急的慢慢說著,明蘭也只好半死不活的應和著。

  「舅母可知,我那一雙孩兒,起了個什麼名字?」申氏忽停住腳步。

  明蘭扶著額頭,努力回憶:「仿佛是叫…玉姐兒,翰哥兒麼。」

  「那是小名。」申氏微帶惆悵,「還有大名,是相公起的。一個叫玉明,一個叫翰明……是明白的明。」然後一雙眼睛慢慢盯住明蘭。

  明蘭楞了半刻,才明白申氏在說什麼,頓時酒醒了一半,幸虧她反應刈,當下鎮靜道:「果然好名字。明智通達,寧靜致遠。願這兩個孩兒,能一聲順遂。」

  申氏看看她,明蘭兇悍的瞪回去——你們夫妻發神經,請離自己遠一些!

  兩人互看了半晌,最後申氏軟了下來,收回目光,輕輕歎道:「是好名字。」

  其實她心裡也明白:丈夫年少俊美,才高勤懇,出身豪門貴族,將來前途不可限量,又不貪花好色,便是自己在孕期,齊衡也不曾收過通房;除了一顆心不知飄在哪裡外,實在無可挑剔。比起家中一干姐妹,自己已是幸運太多,何必得隴望蜀呢。

  可若不叫明蘭知道,她又覺著憋得難受。

  之後兩人也無有話,默默走到二門。

  與申氏告別後,明蘭決意一路走回大門:「不用轎子了,我要走兩步,散散酒氣。」小翠袖見她臉色不好,也不敢多問,便與幾個婆子跟在後頭。

  有爵之家的格局都差不多,沿著窄窄的內巷,一路到大門口便是,適才來的時候,她便記得了。此刻,明蘭心中升起萬丈怒火,恨不能立時將齊衡捉過來暴錘一頓。

  ——那個白癡不知哪根經搭錯了,好好過著日子,非要找不痛快,還要連累自己!舒心日子過久了是吧,想找抽是吧?!明蘭越想越氣,越走越快,腳步又急又重,仿佛是滿心不快,後頭眾人也不敢緊跟,只留出一段距離隨著。

  走到拐彎處,明蘭一腳踏出,險些和來人撞上,那人急急收住勢頭,兩人猛地打了個照面,俱是大吃一驚。

  齊衡似乎剛送完客人,也是滿身酒氣,雙頰通紅,白皙的膚色宛如透出胭脂一般,更映得人品俊美如玉,秀麗若芝蘭玉樹。

  「…六妹妹…」他雙目尚帶著迷離,習慣性叫道。

  當爹了還不消停!這會兒,明蘭心中沒有半分綺麗,只想揍人,當即惡狠狠的斷喝了六個字——「閉嘴!你個二貨!」

  然後錯身就走,須臾又回轉身子,目露凶光,補充低喝:「快給你兒子女兒改名!」

  這間隔不過十秒鐘,齊衡目瞪口呆,完全沒有反應過來,明蘭已迅速走開,大踏步的往前過去,後頭追上的丫鬟婆子急急給齊衡行了個禮,然後又去追明蘭,並不知中間發生何事。

  短短幾十步,再拐個彎,便是門房,只見顧廷燁已在那兒等著了,深藍湖綢袍服上隱隱傳來酒香,男人卻面色未改,神色淡淡的。

  明蘭放下扶著額頭的手,笑著迎上去:「勞駕侯爺久等了。」

  顧廷燁微微皺眉,盯著她這個動作:「你吃酒了,頭疼嗎?上了車,怕顛得你更不舒坦,不如歇會兒再走罷。」

  明蘭楞了下,不禁笑道:「還使得,不妨事的。還是別耽擱了,這便走罷。」

  顧廷燁盯著看了她一會兒,簡短道:「你等等,我去叫頂轎子來。」

  不等明蘭拒絕,便轉身走了。



第185回

  大約是安逸久了,警覺性不如以前,隔了兩日明蘭才覺出不對來。

  顧廷燁似是愈發陰陽怪氣,前一刻尚與她說笑,後一刻便沉默不語,用意不明的盯她看上半天,叫她心頭發麻,倘有空了,也不似之前那般與她玩鬧,常是一個人抱著兒子出神。

  問他怎麼了,男人淡淡敷衍一句:「無事。」

  公孫先生近日灑脫空閒的很,學古人擊鼓作樂唱曲,瞧這樣子也不似朝堂有事;明蘭心下愈發惴惴,細細想了,赫然是那日赴齊國公府壽宴起不對的,頓時心驚不已。

  這日待顧廷燁上了朝,明蘭把顧祿叫來,也不如何隱瞞,直接道‘瞧那日侯爺在齊府不甚痛快,到底出了何事’,顧祿素來記性好,可想了半日也不覺有何不妥,明蘭便叫他將那日顧廷燁入齊府之後諸般事宜一一說來。

  「侯爺先與老國公拜夀,說了會子話,後來英國公輔國公幾位都來了,大夥兒便說起舊年老事,幾位大人都誇侯爺是千里神駒……入了席,韓國公老是挨過來與侯爺說話,侯爺便一個勁兒的勸酒,後來韓國公醉倒了。不知誰又說老國公有福氣,四代同堂什麼的,老國公一高興,便叫人將兩位曾孫抱了來,當眾給各位大人看……」

  明蘭強自按住心頭亂跳:「老國公可曾有說起那兩個孩兒的名字?」

  顧祿想了想,答道:「只說了那哥兒,是叫翰明的;老公爺心疼這唯一的曾孫,還將名字寫了好些張,貼到外頭讓人叫呢。」

  明蘭默然,不再多問什麼,只溫顏誇了顧祿幾句,然後叫小桃送出去,小桃照例揣了滿懷的果子點心給他,然後領了出去。

  春風拂面,竟生生沁出冷汗來,攤開濕漉漉的掌心,明蘭佇立窗前,懊惱不已,真是越怕什麼越來什麼,此刻她便是將齊衡海扁一萬遍的心也是有的了!

  她與齊衡的事,顧廷燁原就知道,話說她倆第一回見面,正是她和齊衡演活戲的唯一觀眾,後來時過境遷,齊衡娶妻,綠帽,考科舉,顧廷燁娶妻,綠帽,混江湖——就是打死她,明蘭也不曾料到自己會嫁給在京城紈絝界聞名遐邇的顧二叔呀!

  是以,當初她介懷的反而是賀弘文,畢竟他們倆才是認真考慮過婚嫁的對象,誰知他十八代祖宗不積德的齊元寶會腦袋抽風至此?!

  現在該怎麼辦?他又不是今天才知道她和齊衡的往事的,幹嘛現在還介懷呀呀呀!

  明蘭抱頭哀嚎,在榻上翻來滾去也想不出個主意來,便把剛睡醒的團哥兒捉到面前,雙手固定住他的小臉,「你也替娘想想辦法呀!」

  可惜小胖子聽不懂,還不住的往她懷裡拱,胖胖的臉蛋直蹭她的胸脯,張開小嘴到處亂找,明蘭惱羞成怒,用食指頂開他的大腦門,「你個吃貨!」

  ——還是個笨蛋小吃貨,她早斷貨了好不好!

  問題查明了,接下來該如何解決才是個難題,素來明快決斷的明蘭也一時呆滯了;仔細想來,她上輩子固然是只菜鳥,其實這輩子也沒怎麼好好處理過這種事,關於齊衡,賀弘文,甚至顧廷燁,與其說事感情問題,不如說是生存問題。

  明蘭看著斜倚在床頭的丈夫,鼓起勇氣微笑,找話說:「今兒回得這般晚,是否要用宵夜點心?」顧廷燁卻搖搖頭,「已經不早了,吃了便睡,容易積食。」很簡短,然後將懷中已經東倒西歪的團哥兒交給乳母,自己去案頭尋了本書看。

  明蘭忍不住在心頭破口大罵:沒功夫吃宵夜,倒有功夫看書?不吃拉倒,餓死你最好!當心餓過了頭,成了2B!

  想想又覺得不對,這會兒不是賭氣的時候,明蘭努力東拉西扯說起今日的家常瑣事,誰知男人只是隨意哦了幾聲,敷衍之意溢於言表。

  明蘭束手無策,只好去淨房,待盥洗回來後,發覺顧廷燁依舊是那個姿勢,披著中衣散著長髮靠在床頭看書,明蘭眯眼去看,還好,書不是倒著的。

  爬上床後,她照例挨到裡邊,卻見男人沒有任何放下書本的意思。又過了半響,明蘭終於忍不住:「侯爺可要歇息了?」顧廷燁默了半刻,才低低嗯了一聲,熄燈,撤帳。

  無計可施的某人,黑暗中悉悉索索的去摸男人,纖細的手指十分越過錦被,伸入男人的襟口,緩緩探索了一陣,胸膛上的肌膚漸漸發燙起來,某人趕緊將身子挨過去磨磨蹭蹭——倘若這招再不行,她可真技窮了。還好男人並未有柳下惠的意思,粗重的喘息未及,便翻身壓住,毫不客氣的享用起來。

  次日,腰背酸痛的某人暗自竊喜技已售出,誰知待男人回屋時,又恢復原狀,神色淡淡的,不愛多說話,很有一種‘糖衣吃掉,炮彈打回去’的意思。

  面對著這種半死不活的態度,明蘭忽想起一句話——狗咬王八,無處下嘴。

  苦思冥想了幾日,不得明白,明蘭頗覺心疲,見天氣一日日熱了,便叫人採摘了些池塘裡的菱角,又捉了幾條肥魚,前去鄭將軍府串門,也算散心。

  小沈氏肚皮也漸漸隆起,她這胎來的不易,婆婆長嫂和丈夫都不肯叫她到外頭去,正悶的發慌,見明蘭來訪頓時喜出望外。

  「…這幾日,我覺著身上都快養出蟲來了,連去園子裡多走一會兒,嫂嫂都不肯呢…」小沈氏大吐苦水。明蘭細細端詳她,只見她面盤圓潤,氣色甚好,就是一臉無聊。

  小沈氏壓低聲音:「我覺著嫂嫂也是太小心了,當年皇上還在藩之時,我見過那兒的婦人,肚子老大了,還到處跑呢。不照樣生出活蹦亂跳的娃娃來?還有二三品的誥命婦人,快臨盆前半個月,還在遊園呢!偏京城規矩多!」

  明蘭正色教訓:「人家夫人出門,遊園,都規規矩矩的端坐吃茶,你是猢猻投的胎,一出了這門,能老實的了?你嫂嫂這是摸清了你的秉性呢!」

  這話倒也有七八分真,小沈氏小歎了一口氣。明蘭瞧她懊喪的樣子有趣,伸手指點她的額頭,打趣道:「你且老實待著罷,何況這肚裡的孩兒,又不是你一人的,哪容你使性子?」

  小沈氏粉面微紅,小聲道:「我曉得,為了這孩兒,相公也是……」

  明蘭故作驚愕:「我是說你婆婆和嫂嫂,為了你能有孕,拜了多少菩薩,念了多少經書,又許了多少香油錢……你想到哪裡去了?嗯,不過小鄭將軍也的確出力不少。」

  小沈氏羞不可抑,向明蘭丟了一個軟墊,又想撲過去掐她的嘴,明蘭連忙叨擾道:「別動別動,你如今可金貴著,倘掉了跟頭髮絲,我就是剃成個禿子,怕也還不起!」

  小沈氏拿她沒辦法,又不敢輕舉妄動,只能抖著手指,「你你……」

  鄭大夫人在外頭聽見裡面的笑鬧聲,微笑著搖搖頭,邁步進來道:「你們倆多大了,我才出去半刻,也能頑成這樣;說什麼壞話呢,還把左右都摒退了。」

  小沈氏連忙坐好,不敢亂動,明蘭見鄭大夫人身後跟著一位中年婦人,便溫和的問道:「嫂嫂,這位是……」

  鄭大夫人指著那婦人道:「這是我娘家表姐,早年是在外地的,如今兒女都在京城落了戶,便接了他們老兩口來享福。」

  小沈氏似是認識的,笑著叫了聲表姐,卻並未起身,明蘭點了點頭,客氣的連聲道快請坐,再有侍婢來奉茶。

  那表姐穿戴並不起眼,長相甚至還有些土氣,但舉止倒落落大方,毫不露怯,嗓門也不小:「瞧這話說的,你們是富貴人,我們是鄉下人,小戶人家那點子啷當,在幾位貴人眼中,還不夠笑話的呢。」

  鄭大夫人似乎並不討厭這位表姐,還十分和氣道:「不論大戶小戶,對父母的孝心才是首要的,表姐的兒女都孝順,再有福氣不過了。」

  表姐咧嘴笑道:「這倒是,幾個小子都還算有良心,沒忘了爹娘吃的苦,便是幾個女婿,也是孝順的。這不,我才來替他們跑這趟腿。」

  明蘭注意到,她身邊地上放了個小竹籃,蓋頭撇在一邊,裡頭露出好幾十枚紅蛋。

  鄭大夫人轉頭笑道:「這陣子,他們齊家是攢足了福氣。老國公幾月前剛得了一對龍鳳胎曾孫,前幾日過了古稀大壽,如今族親又添丁進口了。」看明蘭一臉迷茫,又補充道,「我這表姐的閨女,嫁了國公府的旁支。」

  明蘭一聽齊國公府,頓時眉頭跳了一跳,臉上笑著:「真是恭喜了。」

  心裡卻道,大家族的旁支和大家族的一表三千里聯姻,倒是門當戶對。

  小沈氏連忙追問道:「已經生了?是男是女。」

  表姐闊闊的面龐上滿是笑容:「是個哥兒,足有七斤六兩,沉得很!小戶人家沒什麼好東西,送些紅蛋來,小夫人吃了,回頭保准也生個大胖小子!」

  這話小沈氏最愛聽,因顧著害羞,不敢接話,鄭大夫人替她道謝:「虧表姐這麼記得我們,你們家兒孫滿堂,能沾沾這多子多福的喜氣,可不是好麼?」又回頭朝明蘭道,「你別光笑,今兒我借花獻佛,回頭你也拿幾個去。」

  明蘭一時錯愕,小沈氏趕緊抓住機會:「生一個便想交差嗎,趕緊回去多生幾個!」

  眾人一齊大笑,鄭大夫人又對那表姐道了一番謝。

  表姐笑道:「大夫人快別說了,幾個紅蛋值得什麼錢了,要說呀,還是多虧了您,不然,觀明兩口子才有今日!待出了月子,他們親自來給夫人叩頭。」

  鄭大夫人微微一笑:「是你女婿自己爭氣,我當不得什麼。便是他那小兄弟思明,聽說也是很得先生誇獎的。」

  明蘭心中一動,衝口出:「觀明?思明?」見她們微驚的目光看來,她連忙遮掩的笑道,「前幾日去吃齊家的壽酒,老國公的曾孫,仿佛也叫什麼明的。」

  小沈氏指著她笑道:「你這人,自己名字裡有個明字,便不許旁人也叫這名兒麼?」

  明蘭一陣尷尬。

  鄭大夫人笑了笑,並不以為意,還柔聲解釋:「你不是京裡大的,不知道這個,他們齊家原來是一代單名一代雙名排的,到了如今這輩兒,該是雙名明字輩。」回頭又笑斥小沈氏道,「你也是外頭大的,又知道什麼了,一知半解便愛賣弄。」

  小沈氏淘氣的沖長嫂笑笑。

  屋裡眾人還在說笑,明蘭也努力跟上搭話,可心中卻是萬丈波濤——

  齊衡兒女名字中的那個明字,和自己根本沒有關係!

  這件事她不知道,申氏是知道的,她是故意的!

  自己被陰了!

  申氏的日子並不壞,唯一美中不足的,不過是丈夫心不在她身上,她自己不痛快,也不想讓別人痛快。她說那麼一番話,非但無中生有,且難抓把柄,倘若自己知道內情,還能抵擋一二,偏自己全不知齊家排輩,兼之心虛,便一腳踏了進去。

  說到底,申氏只是想叫明蘭知道,她很憋屈,順帶讓明蘭也憋屈一把——好個清風拂面端莊大方的齊申氏,她算認識了!

  可接下來,另一個疑問也浮上水面,一個更大更麻煩的疑問。

  直到吃晚飯,明蘭還在怔怔的看顧廷燁,頭疼這個問題,猶自出神中——顧廷燁是京城長大的,連河東府的陳年典故都知道,豈會不知齊家的排輩?

  既然齊衡兒女名中的明字,並非因為自己,那他為什麼生氣?

  難道是玉字和翰字,合起來像‘遺憾’二字的諧音?不對。

  比如今日碰上的表姐,她的女婿兩兄弟,一個叫觀明,一個叫思明,難道是為了看自己思念自己?而他們的老爹給兒子們起這個名字,難道也和自己青梅竹馬了?

  既然齊家排輩中有明這個字,便避免不了類似涵義。顧廷燁是豁達之人,不至於心胸狹窄到這個地步——明蘭直覺,他並非因為名字之事而跟自己賭氣。

  思緒亂走之間,明蘭突然發現自己冤枉了齊衡。難道要齊衡為了避嫌,非得給自己兒女取名叫‘聰明’‘發明’什麼的,才算撇清?阿米豆腐,希望他繼續保持腦袋清楚,可千萬別給孩子們改名字呀!

  顧廷燁覺著今日吃飯明蘭特別安靜,似乎魂不守舍,臉上一忽兒苦苦思索,一忽兒皺眉猶疑,表情十分糾結,並且光吃白飯,也不知在想什麼。他頗覺有趣,伸手點下她唇角的飯粒,微笑道:「想什麼呢?飯也不好好吃。」

  明蘭驚醒,發覺自己面前飯粒掉了一地,很是不好意思:「不是,是……」這個話題怎麼說,貌似也沒什麼可說的,隨即她搖搖頭道,「沒想什麼。……侯爺,今日這甲魚湯極好,你多喝一碗罷。」

  顧廷燁的笑意一點一點,慢慢斂去:她永遠都是這樣。

  餘下用飯時間,兩人默默無語,剛吃完飯外頭便有人來報,卻是氣喘吁吁的二門房婆子,她站在外頭,報說是四老太爺不好了,叫趕緊去看看。

  夫妻倆面面相覷,又怎麼了?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8-26 09:39 PM

第186回

  匆匆趕去四老太爺宅邸,卻見五老太爺及廷狄夫婦倆已坐在屋中,正和神色茫然的四老太太說話,「四嫂別急,且把心放寬,我們都這般歲數了,生死有命……」

  顧廷燁攜明蘭上前見禮,並為遲來道罪,五老太爺緩緩擺手,神態慈和:「我們住的近,自是來的快些,你們也算早了。……先進去見你四叔罷。」

  煊大太太引他們進裡屋去,顧廷熒另幾個丫鬟婆子正在床邊服侍湯藥,見明蘭和廷燁來了,便微微側身而站。不住唉聲歎氣:「…大夫說了,性命是無礙的,但卻風癱了,如今非但不能動彈,連話也不得說了…」說到這裡,聲音哽咽了。

  明蘭探頭去看,見四老太爺直挺挺的躺在床上,雙目半開半閉,仿佛既睜不開也閉不上,四肢僵硬,面部扭曲,嘴角歪斜成一個奇怪的角度,喂進去一勺湯藥,倒要漏出一半來。

  這種情形,也沒什麼好說的,明蘭說了幾句‘四叔父你好好養病’之類的廢話,顧廷燁面無表情的也意思了兩個同義句,然後二人便與煊大太太退了出來。

  在中廳坐定了,眾人開始敘話。

  顧廷燁先問:「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好好的,怎麼說倒下就倒下了?」

  很簡單的問題,廷煊卻支支吾吾了半天:「…是今兒下午來了封信,說…說二弟在西北,又出漏子了……,爹一聽,就急得病倒了。」

  明蘭轉頭去看煊大太太:「年後大嫂子不是才說炳兄弟出了些小紕漏麼?這是同一回事麼?莫非那兒的衙門還不肯甘休。」

  煊大太太連連苦笑:「是兩回事。原先那樁,已差不多打點好了,誰知二弟也太不消停了,身上還沒乾淨呢,又惹是非。說是夜裡與人爭鬧,將人打死了了,二弟也叫打斷了一條腿!舊賬未清,新賬又來,打死的那人還是良籍,統領惱了,說是這輩子不叫二弟回來!」

  明蘭默默轉回頭來。這時炳二太太開始從低音抽噎到高音,沖著五老太爺哭哭啼啼道:「我早就說過,西北地方荒蕪兇險,人也大多兇惡,您侄兒老實巴交的,若非被欺負的狠了,怎會與人爭執……」

  她話還沒說完,顧廷燁便打斷道:「炳二哥是住在流放所裡的,因使了銀子人脈打點,日常連勞作也不用,衣食等均有小廝僕役打點。便是白日閑了,出去逛逛,夜裡也該回去了,怎會夜裡打死了人?!」

  這情由一點明,五老太爺剛剛張開的嘴又合上了,搖頭捋須。炳二太太難以辯駁,訕訕道:「許是有什麼要事,非得出去……」

  四老太太忽然冷冷哼了一聲:「他是去流放,能有什麼要事?家裡人為他提心吊膽,他倒好,只知胡鬧,還連累了他爹!」越想越火大,好容易給女兒說了門頗不錯的親事,眼看議論的差不多了,倘若這時老爹掛了,廷熒便得守孝三年,那豈不等成了個老姑娘?且別說對方肯不肯等,就算肯等,大約等女兒嫁過去,恐怕什麼庶長子庶長女都已生下了。

  她素來溫文無爭,但這會兒捏死顧廷炳的心都有了。

  一個孝字壓下來,炳二太太急了,衝口道:「這也不能全怪他呀,這陣子爹的身子原本就不好,都怪新納的那個……」

  顧廷煊大聲咳嗽起來,臉色漲紅,炳二太太才驚覺自己說錯了話,趕緊閉嘴。

  「說的也是。」顧廷燁緩緩道,「適才我也覺著奇怪,四叔父素來身子硬朗,炳二哥這事也非立即致死的,緣何會重病至此?」

  這話一問出來,四房眾人俱是垂首。四老太太是疲憊中帶著灰心,廷煊夫婦卻是羞愧兼尷尬,縮坐在一旁的炳二太太不住骨碌著眼珠。

  良久,五老太爺撫鬚道:「都說家醜不可外揚,今兒都是自家人,沒什麼不可說的。」歎氣繼續道,「當初大哥大嫂在,四哥還能約束一二,自分家後,日益胡鬧。近日四哥竟納了個揚州瘦馬,終日嬉樂,大侄子憂心,曾央我來勸,奈何四哥不聽,才致如此。」

  這話說的隱晦,但屋內何人聽不懂。

  明蘭低下頭,自行翻譯成吐槽版:一把年紀的人了,還自覺金槍不倒,日夜法克,若只找家裡的婢女也就算了,畢竟是良家的,花樣有限,誰知弄來了個職業人士,搞不好還得用了藥——連續奮戰好些天,已淘澄空了身子,昨夜興許剛奮戰了三百回合,中午又加時賽,然後下午就聽見心愛兒子的噩耗,當然就抵不住了。

  顧廷煊也許還想替老爹遮掩一下,但煊大太太一點護著這老不休公爹的意思都沒有。

  五老太爺轉向他們夫妻,慈和的勸慰:「四哥糊塗,你們做兒女的,又能如何?不順著他,還得算你們忤逆。大侄子大侄媳,大夥都是明眼人,不會怪你們的。」

  顧廷煊垂淚道:「多謝五叔父體恤,我,我…我們也是無計可施了…」

  「生死有命,到了我們這個歲數,閻王早就惦記上了。」五老太爺微笑道,「大夫既說性命暫時無憂,便好好將養著,慢慢也就回過來了。」

  這話說的溫和豁達,淡沖清明,明蘭終於忍不住去看了五老太爺一眼。

  不過數月未見,五老太爺便如換了個人般,往日那清高倨傲之態全不復見,雖是蒼老依舊,卻精神甚好,說話和氣誠懇,十分通情達理。

  顧廷燁似也有些疑惑,側側瞥了明蘭一眼,又附和道:「五叔父說的有理,只要有救,好好將養便是。」然後又轉頭道,「若是缺什麼,大哥大嫂儘管來說便是。」

  煊大太太拭淚而笑:「這裡先謝過二兄弟了。」另一邊顧廷狄見狀,也站起來道:「倘若有用得著的地方,也請嫂子哥哥千萬別客氣。」

  廷煊夫婦又是感動又是一番道謝。

  炳二太太見眾人你一言我一語,仿佛把廷炳的事給忘了,大為著急,眼珠一轉,低聲對身旁丫鬟吩咐了幾句,那丫鬟隨即點頭離去。

  顧廷燁轉回頭來,對五老太爺微笑道:「多日不見叔父,見叔父氣色風采俱勝往昔,小侄不勝欣喜。」明蘭暗切一聲——你不就想問‘老叔,您咋忽然轉型了’。

  五老太爺笑道:「你不問,我也要說的。」頓了頓,歎道,「自那孽障去了後,我夙夜深思,惘然驚覺這一生碌碌無為,竟是虛度了。學問不成,仕途不濟,家業不興,便是幾個孩兒也不曾教養好。唉,白活了,白活了……」

  顧廷燁默然,私底下他不知多少次嘲諷過這位以文士自居的叔父,大約也是這個意思,沒想到臨老了,這位叔父終自己想明白了。

  「叔父別這麼說……」顧廷煊插嘴,忽又停住,大約想說‘您比我那老不正經的爹強多了’,中途剎車。

  五老太爺渾不在意眾人的反應,豁達的搖搖頭:「我已打定主意。再過幾個月,待天氣涼了,廷狄兩口在京城看家,我和你們五嬸領著循哥兒母子倆,到定州去。」

  此言一出,廳中眾人皆訝然。

  煊大太太是急性子,率先道:「定州?那可不近呀。叔父去那兒做甚呀。」

  顧廷煊一頭霧水,完全摸不著頭腦,顧廷燁沉思不語,明蘭略略一想,輕聲道:「久聞定州山清水秀,文風素著,其中摩尼山書院,更是天下馳名。莫非叔父……」

  莊先生當年就在那裡深造過。

  五老太爺點點頭,笑道:「親家翁比我強得多,不但兒子們各個成器,閨女也教養得有見識。」笑完道,「我昔日有一同窗,現在摩尼山書院為教席,我欲去投他,這點子學問,教不出舉人進士來,可與童子啟蒙還是成的,也好為循哥兒尋一名師。兩相得宜。」

  「可,可叔父年事已高……」顧廷煊訥訥道,始終沉默的顧廷狄也開口道,「堂兄說的是,父親,三思呀。」

  「不必多說了。」五老太爺邊笑邊擺手,「我這輩子,一事無成。倘若如今再不做,才真是蹉跎一生。」

  這事來的突然,眾人無語,反倒五老太爺心緒十分高昂,說說笑笑,仿佛年輕了十歲。

  正在此刻,忽然一聲淒慘的哭叫傳來,卻見劉姨娘披頭散髮倚在門口,滿臉涕淚:「求各位叔伯兄弟,救救我家炳兒罷!」說著就跪在地上。

  劉姨娘老態畢露,卻也顧不得了:「我知炳兒惹出禍事,好歹看在同出一宗的份上,莫要不管他呀!」

  兀然被打斷,眾人一愣,五老太爺見不慣劉姨娘,皺了皺眉:「休作這番醜態,趕緊起來,廷炳到底是顧家子,我等自會奔走。可他這般冥頑不靈,也該吃些苦頭了!」

  劉姨娘沖著顧廷燁連連磕頭:「炳兒以前不懂事,得罪了侯爺,求侯爺大人有大量,饒了他罷,瞧在過世的老侯爺份上,好歹救他一救。」

  ——幹嘛要看在老侯爺份上,難道顧廷炳是顧偃開生的?明蘭幾乎要笑出來。

  這話說的不倫不類,來來回回這麼些陳腔濫調,眾人也聽煩了,煊大太太正要叫人將劉姨娘拖走,卻聽顧廷燁冷冷開口:「五叔父房裡,什麼時候有奴婢說話的份了?」

  劉姨娘自進門起,因為四老太爺寵愛,滿府的人對她都是客客氣氣的,連填房進來的四老太太也吃過她的苦頭,還從未這般被人說過,頓時愣在地上。

  「炳兄弟如何,自有五叔父和我等兄弟拿主意,與你有什麼相干?仗著四叔父心慈,居然敢來這裡放肆。」顧廷燁目光冷淡,不落痕跡的掃了四老太太一眼。

  劉姨娘被氣的搖搖欲墜,卻不肯甘休,當即把腿一盤,竟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來:「我雖是下人,好歹在這房裡熬了三十年了,也為顧家開枝散葉,如今老太爺還沒咽氣呢,就有人這麼來糟踐我呀!我不活了,我不活啦……」

  煊大太太見太不像話了,叫人趕緊把劉姨娘捉出去。

  這時四老太太忽然站起來,冷聲譏諷道:「生出這等上違國法,下忤父兄的不孝子,還不如不生呢?那孽障給家裡惹出禍事不斷,怎麼,如今咱們還得謝你劉姨娘的功勞了?!你再敢放肆一聲,我就請侯爺將他逐出宗祠,一了百了。」

  眾人皆驚,不想素來溫和的四老太太竟會如此;不過效果倒好,劉姨娘立刻不敢哭鬧了,癱在地上瑟瑟發抖。

  炳二太太見形勢不對,趕緊站出來,沖煊大太太哭道:「你們這是要逼死我們呀,莫非看著廷炳死在外頭,在等老爺子一咽氣,你們就好隨意擺弄了我們了不成?!」

  這時顧廷燁忽然道:「炳兄弟之事,我會去奔走。」

  炳二太太連眼淚也顧不得擦,喜道:「當真。」

  「可醜話說在前頭。炳兄弟是戴罪之身,又打死了良民,縱是天大的面子,十幾年是跑不了的。嫂子和劉姨娘再想更輕,就另請高明罷。」顧廷燁悠悠道,「可炳兄弟一再闖禍,便是天王老子也沒法子的。我想不若叫人去西北,就近陪伴,一來照顧,二來可以提點。」

  眾人聽顧廷燁肯幫忙,有人驚有人喜,又聽至少要十幾年,要人過去陪伴,便緩緩都將目光投在劉姨娘和炳二太太身上,直瞧得她們倆心頭發毛。

  炳二太太適才氣焰不知哪去了,瑟縮道:「都說長兄如父,廷炳聽大哥的,不若大哥去。」

  煊大太太險些氣笑了,上前一步道:「弟妹把肚腸捋捋清楚再說話!如今家裡老的老,病的病,剩下都是女眷孩兒,倘若連廷煊也去西北了,這家誰來撐?所謂夫妻一體,反正父母有我們伺候,弟妹這就收拾收拾,去西北陪二弟罷!」

  炳二太太連連擺手,嚇得臉色都發白了:「孩兒還小,西北窮山惡水的,哪能過日子,也請不到好先生,耽誤了功課。」

  「百善孝為先!」四老太太滿面鄙夷,罵道,「人家一品二品的大官,為著守孝,連官兒都不做了。到底功名要緊還是孝道要緊?哼,就是你這種不知禮數的娘,好好的孩兒都教壞了!」她目光轉至劉姨娘,「既然如此,母子連心,不如請劉姨娘過去?」

  劉姨娘倒有幾分膽色,一咬牙道:「成!我們去,我們帶著孩兒一道去,但此去不知何時能回,不如先行分家?」四房的銀錢生意原本都握在顧廷炳手中,自他被流放後,這兩年廷煊夫婦幾乎已都接手過去,趁現在自己還清楚底細,趕緊分了家,免得以後兩眼一抹黑。

  「放肆!」四老太太今日威猛異常,似乎著意要打壓她們,罵道,「老爺子還好端端的,竟敢提什麼分家,你咒老爺子快死嗎?!」

  五老太爺也罵道:「你這賤婢,分家這種大事什麼時候輪到你置喙?!三年之內分家兩次,你想叫人家戳顧家脊樑麼!」

  四老太太又道:「待老爺子百年之後,想分家也成。要麼廷炳回來,要麼德哥兒(顧廷炳長子)及冠,我就做主分家!否則……」她冷冷一笑,刺骨鄙視的目光掃過炳二太太,「孩兒還小,不能自己做主。有個不肯陪夫婿吃苦的娘,一分了家產,還不知會如何呢?」

  這話十分難聽,只差沒指著對方鼻子罵‘水性’了,炳二太太立刻哭了起來。四老太太冷冷的看著她,也不把話說透,等著以後慢慢當話柄。

  顧廷煊厚道,似有些不忍,正想去說兩句,卻被煊大太太扯了下袖子,以目光制止。炳二太太猶自哭哭啼啼,不知如何是好,劉姨娘跪在地上,看著這滿屋的人,卻漸漸明白了——四老太爺這一病倒,自己祖孫幾個,卻是要受人拿捏了。

  威風的妾室做了大半輩子,竟到老了要受罪,劉姨娘心裡一片茫然。

  ……

  明蘭默默看完這一幕戲,一言不發的跟著顧廷燁回了府,此時已是燈上月梢,兩人各自更衣,沐浴盥洗,然後摒退眾人,關上房門。

  床頭的雕花四方小翹幾本是墨色的,可昏黃的燭火下,隱隱透出一抹暗紅來,幾上放著一把白瓷染青花的小矮壺,精緻的壺嘴微微翹起,燭火輕輕一晃,在幾面上留下高低起伏的陰影。明蘭裹著薄緞中衣坐在床沿,靜靜的看了好一會兒,方才抬起頭來。

  顧廷燁躺坐在床頭,月白綾緞的寬袍鬆鬆鋪在床沿,漆黑的散發長長垂至寬闊的胸前,今夜他沒有拿本書做幌子,就這麼直白的盯著她,看她滿心疑惑,欲言又止。若是平常,他早主動替她解惑了,可今天……他要看看,她究竟會不會問。

  男人嘴角露出一抹微不可查的譏意,近乎自嘲。

  他就這麼靜靜看著她,看著她掙扎在問與不問之間,等著。

  「余…余嫣紅…」明蘭竟覺呼吸困難,對面黑影憧憧的帳幕下,男人幽深的眸子仿若鎖鏈纏著自己,「……是顧廷炳?」

  可怕漫長的沉默。

  男人收起閒散,聲音冷硬如冰岩:「至少三十年,他別想回來了。」

  明蘭腦中一片空白,結巴道:「可……這是為何?」她設想過很多人,總覺得應是個風花雪月,色膽包天的人,卻沒曾想是整日鑽營於權勢錢財中的顧廷炳?!

  「為了銀子。」顧廷燁異常平靜。

  明蘭心沉了下去,真想竟然遠比預料的還要醜陋,起因甚至連逢場作戲都不是。

  「余家的陪嫁豐厚,除卻田莊鋪子,嫣紅手中至少有兩萬兩現銀。嫣紅死後,退還余家嫁妝時,這筆銀子不見蹤影。自然,以當時的情形,餘家也不會追問。」

  「……顧廷炳早垂涎嫣紅的嫁妝,奈何沒有名目,待我出走後,人人都說我不會回來,他便動了心思。」

  「可惜東窗事發的太早,他只吞沒了現銀,那些鋪子田莊還沒法動……」

  平靜敘述的語調,仿若一出殘忍的鬧劇。

  明蘭胸口壓抑的難受,「這件事,四老太爺……知道麼?劉姨娘呢。」

  顧廷燁緩緩道:「起初便是他們母子謀劃的。待第一筆銀子弄到後,老子也知道了。」

  「四叔父沒有制止?」明蘭氣憤難言。

  顧廷燁沒有回答,只嘲諷的笑了笑。

  一個念頭在腦中一閃而過,明蘭衝口問道:「四叔父的病可與你有關?」

  「有關。也無關。」男人似笑非笑,「我叫人去給那群狐朋狗友傳話,我和四叔雖分了家,但還是一家人,可不許怠慢了我家長輩。」

  過了半晌,明蘭又問:「四嬸嬸……為什麼肯幫你?」

  「她不是幫我,是幫她自己,幫她女兒。」

  「廷熒妹妹的親事……?!」明蘭驚覺。

  「那門親事,是我去請托的。」

  看明蘭一臉驚愕擔憂,男人笑了笑,「放心,是戶好人家,說起來,以分家之後四房的情形,還是廷熒高攀了。」

  ——那麼,今日四老太太反常的舉動有解釋了。

  「既然妹妹出嫁在即,你還,你還……四叔……」明蘭急的說不下去。

  顧廷燁微微皺眉:「這倒始料未及,四叔也荒唐得太過了,虧得沒出人命。」

  一開始的計畫,是待廷熒出嫁後,四老太爺才日積月累的‘病’倒,誰知那老色鬼猴急太過,提早除了狀況,估計四老太太被嚇的不輕。

  「待妹妹出嫁後,想來四嬸嬸更有功夫好好‘照料’四叔。」男人興味盎然的微笑起來。

  明蘭知道,就像那些風癱十幾年的病患,四老太爺大約永遠也好不了了,直到去世。

  從今日來看,廷煊夫婦起先是不知情的,但隨著事態發展,煊大太太顯然很快意識到了問題關鍵:一旦四老太爺不能動彈,四房最大的長輩就四老太太,廷煊夫婦倘若想完全壓制住廷炳那一房,就必須聯合四老太太。

  父親的多年老姨娘,做兒子的不好處置,但正房太太卻是盡可以動手;庶弟遠在西北,兄嫂總要體恤孤苦的弟妹及其孩兒,但四老太太卻盡可以祖輩身份教訓之。而同樣的,沒有兒子的四老太太,以及出嫁的廷熒,也需要廷煊夫婦來撐腰。

  正是互利共贏。

  到時候,四老太太想怎麼‘照顧’四老太爺就怎麼照顧,而經過今日,她甚至還有了管束廷炳媳婦的把柄——只要她一不老實,就讓她去西北陪丈夫去;至於劉姨娘……兒子不在,男人癱了,四老太太盡可以出氣了。

  明蘭心頭一陣害怕:「西北那邊,不會出事罷。倘若叫人知道是你……」

  「你以為我做了什麼?」顧廷燁哈哈大笑。

  「顧廷炳流放西北時,他大哥給帶了四個僕役兩個婆子,我又給補了兩個護衛。這些日子,我時常叫人去叮囑那些僕役婆子好好服侍,千萬要聽主子的話,不許怠慢違逆,一定叫主子過舒服了,回來重重有賞。又吩咐那兩個護衛,西北民風彪悍,定要好好護衛主子,不許叫人傷了去。如此而已。」

  明蘭呆呆的看了顧廷燁好一會兒。

  對,他的確什麼都沒做;他只是順著每個人的性子,緩慢的拉好蜘蛛網。

  四老太爺貪花好色,荒唐昏聵,整日廝混的也是這麼一幫人,顧廷燁傳了話後,人家為著巴結顧侯,自然把最好的貨色拿來招待四老太爺——可是,那句傳話有什麼問題嗎。

  四老太太一旦入了戲,就只能照著顧廷燁的意思做下去,她什麼也不能說——不過是做堂兄關心妹子,替妹子尋了門親事而已,旁的什麼也沒有。

  至於顧廷炳,顧廷燁太瞭解他了;他是那種酒色財氣,得寸進尺的貪婪小人,一旦生命沒了危險,又有一眾人好吃好喝伺候著,難道他會每日老老實實的待在流放所裡?

