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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喬靖夫 -【武道狂之詩】《全文完》 [打印本頁]

作者: skvis    時間: 2018-6-13 01:22 PM     標題: 喬靖夫 -【武道狂之詩】《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skvis 於 2018-6-19 01:35 PM 編輯

【書名】:武道狂之詩

【作者】:喬靖夫

【內容簡介】:



明朝正德年間。小說內容提及明朝寧王朱宸濠恢復親兵護衛,招攬死士,為其起事作準備,並提及陽明子王守仁出任江西巡撫,卷18起則敘述寧王之亂,直至結局卷21提及明武宗駕崩及王守仁去世等事件,由此推斷故事發生於公元1514年-1529年期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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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skvis    時間: 2018-6-13 01:24 PM

本帖最後由 skvis 於 2018-6-14 11:07 AM 編輯

卷一 風從虎·雲從龍 引言

同聲相應,同氣相求。水流濕,火就燥,
雲從龍,風從虎,聖人作而萬物睹。

——《易傳·乾文言》

卷一 風從虎·雲從龍 序章 颶風男兒

六月。

颶風的季節。

男兒的季節。

◇◇◇◇
在最南的海岸線上,突出一片遼闊灘頭,面朝滔滔渺渺的無際汪洋,仿佛就是天地的窮盡。

初夏剛至,颶風便起。

本應是白日正午的天空,被湧動的厚雲堆成灰鉛色。狂雨乘著更狂的風,往上下四面亂卷亂衝,八方視野一片模糊。

晦暗的天空底下,大海翻湧出千頃浪濤。暴浪挾著懾人的氣勢來回卷掃,互逐互擊,有時深陷成淵,有時又衝上半空。有形的能量交相激撞消磨,旋起旋滅。
濤音高鳴時如戰嚎,低鳴處像歎息。

在這片有如世界末日的狂亂景象裏,惟有一個全身赤裸的男人,獨自站立在灘頭之上,迎受狂風暴雨,無懼地觀看浪濤。
男人身軀不高,但碩厚。胸脯與肩背突起的層層肌肉,光滑如被海潮長期衝刷的岩塊。雨水滴打他黝黑的皮膚,沿著每個異國的刺青紋身流瀉而下。
一根比男人還要高的巨型船槳,深深插在他身旁的濕濕沙土裏。男人右手緊握船槳支撐身體,繼續一動不動地面向海洋站立著。
——看似簡單不過的站立姿勢。然而在這種等級的颶風之下,隻靠一根木槳支撐,能夠如此自然地挺立,內裏其實已經展示著一種超人的力量。
透過滴水的發絲,男人雙瞳直視那吞吐激蕩的浪濤。
眼瞳裏有欲望。

——是一種要從浪濤的動態中,參悟出剛極力量與柔極變化的欲望。
這麼單純又執著的欲望,世上隻有一種人,才會擁有,才配擁有。


武道的狂熱者。

被這欲望支配著,男人渾然不覺撲打在身上的冰冷風雨,繼續的站著繼續凝視海洋。

颶風不息。

◇◇◇◇

次天的黎明。

風減弱了。雨疏落了。海平緩了。
海平線的雲霧間,露出紅色光華。

男人閉起眼睛。但他的神情卻像從悠長的夢中蘇醒。

他深吸了一口氣。拔起身旁的船槳。轉身背向海洋。

邁出了第一步。
沒回頭地踏上他的旅途。
血與鋼鐵的旅途。
作者: skvis    時間: 2018-6-13 01:25 PM

本帖最後由 skvis 於 2018-6-14 11:01 AM 編輯

卷一 風從虎·雲從龍 第一章 五裏亭武鬥

一雙圍滿了皺紋的蒼老眼睛,仰視著天空的顏色。
天色一片灰沉。大雨夾帶著十一月的寒氣滂沱而下。無法看見太陽已經移到哪個方位。
但莊老爺子知道,早已過了約定的午時。
莊老爺子繼續仰望天空,口中念念有詞。

「老天爺保佑,他們一定要來……」
他正坐在一座結實的大草棚亭子裏。亭子立於官道旁邊,道路兩旁皆是樹木茂密的山坡,惟有這座亭子前,空出了好大一片雜草叢生的平地。

跟莊老爺子一起等待著的,是密密麻麻聚集在這片空地上近兩百個漢子。他們或撐著油傘,或披著蓑笠,冒著寒雨默默站立。除了雨聲之外,空地上竟是靜得可怕。
二百人。兩百雙手,皆握著刀棍或是磨得銳利的農具;兩百張嘴巴,在寒冷中急促呼吸,冒出一股股白霧;兩百雙眼睛,透出危險而戒懼的神色。

二百人分成了兩半:一邊的漢子頭上皆包覆白色諸葛巾,另一邊的則在右上臂纏了藍染布條。雙方之間,被一種無形的東西,分隔出一道空隙。

——一種名叫「敵意」的東西。
戴諸葛巾那百人,是莊老爺子召集到來的。至於另一邊的指揮者,此刻也坐在亭子裏,莊老爺子的對面。
莊老爺子恨恨地瞧著比他小十來歲的死對頭麻八。
麻八的神情比莊老爺子輕鬆多了。他接過隨從遞來的竹筒,略呷了一口冷酒,然後瞧著莊老爺子微微一笑。

莊老爺子故作鎮定,抽了一口煙杆,心裏卻暗自在焦躁地咒罵麻八。
同樣坐在亭子裏的,是衙門來的周巡檢跟手下五個保甲壯丁。巡檢大人沒有多帶部下前來,那五名保甲也都隻帶棒子不佩腰刀。再多帶人來也沒用。這等規模的械鬥,不是他一個小小巡檢能夠壓製得了的。他和部下隻是靜靜坐在亭子一旁,心裏期望在最後關頭,其中一方會先屈服認輸。

此地乃是四川灌縣郊外,亭子已有百年曆史,名喚「五裏望亭」,顧名思義位處灌縣外五裏道上。
在這灌縣方圓幾十裏地裏,過去不知多少村鎮宗族的械鬥衝突,俱是相約在這「五裏望亭」前的空地上解決——不管是用嘴巴解決,還是用刀棒解決。縣民之間傳說,這片空地長不了樹,就是因為泥土幾十年來染了太多枉死者鮮血的詛咒。

從亭子眺望過去,灌縣郊外一片山巒起伏,盡是幽深叢林。灌縣自古就是綠林山匪猖獗之地。在首府成都有句老話:「整爛就整爛,整爛下灌縣!」意思就是如果在省城出事了、失敗了,大不了就去灌縣,在深山老林落草為寇!由此可知灌縣民風之強悍。
就像這位莊老爺子,今天是灌縣水頭鎮一位體面的佃主老爺,又是好幾家商號的大老板,年輕時還不是個土匪出身?幹了多年買賣,積存好一筆財富之後,他希望安頓下來,而官府多年來又無力征剿他,兩相意合下,莊老爺子受了招安,原來殺人不眨眼的匪盜搖身成了個面團團的富翁,至今也已經超過二十年了。
至於麻八也不是什麼好家夥,本來在縣城就是專門放高利貸的角頭老大,兼營走私買賣,與附近一帶的綠林「好漢」互通聲氣,「底子」跟莊老爺子也是一般的黑。
至於這場動上兩百人的架,這裏許多人都不知道最初是為了什麼打起來。本來不過是芝麻大的一點小事:一個樵夫挑點柴薪到縣城裏去叫賣,跟幾個腳夫爭執起來,給圍毆打斷了一條腿;樵夫找來村子裏的兄弟上縣裏報仇,對方也呼兄喚弟,兩邊一層又一層的往上找靠山助拳。好幾場小械鬥下來,打死了三個人,重傷的也有二十幾個。雙方又互相索要銀兩賠償,於是又引來更多流氓想分杯羹……原來隻是幾個莽漢結下的梁子,演變成縣內兩個頭面人物的對峙,今天約在此地來個了斷。

周巡檢看著亭子外那兩百人,心裏歎息。

——要是真的打起來,他們當中不知道有多少人回不了家……
麻八再也等得不耐煩,終於打破沉默,咧開那兩排發黃的牙齒。
「我看午時早就過啦。莊老爺子,還要外面的兄弟淋雨呀?這場架,你們要不要打?」
莊老爺子恨恨瞧著麻八,卻又不敢發作。
全因為此刻坐在麻八身旁,那個腰間帶著長刀的瘦漢。

這瘦漢隻穿一件羊皮夾棉背心,露出兩條肌肉堅實得像鋼鐵的長臂胳。左邊頭殼禿掉了一片,上面是一道淒慘的刀疤。腰間那柄刀子長得鞘尾都擱到了地上,雖未拔出,卻已經隱隱讓人看得心寒,一看就知道是殺過不少人的架生。

論人數,莊老爺召來的跟麻八相當。可就是因為麻八身邊多了這一個人,莊老爺子知道自己再多帶一百個漢子來也沒有用。

莊老爺子雖已沒有走江湖多年,道上的消息還是靈通,早就打聽到麻八用銀兩請來了什麼好手助拳。

此人姓陳,江湖上無人知其名諱,隻喚他作「鬼刀陳」,早年就在成都一帶犯下幾條殺人越貨的死罪,卻不止一次單身殺出官府的圍捕。聽說其中一次鬼刀陳正在召妓,官兵收到風聲到來圍剿,他赤條條一口刀子突圍,快刀連環殺傷了三十人,自己卻連須發也沒少一根。那次奇行之後,他又多了個「鬼刀三十」的外號。

在成都實在給追得太緊,鬼刀陳兩年前逃到了灌縣山區。他什麼都不用幹,單憑這「鬼刀」的威名,就引得一股山匪自動前來供奉。此後凡有保鏢押貨路過的,只要聽見「鬼刀陳」三個字,馬上就乖乖獻上路錢,他在灌縣連一次手也沒有出過。
——麻八這龜兒子,竟然結交到這般厲害的角色……
「怎麼啦?莊老爺子,你還在等誰?」麻八笑著再次催促。這次他花了大把銀子請鬼刀陳來,雖然有點心疼,但想象待會兒莊老爺子要在自己跟前屈服的喪家臉,又覺值得。
他身後的鬼刀陳也會意,伸出右手來,指頭在長刀的柄頭上輕輕彈動。
莊老爺子看見這舉動,感覺背脊生出涼意。
麻八得勢不饒人:「你要是不想打也就算了,我麻八也不強人所難……周大人,你看這事情怎麼解決?」

周巡檢早就想找機會調停,這時看清了形勢,急不及待開口:「以和為貴,那是最好不過啦。我看這麼辦吧:之前給打死的,每家人各賠三十兩銀子撫恤;傷的,看傷勢也都給些湯藥賠償;再在縣城的『太平樓』擺五十桌酒宴,大家喝一杯,和氣收場,兩位怎麼看?」

周巡檢雖不明說,但講話時都朝著莊老爺子,自然是示意銀兩酒宴都由投降的莊老爺子付了。

莊老爺子咬牙不語。賠這麼一點錢事小,可是這次認了栽,以後在灌縣人眼中,他就永遠被麻八踩在腳底下。雖然已經不是以前刀頭舐血的日子,可是莊老爺子許多田產生意,還得靠面子名聲支撐保護。莊老爺子是老江湖,深明一旦面子損了,從前欺負別人的,漸漸就要變成被欺負的那個。

站在亭外的人也都聽見裏面的談話。包著諸葛巾那些漢子,眼見頭兒沉默不語,心裏也都涼了半截。這場架看來更加打不下去。

「莊老爺子,你一直不肯說在等誰……」麻八繼續催逼。「還要賣關子嗎?還是……」他笑著指一指身後的鬼刀陳。「看見我請來了陳爺,你已經不好意思說出口呀?」

莊老爺子知道不能再拖延下去了。

——他們假如真的不下來,我可慘了……
莊老爺子終於開口:「說出來,怕你們坐不穩。」

「唔?」麻八裝作傾耳細聽,譏笑說:「老爺子,我坐穩了,你就說嘛!」
莊老爺子閉目深吸一口氣,然後伸手指向亭子外遠方的山脈。
「是山裏的。」
四個字說出來,在場兩百多人同時臉容肅穆。
就連鬼刀陳,也都收緊了視線。

他們都知道,「山裏的」是指誰。

亭外眾人同時回頭,眺望後方遠處,半隱在雨霧中的蒼翠山頭。

青城山。

麻八不再笑了。
「老爺子,你可別吹牛。」他一字一字慎重地說。「讓他們知道,有人借他們的名號胡謅,你加上我都擔待不起。」
「你道我老莊是不識分寸的家夥麼?五天之前,我就親自帶著拜帖上山請他們來了。」
麻八嘴巴在顫動,但再說不出話。
莊老爺子表面鎮靜,但其實他隱瞞了一些事實未說:那天他上山,既見不著人家的掌門頭兒,對方更沒有應允今天會下來。接見的人隻收了拜帖,聽了莊老爺子的請求,未有回複便打發了他下山。

——可是他們至少沒有開口拒絕我啊……我這也不算說謊……
莊老爺子到這兒就不再說話。他裝作鎮定地瞧著氣焰大減的麻八。莊老爺子心裏盤算:就算他們不下山來,只要麻八聽了這些話後就此求和,他也就能夠挽回面子。

——可是還要看鬼刀陳。

鬼刀陳在聽到「山裏的」三個字後,原來那睥睨一切的眼神已經消失了。代之是野獸般的警覺神情。

——糟糕了。這凶星給我的話撩撥起來了……
莊老爺子看著鬼刀陳凶狠的神情,心裏又在害怕:如果給他發現他們真的不下來,到時候就不是花銀兩可以解決……

亭子外那兩百人交頭接耳。有的人不時回望那遠山,看時臉上有一種崇敬的神情。

對於他們而言,「山裏的」那些人,不啻是神話般的存在。

麻八心裏著急。他回頭朝著鬼刀陳竊語:「陳爺,你看怎麼樣?我這次也不過想討個面子,陳爺你也隻是求財,犯不著……」
鬼刀陳咬著下唇,左手不知不覺緊握著腰間的刀鞘。他還是沒有任何示意。
麻八也就沒有作聲。莊老爺子本來就心虛,自然亦不再說話。周巡檢雖不敢確定莊老爺子說話是真是假,但一聽見「山裏的」,就知道這事情已經再沒有他調停的餘地……

亭子裏的形勢就這樣沉默地僵持著。大家又不知道該等到什麼時候,情形變得非常奇怪。

雨水不斷滴打在草棚頂上。
良久。
亭子外的人群裏,忽爾有人高叫:「啊!」

所有人朝那聲音的方向瞧過去。是其中一個戴諸葛巾的漢子。他伸出一根手指。眾人跟隨著那手指的方向眺望。
「真的……來了……」
莊老爺子跟麻八,同時好像屁股給火燒般跳起來,走到亭子前想看個清楚。
官道上遠方,兩點小小的黑影,冒著大雨往這邊漸漸接近。
莊老爺子興奮地抹去眼臉上的雨水。麻八則臉色蒼白地呆站著。
兩百多雙眼睛,瞧著那兩個身影越走越近。

終於到了空地前。來者兩人披著蓑衣徒步前來,頭上皆頂著烏漆大竹笠,看不見面目。

空地上那兩百人像被一股無形的力量從中央分開,隔出了一條寬闊的通路。
兩人經過之處,凡是拿著利刃的漢子,都不自覺把武器收在身後。
兩人走進「五裏望亭」,無言解下了竹笠和蓑衣,露出一身深青色的布袍,那式樣有點像道士的袍服,但腕臂處纏著布帶收束了衣袖。青袍左襟胸口處,有黑絲線繡著篆體的「青」字。腰間各斜掛著一件長形物事,以厚布囊包裹著,顯然是為了阻隔雨水。
莊老爺子感動得幾乎哭出來。

——真的……真的來了……



他吩咐隨從,接過兩人的竹笠與蓑衣,並搬來兩把竹椅子。
兩名青袍男子卻未坐下。他們拉扯腰間一根束繩,那包著長物的布囊解開來,露出兩柄一式一樣、形貌似頗古拙的長劍。銅鑄的劍鍔與劍鞘吞口皆擦得發亮。
鬼刀陳看見這兩柄劍,眼睛瞪得大大的,頭皮一陣發麻,頭殼那道刀疤有點刺痛的感覺。

那兩襲幹淨的青袍雖然顏色素淡,但在眾人眼中卻像發出神秘的光芒。

左邊那個青袍男子比較年長,二十七、八年紀,唇上的胡須蓄得甚整齊。他那雙銳目向四周掃視一輪,自然散發出一股令人不敢直視的氣勢。

「青城派,張鵬。」這男子說時,並不拱拳行禮,語氣一點不像在自我介紹,倒像在命令眾人牢記這名字。「遵奉家師之命,陪同師弟下山來,調解此事。」
莊老爺子得意地瞧瞧麻八,然後上前拱手行禮。「莊某該死,早知兩位劍俠遠來,也就該在山腳預備車馬——」

張鵬打斷他:「本派戒律,除藝成滿師下山者外,弟子出入皆不得騎乘車馬,惰懶筋骨。」

莊老爺子陪笑:「佩服!佩服!唉,這次的事情,原來不過是市井裏的小糾紛,竟勞貴派兩位劍俠的大駕,實在——」

再次給張鵬打斷:「我說過,我隻是陪著來的。」張鵬指一指身旁的師弟。「奉家師諭,此事概由我這位燕師弟作決。」他後退了一步。

眾人不免意外,仔細看張鵬身旁那個年輕得多的青城派弟子。

這姓燕的看來不過十六、七歲,連胡子也沒有長,修長的中等身材,一張五官細致的臉還帶點稚氣。兩道濃眉英氣地往上高揚,可是神情羞澀,加上膚色曬得黝黑,若非腰間真的帶著劍,怎看也是個農家少年的模樣。
少年幾乎就想向眾人拱手行禮,但想起張師兄沿途的囑咐,又把手垂下來。
——這些凡人,跟我們不是對等的。
張師兄如是說。

少年捏著拳頭,眼睛垂下來沒看任何人。那紅潤如孩子的嘴唇有點顫抖。
「……青城派,燕小六。」聲音小得隻有亭子裏的人聽得見。

莊老爺子皺眉。這麼一個神情尷尬的少年,還有這個土包的名字,跟劍俠的身份毫不匹配,根本就跟尋常一個農村子弟無異嘛。

可是看那張鵬的氣勢,還有青袍跟長劍,這兩人又決計假不了……

「這位燕少俠……」莊老爺子還是畢恭畢敬地向這個比自己年輕最少四十歲的小子拱手:「這事情的來龍去脈是這樣的……」

「不……不必說了。」燕小六急忙回答。他回頭向張鵬請示。可張鵬沒有動一動眉毛。燕小六隻好又硬著頭皮說下去:「家師的意思是:既然是這位莊先生來求我們的,一切就依莊先生的意思去辦。」

就是這樣?

麻八聽得傻了眼。

莊老爺子強壓著心頭狂喜,微笑朝周巡檢說:「大人也聽見了吧?既然得到青城派掌門老人家的吩咐,那莊某就大膽拿個主意吧……大人,就按你剛才說的辦:死的賠個三十兩銀子,傷的也各自賠償……」

他再得意地瞧著麻八:「然後在『太平樓』擺五十桌和宴,如何?」

周巡檢猛力點頭:「麻八,我看就這樣吧。」
麻八早已經泄了氣,準備答應。
可是鬼刀陳卻把麻八推到一旁,往前踏了一步。
「要是不答應,怎麼樣?」鬼刀陳直視燕小六的眼睛。
亭子裏的空氣像一下子冷凝了。

燕小六迎受鬼刀陳那淩厲的眼神。他再次回頭瞧瞧師兄。張鵬還是沒有任何表示。
張鵬早就教過師弟怎麼應對這種場面,燕小六也都牢記在心。但這少年還是要深吸一口氣才能說出口。
「莊先生的主意,就是家師的主意。」

燕小六一口氣說完,然後挺直了胸口。腰間的劍柄也隨之提高了。

這意義明顯不過。
鬼刀陳這時看著張鵬。
「你剛才說,此事由你師弟一人作主?你隻是陪著來?」
張鵬當然明白鬼刀陳話裏的意思。他嘴角微笑,點頭。

——也就是說,今天這裏,隻有一柄青城的劍會拔出鞘。

鬼刀陳再次打量眼前這少年。他當然聽說過關於青城派的一切——任何行走四川江湖的人都不可能沒聽過。
「巴蜀無雙」。那是鬼刀陳出生以前就掛起來的牌匾。
可是他不信。武林上這些名門大派,名氣雖響亮,但不免都是靠前人累積的。
——大家都是天天拿兵刃。大家都是兩手兩腿的人。我這口刀,可是出生入死二十幾年練出來的。我就是不相信有多大的差距。

——更何況面前是這個還沒有斷奶的小子。

鬼刀陳摩挲著雙掌。
「所謂名門正派,都是聽的多,真正有多強,難得有機會見識一下。」

在場不少人也都有這樣的想法。大劍派的傳說聽得多了,可是有多少成是真的,倒沒有親眼見過。

——然而有膽量用身體去驗證的,今天這裏就隻有一個人。
鬼刀陳的挑戰意味已經非常明顯。可是燕小六似乎不像有迎敵的準備,反而在搔著頭發,好像不知道該怎麼回應。
他身後的張鵬,看見師弟如此,並沒有表露半點擔心,反倒是有些不耐煩的模樣。
莊老爺子、麻八和其他人早就遠遠退開到亭子旁邊。

鬼刀陳眼見燕小六似未準備對決。綠林出身的他,不打算再給對方機會。

「領教了。」

聲音很小,也說得很快,隻能僅僅聽見,也不帶一絲殺氣。

但右手已經握住刀柄。

同時鬼刀陳腦海裏,已經在設定這式拔刀快斬之後的三種變化可能——

但那柄長刀,隻出鞘一半就停止了。

——而一生以快刀自豪的鬼刀陳,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親身體驗何謂真正的「快」。
亭子內外那兩百餘雙平凡的眼睛,則更連那過程都看不見。
他們隻看見結果:

鬼刀陳的長刀隻離鞘一半,刃面就給一柄滿布水紋的鋼劍貫穿了,劍尖繼而刺進鬼刀陳穿著棉襖背心的胸口裏。長刀就是這樣給釘在鬼刀陳自己的身體上,無法再出鞘半分。

握著那柄長劍的(本來應該說是「刺出這一劍的」,可是眾人的眼睛根本看不見那刺劍的動作),自然就是那個像農村少年的燕小六。

很少人留意到:在燕小六的身後,張鵬的左掌不知何時搭在師弟的右肩頭。

鬼刀陳的臉真的白得像鬼。眼睛也像看見鬼一樣呆瞪。
在場就隻有這三個人知道,剛才發生的過程:

鬼刀陳右手搭在刀柄上。

燕小六的眼神,剎那間由羊變成狼。
鬼刀陳,長刀出鞘兩寸。
燕小六,腰間長劍已經完全出鞘。

長刀,出鞘一尺。
長劍,刺擊之勢已成。
青城派劍術,基本中的最基本,入門劍法「風火劍」第三勢,名喚「星追月」。

隻是最簡單的單手刺劍動作。但從踏地的左足,上至腿臀,到腰肢,到胸肩,到肘臂,到握劍的腕指——每一條該發動的肌肉都發動了。從下至上,從足趾到手指,每一重關節的活動,都把那積蓄的力量增幅並傳遞上去,最後完全貫注到劍尖上——此即為武門「氣勁貫發」①的秘竅。

『注①:關於「氣勁」原理,詳閱《大道陣劍堂講義·其之一》。』
而要做出這樣高度協調的動作,燕小六的腦袋想也不用想。

——一個六年來每天風雨無間練習最少五百次,總計已經做過超過一百萬次的動作,不需要再想。
燕小六目線所至,鼻尖、前足尖、劍尖,三尖相照。一條無形的直線,直指鬼刀陳咽喉。

這是「星追月」一式的首要目標。燕小六無數次朝空氣中幻想的對手刺擊,無數次與同門對劍練習,皆是如此瞄準,同樣已經變成不用思考的習慣。

攻敵所必救。這原是顛撲不破的對戰鐵則。

——如果,對手真的堪稱為「敵」的話。
所以,張鵬的手拍在燕小六的肩頭上。
因為這一拍,燕小六這未經思索的「星追月」劍勢角度下沉了。

原來應該已經從鬼刀陳後頸透出的青城佩劍,貫入了鬼刀陳那柄剛拔到胸部高度的長刀,穿過刃面,釘進鬼刀陳胸口的羊皮棉襖裏。

然後一切靜止下來,就是其餘所有人看見的結果。
鬼刀陳全身固然僵硬。可燕小六卻也呆在當場,額頭滲出點點冷汗。
這是十七歲的他,一生人第一次挾著真正的敵意,向一個活生生的人發劍。

——而且本來已經殺死了對方。

張鵬的手掌再在師弟肩頭上輕輕拍了兩下。
燕小六這才發覺自己在眾人面前失態,猛地收劍。

青城劍在刀刃那個孔洞裏抽出,發出令人牙酸的刮擦聲音。劍尖抽離時,也夾帶抽出幾絲棉絮。
被鬼刀陳鮮血染紅的棉絮,在半空中飄飛。
亭子內眾人瞧著那幾絲飛絮,看得呆住了。

長劍拔離後,鬼刀陳才敢吸氣。
劍尖透過棉襖,刺進了他胸膛兩分,並沒有傷及肺髒。
——要不是那柄長刀的阻隔,加上張鵬那一拍令劍勁稍為消解,鬼刀陳已經是鬼。

燕小六仔細檢視那刺穿過鋼刀的劍刃。確定劍身沒有受損後,他鬆了一口氣,還劍入鞘。
他心髒還在怦怦亂跳,眼神帶著不解地瞧向師兄。
張鵬知道師弟的疑問。

「這種等級的人,還沒有資格死在青城派的劍下。」
鬼刀陳的長刀,嗆啷墮地。



幾乎亦在同時,亭子外頭那兩百人,手上的兵器也都紛紛掉落在泥濘的地上。

有的人甚至跪了下來。

——這些凡人,跟我們不是對等的。

小六看見這景象,終於明白師兄說這話的意思。

胸口滲著血紅的鬼刀陳整個人爬到地上,頭臉不敢抬起來看兩個青城派劍士一眼。

他這一生再沒有握過刀子。沒有人知道他後來的下落。有傳言說是出了家,也有說被仇家斬了。他在灌縣山嶺那夥匪盜,也都散逃到別縣去了。
一切全因為一個十七歲少年的一劍。

——這就是青城派。
甚至連請兩位劍俠下山的莊老爺子也都驚得不敢說話——當一種力量太強太可怕時,不是每一個人都有沾光的膽量。
張鵬和燕小六亦沒有再跟他們說話。沒有再說任何話的必要。

他們重新用布囊包好長劍,披上蓑衣,戴上竹笠,離開「五裏望亭」,朝著來時的上山路回去。

亭子內外兩百人目送這兩個在雨中漸漸消失的背影。

兩百雙眼睛,猶如仰望神祇般虔敬。
大道陣劍堂講義·其之一

武道中各種攻防動作的力量,被稱為「內勁」,又稱「氣勁」或「內力」。因為這些特有名詞,「內勁」常遭坊間傳說神化,被想象成為體力以外的一種特殊能量,能夠積存在修練者體內,更誇張的甚至形容「內勁」可發放體外遙距傷人,又或傳輸轉嫁他人身體……種種說法,其實皆屬訛誤不實。

其實武者一切身體操作,依靠的仍舊是肌肉筋骨產生之動能,與尋常人的作息活動並無根本差異。
分別在於質素。武者的動作所以能發揮超乎常人的速度與力量,實乃身體筋肉極高度協調的結果。比方最簡單一個出拳動作,力從地起,自足腿蹬地,往上到腰肢旋轉、肩臂伸展、手腕扭旋,以至最後拳指握緊貫力,力量從一個關節傳遞到下一個關節,假如協調完美,則無半點流失,兼且每一關節的力量更充分加乘上去,到最後貫注於拳頭,自然奇速奇猛,此種高度協調所產生的力量,即為「內勁」。相反常人揮拳不懂其理,即使一樣踏腿轉腰,但協調不良,肌肉的力量互相抵抗抵消,最後能傳達到拳頭的不足十之一二,僅是拙劣之力。