  不,他必然是耐不住的。以顧廷炳之前在京城的行徑——霸佔人家祖產,貪圖人家買兇殺死人命,難道他在西北就會安分守己嗎?秉性難移,兼之有兩個了得的護衛,只有他打人,沒有人打他,他不橫著走才怪。

  蜘蛛網拉好了,顧廷燁只需說些似是而非的話,然後耐心等待,便會有滿意的結果出現。

  「當初我潦倒,他們不顧骨肉血親,肆意侮辱欺淩於我,那麼,今日就該受了這報應。」顧廷燁陰沉了神色,掩飾不住眼中的戾氣。

  殺人不過頭點地,這是奇恥大辱,又是受親人背叛,當時的他該是怎樣一種屈辱悲憤的心情。

  想到面前的男人居然能隱忍至此,明明知道四房父子對自己做的事,可這兩三年間,他竟不露半分聲色,暗中佈置籌畫——明蘭背心發冷,環抱著被子,顫聲道:「我我,我沒有,從來沒有……」她的下巴被捏住了。

  顧廷燁俯身捧著她的臉,籠出一片陰影在她的臉上。

  「你嫁給我後,一直待我很好,體貼周全,聰明伶俐。該你做的事,你做的滴水不漏,不該你問的,或是你覺著會叫我不痛快的,你一句都不會問。」

  陰暗中,他的眉角棱骨愈發顯得淩厲森然,不知為何,明蘭莫名的害怕。

  「不論你面前有多少難題,你只自己揣度,有多少疑惑,你都死死忍著,從不主動提起。嫣紅的事,你心裡藏多久了?嗯……說呀,你生團哥兒那日,那般兇險,可醒來後,你依舊不曾問起半句……你是怕我難堪吧。可在我心中,有什麼是比你和團哥兒要緊的。區區難堪算什麼?」

  男人越來越重的喘氣,似是漸漸無法抑制怒氣。

  「這幾年來,你想做的事,你想知道的,哪一樁哪一樣,我沒有依你?可你就是不放心,防著我,戒備著我,暗中揣測我,一言一行半點錯處都不肯落下!好好好,我果然討了個好媳婦!」重重一拳擊在床上,明蘭頓覺天搖地晃,眼角淌出一片濕熱。

  見她淚流滿面,目露驚嚇,顧廷燁方才漸漸安靜下來,抹掉她的淚水,把她連人帶被子抱在懷裡,摟得死緊死緊。

  明蘭側頭輕抬,這個角度,只能看見他微微鼓起的側腮,緊緊繃著,咬牙切齒般。



第187回

  次日起,顧廷燁便搬去內書房睡;明蘭默默的替他備好玉皮涼席和鋪蓋,更貼心的配上一幕天青繡薑黃蟈蟈的軟紗帳,另兩尊白玉艾草熏爐,好驅蚊蟲。

  顧廷燁站在書房的側廂,看著屋裡整齊周全的擺設佈置,更加氣不打一處來。

  嚴格來說,這不算正常意義的夫妻吵架,不過一個配偶單方面發飆,另一個老實的聽著,還嚇哭了,可其結果卻很符合正常步驟,吵架——冷戰。

  世界上最麻煩的問題,就是知道是什麼問題,卻無法解決這個問題。

  面對丈夫吃人的臉色,討債般要她拿真心意出來,明蘭頭痛得很。

  倘若顧廷燁是個尋常男子,明蘭自信唱作哭泣一番,必能過關,偏這男人閱歷豐富,慣會識人,這兩年把明蘭的性子摸透十之八九,糊弄不了。

  若明蘭這會兒跑去表痛心疾首的示‘啊,我已經認識到錯誤了,請你原諒我吧,其實我是真心愛你的’,估計人家眼皮子都不會抬一下。

  明蘭懂得那夜顧廷燁話裡的意思,可至親至疏夫妻,本就不能處處實言,否則,當先便該是一句‘我其實是穿來的’。她深覺最近過的太舒服了,少了以往的細緻體察,以至疏忽了丈夫的心情,真真不該。

  她決心反省。

  一個要對方認識錯誤的根源,對自己真誠以待,屬於感情問題;一個卻覺得感情沒問題,是方式出了紕漏,需要改進策略,屬於技術問題。

  前者覺得妻子不誠心,老想著耍小聰明;後者覺得丈夫太麻煩,太太平平過日子不就完了嘛,真心個毛呀真心,能當飯吃嗎…… 顧廷燁不肯自動回來,明蘭又沒想出解決辦法,只能照常理家務管孩子,夫妻倆悶聲不響的對面坐著把飯吃完,倘若男人臉色實在太難看以至影響了胃口,明蘭過後再吃一頓。

  時日長了,明蘭居然很沒出息的覺得這種日子也不甚難過,要是能再生幾個孩子就好了,可惜男人不肯回來睡覺。

  見此情形,顧廷燁愈發氣的厲害,愈發不肯回屋就寢;可他又想念兒子,便晚上常抱兒子去書房睡,如今他哄孩子睡手熟的很,倒也不為難。

  若他回來晚,就深更半夜把睡眼迷濛的明蘭推醒,從被窩裡把團哥兒裹著抱走,然後明蘭就會失眠;若他次日有早朝,會在離開前,滿屋黑漆漆的將兒子塞回她的被窩,明蘭就會被再度推醒,然後抱著呼呼沉睡的肉團子睜眼到天亮。

  對於這種前半夜和娘睡後半夜和爹睡,閉上眼時是爹睜開眼時的娘的生活,小胖子沒有任何不適,有時半夜醒了,還能跟顧廷燁玩鬧一會子,累了剛好就一覺睡到天亮——摸著兒子剛剃好的肉禿禿的腦袋,明蘭無力的歎了口氣。——你知不知道你爹最近在深夜報復社會啊。

  這幾日夫妻冷戰,府裡也不是沒有動靜。

  冷戰第三日,秋娘蠢蠢欲動,端著盞燕窩想去書房‘探望’顧廷燁,結果不知說了什麼,反而惹得顧廷燁不痛快,連碟子帶燕窩摔在門外,秋娘回去大哭了一場。

  冷戰第五日,翠微將常給莊子裡彩環送東西的一個婆子,連同她乾女兒重重罰了,沒人打二十大板,然後一道罰去了那莊子。

  冷戰第八日,王氏的娘家人進京了。

  王舅父外放數年,如今任期滿已滿,近日要回京述職,家眷先行一步回來,王氏早就想家人得厲害,早早來告知明蘭。說是過兩日待王老太夫人安頓好後,闔家去拜見長輩。明蘭為難了好一會兒,只能期期艾艾的去跟顧廷燁說了,然後眼巴巴的望著他。

  顧廷燁面上故作淡然道:「後日我早些回來,我們一道走,團哥兒太小,先不過去了。」

  「多謝侯爺。」明蘭就等著他這句話,她原就不想把團哥兒抱過去,可又不想自己做壞人,這句話他來說再好不過了;想著便歡歡喜喜的過去抱著他的胳膊,把腦袋挨了過去。

  顧廷燁看了她一會兒,側過頭,心中暗歎一聲:她便如一個孩子,很誠懇的認錯,老老實實的受罰,很可愛,很乖巧,可她心裡並不知道錯在哪裡,甚至也不願改正。

  肩臂上柔軟馨香,她笑面如花,他心裡很喜歡,不自覺的就伸臂攬過她的腰,忽然,他很沒出息的想——這樣也好,就這麼過吧,較什麼真呢。

  到了後日,明蘭照舊又去邀了邵氏,她也照舊搖頭,歉然微笑道:「你與二弟去罷,待那小姐倆放學回來,咱們三個一道吃飯。」

  大約在小秦氏手中過慣了低調日子,又或者深知顧廷煜兄弟倆的素日恩怨,邵氏在澄園裡十分本分,年輕寡婦是非多,平素除了自己娘家,她幾乎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加之明蘭生產那日,她不曾施以援手,之後見到顧廷燁夫婦更是惴惴,愈發謙和小心。

  明蘭一歎,柔聲道:「那兩個丫頭便托給嫂嫂了。」其實她並沒有怪她,這世上有幾個無私的,大多是先考慮自己罷了。

  顧廷燁換下朝服,明蘭特意為他挑了一身繡暗紋海棠的墨藍蜀錦緞袍,然後自己也著意打扮精緻,夫妻倆才出門。

  王家老宅雖不大,但地段比盛家還要好一些,離皇城不過半個時辰的車馬,是以很快便到了,門口的老僕吊著脖子等了許久,一看馬車上的玄漆徽記,便知是甯遠侯府的盛家姑爺,趕緊恭敬的迎他們夫婦二人進去。進去時,發覺盛家眾人已到了,盛老太太坐在一個白髮老嫗身旁,老爹盛紘恭敬的侍立一邊,滿面笑容的說著話,周圍或坐或立了一圈人。

  上前磕頭行禮後,那老嫗連忙抬手叫明蘭和顧廷燁起身,盛老太太笑眯眯道:「說起來,老姐姐這還是頭回見六丫頭呢。」

  站在一旁的王氏不自然的挪了挪腳尖,王老夫人不以為意,拉明蘭到身邊,仔細看了:「嗯嗯,果然是個整齊的孩子。老妹妹真是好福氣。」

  這個所謂的外祖家,其實明蘭一個都沒有見過,這回初見,側過臉細看,發覺王老夫人雖年事已高,卻鼻樑秀致筆挺,眉目端莊,與康姨媽甚像,想來年輕時是個標緻的美人,相比之下,一旁的王舅母便遜色許多,神態嚴肅,不苟言笑。

  王表兄,單名一個佑,生得倒和王氏頗像,四方面孔,口鼻皆闊,蠻敦厚的一個年輕人,自然還少不了明蘭的老熟人,嫁作王家婦的康元兒表姐。

  此刻她正用倨傲的目光挑剔這明蘭的打扮,從她腕子上的青金雙環翡翠鐲,一直看到她頭上的白玉鑲金絲偏鳳釵,這支鳳釵是以七八片羊脂白玉用赤金絲攢成,不論價值,光手藝便非同小可,要將整塊羊脂白玉打磨如蟬翼一般薄,據說是已失傳的前朝技藝。

  康元兒心口泛酸了好久,才努力控制住不開口。

  明蘭不去理她,轉身朝允兒道:「表姐,你回京了?」盛長梧真是個好老公,也不知怎麼找的藉口,才把老婆從老家弄回來的。

  康允兒看了眼前頭的康姨媽,上前握住明蘭的手,滿面羞愧的低聲道:「好妹妹,年前那事……都是我娘的不是,你,你……別往心裡去了罷。」

  明蘭微微一笑,轉言道:「今日梧哥哥怎麼沒來?」

  允兒道:「這陣子他被調派西郊大營,每半月才能回來一次。」她見明蘭不肯接過她的話,知她還在生氣,心裡十分難過。可生母再錯,那也是生母。

  「五姐姐也來不了。」明蘭她知道她的心事,但她不打算因為康允兒而原諒康姨媽,便又扯了個話題,「近日文家一位伯父過世了,她跟著去鄉間弔唁了。」文炎敬的外放基本定下了,最近如蘭對婆家十分乖順,就怕出個意外,她又走不了了。

  王老夫人對顧廷燁柔聲道:「我托大,叫侯爺一聲外孫女婿,以後也是自家姑爺了。」

  顧廷燁坐著側身,雙手輕輕一抱:「老夫人安好。」

  王老夫人微微不悅,適才見禮時,他叫盛老太太為‘祖母’,見了自己卻叫‘老夫人’,分明見外;側目過去,見兒媳婦目光一閃,然後朝自己長女看了眼。

  康姨媽正氣憤憤的站在那裡。 王老夫人心中暗歎,她自然知道長女與侯府的糾葛,從進來到現在,明蘭與顧侯連聲‘姨母’都未曾叫過。她實在不理解自己的女兒,這種並無血脈相連的親戚,兩邊更要客客氣氣的才是,否則,人家何必非得理睬你。

  那邊盛紘十分興頭,笑道:「敢問岳母,舅兄何時能回?」

  當初他去王家求親,眾人皆不看好自己,只這岳母待自己十分和藹,王舅兄人也厚道,初入仕途那幾年,格外照顧提點自己。

  王老夫人慈愛的看著自己滿意的小女婿:「最多一個月,快則半月,手頭的事總得交托清楚才能離身。我只念著你們,多少年不見老妹妹了,便提早過來了。」

  盛老太太笑道:「說起來,柏哥兒兩口子也快回京述職,到時咱們一家子吃頓團圓飯。」

  王舅母眼神一閃,關切道:「要說柏哥兒就是爭氣,年紀輕輕已為一方父母官,我家佑哥兒卻還在讀書。對了,上回不是說他媳婦有了嗎?如今可生了。」

  盛老太太愈發高興:「三月初二生的,母子均安。」

  王氏也高興的很,忍不住誇口道:「回來報信的幾個婆子都說是個大胖小子,又能吃,又能睡,有勁的很!胸口這兒還生了顆福痣,一輩子的聰明富貴!」

  王舅母湊趣笑道:「可真恭喜老太太,姑太太了,又得一男孫,兒孫滿堂。」雖說她一句意指都沒有,但康元兒和康姨媽也已坐臥不安了。

  這時華蘭從門口進來,邊走邊捋平卷起的袖子,身旁還跟著一群孩子,嘴裡道:「…如今果子也吃了,可得老老實實待著了…」抬頭一看,笑道,「喲,六妹妹,妹夫,你們來了。」

  「大姐姐安好。」明蘭上前笑道,顧廷燁也起身作揖,「大姐夫近來可好?」

  「好好,家裡都好。」

  明蘭著意說些高興話:「聽說幾年口外馬場繁衍極好,如今可不少人等著姐夫的馬呢。」

  「他呀!」華蘭一擺手,掩飾不住得意,「這幾日都是一早出去,半夜才回。家裡也不得消停,日日都有人來。」

  王舅母指著笑道:「怪道你今兒一早就來了,原來是躲清閒來了!」

  華蘭挨著王舅母諂笑:「喲,從今兒一早到這會兒,我幫著舅母搬搬抬抬,可曾閑過一刻;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呀,舅母這麼說,可是怕我要工錢?」

  王舅母裝模作樣的想了一會兒,才道:「好罷,待會兒也分你果子吃。」

  華蘭一咬唇,轉頭笑道:「外祖母好本事,也不知哪裡尋來的舅母,嘖嘖,這般會當家的兒媳,王家可不一日日興旺嗎?」

  一屋子女眷已笑得前俯後仰,王老夫人尤其笑的歡喜,指著華蘭笑駡道:「猴兒猴兒!長輩也敢消遣!快叫你老子捶你!」

  便連幾個男子也不禁莞爾,盛老太太,乃至王氏和盛紘,看向華蘭的目光俱是慈愛。只康姨媽和康元兒母女臉上的神色陰晴不定,見莊姐兒領著慧姐兒端莊的立在一旁,全哥兒和實哥兒兄弟倆都搖搖晃晃的挨在王老夫人身旁親熱。

  康姨媽忽轉頭對明蘭道:「今日喜氣,外甥女怎麼不把你家哥兒帶來?」

  明蘭微微一愣,她心中厭惡康姨媽之極,卻作出為難的神態去看顧廷燁。

  顧廷燁替她答道:「孩子還小,待他大些了,再帶出來。」

  康姨媽面露冷笑,康允兒一瞧不對,憂心的去拉母親的袖子,誰知康姨媽不肯甘休:「侯府公子金貴……」

  「誰家孩子不金貴。」王老夫人忽然出言打斷,「沒滿周歲的孩兒,帶出來作甚?」又沉聲教訓道,「你也生了幾個孩兒了,連這點道理也不懂?!」

  康姨媽不甘的閉上嘴。

  明蘭站到後頭,冷眼看著王老夫人——多年遠居外地,卻這麼清楚團哥兒的齒齡。

  眾人吃過午飯,便陸續告辭,康姨媽說自己上無婆母,要與生母住幾日,康姨父甩袖便走。王氏本也想照樣,卻叫盛紘給拽走了。

  王老夫人說要午歇,叫王舅母自去忙,便與康姨媽回到裡屋,摒退旁人,方才說起私房話來。

  「你這臭毛病,何時才能改得了!」王老夫人歎道,「你明知顧侯如今勢頭大,何苦非要去惹那丫頭!」

  康姨媽不屑的一撅嘴:「有什麼了不得,不過是個賤婢生的……」

  「住嘴!」王老夫人喝道,「你管人家是怎麼生的,如今她比你位高,比你風光,你就得敬著,讓著,客氣著,否則,有你苦頭吃的!」

  康姨媽不服氣:「不過是她如今年輕美貌,待顧侯不寵她了,她有苦頭吃的!不過……呵呵,也快了。近日這賤丫頭和顧侯鬧翻了,顧侯都搬到書房睡去了。瞧今日的樣子,兩人的確不若往日親了……」說著呵呵笑起來。

  誰知王老夫人卻不在意,反罵道:「叫你少鬧些歪門邪道,你就是不聽,這又是哪裡打聽來的?顧侯和她不親,難道和你親?!你樂什麼,你沒瞧見今日顧侯看你的神色嗎。你到底做了什麼,叫人家這般鄙夷你?」

  康姨媽抿抿嘴,不肯說出自己當初和小秦氏的密謀,只微微可惜。 那彩環雖叫明蘭罰去莊子裡,但卻籠絡住了府中一個婆子,那婆子的乾女兒是在嘉禧居外院灑掃的;彩環一得了信,趕緊通報自己。可惜,只傳了一次話,就讓莊頭察覺了。

  然後那條線就斷了。

  康姨媽疑心明蘭早就懷疑自己身邊還未全乾淨,故意等在那裡,不然哪那麼巧。

  王老夫人忽想起一事,道:「我聽說一事,仿佛你家中的一個庶出姑娘給安陽王為妾了?那老王爺今年都七十了,那孩子才十幾,你也下得了手?」

  這次康夫人真笑了:「娘,這次可不是我。是你那好女婿自己動了攀附安陽王的意思,我不過出個主意罷了。」

  「你就不怕那丫頭得了寵,回頭來制你?!」

  康姨媽得意笑道:「那丫頭的娘和弟弟,都捏在我手裡,怕什麼!」

  「難怪你底氣硬了,原來是搭上了安陽王。」

  王老夫人好說歹說,見女兒依舊冥頑不靈,不禁氣餒,歎道:「罷罷罷,我歲數大了,你的事我也管不了了。可元兒的事,我要說說,到底是王家的傳嗣大事。」

  康姨媽心頭一緊,女兒至今未生育,王舅母早已不滿多時,她顫聲道:「娘,元兒可是你嫡親外孫女呀,你可不能……」

  「佑哥兒也是我嫡親孫子!」王老夫人怒聲道。

  「……元兒頂撞婆母,忤逆公爹,連我身邊的媽媽也敢打,瘋瘋癲癲,就差沒拎刀子捅人了!若非是我親外孫女,你當我會容她至今日?!」

  王老夫人深深吸一口氣,「一年,我最多再等一年,倘若元兒還未有孕,你嫂子便要給佑哥兒納通房了。你也別急,孩子生出來後,記在元兒名下,也是一樣的。」

  康姨媽尖叫一聲:「我大姑爺的大哥,就是盛家妹夫的大侄子,他老婆也是多少年沒有身孕,可人家不也等著嗎?!如今終於生了個……」

  「那是因為人家有兩兄弟!」王老夫人一語道破,然後語重心長道,「可咱們只有佑哥兒一個呀,他身子又弱,這風險可冒不得。倘若有個萬一,我怎麼對得起你死去的爹!」

  康姨媽尖利的牙齒幾乎咬進嘴唇,最後狠狠道:「行,再一年。倘若不成,就納通房,但——」她定定的死盯著生母,「要留子去母!」

  王老夫人心頭一震,看著女兒與自己酷似的面容,心又軟了,緩緩點頭。

  回府後,顧廷燁見明蘭興沖沖的抱著一個黃泥小罎子進來,滿臉孩子氣的傻笑,他也裝不出冷淡表情來:「可是承德帶來的土產?什麼好東西,這麼高興。」

  明蘭抬頭笑道:「是吉祥菜。」見男人不甚明白,補充道,「就是蕨菜。」

  「你愛吃這個?」顧廷燁驚訝。

  「不是我,是威北侯夫人,張家姐姐。」

  明蘭緩緩掀開油布,看著裡頭鹽漬的青嫩蕨菜,鹽水清澈,乾乾淨淨的,她忽然對那王舅母有好感起來了,適才和小桃吃了兩口,雖然很鹹,但的確脆爽。

  「尋常蕨菜都是曬乾的,每家自己用水發開後再吃,好是好,可惜少了些鮮味。這壇蕨菜雖是醃過的,瞧著卻是新鮮的摘下來不久,回頭拿泉水析淡了,便可以吃了。」

  顧廷燁見她說的眉飛色舞,控制不住微笑出來:「叫你說的,我都饞了。」

  「有兩壇呢。咱們自己留一壇。」明蘭笑嘻嘻的,「你想怎麼吃,回頭我給你做。不論煲湯,炒菜,哦不,現下涼拌最好。」

  顧廷燁微微笑了。

  她身上有一種愉快樂觀的氣質,健康向上,仿佛天大的事情都能揭過重新開始,每一個日出都是希望,每一個明日都有幸福在前面等著。

  「罎子給我,我快馬送過去!」他忽然覺得自己也年輕了。

  明蘭皺皺鼻子,調皮的笑道:「八百里加急呢?別叫人笑話了,侯爺的快馬且留著罷。這會兒還早,我套車過去,再跟張家姐姐說兩句話。」

  張氏也快生產了,送些她愛吃的,順帶再開解開解,就算做產前最後一次心理輔導,希望她順利生產,也算回報張夫人好幾次照顧她的情分。

  「快去快回。」顧廷燁滿目笑意。

  明蘭用力點頭,嘴角蹦出兩顆小小的笑渦:「回來一到吃晚飯。」

  庭院裡海棠花的芬芳溢滿一地,男人坐在廊下的大籐椅中,懷中抱著肉團子搖來搖去,微笑著目送她出門——他從來沒辦法對她生氣很久的。

  可惜,直到掌燈時分,她才回來,神情疲憊,裙角還帶著幾滴淡淡的血跡。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8-26 09:42 PM

第188回

  一踏進威北侯府,明蘭就覺出氣氛不大對,下意識想溜,當即笑道:「近日我舅母送了壇蕨菜,便給張姐姐送來。也無甚要緊事,這便告辭了罷。」

  出來迎的是張氏陪房媽媽中的一個,姓樊,明蘭見過幾次,最是穩重的,此時她卻眼眶微紅:「顧侯夫人是貴客,倘若這麼走了,夫人還不怪我們不懂禮數。」

  明蘭無奈,只好跟著往裡走,邊走邊問:「張姐姐身子可好?」

  樊媽媽啞著嗓子:「有些不妥。」頓了頓,又道,「國公夫人也來了,已去請國公爺了,我便是在外頭等著的。」

  聽到連英國公也要來,明蘭腦中警鈴大作,可前頭已是張氏院落,此刻再回頭離去實在太過無禮,只好往裡走去,心裡一萬遍痛駡自己揹運,早知道讓顧廷燁來了!

  進得中廳,裡頭卻是空無一人,樊媽媽徑直將明蘭引到主屋西的偏廂,院裡滿是丫鬟婆子進進出出,人人匆忙,端水端盆,卻沒什麼聲響。接著往西走,還沒進門,已聽見裡頭的說話聲,連帶著低低哭聲。

  「……你惦記著前頭太太,我不怪你,十幾年夫妻情義,也是人之常情。」這是張夫人的聲音,「可我女兒也是三書六禮聘,聖上賜婚的,難道是我張家的閨女沒人要了,非要你沈國舅來可憐!」

  然後一個低低的男子聲音,「岳母息怒,此事實是意外……」

  明蘭尷尬極了,轉頭看了眼樊媽媽,低聲道:「今日貴府事多,不若我改日再來…」話還沒說完,站在門口的丫鬟已掀門簾朝裡頭報導,「顧侯夫人來了。」

  ——真TM的嘴快,明蘭暗咬牙根。

  屋裡一片安靜,過了片刻,裡頭傳出張夫人的聲音:「快快有請。」

  明蘭硬著頭皮走進去,裡頭已擠滿了人,張夫人坐在一把太師椅中,拿著帕子不住摁眼角,威北侯沈從興侍立在一旁,臉色極難看,小鄒氏縮在一角低低哭泣。

  沈從興見了明蘭便垂垂手,艱難的出聲:「顧家弟妹來了。」

  明蘭忙給張夫人福了福,又道:「伯母安好,國舅爺安好。」

  沈從興其實生得不錯,三十五六的年紀,依舊腰板挺直,身形高大,容貌端正英挺,明蘭早先見過幾次。他此時滿臉烏雲密佈,見了明蘭,眼中竟有鬆口氣的意思。後來明蘭才知,在自己來之前,張夫人已哭了好一會兒,當著眾人的面,訓得沈從興好生為難。

  屋內氣氛尷尬,明蘭只好先開口:「今日得了罎子蕨菜,想著姐姐愛吃,便送過來。張姐姐她……可還好?」她覺得自己問的真二,看這情形,能好的了麼。

  張夫人垂淚:「好孩子,你這般記得她,我記得你了。」又哽咽道,「桂芬她…要生了…」

  明蘭其實也猜到了一些,但還是微驚:「不是還有大半個月麼。」她清楚的記得長楓的妻子柳氏比張氏的預產期早半個月,如今柳氏還沒生呢。

  聽了這話,張夫人頓時怒火萬丈,狠狠瞪了角落裡的小鄒氏一眼,又捂著帕子哭道:「我苦命的女兒呀……」

  沈家人口單薄,既無母親嫂子也無旁系年長女眷,此時張夫人哭的傷心,沈從興不好上前,竟無人能去勸慰。明蘭四下看了一圈,只好過去扶住張夫人,柔聲道:「伯母好歹定一定,如今姐姐生產,正是要您撐住的時候,您可千萬不能亂呀。」

  張夫人聽了進去,漸漸息了哭泣,倚在明蘭身上慢慢揩淚,沈從興心頭微鬆。

  可惜,還未過幾時,一個衣衫沾血的婆子慌裡慌張的衝進屋來,撲通一聲跪下,哀叫道:「夫人快去看看罷,姑娘她不成了……」

  明蘭腦中轟的一聲,張夫人已經蹣跚著衝了出去,因她就近扶著張夫人的胳膊,也無意識的跟著走了過去。

  穿過半個庭院,來到一間廂房門口,只見屋外站滿了丫鬟婆子,一盆盆血水往外送,別說女子,便是沈從興也是心跳不已。

  屋裡傳出一陣陣虛弱的痛呼聲,張夫人隔著窗柵叫道:「芬兒,你可不能有事……」說著便要進去,就在此時,一個精幹打扮的小廝火急火燎的衝進院子,手上還攥著馬鞭,他跪在張夫人跟前的青石板上,大叫道,「夫人,國公爺來了!」

  張夫人停住腳步,忙朝屋裡叫道:「好孩子,你爹快來了!你要撐住呀!」

  張氏似是聽見了這話,痛呼聲稍稍停了片刻,不過須臾,屋裡的婆子忽驚呼:「不好!快拿帕子!」隨即,一聲淒厲的慘叫,撕心裂肺,仿佛穿透了每個人的心頭——

  「爹,女兒盡孝了!」

  「國公爺!」庭院中跪著的那小廝忽叫道。

  眾人轉頭去看,只見一個滿身塵土的戎裝老手扶廊柱而站,身形微微發顫。

  ……

  小沈氏面色慘然,緊攥著帕子的手指根根發白,「嫂子她……真這麼說?」

  明蘭抹抹腦門上的冷汗,虛弱道:「我從未聽過這般的叫聲,回去後半宿沒睡著。」

  她看小沈氏面色十分嚇人,又安慰道,「總算是生下來了,母子都保住了性命,你別太往心裡去了。」

  昨日驚魂得厲害,最後連太醫都來了,張氏總算在傍晚時分生下一個男孩,明蘭一見情形鬆動,趕緊溜回家去。見了顧廷燁,直呼倒了八輩子的血黴,這種人家陰私也能叫自己撞上,然後將所見所聞說了,夫妻唏噓了好一會兒。

  明蘭憂心是否會有礙,不會被殺人滅口吧。

  顧廷燁失笑,想了想,道:「我估計此事張家是鬧開來了。」

  因夜裡沒睡好,次日明蘭狠狠睡了半日,待到午後,鄭將軍府就來人請她了。

  「好好的,怎麼就鬧成這樣呢?」小沈氏也是昨夜得了信,可鄭家人不讓她動,遣了幾個婆子過去詢問,回來也答得不甚清楚。

  明蘭歎了口氣:「也是小事鬧出來了。」

  自打有身孕後,給張氏診平安脈的大夫每旬就要來一趟,小鄒氏每回都要頭痛腳痛一番,扣留那大夫半盞茶左右,然後放人,雖不很耽誤事,但給張氏添添堵她也舒服。

  張氏性子冷淡,懶得與她囉嗦,但她身邊的媽媽卻是不忿久了。

  昨日一早大夫來了,小鄒氏照例又裝病扣了會兒人,誰知恰巧鄒家大舅爺夫婦來了,知道這大夫是城內名醫,還是來給張氏診脈的,頓時大擺架子,讓那大夫給夫妻倆從頭到腳看了一遍,順帶開了好些名貴藥物(賬自然記在國舅府)。

  這麼一耽擱,就是大半天。這回別說那些媽媽,連張氏也暗暗動了氣,長久以來,她和小鄒氏幾乎達成默契,平常不過扣留一會兒,這次卻是久久不來。

  張氏便讓身邊人去叫,過了片刻,回來個小丫頭哭著說,鄒家舅爺說來人不敬,叫僕役把人捆起來打了一頓。張氏終被激起了氣,不顧眾人阻攔,捧著肚子親去理論。

  那鄒家舅爺夫婦甚為囂張,說了不少難聽話,當面給張氏下不來台,張氏氣極,兩邊人便推搡起來,小鄒氏看情形不對,趕緊出來打圓場。混亂中,張氏不知如何被推倒在地上。隨後場面大亂,那舅爺夫婦趁亂跑回家了。

  明蘭之所以知道這麼清楚,是昨日她被嚇得兩腿發軟,坐在角落吃杯茶定定神時聽來的。

  「怎麼這麼早就生了呢?」——她當時不過隨口問了句,誰知身旁侍立的樊媽媽居然毫不遲疑,立刻一五一十把經過都說了,倒把她嚇了個夠嗆。事後想來,張夫人陪嫁過去的媽媽怎會是輕率之人,既然她敢說,看來此事張家不打算輕了了。

  精彩的在後面。

  張氏生下孩子後,張夫人進去安慰了幾句,待女兒睡過去後,她忽跟魔怔了般,瘋狂的怒罵小鄒氏,沈從興剛辯解兩句,便被張夫人指著鼻子罵‘有眼無珠’。

  然後一個媽媽跪下大聲道:「侯爺當鄒姨娘是好人嗎?不知她欺瞞您多時了。」

  接著指當初小鄒氏為救大鄒氏的孩兒下水救人,全是誆騙。原來她當時胎相已不穩,大夫早說胎兒是保不住的,於是鄒家人商量索性做一齣戲,讓沈從興永遠記住小鄒氏的好處。

  小鄒氏當然不肯認,張夫人說她女兒早就查了個一清二楚,為著家宅寧靜才沒說出來,如今到了這步田地,她什麼都不顧了——當初為小鄒氏診脈的大夫,落水後小鄒氏看的大夫,還有前前後後的藥方,還有哄騙孩子到池邊去的婆子……

  明蘭就是趁張夫人去傳人證物證的時候,趕緊腳底抹油的。

  小沈氏嘴唇顫抖的厲害:「…鄒家…竟敢這般誆騙我們!」

  明蘭安慰的拍拍她的手:「你也是惦記著前頭那位嫂嫂,才會這般厚待鄒家,怨不得你。」

  小沈氏呆了半晌,臉上神色變了好幾霎,忽然撲到床頭失聲痛哭,明蘭嚇了一跳,忙問為何,她才抽泣著說了。

  「…我,我不是因前頭嫂嫂才厭惡如今嫂嫂的!我故意待鄒姨娘好,是因為…在我們來京城之前,張家已和鄭家在議親了,因先皇過世才耽擱。相…相公原本要娶那張氏的!」

  小沈氏哭的臉上通紅,似乎無限羞慚,「…過門之後,公婆兄嫂都是再好不過的人,相公待我又是……每每想到嫂嫂過的不好,我便覺得如同做了賊一般,心裡膈應的厲害……」

  明蘭張大了嘴,腦中混亂了半晌:「你個沒良心的,既然如此,你更該待她好才對呀!」

  「我知錯了,知錯了呀!我以後一定好好待她……再不使氣了……」

  小沈氏哭的說不出話來,撲在明蘭的胳膊上不斷抽泣;明蘭無奈,拍著她的背安慰了半天,小沈氏才漸漸緩過來。

  鄭大夫人走進來,後頭跟著兩個端著湯碗的婆子,將碗盞放下後將人摒退,她坐到小沈氏的床邊,柔聲道:「你這孩子,叫你別打聽,你非要問個明白。如今既都知道了,以後可不許再牽腸掛肚的了……還哭了,真是個孩子……」

  小沈氏依在鄭大夫人懷裡,輕聲道:「讓嫂嫂操心了,我會好好保養身子的。」

  「這就對了。」鄭大夫人摸摸她的頭,轉而對明蘭笑道:「叫你看笑話了。」

  明蘭連連擺手說不會,心裡卻想到那個蒼白虛弱的女子,唉,若非造化弄人,此刻依偎在寬厚長嫂懷裡,安心養胎的應該是張氏。

  回到府裡,見顧廷燁已回了屋,坐在籐椅上逗小胖子玩耍,明蘭換過衣裳,倚過去坐著,才慢慢說起今日之事。顧廷燁聽了,不甚贊成的搖搖頭,道:「鬧了這麼一出,老公爺也病倒了,今日未來早朝。」

  英國公本就歲數不小,為博得新皇帝信重,加倍賣力。

  那張氏是英國公夫婦的老來女,素來寵愛的厲害,留到十七八歲還挑不下女婿,嫁與沈從興實屬無奈,昨日老國公從西郊大營快馬上百里趕回來,一腳踏進女兒的院子,又聽見那麼淒厲的一嗓子,加上連日辛勞,回去就病倒了。

  「皇上遣太醫去看,說是老人家多日操勞,又驟聞噩耗,是以血不歸經,傷了本裡。」

  顧廷燁把兒子放在腿上顛來顛去,小肉團子樂得咯咯直笑,張著兩條胖乎乎的胳膊去圈父親的脖子,明蘭舉帕子抹去兒子腦門上的細汗。

  「皇上下朝就去了皇后寢宮,不過兩個時辰,宮裡就給國舅府下了懿旨,褫奪了那鄒姨娘的敕封,還被兩個宮裡的嬤嬤掌嘴五十,勒令她以後安分守己,不得放肆。」

  明蘭輕輕一歎:「我聽鄭大夫人說,其實國舅爺已將鄒姨娘關起來了。」五十個巴掌打下來,估計臉也破了。

  顧廷燁道:「皇上最近欲用兵,正是用得著英國公的時候,偏沈兄此時出了紕漏。皇上焉能不惱?」他本就不贊成沈家對鄒家的態度,恩情歸恩情,道理歸道理,抬舉的一個妾室比正房太太還體面,是亂家之源。要報答大鄒氏,有的是法子,走這條歪路,既害了小鄒氏,又連累了自己,搞不好還會牽扯大鄒氏的孩子。