所以「內勁」仍是一種肌肉力。不懈鍛煉筋骨肌肉,乃是武者必修之課。仙風道骨或身體羸弱,卻是能發千斤之力的世外高人——這不過又是坊間的想象而已。
觀乎現代運動生理學,同樣講求肌肉協調產生最高表現,此與武道的「內勁」在本質上相同。但古代武道除了鍛煉身體操作,另方面又有各種秘法,增進腦部及神經的傳輸,把協調提升至更高境地,所產生之動作效率,今世之運動家難望項背。以前文燕小六所擊出的一招「星追月」為例,其反應時間與瞬發起動的速度,已經相當於今世奧運頂尖短跑選手的起步爆發。但燕小六不必任何預備,不用培養精神集中,在無預兆的突發情況下,舉手投足間已經做到(假若一擊不中,還能夠接連重複爆發)這又遠超運動選手的能耐。而燕小六亦不過青城派一個中階弟子而已。
「內勁」隻是武道的最基礎。至於其他更高等秘法,後文將再述及。
作者: skvis    時間: 2018-6-13 01:26 PM

本帖最後由 skvis 於 2018-6-14 11:01 AM 編輯

卷一 風從虎·雲從龍 第二章 青城劍派

走在返回青城山的坡道上,燕小六默默跟隨在師兄張鵬身後。

寒雨已經漸細。兩人繼續走著。
燕小六的肩背上,不斷在冒著白煙。張鵬看見了,微笑不語。他明白。
五年前,他跟隨大師兄找山匪試劍,事後也是如此血脈沸騰,久久不能自已。第一次下山與外人交手,然後發現自己擁有遠遠淩駕大部分世人的能力——這是一種無法壓抑的亢奮。

到了一棵大樹下,張鵬停下來。在樹底,他脫下竹笠,從腰間解下裝著清水的竹筒,交給燕小六。
燕小六心情還沒有放鬆,此時確實口幹舌燥。他接過師兄的竹筒,大大喝了好幾口。
張鵬觀察師弟的表情。那張純真的臉上,有興奮與緊張,卻也有疑惑。

「小六,你有話想問,是嗎?」張鵬拿回竹筒,也喝了一口水。

燕小六垂頭沉默看著地上的樹根。
「你盡管問。」張鵬又說。「我不會告訴師父。」

燕小六又考慮了好一會兒,這才鼓起勇氣:「師哥……有件事情,我不明白……那個姓莊的老頭,不是什麼好人啊。我們……」

「你是想問:我們為什麼要幫他?」

燕小六點頭。

「你看見那『五裏望亭』前的大票人嗎?他們幾乎就要開打了。這場架打起來,你猜會有多少人死傷?會結下多少梁子?以後又會再打多少場架?現在因為我們,這場架打不成了,許多人不用死傷了。這不就是好事了嗎?師父其實才不關心應該幫哪一邊,隻是上山來求我們的是姓莊那個罷了。」
張鵬拍拍師弟的肩頭,又說:「你那一劍,已經救了那兒許多人,還有他們各人的家眷。這就是行俠。只要看結果就行了。其他多餘的事情,不用再多想。」
燕小六點頭,然後隨著張鵬繼續上路。

可是途中他還是不斷思索著師兄的話。然後又想起那個鬼刀陳。
——我們這麼做,其實跟鬼刀陳有分別嗎?……

然而這樣複雜的世事,不是一個多年住在深山練劍、從來沒有涉足江湖的十七歲少年能夠想得通的。

所以直至到達了山門,燕小六還是沒有答案。
◇◇◇◇
青城山為道教發祥地,傳說上古時代軒轅帝已在此問道;東漢時道人張陵(即初代張天師)定居青城山,創五鬥米道,開道術丹法之根基。此後曆朝皆有高人入山修道傳教,增建廟觀寶地,千百年來香火不斷。

青城派拳劍初始亦是道門武術,為強身健體與抵抗匪賊之用;但後來發展越漸精專,而且走上了辛辣剛勁的純實戰路線,與修道養生不合,漸漸道士就不再習練,而由俗家弟子繼續研究傳承。到百餘年前,劍派與道觀正式分家,不再於前山「上清宮」內練劍授徒,另於青城後山立一座「玄門舍」為根據地,舍堂後並建有十數座房屋,作弟子、家眷及役工居住之用。
張鵬與燕小六沿著山道往西走,到了後山門牌坊,向看守的小道士施禮,徑自繼續登上山路。
山門後乃是一座山城小鎮,名喚味江鎮①。鎮民與青城劍俠多有來往,青城派多數衣食器物皆在此鎮采購,也常雇用鎮民作臨時役工。但今天張鵬不想引起鎮民注意,沒有穿過味江鎮上山,而是帶著燕小六走東面一條山林小路,往北爬上後山。
『注①:清代後易名為泰安鎮,至今仍存。』
兩人身手腳步猶如猿猴,在濕滑的山間道上飛快而上,不一會兒越過一個山坡,「玄門舍」那鋪著青色琉璃瓦頂、氣勢森然的殿宇建築,驀然出現眼前。
到得舍堂正門,兩人依師門禮儀,將腰間佩劍解下,雙手捧著劍鞘,這才進門。
沿途經過院子及前廊,有幾個師兄弟正在整修鍛煉的器械。看見兩個同門回來,他們皆興奮得上前探詢。但兩人知道禮節,不發一言,腳下不停,繼續捧劍步向正堂。
「歸元堂」。青城劍派最神聖之地。

這座廳堂正如整座「玄門舍」,建築簡樸無華,打掃得一塵不染。桌椅器具大多都是已用上數十年甚至逾百年之物,但打理保養極好,整座「歸元堂」自然散發出一股莊嚴。

張鵬兩人到了外面正門之時,早就有人稟報掌門師尊。此刻他已端坐在那巨大的「巴蜀無雙」牌匾底下正座交椅上,輕輕閉著雙眼。

青城派當今掌門何自聖。發髻與長須皆已半泛銀白,閉目的臉容恍如入定。要不是那高壯異常的身軀,還有如猛虎踞石的堂堂坐姿,倒真有幾分像在道觀修真的老道長。
坐在何自聖旁邊的,是其師弟宋貞。宋貞烏發黑須,臉泛光澤,看來像是三十五六年紀,其實今年已四十九歲,比何自聖小四年。他雖無何自聖般威嚴肅穆,但一臉精悍幹練,似比掌門師兄更像一派一門的領袖。宋貞為青城派當今師範總管,負責一手打理整派的運作實務。

張鵬與燕小六捧劍過頂,先半跪向師父及師叔行禮,然後步往廳堂左面。

張鵬打開靠牆一個大壁櫃。裏面是三列木架,橫陳著三十多柄式樣相近的長劍,各種造型的劍擋護手反射出光芒。

兩人把手上長劍布包解去,小心地把劍放上櫃內架子的兩個空位。張鵬把櫃門輕輕合上。
張鵬和燕小六皆未有資格佩帶青城派的寶劍,隻因這次奉師尊之命下山,才得以借用一時。
兩人又回到廳堂中央,垂首站立在師父跟前,準備報告這次下山的事情始末。

何自聖睜開眼來。
他一雙虎目,形神雖是懾人,但那瞳仁卻呈著淡灰色。
何自聖瞧著燕小六,不發一言,隻舉起右掌向他揮一揮,示意他先離去。

——那隻右手,缺去了中指。

燕小六本來早在心中準備,如何向師父描述這次挫敵的經過,現在不免感到失望。但他隻咬咬嘴唇,拱拳向師父、師叔、師兄行禮,自行退出「歸元堂」。
待燕小六離去後,何自聖才朝弟子張鵬開口。

「如何?」
「性情還是有點生嫩。」張鵬馬上拱手回答。「但功法招式都已經合格有餘。更好的是,第一次臨敵,出手沒有半點猶疑心怯。資質肯定在我之上。」

「這種驕縱的話,絕不能在後輩面前說。」旁邊的宋貞責備。

張鵬知道失言,馬上向師叔拱手:「弟子明白。這些話我沒有跟他說過。」
「對手是何人?」何自聖問。本門的勝負榮譽,一向是他最關心的。

「一名叫『鬼刀陳』的山匪,刀法在川中薄有名氣。」

「你剛才說他沒有猶疑心怯……」何自聖問:「那麼,這個『鬼刀陳』已經死了?」

「沒有……是弟子出了手,讓師弟劍路沉了,隻刺傷了他——」
然後張鵬右邊臉多了三道赤紅的指痕。

何自聖離座、反手揮掌、回座,身手之速,張鵬的眼睛無法完整捕捉,隻像看見影子飄過。

——就算捕捉得到,他也不敢躲。

「師弟試劍,你何以出手幹預?」何自聖眉間顯現慍怒的皺紋。
「燕師弟年紀尚小,我想——」



「青城派的劍不是用來雕花的。」何自聖那雙灰目猛瞪張鵬。「殺不了人,他就不要握劍。」
張鵬早就背滲冷汗,此時跪倒在地。

「弟子知錯。」

「這也不是壞事。」宋貞一面扶起他,一面打圓場。「留那人活口,讓他餘生都在傳揚我派的威名。」
師弟的話令何自聖臉容鬆下來。他點點頭,然後踱步到「歸元堂」右旁。
那面牆壁當中一大片漆成雪白,上面用釘子掛著四列共十九個各寫了名字的木牌,排列成一個小尖山的陣形。

在最頂的名牌隻有一個,牌上寫的自然就是「何自聖」三字。
第二排三個名牌,是包括宋貞在內的三個師叔輩名字。
最下共有十五個名牌,分作兩列排行。十五個不同名字裏,包括張鵬在內。
何自聖瞧著最底下那列名牌尾後餘下的空位。他笑了。

何自聖笑的時候,樣子比他剛才發怒時,還要懾人。

◇◇◇◇

張鵬帶著臉上三道紅指印,步出「歸元堂」。燕小六仍等候在外頭,看見師兄的臉,不禁感到害怕。
「師哥,是不是因為我——」
張鵬卻搖搖頭,微笑不語,伸臂搭著師弟的肩膀,一起離開。

透過因淋雨而半濕的衣袍,燕小六感受到師兄的臂彎,很溫暖。

◇◇◇◇

燕小六回到弟子宿舍,在自己的床位前匆忙地脫去那身青城派製服,換回平日練功的粗布衣裳,拿起練習用的鈍鐵劍和木劍,急急趕往「玄門舍」東旁的教習場。
他趕到時,午課早就完了。那露天教習場上三十多個同門,練完了最後一節的「亂對劍」②,已放下木劍各自休息。有的三五個聚在一起喝水談笑,有的在談論檢討剛才對打時用過的招式,也有幾個因為同門收手不及,被木劍砍刺受傷,正接受師兄弟塗擦藥酒治理。

『注②:「對劍」即兩人以至多人對戰練習,主要分為兩種形式:「式對劍」是按預定的招式次序演練套招,初則用木劍,進階用純鐵劍甚至真劍。雖然招式預先約定,但在全速全力對打時,仍有一定危險;另一種是「亂對劍」,也就是自由對搏。通常隻用半速半力攻擊,點到即止,並且使用木劍,以減少受傷機會。』
燕小六有點渾身不自在。自從十一歲拜入青城山門後,這是他第一次缺課。

他看著這些冒著微雨、仍聚在教習場不願散去的同門兄弟。這是每一天最美妙的時刻。每天早、午兩課各長兩個時辰的練習,激烈和辛苦的程度,讓人想起就緊張得倒胃,每次跑到教習場上課時雙腿都仿佛拖著腳鐐;可是下課之後大夥兒又會賴著不願走,總是要鬧好一陣子才回去洗澡吃飯。那是一起捱過每天艱辛練功後,同伴間那股親密感特別濃烈之故。
可是今天燕小六沒有跟大家一起磨礪。他滿不好意思,背著劍袋,搔著頭發靜靜走過去。
同門看見他加入,都登時靜了下來。他們以跟往昔不同的眼光,默默瞧著燕小六。
「你們……怎麼啦……」燕小六喃喃說著。其實他心裏清楚,大夥兒目光有異的原因。

因為他今天下過山。

教習場上的三十七個「研修弟子」③,包括燕小六在內,拜入青城派最長的有十二、三年,短的也有五、六年。每一個人心裏都隻有一個理想:
——把寫著自己名字的木牌,掛在「歸元堂」那面白壁上。
『注③:關於青城派弟子級別,詳見《大道陣劍堂講義·其之二》。』

而下山試劍,是完成這理想的必要條件。
三十七人裏,燕小六第一個做到了。
燕小六站在沒有說話的同門之間,不知如何是好。

首先打破沉默的,是當中身材最高壯、臉圓嘴寬的麥大傑。
「小六,看來你下山回來不太累嘛,還趕過來午課!敢情你在山下連身子也沒有暖到!來來來,我跟你來對劍!」麥大傑說著也就提起木劍。
麥大傑比燕小六年長四歲,其實比小六晚入門一年多,卻常常把小六當作弟弟看待。兩人同是農村子弟出身的「廉生」。
燕小六正想從劍袋中拔出木劍,卻給一把聲音阻止了。

「小六,忘記了師門的調令嗎?」
說話的是教授今天午課的五師兄宋德海。他是已經在「歸元堂」掛了木牌的「道傳弟子」,兼且又是師叔宋貞的兒子,身份比這裏三十七個「研修弟子」都高一大截。

「凡帶劍下山者,回山當日不得再練對劍。」宋德海繼續說。「那是怕下山者殺意未消,對劍恐會誤傷同門。」
燕小六惶恐收起劍袋。「我忘了。對不起。」
他對這位年僅三十的師兄極是敬重。宋德海在青城山出生長大,幼受庭訓,年方二十就成了「道傳弟子」,在「歸元堂」內受掌門親傳秘技十年,功法已甚精純。加之身材高大,儀表不凡,門派上下早就認定,他必然是將來青城派的領袖人選。
宋德海此刻瞧著燕小六,眼神甚是嚴厲。眾人看見,都感覺到宋師兄似是不大喜歡小六。

這也難怪的,燕小六此番下山試劍,看來很有機會以十七之齡就進身「道傳弟子」,比當年的宋德海更年輕,宋德海自然感到不快。

眾同門大多都是尋常人家出身,對於本就生於武門的宋師兄不免有點兒嫉妒,這時看見他待小六的態度,倒覺得小六為他們這些「廉生」爭了一口氣,之前的隔膜打破了,紛紛上前向小六問好。

「怎麼啦?這趟下山有什麼有趣事情?」「對手是什麼人?強不強?」「第一次拿真劍是什麼感覺?」眾人上前七嘴八舌地問他。
燕小六一副不好意思的表情,又再搔著頭發。「……是叫『鬼刀陳』的家夥……」
「『鬼刀陳』?我聽過啊!名頭不小呢!」「你幹掉他了嗎?」「用了哪幾招?多少招?」
燕小六來不及回答。宋德海看見如此熱鬧,更感不快,又再說:「你們別再鬧了!快去洗澡。」

眾師弟口裏答應「是!」,卻沒有一個移步離開,仍圍著小六在問。宋德海自討沒趣,徑自步離教習場。
麥大傑又高聲說:「過幾天,我們大夥兒可要喚小六作『十六師兄』了!」跟人爆出祝賀的笑聲。原來這些「研修弟子」之間並沒有嚴格排行,大家都隻是按入門前後互相喚對方「師哥」、「師弟」,又或隻是直呼名字。可是一旦進身「道傳弟子」,就在青城派裏有了正式排行,而且低一級的「研修弟子」也都得叫他「師兄」,不再管入門長幼了。

燕小六聽得臉漲紅著。這裏大半同門都比他早拜師,就算稍比他晚的,也因為年紀比他長得多,所有眾人都隻喚他「小六」。這句「師兄」,他聽得極不習慣。
眾人又鬧哄了一陣子。當中卻惟獨一人,沒有說過一句話,在聽見麥大傑這話之後,更收拾起練習的雙劍,冷著臉離開。

是侯英誌。他隻比燕小六大一歲,兩人同期入門,又在宿舍鄰床而睡,兩人感情一向最要好。但自從前天聽到燕小六要被派下山後,這兩天一直沉默寡言。
燕小六留意到了。看著侯英誌的背影,他沒有再笑。
大道陣劍堂講義·其之二
每一個強盛的武林門派,必然有一套弟子層級的晉升製度,從大量門生中逐步篩選精英,加以集中培養,如此方可保持該門派武功的傳承質素。

以青城派作例子,門下共分三個等級:

所有初入門者,稱作「山門弟子」,人數最多(青城派現有一百四十二名),身世與入門途徑亦較雜。有的是青城派人士的後人或親屬,靠血親關係入門的,稱為「嗣生」;有的是武將、官宦或豪族的子弟,靠家世並帶拜師禮金拜入山門,是為「禮生」;而占大多數者,則是從附近鄉鎮自行來投拜的尋常農家子弟,由掌門親自挑選其中筋骨壯健者,稱為「廉生」。間或有某年度收生太少,掌門或元老也會親身下山,尋找具資質的鄉間少年招入青城山,也是「廉生」的一種。
一旦入了山門,過去家世背景全不再過問,一律在山中接受基礎鍛煉兩年。單是這最初兩年修練,抵受不住而辭退或逃學下山者,往往已過半數;即便能夠挺過這兩年,肄業的「山門弟子」亦大多被打發返回本籍。這一等級的出山者,不算作是青城派正式弟子,絕不許向外使用青城派名號,當然更不可設館授徒。但即使所學僅兩年,憑其造詣大多已足應考武舉,或是擔當鏢師、護院等營生,出路已然甚佳。

隻有甚少數被認定具有「先天真力」資質,而本人又有誌鑽研武道的「山門弟子」,才會獲晉升為「研修弟子」,進入東首教習場研練真正的青城劍術。到了這個級別,才算是青城派的正式弟子。

「研修弟子」此一級別再無年限(有的終老於青城山也隻能停留在此階段),端視乎其人資質努力,鍛煉若幹年後如得掌門觀察或考核認許,再被送下山「試劍」(「試劍」對象通常為綠林匪盜或邪派妖人),通過後就可升上最高級別的「道傳弟子」,得以在「歸元堂」掛上名牌,從此移入堂內由掌門親授,具有修習青城派所有高級奧秘的資格(因此又俗稱「入室弟子」)。這是青城山上每一個握劍者的夢想。

其他名門大派,收錄和篩選弟子的製度也都大同小異。要一代代把頂尖武道傳承下去,必定不斷從大量有誌者裏揀選精英加以培養;武者欲練出實戰功夫,也必要跟眾多不同資質、體格、習性的同門日夕互相砥礪較量。隻有三幾名師徒的秘密高超門派——這種東西在現實中是不存在的,就算存在,實際武功水平也「高超」不到哪兒去。
作者: skvis    時間: 2018-6-13 01:27 PM

本帖最後由 skvis 於 2018-6-14 11:02 AM 編輯

卷一 風從虎·雲從龍 第三章 道傳弟子

次天清晨,燕小六起床後正預備上早課時,師兄張鵬到來呼召他。
看見張鵬穿著跟昨天一樣的青城劍士袍,而且還佩了長劍,燕小六知道是為了什麼事情。
張鵬帶引他到後山的清泉沐浴,讓冷冽的泉水洗淨身體與清醒心靈。燕小六換上師兄早預備好的劍士袍,回到「玄門舍」,先到後堂的靈祠向青城派曆代祖師焚香敬拜,然後始進入「歸元堂」。

「巴蜀無雙」那四個蒼勁大字之下,當今掌門何自聖;三位長老師叔宋貞、陳洪力、呂一慰;張鵬以外的十四名「道傳弟子」,早已分座次在堂內安靜等候,各人同樣身穿正式的劍袍,並腰佩青城派寶劍,整座「歸元堂」內有一股壓得人呼吸沉重的嚴肅氣氛。

何自聖按本派傳統作道人打扮,身穿繡滾金線的純白棉掌門道袍,頭髻上插著仙鶴玉簪,背項斜懸長劍,手持塵拂,加上一雙灰色的眼瞳,仿佛不屬凡間。

但就是這麼一個「仙人」,於二十三歲之年孤劍剿滅「川西群鬼」三十一個妖人,殺得劍斷骨折(右手中指就是那一戰中失去的),堆起來的死屍血流十丈以外。

青城派公認的近百年第一劍術天才。青城山方圓百裏不論官民或黑白二道眼中,有如惡鬼與神祇的混合體。山門內二百餘弟子矢誌仿效卻又遙不可及的宗師。
燕小六撥開袍子的下擺,跪在「歸元堂」正中央。

分坐兩旁的十四位師兄同時站起來。張鵬也加入其中。
師範總管宋貞拿起一個木盤子,遞到何自聖跟前。
何自聖把塵拂交給坐在另一邊的師弟呂一慰,然後從木盤中拿起一個小木牌和一根毛筆,提筆在盤中的墨硯蘸了蘸,起立走到燕小六跟前。

燕小六看見那個空白的木牌,心頭異常激動。
「你入青城山門多久了?」何自聖問。
「過了春節就滿七年了。」燕小六緊張地回答。
「唔……很好。我還記得,三年前你第一次參加『冬校』①,兩勝一負;今年『夏校』,三場全勝,是吧?」

『注①:青城派每年舉行兩次「大校」,抽選弟子互相較量比劍,以觀察其功法進度。分別於冬夏二季進行。』

「是的。」

何自聖雖為燕小六的授業師父,但除了十一歲時拜師首天,由何自聖親自「開劍」,象征式教授了入門一招之外,六年多來一直隻由各師兄代授。燕小六想不到,原來多年來師父一直這般留意自己的進境,心裏大感欣慰。
「你出身農家,本名太過低俗,將來代表本門出外行事或行走江湖,不宜再用。如今我賜你一名,單一個『橫』字。」
何自聖說著,就提筆在木牌上寫上「燕橫」兩個字,筆劃力勁雄渾。

他把毛筆往後隨手一拋。旁邊的大弟子俞思豪準確地接著。
何自聖徑往「歸元堂」右側牆壁,把那木牌掛在最下一排末尾的釘子上。

燕小六——從今起叫燕橫——緊張得呼吸停頓。他不敢抬頭看過去。
何自聖回到他跟前。

「弟子燕橫聽命:今日本座收納爾為青城劍派當代第十六名『道傳弟子』,從此得許修練本派武道之堂奧。爾當日夕勤學精進,光耀青城門楣。」
燕橫的身體,就如昨天擊敗鬼刀陳之後那樣沸騰燃燒。他兩眼泛淚,但怕被師父看見責備,把頭伏得更低。

「弟子知道,到死都不會忘記!」他讀書不多,不懂說「謹遵師命」之類的話,但其語氣更顯誠摯。

那隻隻有四根指頭的右手,輕輕撫摸燕橫的頭發。

就如父親撫摸著孩子一樣。

燕橫吃驚地抬頭。

他第一次看見,師父何自聖那張威嚴如猛虎的臉,笑得如此燦爛溫煦。
◇◇◇◇

離開「歸元堂」,燕橫沒再如常到教習場上早課,而是按師父的指示,爬上山門西側的山坡空地。

二十八個拿著木劍的年輕人,早就站在空地上等待。他們是上個月青城派新收錄的一批「山門弟子」,編號「坤三班」。
「這半年,他們的劍,由你來教。」何自聖如是說。

二十多人本來各自散開,把木劍舞來舞去暖著身子,此刻見代教師兄到來,馬上聚集在一塊兒,齊聲呼喊:「燕師兄早!」
從來沒有教過人的燕橫,心裏比起平日上課練武還要緊張。他緊繃著臉,盡量不讓師弟們知道自己的情緒。
「早。咱們開始吧。」燕橫數算一下人數,確定都到齊了。他從劍袋拔出木劍。「你們都在學『風火劍』吧?學了多少?」
其中一個師弟回答:「學了三勢。」
燕橫點點頭。他掃視一下這群師弟。當中半數看來比他年長。也有幾個還沒開始發育的少年,跟他初入門時年紀差不多。
燕橫握劍的手在冒汗。

——可不要辱沒了這聲「師兄」啊……

他努力回想最初學劍時的情形,當時的三師兄趙康平是怎樣教的。

有幾個師弟看見他有點兒不知所措的表情,悄悄在交頭接耳。

燕橫想起來了。他褪下上身衣袍,垂在腰帶以下,裸露出上半身子。身材有點偏瘦,但麥色的肌肉結實得像鋼條。雙肩和兩條臂膀壯碩得出乎比例。右臂格外比左臂粗了一圈。典型的劍士身形。
「我先來演一次。你們要仔細看,我身上的筋骨是怎麼動的。」燕橫說著,左手就倒提木劍,凝神聚意。

「風火劍」第一勢「起手式」不算是個招式,不過是行禮;劍交右手後,第二勢「半遮攔」才算是第一招,劍自下而上劃個半圈,是最基本的撩撥防守,順勢退步拉弓。

然後,燕橫回想昨天。在山下「五裏望亭」。
本來應該用慢速演練,讓師弟們都看得清楚。可是他不由自主就貫了內勁。
第三勢「星追月」,瞬間爆發而出。強烈的破風之音。

平刺的木劍靜止時,劍身仍在顫動。
眾師弟看得目瞪口呆。沒有人再交談了。

連燕橫自己也感到意外。這「星追月」,竟然比昨天首次真劍對敵時,速度和力勁還要更透徹。不過是一天之隔,他從未體驗過,同一招式能夠在這麼短時間有這麼明顯的進步。

——燕橫不知道,這就是實戰對武者產生的功效。不是哪條筋肌突然變強了,也不是哪部分的動作姿勢改善了。

——是心改變了。
燕橫收回木劍。他看看眾師弟。他們的神情都因為這一劍變得嚴肅。燕橫對於授教開始有了自信。
他從新又把「半遮攔」和「星追月」兩式,用慢速、半速和大半速再演練了好幾次。

「都看清了嗎?看清了就開始練。」燕橫一邊穿回衣袍一邊說。「要好好練啊。打後這一個月,你們就隻練這兩勢。別的什麼都不要想,就是擋架、刺劍、擋架、刺劍。一個月練不好的人,就再練一個月。一天不練好這兩勢,就一天不用想練『風火劍』往後的招式。明白了嗎?」

「是!師兄!」眾人這次的喊聲,比最初洪亮得多了。

他們分開排列站好,開始練習這入門的基本招式。燕橫在他們間視察,逐一修正每個人的動作和發力。其中有幾個學得特別快,不一會兒那架劍和刺劍已經有板有眼了。
可是燕橫知道,現在要判斷他們有沒有學劍的資質還早得很。真正劍士必備的「先天真力」②乃是與生俱來的,而且非經過長時間磨練不會顯現出來。這是為何「山門弟子」的課程要有兩年那麼長。也許這二十八人裏面連一個也沒有。假如有一、兩個,已經是青城派的幸運了。

『注②:關於「先天真力」的解釋,詳見《大道陣劍堂講義·其之三》。』

燕橫再監察了一輪,看見所有人都練得有些像樣了,他才讓他們自行繼續,自己則走到空地旁的樹木底下,無意識般揮舞木劍,心裏在揣摩剛才那記「星追月」何以大有進境。

「小六,你好威風啊。當了師兄果然是不同了。」一把清亮的聲音在樹後傳來。

一個身材嬌小的少女自樹幹後步出,穿著一襲繡花衣裳,外面再披上毛裘,儼然如大戶人家的閨女。樣子出落得十分清秀,臉蛋卻稍嫌尖瘦,似是帶著病一般,襯托得雙眼更大更亮,讓人憐愛。因為山上寒氣的關係,兩邊臉頰紅通通的,令本來太蒼白的面容增添了一些血色。