  「宮裡傳出消息,皇上似是訓斥了皇后一頓。」

  皇宮內外都長滿了耳朵,大凡權貴人家都或多或少留了心眼,顧廷燁自也不例外。

  「前頭那位鄒夫人,真這麼好?」明蘭忍不住道。

  顧廷燁歎道:「是個賢德女子,待人至誠至真,肯把心窩子都掏出來。她過世時,沈兄險些沒熬過來。」

  明蘭挑起一邊秀眉,輕嘲道:「不還是熬過來了嘛。如今位居高位,嬌妻美妾。」

  ——有本事扛住了呀,別管什麼光宗耀祖榮華富貴,下半輩子別娶呀,切,裝深情,誰不會呀!她就不信若沈從興不肯討老婆皇帝就會砍他腦袋。

  顧廷燁定定看著,她微微撅起小嘴,皺著眉心,不自覺露出嗤之以鼻的神氣。

  「情深緣淺,終是憾事……」他感慨道。

  「可情淺緣深,便是怨偶。」明蘭一時口快。

  顧廷燁頓時怒目:「世間也有情深緣深,白頭偕老!」

  明蘭連忙道:「是是,這倒是。」光認錯還不夠,她還賣力舉例,「好像余閣老夫婦,不就恩愛一生嗎。」

  顧廷燁氣結,豎起濃眉瞪了她半天,倏然又泄了氣,無奈的揉揉明蘭的額髮,然後將這不懂事的母子倆一齊攬在懷裡——怨偶就怨偶吧,只要能一道活到老。

  ……

  此刻,需要開解的怨偶不止一對。

  威北侯府,正院側廂,屋內還隱隱殘留著生產過後的血腥氣味,張夫人穩穩的坐在床前的一把太師椅上,臉上已無半分昨日的傷痛哀毀。

  「這回連你爹都病倒了,你若再不清楚明白些,也妄為張家的女兒了。」

  張氏剛換了一身乾淨裡衣,聽了適才一番話,囁嚅道:「娘又何必……」

  「我又何必?!」張夫人勃然大怒,伸手一指床邊一個媽媽懷裡抱著的嬰兒,大聲道,「你是我們張家的女兒,侯府的正房太太,府裡的奴才居然也敢動手,可見姓鄒的已把手伸到哪裡了?今日他們敢推搡你,明日就敢要了這孩兒的命!」

  看女兒低頭不語,張夫人冷笑道:「你放明白些!你到底是嫁出去了,娘家能幫你多少,再怎麼使力氣,還得看你自己的。如今我和你爹尚在,倘將來我們去了,你哥哥嫂嫂當家,那又隔了一層。這孩兒的前程該如何?」

  張氏抬起頭來,神色略有所動。

  張夫人苦口婆心:「女子雖弱,為母則強。你若只自己一個人,死了便死了,不過是我們兩個老不死的傷心一場。可如今你有了孩兒,你忍心看他窩窩囊囊的活著麼,因不受父親待見,看他受兄姐欺負,被下人慢待麼?!」

  那嬰兒仿佛聽懂了,發出小奶貓般的依呀聲,張氏連忙把孩子抱過來,看著他紅皺皺的小臉,她縱有萬般清高千樣心氣也沒了,統統化作一團母愛。

  她將嬰兒小臉親了又親,垂淚道:「娘說的是。是我想左了,可如今……」

  原先抱著嬰兒的媽媽連忙替她擦淚,又接過嬰兒:「我的好姑娘,月子裡可千萬不能落淚。今兒宮裡來人掌嘴,把那賤人的牙齒都打落了幾枚。只要你有這個心,旁的都好說,就鄒家那種破落門戶,也敢跟咱家鬥?哼,活膩味了!」

  張夫人見女兒轉了心意,才露出淡淡的笑容:「我們也非歹毒之人,本來想著鄒夫人死的早,你與她妹子好好處著,也不是不成。誰知這賤人居然敢拿姐姐的孩兒來來做戲,那時我便知這賤人心不好,非得收拾了……」

  張氏忽抬頭道:「娘,當初我要告訴侯爺,你為何不叫我說?」

  「傻丫頭,當時說頂什麼用。到底是她是失了孩兒,沒准國舅爺還心疼呢。這種把柄,就要留到要緊關頭,方能一擊即中!」

  望著母親冰冷的面龐,張氏心頭一凜。

  那媽媽見張氏滿臉茫然,對張夫人恭敬道:「姑娘是我奶大的,生來是個淳厚性子,哪裡知道這些,夫人您慢慢教。」

  她一邊拍著著嬰兒,一邊道,「沈家也太欺負人了,給那賤人敕封不說,還處處抬舉,姑娘非但不能動她,還得受她挾制,能不氣嗎。這下可好了,以後看那賤人還敢不老實?!」

  張夫人肅穆道:「便是如此,你們以後誰也不許動她!」

  那媽媽奇道:「夫人,這是為何?」

  「真死絕了,國舅爺又該心疼了。」鄭夫人連連冷笑,「我就要留著鄒家,讓那幾個舅爺不停惹事,時時牽連侯府,一件件叫侯爺收拾爛攤子。你還得力勸姑爺相助,哼,我倒要看看,姑爺的深情厚意能被磨到幾時?」

  那媽媽笑道:「奴婢明白了,咱們定不給夫人添亂。」頓了頓,又道,「哼,夫人和姑娘都是心慈的,姓鄒的居然還敢踩到張家頭上來,也不大打聽打聽?虧得夫人早有預備。」

  張氏低聲道:「娘,我身子早沒事了,叫大夫們都回去罷。」

  其實當初那一下撞得並不厲害,生產時也沒有性命攸關,只疼痛難忍之際,覺得自己命苦,絕望到了極點,才大喊出來——如今才知都是母親的安排。

  「姑娘,這可不成。」那媽媽忙道,「既做了戲,便得做十足。那位大夫是自己人,哪怕不治病,也該好好保養身子。回頭姑娘再多生幾個哥兒,老奴還給你帶。」

  張氏看著乳母滿面慈愛,心頭酸澀。

  「你和姑爺這般冷著,也不是個法子。你又臉皮薄,不肯低身下氣,我得給你尋個臺階,不是那日,也是別日。」鄭夫人正色道,「這次是個極好的機緣,不但除了一半禍患。姑爺此刻必對你心存歉疚,這回他再來瞧你時,你可不許再給冷臉子瞧。為著孩子,你也得服軟,該哭就哭,該說委屈就說委屈,該柔弱就柔弱,把人給我攏住了,聽見沒有!」

  張氏臉上發紅,覺著十分難堪:「娘,女兒怕是不成……」

  「不成也得成!」張夫人提高嗓門怒道。

  張氏身子震了一震,嬰兒也被嚇哭了,媽媽趕緊連聲哄著。

  張夫人緩下氣勢,低聲道:「芬兒,你還記得永昌侯府的梁夫人麼?」

  張氏點點頭:「娘說過的。」

  張夫人想起往事,異常悵然:「唉,那是我打小要好的姊妹,真真跟你一個性子。當初,她也是嫁了不中意的人,便使起了小性子,三天連頭冷著臉,夫妻生了嫌隙,叫通房鑽了空子,趕在她前頭生下兒子。唉……我去勸她也不聽,鬧到如今庶長子爬到他們母子頭上。」

  其實大戶人家裡有庶長子並不稀奇,可既有了親生兒子,正室就該早做打算,要麼把庶長子攏到身邊,養出親情來,要麼索性把他養廢,以絕後患。似梁夫人這般冷眼清高,袖手旁觀,結果養出個隱忍記恨,精明能幹的庶長子,也算少見了。

  永昌侯府的事張氏自然有耳聞,如今聽了內情,心頭別有一番滋味。

  張夫人站起身來,坐到女兒身旁,撫著她的背,慈愛道:「芬兒呀,世上哪有事事如意的。好日子要過,壞日子也得過下去,還得過好了。」

  張氏忍著淚,點點頭。

  張夫人抱著女兒的肩,悠悠道:「娘當年覲見靜安皇后時,她對我們幾個小姑娘說了句話——不要總說都是命,你不壓在命頭上,命就要壓到你頭上。」

  張夫人素日的溫文柔和全不見蹤影,目光果斷,沉聲道:「靜安皇后多好的人,可惜遭奸人暗算,天不假年。但她那句話,娘至今都還記得,一輩子都不忘!你,也要記得!」



第189回

  短短數日,關於國舅夫人分娩遇險之事,明蘭已聽到四五種不同版本。或有說鄒姨娘為扶正而謀害正室,或有說國舅冷落正室致使張氏積郁成病,還有說前頭鄒夫人留下的忠僕因怕張氏之子威脅小主子地位,便暗中動了手腳……零零總總,明蘭直聽得臉皮發綠。

  不過總體來說,輿論傾向張家。

  此時就能看出門第名望的作用了,半個京城都是張家的姻親故舊。

  一方是屹立數代的開國功臣之家,軍功卓著,素有賢名每年定期布施捨粥;一方是靠後宮發家的暴發戶,進京至今好事沒做幾件張氏自閉,小鄒氏資格不夠,壞事倒沒少做鄒家的貢獻。明蘭捫心自問,乍聞這兩家之間發生家務糾紛,尋常人會怎麼想?

  顧廷燁告訴明蘭,皇帝這陣子頗冷落皇后,又以嬉戲怠學為由斥責大皇子與二皇子。

  明蘭吃驚道:「英國公不是已病癒返朝了嗎?皇帝還不肯甘休,莫非張家……」

  雖說皇帝也納了幾個嬪妃,但念著患難夫妻,三不五時便去皇后寢宮,帝后感情始終不錯。如今該罰的罰了,該貶的貶了,小鄒氏還關著,張氏與沈國舅的關係緩和了,怎麼還……

  顧廷燁道:「這倒不是。於此事,老公爺半句追究之意也無,反還諫言皇帝不必掛懷。」

  英國公病癒後上朝,皇帝一看老人家身軀傴僂,蒼老了不止十歲,不免心中歉疚,便打算好好撫慰幾句。誰知英國公卻道:「陛下乃天下之主,便是要張家血戰沙場,以命死搏,兒郎們哪個又會皺下眉頭?!無論何時,陛下意之所向,老臣劍鋒指向,本是臣子應盡的本份。何況區區兒女婚嫁之事,陛下莫要為婦人哭啼所擾。」

  這番話說的鐵骨錚錚,皇帝十分感動,連連道:「愛卿乃國之磐石,寡人之幸。」

  感動完了回宮,皇帝慢慢回過味來。

  同樣一樁婚事,人張家不樂意,但還是好好履行義務,英國公府的嫡出小姐被個小妾騎在頭上,然張家也一聲不來抱怨,強自忍耐,這是為何?人家這是在盡忠!

  而沈家恰恰相反。

  和張家結親是皇帝的意思,報答鄒家是沈家的意思,現在你們姐弟幾個處處抬舉小鄒氏,慢待張氏,到底是什麼意思?莫非是對聖意不滿,不能公然抗命,所以私下報復?!

  「……老國公,好本事……」過了半晌,明蘭才訥訥道。

  顧廷燁道:「薑是老的辣。」看英國公一副忠厚長者樣,和藹寬仁,然能說出這麼犀利的話;直接把兒女家事,上升為忠誠度問題。這樣就不妙了。

  冷落皇后,斥責皇子,仿若一個信號,眾禦史聞風而動,參沈從興‘私德不修,內闈不端,傷嫡庶規度,害人倫禮法’,更有那靈光的言官,跳過沈從興,直接去捉國舅府親家的小辮子,一氣參了鄒家十幾道‘搶佔民產,禍害百姓’之類。

  威北侯府上空再度烏雲密佈。

  顧廷燁眉頭緊鎖,他與沈段鐘耿劉幾個俱是皇帝舊臣,榮辱厲害相關不淺,此次群官參奏來勢洶洶,說不得裡面有些貓膩了……

  就在京城裡熱議沈張兩家的話題之時,王舅父和海氏前後腳回京了,海氏手上抱著個胖嘟嘟的男嬰,正是在任上出世的純哥兒。

  「大哥哥怎麼還不回來?」明蘭左瞧右瞧,見不到長柏。

  海氏噙笑:「縣裡那條水渠這幾日就快好了,你大哥不放心,非要親眼看著封土。便叫我和你侄兒早幾日回。」

  「為山九仞,就怕功虧一簣,好好,柏兒這般很好。」盛紘心中得意,卻不肯露分毫。

  「舅兄這回政績卓著,不但治下百姓安,還修通了數十裡長的水渠,我聽聞吏部考績已核定了‘上’。」顧廷燁道。

  明蘭欣喜道:「大哥哥真了不起,那……會否有萬民傘呢?」

  「誒,那都是虛名,不足掛心。」盛紘搖頭笑道,「為官一任,最要緊的是能造福一方百姓,上為天子分憂,下為黎民解困,也不枉讀聖賢了。」

  明蘭看了看自家老爹,默然;好久沒聽到這麼冠冕堂皇又義正詞嚴的話了。

  然後她的腦袋自動翻譯成真相體:萬民傘都是虛的,不足掛心——這句是真心的,下面應該是——為官一任,最要緊的是能考績得優,上能升官進爵,下能發財增產,也不枉十年寒窗苦逼了。

  這陣子王氏最高興,剛對著多時不見的兄長喜極而泣,隨即又抱著小孫子樂開了花,可惜不過幾日,風頭就被人搶去了。

  六月初四,柳氏生下個女孩兒,因頭胎不是兒子,她頗有些不快,誰知長楓卻十分喜歡,抱著初生女兒贊個不停,見誰都要自誇一番,倒把他岳母柳夫人感動得一塌糊塗。

  柳大人拍著長楓肩膀,慈愛道:「賢婿呀,好好讀,明年春闈為妻兒博個功名回來。」

  待女孩兒眉眼漸長開了些,眾人驚覺她長得極像華蘭,也是一般的濃眉大眼,英氣大方,連脾氣也像幼時的華蘭,不哭不鬧,還愛沖人笑,竟比親女莊姐兒都還更像華蘭三分。

  洗三禮上,華蘭抱著孩子喜歡的不得了,便連林姨娘的宿怨也淡了幾分,連著送了柳氏兩份厚禮,由是王氏不免不悅,冷言冷語了幾句‘丫頭片子有什麼好張揚的’。

  盛老太太見她又小心眼了,便私下與她道:「你只想想華蘭剛降世時,她爹何嘗不是這樣。真說起來,只怕那會兒寵的更不像樣子呢。」

  王氏默。那時盛紘多麼疼愛華蘭,因捨不得牙牙學語的女兒,甚至還抱她去過衙門,想起初婚時的旖旎時光,她不禁悵然——倘若沒有林姨娘,那該有多麼好呀。

  見長楓漸與華蘭和好,親姑姑墨蘭反受了冷落,她只恨柳氏算計厲害,攛掇巴結,弄得他們兄妹不和,隨即又和長楓吵了一架,然後憤憤離去,再不肯多來看一眼。

  國事家事,似乎都是這般此消彼長。當明蘭在小胖子的牙齦上摸到第五顆糯米牙冒頭時,朝堂上的‘參沈’已告一個段落。

  鄒家這回是倒了大黴,被查出兩條人命,侵佔百姓田產許多,御史們口口聲聲要殺人償命,沈國舅又想去說情,可聽聞宗人府扣了他為長子上報世子的條陳,便猶豫下來。

  沈皇后原先還到聖安太后處啼哭,可當傳出風聲,說皇帝有意停了中宮諫表,她才陡然驚覺,如今的丈夫已是九五之尊,而非在藩地時的王爺了。

  不過沈皇后還是有兩把刷子的,一意識到事態嚴重之後,就立刻放下身段,去鳳冠,脫鳳袍,素服跪在乾清宮門口請罪,只說‘管束娘家無力,都是臣妾罪過’。

  皇帝其實很念舊情,畢竟是一道熬過來的,看見髮妻這般痛哭,想起當年艱難時日,皇帝心軟了,當夜留宿坤寧宮。隨即英國公上奏,薦兩位當世名儒為大皇子二皇子之師,皇帝欣然准奏,並加封英國公為太子太保,張氏所生之子加封輕車都尉二等銜。

  風向標再度轉了。

  最後妥協的結果是,鄒家大舅爺流徙西南三千里,二舅爺三十大板,另罰沒泰半家產以作賠償,沈國舅受聖旨申斥,罰俸一年,並閉門思過三個月。

  其間明蘭去看過小沈氏兩回,只見她也嚇得如同驚弓之鳥,肚皮碩大,身子卻消瘦得厲害,鄭大夫人十分不安,只恐將來分娩艱難。

  如此這般,待張氏之子雙滿月時,張沈兩家著意要大辦一頓滿月酒,既掃晦氣,又振氣勢,同時向外頭表示——兩家已和好如初了。

  滿月酒前幾日,張氏請明蘭過府,好詢問滿月酒的瑣碎事宜;那來人頓了頓,又說了句‘多時不見,國舅爺十分惦記顧侯’,另送陳年花雕兩壇。

  顧廷燁苦笑不已,回頭對明蘭道:「沈兄怕是在家悶得狠了。他是奉旨閉門思過,一干老兄弟也不好多上門。也罷,今日我與你一齊過去。」

  作為威北侯府主母,幽寂許久的張氏此次決意獨自籌辦酒席,藉此重新亮相人前;酒水,飯菜,如何招待賓等其餘繁瑣事項,由親母張夫人指點,張氏概已了然,只是沈從興那幫兄弟的家眷,她一個也不熟,便提前請明蘭來說道說道。

  明蘭一一說來:段家家底如何,段夫人出自蜀中名門,小段將軍正在說親事,鐘夫人與耿夫人在‘賢慧‘問題上的理念略有不同,劉正傑大人的女眷為何瞧起來這麼老,不是劉老夫人,是劉夫人,千萬別弄錯了,因為她是童養媳出身啦,十八新娘三歲郎……

  張氏認真的聽著,間或湊兩句,說些將京中的陳年往事,算是有來有去。張氏是大家出身,慣能將陰私之事隱晦表達,半點痕跡不露;明蘭是莊老高足,擅長將不入耳之事以經卷典故之乎者也出來,兩人倒是棋逢對手,說到有趣之處,不禁相顧一笑。

  正說著話,外頭進來個婆子,恭敬道,「稟夫人,侯爺要與顧大人吃酒,說將先前東瀛送來的竹葉青取兩罎子出來。」

  張氏道:「侯爺說那酒存的日子越久越香,埋到庫房的地下了,你請樊媽媽叫人去掘,下鋤小心些,別都弄碎了。」

  那婆子福了福,又道,「侯爺還說,要給顧大人看那柄新得的龍泉寶劍。」

  張氏道:「侯爺每早必要舞劍的,大約又掛到哥兒屋裡去了,我自叫人送去吧。」

  那婆子應聲出去。

  張氏轉頭吩咐幾句,兩個丫鬟從隔壁的嬰兒屋裡捧出一把寶劍,很快走出門去。張氏回頭,見明蘭靜靜的看著自己,她不由得面上一紅,沒話找話道,「那酒是不錯,酒色碧青,香氣濃郁,還一點不上頭,回頭我與你帶兩罎子回去。」

  明蘭很老實的哦了一聲,繼續看她。只見她氣色健康,面色紅潤,雖眉頭還隱約鬱鬱,但往昔的那種蒼白單薄,已被說一不二的端莊能幹取代了。

  張氏佯怒道:「你要說便說罷,作甚麼這般盯著看我!」

  明蘭道:「沒什麼,不過覺得國舅爺這習慣真好。孩兒打小就熟刀劍,將來必然也是個小將軍,真好,真好。」

  張氏怒目,明蘭回以很純良的目光,張氏很快就泄了氣,苦笑道:「恁是九天玄女,到了這凡塵世間,怕是也當不成仙女了。」

  產後第四日,丈夫頭一回踏入屋裡,夫妻俱是死過一回般,身心俱疲,兩人默默對坐了許久,也顧不上媽媽的告誡,自己撲在丈夫懷裡狠狠哭了一場——不知是在哭自己無可奈何的妥協,還是在哭天下女子的宿命。

  明蘭沉默了半晌,「是呀,這世上,哪有真的仙女。」

  ……

  從張氏屋裡出來,明蘭沉沉的往外走著。

  適才張氏與婆子短短幾句對答,透露內容十分豐富——沈從興現在每夜都歇在張氏處,早上起來到院子裡舞劍一回,然後拎著寶劍去看兒子,邊哄邊逗之際,隨手將寶劍掛在兒子屋裡的牆上。夫妻和睦,父子情深,如此,皆大歡喜。

  比起在傲氣的堅持中枯萎凋零,還不如在圓滑的妥協中好好生存呢。

  明蘭嘴裡發苦,都不知道自己在鬱悶什麼。

  走到一扇垂花門口,忽聞前頭一片爭吵怒罵聲,仿佛聲音還有些熟。在明蘭身旁引路的婆子有些尷尬,笑道:「前頭有些不乾淨,咱們往這邊走罷。」

  明蘭點點頭,她也不欲多事。

  剛挪轉了腳跟,呼啦啦的一群人擁到跟前,當頭一個衣衫淩亂的年輕婦人似是想往前頭沖,後頭一群婆子丫鬟賣力攔著她。

  「…你們誰敢攔著我,我就死在這裡…!」那年輕婦人拿一根簪子對著自己的喉嚨,發出淒厲的呼喊,「我要見侯爺,你們誰也不許攔我!…放開…放開我……」

  明蘭定睛一看,竟然是小鄒氏。

  不能怪她眼力不好,以前的小鄒氏總是濃妝豔抹,本就看不大清本來面目,而如今她不但頭髮散亂,滿身狼狽,嘴角也破了,原本嬌嫩的臉頰上浮著兩大片紫色疤痕,有點像青春痘擠破後結下的硬硬的疤。不過明蘭知道,這應該是臉頰被嚴重打腫打破後的痕跡。

  樣子十分難看,算是毀一半的容。

  「顧…夫人…?」小鄒氏終於辨認出了來人,隨即撲了上去,大聲嘶吼道,「顧夫人,你救救我家哥哥吧!他們要弄死他呀!」

  明蘭的胳膊被箍得生疼,「不過是流徙和杖責,何曾要他們性命?!」

  「那西南瘴氣遍地,哪裡不要人命呀……」小鄒氏還待接著說,明蘭連忙打斷道,「鄒姨娘慎言,顧家與鄒家非親非故,便是該做什麼,哪裡輪得到顧家?傳了出去,豈不叫人恥笑顧家越俎代庖,不懂禮數!」

  小鄒氏也發覺自己亂說話,又扯著明蘭的胳膊道:「…我家侯爺當顧侯如親兄弟一般…請顧夫人幫我說幾句話罷!」

  跟在明蘭身邊的翠微拼命想推開小鄒氏,一眾婆子也拉的拉,扯的扯,可小鄒氏便如生鐵般死死拽住明蘭的手臂,倒把明蘭弄疼了。

  小鄒氏一隻手還捏著簪子,揮舞著十分危險,眼看自己要遭池魚之殃,明蘭連忙叫眾人都停手,對小鄒氏道:「鄒姨娘,你可還記得當日我與你說的那駙馬公主和妾室的故事?」

  小鄒氏有些茫然,明蘭道,「我早說過,倘有個萬一,倒楣的必然是你,你怎麼不聽?!」

  「可那日……」

  明蘭乾脆道:「別那日這日的了,你若有心退讓,就事不至此。」

  小鄒氏緩過神來,如救命稻草般巴在明蘭胳膊上:「昔日姐姐一番好意,苦心提醒我,顯見姐姐是心疼我的。如今便請……」

  「你弄錯了。」明蘭再次打斷,「我不是為你,是為了沈家。國舅爺乃國之重臣,操勞國事。可如今為了你,終日煩擾於家宅瑣事,為了鄒家,三天兩頭受彈劾。」

  小鄒氏被說的張口結舌。

  明蘭板著臉,毫不留情,「還有,別叫我姐姐,你是沈家的姨娘,不是顧家的。一個不好,傳出去又不知多少閒言碎語,聽得我滲得慌!」

  小鄒氏大怒,「你……!」

  就在這當口,明蘭瞅准機會一下把胳膊抽出來,小鄒氏顧著發怒,捏簪子的手松了,周圍婆子們趕緊一擁而上,奪簪子的奪簪子,擰胳膊的擰胳膊,抱腿的抱腿,終於把人拿住了。

  當前一個管事打扮的婆子道:「鄒姨娘,侯爺都被你累得閉門思過三個月,我說你也消停些罷,這成日的鬧,不是連累我們嗎!」有幾個婆子趁亂還在小鄒氏身上狠狠擰了幾把。

  「我不回去!我不去…你們又想把我關起來…」小鄒氏瘋狂的掙扎,仰著脖子尖聲哭叫,「…侯爺,侯爺…你對得起我姐姐嗎!我姐姐為你吃了多少苦…你便是為著她也不該…我要見大哥兒,大姐兒,你快來呀,你姨母快叫人作踐死了!」

  那一邊,翠微心疼的替明蘭揉著胳膊,幾個婆子連聲賠罪。

  明蘭輕輕揮手,頗覺好笑的轉頭道:「鄒姨娘可知,原本國舅爺請立世子的批文已快下來了,因此一鬧,宗人府卻將此事給扣住了。你真要把大哥兒叫來嗎?你也有臉見他。」

  小鄒氏頓時啞了。

  明蘭喟然:「倘若令姐地下有靈,知道兄弟姊妹不利自己孩兒,你說她是會怪你們,還是怪國舅爺?」

  小鄒氏慢下了掙扎,目中滿是絕望,頹軟了身子,任由婆子們將她往裡拉扯,眼見堵路的總算走開,明蘭再度往外走去,剛走出幾步,後頭又傳來小鄒氏淒涼尖利的哭叫聲——

  「…姐姐呀,你若活著就好了!天底下都是沒良心的,人一走,茶就涼,哪個還記得你的情義!你若不是為著照料皇后母子,怎會落了快足月的孩兒,又怎會送了性命?!如今侯爺有了新媳婦和小兒子,哪裡記得你墳塚淒涼,他早把你忘了…姐姐呀,你為何要對姓沈的掏心挖肺呀…倘若你留著性命,如今榮華富貴,還不由著你享…」

  聲音漸漸輕了,想來人已拖遠。

  明蘭腳步滯了下,心頭仿佛悶的喘不過氣來。

  翠微見她面色不對,輕聲道:「夫人,可覺著不適?」

  一旁的婆子也十分機靈道:「大約天日太熱,夫人叫暑氣給沖著了,不如去前頭亭子歇會兒。我給夫人端個冰碗子來。」

  明蘭只覺得胸口煩悶欲嘔,揮手道:「不必,我還是家去歇著。」

  快到門房時,顧順上前幾步道:「夫人,侯爺還在裡頭陪國舅爺吃酒……」

  明蘭不耐煩道:「我先回去了,你們等著侯爺罷。」

  顧順見明蘭面色不善,也不敢多問,只一路快跑去前院廂房,見顧廷燁還在與沈從興推杯換盞,便湊上前小聲道:「侯爺,夫人似是悶熱得厲害,先回去了。」

  顧廷燁一點頭,顧順退下。

  沈從興聽到幾個字眼,指著他笑道:「瞧你如今這樣兒,哪有半分當年橫刀立馬顧二郎的氣概!如今人家都說,顧侯夫婦是同進同出的,不論吃酒串門,你都要送夫人回府,好好好,我知道,溫柔鄉是英雄塚……」

  顧廷燁臉皮頗厚,淡淡道:「倘若鄒氏嫂夫人還在,怕沈兄也是如此。」

  沈從興默了半晌,忽然慘聲道:「我對不住她,她在世的時候,沒跟我想過半分福氣,操碎了心,吃盡了苦頭,如今…我卻…連她家人也護不住!」

  顧廷燁拿起桌上的雙龍入海青玉大壺,緩緩給自己斟酒:「愛之適以害之,沈兄若真是為鄒家好,就不該再放縱下去。如今是保住了性命,可總有有你護不住他們的時候。」

  沈從興怔怔的:「我如何沒有勸過,可他們……只要一提你嫂子,我就沒有法子了。」

  「沈兄倒是愈發斯文了。」顧廷燁端起酒杯,嘴角一抹嘲諷般的笑,「勸不聽就罰,罰不聽就打……如今鄒家上下不事生產,除了沈兄,還有旁人可以依仗麼?」

  酒色湛清,宛如高山清泉般澈然,緩緩喝盡杯中酒,他只覺得酒氣清香,沁人心脾;放下酒杯後,他盯著沈從興:「適才沈兄說我已無當日顧二郎的氣概。我卻要說,自打沈兄封了侯,也愈發縮手縮腳,哪裡還有當年蜀邊五虎之首的威風!」

  說著,將酒杯重重摔在地上,在冰冷堅硬的青磚地面上,砸出一聲短促清響。

  沈從興靜了半晌,緩緩抬起頭來,「自入京來,我處處錯,步步錯,虧得有你們一幫兄弟,皇上體恤,否則,早不知死過幾回了。」

  他端起面前的酒杯,一仰而盡,沉聲道,「阿琴過世後,我未能迎娶她妹子為正室,此乃第一錯;既不能娶為正室,就該待之以親妹,給她好好找個人家,我卻納妻妹為妾,這是第二錯。至此,我每回見了鄒家人,便覺得無地自容,羞愧不已,不能力行約束!」

  說完,他也重重將酒杯摔在地上,碎瓷四濺,在青磚上留下一道白色的痕跡。

  顧廷燁看了他一會兒,將面前兩隻湯碗倒空,分別斟上酒,「沈兄也不必過於自責,依我看來,鄒家本就是這個打算。仗著這個,變本加厲,如今沈兄想明白了,什麼都好說。」

  沈從興舉起酒碗抿了一口,皺眉道,「只怕皇上如今也惱了我的。」

  「未必。」顧廷燁拿起一根筷子,輕輕敲擊碗盞,「倘若只臣子私宅之事,皇上未必有閒情逸致過問;此回,張老國公將一個忠字拿上了檯面,而沈兄你,明知此時正是要用張家的時候,卻還放縱內宅,絲毫沒將聖意放在心上,皇上如何不惱?」

  沈從興歉然:「是我疏忽,辜負了聖上……」

  顧廷燁晃著酒碗,「咱們在京城,都是無家世無根基的浮萍之人……」

  還沒說完,沈從興便失笑:「你算什麼無家世無根基,堂堂侯府公子……」

  顧廷燁搖頭道:「有家不如無家,有親不如無親。」

  沈從興知道顧家內情,暗暗替他難過,不再多說。

  顧廷燁接著道:「六年前,段兄弟來京城遠親安國公府投帖子,誰知連門房都沒能進去。可如今,安國公府哪個不爭相巴結段兄弟?咱們幾個平步青雲,一展所長,靠的是什麼,不過是皇上的信重而已。」也許過個十年八年,他們也能建立自己的基業,可如今根基還太薄。

  沈從興凝重的點點頭:「兄弟這話說的好。老泰山肯與我家結親,為的不就是這個嗎。」

  「不止。還有……以後。」

  沈顧二人微一對視,便知彼此意思——從目前來看,皇帝對大皇子二皇子還是滿意的。

  「那……以後,我該當如何行事?」沈從興替顧廷燁斟了碗酒。

  「什麼都不必做。」

  沈從興愕然:「你說什麼?」

  顧廷燁拾起兩隻筷子,「沈兄這回看似兇險,但實則安穩。其一,皇上還是要用沈兄的,不過是想敲打敲打;其二,英國公府不會真看著沈兄出事,否則,且別說女兒不好過,倘若以後大皇子……」後面的話,兩人心知肚明,不必多說。

  「是以,沈兄如今的確什麼都不必做,只需在家修身養氣。」顧廷燁先放下一隻筷子,「皇上是重情之人,沈兄畢竟在潛邸陪皇上風風雨雨十幾年,待時日一長,皇上必會記起舊日之事,反會憐惜沈兄心軟,受鄒家拖累。」

  何況皇帝還要用你。

  沈從興點點頭,低聲道:「這回皇后娘娘也是受我之累。」

  顧廷燁再平平放下一隻筷子,「英國公府煊赫一甲子,有聲望,有根基,有人脈,獨缺新帝信重,又如何肯折了沈兄這條臂膀?只要沈兄肅清內宅,旁的事情,自有張家會擺平。」

  桌上平行放了兩隻筷子,顧廷燁又將一隻碗倒扣在筷子上,「如此,沈兄便穩當了。」

  其實,如果沈張好如一家,皇帝也不見得高興,但若真鬧翻了,皇帝又會怒其不恭。沈從興娶張家女,當初看來這好那好,實則為雙刃劍。自己當初娶明蘭,皇上得知只是個中等文官的庶女,便是既可惜,又放心。

  沈從興看著那只穩穩當當的碗,沉默良久,「肅清內宅?」

  顧廷燁靜靜道:「張家之所以能氣勢如虹,勝在理直氣壯,沈兄理虧在先。如何決斷,沈兄心裡清楚?」

  一個是聖旨賜婚的正房太太,一個只是妾室,卻能把持大半個國舅府,張夫人若有心替女兒出頭,有的是由頭,偏偏人家就是忍著。忍到京城內外連同宮裡都知道鄒姨娘跋扈,沈國舅偏袒,才將事情鬧出來。這並非詭計,而是陽謀,張家就是要明白的告訴所有人,他們對皇帝是全身心的配合,沒有半分敷衍塞責的意思。

  沈從興端起酒盞,手指竟微微發抖,顫聲道:「阿琴過世時,只眼睜睜的看著我,什麼都不曾說,我知道,她只擔心孩子們……」

  顧廷燁道:「大侄子也還罷了,到底是男兒;可幾個侄女呢,將來可是要嫁的。」

  只要鄒姨娘在,張氏永遠不可能代行母職,將來說親時,只一條沈家女兒是由妾室撫養長大,那些門當戶對的好人家便要退避三舍了。而從鄒姨娘這些日子的行為來看,她的確品行不端,又能養出什麼好孩子來。

  倒不如從現在開始讓張氏撫養,將來也能出面替女孩兒議親——能跟自己丈夫賭氣這麼久的女子,本質上應該不屑於那些鬼祟伎倆。

  沈從興站起來,背著手在屋裡不停的踱步,忽停住腳步,沉聲道,「我欲予與鄒氏切結一份,給她好好找個人家嫁了。」

  你做初一,我做十五,以後誰還會再說他寵妾滅妻,倒有不少人會私下揣測張氏善妒,張家仗勢,不肯容人。至於鄒家,反正捏在他手裡,以後好好管束便是。

  「沈兄家事,當自行決斷。」

  顧廷燁淺淺抿了口酒,夫妻相疑,彼此算計,沈張兩家也算登對了,「鄒家子弟裡若有上進的,沈兄教他們讀習武,也能慰藉嫂子在天之靈了」

  下了這個決心,沈從興仿佛抽乾了力氣,敗然坐倒。

  顧廷燁緩緩走過去,低聲道:「聽兄弟一句話,八王爺,他已經是皇上了。」

  沈從興神色黯然——皇上如今春秋正盛,小皇子一個接一個的出來,以後的事,誰也說不好,自己的確得小心了。

  「而我們,也不是以前的我們了。」顧廷燁站直身子,輕輕喟歎,「老耿是怕了言官了,如今他每說句話,都要想上三遍。」

  八王妃成了皇后,從此丈夫不再是丈夫,而是君王;沈從興也成了國舅,從此姐夫不再是姐夫,而是主上。從邊疆到京城,從王府到皇宮,昔日草澤兄弟,如今都手握重權,每個人都要轉變自己的角色。

  沈從興悵然回憶,「你可還記得那年,咱們幾個跑去青崖山頂吃酒……」

  「還是十文錢一壺的劣酒。」

  「呵呵,正傑弄來的,還能是什麼好酒!」沈從興笑起來。

  「足足醉了一夜,次日在山頂醒來,大傢伙頭痛欲裂,卻都不肯回家。」顧廷燁笑道,「便是自詡大丈夫的成潛兄弟,也不敢回去見婆娘。最後還 是劃拳了事。」

  「我揹運,只好領著你們回我家。阿琴見了我們這副模樣,熬了一大鍋解酒湯。」

  想起當日情形,顧廷燁依舊忍不住抽冷氣:「嫂夫人好狠的心,叫婆子擰著我們的鼻子挨個灌下去。說實話,我們都是被燙醒的。」

  「是呀… 是呀…」沈從興喃喃道,想起往日夫妻情深,忽然哽咽起來,「阿琴你為何去的這麼早……」說著伏案痛哭不已。

  顧廷燁一手搭著他的肩,勸慰道:「沈兄想開些,以後與張氏夫人好好過,天長日久,也能闔家美滿的……」

  「不會的,再也不會了。」沈從興慘澹的搖頭道,「夫妻之間,是否真心真意,騙不了人的;世間上的好夫妻,多的是自欺欺人罷了。」

  顧廷燁定在那裡,許久許久,方才挪動腳步——自欺欺人嗎?