燕橫看見少女很是歡喜,急忙收起木劍,朝少女傻傻地笑。忽然他又想起什麼,「哎呀」一聲輕叫,拍了自己頭頂一下。

——糟糕,昨天忘了去找她……



「你這劍呆子,教師弟們教得出神了,連我來了都看不見。」少女生氣地說。
「小梨,今天這麼冷,你一大清早出來幹嘛?」燕橫瞧著她紅透的臉,有點擔心。「要是病發了,師叔又要罵我了。」
這少女就是總管師叔宋貞的幼女、五師兄宋德海的妹妹宋梨,年方十六,比燕橫隻小一歲。

「不就是要來恭賀你這位燕師哥嘛。」宋梨故意把臉別過去。「當了師兄就不認得人啦,昨天從山下回來,也不過來跟我報個平安。要不是小英來告訴我,我還以為你在山下給人家的刀劍刺了個窟窿呢。」
「小英」就是侯英誌。三人年紀相若,又一起長大,在山上是感情最好的玩伴。
燕橫口舌笨拙地辯解:「我昨天回來時已經晚了……又缺了午課,不好再跑出去找你。而且師兄弟們一整晚都拉著我問這問那的,我走不開……」
「你要是心裏有我的話,晚上不會偷偷走過來跟我見個面?」

燕橫聽見宋梨這句話,紅著臉垂頭。昨天他的確滿腦子都在想著在「五裏望亭」試劍,還有將要在「歸元堂」登名這些事情,壓根兒沒有想起她。
看見燕橫這個尷尬的模樣,宋梨心裏又惱又笑。

「你就不會扯個謊讓我息怒嗎?唉,你這劍呆子。跟掌門師伯一個模樣。別人不知道,還以為你是他親兒子呢。」

在青城山上,有膽這樣說何自聖的,恐怕也就隻有宋梨一人。燕橫聽見,更不知要怎麼回應。
宋梨覺得也逗弄得差不多了,便說:「好啦。下次我們去鎮子裏,我才想想要罰你買件什麼玩意兒賠償給我吧。你現在先告訴我,昨天下山,遇上了什麼有趣的事兒?」

看見宋梨的笑容,燕橫這才鬆了口氣。可是他瞧瞧身後,一幹師弟還在練著劍。
「現在不行。等這課完了,我再來找你吧。」

「不要。你現在就說嘛!由他們自己練不就行了?你再用心教,他們也不會一、兩天就變成絕世高手的。」

燕橫面有難色。這畢竟是他剛登名為「道傳弟子」後第一課代教,如果這就怠惰了,恐怕師父知道要怪罪。
「小梨,別鬧了……反正我下山也沒什麼趣事……都是江湖爭鬥的事情,你一向沒有興趣……」
青城武功從來不傳女子,宋梨雖是師範總管的女兒也不例外。她生於武門,但從不覺得練武是什麼有意思的事情,周圍身邊一個個追求武道的男子也都很沒趣。惟有燕小六和侯英誌兩個年紀相近的小子,從小跟她投緣,課餘常帶著她在山上和山腳味江鎮裏遊樂,是她僅有的玩伴。

「小六,你就跟我說說嘛。我悶得發慌了……」宋梨央著要他說。
宋梨母親早喪,父兄也都是嚴肅的忙人。整個青城派「玄門舍」前後的人,整天都是談論她最不喜歡的武學,平日除了一班役工傭人,幾乎連個說話的對象都沒有,生活很是孤單無聊。有的時候她甚至感覺,自己在青城派有如一個沒有人看見的隱形人。
唯一能看見她的,就隻有小六和小英這對朋友。

「他已經不叫『小六』了。」從樹林深處有一個人說著走出來。「今天開始,他名叫燕橫。」

說話的是背著劍袋的侯英誌。他的臉跟昨天在教習場上一般的冷漠。燕橫想起,侯英誌已經好幾天沒有跟自己說話了。這是兩人入門多年來沒有發生過的事情。

侯英誌的相貌跟燕橫一般英挺,但比起沉實羞澀的燕橫,侯英誌多了一股少年不服輸的銳氣,神情身姿都有一種跳脫。

「小英,你怎麼也來了?」宋梨笑著說。「你糟糕啦!現在是早課,你不練劍走出來,我去告訴哥哥,看他怎麼罰你?」
「還能怎麼罰?」侯英誌微笑。「還不是叫我挑幾天水?我才不怕呢。」

看見好友露出笑容,燕橫鬆了一口氣,心中一陣溫暖。

「我是來恭賀你的。」侯英誌走到燕橫跟前,搭著他的肩說。
「小六,是真的嗎?」宋梨也跑近過來。「掌門師伯給你改了名字啦?」
「嗯……」燕橫點點頭。

「燕橫……不好聽。」宋梨扁起嘴巴。「我還是喜歡叫你小六。」
「小梨,我有事情要跟他說。」侯英誌說。「你先去那邊。一會兒我們再來找你。」
「什麼嘛,我聽不得嗎?」

「我叫你去就去吧。」侯英誌一臉不耐煩。
宋梨鼓著臉,但也再無抗議,徑自走向山坡那頭。她是宋貞師叔的掌珠,青城山上下的人都對她客客氣氣。但侯英誌從不買她的帳,把她作平輩朋友看待,有爭執時也是半步不讓。這反倒令宋梨感到一種同伴間的親切。
——當然,有的時候他受了侯英誌的氣,不免就拿聽話的小六來發泄……

燕橫很怕看見宋梨生氣的樣子,一直看著她走開。

宋梨自小體弱多病,故此燕橫對她總是像妹妹般遷就憐惜;可是他見到,宋梨反而對性情倔強的侯英誌比較聽話。一想到這個,燕橫就覺得有點納悶。
——也許就像她說,我是個悶透的劍呆子……

待宋梨走得遠了,侯英誌和燕橫並肩坐在石頭上,遠遠瞧著一眾還在練著入門劍招的師弟。
良久,燕橫鼓起勇氣問侯英誌。

「英誌……你心裏……不高興?」
侯英誌卻沒有回答他,反而問:「你這些年來,一次也沒有回過家。不想他們嗎?」
燕橫默然。
他出生在山下南面十幾裏外陰水村的貧家。當年何自聖入村來招生,父母就讓燕小六給帶上青城山,不是為了給他什麼出人頭地的機會,隻不過是家裏太艱苦,已經再養不了這麼多口人,才把他這麼子送給別人。當時他們還收了何自聖五兩銀子的安撫金。
——簡直就是賣兒子。
「他們既然不要我,我為什麼要想他們?」燕橫說得淡然。那少年的哀傷早就被歲月衝淡了。「自從被選作『研修弟子』之後,我就已經認定,青城山才是我的家。你們才是我的家人。」

「你有沒有想過……」侯英誌說:「假如我們當年升不上『研修弟子』,給打發下山,你會怎麼樣?」
燕橫想了一會兒。「那個時候我才十三歲……什麼都幹不了……大概,還是回老家吧。兩年鍛煉,總算也得了一身氣力,幹點粗活還可以的。」他回想起來,自己要不是有學武的天分,命運已經完全不一樣。
「你還好,有家可歸。我可不一樣。」侯英誌說時看著天空。
燕橫當然知道侯英誌的身世:他不像燕橫是農家出身,老爹侯玉田是上代青城弟子,但是在「研修弟子」一級熬了十幾年也無法晉升真正的青城劍士,後來失意離開,下山娶妻生子,找了個鏢師的差事。

侯玉田因為長年在外工作,妻子難耐寂寞勾了漢子,拋夫棄子出走,此後不知所蹤;侯玉田因這事大受刺激,終日借酒消愁,把身子弄壞了,最後連鏢師的工作也丟了,不久就病死,遺下才十二歲的侯英誌。侯玉田的舊友知道他跟青城派有關係,派人上山請托,把這遺孤送入了青城山門。

「我從一開始就沒有退路。」侯英誌沉重的說,臉上沒有往昔開朗的朝氣。「我隻能夠一直變強。不然就什麼也沒有。」
「我爹是個廢物。我感謝他讓我有機會上青城山。但是我不要像他。」侯英誌站起來,從劍袋拔出鐵劍揮舞了一輪,然後劍尖指天。「或許我是有點兒一廂情願,可是我相信,上天給我這樣一個爹,是要迫使我成為強者。成為人上之人的高超劍士。」

燕橫跟他一起長大,當然已經不是第一次聽他這番鴻鵠之誌。但今次別有一種感覺。
侯英誌收起劍又說:「坦白跟你說,看見你早我一步入『歸元堂』,我真的很不高興。」

燕橫聽見好友如此坦誠,卻不知該如何回答。「小英……」

侯英誌止住了燕橫。他拋開劍袋,左手捏個劍指,右手鐵劍運轉起來,開始使出青城派一路中級劍法「水雲劍」。
侯英誌手上劍光流動,圓轉不止。這路「水雲劍」全走弧線,劍勁長時間隱忍不發,都是蓄勁與防禦的招式,最難處在於防守時無刻不在伺機反擊,任何一瞬間都要作突然爆發的準備,但又要極力保持如水輕柔,不讓對手預先感受到變招前發出的殺氣,外弛內張。尤其年輕人性子比較剛烈衝動,要練好這套劍法更加困難。

但侯英誌使這「水雲劍」已頗具火候。燕橫當然也懂這路劍法(「水雲劍」乃「研修弟子」早期必修的一門武功,用意是收斂年輕弟子的心性),但他自問使得不如侯英誌這般圓轉無礙。

畢竟天天都在練劍,燕橫見侯英誌這路劍法使得比自己好,感覺心頭一陣熱起來,六年劍士訓練培養出的那股爭勝心馬上燃點。他握起木劍,想跟侯英誌對劍。
怎料侯英誌就在這一瞬間,全身從柔轉剛,掌中劍光爆發!

——正是「星追月」。

如在常人眼中,侯英誌的手臂就像裝了機簧弩弦,將那鐵劍彈射出來。沒有開鋒的圓頭劍尖,猛地刺入一棵大樹五寸之深,劍勁湧處,木屑紛飛。
燕橫從旁看侯英誌這式「星追月」,不免暗地把它跟自己的同一式比較。燕橫自信,同樣的一招,自己刺得比侯英誌更快更剛勁,鐵劍必定更深入一寸以上,震出的木屑也會因為劍勁貫徹而更少。但從另一個角度看,侯英誌由「水雲劍」變招而出,所透露的動作先兆又比燕橫同一式稍少,令對手更難防備。一個偏向迅猛,一個專注技巧——雖是青城同門,兩人的劍法風格卻有這細小差異。
假如認真對決,兩人劍技實在伯仲之間,勝負的分野隻取決於他們當時的身心狀態。至於往後的進境與成就,也要視乎誰能把自身的長處發展得更頂尖。

侯英誌從大樹拔出鐵劍,仰天呼了一口氣,好像把多天的不快都吐了出來。

「我說我不高興。但並不是惱恨你。」侯英誌說。「這次輸給你,我會把它當成上天給我另一次挫折,逼我變得更強。我不會輸給你太久的。最多一年,我的名字也會掛在『歸元堂』裏。」
他握住燕橫的手又說:「將來我跟你這對好朋友,也許能並肩成為支撐青城派的棟梁——你說這不是很美妙的事情嗎?」

燕橫很是佩服好友的誌向,感動地拍拍侯英誌的手。

「我可沒有你想的這麼多……」燕橫說著,瞧瞧正站在山坡邊緣的宋梨。那嬌小的身影,散發著少女的青春氣息。

他又看看空地上,那些正跟著他指示努力練劍的師弟們。
然後又想到,早前師父何自聖像父親般撫摸他頭發的情景。

——一切都是那麼美好……
「我隻想……」燕橫說:「以後也能夠留在青城山,那就足夠了。」
侯英誌瞧著他,微微歎息搖頭。

這時,宋梨在山坡那邊向兩人呼喊:「你們快過來看看!」

正在練劍那幹師弟聽見也都好奇。但未得燕師兄指示,他們不敢停下練習。

燕橫和侯英誌走過去,隨著宋梨的視線瞧向山坡下。
隻見從山門處,有一群腳夫推著五輛木頭車沿著山路上來,朝往「玄門舍」那頭一直過去。前面還有幾個男人領著。那些木頭車全都載滿了貨物。
「他們是誰?」宋梨問。「車子載的是什麼?」

「你問問燕橫就知道了。」侯英誌微笑說。

「我?」燕橫愕然。「我不知道啊。」

「不就是請你這位青城劍俠下山的那莊老頭送來的?」侯英誌說。「是謝禮呀。」
燕橫恍然。
「呵呵,我們這位燕師兄真威風!」宋梨說笑。「一柄劍,就替我們青城派撈了這麼一大筆!」
燕橫卻沒有笑。他想起昨天向師兄張鵬提出過的疑問。
「小英,你覺得……這樣好嗎?」燕橫瞧著那些木頭車問。「我們這樣子為人出頭,用武力懾服人家……然後還收謝禮。我們跟那些坐地分肥的江湖幫派,還有什麼分別?」

侯英誌先是一陣愕然,接著失笑:「有什麼問題?我們比山下那些人高強,受人家敬畏供奉,不是理所當然嗎?」
「可是……」

「你想想:我們劍士也得吃飯。」侯英誌說。「假如天天還要耕田幹活,哪來這許多時間專心修行?哪裏還研練得出這等精深的武功?」
燕橫在青城派多年,多少也知道本派一些收入來源:首先是青城前山上的道觀宮殿,平日善信供奉的香油錢,都會撥一份進貢給「玄門舍」;青城派在山下又擁有少許田產,生產門派眾人吃用的作物;此外就是入門「禮生」帶來的拜師禮金,還有已當官或有家世的舊弟子每逢節慶送來的賀禮。
燕橫又想到:青城弟子練功雖然刻苦,但課外各種起居,炊事洗衣等都有役工去幹;一天吃四頓飯,而且魚肉蔬果都不缺,以充分補充苦練的消耗,養出一條條精壯身軀;每年都有四季新衣替換……這樣的生活,雖不至如貴族富戶般豪奢,但也已遠遠勝過一般平民百姓。燕橫自己就是上了青城山後才第一次吃到魚,第一次有幹淨衣裳每天替換。