  酒入愁腸最醉人,未過多久,沈從興便徹底醉了。

  顧廷燁緩緩駛馬回府,此時天色已黑,風冷星稀,迎面寒意,倒散去了大半酒氣,默默的回屋,卻見屋內漆黑一片。他也沒叫人,自己動手燃起燭火。

  「怎麼燈也不點?」

  明蘭坐在窗前,側頭看著天空,緩緩轉頭道:「侯爺可要用些吃食。」

  顧廷燁搖搖頭,撐著手臂坐在桌前,看那跳躍的燭火,一隻飛蛾抖著顫顫的翅膀,柔弱卻又堅定,慢慢逼近火苗。

  「你過來,我們……說會兒話。」

  明蘭點點頭,挪步到桌旁坐下,「好,侯爺先說罷。」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8-26 09:44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3-8 11:42 PM 編輯

第190回

  顧廷燁盯著燭火:「你很是瞧不慣沈兄,是嗎?」

  明蘭翻著眼:「沈國舅不但身為社稷樑柱,命還生的好。升官發財死老婆,多少人盼都盼不來的好運氣,我哪裡敢瞧不慣了。」

  顧廷燁轉過頭看她,明蘭自顧自的拔下鬢邊短簪,輕輕撥動燭火。

  他道:「今時今日,許多波折麻煩,俱是因沈兄軟弱猶豫而來,你的看法也不無道理。可是……你不曾見過以前的沈兄。」

  明蘭微一停動作,放下銀簪,「何時的以前?」

  「未進京封爵前。」

  寸許圓的羊脂白燭上的火苗漸漸明亮,顧廷燁螞蟻論壇轉發目光沉鬱,「我初入蜀地,最早識得的就是沈兄。彼時,他是王府侍衛統領,與段鐘耿劉四位兄弟,並稱蜀邊五虎,名動西南。他雖歲數最輕,卻為五虎之首。」

  「王妃娘娘的兄弟,怎能不是虎首了。」明蘭酸溜溜的。

  顧廷燁不去理會她的吐槽,「你若見過那時的沈兄,絕難想到他今日會這般優柔寡斷,便是彼時的鄒家,也不若今日胡作非為。那時,有鄒夫人在。」

  明蘭沉默許久,「……那定是個了不起的女子。」

  顧廷燁一點頭,繼續道:「鄒夫人誠摯大氣,比尋常男子更有見識。不但決斷家事,便是王妃娘娘也言聽計從。那時沈兄果毅豪勇,俐落乾脆。於大處,能輔佐王爺經略邊地,於小處,待兄弟們仁厚寬體。鄒氏子弟雖無什麼出息,但也能安分守己,或讀書,或領些小差事,依附著沈家過日子。」

  「有這麼尊河東獅鎮守,自是什麼妖魔鬼怪都進不來的。」明蘭的吐槽似也欠了威力。

  顧廷燁忍不住笑了。

  記得頭兩次見到她,她還是個雙鬟垂髫的小姑娘,嘴裡卻很不饒人,半分嫺靜也無;明明是尖酸刻薄的厲害,可他卻很喜歡,沒有故作端莊的矯揉造作,那麼的坦率明快。便是她插著腰,板著臉,數落人的樣子,他也覺得像只白胖瓷娃娃般幼拙可愛。

  他不自覺柔和了聲音,「沈兄與鄒夫人成婚十餘年,卻還若新婚夫婦般如膠似漆,片刻不捨分離。我在沈家叨擾時曾親眼見過,沈兄一個眼色,一個神氣,鄒夫人連問都不必,就知道夫婿要什麼;鄒夫人皺個眉,轉個頭,沈兄也當即知曉妻子在想什麼。咱們一道閒話時,他們時常異口同聲,相視會心而笑,夫妻倆無話不說……那是真正的鶼鰈情深,心意相通,我…從不知道,恩愛夫妻也能如此。」

  明蘭聽他聲音有異,抬頭看了他一眼,知他又想起亡父和大秦氏——他們的愛情是幾乎傷害所有人的孽緣,與之不同,沈鄒夫婦的恩愛卻是健康的,積極的,有助於所有人的良緣。

  「那年,京城陡生變亂,三王爺被矯詔賜死,逆王事敗身死……」

  明蘭忍不住插嘴道:「皇上的藩地遠在蜀邊,與京城相隔何止迢迢,你們得消息倒快,如此看來,當今也是早有雄心的。」

  顧廷燁看了她一眼,「那消息是我送去的,水路快些。」

  明蘭不料,‘啊’了一聲。

  「消息傳到,王府的幾位幕僚便說,六王爺被貶斥,五王爺殘暴,素來不得先帝喜愛,排序之前的皇子俱已亡故,這天子寶座怕是要輪到聖上了。可公孫先生卻說,如今局勢未明,先帝屬意尚不得知。藩王無詔不得離藩地,若有異動,叫有心人一挑撥,好事也成壞事了。我們兄弟幾個也不敢閑著,或戒備,或整軍,人人如拉滿的弓弦,只等京城消息。」

  明蘭問道:「那……侯爺彼時,在做甚?」

 「我暗中守在京城外。未過多久,先帝冊封聖上生母為後,我知大齤事已定,茲事體大,便親自南下報信,為抄近道趕路,什麼險灘激流,山路陡坡都得走。一路上,溺死了好幾個舟子兄弟,斃了十數匹良駒。只十餘天功夫,就趕到了。」

  明蘭艱難的咽下口水,「那是……以前跟著你的?是漕幫的。」怪不得這兩年帳房裡陸續向幾戶人家支出銀錢,都是車三娘使人來取。

  顧廷燁面露慘色,點點頭——那幾個都是跟了他許多年的好兄弟。

  「待先帝召見入京的旨意到蜀邊時,果然不軌之徒四下蠢動,劉正傑三天便擒殺了四五撥刺客,段家兄弟護著皇后和幾位小皇子,半座王府血流成河。可彼時,皇上早在路上了。我與沈兄兵分兩路,一明一暗。他做了十幾年王府侍衛統領,知道他的不在少數,便領著兵馬侍衛走明路;而我與老耿護著皇上暗中繞開官道,另走一路。」

  他緊擰著眉心,似是想起了那段驚心動魄的歲月,「沈兄那路,不知碰上多少次劫殺,明著是盜匪,其實就是勾結謀逆的衛所軍隊。沈兄幾乎送掉了性命,鐘兄弟沒了二弟和一個侄兒。快到直隸地界時,我們這一路也遮掩不住了,老耿拼死殿后,一條胳膊一條腿差點就殘了,還賠上耿夫人兩個兄弟的性命。我護著皇上殺出一條血路,直到看見城門,九門提督領兵出城來接,才算平安。」

  明蘭聽得心驚肉跳,掌心一片冷汗。

  猶記得那時整個京城都等著儲君,偏左等右等,八王爺過了好幾個月才到,當時自己還腹誹過幾句古代交通落後,沒想竟有這許多波折。

  難怪皇帝這麼信重他們幾個,這種拿血肉性命換來的忠誠度,果然不是京城權貴哭一場或表白一段忠心能抵過的。

  這些根深葉茂的權爵世家都水深的很,各方勢力盤根錯節,誰知道骨子裡頭是什麼;而顧廷燁他們幾個卻是真正把身家性命都押在皇帝身上了的。什麼叫心腹?昔日楚霸王項羽橫掃天下,最信任的還是他的江東子弟。李自成幾降幾反,最核心的就是最初起事之眾,只要這幫老兄弟在,他投降幾次失敗幾次,都能東山再起(這幫人後來大多坑在一片石)。

  難怪老耿再怎麼出錯,顧廷燁每天打家務官司,沈從興一天到晚犯渾,皇帝還是要用這些人。只要能辦事,能完成任務,並且絕對忠誠,其餘都是細枝末節。

  「好一把九五之尊的寶座,不知染了多少人血!」明蘭輕聲道。

  顧廷燁搖搖頭,也歎了口氣,繼續道,「咱們離去的那段日子裡,皇后和幾位小皇子忽染了急症……」

  明蘭懷疑:「急症?」

  顧廷燁道:「也不知是真的病了,還是有人投毒。總之,那會兒王府裡人心惶惶,段劉二位兄弟,雖能抵禦強敵擒殺刺客,卻對內帷之事束手無策。於是,鄒夫人只好親自入王府照料,那會兒,她已身懷六甲。」

  「後來,皇后娘娘和幾位小皇子都好了,可鄒夫人卻……?」明蘭顫著聲音。

  顧廷燁面露惋惜色,「待沈兄趕回去時,只見了鄒夫人最後一面。」

  「……難怪,皇后娘娘那般抬舉鄒姨娘。」

  「沈兄大病一場,險些也跟著去了。」顧廷燁低聲道,「自鄒夫人故去之後,沈兄行事愈發沒有章法了。」

  兩人沉默許久,明蘭忽笑了一聲,「這世上之事,就是這麼有趣。倘若當初皇后娘娘沒能好轉,那麼如今鄒家之憂,便成了沈家之憂。這位鄒夫人,倒的的確確是一心為了夫家。」

  顧廷燁默了會兒,緩緩道:「公孫先生與我說,你是他生平僅見的明白女子。」——現實往往就是這麼醜陋和無奈。

  明蘭苦澀道:「有些事情越是明白,心頭便越是荒涼。」

  顧廷燁看了她一會兒,道:「旁人的事說完了,現下來說說我們的事罷。」

  明蘭漠然道:「好。不知侯爺打算從何說起。」

  「就從齊國公府那日的壽宴說起。」

  明蘭按捺下心慌,只聽顧廷燁道,「那日回來後,我時常不快。你一直猜測,以為是因著齊家那兩個孩兒的名字罷?」

  對上男人黝黑深沉的眸子,明蘭無可抵賴的點點頭。

  「你素來聰明,遇事不亂,在這件事上為何會如此?」顧廷燁靜靜道,「心虛而已。」

  明蘭辯無可辯,垂首坐著。

  顧廷燁道,「你甚至沒有多問小祿子幾句,你可知後來怎樣?那日,我在門房等的不耐煩,便往裡多走了幾步,聽見了你和齊衡說的話。」

  明蘭心頭一陣亂跳,張口欲辯,卻什麼也說不出來。

  顧廷燁細細梭巡她的神情,淡淡道:「瞧,你又心虛了。童年夥伴,就是說上兩句又如何,況且……」他笑了笑,「也不是什麼好話。」

  「那你究竟在氣我什麼?」

  這句話明蘭納悶了許久,既不是因為名字,也不是因為她和齊衡說話,那麼,這個男人到底在發什麼神經。

  「你從不曾用那般口氣與我說過話。」顧廷燁平靜道,「你端莊守禮,便是對著太夫人也不曾失過半分禮數。除了齊衡,你從來不曾跟任何人那種口氣說過話。」

  明蘭猶記得自己罵了齊衡兩句很不好聽的,難道這個男人在嫉妒這個?她不禁錯愕道,脫口而出,「為何不能?我,我又不靠他過日子……」

  「因為你需要靠我過日子,所以才對我禮敬有嘉嗎?」

  明蘭慌道,「不,不是……」急得漲紅了臉,「侯爺這是斷章取義!」

  顧廷燁滿目深沉,倏然站起身子,高大的身軀在屋裡走了一圈,停在明蘭面前,「齊衡那小子對你的心意,我早就知道。便是他真為孩兒取了你的名字,那又如何?旁人心裡怎麼想,與我們有什麼相干?我在乎的,是你心裡怎麼想。你……是否……」

  下面的話,他自己也難以啟齒。可笑他勇悍半生,竟此時怯了陣。

  「沒有。我知道侯爺想問什麼,這句話我已問過自己許多遍了。」明蘭抬頭看了會兒窗外,似是凝神思索了片刻,又道,「……沒有,我從來未對齊衡有過男女之情。」

  「這般肯定?」過了片刻,顧廷燁才道。

  明蘭淡然道:「很早之前,我就知道我與齊衡絕難成姻緣,既然如此,何必還囉嗦許多。我不是話本子裡的那柔情多意的小姐,我斷不會叫不該之事發生的。」

  顧廷燁冷笑道:「夫人倒明智。枉費齊衡一番癡心,倘叫他聽見這番話……」

  「我之前對他說過更難聽的話。」明蘭直截了當。

  顧廷燁怒目過去,明蘭坦白直視,兩人對視片刻,顧廷燁挪開目光,

  明蘭昂首道:「就因為有人喜歡我,我就一定要喜歡他嗎?哼!天下哪有那麼簡單的事!」這番話她悶在肚裡十幾年,此時也顧不得什麼,索性都說了出來。

  「我六歲沒了生母,家中姊妹,太太寵愛五姐姐,父親喜歡四姐姐,若非祖母垂憐,我還不知會怎樣。似我這樣的,何嘗能有半點行差踏錯!」

  明蘭越說越氣,霍然站起,直立在窗前,「平寧郡主連盛家嫡出的女兒都看不上,何況我!齊衡明知如此,還想要我如何?與他花前月下互訴衷情,還是私相授受?等到他日他另娶名門淑女,而我暗自傷懷,感痛一生?!」

  ——別做夢了!她絕不會為了不值得的緣分和人傷心的!

  顧廷燁默了半晌,才道:「早先,我就聽說齊衡與郡主為婚娶之事吵過許多次了。」

  「那又如何?」明蘭尖利的反問,「在登州時,老太太帶我去鄉間避暑,我見過用來沉塘的籠子,見過被族裡祠堂關起來的女子。齊衡若真有本事,就別叫我擔驚受怕,順當的把我娶過去。倘若不成,他還非把事情鬧出來,一個‘私相授受’就能要了我的命!」

  說到後來,她一抹面頰,竟濕了一片。

  顧廷燁被她眼中深深的沉痛驚住了。

  明蘭蓄著淚水,一字一句道:「顧侯爺,這世上男子與女子是不同的,不能男子付出多少情義,也叫女子回報一般。你可以荒唐十幾年,然後浪子回頭,功成名就。可是女子呢,只要一步踏錯,這輩子就算完了一半!又叫慈心撫育我的老太太如何自處人前!」

  胸膛劇烈的起伏,她冷笑道:「是以,侯爺大可放心。恁怎樣的青梅竹馬,都叫那陣子的驚懼擔憂給淹過去了。我怕還來不及,哪有功夫想什麼男女之情。這種金貴玩意,我一個小小庶女,消遣不起!」

  顧廷燁心中一陣酸澀苦痛,甚至不敢抬頭看她,只緩緩坐倒在躺椅邊沿。

  明蘭坐回春凳上,摁住眼眶中的濕潤,強自忍著,「你適才與我說了鄒夫人的事,我知道侯爺的意思。可我並不贊成鄒夫人之舉,難道皇后不保,國舅爺就會有性命之憂嗎!何況皇后吉人天相,沒准也能熬過去。真愛一個人,就該為了他好好保住自己!」

  從好處想,大鄒氏豁出性命去照料皇后,是為了骨肉情深;從現實看,眼見八王爺登基在即,大鄒氏是想拼命保住沈家的榮華富貴以及沈家外甥能順利立儲。

  「鄒夫人以自己一條命,換了如今沈氏榮光,我倒想問國舅爺一句,這到底值不值?!」被淚水浸透的大眼睛,仿若水中明月,冰涼涼的直刺入顧廷燁心底,「侯爺先別想知道我是否願學鄒夫人,不妨先問問自己,若你是沈國舅,會否要我用性命去換夫婿的前程!」

  「我怎會如此!」顧廷燁怒吼一聲,一拳重砸在躺椅上,只聽嘩啦一聲,躺椅首部以花梨木雕繪的一簇海棠花已是碎裂了。

  屋中一片沉寂,兩人都半晌不說話,顧廷燁鼻翼微張,粗粗的喘著氣。

  明蘭哀傷的望著他:「忽見陌上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若是我,只要夫妻倆平平淡淡的過日子,便心滿意足了。現在,沒了鄒夫人,沈國舅難道快活的很嗎?」

  顧廷燁怔怔的看著對面的女子:「我……不是有意怪你,只是每回提起齊衡,你總是莫名心虛……」

  明蘭仿佛被觸及心底最深處的地方,心中隱匿的那一處轟然塌方,被掩藏住的醜陋無處躲藏。她一手撐著桌子,哀戚道:「……我心虛,是因為,當一個人待我真心真意時,我卻只想著自己。」

  顧廷燁倏然抬頭。

  明蘭泫然欲泣:「他待我很好,不計較得失臉面,沒因我是庶出就瞧不起我,只是想待我好。並真心想娶我,為此輾轉耗力。可我……我只顧著自保。只要自己能安安穩穩的,我從不曾顧惜過他半分。」

  大顆的淚水滾下精緻的面龐,她泣不成聲,「你疑我的沒錯。這輩子,我從來只愛自己。」

  顧廷燁看進她悲傷的大眼中,恍惚間,竟不知她說的是對齊衡的歉意,還是對自己的。

 他站起身,抬手想抹去她臉上的淚水,卻忽然踉蹌一步。

  心頭一片沁涼。

  明蘭抬起頭,滿面淚水,哀哀道:「我對不住你待我的好。我確是個沒有心肝之人。」

  是呀,她就是這樣的人。他能有什麼辦法。

  顧廷燁只恨自己天生一副追根究底的性子,倘能糊塗些該多好,好些夫妻不都是這樣白頭偕老的麼。她說的很明白了,她永遠不可能像鄒夫人那樣掏心挖肺的。那他又能怎麼辦呢?

  他活了近三十載,便是少年時,也是任性桀驁,肆意妄為,從不肯獨自咽下屈辱。到後來翻覆江湖,遊走朝堂,都不曾這般無力過。直至今日,他才知道,自己竟這樣軟弱。

  捨不得,拋不下,卻又不甘心。她的眼淚好似利刃,看似柔弱,卻是刀刀見血,一聲聲低低的抽泣仿佛針刺在他心底最柔軟的地方。

  他忽的起身,疾步離開屋子,回到書房;隨意從架子上抽出一本書,煩躁的翻了幾頁,門外顧全探頭探腦的進來,輕輕叫了一聲,「侯爺,公孫先生有事尋你。」

  顧廷燁坐在昏黃燈光中,一動不動,「先生可說是什麼事了?」

  顧全道:「先生沒細說。只把一份卷宗放在左邊架子上了,叫侯爺回來就看。」他瞄了主子一眼,小心翼翼道,「像是侯爺又多了份差事。」

  顧廷燁側過身子,從左邊架子上拿起一份細白絹紙的文卷,匆匆看了一遍,沉默良久,才道:「你到外院去與先生說,這事我知道了。我明日一早就去尋他。」

  顧全低頭,躬身退下,輕輕帶上門。

  不知又坐了多久,直到珊瑚燈座上的半支明燭燃燼了,屋內一片黑暗,四肢都僵直了,他才緩緩起身。卻沒有往這陣子就寢的側廂房去,而是茫茫然的走回了嘉禧居。

  四柱大床已放下了帳幕,層層幔幔輕紗薄綢,是明蘭喜歡的湖碧色,由深至淺,好像江南湖畔的垂柳。外頭淅淅瀝瀝的下起了雨,夜裡更添幾分涼意。

  明蘭和衣蜷縮在床角,細緻柔密的長髮的散了一枕頭,流瀑般垂在床邊,長長的睫毛還沾著水汽,像個委屈傷心的孩子,左手在側頰邊團成一個小小的拳頭。

  他的心像被拽住般,陡然緊了一下。

  當天夜裡,他叫人把書房側廂的鋪蓋收了起來,一應物事都搬回主屋。



第191回

  那夜的爭執,兩人都很樂意忘記。某人本性如此,現實如斯,既無法改變,顧廷燁只能無可奈何的接受;此後數日,明蘭依然賢慧,顧廷燁也照舊顧家。

  某日他下衙時路徑酒肆,聞到熟悉的香氣溢出來,一時意動,便買了對胖胖的水晶肘子回家。翠綠的荷葉包裹,醬紅熟透的肉香味,原本窩在乳母懷裡昏昏欲睡的小胖子,陡然清醒,睜著一對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直直的看著那肘子。

  明蘭心起惡作劇,端著一臉詭異的笑容抱他去啃,可憐胖團子至今只冒了六七顆糯米頭,門牙全無,如何啃得下那油光溜滑的皮肉。

  待顧廷燁沐浴完出來,正瞧見兒子盤著小胖腿,委屈的坐在躺椅上泫然欲泣,他那沒安好心的娘則笑嘻嘻:「…你要講道理呀,不是不叫你吃,你自己咬不下來呀…」

  然後她笑的東倒西歪,拿滿臉油花的兒子取樂,一轉頭,見丈夫站在幾步處,立刻又一副怯生生的老實模樣。見此情形,顧廷燁不禁歎了口氣,討了這麼個鼴鼠般的老婆,掘了捧土蓋在腦袋上,就自覺天下太平了——他果然不是一般的有福氣。

  侯爺與夫人和好,府中幾人歡喜幾人憂。崔媽媽和翠微幾個,自是歡喜的,只小桃心裡有些納悶,那夜她守在外頭,模模糊糊的聽見兩人的爭吵聲,她原本惴惴不安,誰知侯爺半夜自己爬上夫人的床了——為何夫人前幾日做小伏低侯爺卻拿譜不肯回來;這麼吵了一大架,反倒乖乖搬回了。還是吵架管用嗎,那要是把男人打上一頓,豈非更妙?

  小桃小小的歎了一口氣:夫人老實柔弱(她這麼認為),怕是不敢打侯爺的,興許將來自己可以試一試。

  風聲傳開後,秋娘來請安時便有些哀怨,過了幾日,她畏畏縮縮的拿出兩件新做的月白衫子,「天熱得厲害,給夫人和侯爺各做了件夏衣。我粗手笨腳的,夫人別嫌棄。」

  明蘭將衣裳拿到手上細細看了,男式那件明顯精工細做,女式那件倒也不壞,柔軟平整,但叫有經驗的翠微一看,就知是趕工出來的,針腳有些急。

  看秋娘這幅死樣子,明蘭就氣不打一處來。這位大姐估計是屬王寶釧的,篤信十八年苦守寒窯終有一日盼得君歸,哪怕帶位公主回來她也不介意。

  雖然那日叫顧廷燁摔了湯盅,她依舊不恨不怨的做起了衣裳,可惜沒等她縫上袖子,顧廷燁就搬回嘉禧居了,於是她只好邊抹淚邊再做一件。

  當晚,明蘭將秋娘的心血交給丈夫。顧廷燁拎著那件衣裳在她跟前抖呀抖,滿眼俱是‘你不稀罕我有的是人稀罕’,見明蘭嘟起了嘴,還裝模作樣的問:「夫人為何不快?」

  明蘭悶悶不樂,「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

  「惦記夫人的也不少。」顧廷燁淡淡的。

  明蘭啞了,暗自恨恨——這就是攤牌的結果。

  直到更衣熄燈,她依舊鬱鬱的,顧廷燁將熱乎乎的胳膊枕在她脖子下,「怎麼了?」

  「我在想一件卑鄙的事。」

  「何事?」

  「自己吃不下,也要吐口口水在碗裡,不叫別人吃。」

  帳幕裡陡然靜了兩拍,顧廷燁無聲而笑,翻身壓到她身上,伸手摸索進她裡衣,啞著嗓子道:「你多吃幾口,別人就吃不著了。」

  ……

  不過那件夏衣,顧廷燁終究一次沒穿,叫小桃收掉,之後不知去向了。

  綠枝精神大振,特意去找蔻香苑的婆子閒聊,不經意間漏了嘴,秋娘得知後,抱著枕頭又哭了半天。翠微得知此事,戳著綠枝的額頭:「叫我說你什麼好?就不能穩重些嗎!」

  綠枝倔強道:「夫人往日待她不薄,可前陣子不過和侯爺拌了兩句嘴,她就急匆匆的貼上去,不叫她吃些苦頭,我心裡不痛快!」

  入了七月,到丹橘成婚那日,明蘭特意叫小桃綠枝翠袖三個去吃酒,女孩們回來之後七嘴八舌好一番渲染,如何喜氣熱鬧,如何敲鑼打鼓放鞭炮,喜服珠釵如何紅豔鮮亮……翠微聽的兩耳都滿了,一屋子小丫鬟或羨慕,或驚歎,嘰嘰喳喳了大半天才安靜下來。

  待人散去後,碧絲才幽幽道:「丹橘姐姐可是尋了個好歸宿,也不知我們將來會如何。」

  綠枝瞧了她一眼,「夫人自有主意。不過……你這麼愛替自己打算的,大約早有思量了罷!」雖是一道大的,可她始終瞧不慣碧絲好吃懶做的性子。

  碧絲立刻臉紅,「你渾說什麼呢!」

  未過三四日,丹橘領著新婚夫婿來侯府磕頭,明蘭見她面色紅潤,眉間化不開的嬌羞喜悅,也放下了心,「明年可得給我送喜蛋來。」屋裡屋外擠滿了昔日的姐妹,聲聲輕笑不絕於耳,丹橘幾羞得要鑽到地下去,最後幾乎是夫婿攙著才出得門去。

  大約這陣子吉日較多,四房的廷熒也要出嫁了,四老太太怕夜長夢多,緊著把喜事辦在年內。明蘭在翠寶齋裡訂了一副嵌翠赤金頭面,另三百兩壓箱銀,忝作添妝,算體面了。因廷熒是嫁往京外,只好長兄廷煊親自送嫁,好在夫家路也不遠,半個月就能來回。

  唯一的骨肉嫁了,四老太太這陣子就沒斷過淚,說不得明蘭只好去探望,順帶瞧見了被使喚的灰頭土面的劉姨娘,以及被‘照料’極好的四老太爺——什麼都知道,就是沒法動彈。

  明蘭生不出半分同情來,風流快活了大半輩子,該還了。

  風水輪流轉的不止這家,還有兩個女子,一個變好了,一個變糟了,明蘭嚴重懷疑這兩人八字對沖——以前是張夫人老叫明蘭去開解張氏,現在卻是鄭大夫人常來請她去跟小沈氏說話。

  張氏振作起來,如今行權管家,悉心育兒,過的有滋有味;而小沈氏卻始終未從前陣子沈家的低壓期恢復過來;肚皮越來越大,人卻越來越瘦,兼之精神萎靡,情緒低落,惶惶不可終日,直叫人看的心驚肉跳。

  「她這樣子怎麼成?」等人睡下,明蘭走出門外小聲道。

  鄭大夫人歎道:「前陣子也不知哪裡歪傳,說皇帝要廢了皇后,還要革了國舅爺,把這孩子嚇的,每天都要哭上幾頓,還總說胡話……」

  明蘭默然。她知道,小沈氏是擔心若沈家敗了,鄭家會不要她——就這麼點心理素質,還敢跟張氏女子別苗頭,真是不知死活。

  不等明蘭歎過幾聲,張沈風波的餘韻早就蔓及自家了。

  自打沈從興禁閉思過,本屬他的差事再次落到顧廷燁頭上,順帶還要分擔一部分張老國公的事務,時不時在外頭連住幾日,短則三五日,長則七八日,有時是西郊大營,有時是兵械司,有時還得去口外的馬場校營。

  「今日鐘太太來串門了,說起侯爺如今忙碌,還羨慕呢。」明蘭收拾著換洗衣裳,一件件打進包裹,「鐘將軍很空嗎?」

  顧廷燁坐在鏡前束髮,「養兵千日,用在一時,一旦用起兵來,就不得空了。」

  「我倒情願侯爺平日忙些,也別上陣打仗。」

  垂紫白嵌雙色金絲冠帶于肩頭,顧廷燁側頭朝她微微而笑,這句話他相信她是發自真心。臨出門前,抱起她親了又親——其實不去深究什麼,這樣過一輩子,似乎也挺好。

  慢慢地,明蘭開始習慣獨自掌理侯府的日子,閒時空了,隔三差五去鄭將軍府,煊大太太處走人家,偶爾再去國舅府踩踩點,生活也蠻充實的。

  這日從外頭回來,卻見翠微正抬著脖子,等在嘉禧居門口,一見了她,便急急上來道:「,您總算回了,老太太來了。」

  明蘭又驚又喜,快步走進屋子,只見屋裡正中坐了一個精神矍鑠的老婦,正逗著崔媽媽抱著的團哥兒,她拿著枚紅絲線吊著的碧玉蟾,在手上一晃一晃的,團哥兒伸出小手奮力去抓,碰到了就興奮的咯咯笑,沒碰著就氣鼓鼓的皺起小包子臉,直把老人家樂得喜笑顏開。

  明蘭撲到老太太腿前,撒嬌道:「祖母今日是特意來瞧我的?多日不見,想我了罷。」

  盛老太太一指頭戳在她腦門上,「想你個鬼!」然後將碧玉蟾掛到團哥兒脖子上,對崔媽媽道,「把絲線換了紅繩,栓緊了,仔細別叫哥兒吞了。」

  「祖母,這麼貴重的東西……」嫁給顧廷燁這些年,她算見過不少好東西,眼力大有提高,這枚碧玉蟾溫潤翠綠,剔透無暇,顯是難得一見的好東西。

  「閉嘴。」盛老太太板臉道,「我做曾祖母的給哥兒東西,幹你什麼事。」又對崔媽媽和翠微道,「你們先下去,我要跟這小冤家說幾句話。」

  明蘭呵呵傻笑幾聲,乖乖坐到一邊,崔媽媽忍著笑應了,然後抱著團哥兒出去。看這門被掩上,盛老太太才回頭道:「你老實與我說,你是不是跟姑爺鬧氣了?」

  「……祖母這是哪兒聽來的呀。」明蘭張口結舌。

  盛老太太臉黑如鍋底:「還說姑爺如今不和你一屋睡了?」

  「早睡回來了呀!」明蘭急的口不擇言。

  盛老太太深吸一口氣:「這麼說,是鬧過氣?姑爺也搬出去過?」

  明蘭紅著臉,支支吾吾道,「夫妻哪有不吵架的,可是……」她忍不住提高音量,「大半個月前他就搬回來了呀。」哪來的訊息源,這麼滯後?!

  她忽心頭一動,忙問:「莫非是康姨媽跟祖母說的?」

  盛老太太沒好氣:「是你那沒出息的太太!不過也少不了她姐姐。」鬆口氣後,老人家又疑道,「這事怎麼傳到外頭去的?」

  明蘭一臉晦氣:「還不是太太給我的那個彩環。我把她放在莊上,本想著若無什麼事,今年就放還給她老子娘去自行婚配。誰知她買通了我府裡一個婆子,時時探著消息呢。」

  「這賤婢!」盛老太太怒道,重重拍了一下扶手,「你打算怎麼處置她!」

  明蘭猶豫了,「還…沒想好…」其實她不擅長下狠手處置人。

  「把人交給我。」盛老太太肅色道,「我給她尋個好去處。」

  明蘭連連擺手:「不用不用。我該學著如何處置下人了,她到底是太太送來的,祖母親自收拾,太太面上不好看。」

  盛老太太一曬:「她面上從來沒好看過。你大嫂子回來後,我把家裡的事交到她手上,別提你太太的臉色多難看了。不是我信不過她,如今王家回來了,這姊妹倆愈發黏在一塊,我也不好說什麼……」頓了頓,她頓足道,「哼,早晚沒好事!」

  明蘭無奈道:「沒有康姨媽,太太其實也還好啦。」

  「誰說不是!」盛老太太怒道,「盡學些陰毒伎倆。前陣子不知又被攛掇了什麼,竟叫棟哥兒他姨娘在毒日頭底下跪了一個時辰!」

  明蘭大驚:「這是為何?香姨娘素來老實本分呀。」都十幾年了,香姨娘年輕美貌時王氏沒發作,怎麼反現在鬧呢。

  「還不是你四弟過了縣試。」盛老太太呷了一口茶,「我們那位好姨太太說,要趁早壓下威風,免得將來難治了!」

  「這才第一場呢,太太真是。」

  盛老太太憤然道:「你薦來的那叫常年的孩子,倒是聰明,考得極好。你老子正叫棟哥兒讀書奮進的當口,卻來了這麼一出。你老子也是氣的不得了!」

  祖孫倆沉默半晌,雙雙歎氣。

  「不理這些煩心事了。你倒是跟我說說,怎麼跟姑爺鬧氣的。」老太太神情慈愛。

  明蘭垂下頭,不好意思道:「他嫌我不夠真心。」

  老太太不解。

  明蘭只好撿要緊的說了些事,然後忿忿道:「你說這人怪不怪,好好的日子不過,盡糾纏些枝節!難道也要我罵,尋根究底他每日做了些什麼,過去見過多少人,經過多少事?!男人不是最煩這個嗎?」

  盛老太太笑的前仰後附,指著她道:「你呀你呀!真真是個不懂事的。」

  好容易停了笑,她撫著胸膛道,「天下事哪能盡走偏鋒,你不用追根究底,好歹也要多問幾句!你去外頭打聽打聽。那家婆娘不愛問男人,再罵兩句‘死鬼’的?你倒好,凡事不問,客客氣氣,你當那是你男人呢,還是你上官呀!」

  明蘭本想說,真被你猜中了,我還真當他BOSS來著。

  笑話了半天,老太太也懶得糾纏這些夫妻瑣事,「也罷,如今姑爺是叫你吃住了,這是你的福氣。」又皺眉道,「就是這武官常要離家不好。」

  明蘭搖搖頭,「文官也不好嫁,有厲害婆婆。」

  盛老太太轉笑為歎:「如丫頭倒是性子好了不少。」

  越臨近文炎敬外放,文老太太越事多,一會兒要去鄉下避暑,一會兒要回老家看親戚,時時拖著如蘭,如蘭倒也忍住了。只王氏跑去放過一次狠話,倘不叫如蘭跟著夫婿去任上,看她不鬧得天翻地覆,攪黃女婿的差事也不在話下。

  「五姐姐長大了呀。」明蘭感慨。

  盛老太太擰了下她的鼻子,滿目寵愛:「你自小就懂事,小大人似的,如今反而往小了長。」忽一陣傷感,她目中露出欣慰,「女子嫁人後,能越活越小,其實是福氣。」

  生活不順,才會被逼著快快長大;有人呵護疼愛,才會往天真嬌憨了發展。像餘老夫人,活到這把歲數,還是昔日閨中的小姐性子。

  明蘭默,她懂這個意思。

  自嫁給顧廷燁,她幾乎不用討好任何人,忍讓任何事,執掌偌大侯府,銀子隨她花,人手隨她換;愛出門就出門,愛懶在床上就懶著,人人爭相巴結她,再無人對她氣指頤使,給她臉色看。關上侯府的大門,就沒她不能做的事——顧廷燁幾乎給她一切權力和信任。

  當然,她自己也很努力謹慎;可跟以前那個處處小心的庶女相比,日子真是好過太多了。這種日子,雖很辛苦,但很自在。

  想到這些,愈發思念好日子的來源,也不知他現下在幹什麼。

  如此鬱鬱了兩日,這夜明蘭剛哄團哥兒睡下,綠枝從外頭急急進來,後頭跟著已嫁了人的翠屏,她一見明蘭,就哭著跪下了:「姑娘,快回去看看罷。老太太不成了!」

  明蘭仿若心跳都停了一拍,厲聲道:「你說什麼!」

  翠屏哭道:「本來好好的,從下午開始就鬧不舒服,老太太起先還不讓叫大夫,可剛擺上飯,老太太就昏死過去了。如今…如今…」

  明蘭跌坐在床上,心頭如一團亂麻,得鎮靜,鎮靜……她對綠枝猛聲道:「拿我的帖子,去請林太醫!快,快,備上馬車,叫人直接去盛府!」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8-26 09:45 PM

第192回

  夜黑如墨,花梨木雕葫蘆藤蔓的槅扇稍開了一半,絲絲涼風吹入屋裡,八月初的暑熱天氣,此時竟涼得叫人心悸。壽安堂的裡屋,或坐或站了好些人,盛老太太平躺在床上,雙目緊閉,眼下是深深的黑暈,面色青白中泛著一絲焦黃,平日康健的雙頰也深深陷了進去,在明蘭記憶中,仿佛從未見祖母這般衰老病弱過。

  房媽媽頹然立在一旁,失魂落魄的不知所措。

  盛紘心頭如熱鍋上的螞蟻,直直站在床前三四步,眼眨也不不眨的盯著正在診脈的林太醫,等了好半響,終忍不住道:「林太醫,家母…這個…?」

  林太醫緩緩收起右手四指,起身轉頭道:「老人家得好好休養,屋裡不宜待太多人。盛大人,借一步說話。」

  盛紘連忙跟林太醫出去,明蘭遲疑了下,看了眼在床畔服侍的海氏,只見她微笑道:「妹妹也去聽聽罷,我就在這兒。」明蘭感激道:「勞煩嫂嫂了。」說完趕緊出去。

  到了外頭堂上,只見長楓正扶著盛紘坐到上首,柳氏親手給林太醫奉上一碗茶,王氏連聲問道:「到底如何了?」

  林太醫遲疑道:「…這個…不好說。」這時,他見明蘭出來,目光微微閃爍,支吾道,「總之,如今暫且是穩住了。」盛紘大大松了口氣,滿臉感激道:「多謝費心。不論需要何物,太醫只管開口,盡吾之所能。」林太醫笑笑:「大人孝心可嘉。」

  明蘭緩步走過去,輕聲道:「我祖母如來身子硬朗,平素好好的,怎麼忽然說倒便倒了。林太醫,這好歹有個說法罷。」王氏皺眉道:「這麼晚找了林太醫來,已是十分叨擾。你怎可無禮追問!太醫自有計算。」

  林太醫微笑,「不妨事的,醫者父母心,這是本份。」然後他微側身子,似若無意的擋住王氏等人的視線,對上明蘭的眼睛,輕緩道:「老人家年紀大了,康健自不如年輕人,身子骨總有這樣那樣的毛病。這個一時也說不清是哪裡不好,得再慢慢看了。」

  明蘭凝視著林太醫,緩緩道:「太醫說的是。都說病來如山倒…」她輕輕拭著眼角,「祖母到底是年紀大了…」

  王氏滿意道:「正是。老人家的身子,原本就保不齊的事。本來預備明兒一早再去報你的,誰知下人這般嘴快,連夜把你叫了過來,還顯得我們不會照顧了。」又轉頭對林太醫笑道,「連帶鬧得林太醫也不得消停,真是……」

  盛紘見王氏越說越不成話,低聲喝道,「少說兩句。孩子一片孝心,你還說嘴!」

  柳氏見堂內氣氛尷尬,輕聲細氣道:「如今雖還不太晚,但妹妹難得來一趟,不若就歇在家裡罷。我備了廂房,回頭就可安置了。」又轉頭對林太醫道,「還有太醫您……」

  林太醫擺手笑道:「我們這行夜裡被叫去是常事。少奶奶不必費心了……」

  這時明蘭忽開口道:「祖母如今雖穩住了,但還未醒過來。只盼太醫能多待一夜,也好叫我們安心。否則,倘若祖母夜裡又發作了,我等可如何是好……」

  王氏一皺眉,正要開口,盛紘搶先道:「正是。還請太醫多費心些。」起身拱手,竟是要行禮。林太醫忙起身回禮,他雖也有六品官級在身,但盛家滿門官宦,姻親又顯赫,他不敢托大:「不敢當,不敢當。」沉吟片刻,道,「這樣,我留下給老太太紮幾針瞧瞧,先叫僮兒回藥堂去取些藥來。」

  明蘭輕聲,「謝太醫,我叫人護送僮兒過去。」

  林太醫拱了拱手,「我去寫個方子。」柳氏早有準備,忙叫人端上筆墨。林太醫行筆如風,須臾便得,盛紘取其方子一看,大多是些溫和藥物,並無太針對之效,不由得皺眉,再看林太醫一臉四平八穩,躊躇片刻,忍下不開口。

  待僮兒拿著方子出去,林太醫又轉身進裡屋去看盛老太太。

  明蘭道:「今日夜深了,老爺太太還請儘早歇息罷。三哥哥也回去罷。」又過去握著柳氏的手,「三嫂嫂才出月子不久,可不能累著身子。」

  盛紘道:「你也歇著罷。老太太有你大嫂照看……」

  明蘭忽泣道:「我自幼蒙祖母悉心教養,恩深海重,可到底是嫁出門的,不能日夜陪護。何況大嫂嫂還要照看小侄兒,今夜便叫我陪著祖母,也算盡盡孝心罷。」

  盛紘思忖片刻,「也好。今夜你就照看老太太罷。」又掃了一眼王氏,「以後由太太服侍老太太湯藥,你盡可放心。」

  王氏臉色難看,咬了咬唇——婆婆有病,首當服侍的確該是兒媳,而不是孫媳。

  盛紘又進了裡屋,對著昏迷的盛老太太說了好一會子話,囑咐房媽媽等好好照料,絮絮叨叨沒個完結,明蘭笑道:「老爺還不去歇息,明兒不上朝嗎?」盛紘捋須而笑:「便是告假一日,也沒什麼不成的。」

  明蘭神態柔婉,孺慕之情溢於言表:「爹爹也有年紀了,有事弟子服其勞。老太太這兒有我呢,爹爹是家中的樑柱,可別累著了。」

  盛紘聽得十分悅耳,心中頗是受用,又被明蘭柔聲催了幾遍,才領了王氏等人回去。

  眼看著一眾人浩浩蕩蕩離去,明蘭緩緩收起笑容,目色冰冷,面罩寒霜,沉聲道:「房媽媽,把壽安堂裡外關嚴實了。別叫人走動打聽。」

  房媽媽低聲應。明蘭徑直走進裡屋,盯著林太醫,一字一句道:「林太醫是我們侯爺信重的,我也不繞彎子了。只問一句,老太太到底是怎麼病倒的?」

  林太醫似也等著這句話,聞言起身站著,低聲道:「夫人明鑒。老太太……的確病得蹊蹺。自下午起肚中劇痛,嘔吐,腹瀉,身子時不時抽搐。這……」他一陣遲疑。

  明蘭道,「太醫但講無妨。」

  「這不似病狀,倒似…倒似是…中毒。」

  明蘭心痛如絞,努力深吸一口氣,扶著椅子慢慢坐下:「先生可能確定?」

  「這個……」林太醫為難道,「雖有七八分把握,可也不能保准。若能搜檢老太太今日所進的吃食,又能確認幾分。」

  這時房媽媽也進了來,聽見這些話,大吃一驚。明蘭問道:「今日祖母吃了些什麼?」她在盛老太太膝下十年,熟知其習性。自打守寡,盛老太太禮佛數十年,日常作息飲食極為規律克制,從不貪食貪涼,這方面並不難查。

  房媽媽恨恨道:「我也覺著這症狀來的奇怪,老太太這麼硬朗的人呢,怎麼說不成就不成了?!」壽安堂裡外就這麼幾口人,且伙食採買幾乎都是獨立,房媽媽心裡再清楚不過, 「今日老太太只吃了早飯午飯,用得不多。如今天熱,吃食容易壞,我不叫下人吃剩下的,都倒了泔水桶,現下都還在。只是…那味道…」

  明蘭抬起一隻手,沉聲道:「祖母日常用飯,都是咱們自己弄的,這個先慢慢來。除了兩頓飯,今日祖母還吃了旁的嗎?」小廚房的幾個媽媽都是盛老太太幾十年的老陪房,身家性命都捏在盛老太太手裡,先暫緩懷疑這幫人。

  房媽媽凝神想了想,:「老太太近年愈發嗜吃甜的,聚芳齋有位經年的老師傅,做的芙蓉蓮子酥是京城一絕,老太太愛得很。偏這老師傅每月只親動手做兩次,老太太每回都叫人等著去買……」說著說著,她泛生驚懼。

  明蘭急道:「快說快說。」

  房媽媽汗水涔涔而下,「今年初,老太太說全哥兒大了,該識禮了,便叫他每日去給老爺太太請安。太太見了孫子,喜歡的不得了,便主動把這差事接過去,每回天不亮就差人等在聚芳齋門口,買熱騰騰的點心來孝敬老太太……」

 「是以,這回點心也是太太叫人送來的?」明蘭的聲音微微發顫。

  房媽媽慌神道:「好些個月了,沒見出什麼事呀!」

  明蘭呆了半晌,趕緊叫丫鬟把吃剩的點心端來。

  「的確是毒。」林太醫面色發白,「可非砒霜之類的一般毒藥。而是從銀杏芽裡提出的汁液,數十斤芽汁煉成濃濃少許,便可致人性命。」

  銀杏可食,可生芽不可食,理論上,這屬於食物中毒,是以銀針驗不出來。林太醫指著那剩下一大半點心道,「虧得如今天熱,這點心甜膩,老太太未吃下許多。倘若再多進些,便是大羅神仙也難救了。」

  明蘭顫聲發問:「可還有得救?」

 「先以藥物催吐,再紮幾針,隨後才能緩施以湯藥祛毒。」林太醫斟酌道,「可老太太到底年紀大了,身子不如年輕人壯實。未必能熬得過去……」

  明蘭緊緊捏著拳頭,額頭止不住的冷汗沁出來,忽然躬身福禮,「一切拜望太醫了!」

  儘管眼前的顧侯夫人比他女兒都小,但林太醫還是忙不迭回禮:「這是本份。」為了謹慎起見,他還主動提出去看看泔水桶裡的食物,房媽媽便叫人陪著去了。

  一步步從裡屋出來,明蘭梗著脖子站在堂中,後頭跟著已是淚流滿面的房媽媽,「…這狼心狗肺的…姑娘,咱們…可…可怎麼辦呢?」

  明蘭撐著發抖的身軀,對著翠屏柔聲微笑:「翠屏,你素來心細,這幾日勞煩你就近看著老太太,給林太醫做個幫手。」

  「六姑娘放心。我省的。」翠屏抹抹眼淚。

  這幾日如蘭又陪著文老太太去鄉下走親戚,喜鵲把大姐兒也抱了去,如蘭便放她和喜鵑幾日假,好回娘家看看。翠屏老子娘本是盛老太太的陪房,是以她必來壽安堂請安,順道見些昔日的姐妹,敘敘舊。

  誰知碰上這種事,一屋子人驟然慌了手腳,還是房媽媽鎮定,說她已不是盛府中人,出去不用對牌,叫趕緊她去侯府報信。

  見翠屏輕手輕腳的進了裡屋,明蘭轉身道:「房媽媽,請把壽安堂所有人都看起來,這裡頭的情形,絲毫不許透出去。」

  房媽媽目露恨意,沉聲道:「哪個敢,我立刻絞了她的舌頭!」說著轉身出去。

 明蘭從袖中拿出一個小小的牌子,在手心裡緩緩摩著,對小桃道:「這府裡有幾扇門,你都知道吧?」

  小桃咽了口口水,點點頭,「知道。總共五處,前大門,後大門,前門旁的側門,西邊走車馬的側門。哦,後頭池子邊的花園子,盡頭處還有一處小門。」她是鄉野出身,從小活潑愛動,眾人見她年紀小又憨傻,便由她滿府亂走,怕是盛府裡有幾處狗洞,她都清楚。

  明蘭把牌子遞出去,小桃愣愣的接過,不明所以的看著她。

  「去找屠家兄弟。」明蘭面沉如水,一字一句道,「領上府裡的侍衛,先叫開大門,從裡頭把盛府給我堵了!一個人都不許放出去!」

  小桃素來膽大憨直,挺起胸膛道:「夫人放心。我這就去。」

  待小桃出去,綠枝怔怔的流出淚來:「夫人,難道是太太……」她不敢往下說。

  明蘭站在羅漢床前,雙手撐上床几,呆呆的看著幾上陳舊的桃木念珠,旁邊放著發亮的紫檀木魚,這是老太太心愛之物,用了幾十年的。

  她緩緩將之翻過來,果見木魚底部有數道淺淺白痕——那是她七歲那年寒冬,伏在這小几上寫字,手短腳短的小人,下床時叫褥子絆了,連人帶小几摔下來。老太太嚇的面色發白,不及去看旁的,只一把抱起她,拍著哄她莫怕。

  明蘭看著小几上的白瓷茶碗,只覺得滿心憤恨,一股鬱憤之氣直欲衝出胸腔。

  意動手動,她立刻把茶碗重重摔了出去,一直撞到牆上,摔得粉粉碎,才重重吐出一口氣——「王八蛋!」



第193回

  這一夜,明蘭服侍在病榻前,擦身,催吐,甚至料理穢物,俱毫不躲讓的幫手,房媽媽在一旁含淚,林太醫瞧了,也好生感動——這般品級的誥命夫人,實是難得——讓他惴惴不安的心緒,又平了幾分。

  昨夜林太醫剛查完廚房,赫然發覺兩個形貌兇惡的彪形大漢站在壽安堂門口回話,只把他嚇的一顆老心撲撲亂跳。做他們這行,尤其混到太醫院份上的,總能碰上些權宦人家的陰私;是以每每拜藥師菩薩時,除了祈求醫術精進,藥到病除之外,總要自審戒多言多問,口風須緊,行事小心——免得遭了池魚之殃。

  換過僮兒帶來的乾淨衣裳,房媽媽有禮的請林太醫去側廂房歇息會兒,明蘭則在老太太房裡的躺椅上和衣歇了會兒;至未時初,天色猶黑,明蘭悠悠醒來,聽得屋外一陣爭執。

  「……六姑奶奶這是什麼意思?不叫進也不叫出,還敢打人…老爺要去上朝…」

  明蘭微微笑了,起身讓綠枝替自己換了身新衣,再梳了個簡單的頭,方才不慌不忙的走出去。與房媽媽爭吵的正是王氏身邊的錢媽媽,她見了明蘭,立刻道,「…哎喲,六姑奶奶,夜裡來了好些嚇人的歹人…」

  明蘭揮手作勢叫她輕聲,才道:「不必多說,我這就與你去見太太和老爺。」說著便大步踏出去,綠枝拿了個小包袱緊隨其後,錢媽媽呆了呆,連忙跟上。

  一路上,錢媽媽不停的聒噪:「…太太可是氣的不輕,原本親自要來質問姑奶奶,好歹叫我勸下了。老爺叫我來請您,說免得驚擾了老太太…」明蘭一聲不響,只徑直往前走,錢媽媽見她面色隱隱有冰霜之氣,訕訕的住了口。

  到了王氏所住的正院,明蘭叫錢媽媽留在屋外,自己走了進去,王氏一見了她,急不可耐的罵道:「你這死丫頭!發什麼瘋,居然叫人將家裡團團圍住,不許進出!稍有不肯的,居然還打人……」

  盛紘穿著官服,煩躁的在屋裡走來走去:「你究竟在想什麼?這要是傳了出去,以後我們家如何在外頭立足……」被自己女兒圍了府,真是曠古奇聞。

  明蘭竟覺一絲好笑,無論什麼時候,自家老爹最擔心的總是這個,她微笑道,「爹爹放心,我叫侍衛從裡頭將門堵住的,大門緊閉,外頭人怎會知道裡面怎樣了?」

  盛紘急中發昏,一時被繞開了思緒。

  明蘭道:「何況爹爹昨日不是說,告一日假也無妨嗎?」

  盛紘被自己的話堵住,竟忘了問其他,

  王氏站起怒道:「老爺還要上朝呢!」

  明蘭走進幾步,「爹爹不必擔憂,適才我已叫人去給爹爹告假了。說家中長輩急病,爹爹憂思如焚,在家侍候祖母。爹爹素來勤勉,從無一日告假,這若傳了出去,人家只會說爹爹侍母至孝,至純至善,於爹爹官聲大大有益。」

  盛紘擦擦腦門上剛逼出來的急汗,竟覺得女兒這話頗有理,老太太生病是真,最近又無甚要事,何不妨告它一次假,實打實的做它一回孝子呢?

  王氏見明蘭始終沒有搭理自己,更加大怒,「你把我們一家老小都關了起來,到底想做什麼!」

  盛紘緩緩摘下官帽端端正正放在桌上,「你說說看?」

  「也無甚事,不過防著有人去通風報信罷了。」明蘭依舊笑的文雅。

  盛紘皺眉道:「什麼通風報信?」

  「下毒。」明蘭斂去笑容,目光直直的看向王氏。

  王氏心頭咯噔一聲,扶著桌沿慢慢坐下。

  盛紘一頭霧水,低聲喝道:「你渾說什麼!」剛說完,忽的反應過來,大是驚駭,「你是指老太太……」明蘭點點頭。盛紘心頭大震,踉蹌坐倒,定了定神,大聲道:「你莫要胡言亂語!這府裡都是自家人,怎會……」

  明蘭朝上首的長桌指了指,綠枝立刻把手中一個小包袱放上去,輕輕解開,裡頭是一個青花白瓷蓮座碟,盛著數塊金黃清香的點心。

  王氏一見這個,頓時臉色煞白,盛紘發顫的指著碟子到:「這是老太太的…莫非…砒霜?」這是如今市面上最流通的毒藥。

 「倒不是砒霜。」明蘭道。

  王氏撫著胸口,一手抹額頭上的冷汗,鬆下肩膀隨意出口:「我就知道,明明只是……」她肅然驚覺,連忙住口。

  明蘭冷冷道:「只是什麼?太太莫非知道內情。」

  盛紘也驚瞠著妻子,王氏支吾道:「明明…明明只是病了。」

  明蘭冷冷一笑:「這點心裡的東西,雖不是砒霜,卻能致命。」她朝盛紘道,「爹,你可知白果生芽,即為有毒。」

  盛紘點點頭:「自然。這誰人不知,只那無知孩童貪食,才易中毒。」

  明蘭道:「有人將白果芽汁煉得極濃,注入這點心的餡料中。我問過房媽媽,老太太的習慣,總是先趁熱吃兩塊點心,林太醫說若真吃下兩塊,老太太如今已在閻羅殿了。天可憐見,這陣子天熱,老太太不耐甜膩,只吃了一塊,這才留下了半條命。」

  盛紘冷汗沁透了背心,襟口處已是濕了。

  「最有趣的是,昨日中午太太身邊的人去壽安堂討要剩下的點心,說是我那大侄女吵著想吃。虧得房媽媽見老太太吃的不多,萬一回頭又想吃,便留了些下來。不然,還真是天衣無縫。」明蘭盯著王氏,細查她神色變化,「下毒之人,實是心思慎密。」

 王氏心頭發慌,見面前兩父女都盯著自己,嚷嚷道:「你們瞧我作甚?!」

  明蘭道:「這點心不是太太送去的麼?孝媳給婆母買點心,當初多少人誇過太太。」

  盛紘心頭火起,也不顧女兒在面前,怒道:「快說!你到底做了什麼!」

  王氏咬牙,索性光棍一條:「只憑區區幾塊點心,就想定我的罪,可沒這麼容易。焉知不是老太太身邊的奴才起了歹心,算計老太太!」

  盛紘大罵:「蠢材,蠢材!壽安堂的人,跟老太太幾十年了,為何要下毒手!」

  王氏昂著脖子頂嘴道:「誰知道老太太是否面甜心苦,暗地裡苛待下人呢!又或者,是那什麼林太醫胡亂診斷,自己瞧不好病,就胡亂說一氣,也未可知?!」

  盛紘見她一臉胡賴,氣的說不出話來,明蘭毫不在意,微笑道:「這不妨事。可以多叫幾位太醫來瞧瞧,老太太到底是中毒,還是生病。」

  「這個不成!」盛紘急道,「此乃家醜。昨夜你發問林太醫,已是太過魯莽,倘若傳出風聲去,咱家還有何臉面可言。這會兒,豈可再叫其他人知道!」

  明蘭絲毫不奇怪父親的反應:「爹爹不必擔心,林太醫是我家侯爺信重之人,他知道的多了去了,人家口風緊著呢。至於請旁的太醫……這不是太太信不過林太醫嘛。」

  說完還攤攤手。

  盛紘氣了個仰倒,對著王氏連連跺腳:「你…你還不認錯…!」

  王氏心頭邪火亂竄,胡攪蠻纏道:「老太太年紀大了,愈發貪嘴,吃了生芽的白果,身子不好,倒拿幾塊糕餅來冤枉我!我告訴你們,要我認了,除非我死!」想了想,又驕傲的補充一句,「你們當我娘家無人了不成!」

  盛紘想到王家如今就在近側,頓時啞了嗓子。

  明蘭以袖掩口,笑得滿眼淚水:「太太怕是不知吧。這銀杏芽汁,若只少許是無大礙的,要吃生芽的白果直至昏迷不醒,至少得吃下一兩麻袋呢!不過……」

  她摁乾蓄在眼眶中的淚水,「太太倒不必尋死覓活的。若太太覺著我和老爺不公,咱們不妨上公堂,請府衙大老爺審上一審,不就成了?」

  此言一出,盛紘和王氏皆是大驚,王氏罵道:「你個死丫頭!你不要臉,盛家還要臉呢!」盛紘暴跳大吼:「你敢!」

  明蘭站在當中,漠然道:「老爺倘若不願將事鬧大,就請好好勸說太太罷;否則,我就一紙狀書遞到有司衙門去。再不然,老爺大可叫齊府內家丁,和我那些侍衛們狠狠打上一場,把證據和老太太都藏起來,叫我告無可告。」

  盛紘急得直頓足,倘若真在自己家裡打起來,叫四鄰知道,那自己是不用見人了。

  「好孩子。你要為老太太出氣,我也體諒你的用心。」他只能好聲好氣的勸說,「可都是一家骨肉,何必非要把事鬧絕呢,咱們關起門來慢慢查。」

  「一家骨肉?」明蘭眨眨眼,「爹爹不說,我倒忘了。這滿府裡,各個都是骨肉,是至親。」滴答一聲,一滴淚不知何時落到袖子上,「我和爹爹是父女骨肉,和兄姐是手足骨肉,太太和幾位嫂嫂生了盛家的骨肉,我們一家子都是骨肉——只除了老太太。」

  不知不覺間,滾燙的淚水奔湧出眼眶,明蘭重複道:「只除了老太太。她沒有親骨肉,爹爹,大哥哥,大姐姐,還有我們幾個,她一分半點血脈都沒留下。想那下毒之人,也是料定了這點。太太有娘家人出頭,老太太早跟娘家斷了干係!是呀,如今咱家勢頭正好,何必為了這點小事,就鬧翻了天呢?!」

  盛紘瞧著女兒嘴角邊明顯的譏諷之意,太陽穴猛的抽搐幾下,伸手一耳光便甩過去,明蘭生生受下這一掌,臉頰上火辣辣的一片,疼的她只抽冷氣,卻依舊不依不饒,她撫臉冷笑道:「老爺,我昨夜調派人手把府裡堵了個嚴實,你當是為何?!」

  盛紘收起手掌,森然道:「你一意孤行,可要想好後果!」

  「我早就想明白了。」明蘭滿腔悲憤,「按著父親素來息事寧人的性子,為了幾家人的臉面,這事必然又會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旁的事,我依了老爺也未嘗不可,可此事斷斷不可!」

  盛紘冷笑連連:「看不出,我倒生了個能耐的女兒,如此忤逆生父。我也沒你這個女兒!」

  明蘭抑制不住眼淚往外流,「我知道。過了這回,父親興許再不願認我,大哥哥與我生了嫌隙,大姐姐再不理我,更別說大嫂嫂和五姐姐。便是侯爺,怕也會怪我不懂事。我是將所有人都得罪乾淨了。將來再無娘家可依靠,我今日說句明白話罷——」

  她狠起心腸,嘶著嗓子道,「為了給祖母討回公道。我父親,兄弟,姊妹,乃至如今富貴尊榮的安逸日子,都可以不要!」

  說出這句話,就什麼都豁出去了,明蘭傲然道:「此事只兩條路。要嘛,太太把事情都交代了;要嘛,我去順天府尹擊鼓鳴冤!老爺看著辦罷。」

  盛紘氣得渾身發抖,手腳冰涼,瞪著女兒的目光憤憤不已,可事已至此,只能退而求其次,他轉頭去瞪王氏,「到了這個田地,我也顧不得臉面了。你若還強嘴,我只得休書一封,大不了得罪王家,從此不再往來就是。」此事若能捂住還好,可一旦鬧將出來,立時就是大事;小則受貶,大則丟官,甚至吃上官司。

  王氏也被嚇住了。

  這十幾年的印象中,明蘭從來都是小聰明,小乖巧,知情識趣,懂得見好就收,從不與人為難;可今日她卻如瘋了般,咬死了不肯放手,還敢跟生父作對,說這麼狂悖的話。她抖著手指道,「你敢…竟敢忤逆尊長…」

  「待這回事了了,太太儘管去告我忤逆。」明蘭淡淡道,「倘若那會兒太太還無恙的話。」

  王氏噎住了,轉頭去看盛紘,目露祈求道,「老爺……」

  盛紘懶得理她,指著明蘭身後的綠枝道:「去取筆墨來,我立刻就寫休書。」

  王氏傻了眼,捂臉大哭:「我怎麼命這麼苦,在盛家門裡熬了這麼久……」

  盛紘轉頭冷笑道:「你這蠢婦!也不看看現下情形如何。有太醫給老太太的診斷,有這下了毒的糕餅,這糕餅又是你買來的——有這三樣,這丫頭早攥住了你的性命。」

  人證物證俱全,外加她們婆媳不和外人知道的也不少,恰構成一條完整的證據鏈,若真鬧到公堂上,王氏是鐵板釘釘的死路一條,自己趕緊跟她做了切割才是正理。

  他再補上一句,「你害婆母性命,說破了天,我也休得了你!」

  王氏呆,暫時停住了哭,這時旁邊一聲輕叫傳來——「太太!」

  眾人轉頭,只見劉昆家的掀起側屋的竹簾,低頭走進來,輕輕跪在王氏跟前,「太太,事到如今。您就別倔了,再不說實話,柏哥兒和兩個姐兒,都得叫連累了!」

  她抬起頭,盯著王氏:「您若有個好歹,兩個姐兒將來如何在夫家立足,還有大少爺,如今他可仕途正好呀!」

  王氏悚然打了個寒顫,倘若自己被休了,兩個女兒可怎麼做人,還有兒子……

  明蘭看著劉昆家的,輕輕冷笑:「我倒忘了你劉媽媽,如此要事,怎麼少得了你。」

  劉昆家的跪著轉向明蘭:「當年老太太吩咐不許康家姨太太再上門,我做奴婢的雖不敢置喙,可也覺著極對。我原是王家來的,可今日也要說一句,如今姨太太是愈來愈不成樣子了。偏我們太太耳根子軟,受不得攛掇,容易做錯事。我也時常勸說太太,別再與姨太太來往了,可太太念著姐妹情分,總不肯聽,每每和姨太太說話,總打發我出去。」

  「這麼說,劉媽媽是全不知情了?」明蘭站的腿發軟,緩緩走到椅邊坐下。

  劉昆家的道:「雖不知情。可適才聽了姑奶奶的話,我也能猜個七八。」她抬頭看明蘭,「姑奶奶不也是心存疑惑,才一個勁的叫太太說實話麼?否則,憑著太醫的說法和這碟子點心,姑奶奶昨夜就該發作起來,如今已和老爺商議如何處罰太太了。」

  明蘭生出幾分敬佩:「王家老夫人把你送過來,真是用心良苦。」

  劉昆家的又磕了個頭,恭恭敬敬道:「適才姑奶奶說的什麼銀杏芽汁,什麼提煉濃了,我是一概不知。我自小服侍太太,太太的性子我再清楚不過,她雖性急了些,可卻是個老實人,哪裡想得到這種陰毒算計人的法子。」

  盛紘見女兒態度緩和許多,也不急著寫休書了,氣呼呼的坐著。聞聽此言,不由得點頭,自家婆娘連字都不識,就算知道銀杏芽有毒,又怎麼知道芽汁是可以提煉成濃汁的。這得是認字會看書的人才會能想到高端技術——他心頭一動,聯繫劉昆家的話,已想到一人。

  劉昆家的又轉回去,握著王氏的手,柔聲勸慰:「太太,您就說了罷。不為著旁人,也得為著幾個哥兒姐兒呀。」

  王氏終忍不住,哭道:「是…是我那姐姐…她,她說,我叫老太太治得死死的,動輒斥責處罰,如今連兒媳婦也能踩到我臉上了,實是活得窩囊。偏…偏老太太身子硬朗,我不知得熬到猴年馬月,所以,所以…」

  「所以你們姐妹就合夥要毒死老太太?!」盛紘也怒了。

  「不是不是!」王氏連忙擺手,哭的更大聲了,「…她說,只要叫老太太身子虛弱些,三不五時的纏綿病榻,沒力氣管這管那,那家裡還不是我做主了嗎…」

  「糊塗糊塗!」盛紘懊惱的罵道,適才和女兒對罵,氣急攻心,也沒時間想這麼多,總以為事有旁的蹊蹺,沒想到真是王氏起了歹念。

  王氏哭的愈發厲害:「姐姐說那點心沒什麼大事的。昨夜那太醫不也說老太太情形穩住了麼?我怎麼知道……」

  劉昆家的道:「太太你好糊塗!你也不想想,全哥兒養在老太太處,倘若老太太一時起意,掰了一塊點心叫小孩子嘗嘗,那豈非糟糕?!」

  王氏驟然醒悟,掛著滿臉涕淚:「…天哪…她怎麼敢?」

  「那是太太的孫子,又不是姨太太的?她哪裡會放在心上。就算全哥兒出了事,難道太太還能去與她對質不成?只有姨太太拿捏您的份。」劉昆家的連連搖頭。

  盛紘還想到更深一層——待老太太亡故後,王氏全面執掌盛府內事,而康姨媽拿捏著這把柄,時不時要脅一番,不論是人,是錢,怕王氏什麼都得答應了。

  他切齒怒道:「這賤婦!我待康家不薄,她居然敢這般算計我家!」

  王氏抱著劉昆家的胳膊大哭,盛紘拍腿大怒,綠枝已端來了筆墨另一壺新茶,明蘭站起身來,在屋裡緩緩踱步,思量著:康家庶女入了王府為妾,王家又回來了,正直強勢的長孫長柏還沒回來,自己又和顧廷燁吵翻了(康姨媽這麼認為)——還有比此時更好的時機嗎?

  白果芽汁本非砒霜類毒,銀針驗不出來。只消老太太咽了氣,屍身僵硬,如手腳抽搐,腹瀉,嘔吐等症狀俱無從可查。到時候,她和王氏把持諸事,把剩下搜乾淨然後毀了,哪怕自己再懷疑,也是死無對證。就算出了什麼岔子,所有疑點都落在王氏頭上,康姨媽只要一口咬死,自可撇的乾淨。明蘭心頭冷笑:好歹毒涼薄的婦人!

  過了片刻,外頭一陣吵擾聲傳來,眾人轉頭去看,只見一個面貌猙獰的漢子把個披頭散髮的婆子一把推了進來,自己立在門廊上,後頭跟進的是小桃,她進門就叫道:「夫人,錢媽媽適才偷偷給小廝塞錢,叫他鑽狗洞溜出去呢!」

  明蘭朝那大漢微微點頭:「屠二爺,辛苦了。」

  王氏一見屠虎那可怖的相貌,已是抖的厲害;盛紘還好,他知道自家那位女婿有不少江湖中人替他看家護院,這屠家兄弟便是其中兩個領頭。

  他沖地上跪著的錢媽媽道:「你要出去作甚?」

  錢媽媽滿臉泥痕,哭天搶地:「老爺,我冤枉呀!我家中有急事,這才叫人回去呀!」

  盛紘道:「你家中何事?」

  「…我那八十老娘病了…」錢媽媽嚎啕大哭。

  小桃立刻指出錯誤:「你老娘不是早沒了麼!那年我還送過份子錢呢。」

  「是…是我乾娘,她身子不好…」錢媽媽繼續狡辯。

  綠枝連忙道:「適才我去拿筆墨,見她不住往屋裡張望偷聽呢。」事實上,王氏屋裡的媳婦婆子都有這個習慣,她本也沒在意,但別人沒要出去報信。

  盛紘大怒:「你這狗奴才!還不說實話!」

  錢媽媽趴在地上,只又哭又嚎的說自己冤枉。

  盛紘一時也問不出來,又擔心此事外泄,不敢叫家丁來施板子。

  明蘭皺眉:「我可沒這許多功夫。」她朝門外微一頷首,「有勞屠二爺了。」

  屠虎豪氣的笑道:「這有何難。」

  他大步邁進屋裡,從腰間扯下一塊汗巾,一捏錢媽媽的下顎,塞進她嘴裡,然後左膝頂住她的背脊,左手扣住她的肩,右手捏她一掌,不知他手上如何使力,只聽一聲沉沉的骨頭碎裂聲,錢媽媽發出殺豬般的叫聲,只是被堵住了嘴,叫不大聲。

  眾人去看,只見她右手小指彎曲成奇怪的樣子,指根往後壓,幾乎貼著手背,指尖卻往外彎成九十多度。王氏死死盯著那指頭,嚇的簌簌發抖,魂不守舍如癡呆,劉昆家的也臉色不好看,盛紘沉著面龐,一語不發。

  錢媽媽疼的臉色紫紅,眼白翻起,半昏厥過去,小桃趕緊把綠枝剛端來的茶倒出一碗,噗得潑在錢媽媽臉上——雖然電視裡大多用冷水或冰水潑醒犯人,但事實證明,熱茶水效果也很好。錢媽媽悠悠醒轉,眼前就是屠虎那張鬼哭狼嚎的臉。

  只聽這男人陰森森道:「再有半句胡說,咱們就再來一回。反正你有十根手指。」錢媽媽嚇的幾欲死過去,連忙點頭。

  屠虎鬆開手臂,抽走那塊汗巾,然後退出去,再度立到門外廊下——到底看在這是顧侯夫人娘家的份上,他沒下狠手,也沒見血,不然大約還得嚇昏幾個。

  明蘭冷漠的盯著錢媽媽:「說罷。」

  這回錢媽媽是竹筒倒豆子了,她捂著手指,哆哆嗦嗦全說了:「…康姨太太給了我銀子,叫我把府裡的事跟她說。昨日她又給了好些,叫我盯緊了,待老太太病倒後,但半點風吹草動,立刻去報她…」

  明蘭笑了笑,轉頭道:「爹爹,現下你知道我為何要封府了罷。」

  盛紘氣的不行。倘若昨夜明蘭沒有假作一番,先哄走了眾人再細細查探,而是當場發作起來,那麼自家的內賊已通了外鬼了。

  明蘭叫屠虎將錢媽媽拖了下去,看著漸漸發藍發亮的天色,自言自語道,「就叫康姨媽以為家裡風平浪靜罷。」——這個時候正好。

  她轉頭對劉昆家的道:「劉媽媽,快快起來,這回怕是要辛苦你了。」

  劉昆家的站起身,硬著頭皮道:「請六姑奶奶吩咐。」

  明蘭分外和顏悅色:「這麼多年,你時常勸著太太別犯糊塗,我就知你是個好的。如今出了這麼大的事,太太也叫連累的不輕,只能煩勞你去趟康家,去把姨太太請來,到時候咱們坐下來好好說道,興許事情就清楚了呢。」

  劉昆家的糊塗:「去請姨太太?」這會兒六姑奶奶活剝了康姨媽的心都有,還請什麼呀。

  明蘭點點頭:「你要作出神色慌張的樣子,只說老太太掙扎了一夜,如今終於不好了。太太膽子小,也害怕了一夜,這不,天一亮就來請姨太太過來。請她好歹幫親妹妹壯個膽,出個主意,幫把手什麼的。」

  劉昆家的明白了,心頭發冷道:「這…姨太太肯來嗎…?」

  明蘭深意的笑了笑:「她為甚不肯來?倘她問起太太是否通知了幾位姑奶奶,你就說,最先就報給她聽了。幾位姑奶奶有夫家,待天色大亮再去請。」

  劉昆家的細細一咀嚼就明白了,姨媽的確會來的。

  錢媽媽沒去報信,說明一切正常,自己再裝模作樣一番,康姨媽自會以為王氏見出了人命,如今怕的半死,正需要她;她也需要來探聽消息,順帶收拾掉一些證據。

  劉昆家的心中暗歎這六小姐好生厲害;只能低聲應了。

  「劉媽媽,」明蘭緩緩道「你是知道我和老太太情分的。倘若這回我不能朝正主討回這個公道,那我只好找旁人撒氣洩憤了。聽說九兒如今嫁的很好,劉媽媽的幾個兒子也是大有前程。所以……」她微笑著攏了攏鬢髮,「做的像些,別露了馬腳。」

  劉昆家的徹骨寒冷,跪下磕了一個頭,道:「奴婢定把姨太太請了來!」

  待劉昆家的也出去了,綠枝攙起嚇的半死不活的王氏回了裡屋,盛紘才皺眉道:「何必誆人?直接去與康家理論就是了。」

  「倘若事情屬實,一切證據落實。康家…哦不,王家肯把康姨媽交出來,任我們發落?到時候,難道我們領著家丁打上門去,還是真的告到衙門去,求個明正典刑?」

  明蘭親手倒了碗茶,奉到父親面前,「把人捏在我們手心裡,要殺要刮,還是毒酒白綾,自可我們說了算,諒王家也不敢去告。」她放低聲音,「爹爹,若是可以,我也不願毀了大哥哥的前程,毀了盛家的臉面。」

 盛紘大駭:「你要康王氏的命?!」

  明蘭道:「爹爹放心,我不會給爹爹惹麻煩的,我會把人提到外頭去殺。」

  盛紘捧著茶碗,半天反應不過來。

  十幾年來乖巧可愛的小女兒,怎麼忽然變成了個母夜叉,不但忤逆生父,威逼嫡母,用刑,誆人,眉頭都不皺一下,這會兒還口口聲聲要殺人!