這些在農村裏隻有做夢才有。
「你不要多想了。」侯英誌又說。「你知道師父為什麼賜給你一個『橫』字作名字嗎?就是因為你的性格太柔了,太過顧慮旁人。我們是名門大派的武者,就該有橫眉冷對凡人的氣概。欠了這傲氣,很難追求武功的頂峰。」
——凡人……連小英都是這樣說……
燕橫聽侯英誌這番說明,這才了解師尊給自己賜名的深意。他點點頭,心裏決定不要再想剛才的疑問。

「我說過了嘛……」宋梨抗議說:「我還是喜歡叫他小六。」
燕橫這才展露笑容。
「好的。以後沒有別人在,你們倆就繼續叫我小六。我喜歡你們這樣叫我。」

三個少年好友,相視而笑,就像分享著沒有別人知道的天大秘密。
因此他們也沒有看見:在山坡下面,那些木頭車之間,還有一個不屬於這隊伍的人,手裏拿著一封信,往「玄門舍」那邊奔跑著。

他是今天負責看守山門的小道士。手上那封信,是灌縣某家客棧的店小二,專誠乘坐雇用的馬車送交過來。

信的封皮上,有一個太極陰陽符號的朱砂印章。
燕橫他們三人,還有整個青城派的命運,都將因為這封信而改變。
大道陣劍堂講義·其之三

武道上有所謂「先天真力」,是成為真正武者的基本資質。它並非什麼神秘力量,說穿了就是近代一般人口中的「運動神經」在科學上也就是指人體的神經元傳導速度。

人體的神經元,在胚胎以至初生時已大致完全生成及發展,直至未成年之前雖然仍能作一定程度的鍛煉,但要達到武道所要求的高速度,主要還是先天決定。達標者在武道上就稱為具有「先天真力」。雖沒有正式的統計,但以青城派收徒的情況看,能夠達標而由「山門弟子」升為「研修弟子」的人,百中難有一、二。

個人的神經傳導速度,尤其是感官神經元及運動神經元,在武道上的影響是全方位的:對敵時的觀察及回應速度、攻防動作的肌肉協調、對複雜狀況的判斷及選擇正確反應、動態視力及時機估計……等等,神經速度無一不是關鍵。武術形式和功法的鍛煉,能夠把身體質素發揮至頂點,但無法填補先天的不足。
古人沒有什麼測量儀器,確定一個弟子是否擁有「先天真力」,當然隻靠主觀判斷,而判斷者本身當然也必須是「先天真力」的合格者。「先天真力」在一般正常的起居活動裏看不出來,必然是經過一段時日的武道訓練才能顯然出其有無。這是何以武林門派大多都要設「山門弟子」這樣的基礎課程,以作甄選之用。
既是天生,當然也有遺傳的可能。故而武林高手的後代,往往比較大機會產生出好手。
武林門派固然是靠日夕苦練和研究,以建立超凡的實力和地位,但他們同時也是上天挑選的群體,儼然是「握劍的貴族」。
作者: skvis    時間: 2018-6-13 01:28 PM

本帖最後由 skvis 於 2018-6-14 11:02 AM 編輯

卷一 風從虎·雲從龍 第四章 武當眾

宋貞讀出信的最後一句之後,停頓了好一陣子,才把末尾的署名也讀出來:

「武當派副掌門 葉辰淵 謹呈」
讀完之後,整個「歸元堂」靜了下來。
何自聖因有眼疾無法讀信,這才要靠宋貞代讀。他聽著一字一句時,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之後也未說一句。
宋貞、陳洪力、呂一慰三個師叔輩長老,互相看了一眼。

「關於武當派近年的事情,你們知道多少?」首先說話的是陳洪力。四師兄弟裏他身材最魁壯,其青城派拳掌練得比劍法更好,故而發話時聲音格外響亮。
青城與武當雖同列當今武林九大名門正派,兼且同樣發祥於道教,但一在四川,一在湖廣,兩派少有往來。
比起源遠流長的青城派,武當派曆史較短,於前朝末年由張三豐真人創立,至今未滿二百年。但自永樂年間,成祖皇帝朱棣尊奉真武神,下旨大修武當殿宇後,武當派名聲隨之高漲,尤其在中原地帶,遠比偏處四川的青城派響亮。

到了二十餘年前,前任武當掌門鐵青子,親身率領門下精銳弟子三十八劍,一舉剿滅了當時以邪派武力肆虐三省、迷惑人心的魔教——物移教。此一場慘烈的正邪大戰,令武當派聲名大噪,還得到官府在山上建碑石以作嘉許。武當派在正教的地位,自此隱然與「天下武宗」少林寺分庭抗禮。

「可是就在消滅了物移教之後不久,鐵青子就性情大變,自己帶頭還俗,恢複本名公孫清,又號令所有武當弟子,此後不再修真煉丹,隻專心研習拳劍武學,武當派成了俗家的武林門派。」宋貞娓娓道來。他主管派務,與外面江湖人士接觸最多,對這些武林掌故非常熟知。
「那也沒什麼啊。」陳洪力說。「不是跟我們一樣嗎?」

宋貞搖頭:「我們青城派,當年不過是一群修練武藝的先人自願還俗,跟道門脫離了關係,另在這兒後山建立『玄門舍』而已;公孫清卻強要門下的全真弟子全體還俗,又繼續占用遇真宮為武當派的總本山。須知那座道宮,乃是從前成祖皇帝親旨修建的,如今被一群武人占據,聽說朝廷甚不高興。但武當派名聲實在太盛,地方官不敢冒犯他們,怕激起反抗,事情也就不了了之。」
當朝刑法管治雖然嚴苛,但像武當、青城這等擁有驚人武力的大門派,地方官府都盡量容忍。一來正派武者確對地方治安有功;二來若真的招惹這些武林門派,即使動用軍隊鎮壓亦無把握,不管成敗也必死傷枕藉,到最後隻會壞了官吏的政績與官途,倒不如放任這些武人躲在山裏練劍,大家相安無事。

「聽武林上傳言說,公孫清此後廣開山門,招納了許多新弟子,幾年間武當派的人數就翻了兩三倍;他們調練弟子方法又極嚴酷,據說造成不少傷殘甚至死亡。有的人說,公孫清追求武力入了魔,可能是消滅物移教一役,殺性太重之故。」

宋貞又續說:「五年前公孫清身故。在現任掌門領導下,武當派這幾年更加活躍起來,經常派弟子四出交流比試,生起不少事端。聽說五年裏,武當弟子走訪之處,已經有十個八個小門派給他們挑翻了,也有好幾個臣服在武當之下。」
「怎麼會這樣的?」呂一慰插口。「武當可是名門正派啊。那些小門派,會不會都是邪門歪道?說不定都是物移教殘餘教徒的會門,或是以武功門派為掩飾的匪幫,武當不過為民除害而已……」
「這個我可不清楚。」宋貞回答。「不過他們這樣一番活動,武當的聲威近幾年又更盛,甚至有人說已經蓋過少林。」他揚一揚手上的武當信函。「他們這次派人來四川,恐怕也是要在這一帶顯顯威風。」
「這也太欺人了,竟然人到了灌縣才送個信來?」陳洪力捏捏拳頭。「而且今天送信來,說明天就要上青城山拜候。這是什麼武林禮節?」
「不要太擔心。」呂一慰在青城派領導層裏是個性最謙和的一個。他乃上任掌門呂存忠之子,父親不傳位予他,他亦從無異議。「大家都是武林正道,同氣連枝,這次來大概是準備在四川活動一趟,上青城隻是打個招呼而已。」

「這個難說哪。」陳洪力搖搖頭。「也許他們聲勢盛了,想開個什麼武林聚會,當個盟主之類,派使者來要我們青城派支持他們。對了,這位副掌門,有說帶來了多少人嗎?」

宋貞搖頭。他的猜想跟兩位師兄差不多。但是也不能排除,對方上山拜會之餘,會派幾個弟子來交流比試一下,探一探青城劍術的實力。畢竟大家既是武林同道,也是武道上的競爭者。

一直沒有說話的何自聖,這時站了起來。
他往上伸指,指著頭頂那個「巴蜀無雙」的牌匾。

「不管對方來意如何,我們就以青城劍派的禮數招呼他們。」

何自聖瞧著宋貞。

「響鍾。」

◇◇◇◇
燕橫聽見鍾聲時,剛好才教完這節早課,讓那些已經累壞了的師弟解散。
入門六年多以來,燕橫還是第一次聽見這鍾聲。
那大銅鍾原為青城山建福宮的法器,百年前移放於「玄門舍」的宗祠旁,從來很少敲響。但燕橫知道鍾聲的意義。
——青城派有突發的要事,緊急召集眾弟子。
尤其是燕橫已身為「道傳弟子」,一聽鍾聲,馬上得趕往「歸元堂」參見掌門。
他急忙拾起劍袋,也不走山徑了,直接連跑帶跳地從山坡奔下去。
燕橫入得「玄門舍」,到了「歸元堂」的廊門前,早已有一大群「研修弟子」聚在門前。他們見燕橫到來,自行分開兩邊讓道。
麥大傑也在其中。他問燕橫:「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嗎?」問時一臉緊張。其他師弟也是相同的表情。
「不曉得。」燕橫把練習劍袋交給麥大傑保管,徑自步入「歸元堂」的廊道。

進得「歸元堂」,燕橫看見師父跟三個師叔早就坐定,其餘的「道傳弟子」師兄也已來了大半。他急急向長輩們行禮。但何自聖並未說什麼。
燕橫見堂內左側的藏劍櫃早已打開,到來的師兄們也都各自佩上了劍。張鵬也在當中,他從架子上拿起一柄長劍,交到燕橫手上。
「來。」張鵬說著,幫忙燕橫把劍鞘掛上腰帶。
燕橫一邊在縛劍鞘的掛索,一邊悄聲問張鵬:「什麼事——」
「別問。等師父說。」張鵬示意他不要再說話。

餘下幾位師兄也都趕至,各自也往藏劍櫃取劍。
整個「歸元堂」裏有一股凝重的氣氛。
何自聖等四人還是沉默坐著。宋貞掃視各弟子的神色。信上說武當派的人明天才到來,今天響鍾召喚是預備演習。他見十六人裏並無一人顯露慌張,甚感滿意。
等到十六個「道傳弟子」都已佩好劍,分列整齊站好了,宋貞幹咳一聲,準備發言。所有目光都放在他臉上。

「明天……」他拿著武當的信函開始說。
可是宋貞還沒說到第三個字,大堂正門外卻有一陣拍門聲。
燕橫在這廳堂裏既是末座,自然由他去應門。
門外的是侯英誌。

「什麼?小英,你該知道規矩,這時候不能進來……」

侯英誌卻未理會他,反而瞧向廳堂最後面。

「弟子有要事通報!」侯英誌高聲說。
「有什麼事?快說!」宋貞被打斷了說話,很不耐煩。
「是看守門坊的小道士,他正在門外頭,有緊急事情要稟告,因此弟子特來傳話。」
侯英誌環顧堂內眾師兄,一個個都已佩真劍。看來果然有嚴重的事情。

「他說有一幹自稱屬武當派的人,剛才已經進了山門,正往『玄門舍』來。他搶先跑過來通報我們。」
宋貞心頭一涼。

——不是說明天嗎?怎麼了……
他心頭有點不安感覺,瞧向何自聖。

何自聖此刻閉著那雙灰目,挺直坐於交椅上。

仿佛已然入定。

◇◇◇◇
聚集在「玄門舍」外頭那眾多青城弟子,緊張地瞧著那批武當派的武者步行過來。他們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

武當眾竟然多達三十餘人,個個皆身穿玄黑袍服,幾乎全體皆佩了兵刃,在陽光底下閃閃發亮。他們有一半都是腰懸長劍,其餘有的拿刀槍,也有藤牌、鐵鞭、匕首以至各色奇門兵器,完全是一副隨時開戰的陣容。

為首的是個四十來歲中年人,黑長袍的左襟處有個用銀線織成的太極兩儀符號,背後交叉背著一雙長劍。他身形異常高大瘦削,披散一頭黑白夾雜的長發,無須的瘦臉煞白,一雙細長的眼睛透著冷淡的銳利目光。他兩邊眼皮之下,各以青墨刺了一行像咒語的細細彎曲符文,幾乎直延到嘴角,遠看有如兩行黑色的眼淚。

宋貞帶著數名「道傳弟子」,包括兒子宋德海,出「玄門舍」的大門迎接。
「武當派諸位同道到來,有失遠迎。」宋貞拱手行禮,瞧著那個長發中年漢。「閣下是……」
「葉辰淵。」他隻是輕輕拱了拱手,臉上無一絲笑容。「求見貴派掌門何先生。」

宋貞聽過葉辰淵的名號:當年鐵青子領「武當三十八劍」血戰物移教,連番惡鬥後慘勝,三十八個弟子隻有五人生還,那時還未足二十歲的葉辰淵正是其一。能夠在那場惡戰中殘存,再經過這多年來修練,葉辰淵藝業必非等閑,才能登上現任武當副掌門之位。
——據知武當派近年人才鼎盛,組織龐大。現任姚掌門即位後,其下竟立了三位副掌門之多,這葉辰淵隻是其一;以下又選拔派內精銳弟子,立「兵鴉道」、「鎮龜道」、「首蛇道」等級別支部,各有司職,隱隱然具有幫會規模。
宋貞又打量葉辰淵身邊左右二人:左邊那個看來隻比葉辰淵年輕幾歲,一臉都是傷疤,鼻頭和右耳更早給削去大片,結成年月已久的創疤。左手穿戴著一隻像獸爪般的鐵甲手套,腰間佩了一柄鯊魚皮鞘的長劍,看那劍柄的護手纏布已甚古舊。

右旁那個則隻有二十七、八歲,身材比另兩人要矮壯得多。他身穿黑色寬袍,但袍子下的身形甚是古怪。右邊肩膊隆起了大大一塊,不知是否天生畸形。一雙蒲扇般大的手掌骨節突露,身上又無兵刃,一看就知道是拳術好手。