  他喃喃道:「你生母早逝,墨蘭要劃破你的臉,親事一波三折,許許多多不容易,你是多麼顧全大局,從不計較什麼。為何如今……」

  明蘭低低苦笑:「是呀。這是為何?」

  說完這話,她就轉身出去了,「……爹爹歇息會兒罷,女兒去再去看看老太太。」

  盛紘看著小女兒單薄的背影,忽然發覺,他從來沒認識過這孩子。

  ……

  小桃扶著明蘭,鼻腔濃濃帶著哭:「夫人,我們真的能為老太太報仇麼?」

  明蘭疲憊道:「你記住一句話。這世上人與人之間,往往是看誰比誰豁得出去。爹爹,太太,還有王家,康家,他們誰都不敢真豁出去,可是我敢!」

  頓了頓,她輕輕道:「不為至親至愛之人報仇,有時不是不能,而是不願。怕這怕那,不過是顧忌太多,這也捨不得,那也舍不了。」

  小桃抬頭道:「夫人,那你都捨下了嗎?」

  明蘭神色很奇特,回了一句:「若是沒有祖母,我又有什麼可以舍的。」這個肉身原本不是她的,就不用感謝盛紘和衛姨娘的生育之恩了吧。

  進到裡屋,明蘭道:「我和祖母說會子話。」

  房媽媽看了看明蘭側臉上的紅腫,含淚領著眾人退了出去。

  不過短短半日,盛老太太瘦了足足一圈,皮膚乾澀皺褶,焦黃枯瘦,依舊昏睡不醒,但已止住了嘔吐和腹瀉。明蘭坐在床邊,把頭慢慢貼到老太太胳膊上,就像小時候那樣

  她心裡默念——謝謝你。在我最彷徨無依的時候,養育我,保護我,教我長大,讓我有勇氣面對這個討厭的地方。

  她一直是個很會裝。

  裝作無所謂,裝作絲毫無懼,其實她心底怕的要命,這個純然陌生的世界中,倘若沒有這個老人的關懷和溫暖,那她會是什麼樣?盛老太太像一塊堅固的磐石,穩穩立在她身後,讓她依靠,無論何時何地,發生什麼事,她永遠都記得,自己回頭時,有一座安全的避風港。

  「我絕不放過她們。」她輕輕道,「您不該這樣死。」老太太應該活到一百多歲,兒孫都孝敬她,愛她,然後,在睡夢中安然離世。

  「您孤苦半生,沒有骨肉,沒有家,所以她們欺負你。放心,你還有我。」她忽哀哀的哭起來:「便是眾叛親離也罷,就當我白來這世上走一遭吧。」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8-26 09:47 PM

第194回

  明蘭挨著老太太靜坐了半響,林太醫才皺著眉頭進屋來明蘭側身拭乾眼角才轉頭道:「太醫煩勞了不若再歇息會兒。」

  林太醫適才在廂房睡了個把時辰,精神振了許多,他對著明蘭拱手道:「夫人客氣了。老太太尚未醒轉,老朽也睡不踏實。」他見明蘭面上憂色甚濃勸慰道,「夫人寬些心昨夜我施針後,老太太的脈象已見平穩。」

  明蘭道:「終歸早些醒來才好。」她對醫理所知不多卻也知這麼長時間昏睡十分不妥。

  林太醫道:「這倒是。醒轉來,方能好好診治,吃藥敷灸也便利許多。」

  兩人又說了幾句,房媽媽拖著明蘭去用早膳,懨懨的吃了半碗紫米粥,又咬了幾口清香撲鼻的火腿絲荷葉燒賣,明蘭就落了箸。此時天光已然大亮,綠枝疾步從外頭進來,面帶喜色道:「夫人,人都來了。」劉昆家的低著頭,跟在她後頭,明蘭嘉褒道:「劉媽媽辛苦了。」

  劉昆家的面色有些白,眼見四下無旁人,低聲道:「康姨太太獨個兒往太太屋裡去了。她領來的人已叫扣住了,小桃姑娘正看著呢。」

  明蘭道:「來的那幾個,怕都是姨媽的心腹吧。」

  劉昆家的抬頭,目中一閃佩服,道:「夫人所料不錯,統共跟來了四個婆子媳婦,門房處還有六個家丁。這四個中,兩個媳婦子原是姨太太的貼身丫頭來的,兩個是她信得過的管事婆子。不過……」王家兩姐妹整日混在一道的好處,不單是康姨媽熟知盛家事務,王氏身邊的人也對康家知之甚清。

  明蘭問道:「有何不妥,媽媽快請講。」

  到了這般田地,倘若康姨媽不倒,將她誆來的自己也吃不著好果子,劉昆家的道:「有一位祁媽媽,她原是姨太太的乳母,王家叫陪房過去的。」

  明蘭眉頭一挑:「她今日不曾來?」

  劉昆家的點點頭,補充一句道:「祁媽媽年紀大了,始終是姨太太最最貼心的。」言下之意,康姨媽若要做些隱秘之事,就算旁人不知,祁媽媽定然知道,她又道,「不過,祁媽媽素來小心謹慎的很,怕不好誆騙出來。」

  明蘭站起身,在屋裡踱了幾步,忽俯身到劉昆家的耳旁低語了幾句,劉昆家的心頭一驚,愕然道:「正是,兩個都是……這,夫人怎麼知道?」明蘭低頭思忖了會兒,又在劉昆家的耳邊輕聲吩咐一陣。

  劉昆家的愣了下:「夫人,為何你不……」忽的住口,她本心思機靈,又辦差多年,一轉念間,立刻明白了。

  明蘭微笑道:「劉媽媽是聰明人,替我辦成了這事,我定然重重有謝。」

  劉昆家的額頭冒汗,一咬牙道:「我這就去。」

  明蘭搖了搖手,笑道:「也不必這麼急。媽媽先去用些吃食,歇口氣,回頭我請屠大爺與你一道去,只消媽媽出個面,旁的事都不用操心。」

  劉昆家的應聲下去,明蘭又叫人去請屠大。

  屠龍今年四十出頭,身形矮壯,面相富態,與兇神惡煞的屠虎實天差地別,可為人卻極穩重能幹,明蘭如此這般吩咐了一陣,他呵呵笑道:「夫人放心,這有什麼難的。」

  明蘭歎道:「請屠爺這般人物行此小伎,實是出於無奈。」

  屠龍正色道:「夫人說的什麼話。侯爺從死人堆裡把我們兄弟扒出來,如今我們哥倆有妻兒,有家業,能過上富足安耽日子,全仰仗侯爺大恩。夫人只管安心坐著,瞧好吧。」

  目送屠龍離去,明蘭放下半顆心,這才領著綠枝緩步往王氏院落走去。

  往年夏日清晨的盛府總是熱鬧的,採買上的已從外頭買回新鮮的蔬果魚肉,幾處廚房上空飄著清淡嫋然的炊煙,然後丫鬟們就會或提或捧大大小小的食盒籠子往各主子處送早飯。粗使婆子們已然灑掃完園子,說笑著往下人廚房裡領吃食,自己也眯著眼睛被丹橘拖下床。

  可今日,一路上冷冷清清,不見半個僕婦。下人們都乖覺的很,見各處大門都叫堵住了,侯府來的護衛下手無情,老爺身邊的來福大管事又來傳話,說一概不許妄動,加上盛老太太驟病,人人心頭都各有嘀咕,只不敢出頭來探問。

  剛到正院,只見幾個丫鬟縮頭縮腦的聚在門口,她們一看明蘭來了,都肅然而立,不敢說話,王氏身邊的一個大丫鬟輕聲稟道:「姑奶奶來了。適才姨太太也來了,太太叫我等出來待著,說她們有話要說。」

  明蘭道:「你們是聰明的,太太叫你們等在外頭,自有用意。別學那不安分的,湊過去聽主子說話,反害了自己。」

  幾個丫鬟都忙不迭的點頭,然後紛紛讓開路。她們只聽說錢媽媽叫打的半死不活,緣故就是偷聽老爺太太說話。

  明蘭接著往裡走,繞過短短的一條回廊,離正屋尚幾步之遙,就聽見屋裡傳出激烈的爭吵叫罵聲——「…你說什麼,居然是真的?!我是你親妹子呀,你這般害我…!」

  明蘭微微一笑,腳下不停,徑直往裡走,在門側的站住,稍斜身子往裡看去,只見王氏氣的滿面漲紫,扯著康姨媽的領子直嚷嚷,康姨媽卻笑嘻嘻的去掰她的手,「妹妹慌什麼。姐姐這還不是為你著想嘛。那老虔婆總也不肯死,壓在妹妹頭上,妹妹何時能出頭?」

  王氏額頭上青筋暴起,歇斯底里道:「姐姐的心肝可是黑的?那到底是一條人命呀!老太太千不是萬不是,怎能謀人性命?!」

  康姨媽用力甩開她的手:「這會兒你倒來裝孝順了,既如此,當初你何必答應?」

  「我不過想叫她病上一場!以後就好好教養全哥兒,不也能安享天倫嗎!」

  「下什麼藥不是害人?」康姨媽冷冷道,「你還是趕緊把事情捂住了,待那老虔婆咽了氣,人不知鬼不覺,以後這府裡誰還敢給你臉色看?!」

  王氏喘著粗氣道:「……還有我那全哥兒,你明明知道他也在老太太身邊,倘若那點心他也吃了,你想害死我孫子嗎?」

  康姨媽道:「你不是說老太太怕全哥兒不肯吃飯,不叫他吃點心嗎?」

  王氏眼睛發直:「這事哪有保准的,你下了這麼厲害的東西,倘若哥兒吃了呢?」

  康姨媽笑的左搖右扭,邊攙王氏邊哄道:「哎喲,就算是姐姐的不是了,沒想替孩子周到。全哥兒不是沒事嘛。由此見得,老天爺也保佑妹妹呢!」

  王氏咬牙切齒:「原來你是存心的!好好好,我算是認識你了……」

  康姨媽見王氏目含恨色,當下把臉色一冷,語帶威脅道:「你對婆母居心不良已久,如今就少跟我裝模作樣罷?!如今事已至此,難不成你還想把事情鬧出來?!我告訴你,別自討苦吃,我大可撇的一乾二淨,你可跑不了!」

王氏氣呼呼的瞪了她半響,頹然坐倒在椅子上:「……現下誰也跑不了了。」

  康姨媽心中大奇:「什麼意思?」

  「——意思就是說,你既落到了我手裡,也別想撇乾淨了。」明蘭笑吟吟的站在門口。

  一見了她,王氏猶如兔子般的跳起來,顫顫站在桌邊,不住的往門外眺望,就怕明蘭背後再跳出那個兇惡的漢子來。

  康姨媽陰沉了臉:「你來做什麼?」

  明蘭驚奇道:「這是我娘家,我祖母重病,我為何不能來?」

  康姨媽心中暗氣,轉頭對王氏道:「也不管教管教你閨女,有這般跟長輩說話的麼?」

  王氏心想,你別忙著擺譜,待會兒別脫層皮就很好了;她把頭一別,索性不說話。

  康姨媽只好轉回頭,瞪著明蘭道:「我與你母親有話說,忙得很,你先出去。」

  明蘭笑笑道:「我也忙得很,只跟姨媽說兩件事就成。」她把笑容一斂,「第一,姨媽果然學識淵博,博覽群書,那白果芽汁真是用的極妙。」

  康姨媽臉色一變,陰陰道:「你說什麼,我全然不知。」

  明蘭不理她,接著道:「第二,太太已把一切都說了。」

  屋內氣氛冷了下來,康姨媽轉頭去看王氏,只見她懊喪著點點頭,康姨媽心中轉了無數念頭,隨即裝出笑臉道:「這孩子說的什麼,真把我鬧糊塗了。」

  明蘭點點頭道:「姨媽糊塗不要緊,回頭待審問後,就什麼都清楚了。」

  「審問什麼?難道你敢審我?」康姨媽傲然而笑。

  王氏嗤笑,語氣頗有幾分幸災樂禍:「你以為你今日還出得了盛家的大門?」

  康姨媽臉色大變,不敢置信的瞪著明蘭:「……你敢?」不會吧?

  明蘭笑了笑,轉頭對外道:「人都來了麼?叫進來罷。」

  等在門外的綠枝高聲應道:「是,我這就去叫。」

  片刻後,只見前頭兩個婆子先踏進屋來,後頭跟著兩個侍衛打扮的人,手上拖著個半昏厥的人進來,把人重重往地上一扔,兩個侍衛恭敬的退了出去。

  康姨媽心跳劇烈,凝神去看,只見那人緩緩抬起頭來,赫然便是錢媽媽。

  錢媽媽揮著兩隻血肉模糊的手,哭叫道:「太太,姑奶奶,饒了我罷,我,我什麼都說了呀!」她一見康姨媽在旁,連忙指著她道:「都是姨太太,是她!她對我說,太太有眼無珠,不會用人,只信劉昆家的,叫我不得重用。她許我銀子,又許我買賣,叫我把太太身邊的事,哪怕是針頭線腦也告訴她!」

  說著,她連連磕頭,滿臉不是血就是鼻涕眼淚,「太太,是我豬油糊了心,眼紅劉昆家的。您念在我這些年來的服侍,就饒我一條賤命罷!」

  王氏氣的渾身發抖,指著錢媽媽道:「你這賤婢,我居然養了你這麼條白眼狼!」

  明蘭揮揮手,叫侍衛將錢媽媽拖走,才轉回頭來,輕輕道:「姨母說我敢不敢呢?」

  看著地上殘留的血跡,康姨媽的身子也開始輕顫了。

  「這是我姨媽,兩位嬤嬤收下輕著些喲。」明蘭吩咐。

  那兩個婆子齊聲應了,兩人上前一步,一左一右挾住了康姨媽,動作十分嫺熟,康姨媽立刻動彈不得。

  她們原是先帝四王府的罪奴,平日裡替王府裡的掌刑嬤嬤做做幫手,後來逆王謀反,事發後自盡,全府獲罪,她們這些小魚小蝦也沒逃了。

  她們這種人,無兒無女,又沒什麼品級,被押了一年多,又病又弱,誰知一道聖旨賜給了新貴大將。因為她們來歷敏感,平常也沒什麼人理睬,虧得新夫人厚道,給她們請大夫瞧病,好吃好喝養好了,又給撥了些差事,教那些新進府的小子丫頭們規矩。她們還順道認了幾個乾兒子乾女兒,想著能如此到老,也是福氣。

  此回夫人領著她們來盛府,這等內宅陰私,她們在王府見多了的,當下就抱定了不問,不說,不聽,好好辦差,不但報了顧侯夫人一番恩情,以後日子能更好過些。

  康姨媽兩邊挾住,也不知那兩個婆子如何拿捏,只覺雙臂酸軟,掙扎也使不出勁來,只能奮力的左右扭動身子,兩個婆子反向把她胳膊一拗,肘部頓時傳來鑽心劇痛。康姨媽哎喲痛呼出聲,疼的幾乎淌淚。抬頭正見明蘭嘴角一絲冷笑,她憤而朝王氏大叫:「妹子,好歹我是你親姐姐,你就由得這死丫頭這麼折磨欺侮我?」

  王氏站在椅子旁,木木的:「大哥別說二哥,姐姐也別說妹妹了。」剛才還想著抵賴到底,讓自己背黑鍋呢,這會兒她倒想起姊妹之情了。

  明蘭忍不住想笑,很少聽王氏說出這麼押韻又含意豐富的話。

  康姨媽還待大叫,一個婆子迅速伸手在她下顎捏了下,康姨媽悶悶呼痛一聲,下巴立刻脫了臼,她半張著嘴,嘶啞著叫不出來。

  目送兩個婆子將康姨媽押走,明蘭轉頭道:「爹爹哪兒去了?」

  王氏扶著椅子緩緩坐下:「老爺氣的很,回書房去了。」事實上,盛紘狠狠訓斥了她一頓,直言此事若不能善了,他必定休妻。

  「再過會兒,我就叫堵著大門的侍衛撤了。」明蘭道。

  王氏驚道:「為什麼要撤了?」

  「該買菜做飯了呀。」

  王氏被堵得腸子都麻了:「不,不是說,怕人走漏了風聲嗎?」

  明蘭笑道:「該拿的人我已拿到了。還有幾個應也差不多了。家裡老關著門,無人進出,與往常情形迥異,四鄰瞧了豈不生疑?」

  王氏想想也是,不由得默然。

  明蘭走近她幾步,緩聲道:「太太,這門禁一開,老太太病了的消息,還有康姨媽在我們府上的消息,總是要流出去的。」

  王氏愣愣的,不甚明白。

  明蘭放低聲音:「王家老夫人若早知道了,那會兒康姨媽還沒被審出來,那這檔子事只能落在太太一人身上了。若晚些知道,我已查了個一清二楚,太太就能脫去一半干係。」

  王氏心頭一陣害怕,她知道明蘭的意思了:「我……我過幾日再告訴王家罷。」

  明蘭笑了:「康家主母一夜不歸,總會叫人知道的。太太只瞞住這一日就成了,再說……」她笑了笑,「也用不著這麼久。」

  後半句話裡的意思,再想想適才遍體鱗傷的錢媽媽,叫王氏心頭打了個寒顫。

  明蘭又道:「既如此,怎樣約束下人簡省口舌,就要看太太的本事了。」

  從她派侍衛封門到現在,不過半夜加一個清晨,府中下人們猶自不知何事發生。從長遠來看,一旦傳出流言流語,頭一個倒楣的定是王氏,第二個就是盛紘,接著才是正在官場的長柏,和幾個出嫁的女兒,哦,即將踏入官場的長楓怕也少不了。

  王氏也想到了這點,思量了片刻,有氣無力道:「就說家裡遭了賊,是裡外勾結,不但失了貴重物件,還驚病了老太太,這才請姑奶奶幫著查找失物呢。」

  明蘭表示滿意:「這樣說很好。」家裡出了內賊,的確不是光彩事,如此要求下人集體封口,不許議論,也不算十分突兀。

  「那……內賊是誰呢?如今人都撤了,總得有個說法呀。」王氏如學生見了師長般,詢問的十分客氣——她如今怕明蘭的很。

  「當然是錢媽媽。」明蘭不假思索,「不但竊取財物,還偷聽主子說話。正好一併發落了。」

  說起錢媽媽,王氏疑了下,小心的看著明蘭:「這老貨的確該殺,可…到底在府裡幾十年了,不如…饒她一條性命?罰她苦役罷。」總歸朝夕相伴了幾十年,她見錢媽媽和劉昆家的兩個,比見兒女和丈夫的時間都多,真要人死,她又心軟。

  明蘭正要走出去,聞言就停步在門口,轉頭來看王氏,臉上露出很怪異的神情。

  王氏被她看的渾身發毛,訕訕道:「若你覺著不妥,就當我沒說。」

  明蘭靜靜盯著她,緩緩道:「小時候我曾問老太太,太太心胸狹窄,又自私糊塗,您當初幹嘛挑她做兒媳?老太太說,太太縱有千般不是,卻有一個好處。她是個心軟的,沒那歹毒陰狠的肚腸,縱是給她把刀子,她也想不到取人性命上去。」

  後面半句還有,當年的事,王氏想反正衛姨娘結實好生養,就讓林姨娘興風作浪,衛姨娘吃了苦頭,或沒保住孩子,將來兩人必然鬥成死敵,她好從中取利。

  待衛姨娘真死了,王氏也稍稍內疚了一陣(她認為自己責任極小),每回盛府去廟裡捐長明燈,她總也老實的給衛姨娘多出一筆銀子。

  「老太太還說,只可惜太太性子輕信,容易叫人攛掇。有康姨媽這種心地邪惡之人在旁,她總也不放心。將來太太明白了,不和康姨媽來往了,她就放手都交給你,也叫太太擺擺做婆婆的款兒,一家人舒舒坦坦過日子。」

  說完這話,明蘭心頭一陣酸澀,眼眶發熱,難過的搖搖頭,走了出去。

  王氏怔怔的坐在那裡,心亂如麻。她怎麼會落到這個地步?

  小時候住在小鎮上,雖非大富大貴,但叔叔嬸嬸待自己如珠似寶,便要天上的星星,叔叔也裝模作樣的去搬梯子,逗的自己哈哈大笑。冬天夜裡她怕寒,嬸嬸怕湯婆子燙著她,每夜把她的小手小腳捂在自己胸腹上睡。

  直到十歲出頭,父母才接了自己回家。家裡那麼氣派,來往的客人非富則貴,還有個幾乎不認識的姐姐,那麼美麗,氣質那麼高貴,學識又淵博,她不禁自慚形穢。

  其實她一直很想念那個山清水秀的小鎮,還有疼愛自己的叔叔嬸嬸,爹娘也很疼自己,但總是很忙。身邊的媽媽對她說:「你叔嬸只是買賣人,你爹是皇上器重的大臣,你娘是是能進出皇宮的誥命夫人。你是要回下九流做商戶人家的姐兒呢,還是做官宦高門的千金?」

  從那時起,她努力端起架子,學著姐姐的樣子,決心做個讓人人高看的大家閨秀。

  這兩年也不知怎麼了。劉昆家的勸,華蘭勸,兒子兒媳勸,那些好好的話,自己一句也聽不入耳,反倒是康姨媽說些不三不四酸不溜秋的,自己卻愛聽的很。

  漸漸的,她滿肚子都是怨氣,越來越覺得全天人都對不住自己,時時想著要找人出氣,就跟入了魔似的。

  想起和善慈愛的叔叔嬸嬸,那麼好的人,若叫他們知道自己現在變成這樣,該有多麼傷心呀;她還可以去找女兒傾訴求助,可若叫她知道母親做出這種事,華蘭會用什麼眼光來看自己?還有長柏……她有什麼臉去見兒子呀。

  怎麼就落到這個田地呢?王氏悲從中來,伏在桌上放聲痛哭。



第195回

  盛府占地雖不足百畝,然人口更少,自三個女兒出嫁,長子外放,統共盛紘夫婦和數個姨娘所居的正院,長楓夫婦所居院落,及壽安堂一處,三個嬰孩均附居親長。

  便是因長棟年齒漸長,盛紘將墨蘭原先所居小院撥給了他(要動如蘭和明蘭的院子,得看老太太和王氏臉色),空落房屋依舊許多。是以明蘭欲尋個人跡少至的僻靜地方做審問之用,倒是不難。

  康姨媽被兩個婆子叉著拖行了好一段路,頭昏眼花間到了一處排屋,依稀記得這兒原是堆放雜物的。兩個婆子提著她轉了幾個彎,然後縮在屋裡一處小槅間。康王氏直恨不得破口大駡,痛打這兩個婆子一頓,可下顎脫臼半身酸軟,既喊不出也掙脫不出。正滿心怨毒之際,只聽一陣響動,她抬頭一看,只見她的死對頭步履悠然的進了屋來。

  小桃端了把杌子放在空地上,明蘭緩緩坐下,幾個彪形大漢拖著四個僕婦從外頭進來,並押著她們並排跪在明蘭跟前。這些僕婦衣衫淩亂,手上臉上頗有幾處傷痕,顯是之前掙扎過,當前一個口氣潑辣的婆子被制住了手腳,憤憤嚷道:「我們是康家的人,姑奶奶不知什麼意思,便是我家太太不和,也沒的道理拿我們出氣……」

  屠虎啪的一記耳光扇過去,吼道:「叫你說話才許開口!」

  那婆子面孔立刻腫起半邊高,嘴裡咯了一聲,吐出半口血,其中還雜了幾枚牙齒,她眼淚都出來了,旁邊三個僕婦噤若寒蟬,縮著不敢掙扎。

  明蘭抬頭道:「有勞屠二爺了。」這個下馬威甚好,他果懂審問訣竅。

  屠虎沉色一抱拳。

  明蘭轉回頭,直截了當道:「我家老太太病了,是你們太太下的毒。今日請幾位來,便是說說這事。」

  這四人一齊面色大變,兩個驚的真些,兩個驚的假些,眼珠轉了幾圈,在裡頭小隔間的康姨媽也是面色大變,這四個僕婦俱是她的心腹,其中兩個的確知道下毒之事,另外兩個想來也影影綽綽能摸到些梗概。

  四人面面相覷了半響,一個面目和善的婆子受到同伴的眼色鼓勵,便強笑著:「我的佛祖,親家姑奶奶別是弄錯了罷。這麼天大的事,我們太太怎麼會……」

  屠虎又是一個重重的耳光下去,那婆子立時滿口是血,捂著臉嗚嗚低泣。屋裡門窗都關的嚴實,只透了幾束光線進來,幽暗中,映的屠虎一張臉猶若鬼怪般可怖,只聽他冷冷道:「聽不懂麼?叫你說話,才許開口。」

  四個婦人嚇白了臉,身子抖如篩糠,再無人敢隨意開口。

  明蘭心如鐵石,半點不為所動:「盛家將要與你們太太對質,是以麻煩眾位了。但凡與此事有關的,一針一線也好,都請說出來。回頭我重重有賞。」

  四人一片安靜,過了半響,一個年輕媳婦子慢慢挺起腰杆——至今為止四人中最鎮定的,她傲然道:「太太待我們恩重如山粉身難報!你要我們貪圖銀子誣陷太太,卻是萬萬不能!」

  明蘭輕輕鼓掌,笑道:「好好,好一個忠僕!」然後提高聲音,「來人,帶上來。」

  兩個侍衛提著半死不活的錢媽媽進了來,隨手摔在地上,四個僕婦一齊去看,只見錢媽媽兩手各有幾個指頭血肉模糊,頓時心頭撲撲亂跳。

  屠虎指著錢媽媽道:「拔了四片指甲,什麼都說了。」

  明蘭冷聲道:「盛家叫人欺負到頭上來了,我老實說一句,你們太太是別想再回去了……」聽到這句話,裡面的康姨媽重重一驚。

  「你們倘若肯好好說了,我叫你們全須全尾的回去,另有銀子贈賞,也算壓驚。倘若不然……」明蘭語調一變,轉頭道,「屠二爺,別弄太粗手,拎出去不好看。」

  屠虎咧嘴大笑:「夫人放心,不傷皮肉,俺也有的是法子叫她們死不成活不了。」

  四個僕婦怕的癱軟。

  ——這時,外頭忽傳來個低低的男聲:「夫人,我等回來了。」

  明蘭認出是屠龍的聲音,趕緊讓人開門,只見屠龍另幾個侍衛扛著三個不住扭動的麻袋進來。他們將麻袋往地上重重一摜,然後彎腰去解捆在袋口的繩索,慢慢露出麻袋裡面的人,屋裡眾人去看,只見這三個人俱被捆的結實,嘴裡塞了布頭。

  那年輕媳婦子驚呼:「祁管事!祁二管事…宋管事…」

  明蘭笑道:「屠爺好身手,這麼快就回來了。」

  屠龍指著那個宋管事道:「我打聽了兩句,這廝在康家太太跟前,也是數一數二的紅人,索性一道捉了回來。」

  按著明蘭的吩咐,劉昆家的前去行詐,直接去門房尋祁媽媽的兩個兒子,只說王氏已昏死過去,盛家如今亂作一團,康姨媽可信的人手不夠使喚,特叫她來叫祁家兄弟去幫忙。

  盛家豐厚殷實,混亂之際,隨意揩一把油也是美差,眾人俱是心動,劉昆家的卻道康姨媽只要最信得過的,加上屠龍幾個假扮盛家家丁做戲扮假,便哄了他們相信。

  祁家兄弟並這個宋管事剛出了門口,就叫一口麻袋當頭罩下,然後運上馬車。

  明蘭指著這三個人,對她們四個道:「你們不說,他們也定然會說。」當下便有兩個婆子相互看了眼,面色轉閃不定。

  「成了,你們去忙罷。」明蘭神色淡淡的,又轉頭對屠龍道,「一日可夠了?」

  屠龍瞥了眼縮在地上的幾個人,笑道:「三兩個時辰就得了,管保他們什麼都吐出來!」

  明蘭指著適才那傲氣的年輕媳婦子,對屠虎道:「這個忠馬車。

  明蘭指著這三個人,對她們四個道:「你們不說,他們也定然會說。」當下便有兩個婆子相互看了眼,面色轉閃不定。

  「成了,你們去忙罷。」明蘭神色淡淡的,又轉頭對屠龍道,「一日可夠了?」

  屠龍瞥了眼縮在地上的幾個人,笑道:「三兩個時辰就得了,管保他們什麼都吐出來!」

  明蘭指著適才那傲氣的年輕媳婦子,對屠虎道:「這個忠心的,就請二爺親自動手罷。」越是忠心,大約知道的越多。

  屠虎哈哈一笑,一把提起那媳婦子:「為著自己個兒的黑心肝,毒害良善老人,我呸,貪官污吏的狗腿子還忠心呢!成!我倒要瞧瞧,是我老屠的手段硬,還是她的骨頭硬!」

 那媳婦子面如死灰,滿面痛楚,死死的咬著嘴唇。地上幾人都是驚懼交加,有個媳婦已是兩眼一翻,嚇暈過去,然後侍衛們陸陸續續將人拖出門去。

  待人走乾淨,康姨媽才被那兩個婆子從小隔間里拉出來。一個婆子伸手將康姨媽的下顎托上去,另一個幫著活血鬆動幾下,明蘭起身笑吟吟的看著。

  康姨媽倚著椅子,半張臉都疼麻了,半晌才嘶啞道:「好,我算是小瞧你了!沒想到盛家門裡還有你這麼號人物?這回算我栽了!」她做夢也想不到,明明是上門來驗收勝利果實的,卻成了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

  明蘭恨她入骨,掌心裡摳著指甲:「早在姨媽送表妹來侯府那會子,就該想到了。」

  康王氏氣的渾身發抖,心中又恨又悔,恨的是此人如此難纏,悔的是自己為何不多小心些。其實她也不是沒料過若叫人察覺後會如何,不過她算著時間,應先是王氏受疑,再是牽連到自己,接著一通質問扯皮……怎麼也該至少一兩日才發作起來。

  不曾想方短短一夜,這死丫頭下手如此之快,佈置如此周全,迅雷不及掩耳,處處搶先,綁票誆騙,無所不為——實在膽大包天之極,打她個措手不及。

  這哪是閨閣深門的大家小姐,分明是辦案老辣的陳吏!哪個會想到?!

  「你別以為拿了幾個奴才,就了不得了!」她恨恨道,「屈打成招,沒什麼人會信!想要我招認,做夢!有本事,就對我用刑罷!我倒要看看,你如何對王家康家交代!」

  明蘭輕輕笑了起來:「誰說我要你招認?你招不招,有什麼要緊的。」

  康姨媽怔了下,「不要我招認?那你想怎麼處置我。」

  「是不是你做的,你我都清楚。」明蘭面上陰戾,緩緩道,「我只恨自己顧忌太多,念著兄姐的情分,念著盛家養育之恩。若真能豁出去,直截將你三刀六個洞,倒吊在梁下慢慢放乾了血,叫你吃盡痛苦而死,然後套條麻袋丟了亂葬崗餵狗了事!」

  康姨媽聽的心頭發涼,一陣害怕,旋而冷笑道:「好,把我除了,再餘下的人滅了口,我妹子就摘乾淨了,你對嫡母倒孝順!」

  明蘭挑眉道:「誰說我要放過她了?」至於康姨媽手下那幾個知情的,用不著她動手,估計有個人會更急著封口。

  康姨媽一愣,然後瘋癲的大笑起來:「哈哈哈,傻妹子呀傻妹子,你以為把姐姐供了出來,你就無事了!你不知你養了頭狼崽子呀……!」

  明蘭不欲再聽她的瘋話,只淡淡的吩咐:「兩位嬤嬤,動手罷。」

  兩個婆子得令,立刻從地上一個大包袱中取出一團布料,輕輕一抖,卻是半尺寬十幾丈長的灰黑粗布,康姨媽看的發慌,忙爬起來要跑,被一個婆子一把拿住壓在椅子上。

  然後兩人手上不停,左左右右的纏繞起來,寬闊的布條先平平綁住她的手腳身軀,然後繼續不停的纏繞,連人帶椅子纏起來,最後纏在柱子上,足足繞了幾十層。

  康姨媽被牢牢縛在椅子上,背貼著柱子,周身便如一只蠶蛹,這粗布十分結實,她連根手指也動彈不得,不由得驚叫道:「你想做什麼?你你,莫非想對我用刑?!」嗓子喊的高,心下已是怯了。

  明蘭滿意的左看右看:「恰恰相反,是怕姨媽想不開,自己傷了自己。」若這死女人豁了出去,來個撞頭或是自殘,下面的戲就不好演了。

她轉頭微笑道:「辛苦兩位嬤嬤了。王府的手段果然了得。」

  一個婆子道:「這原是宮裡傳出來的把戲,專伺候那些不懂事的貴人,防她們自戕自傷。」

  康姨媽氣急敗壞,張嘴又要大叫,她身邊的婆子迅速塞了團破布在她嘴裡,便半點聲音也發不出來了。

  明蘭點點頭,吩咐道:「每一兩個時辰給她灌些湯水,吃食就不用了,拉撒由她在身上罷。」只要不脫水,餓一天也不算什麼。

  兩個婆子應了聲,然後送明蘭離去,門口留了兩個侍衛看著,她們就能輪換歇息了。

  此時已近中午,各處廚房雜役均動作起來,經王氏嚴厲約束,沒一個人敢多說半句,也無人敢接近後府的排屋。王氏又驚又怕,哼哼唧唧躺回屋去,只海氏忙碌個不停,既要張羅府內諸事,又要給侯府來的人準備歇腳處和飯食。

  她生性謹慎,對面昨夜開始的種種異常竟一句疑問都沒有,對著憑空而來的許多侍衛,仿若自家小姑子帶來串門子的家丁,一派和藹可親,溫煦斯文。

  忙了好半天,直到日頭偏西,她才回自己屋裡,預備用些吃食,早等在裡頭的一個媳婦子趕緊走出來,湊到海氏耳邊,低聲道:「人已送出去了。」

  海氏鬆口氣,又不放心多問一句:「可是我娘家帶來的那幾匹黃風駒?」

  那媳婦子道:「大奶奶放心,一人兩匹輪換著騎,這些路程,大半日可到。」

  海氏雙手合十,念了句佛,「老天保佑,家裡橫遭變故,只盼大爺快些趕到!」

  ……

  這一日的盛府分外安靜,府後僻靜的一處排屋,隱隱傳來些慘叫哀告聲,順著風向,若有若無的傳了些到府西側的院落。

  長楓抬著脖子往窗外眺望,喃喃道:「怎麼半天沒聲響了?」

  柳氏坐在床上,輕聲逗弄著孩兒,聞言抬頭道:「相公真真有趣,有聲響時坐臥不安,沒聲響了也惦記著。」

  長楓苦笑一聲,走到床邊坐下,「我這心頭貓撓似的。」

  「怕是已審出來了。」柳氏掖了掖繈褓,將女兒抱起來哄著,低聲道,「相公別多想了,這事咱們知道的越少越好。到現在爹爹都沒有半句話給相公,想來也是這個意思。」

  小嬰兒發出咿呀的聲音,粉紅的小手肉團團的搖動,大大的眼睛直直看著父親,長楓滿心喜歡憐愛,伸手抱了過來,輕輕道:「娘子說的是。」

  ……

  日落月升,一夜過去,天方微微亮,一個婆子急急忙忙跑到壽安堂,跟房媽媽低聲說了兩句,隨後房媽媽走到裡屋門口,「姑娘,王家來人了。」

  明蘭從躺椅上起來,伸了伸懶腰:「康家沒來人麼?」更加妙了。

  房媽媽低聲道:「康家只來一個晉少爺,王家卻是來了不少。」

  明蘭走到老太太床前,見她面色漸漸褪了灰敗,似有幾分血色,心中寬了些。她心裡高興,覺著渾身都有力氣,提高聲音道:「給我更衣。」

  想起昨夜小桃來報的話,聲音中帶著笑意,「給我那好姨媽也更衣。」

  叫她滿身屎溺的過了一夜,先出口惡氣,今日就了結了她。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8-26 09:49 PM

第196回

  穿戴收拾好,明蘭沒有直接去見王家人,而是略拐了個彎,在通往書房的小徑上兜住了昨夜獨睡的盛紘,對老爹黑如鍋底的臉色視若不見,笑吟吟的邊走邊說。「爹爹,你說奇不奇?康姨媽一夜未歸,康家不急,王家倒急了?」

  盛紘低頭走路,不肯搭理她。自那日爭執後,他的嘴角和眼角始終處於下垂三十度狀態。

  「照我看來,這是老太太中毒的緣故。」明蘭也不等父親答話。「不過爹爹管事明瞭,不消我說,定也明白此中因由的。」

  盛紘哼了一聲。小女兒笑容可掬,他不好當中斥罵,心中悶得很,暗想那日你獲知老太太中毒,幾欲當場吃了王氏,今日卻沒事人般--如此翻臉如翻書,倒是混官場的好料子。

  明蘭悠悠道:「依女兒愚見,此回康姨夫不曾來,不過兩個緣由。」

  盛紘強力忍住詢問,只言不發。

  「要是康姨夫知道了這事,但漠不關心,不願替姨母出頭;要麼是姨夫根本不知道,王家不欲姨夫知道。」夫妻感情已經那麼差了,還是別給康家更多厭惡康王氏的理由比較好。

  「待見了王家,爹爹可問一句姨夫為何不來?不過嘛,我估計晉表兄只會說兩種緣由……」明蘭狡黠微笑,「姨夫身子不適,無法前來;或者,康家有事,姨夫抽不開身。」

盛紘欲笑,連忙扯直嘴角,板住面孔--賦閑多年的連襟有什麼可忙的,除非又多納了兩個美婢累壞了身子倒有可能。

明蘭也笑了笑:「倒是今天王家來人,想來不過三種情況……」盛紘不自覺的慢了腳步。

  「第一種,王家不知康姨媽惡性,此次上門只是關懷老太太病況;第二種,王家知道內情,今日是來與父親求情商量,如何放姨媽一馬……」

  盛紘撚著短鬚,心中暗暗點頭,心想小女兒見事倒明白。

  「第三嘛,有人存心不良,想將此事一概推到太太頭上,推在盛家門裡。」

  盛紘突然停住腳步,直直看著女兒,面色冷肅。

  明蘭輕道:「此時如何,片刻父親即可分明。」

  父女不再耽擱,疾步往正園走去,甫踏進廳堂,只見王氏正伏在王老夫人膝頭痛哭,王舅父和王舅母在旁邊勸邊歎氣,康晉愁眉苦臉的立在王老婦人身後,他側邊站著一個僕婦打扮的老婦,形容頗是精明幹練。除此之外,只劉昆家的侍立在屋角,旁的丫頭婆子俱被打發出去,廳堂門窗五米開外不許有人窺探,院門口著人把守。