宋貞心中大奇。武當派向來憑以柔製剛的內家功夫稱著,兼善養生,但這為首三人,以至後面那三十餘個黑袍弟子,全都散發著一身猛獸般的剛銳之氣,完全不似是人們口中「棉裏藏針」武功的修習者。尤其這個葉副掌門,臉上竟有刺青——黥面自古是罪犯的刑罰,而他竟毫不避忌,似乎有失名門正派領袖的身份。
——他們全體都穿黑袍,看來是武當派最精銳的「兵鴉道」弟子無疑。
「這位想必是青城派總管宋先生了。」那個臉上許多創疤的男人說。「在下武當弟子江雲瀾。我們見今日天清氣朗,是個好日子,所以冒昧決定提早上山來拜會,請多多包涵。」
比起冷冷的葉辰淵,這個江雲瀾似乎比較好說話。宋貞馬上拱手微笑:「別客氣。敝派掌門早在內堂恭迎。可是……」他笑著瞧瞧江雲瀾的腰間。



「啊……這個我們自然明白。」江雲瀾笑著把腰上古劍跟那鐵甲手套都解下來,交給後面的弟子。葉辰淵沉默一陣子,也伸手解除胸前的縛結。後面已有兩名弟子趨前,接過他背上的雙劍。

「請。」宋貞向門裏招手。武當派為首這三人隨之邁步進入。其餘武當派的黑衣弟子,一個個沉靜地等待在原地,紀律甚是嚴明。

到得「歸元堂」門前,看見內裏眾青城派「道傳弟子」都佩了劍,氣氛森然,武當三人卻全無動容,仍是神態自若地步進。他們仰頭瞧一瞧「巴蜀無雙」的牌匾,這才看著坐在匾下一身白袍的何自聖。

葉辰淵上前兩步。他這次拱手行禮,比剛才對宋貞恭敬得多。
「久聞青城山上住著一頭猛虎。今日得見,所言非虛。」葉辰淵說。
何自聖並沒回答,隻是以一雙灰目打量著葉辰淵,良久才伸出手掌,示意對方就座。

燕橫當然不是第一次看見其他武林門派的客人。可是過去來訪的,都隻是附近地方一些小門派,上青城來送送禮拉拉關係;今天到來的,卻是鼎鼎大名的武當派劍士,他心裏實在緊張。然而此刻燕橫聽見,連武當派副掌門亦對師父如此恭敬推許,不免感到一陣驕傲。

他偷瞧師兄張鵬。張鵬嘴角在微笑,看來也是一樣心思。
武當三人坐定,又有仆役送來清茶果品。宋貞和江雲瀾各自介紹自家人,這時才知道那第三個身材古怪的矮漢名叫錫昭屏。

交換了一些客套話之後,宋貞知道是時候入正題。

「武當、青城兩家皆出於道門,又同列『九大門派』,這麼多年來卻少有聯係,今日聚首實在難得,往後也應當好好交結聯誼。」宋貞說。「未知葉副掌門這次遠來四川,除了光臨敝派,一敘武林同道之誼外,是否有其他要務?」

葉辰淵沒有答話,也沒有表情,隻是一直瞧著何自聖。

在旁的江雲瀾卻插口。他指著上頭的牌匾說:「這四個字寫得蒼勁有力!『巴蜀無雙』,真好,真好。」說時豎起一隻大拇指。
在堂內的眾弟子,也不其然瞧向牌匾,臉上泛著傲然的神色。

「不過『巴蜀無雙』這句話嘛……」江雲瀾繼續說。「峨嵋派的人聽見了,不知有沒有意見?」
宋貞、呂一慰、陳洪力和眾弟子皆愕然。峨嵋派亦位列「九大派」,同在四川境內,曆史和名聲都絕不輸於青城派。青城前代掌門淩丹陽當年親書這「巴蜀無雙」四字,原意其實隻是指青城在劍法上獨步一省——峨嵋派以槍棒稱雄,劍術較遜於青城,省內人所共知。

峨嵋派得知這牌匾後,自然生起誤會,兩派由此不和。青城派寫這四個字雖然有點理虧,但既然已掛了上去,斷無再拆下來之理。多年來兩派曾好幾次交流鬥武,互有勝負,但也因為這長期的競爭,兩派的武功俱有所長進,聲名比往日更盛。後來何自聖的師尊,上任青城掌門呂存忠,鑄了一杆金槍送贈峨嵋,兩派恩怨這才消解。
宋貞不知江雲瀾突然問起這事,是何用意,一時答不上口。

「其實武林中爭雄鬥勝,本來就是家常便飯。」江雲瀾又說。「『巴蜀無雙』,確是寫得好。可是請問何掌門,貴派有沒有想過,要把這牌匾改一改,寫做『天下無雙』?」
坐在何自聖身旁的陳洪力失笑:「『天下無雙』?呵呵,誰有這麼大口氣,我倒想看看!」
宋貞忙打圓場:「我們陳師兄的意思,是說天下之大,武林門派眾多,能人輩出,誰又有——」
江雲瀾打斷他:「其實你們要掛塊『天下無雙』的牌匾,也不難。」

「不難?」宋貞疑惑。

眾青城弟子都瞧著江雲瀾。燕橫心中隱隱覺得,江雲瀾的語氣甚是不妥。

江雲瀾卻是談笑自若。

「只要青城派改一改招牌,叫『武當派青城道場』,那就是真正的『天下無雙』了。」

宋貞、呂一慰、陳洪力,全都呆在當場。

燕橫等十六個「道傳弟子」當然全都聽明白江雲瀾的話。
——武當就是「天下無雙」。青城若臣服於武當作其分支,也能沾點光。

對於武者,沒有比這更侮辱的話。
十六人一個個血氣上湧,全都怒目盯著武當三人。有幾個已經伸手按在腰間的劍柄上。

面對這種侮辱,武者的解決方法通常隻有一種。
何自聖卻沒有怒容。他隻是非常慢、非常平靜地問:

「假如我拒絕呢?」
他問時並非瞧著江雲瀾,而是葉辰淵。
葉辰淵從衣襟內掏出一件東西。
那是一塊看來已經非常古舊的木頭,因年月而變成深褐色。上面刻著一幅太極圖,還有一個篆體的「武」字。
「本派姚掌門號令,著我等與青城派較量。」葉辰淵舉起木令牌。「以印證我武當派武術,天下無敵。」
天下無敵。就是這四個字。

簡單得要命。

世上的練武者,誰沒有夢想過這四個字?但又有多少人有膽量宣之於口?
葉辰淵說的時候,似像理所當然,仿佛隻是陳述一件人所公認的事實。

宋貞當場呆住了,不知該再怎麼回應。他仍然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如此瘋狂的話,竟然出自名門正派堂堂一位副掌門之口。
「是不是有什麼誤會了?這……這……大家是武林同道,本該——」

一隻舉起的手掌打斷了宋貞的說話。

一隻隻有四根指頭的手掌。
何自聖笑了。笑得臉上都皺成一團。

笑得比他憤怒時還要可怕。
劍士的血已然沸騰。
◇◇◇◇
「玄門舍」東側教習場上,日正當空,剛好正午時分,藍天隻有幾絲白雲,跟昨日的陰雨天截然不同。
燕橫想起,昨天自己下山試劍,也是差不多這個時候。雖隻一日之隔,卻好像已經過了很久。

——這兩天發生在他身上和眼前的事實在太多。

所有青城「山門弟子」也都到齊了。全青城派二百餘人,團團包圍著教習場。

三十多個黑衣的武當派弟子站在西首,青城派的人全都向他們投以敵視目光。但武當眾人似乎已經習慣這種場面,完全不為所動。
宋梨也都到了。本來這種比武場面,家眷不應在場,但宋梨身份特殊,而且眾人早就把注意力集中在武當眾身上,並沒有人來趕她走。

她看見侯英誌站在大夥兒裏,便擠過去他身邊。

「小英……發生了什麼事?」宋梨一臉好奇。

侯英誌沒看她一眼,緊盯著對面的武當眾。
「武當派的人。要來挑戰我們。」
「什麼?武當?……他們不也是正教中人嗎?為什麼……」
「別問我。我也不知道為什麼。」

宋梨見侯英誌牢牢盯著武當眾,神色甚為緊張凝重,也就不敢再問了。
侯英誌其實並不是緊張。他隻是想觀察這些武當人馬的行動舉止,看看能否從中判斷他們的斤兩,又或是武功屬於哪種路子。這是沉醉於武道者的本能。

站在師父後頭的燕橫也是一樣。這次挑戰,對青城派絕對是個大威脅,但燕橫還是難免有點期待與興奮:能夠看到前輩如何發揮青城武術對抗外敵,又有機會窺見武當這等名門大派的武技,實在是很難得的機會。

——武道,畢竟是在人間的鬥爭裏產生的。
宋貞上前,走到教習場中央,高聲向武當陣營說:「我們就比試三場,如何?」
「什麼三場?婆婆媽媽的。」江雲瀾冷冷說,剛才的笑容早已不見。「要比,就比到其中一方完全服輸為止。」他環視教習場的青城眾弟子,又說:「你們若要一擁而上,來個群鬥,我們一樣奉陪,也不嫌你們人多。」
「我們這是比武。」宋貞皺眉。「你道是市井流氓的械鬥嗎?」
「比武也好,打架也好,有什麼分別?就是看誰贏誰嘛。」

宋貞也不再跟他糾纏。「你們是客。第一陣,就先讓你們選人出場。」他口中說得好聽,但其實心裏早盤算過,後選的一方其實比較有利,可以先看看對方派出什麼貨色,才決定派誰出去比較有把握應付。
江雲瀾瞧瞧那矮漢子錫昭屏。

錫昭屏會意,踏著穩健沉實的步伐進場。

——他們完全不用商量,看來在上青城山之前,早就計劃好一切了。提早上山,也是讓青城派沒有準備的時間。

宋貞見這錫昭屏進場,還是沒有拿兵刃,便問:「你們第一陣是要先比拳法嗎?」
錫昭屏搖搖頭。「沒關係。你們的人要是想用兵器,我徒手來對付也行。」

場邊的青城弟子嘩然。

——這武當山來的家夥,竟然如此托大,實在太看扁青城劍法!

宋貞回顧身後十六個「道傳弟子」,心中在考慮著。
對方隻派了個三十歲不到的弟子出來,自己這邊也決不能派個輩份相差太遠的,而且當然要精擅拳術——堂堂青城派,假如真的派人用劍,跟一個手無寸鐵的對手比武,豈非大大折損門派的名聲?

宋貞的目光最後落在兒子身上。宋德海也瞧著父親點了點頭。

然而這麼重要的決定,還是要掌門才有權作出。

何自聖坐在一把竹椅上。身後的大弟子俞思豪,雙手恭敬地捧著一個長形的大木匣,木色甚為古舊,上面雕刻了龍虎相爭的圖紋。

「德海。」何自聖呼喚。他與師弟宋貞心意相同。「你出去跟他走一路拳法。」
宋德海大聲應答:「是!」把腰上的長劍解下交給身邊的師弟,走往教習場中間。

在這群高級「道傳弟子」裏,五弟子宋德海一向被認定為天分最高的一個,武功修為早就超越了大師兄俞思豪。宋貞的盤算是:這第一陣,馬上就派這個最強弟子出手,只要一舉取勝,大挫武當派的銳氣,說不定對方會就此知難而退。
青城派雖不以拳腿搏擊揚名,但派內好幾路劍法,皆可演化成徒手招術。特別是一套短劍法「上密劍」,講求近身短擊格鬥,空出來的左手也要輔以擒拿掌打,其招式完全能以掌代劍換成拳路,而宋德海的「上密劍」正是練得極精;師叔陳洪力本身精擅拳掌,見宋德海有拳術格鬥的天分,早就把自己數十年心得傾囊相授。宋德海實已是青城山上徒手拳法的第一人,出戰這首陣最適合不過。
宋德海每踏一步,暗中已在調息呼吸,身體四肢的許多肌肉也都隨之一張一弛。到得場中央時,他全身筋肌已都暖起來,呼吸血脈通暢,進入了戰鬥狀態。

場邊的宋梨看見兄長出戰,不禁咬著嘴唇,一臉憂心。

燕橫和侯英誌受教於這位五師兄已有數年,當然深知他武功比自己高出了多少班次,對他代表青城出戰,充滿信心。
那武當派的錫昭屏,神色極是輕鬆,慢慢解開了腰帶,脫去那件黑色寬袍,袒露出上半身子。
青城眾人看見這身軀不禁一懍。隻見錫昭屏方胸圓背,身材甚是厚碩,奇特的是各處骨頭關節皆呈方角突露出來,仿佛皮膚底下鑲嵌了什麼異物,特別是右邊肩頭,隆起了大大一塊,布滿堅實的肌肉紋理。兩條手臂自肩至指,表面色澤有點詭異,近看才知原來全部結滿了厚繭,有如鱗片。
武當派拳術素以柔拳著稱,尤以三豐祖師觀蛇鶴相鬥,創出以柔克剛、舍己從人的內家武學「太極拳」,更是名滿天下。但是宋貞看此人的異形身體,卻完全是過硬的外門武功特征,練出這種古怪軀體,更完全違背武當武術兼重養生的主張。
宋貞不免有點懷疑:難道這幫武當弟子是冒充的?可是看他們的衣飾兵器,加上葉辰淵此人及其手上令牌,又似乎假不了……

宋德海和錫昭屏兩人相對而立。既然已經不是什麼友好切磋,兩人也不行拳禮,眼神一交接,已各自擺好架式。
宋德海擺的是正宗「上密劍」架式,前鋒右掌往前探路,指尖隱然直指對方眉心;左掌保護中線心胸要害。因為用的不是利劍,要殺傷對手需要更重的勁力,故此馬步比用劍時略為低沉,但又不失靈動。
「好!」宋貞心裏在讚賞兒子。
但見那錫昭屏的架勢卻甚古怪,同樣是右邊身子在前,但那碩大的右肩高高聳起,腋下夾緊,肘關節緊密收折,肩臂那些突露的關節骨角,竟然有如木工的榫臼般拚在一起,凹凸處無縫扣合,整條曲起來的手臂,就像變成身前一面肉盾,當中全無虛隙。長如猿臂的左手則鬆鬆地垂在後旁。

錫昭屏的馬步比宋德海坐得更低,身子完全側向宋德海,頭臉下垂躲在那隆起的右肩頭後面,乍看他的上身,有大半邊身體在那面臂盾的掩護下。這樣的拳法架式,可說前所未見,也隻有這樣奇異的身軀才擺得出來。
宋德海從沒想過,世上有人能這樣以臂作盾。他空架著一雙劍掌,卻發覺對方防守嚴密,自己無處出手。

「怎麼樣?」錫昭屏竟有餘暇說話。「我在等你呀!好,你不過來,那我先動手了。」

他說著時雙腿足踏麒麟,側身急步衝過去,以那面「臂盾」在前開路,看來是要硬生生靠撞向宋德海。

宋德海見對方一條右臂練到這般怪異,這具「臂盾」必甚結實,正面攻堅定然要吃虧。對付側身馬步的敵人,繞向其背側盲點進攻是最佳策略。宋德海步踏三角,斜走向左,左手一個殺掌從內向外劈往錫昭屏耳旁——但這隻是虛擊,實際是掩飾下路那招瞄準對方腰肋的插掌。

但他忘記了,錫昭屏這面「臂盾」並不真是一個盾牌,也是一條能活動的手臂。

錫昭屏那「臂盾」鬆開,高高聳起堅硬的右肩,硬接了宋德海沒有貫勁的左殺掌,緊接一個沉肘,又把那攻來的右插掌也撞開,時機恰到好處,仿佛能夠閱讀宋德海的心思。

錫昭屏在近距離,朝著宋德海咧嘴而笑。

他接著一個半旋身,那條軟垂的左臂像突然活起來,像鞭子般橫揮向宋德海頭臉!