  王老婦人一見盛紘來了,欣慰而笑:「賢婿,你總算來了。」

  父女倆一前一後,拜倒向長輩行禮方才起身。盛紘看到康晉,忍不住問:「你父親呢?」

  康晉臉色一僵,支吾道:「我爹……他……他近日身子不適。」

  盛紘忍不住不去看小女兒的臉色,又對王老夫人問安道:「岳母這般大年紀,還累的您奔波勞累,是晚輩的不是了。」

  王老夫人悲歎:「王家出此不孝女,我哪裡有臉來見你!」說完還狠狠瞪了王氏一眼,王氏當即跪倒哭道:「娘,女兒知錯了!」

  王老夫人指著女兒罵道:「出嫁前我是如何教你的,孝乃天地立身之本,為人子媳的,持家理事或相夫教子,在這個孝字前都得退一射之地。你倒好,行此禽獸不如之事,我們王家的臉都叫你丟盡了。」

  王氏大哭道:「娘,女兒的確是錯得厲害!給爹娘兄嫂丟人了,娘,您要打要罵都成,只求能寬宥了我!」

  王老夫人心酸的厲害,抱著女兒哭道:「我的兒,你怎麼這麼糊塗!我寬宥你容易,可姑爺家怎麼說得過去?!」她又抬頭對盛紘道:「好姑爺,她害了親家老太太,實是罪過大了,你預備如何處置此事?」

  因小女兒的提醒,盛紘多留了個心眼,此時越聽越疑惑:「岳母……言下之意,全是柏哥兒娘……」他躊躇不前,轉頭去看明蘭。

  明蘭肚裡大罵這個便宜爹拈輕怕重,索性直言道:「老夫人明鑒,前日我家老太太好端端的,突然病倒不醒,我等原以為只是天熱驟病,誰知經太醫細細診斷,竟是中毒。」

  她與王家本來進水不犯河水,可進門至今,王老夫人只一個勁兒的說自己女兒如何如何,沒半句問道祖母安慰,可見此行目的,索性直接了當說出來好了。

  王老夫人面帶慚色:「我已知曉了,王家真是萬萬無臉見親家。」說著,又重重打了王氏背上幾下,罵道:「都是你這糊塗的,怎麼這般不知事!」

  這次連王氏也聽出不對勁了,掛著淚水詫異道:「娘……你……?」她們母女從一見面就激動萬分,一個說一個罵,然後抱頭痛哭,也沒把事情說清楚。

  明蘭嘴角噙笑:「看來老夫人認為,我祖母之事全是太太所為了?」

  王老太太……,再看女兒女婿神情或驚或怒,心中疑惑,便轉頭去看康晉身邊的那個老婦--不是說,王氏對婆母心生怨憤,所以下了些致病之物嗎。

  見此情形,盛紘和明蘭已確定一半,父女迅速對視一眼。

  那老婦絲毫不慌,輕輕推了康晉一下,呆呆靜立的康晉恍若驟醒,連忙朝盛紘拱手道:「姨夫容稟,我娘已一日一夜未歸,家中心急如焚,可否先請我娘出來一見?」

  盛紘心中惱怒,沉聲道:「明蘭,先將人帶出來!」

  明蘭走到門邊,遙見綠枝已等在院門口,遠遠的揮了揮手,然後自回到屋裡。

  綠枝後頭跟著兩個婆子,中間夾著扛姨媽迅速走來,進到屋裡,眾人之間康姨媽一身薑黃薄綢夏衣,身上頭上倒無不妥,只腮幫子發紅,明蘭知道這是剛扯去塞嘴的巾子所致。

  王氏看著姐姐身上自己的衣裳,悶聲不響;她想起劉昆家的來回報康姨媽被綁坐了一日一夜,身上屎尿便溺,臭不可聞,著實狠狠吃了番羞辱痛苦,心中對明蘭更畏懼幾分。

  康姨媽受了一番罪,百年來精神萎靡,一見母親兄長和兒子,頓時精神一振,用力掙開兩個婆子,跌跌闖闖的撲到王老太太腿前,嚎啕大哭:「娘呀,你總算來了!女兒可被折磨的狠了,盛家……嗚嗚……他們欺人太甚,女兒真恨不得死了的好!」

  康晉也跪倒母親身邊,母子倆一頓痛哭;明蘭扯扯嘴角,揮手叫那兩個婆子先下去。

  盛紘看見她就有氣,原本自家好好的,父子兒女共同奔在繁榮盛家的道路上,今日會鬧到這般不可開交,全是這個毒婦的緣故,如今還有臉和母親兒子哭。當下冷笑道:「我母親尚在掙扎病榻,大姨姐可千萬活好了!」

  王老夫人緩緩拭淚,這個小女婿素來謙和孝順,今日口氣這般,恐怕內中另有隱情,正猶豫間,康晉身旁的老婦哀哀哭道:「我可憐的姑娘,自小到大何曾這般委屈過!」

  受了這個提醒,王老夫人沉下臉孔:「不知我這女兒有什麼不妥的,做大姨子的,莫名叫扣在妹子夫家,這事著實曠古未聞!」

  盛紘當頭罵了一通,正欲辯駁,明蘭搶先一步,看看那老婦,微笑道:「這就是祁媽媽吧。果是姨媽身邊第一得力之人。不單媽媽能幹,媽媽的兩個兒子也極得姨媽重用.

  王老夫人臉色不悅,康姨媽滿心仇恨,趕緊大罵道:「長輩說話,有你什麼事?!隨意插嘴,小婦養的,,果然沒有規矩!」

  盛紘一聽「小婦養的」四字,心頭怒火萬丈,冷冷道:「連個外家奴才都能插嘴,我女兒在自己家倒不能說話了?也不知這是哪裡來的規矩?!」

  王老太太被不輕不重的連帶了一下,強子忍住,同時攔著大女兒不讓再說。

  祁媽媽心中大震,心道兒子果然被盛家捉去,這下麻煩大了。

  她抬頭看著明蘭:「看來老婆子那兩個不成器的兒子也在親家姑奶奶手裡了。真不曉得,一家人有什麼事不能好好說,姑奶奶非要行那下作手段,當場掠人,禁錮親姨母,說出去,真不敢叫人相信這是書香門第的盛家作為。」

  好厲害的口齒,三下五去二就把重點引向手段問題,繞過了事發根源。

  明蘭毫不以為仵,微笑道:「這點子手段與那下毒之人相比,還是大巫見小巫了。況且,用些非常手段,也是為了及家人的臉面,真像祁媽媽所言,都攤開來好好說,恐怕王康盛三家,以後都別出去見人了……王家尤甚。」

  王舅父始終皺著眉頭,聞言問道:「此話怎講?」

  明蘭冷笑兩聲,從袖中取出厚厚一疊紙,先取頭兩張叫劉昆家的交給王老夫人,同時娓娓道:「大約兩個多月前,康府的祁二管事經掮客尤大引路,識得了城西一個偏僻道觀裡的老道。這名老道最擅長的便是煉製各種下作的丸藥湯劑,平素專給那窯子青樓供貨。」

  從春藥,迷幻藥,避孕藥,墮胎藥,甚至偽作處子的凝紅丸,貨品齊全,種類繁多,更兼服務周到,品質上乘,生意甚是紅火。

  明蘭指著王老太太手中的紙道:「這是那掮客尤大和祁二管事的供詞畫押。」

  王老夫人年紀雖大,但眼睛耳朵都還很靈光,供詞上寫的十分清楚,王舅父夫婦也湊過去看了,王舅母側臉看了祁媽媽一眼,不掩鄙夷之色。

  祁媽媽臉色難看之至,強嘴道:「這不爭氣的東西……」

  王氏大喝一聲,罵道:「你給我閉嘴,怎麼做奴才的!讓主子把話說完!」她再糊塗,這會兒也明白過來了,只希望明蘭加把勁,把康姨媽的罪釘死了,否則自己便得當替罪羊!

  她邊罵邊瞪著自己姐姐,康姨媽別過臉去不看她。

  明蘭接著道:「此後大半個月,祁二管事常與那老道吃酒套交情,中有一日祁大管事親自出馬,叫那老道制一種毒藥,既不能叫銀針試出來,又是快。那老道一開始不肯,被勸說些日子後終於答應,獻個土方子,以上百斤出芽銀杏煉出級濃的芽汁。只消吃下少許,片刻即可致命。」

  她又將手中紙張拿嘴上頭兩三張,讓劉坤家的遞過去,「這是那老道的供詞畫押。」

  王老夫人看著供詞,手指開始微微發抖,王舅父方看了幾眼,就心有不忍的連連搖頭,康晉凝視母親不敢置信。

  「祈大管事付過兩百兩定金,那老道就立刻動手。因要購入大批生芽銀杏,零散農戶不能供足,老道就尋了四家偏遠的小生藥鋪子,將其陳年廢置的存貨一購而空。」

  明蘭再那過去幾張花花綠綠的紙「這是從那私家鋪子出貨單上抄來的,還有當時經手掌櫃的證言。短短七八日,那老道共買了一百十二斤生芽銀杏。」

  「老道日夜趕工,終練得三瓶毒藥,祁大管事再付八百兩銀子,那老道交付兩瓶,自己偷留了一瓶。」明蘭朝綠枝做了個手勢,綠枝小心翼翼的取出一個小小的白瓷瓶,這次確實交給盛洪,「我已請太醫看過了,這瓶中的毒藥與老太太點心中的毒是一樣的。」

  盛紘看著這小瓶子,臉色鐵青。

  「康姨媽得了這兩瓶毒藥,又過了好些日子,到了前日清早,我家太太未如往常那般使人去買老太太愛吃的點心,反而康府一個叫金六的小廝去聚芳齋買了第一爐出來的芙蓉蓮子酥。約一個多時辰後,祁大管事親自護送善全家的將點心送來盛府,交在太太手上。」

  明蘭把手上最後幾張紙遞了過去,「這是祁大管事和那媳婦子的供詞畫押。」看著王老夫人等人讀那供詞時,她還補了一句,「那善全家的,原是姨媽的貼身大丫鬟。」

  話說到這裡,已十分清楚明白了。

  康姨媽臉色慘白發青,綠枝連忙走出門去,不過片刻,兩個侍衛押著個遍體鱗傷的人進來,康姨媽一看,幾欲昏厥過去。

  那人跪在地上,哭叫的震天價響,沖祁媽媽道:「娘,娘,快救救我吧!咱們熬不過去了,大哥不知還活沒活著,快救我一條命吧!」

  祁媽媽看著嘴破齒落的小兒子,半邊衣裳染血,心痛如絞,卻咬著牙別過臉去。

  那兩個侍衛拖著祁二管事出去,明蘭對祁媽媽笑了笑,「媽媽放心,祁大管事好好的,都是皮肉傷,歇上半個月就好了。」其實屠虎表示,他還沒有來得及展示實力,所有人就都招了,主要祁大性子屬於悶聲討饒型,慘叫效果不如祁二好。

  她又對王老夫人道:「若您還有疑慮,可親自問這些人,那老道也被扣住了。」

  那名愛好製藥工作的出家人原本正在道觀裡勤奮雙修,誰知半夜天降一群蒙面人,把他當頭罩如一只麻袋,他嚇得死來活去,不等拳腳上身,就十分配合的都說了,還主動提供目擊自己跟祁大祁二吃酒作樂的證人,以及數張銀票。

  屋裡再度恢復安靜,王家眾人面面向虧,不知如何是好,康姨媽慌了手腳,祈求的一會兒看看母親,一會兒看看兄長。

  盛紘漸漸上了氣,冷聲道:「敢問岳母和大哥,此事該如何了斷?」

  對著自己兒女,他先想如何把事捂住了;可事情一旦擴散到姻親家,他就非做出一個氣憤孝子的模樣不可;倘若是對著外人,他還得更激憤悲痛,捶胸嚎啕才好。

  王舅媽忽開口,和和氣氣的微笑道:「這事的正主本是康家和盛家,我婆母年事已高,如何經得住?妹夫可別沖著我們來呀。」

  盛紘想起多年來王老夫人和大舅子的種種扶助,心頭一軟。

  明蘭聽著,輕笑一聲:「舅母說的是,可惜……這事從一開始,康姨媽就打定主意要拉王家進來了。」

  王舅母皺眉道:「外甥女這話怎麼講?」

  明蘭看了縮在角落裝死的康姨媽:「祁二管事四處交結會制毒的人,恰是王家傳信說要舉家遷回京城之時;祁大管事下定金給那老道時,正式老夫人和舅母回京之時;康姨媽議決下毒之日,正式舅父回京後聚芳齋那老師傅第一回親手開爐。」

  至於康姨媽最早起這個念頭,大約是康家庶女成了老王爺愛妾之時吧。

  王老夫人撫著胸口,灰心的看著長女,滿是痛心。

  「好好!」盛紘微一思忖,立刻明白康姨媽選擇行兇日期的含義,一掌重重拍在桌上,聲聲冷笑,「王家是高門望族,我們盛家是無名寒門,便是我母親受了暗算,我還得忌著王家,不敢生長追究了?!」

  王舅父忙道:「妹夫千萬別這麼說,咱們是一家人,彼此顧著臉面,怕傷了和氣,哪有什麼忌憚不忌憚的!這……」他連連擺手,「親家老太太如今重病在床,我也十分掛心,今日我娘特意帶了之上百年的老參來,只望老太太能轉危為安,康復身子。如果不然,王家……」他竟帶了泣聲,「罪過實在大了!」說到後面,他滿面愧色,語氣誠懇,本句沒有替妹妹求情,明蘭暗道這個還算有些良心。

  眼看情勢不對,祁媽媽趕緊上前扶起康姨媽,辯駁道:「這些供詞也未必可信,重刑之下,屈打成招,也是有的。」

  康姨媽受了提醒,精神一震,站起身來大聲道:「沒錯,哥哥,盛家想把妹妹摘乾淨了,變一經污蔑與我!捉了我左右的人,重刑拷打,這樣的供詞如何可信?」她轉身,再次撲在母親腿上,哀哀懇求,「娘,你可要為我做主啊!」

  王氏一下跳起來,氣急攻心的去推搡姐姐,「你什麼意思?什麼叫把我摘乾淨?難不成你想全栽在我身上?!」

  王老夫人面露為難。

  明蘭等的就是這一刻。拍手微笑:「我知道姨媽會這麼說。不過嘛,說的也是,誰知這些子小人會否為了逃脫罪責而污蔑姨媽呢?」

  她這話一說,滿屋皆驚詫,今日從頭至尾,明蘭都對康王氏步步緊逼,一磚一釘敲死了他的罪名,這會兒卻轉了口風。

  「可是……」明蘭臉色一轉,肅穆道,「我祖母中毒是真,點心有毒是真,點心是太太給祖母吃的也是真,那老道練得也是同一種毒。落到末了,不過在於,到底是太太害了祖母,還是姨媽害了祖母。」她說一句,王家眾人和康家母子的臉色就難看一分。

  「都是王家的骨肉,知女莫若母,供詞在這桌上放著,一干犯事人在後院押著。」明蘭從這幫人臉上緩緩掠過,淡淡的拋出一句,「我祖母至今生死為名,總得有個說法。請老夫人那個主意吧。爹,你說呢?」

  盛紘沉聲說:「謀害親長,天理不容!在我盛家門裡,敢對我母親下毒手,欺人太甚!怎麼也得說個清楚!」趕緊快些瞭解此事,將家醜唔在盛王兩家內,還不算糟糕,順帶還可推卸責任。他朝王老夫人一拱手:「就請岳母定奪了!」

  王老夫人突然成了關鍵,康姨媽和王氏雙雙去扯母親的胳膊--

  「娘!你得救救我!這些年來我受了多少罪,您最曉得,我心裡的苦,哪個能體諒!您一定得救救我!」

  「是姐姐說那只是叫人生病的藥,我哪會想到是毒藥……娘啊,我哪有這個膽子,也想不到這種害人法子啊!」

  王老夫人難以抉擇,左右牽掛,哀求的去看盛紘,盛紘別過臉去,她想這等殺母大罪,女婿如何肯甘休,忍不住老淚縱橫,搖頭痛苦起來。

  王舅父也難過之極,卻又無力消解,只能跪在母親腳下垂淚。

  王舅母緩緩後退幾步,不動聲色的看了明蘭一眼,心道這小丫頭好厲害的心計。

  她明明恨透了康王氏,也恨級盛王氏,連帶也怨上了王家,可偏偏不疾不徐的慢刀子殺人。最後無論誰抵了罪責,做出選擇的王老夫人都會心碎痛苦一生,兄長也會傷透心。至於那兩姐妹,抵罪的固然會深深怨恨娘家,而脫罪的,至此以後,也很難如前般母女相親。

  一石三鳥,她不止要懲罰那作惡的,還要折磨縱容她的娘家。

  康姨媽臉色潮紅異常,忽一把扭住王老夫人,眼神發直,喘著粗氣道:「娘!盛家不會為難妹妹的,妹妹兒子了得,女兒也嫁了高門,她頂多吃些苦頭,不會有大事的!可我不成,那個沒良心的早厭棄了我,滿屋的狐狸精都恨不得我死!我若被休了,我的孩兒們可怎辦呀?這是爹給我訂的親事,娘,您不能撇下我不管!不能叫我隨人家處置啊!」

  康晉撲在母親裙邊,痛哭起來。

  王氏怒極,雙目泛紅,指著她:「你!」

  眼看自己的骨肉反目,王老夫人心如刀絞,眼前一片模糊,肺中如火燒般疼痛,大女兒還不住的搖晃自己,一遍遍哀嚎祈求「救我」。

  她漸漸聚焦了視線,眼前出現長女酷似自己的面孔,再看看又急又怒的小女兒,然後下定決心,抬起胳膊用盡力氣一巴掌打下去。



第197回

  康姨媽被一下打的偏過臉去,不敢置信的瞪大眼睛,皺褶的眼皮翻得像隔夜的千層餅,她捂著臉頰,「…娘,你…」心中升起一股強烈的不安。

  王老夫人含淚道:「你自小隨我們在任上,被捧著誇大的,便瞧不起這個,看不上那個,你哥哥嫂嫂,你妹子妹夫,還有旁的親戚……你覺著人人都該順著你,依著你。但凡有一丁半點不順心,就生出怨憤,總念著要討回口氣,事事睚眥必報。仗著我和你爹的寵愛,膽大包天,一步步走錯,到如今,竟做出這等天理不容的禽獸之事!將骨肉至親一股腦兒累進去了,我…我護不了你了…」老人泣不成聲,蒼老的面容滿是痛苦。

  王氏大大的鬆了一口氣,萬分感激的看著母親。王舅父心有不忍,似想說些什麼,被王舅母扯了下袖子,又閉上了嘴。

  盛紘心中放下一塊重石,處置姨姐總比處置自己老婆好,他轉頭看明蘭,卻見小女兒站著一動不動,靜靜望著王老夫人,面上現出很奇特的神氣,好似有些失望,又似隱隱敬佩。

  「娘!」康姨媽終於回過神來,淒厲的尖叫一聲,「您要捨棄女兒嗎?!」她心中驚懼之極,語音調子都顫了起來。

  不會的,不會的,這麼多年來,母親說歸說,罵歸罵,最後總是肯幫自己的。那年丈夫最寵愛的小妖精和她肚裡的孽種一齊見了閻王,丈夫幾乎要請族長寫休書了,母親還不是護著自己順當過關了嗎?這麼多年大風大浪都經過了,眼前這關也必然能過去的!

  她伏在母親腿上哭道:「我的婚事是父親定的,這幾十年來女兒過的生不如死。如今母親卻想撒手不理,天下哪有這麼狠心的父母呀?!若是爹爹在世……」

  「休得辱沒你父親一世清名!」王老夫人勃然大怒,「三個兒女中,你爹最對得住的就是你!在西北任上許多年,你大哥寄住成大學士門下讀書,你妹子託付給他叔父,只有你,始終養在我們身邊!可這些年,你一樁樁一件件,對得起你爹在天之靈嗎?!……這回,我再不能替你遮掩了,不然怎麼對得住親家的情分!」

  想起長女自小言語伶俐,在父母跟前賣乖撒嬌,比老實木訥的兒子聰明,比直來直去的次女機靈,老夫婦不免多疼了些。沒想嬌寵成患,釀出今日大禍。她不禁又流下淚來。

  盛紘心下感動,忍不住道:「小婿謝岳母主持正義。」又朝王舅父拱了拱手。

  明蘭心中翻了個白眼。

  康姨媽面色慘白,眼中升起異樣的光,一日一夜的捆綁和羞辱,惡臭和饑餓,她早是頭重腳輕,此時再一受激,腦子不甚清楚,混亂中只知母親這回不肯再幫自己,腦中迴響著‘親家如何’的話。

  她豁的一下站起來,朝母親兄嫂冷笑:「好,好!我不如妹子嫁的好,女婿兒子各個都出息,夫婿也風光,在娘心中自然不同。我如今落魄了,夫家又沒本事,怨不得娘家瞧不起。如今連骨肉至親也來踩我一腳…我,我還不如死了好…」說著,就往牆邊衝過去。

  此時屋內並無許多婆子丫鬟伺候,眼看康姨媽便要撞上牆,只見劉昆家的斜裡刺出,堪堪堵住康姨媽,雙臂死抱住不放。她自小在王家內宅服侍,對這位大小姐的習性十分瞭解。王氏出嫁時她並未立刻陪去,是以親眼目睹了康姨媽婚後回娘家哭訴的幾場好戲,無非一哭二鬧三上吊。從王老夫人說出那番話後,她就暗暗注意著康姨媽一舉一動。

  劉昆家的被撞的胸腹生疼,艱難的吐出一口氣:「姨太太怕是累了。」

  王舅媽上前幾步,一把拽住康姨媽的另一條胳膊,急聲道:「說的是,大妹妹糊塗了,先下去歇歇罷。」連那種話都說出來了,只差沒指著娘家罵嫌貧愛富,攀附討好有權勢的小女婿家,再說下去也不會有甚好話,還是趕緊拉下去的好。

  康姨媽被挾得動彈不得,只能嘴裡斷續嚎著‘我要死,讓我死’之類。

  祁媽媽腦子甚是靈光,趕緊道:「舅太太說的是,我家太太又驚又疲,說了衝撞的言語,萬請莫要見怪。不如叫我先伺候太太回去歇息罷。」先逃出去再說。

  王老夫人心中一動,正要點頭,明蘭笑呵呵道:「盛家雖不如康府根深葉茂,可供姨母歇息的屋子卻是不少的,祁媽媽可以陪姨母到廂房歇歇。」

  祁媽媽攙著康姨媽的胳膊,笑道:「叨擾了這許久,哪好意思再麻煩呢?再說了,到底是自己家裡歇的舒服。老夫人,您說呢?」

  王老夫人也希望大事化小,總得先把這火藥桶悶住了才好,便對盛紘道:「好女婿,你大姨姐如今是糊塗了,不若叫她先回去?旁的事,咱們來說。」

  盛紘正要點頭,已聽見明蘭搶話道:「這斷斷不成!」

  王老夫人被明蘭三番兩次搶白,言語逼迫,早是心頭不快,盛紘見岳母神情不好,忙喝道:「休得無禮!」

  明蘭笑道:「爹,非我無禮。醜話總要說在前頭——」她轉身朝王老夫人,「叫康姨媽回家,倘若她跑了,怎麼辦?」

  王舅母差點笑出來,連忙忍住。王老夫人十分不悅,沉聲道:「我念你年紀小,又為祖母重病而急昏了頭,這才胡言亂語。什麼叫‘跑了怎麼辦’,你當我王家是市井小賊嗎?都是高門大戶的,什麼不能好言好語的說!」

  明蘭語帶譏諷:「這可難說的很。下毒都做的出來,還有什麼不能的。倘若姨媽真跑了,難不成還叫我爹擊鼓報官,滿天下張榜通緝去?」

  王老夫人面上一陣黑氣,轉頭對盛紘道:「姑爺,你這閨女倒是有規矩的很呀!對長輩咄咄逼人,我這把年紀了,她一句都不肯讓!」

  盛紘卻並未立刻答話,而是若有所思的看了女兒一眼。

  適才明蘭的話與其說是給王家人聽的,不如說是給自己聽的。如今女兒一心為老太太討公道,倘若不能叫康王氏受懲,她必不肯甘休。這死丫頭親爹都敢頂,娘家都敢封,真叫康王氏跑了,沒准她立刻就‘擊鼓報官滿天下張榜通緝’去,到時才是丟臉丟大發了。

  兩害相權取其輕,他避過岳母的目光,淡淡道:「大姨姐還是在府裡歇會兒罷。」想了想,再補上幾句場面話,「我母親如今還昏迷不醒,就這麼叫禍首輕巧離去,我也妄為人子了。」

  要說官場上混的,話就是說的漂亮,明蘭都想給老爹鼓掌了;王老夫人卻是滿臉失望,原盼著小女婿看自己面上能網開一面,看來也不成了。

  她只好對著長女板臉道:「你先下去罷。旁的事,我來說!」

  這時綠枝已把兩個掌刑嬤嬤叫了進來,她們倆一邊一個捉住康姨媽往外走去,康姨媽掙扎不脫,想起明蘭種種狠戾手段,只能尖叫著:「娘,你要看著我死嗎!盛家要我給他家老太太抵命呀!……好狠心的娘,一味踩著自己親骨肉去賣好,蹬高枝……」

  求到後來就成咒罵了,惡毒言語不堪入耳,王老夫人見女兒半瘋癲狀,拭著淚道:「你先下去好好思過,我…總會向你妹夫求情的…」

  可惜做女兒的聽不出母親言下之意,一徑咒罵道:「這父女倆一個唱白臉,一個□臉,他們是決計不肯放過我的!娘,你都不肯憐惜女兒了嗎……」

  盛紘暗自苦笑,這回真是冤枉他了,他實是誠心唱白臉的,可惜情勢所迫,這種情形下如何仔細分說。康王氏不知禁錮她並非盛紘主意,只當這父女倆同聲同氣。

  咒罵哀求聲逐漸遠去,之後戛然而止,想是兩個嬤嬤再度施展手段叫康王氏‘閉嘴’了;祁媽媽不放心,想了想就跟著一道出去了。

  王老夫人望著門口遠去的身影,心疼難忍,強定了定神,站起走到盛紘身邊,然後雙膝一軟就要下跪,把盛紘嚇的不輕,他連忙起身去扶:「岳母快快起來,小婿如何敢當?」

  王舅父和王舅母趕緊過去攙扶,王氏也噗通跪在母親身旁的地上不住哭泣。

  王老夫人拉著盛紘的手,哀哀道:「我的兩個閨女不成器,我有何臉面見你,見親家!你我雖是嶽婿,但情分可比母子,那年你來我家,我一見就萬分喜歡。好些人勸我說你家世單薄,可我卻覺得這後生人品貴重,幹練有為,比我自己的兒子都還強上好些。後來你開口提親,我說不出的高興,人都說我閨女是低就了,可我卻覺著,依女婿你的才具人品,才是低就了我那糊塗丫頭……」

  其實當初王盛聯姻,絕對是盛紘高攀了,王老太爺十分猶豫,可王老夫人卻喜歡盛紘,排除眾議,最終將女兒嫁了給他。為此,盛紘多少年來都是感激的。

  王老夫人絮絮叨叨講下去,從婚禮講到婚後,從家裡講到官場,都是她如何欣賞愛護盛紘,如何處處幫扶,一番款款慈愛情義,直說得盛紘愈發傷感,淚水滾滾,嶽婿倆泣不成聲。

  明蘭冷眼看著,一句嘴也不插,只聽王老夫人繼續鴻篇巨制的感人肺腑,漸漸進入主題——「……我與你母親雖一起時日不多,可她的品格我是再敬佩不過了,一聽得她受了大罪過,我只恨不得能以身相替。你母親是多麼慈善的人,想來也不願為著此事,叫咱們三家從此反目,親戚也不成親戚,骨肉也成了仇人……」

 盛紘邊拭淚邊感動,差點就要點頭說‘是呀是呀’,忽聞側邊傳來一聲輕輕的冷笑,只見明蘭緩緩走到康晉身邊,微笑道:「康家表兄好。」

  康晉生性老實,還帶著幾分懦弱,自母親被拖出去後,他始終縮著站在角落暗自催淚,聞言不由得一怔:「盛……表妹也好。」

  「我年紀小,不知往事。」明蘭幽幽道,聲量卻清脆高亮,「今日聽老夫人說的這些,好生感動……」她忽譏嘲一笑,「差點以為將我爹爹撫養長大,延請名師指點,教以科舉中榜,聘妻生子的,不是我祖母,而是你外祖母了呢?」

  盛紘臉上一紅,若說岳母待他慈厚,那嫡母對他更是恩深如海,自己不為受害的嫡母討回說法,卻因著岳母的情分而放過害嫡母的兇手,到哪裡也說不過去。

  他一張臉皮早在官場上練透了,情感轉換十分流暢,立刻收斂起感動,長歎一聲:「岳母待我好,我如何不知。可人倫綱常,萬萬沒有放過害母之人的道理。只盼岳母見諒。」

  王老夫人冷不丁被狠狠譏諷,還一言正中關鍵,眼見盛紘剛有些動搖,卻功虧一簣。

  她咬了咬牙,繼續投入感情:「好女婿呀,那兩個糊塗的實是犯了滔天大錯,可她們到底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千不看萬不看,看在我的老臉上,你好歹寬宥一二。往後的日子,她們吃素齋戒,青燈禮佛,替你母親誦經祈福。你說如何?」

  盛紘遲疑:「這個…怕不妥罷…」這個提議他們父女早就討論過了,被明蘭一口否決。

  明蘭心中鄙夷,鏗聲道:「倘若祖母能恢復往昔康健,我也願意至此之後吃齋誦經。我盛氏滿府子孫受祖母深恩厚德,只消祖母能好,我爹,我兄長,我姐姐和嫂嫂們,哪個不願吃齋念佛?就不勞煩姨母了!」

  盛紘連忙挺起肩膀:「沒錯。孝乃立家根本,盛家子弟各個心中牢記,茹素誦經替母親祈福,這是本份。」

  明蘭添上一把柴:「更何況,適才姨母離去之前,滿嘴懷恨之言,天曉得在菩薩面前她會求些甚麼!別咒我盛家滿門不得好死就好了!」

  盛紘也道:「尚未贖罪之人,有何顏面侍奉佛祖,也不怕汙了佛門清靜之地!」姿態一定要高,他可是做了幾十年孝子的。

  聽父女倆你一言我一語,王老夫人怒氣暗生,「那你們說,到底該如何處置?!」

  盛紘捋鬚不語,一臉沉痛的側過臉去,明蘭當仁不讓,「我家太太不知其中隱情,還可另論,可姨母找人制毒,誆人下毒,端是要人性命的狠毒之舉。人證物證俱全,再無推脫抵賴之理。處置簡單的很,三尺白綾,或是一杯鴆酒,拿命抵了就是。」

  王氏縮在劉昆家的後面,小小的鬆了口氣。王老夫人卻嚇了一大跳:「你要取她性命?」

  「欠債還錢,殺人償命,天經地義!」明蘭斷然道。

  王老夫人兩眼一翻,身子一軟,立時半暈過去,王舅母趕緊去掐人中,王舅父怒道:「你這孩子怎麼如此厲害!開口閉口要人性命!便是你姨母死了,你家老太太也不見得能痊癒!得饒人處且饒人,你姨母已認了錯,何不網開一面?」

  明蘭不肯放過躲死的老爹,用力拽盛紘的袖子,大聲道:「爹,你倒是說話呀!」

  盛紘只得板起臉:「舅兄此言差矣,你妹子的命是命,難道我母親的命就不是命。照舅兄的說法,只消認錯即可,那菜市口何必殺那麼多人犯的頭?!」他實不願和岳母作對,便道,「岳母身子不適,此事就由舅兄做主罷。我母親總不能白叫人害了!」

  王舅父口才不如妹夫,兩句話就叫問住了,王舅母幫丈夫出言,溫和道:「何必這般劍拔弩張,到底親家老太太還沒不測不是?」

  明蘭點點頭:「我們盛家亦非蠻狠無理的。倘繳天之幸,老太太活了下來,我爹也不會要姨母抵命。不過太醫說了,那白果芽汁很是厲害,就算救回一條命,也難保手腳不癱麻。若真如此……」她冷笑一聲,「就請姨母拿手腳來抵!」

王舅母倒吸一口氣,沒想到這小姑娘這麼心狠,加上她本來就不誠心替大姑子說情,當下便沒了言語。見兒子兒媳都沒用,王老夫人只能‘悠悠醒轉’。

  既是求情無用,她便沉下臉來:「姑爺如今出息了,家業愈發興旺,不把老婆子放在眼裡了!好,你是個孝子,非要拿我們王家成全你的好名聲,我卻不能不顧骨肉之情。我今日問一句,倘若我不依呢?」

  盛紘深深看了王家眾人一眼:「既不能私了,那就公了罷。」

  這些時日,終叫他想明白了一件事。其實盛老太太中毒之事,一旦傳了開來,於盛康王哪家都是醜聞,不過影響卻有大小之分。

  明蘭是出嫁女,受影響最小;盛家是受害者,受影響次之,但因王氏的緣故,自己免不了一個‘糊塗失察’的罪名,要受人指摘嘲笑;康家大些,但難保康連襟不會斷尾求生,一紙休書解決了康王氏。

  「我家世代清白,如何能容此等毒婦,我早想休了,瞧在岳家面上才容忍至今」——連臺詞盛紘都替那位連襟想好了。

  而這其中影響最大的,其實是王家。

  謀害親長,是何等重罪,王家兩個女兒都牽涉其中,一個是糊塗執行,另一個更是主謀策劃,居心惡毒,從此以後王家父子的官聲會怎樣?說不得,連王老太爺供奉在奉賢殿名臣祠裡的牌位都會被撤下。李閣老不就是因兒孫不肖,過世二十年後被撤了牌位嗎。

  王氏夫婦還有兩個大女兒,均出嫁名門為婦,一旦此事傳開,她們倆在夫家的日子還能好過的了?何況還有眾多王氏族人。

  盛紘又看了王舅父夫妻一眼,暗道,到時就算岳母肯豁出去保大女兒,旁人也未必肯。

  其實他也想為老太太討回公道,要是成本能小一些就好了。

  事到如今,既不能把事情抹平了,就定要鼓足底氣,不能叫人反咬一口,看出他原本心思,說他‘不念嫡母恩德不思圖報’,他要報恩,還得大報。

  何況,說到底,錯的是王家女又非盛家人,要出血也該王家出血,憑什麼叫盛家打落牙齒和血吞!?最好快點處置了康王氏,明蘭出了氣,王家也默許了,接著三家一齊把事情捂下,之後,天下太平!阿彌陀佛!

  明白個中道理,盛紘立時滿臉痛苦,帶著隱隱憤怒,又有些深切灰心,「我素以詩書傳家,家中兒女皆教導德行。沒想將至天命之年,出了這等事……」他長長歎了一口氣,「我實是疲乏的很,岳母若實在不能體諒,就報官罷!」

  王舅母狠狠的跳了下眼皮,正想說話,王老夫人已冷笑出聲:「我知道你的心思,打量王家不敢把事情鬧大。你好好想想,他大姑母到底只是姻親,你母親未死,他大姑母撐死了只是受刑流放,我們再打點一二,總能得個輕判。可你媳婦卻是嫡親的兒媳婦!兒媳謀害婆母,該是什麼罪?!你比我更清楚!她的孩兒又該如何?」

  盛紘一怔,心裡涼了半邊。

  王氏不敢置信的看著母親,呆呆道:「……娘,你為著保住姐姐,竟要我死?」她從小就覺得母親更疼姐姐,沒想是真的。

  王老夫人哪裡想要小女兒死,不過是在和女婿拼誰更狠,誰更豁得出,逼的盛家退上一步,便兩個女兒都能保住了。此刻又不能細細解釋,只能硬起心腸,一眼都不看小女兒,對盛紘冷笑道:「姑爺是進士出身,熟讀律法。兒媳謀害婆母,該是什麼罪呀?」

  盛紘額頭涔涔落汗,雙手扶膝——到底幾十年夫妻,終究不落忍;何況還會連累自己最重視的長子仕途。

  王老夫人見狀,氣勢更足,大聲道:「真把事情鬧大了,誰也不落好!賢婿還是好好想想。」威嚇完,再放柔聲音,「這事本是一團糊塗賬,你母親是福大之人,定能化險為夷。此事就這屋裡咱們幾個知道,待你母親醒後,連她也不必告訴,免得她傷心,病又不好。……唉,回去我一定重罰他大姑母,再叫你媳婦好好孝順親家,以後咱們還是和美一家不是?」

  盛紘動搖的十分厲害,不住眼的去看明蘭。明蘭氣的手指微微發抖,胸中氣血翻湧,一股噁心冒上喉頭,真想吐在王老夫人那張可惡的臉上。

  王老夫人順著盛紘的視線看過去,知道此時關節在明蘭身上,便裝出一臉慈愛道:「好孩子,我知道你孝順,想為祖母要個說法。可你太太到底撫育你十幾年,你忍心見她不得好死?還有你大哥哥大姐姐,骨肉血親,你執意要將事情鬧大,又叫他們如何自處?」

這翻話說的半勸求半威脅,明蘭心中冷笑,她若怕就不會鬧到這個地步了,大不了無父無母,無兄無姐,惹的她火起,一出這門,拿簪子一下捅死了康姨媽算完!

  她深吸一口氣,正要狠狠譏諷嘲罵這老太婆一頓,卻聽一個熟悉的年輕男子聲音從門口傳來——「自處何難。妹妹莫要擔心。」

  只見長柏一身半舊青袍,鬢髮淩亂,滿面風霜,顯是一路緊趕而至,他後面還跟著一個朱紅蟒袍的高大男子,卻不是顧廷燁是誰?

  盛紘霍的站起來,王氏一見了兒子,既羞愧又覺安心,哭道:「我的兒,你來了!」此時此刻,她真心覺得兒子最可靠。

  明蘭見到丈夫,卻不知是喜是悲,短短分別幾日,驚濤駭浪般起伏數回,再見他倒似隔了一世。想到自己沒經同意,便肆意指使侯府侍衛,又是封府又是捉人,闖下大禍,她低下頭,「侯爺不是在西郊大營嗎?」

  顧廷燁先向盛紘抱拳行禮,又跟王老夫人和王舅父打了精簡版的揖,三步兩步走到妻子身邊:「公孫先生報信與我聽,我趕緊告了假過來。」

  「不礙事罷。」明蘭內疚,害他放下正事趕過來。

  顧廷燁笑道:「只消不打仗,武將總比文官空的。」

  王老夫人嘴角含笑,只見王氏拉著兒子又哭又笑,心裡一喜——外孫來了,更沒人敢為難女兒了。再瞥過幾眼,看見站在那裡的顧廷燁,眉頭微微一皺,片刻思忖,就決意先將這位位高權重的外孫女婿撇出去。

  那邊顧廷燁正皺眉打量明蘭:「你臉色怎這麼差?」自己出門時還是個紅潤水靈的胖蘋果,才三兩天功夫就蒼白消瘦成了把小白菜。

  王老夫人趕緊道:「明丫頭這陣子為了照顧親家老太太,實是累的很了,顧侯既來了,就將她帶回去好好歇歇罷。」

  明蘭冷聲道:「老夫人先別忙著攆人,事還沒完呢?」

  王老夫人看了長柏一眼,目帶威脅:「你是出嫁女,娘家的事少操些心吧。」

  明蘭氣憤之極,面前橫裡斜出一隻手,攔在她身前。

  「出嫁女與娘家無關?」顧廷燁神色淡淡的,「那老夫人在這裡作甚?」

  明蘭一楞,幾乎笑出來,這傢伙歪曲命題。

王老夫人冷哼一聲,指著明蘭:「這丫頭以前還算恭敬孝順,嫁入侯府後,就不把娘家放在眼裡,居然三番五次頂撞長輩!想來是仗了顧侯之勢!」

  「哦,是嗎?」顧廷燁面無表情,「我也覺著明蘭恭敬孝順。老夫人做什麼把我媳婦這麼好脾氣的人給氣著了?」

  明蘭張大嘴瞪著男人,屋裡一片安靜,盛紘的臉色好似挨了一棍子,王舅父的嘴角抽搐,連王氏也停了對兒子的絮叨,滿屋的人都是一臉錯愕。

  王老夫人怒不可遏,拍著扶手大聲道:「一個婦道人家,開口閉口要打要殺的,居然還敢拘禁她姨母,動用私刑,這是什麼道理!?」

  顧廷燁正色道:「明蘭素來膽子小,連殺雞聲都不敢聽(康姨媽:你胡說),見血就要怕上半天。敢問老夫人,姨母為何將她逼迫至這個地步!?」

  說完還搖搖頭,神情十分沉痛,似乎很遺憾這年頭為什麼長輩都沒有長輩樣兒了。

  明蘭仰頭看著男人身邊,他高高的個子將近午射進屋來的日光遮蔽出一片陰涼,替她擋風遮雨,讓她無比安全。心中酸澀溫暖,又想哭又想笑,孤軍奮戰的感覺並不好受,現在,她終於知道,自己並不是一個人。

  顧廷燁將王家人一個一個看過去,康晉觸及他的目光,忍不住退了一步。

  只聽他冷聲道:「姨母做出那等天理不容之事,老夫人心緒不好,我能諒解。可也不該找老實人出氣。莫非欺我顧家無人嗎?」

  王老夫人從未見過這般黑白顛倒,從自己進盛府,一直都是你老婆在逼迫王家人呀!她被氣的渾身發抖,臉色忽青忽紫,一時說不出話來。

  顧廷燁居然還轉頭對明蘭笑了笑:「沒嚇著吧。」

  抹去滿心酸澀感動,明蘭暗爽到無以復加,直恨不得撲上去狠狠親他兩口!

  ——然後,她垂下長長的睫毛,蹙著細細的眉頭,蒼白無力的小手拈著帕子,哀傷無助,小小聲道,「我從不知…這世上竟然有這般惡毒的人…」

  顧廷燁一臉憐惜,好似老母雞看著絨毛稀疏的小小雛雞,眼神溫柔的都快化出水來,歎道,「可憐見的,連殺雞都沒看過,如今居然見著下毒殺人了。」

  這對夫妻……

  眾人幾乎要吐血了——你那可憐的,柔弱的,膽小的老婆剛才還滿臉橫肉的跟人吵架,要殺康王氏抵命,要斷她手腳呢!
作者: daemon1212    時間: 2012-8-26 09:51 PM

第198回

  這般唱和猶不足,顧廷燁居然還似模似樣的扶妻坐下,明蘭輕挨扶手而坐,一副嬌弱虛浮狀。王老夫人轉頭努力不看他們的作態,好容易壓下氣惱,正要說話,長柏先開口了:「兒媳謀害婆母,屬十大不赦,按律例,輕則斬首,重則淩遲。」

  王氏嚇的幾乎跳起來,兒子說這個作甚?

  王老夫人楞了下,笑的言不由衷:「你外任幾年,你娘多時不見你,可想的厲害。這會兒說這個幹什麼?」細看這個最像亡夫的外孫,發覺他白淨的面龐曬的有些黑紅,不如往日俊秀,不過精神卻極好,大約是在外獨當一面數年,顧盼間自然一股做主當家的威勢。

  長柏道:「哦,適才外祖母不是對父親說,倘若此事鬧開了,姨母興許有活路,我母親卻是在劫難逃嗎?我先給娘說說律例,心裡有個底。」

  王老夫人臉色一變,王氏死死攥著兒子的衣袖,「…你,你都知道了…?」

  長柏瞥了母親一眼,淡淡道:「都知道了。」

  明蘭心中大奇,自己將消息封的也算嚴實了,長兄怎會這麼快知道?

  正想著,手心微癢,卻見坐在身旁的顧廷燁朝自己點點頭,以口形無聲說‘公孫’二字。明蘭微一沉吟就明白了。自己用來封府,捉人,甚至拷打的一干侍衛,先前都是公孫先生使出來的。審問結果如何,旁人不知,公孫白石豈能不知。他遣人去尋顧廷燁,自將內情一五一十說了,又在趕往盛府的路上,妹夫撞上大舅子,長柏自也都知道了。

  王老夫人目光觸及顧廷燁坐處,心中不安,笑道:「你長途趕路,這麼會兒功夫,道聼塗説的,怕有些不盡不實之處。」

  長柏輕輕哦了聲,「外祖母說的不盡不實,是指姨母尋人制毒,還是姨母誆我娘下毒?」

  王老夫人僵硬了笑容:「你姨母和你娘也是糊塗了,才闖下這樣滔天大禍。」

  長柏搖搖頭:「我娘確是糊塗,以為骨肉至親總能信的,誰知親姐竟會哄騙暗害於她。至於姨母…這一步步點滴不錯,這會兒不還有我娘頂著嗎。我看她清楚的很,哪裡糊塗了。」

  王老夫人不悅,輕拍扶手:「你漸漸大了,愈發有自己主意了,長輩的話也不用聽了。」

  長柏抬頭仰視:「外祖母希望我聽您什麼話?」

  王老夫人看著酷似亡夫的嚴厲眼神,一時窒住。

  「姨母毒害我祖母,哄騙我娘,好端端的一個家被她攪的天翻地覆。外祖母還希望我莫要追究嗎?」長柏站在廳堂中央,沉聲而言,「我父不肯放過姨母,外祖母居然以我娘和我相要脅,逼我父就範,難道我和我娘不是王家的骨肉?」

  王老夫人臉上發熱,艱難道:「好孩子,你不知道。這事若鬧開了,對你尤其不好,你爹也是怕耽誤了你……」

  「那就別鬧開。」長柏冷冷看著她,「姨母此事,縱然國法能容,家法也不能。要麼告知姨父,請康家祠堂處置,要麼請外祖母給個交代。關起門來處置,誰也不知道。」

  王老夫人額頭冒汗:「你打算怎麼處置?」

  長柏毫不猶豫:「殺人償命,天經地義。」

  王老夫人捂著胸口,泣淚道:「她是嫡親姨母!你們才是血肉相連……」她倏然住口。

  明蘭知道她要說什麼,心中氣憤難言。

  長柏轉頭看了看難掩焦急的盛紘,一臉心虛羞愧的王氏,還有王舅父夫婦,才回過身子,悠悠道:「這世上親或不親,也難說的很。老爺並非祖母親生,我等兄妹更與老太太沒有血緣干係,可這些年來,老太太為這個家窮盡心血,一片慈愛純然肺腑。而姨母呢,她和母親同胞所出,這些年來,只見她拆盛家牆角,未見她半分關懷母親。明知此事駭人聽聞,依舊還攛掇母親給祖母下藥,更有甚者,要拉我娘當替死鬼?這是親骨肉會做出來的事嗎。」

  王老夫人被說的啞口無言,只得道:「……你姨母也是被逼無奈,急瘋了才拉上你娘的。」

  長柏輕曬一聲,嘴角流露嘲諷的糊塗:「外祖母是明白人,何必說糊塗話。姨母不是急出慌亂才如此。而是一開始,她就預先打好了埋伏,一旦事發,叫我娘頂了罪過。」

  王老夫人心知長柏是自己孫輩中最敏慧聰穎的,這種事如何能瞞過他的眼睛?辯無可辯,只能閉上嘴。

  長柏緩緩道:「姨母這樣歹毒的算計我娘,我還能當她是骨肉血親嗎?是以……」他頓了頓,重重道,「自今日起,我等兄妹與康王氏再無半點親緣情分!不論國法家法,康王氏都必得受懲!外祖母倘若非要保姨母,對簿公堂罷。」

  王老夫人心直往下墜,她深知長柏秉性,一旦想定絕難變動,心亂如麻間,她大聲叫道:「好個孝順的孫兒,開口就要對簿公堂,你就不管你娘死活了?」

  長柏轉身對王氏道:「娘,依六妹妹手上的東西來看,你確是受人欺瞞,並不知那是毒藥。真見了堂官,大致是忤逆之罪,既不會斬首,也不會淩遲。」

  王氏抽抽嗒嗒道:「……可那活罪也不少呀。」

  長柏絲毫不為所動,淡淡道:「娘的確對老太太不恭,受些活罪,也是應該的。」

  王氏一下撲在桌几上,哭的更大聲了。她還以為兒子會拉自己一把,沒想兒子心性剛硬如斯,連自己親娘也一併要罰。

  王老夫人氣的胸膛劇烈起伏,連聲冷笑道:「好一個大義滅親的孝孫!你娘犯了忤逆大罪,我倒要看看,你這做兒子的又能獨善其身嗎?!」

  這句話十分之狠,誰知長柏接下一句就是:「自然不能。在路上我已草擬了一份辭呈,預備述職之日便遞上去。」

  明蘭心中一緊,隨即聽見一片抽氣聲,盛紘驚的直了脖子,根根青筋暴起,王氏瞬即止住哭聲,愣愣的看著兒子。長柏看著王氏,輕緩的聲音中透著一抹哀慟:「母親做出這等事來,我還有什麼臉在官場立足,開口道德,閉口忠孝。待這事了了,我就去請辭。」

  屋中靜若落針可聞,王舅父面露羞慚之色,不住搖頭歎氣,王舅母倒似很感動,不滿的看了自家婆母一眼。

  過了好一會兒,王氏霍的站起,一把撲到兒子身上,一邊拉扯,一邊連哭帶嚎:「你不能辭官,不能辭官呀!……我的好孩子,你四歲就啟蒙了,從南到北,哪個先生不誇你聰慧用心,早也用功晚也用功,不曾輟下一日!大暑天熱出了痱子也不肯多動一下,數九寒天手上長了凍瘡不肯少寫一個字,娘心疼的什麼似的……十幾年寒窗博得功名,眼下你前程正好,不能叫娘害了你呀!」

  這番話字字慈母心腸,只聽的人人感慨,王舅母和劉昆家的轉身拭淚,明蘭心頭酸楚;長柏扶著王氏,也不禁紅了雙眼。

  王氏激動之極,不顧體面的以袖抹淚,「都是娘不好,是娘錯,是娘黑了心肝!我去認罪,我去伏法…」她對著上首的王老夫人冷笑道,「從今往後,母親就只一個女兒了!既不顧我死活…上公堂就上公堂,要殺要剮,我都領了!」

  王老夫人心頭劇痛,強自撐住,對王氏泣道:「你這糊塗東西,你是我十月懷胎生的,我怎麼能不顧你死活!」

  王氏冷哼一聲:「娘為了保住姐姐,要脅把事情鬧出去。連哥哥的官聲,王家的體面,乃至兩個侄女在夫家的日子,也全然不顧了!又何況區區一個我?」

  聽自己親生女兒出言譏諷,王老夫人眼前一黑,幾欲暈倒,拍腿大哭:「難道你們非要我死不可!叫我給你家老太太抵命罷!」

  長柏扶著王氏坐下,轉頭道:「這如何能相提並論。我家老太太如今生死不知,是被惡人算計毒害,外祖母若有個閃失,那是被不孝的姨母氣的。」

  明蘭低頭拭去眼角的淚珠,嘴角彎起——長兄這輩子,從沒受過情感要脅,類似於‘你要是敢如何如何,我就去跳河撞牆’的婦女招數,對他全然木用的。

  王老夫人不死心,哭道:「養不教母之過,我替她死還不成嗎。就饒了那糊塗東西罷!」

  長柏道:「若能替死,歷朝嚴禁人鴨,又所為何來?」

  王老夫人哀哀哭了半晌,正待再相求,忽聽一聲重重的拍桌,盛紘滿臉鐵青的站了起來,沉聲道:「不必多說,康王氏非受懲戒不可!若岳母非要將事鬧大,好保全大姨姐一命,那就鬧大罷。盛家也不是好欺負的!」

  適才妻兒的一番話,他越聽越氣,臉色一陣青,一陣紅,黑氣灌滿額頭。

  想他這輩子本份為官,誠懇為人,內宅基本擺平,兒女大多出色,既不盤剝壓榨百姓,也不參與黨爭奪嫡,更不輕易得罪一人,這麼謹慎了幾十年,好容易混到今天,眼看盛氏興旺可期,卻出了這麼檔子事,要毀了最器重的長子仕途,真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招誰惹誰了?!冤死他了!這壞事又不是他做的!

  「我自問對康家連襟不薄,不論銀錢還是官司,凡我所能,無不竭力相助!」盛紘憤然慷慨,「大姨姐就這般回報於我?!我母親不喜她,她就要殺我母性命。敢問岳母,大姨姐將盛家當做什麼了?!想下毒就下毒,想栽贓就栽贓,這般肆無忌憚,打量姓盛的好欺負嗎!」

  王老夫人臉色鐵青,她這輩子還沒被人這麼奚落過,還是被原本最討好孝敬的二女婿。

  緩口氣,盛紘冷笑道:「大姨姐有恃無恐,我如今才明白,原來是有岳母擎天護著!看來岳母是瞧扁我!料定我是個軟弱可欺的,看死盛家門第微薄,便拿我兒仕途和盛家聲望來威逼。好好好,你要上公堂便上罷!」

  他忽的一指王舅父,鬍鬚吹的老高,「這麼多年來,大姨姐手上的人命怕不止三條兩條,舅兄替她遮掩了多少,封了多少人的口。到公堂上咱們一股腦兒攤出來,我倒要看看,幾罪並罰,大姨姐還能否保下性命!」

  這話一出,王舅母臉色驟變,用力扯丈夫的擺袖,做了個狠狠的眼神,王舅父汗水涔涔而下。盛紘精滑似琉璃球,那幾件陰私他雖也幫過幾手,卻大多是出銀子,說好話,不沾點滴是非,而自己卻涉入頗深。如果那些陳年往事都抖出來,不但康王氏要玩完,怕自己的官位都有麻煩。想及此處,他趕緊去看王老夫人:「娘……」

  王老夫人豈能看不出兒子滿眼的祈求,她心頭冰涼悲哀,頹然往後靠倒,扶著椅子的雙臂劇烈發抖,話說到這份上再無可說,至此一敗塗地。

  明蘭暗暗觀察她的神色,知道這老人心中已舉了白旗,不由得暗暗高興。

  ——她在看旁人,顧廷燁卻始終在看她,細細留意著她的一蹙一泣,一笑一泣。

  這時,外頭匆匆忙忙的跑進來一個媳婦子,明蘭微訝:「翠屏,你怎麼來了?」

  翠屏歡喜的滿臉是淚,噗通跪倒:「老太太醒了!……房媽媽叫我趕緊來稟報,老太太醒了!」

  這話便如晴天響了淚,眾人倏然站起——

  盛紘大大鬆了口氣:不用丁憂了。

  王氏渾身發軟:不用殺頭淩遲了。

  王老夫人從椅子裡直起背來:至少不用賠命了。

  明蘭笑的哭起來,雙手合十朝天上用力拜了好幾下在,嘴裡念念有詞:謝謝老天爺,如來佛祖,還有觀音菩薩,我以後一定多吃蔬菜,不挑食!不吃活宰的……蹄髈也不吃了!

  站在身邊的顧廷燁:……

  滿屋只有一人例外。

  長柏依舊面無表情,見桌上沒有空的茶碗,就拎起茶壺,直接對嘴灌了一大口——快馬趕來,繼而吵架,直渴的嗓子冒煙……死罪免了,活罪該怎麼量刑呢。

  兩年多來斷百姓官司,這縣太爺也不是白當的;放下茶壺,他很快有了主意。



第199回

  縱是各自念頭不同,眾人依舊一齊擁往壽安堂,王老夫人尤其熱心積極,一馬當先走在前頭,緊隨其後是她的好女婿盛紘老爺。

  醒是醒了,盛老太太卻虛弱異常,只能艱難吐幾個字,房媽媽怕她抵受不住,未把真想相告,老太太只當自己是人老驟病,見了王家人還道是親家特意來探病,極力抬起身子道謝。

  王舅父心頭歉疚,無顏受老人的謝意,退幾步站到人後,王舅母扶著王老夫人立在床頭,眼中微露嘲諷——自家婆母拉著盛老太太的手,關懷備至的說了好些話,若非林太醫事先警告,怕就要在病床前替女兒求情了。

  盛紘的表演也不遑多讓,捶著胸膛痛哭流涕,滿京城的孝子約能排上前十,反倒是王氏修為不足,滿面羞愧的站在兄長身邊,低低垂頭,不住拭淚。

  好一通或真或假的問候,老太太勉力支撐過,直至見明蘭和長柏才真正喜悅溢胸。

  「…知道…你在任上…績優,做的好…祖母高興…」她看著曬黑結實的長孫,滿眼驕傲,又見明蘭伏在床邊輕泣,艱難的反慰道,「…傻孩子,…年紀大了…總免不了的……」明蘭好像喉嚨裡哽了塊石頭,死死忍住不敢放聲痛哭,還努力扮出笑容。

  大病初愈之人精力不足,沒說幾句,盛老太太又昏昏沉沉的睡過去了,林太醫頂著兩個黑眼圈和新熬出來的鬢邊白髮,領眾人到外頭廳堂上,興奮異常的表示,適才老太太已能自行吃藥進食,只消好好調理,就能康復。

  顧廷燁長身鞠躬,笑著道謝:「此番吾家老人能好轉,多虧太醫盡心,這份情義我記下了。還望以後太醫再多費些心,幫著指點調養才是。」

  林太醫躬身還禮:「顧侯多禮了,調養之事自當盡力。」他等的就是這句話,然後又表示多日未回,祈告先叫回家,好翻查下醫書典籍,再備些調理藥材過來。

  此事自獲應允,盛紘千恩萬謝的親自送林太醫出門,還叫管事恭敬的奉上一份厚厚的銀封,他很想叮囑幾句‘我老母中毒之事可千萬別往外說呀’,卻怎麼也說不出口。

  林太醫何等老道,見盛紘欲言又止,便知其中隱意。其實他很想說,三十年前崇王府眾王孫爭世子之位,都出動鶴頂紅蝮蛇膽了,他不都含糊過來了,好好活到今天;你家不就內宅女眷給老太太下毒,這點事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活像謀反了般,真真沒見過世面!

  不過林太醫面上不露分毫,捋鬚微笑:「都說老小孩老小孩,這話一點不錯,這越是上了歲數的人哪,就越貪嘴。貴府老太太以後可要節制口腹之欲了,什麼甜的,生的,辣的,儘量少吃。」

  盛紘喜出望外,連連拜謝。暗道這高素質人才就是不一樣,既專業能力過人,又通人情世故,還恁會說話。

  送走林太醫,盛紘腳下生風,一身輕鬆的回到廳堂,剛到門口,聽裡頭又有爭執聲。

  只聽王老夫人焦急道:「……親家老太太既已康復,為甚非要揪著你姨母不放呢?不看僧面看佛面,外祖母求你了,那慎戒司是什麼地方?!是人待的地兒麼!你要送你姨母進去,不是要她的命呀!」

  盛紘心頭一震,當即停下了邁進屋的腳步。

  慎戒司受內務府所領,原只用來處罰看管皇親國戚的女眷,後來業務擴大,那些權貴人家中犯了大過錯的女子,雖罪不至死,卻再不能叫現身人前,便統統送去此處。慎戒司可不比尋常流放女眷的庵堂,一旦進去,非有皇命,終身不得再出來。

  那裡便如一個活死人墓,位於皇城一處極偏僻荒涼的角落,不論外頭曾鬧出多大醜聞風浪,所有是非都隨著人一道進去,就此掩埋無形,再無可探聽。

  因事出隱秘,至今他只聽說過兩宗。一是那年仁宗皇帝選妃,晉陽侯夫人為自己女兒能雀屏中選,暗地使人給已內定入宮的錦鄉侯嫡長女下了瘡面花,使其毀容;二是武皇帝在位時,成國公老夫人親自將兩個兒媳送了進去,具體原因卻不得而知。

  迄今為止,還沒聽過哪家女眷進去後有活著出來的,多是終老後將屍身抬出給家人安葬;說句不好聽的,以康王盛三家,想把人送進去還不夠格,大約要寧遠侯府出面了。

  他心神一散,屋裡的話便漏下了些,趕緊豎起耳朵靜聽。

  「…好孩子,外祖母求你了,求你了…我知道你恨你姨母至深,我叫她到庵堂裡念佛吃齋還不成嗎?我叫她帶髮修行,不然落髮為尼也成呀,再不讓她出來害人了。」王老夫人老淚縱橫,苦苦懇求,「那慎戒司真不能去呀!裡頭要操持苦役,舂米,浣衣,劈柴,吃的都是粗茶餿飯,你姨母一輩子養尊處優,哪裡撐得住呀……」

  長柏道,「慎戒司每年可叫親屬探視兩回,外祖母多去看望,想來裡頭的人也不會太為難姨母。至於苦役……做出這等天理不容之事,姨母還想安享尊榮富貴麼?」

  頓了頓,他譏誚道,「還說庵堂?記得七八年前,姨母不是被送入康家家廟過麼,才半年功夫,外祖母就耐不住姨母哀懇,親自上康家,求著逼著叫把姨母又放了出來。」

  康姨媽對付老母親本事一流,每每總能說得母親心軟,還是國家強制單位可信些。

  王老夫人恚怒道:「你好狠的心!你祖母不是沒死麼?何必非要咄咄逼人?」

  長柏針鋒相對:「祖母幸留性命,一是蒼天有眼,佛祖保佑,二是林太醫悉心醫治,跟姨母什麼相干?姨母可是鐵了心要致人死地的!」

  「可究竟活了下來呀!」王老夫人掙扎道。

  這時顧廷燁插嘴道:「老夫人此言差矣,人有百樣活法。吾家老太太素來硬朗康健,令嬡下毒後,生生弄垮了身子,掏空了底子。原本能活到一百一十八,現下只能活到一百零八;原本能聽戲看舞,爬山走廟,喜笑顏開的安度晚年,現下卻離不得湯藥,興許還終身病痛相伴。這折損的壽數,幾十年的歡悅,請問老夫人,姨母該如何賠?」

  長柏一臉苦大仇深:「妹夫說的是,還有全哥兒,祖母以後怎麼含飴弄孫。」

  「正是。」顧廷燁拍掌而笑,「到底欠了多少,實算不清楚。咱們又不知姨母能活幾何,總不能提前數年請姨母下黃泉,或是老太太行動不便,總不好真去打斷姨母的手腳罷。索性送進慎戒司,三家恩怨就此勾銷!」

  王老夫人目瞪口呆,愕然不已——盛家哪裡找來這麼神奇的女婿。

  明蘭呆望自家老公的側臉,嘴角抽搐。

  「表弟處置我娘這般俐落……」始終靜默的康晉忽然開口,臉上帶著悲憤,「那令堂又該如何呢?」

  王老夫人其實也想這麼問,但小女兒對自己已生了怨恨,不敢說而已;乍聞大外孫開口,原本自覺已脫了身的王氏頓時怒火萬丈,對著康晉怒目而視。

  長柏不慌不忙道:「我娘對祖母不敬,生了不孝忤逆之心,自然也該受罰。我娘將會禮佛誦經,替祖母祈福。」

  王氏鬆了口氣,微笑道:「正是,我打算在後屋辟出間佛堂來……」

  「不是在家中。」長柏迅速打斷。

  王氏楞了下,尷尬道:「是了,我過錯不小,正該在京中尋一處清淨的庵堂……」

  「也不是在京中的庵堂。」長柏看著母親,定定道,「娘要回老家宥陽去,在盛氏家廟裡修行,吃齋,念佛,悔過。除了逢年過節,娘都不得離開家廟。」

  王氏啊了一聲,直直站起來,尖叫道:「這不是坐牢子嗎?!」

  長柏一字一句道:「倘若娘不肯,我就辭官去。有母如此,錯了還不知悔改,不肯服罰,我絕無顏繼續做官了。」

  明蘭低頭沉思。

  王氏素來不喜宥陽,嫁入盛家幾十年,在老家待的時日加起來不足一個月。在那裡,她無親無故,只能依靠大伯父一家。鑒於王氏跟堂嫂的關係,想來大伯母很願意嚴厲督促她‘悔過’。另外,兩堂房畢竟親厚,大伯母又不會疏忽了王氏的衣食起居。

  長兄的這個處罰方式極好。

  王氏急了,慌忙道:「…你這孩子,你要脅誰呢!家裡不成,我在庵堂裡禮佛不行麼,非要回老家去,我那裡人生地不熟的…」

  「娘離了家人,獨自在盛家祖宗靈前,好好思量,想想祖母,想想家裡每一個人,想想這幾十年來,到底哪裡錯了,到底該不該。」長柏走過去,輕輕撫著母親坐下:「娘是知道兒的,兒子說的出做的出。」

  王氏慌的滿頭大汗,結巴道:「那…我得去多久…」

  明蘭在袖中掰起手指來——從犯謀殺不算,但故意傷害他人身體成立,林太醫說祖母會康復的,那麼,算一半未遂吧;至少得……嗯,五年有期徒刑……

  「十年。」長柏淡淡道,「十年後,母親想明白了,就回來侍奉祖母罷。」

  明蘭暗吸一口氣,咬住牙關——可以偶爾出來過年過節呢,不算量刑過重,不算不算。

  王氏險些背過氣去,憤然一躍而起,指著兒子罵道:「你這孽障!」然後一陣風似的奔出屋外,一路捂臉大哭,竟也沒注意到門邊的盛紘。

  屋裡霎時安靜,王老夫人看著長柏,久久無語,康晉徹底閉嘴了。

  盛紘在又屋外聽了半響,祖孫繼續爭執不休,王老夫人一忽兒哀求一忽兒怒駡,奈何兒子紋絲不動,堅不肯退讓半步。盛紘想了想,覺得還是繞開前廳,到裡屋嫡母病榻前盡孝,端端碗盞,嘗嘗湯藥什麼的,才是正理。

  最後,王老夫人惱羞成怒,拂袖離去,王舅父提出是否可以講拘禁在後屋的康姨媽先帶走,受到長柏的嚴詞拒絕,只好領著另一個外甥康晉怏怏而去。

  明蘭尚不放心,想看著老太太能說能坐才走,顧廷燁看出她不欲此時回家,便十分豪氣的向岳父提出是否能叫他們夫婦多住幾日?

  盛紘嘴裡發苦(當著女婿,還得多扮幾日孝子),但臉上努力作出歡迎之至來。

  這時,海氏滿臉賢慧的來請眾人用午飯,仿佛什麼事都沒發生過,只是小姑子攜姑爺來娘家小住,長嫂細心張羅一頓可口的飯菜,笑語晏晏的布菜派湯。

  對著不孝女兒,腹黑女婿,面癱兒子,裝傻兒媳,盛紘這頓飯直吃的喉噎胃疼,勉強撐過飯後清茶,忙不迭回書房去了。

  壽安堂空房甚多,房媽媽按著明蘭的舊日喜好,迅速佈置整理出一間乾淨雅致的屋子,記得明蘭有午睡的習慣,連明蘭喜歡的白草簟也鋪好了,又見此時炎夏,怕明蘭夫婦出汗不適,還抬了兩大桶溫水在側廂房。

  二人俱是累極,此時對浴,也生不出旖旎念頭,盥洗後,顧廷燁站在屋中看了幾圈,對妻子笑道:「的確舒適,夫人便樂不思蜀了。不知夫人可還記得,家中尚有一小兒否?」

  明蘭趴在床上鋪薄毯,聞言就重重丟了一個竹編枕頭過去,笑駡道:「你別譏我,我也想團哥兒,每日睡在祖母屋裡,夢裡都是兒子!」

  顧廷燁被扔的很開心,捧著竹枕頭樂呵呵的爬上床鋪,明蘭替他解開束起的髮髻,輕輕打散開來,她低聲道,「這回真對不住兒子了,可……唉,實在沒法子,只能顧一頭。崔媽媽和翠袖定會好好照看他的。」

  顧廷燁聽出妻子話裡的酸楚,輕輕撫著她的背,「你這回真把我嚇著了。看你平素老實溫吞的樣兒,還真沒想會這般豁出去,就跟變了個人似的。」

  讀了公孫白石的信,當時他幾乎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圍封娘家,怒斥生父,強行捉人,誆人,審問,拷打,樁樁件件都是不顧己身的奮死一搏——這還是那個聰明狡黠,明哲保身,永遠不會做錯事的盛明蘭嗎?

  這一路奔來,他忽喜忽憂,竟說不出心裡的念頭,只覺得——要幫她,護著她。

  見明蘭低頭不說話,顧廷燁輕歎一口氣:「你還是不願意同我說,算了……」說著便要躺倒睡下,明蘭忽一手撐住他的胸膛,抬頭注視他:「我說。」

  顧廷燁盤腿坐在床上。

  「祖母這樁無妄之災,歸因究底,其實是我的緣故。」明蘭神情肅穆,「太太行事不妥,從來都有,祖母睜眼閉眼都幾十年了,彼此相安無事。康姨媽也不是這兩年才出來的,從我們搬至京城,她就常來尋太太說話。那時也攛掇,也挑撥,也不見老太太如何發作。」

  外頭沉啞的蟬鳴一聲聲傳來,午後炎熱的日光慢慢滲入,壽安堂四周種了好些高大樹木,掩映出斑駁的枝葉在細白的紗窗上,濃黑的,淺黑的,還有淡如眉黛尾的細枝。

  屋角放了兩盆冰,渲出薄薄的水氣,透著涼爽。

  顧廷燁靜靜聽著。

  「祖母從不告訴我,但我知道,是那年康姨媽要送小妾到府裡來,才真正惹怒了祖母。」明蘭拿起一把芭蕉葉編的蒲扇輕輕搖著,又樸素又雅致,「祖母氣急了,顧不得多年的婆媳臉面,大發脾氣,當眾斥責太太,居然還罰她跪在壽安堂門口,叫人來人往的看著。從那時起,太太心裡就生了怨恨罷。」

  涼風順著扇葉緩緩入帳,一絲絲撓動她細碎的髮絲,帶在男人手臂上,癢癢的。

  「那以後,祖母總擔心太太受姨母攛掇又會對我不利,對太太的管束愈發嚴厲,甚至奪了太太管家之權,叫嫂嫂們理家。太太這輩子最要強好勝,連對老爺尚不肯服軟呢,祖母這麼當眾叫她下不來台,心結自然愈來愈深,才叫康姨媽有了可乘之機。」

  明蘭的口氣,淡然中帶著一絲哀傷。

  「祖母這麼做,不對。太太到底是有兒媳有孫輩的人,起碼的體面是要給的,祖母大可以關起門來,好好教導,細細分說……以前,每回太太犯了糊塗,祖母就是這麼做的。」

  淚水盈滿了眼眶,她似全然不知,繼續緩緩訴說:「祖母幹嘛要替我出氣?我已經嫁出去了,會照顧好自己的。她都這把年紀了,受兒孫的敬養,安穩舒坦的享享福,不好嗎?幹嘛一聽我受了委屈,就心急上火的要發作呢?大哥哥到底是太太生的,她就不怕大哥哥因此跟她生了嫌隙,致使她晚景不好嗎?」

  長長的睫毛終於撐不住淚珠,落下一滴,兩滴,在柔軟的細棉薄毯上,形成一顆顆深色的小圓,明蘭拿帕子摁在臉上,緩緩吸乾溫熱的濕潤。

  「祖母是真心疼我,憂我,才給自己惹上了這遭劫難。……侯爺的心事,我曉得,可我沒法騙自己。那年我生團哥兒,太夫人要燒死我,曼娘要撞死我,後來侯爺來了,一樁樁一件件,都安排的妥妥帖帖,我心裡就知道了。」

  「因為……我沒有,重罰曼娘嗎?」顧廷燁嗓子乾澀,竟難說全一個句子。

  「是否重罰,根本不打緊。」明蘭緩緩搖頭,眼眶紅紅的,「那回侯爺說,齊衡怎麼樣,你根本不在意,你只在意我心裡怎麼想。今日我也回侯爺一句,曼娘如何,我壓根沒放在心上。我在意的,是侯爺做的,想的。」

  涼氣漸漸蔓延進帳子,明蘭放下蒲扇,輕輕摩挲著上頭的蕉葉紋路。

  「於曼娘的處置,平心而論,侯爺做的極恰當,既絕了外頭人的閒話,不叫那有心人借機生事,又不使我為難。便是我事後反復思量,也沒有比這更妥當的安排了。可是,你知道嗎,心裡真惦著一個人,就會急中出錯,所謂關心則亂。像祖母那樣……」

  她抬起頭,濕潤的大眼望著他,「一聽到曼娘要撞死我,侯爺有沒有慌了手腳,有沒有亂了方寸,哪怕知道我無恙後,是否依舊怒不可遏,恨不得立刻替我報仇出氣?」

  顧廷燁心頭茫然一片,沉默無語。

  明蘭淚盈於睫,以袖捂面,哀哀道:「我知道,這麼說不該,可是……我總覺著,真心所愛,不是看他做了多少聰明事,而是看他,做了多少傻事。」

  顧廷燁不是齊衡,不是賀弘文,不是任何輕狂無知的少年,他經歷過欺騙,背棄,幾乎滅頂,正因如此,他的‘關心則亂’,才更顯難能可貴。

  像盛老太太,半生淒苦,受盡薄待,可她依然願意去全心愛護一個完全沒有血緣關係的孩子,正是這驅使她奮不顧身,千萬人吾往矣。

  放下袖子,她滿面淚痕,眼中竟是哀求:「我們會白頭偕老,一生互敬互愛。我一定做個好妻子,好母親……就這樣好好過罷。」

  說完這句,明蘭就朝裡側身躺下,閉上眼睛,不再說話。

  顧廷燁倚床欄而坐,怔怔的看著她,蜷曲的身子柔軟如柳,靜靜埋在薄毯中。

  忽記起很久之前她說的一句話——俗世夫妻,糾纏太多容易傷,平靜含糊的過完一生,才是最好的。

  他拾起床邊的蒲扇,輕輕替她搖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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