宋德海在這十份之一呼息之間,及時收回右臂高舉,硬接著這一招鞭拳。他心知不利,身體慌忙飛退,同時足下一個釘腳蹴向錫昭屏的右脛。他在撤退時還能踢這一腳,阻截對方追擊,確顯出拳術上的高超天分。

錫昭屏卻未追擊,反而沉馬硬吃這一腿。他接著再次運右臂成盾,回複無隙的架式。
踢完之後宋德海暗中叫苦,那足趾就像蹴在鐵棒上,自己反而隱隱生痛。硬接了一拳的右臂,衣袖處有血滲出——錫昭屏那記鞭拳,打得衣服底下的皮膚破裂了。

宋貞看見兒子跟對方這一回交手,暗自心驚。這錫昭屏年紀不大,但左右兩邊身體卻能修練出如此兩極的功法,一極堅剛,一極柔韌,實在是前所未見的配合。剛才那記鞭拳放鬆脫力的發勁法,實是武當柔拳的打法無疑,這人的確是武當弟子。
——但過去從未聽過,武當派武功有如此辛辣的一面!
錫昭屏的臉又是半藏在右肩之後。他瞧著宋德海高聲說:「你這樣打不過我。別浪費時間。要不你拿件兵器;要不你們派另一個人出來吧。」

宋德海怒從心上起,馬上聚斂心神。
他靜止的身體,突然猛烈彈起,右掌成劍狀往前刺出!
宋德海這招,外表看似與普通貫滿氣勁的攻擊無異,但其實運用了「借相」①之法,腦裏幻想身後有團猛火燒及,刺激身體作出不經思考的反射動作,出招立時加速了一倍。
『注①:關於「借相」,詳見《大道陣劍堂講義·其之四》。』

這種「借相」的腦袋功夫,比基本的身體發勁功夫高了一層。宋德海是青城派「道傳弟子」裏,少數能純熟掌握這秘法的其中一人。
這式「火燒身」使得非常完美。宋德海五歲就開始握劍,五根手指的力量自是非同凡人。他平時練這一招,掌指足以破開粗大的青皮剛竹。
指頭瞄準錫昭屏露出右肩外的一隻左眼。

宋德海已經想象得到,指頭貫入對手眼睛的情景。勝利的瞬間。
但宋德海刺掌再快,快不過錫昭屏一個小小動作。
閉起眼皮。
錫昭屏左眼緊閉,附近皮膚肌肉皺成一團,硬接了這一刺!
——錫昭屏同樣懂得「借相」之術,這一刻觀想自身化成了堅硬無比的岩石,肌肉收縮得異常緊密。

宋德海感覺,這掌猛刺在對方眼皮上,竟然無法寸進。整條右臂在身前伸直停住了。
就趁著這一停頓,錫昭屏右臂舒展一撈,以腋窩困住了宋德海右腕,再用肘內彎挾著前臂部位。

宋德海感覺,錫昭屏這招大擒拿手,牢固有如鐵夾。他悚然。
錫昭屏身體旋轉,挾著宋德海手臂,以其手肘為支點,往旁猛摔!
假如宋德海以力量硬抗,隻會折斷自己肘關節。他咬著牙,隻好平空一個翻身,卸去這一摔之力,保住右臂,但背脊重重著地,揚起一片沙塵,已然處於極劣勢。
錫昭屏狂笑,左拳又再揮出,如鞭擊向宋德海那隻被拑製的手肘。
手肘被完全拉直,那裏還受得這猛疾的鞭拳?交擊之處,肘關節發出斷裂的聲音。

地上的宋德海滿額冷汗,緊咬下唇。

一般比武,到了這樣已經分出勝負。

但錫昭屏還沒放開宋德海,擒拿的右手猛力攪纏,繼而又提膝撞向那條已重傷的手臂。



肩關節被扭斷。前臂尺骨橈骨同時給撞折。

宋德海再也忍不住發出呻吟。錫昭屏這才滿足,把那條已發紫的軟癱手臂放開。
錫昭屏睜開左目。眼睛畢竟是人身一大弱點,他雖以驚人硬功接下了那一招刺掌,但眼珠子上還是紅筋滿布。錫昭屏嚎笑著,一隻眼睛透紅,加上那副畸怪身形,形貌如同惡魔。

場邊的宋梨尖叫。
宋貞奔上前扶起兒子。但見宋德海臉色煞白,一條右臂飽受摧殘,白森森的斷骨透出皮膚。

受這麼重的創傷,肩肘兩處關節被嚴重破壞,而且還是等同劍士生命的右手——宋德海這個青城派未來掌門人選,武功已等於被廢掉。

「好生狠辣!」宋貞神色悲痛欲絕。他本將下半生的希望全寄托在這兒子身上。「這算是比武嗎?」他怒瞪著錫昭屏。

「我們早就明說了。」錫昭屏揉一揉左眼。「比武也好,打架也好,對我們沒有分別。」

宋梨哭叫著「哥哥!」欲奔出場中,但被侯英誌及時拉住。

教習場四周眾青城弟子,泛起一股悲憤的氣息。

燕橫緊捏雙拳,憤怒盯著錫昭屏,目眥欲裂。

錫昭屏卻自得色,環視眾人,一剛一柔的雙臂張開說:「怎麼樣?下一個是誰?誰來試試我這武當派的『兩儀劫拳』?」
青城眾人動容。錫昭屏這般下辣手,完全超乎武林比試的規矩,事後竟還大言不慚。
這根本已經不是比武。而是決鬥。

錫昭屏指著宋貞:「你呢?你來怎麼樣?來為你的兒子報仇呀!」
宋梨滿臉淚水,但這時見父親成了下一個挑戰目標,不再哭叫,隻是惶恐地看著場中央。
「不行……」侯英誌這時搖搖頭輕聲說:「宋師叔……不是對手……」
「你說什麼?」他身邊的麥大傑一把抓住他衣襟。
「我不是說喪氣話。」侯英誌很冷靜。「我這是在判斷。」
「老頭子不行嗎?」錫昭屏轉而瞧向青城的那些「道傳弟子」。「年輕的怎麼樣?誰來?」
宋貞怒視錫昭屏。在這近距離他才發現,錫昭屏左邊頸項處,有一個拇指頭大小的刺青。是個奇怪的三角形符號。
「這……」宋貞指著他說:「這不是物移邪教的徽紋嗎?怎麼你身上會有?」
錫昭屏不以為意地微笑說:「是又怎麼樣?我老爹從前確是物移教徒,二十年前他帶著我歸順武當正道,這不行嗎?」

宋貞滿腹疑惑。武當派這夥人悍烈之氣逼人,甚至有點跡近邪道。

——難道是跟物移教有關係?……

「說什麼不相幹的廢話?你到底要不要打?要不要替你寶貝兒子出這口氣?」錫昭屏繼續大叫。
這時在場外的燕橫,滿腦子血氣翻湧。他目睹宋師兄慘敗,然後又聽見錫昭屏這些話,已經完全被憤怒衝昏。在他眼中,身邊的人全都似消失了,除了仍站在場中挑釁的錫昭屏。

——青城派的尊嚴,不容汙損。
燕橫無意識地向前踏出一步。第二步。第三步。

張鵬正站在燕橫身後,一把拉住了他。燕橫卻還像沒有清醒,也沒回頭看師兄一眼,仍是盯著前面的錫昭屏。
他眼中,隻有仇敵。
錫昭屏見青城眾精英弟子裏,竟然隻有一個最年輕的小毛頭想走出來應戰,又想揶揄一番。

但這時一把聲音響起。

沒有高聲發言。但所有人都聽得見。

「你說夠了沒有?」

穿著白色掌門道袍的高大身軀,從竹椅站了起來。
錫昭屏看見何自聖站立,馬上收起輕佻笑容,凝神注視這個名動武林的大劍豪。

「真是榮幸。」錫昭屏磨拳擦掌。

青城眾人皆感意外。想不到第二陣,掌門就要親自出手了。
何自聖身後的俞思豪,上前一步,把手裏一直捧著的那個長形木匣,遞到師尊身前。

錫昭屏神情興奮地等待著。
但他後面傳來一句話。

「退下。今天這兒,沒有人是他的對手。除了我。」
黑袍的葉辰淵,已經接過弟子遞來的一雙長劍。精光發射的細眼直視對面的何自聖。

何自聖沒有顯得意外,反而嘴角微笑。
錫昭屏無言退出場外,沒有半句異議。他知道副掌門的話是事實。

「剛才那場比武根本就多餘。」葉辰淵把雙劍並攏提在左手,往前踏出一步。「唯一有意義的,隻有這一場。」

何自聖沒有回答。他伸出隻有四根指頭的右手,摸在那個長木匣的蓋子上。

——好夥伴。我們要來了。

大道陣劍堂講義·其之四

傳統武道之修練分為三等層次,分別為「氣」、「意」、「神」。

「氣」者,即為先前所說的「氣勁貫發」,講求身體肌肉的操作協調和神經的敏銳反應,純是肉體上的功夫。古代無解剖醫學,而身體動作往往要與呼吸配合,因此古人主觀認為,勁力乃由「氣」在體內運動產生,其實並無直接關係。

不管身體動作協調得如何完美,其速度和勁力,還是要取決於肌肉的基本力量,因此基礎的體力鍛煉還是必需的,尤其這個初級階段,日夕流汗練功必不可少。真正的武者體魄,不是靠靜坐養氣之類優雅的修練就能塑造出來。
下一階段為「意」,亦即腦袋和意念上的功夫。武者透過靜坐、站樁或其他修練方式,達到開發腦部的效果,令神經的敏銳度和統合能力進一步提高,發揮出更超凡的速度與力量。

同時因為武者的腦袋活動高度集中而活躍,也就產生出各種意念的秘法。其中最常用一種為「借相」。「借相」即是「假借意念之法」,簡單說就是製造極為逼真的想象,以催動身體做出超乎平時水準的強烈動作招式。
例如前文所述,青城派宋德海的「火燒身」,即是幻想身後有猛火燃燒,自然製造出不經腦部思考的反射(reflex),比平日有意識的動作高速得多。

「借相」還有很多不同種類。有的是想象自己體質改變,例如幻想自己手腿變成竹簧彈弓,或是全身化為岩石(前文武當派錫昭屏的硬功,即用了這「岩凝」之法);也有高手在出招時,想象雷鳴、山崩、猛獸等各種情景事物,催激招式的氣勢力量。
武者必善用「意念」功夫,方能躋身一流高手之列。「意」的培養鍛煉,往往透過靜坐、禪定等方法進行,與宗教修練相通,所以當世的高超武學,十之八九源出於宗教山門。
武者的身體,雖然因為長期鍛煉,衰老比常人較緩慢,但體力自中年開始還是難免下降。同時因為年紀漸長,心性情緒變得沉穩,「意念」功夫容易增進,大大彌補了體能之不足,整體功力往往反比年輕時更高強。大多的武者,通常約於四十至五十歲時,達到身體與意念最均衡的高峰狀態(何自聖與葉辰淵皆在此年紀)。
至於第三階段「神」,或曰「神妙」,不能傳授,可悟而不可求,乃是武道上口耳相傳的最高境地。所謂「入神妙之境」,沒有客觀標準或描述,隻是主觀追求的一個理想層次。
曾有傳言或記載,說及「神妙」高手各種奇行,或能預測敵人意圖,或能釋放自己意念動搖對手,種種異能,皆無從證實。
作者: skvis    時間: 2018-6-13 01:29 PM

本帖最後由 skvis 於 2018-6-14 11:03 AM 編輯

卷一 風從虎·雲從龍 第五章 坎離水火·雌雄龍虎

教習場是青城派眾「研修弟子」修練的重地,場地自然打理得甚佳,每天有役工拿著耙子平整地面的沙土,並且定期清理雜草碎石。北端更有一座棚子,內面排滿了沙袋、石鎖、木樁、稻草人偶等各色練功器材,皆保養得紮實完好。
這片平整的土地中央,染了一小灘血跡,正是剛才宋德海斷骨刺破皮血遺留的。

這土地,百餘年來不知道已經沾染了多少青城派武者的汗水與鮮血。可是因為與外敵對決而流下,這可是頭一遭。

宋德海已經被父親抱到場邊,幾名師弟包圍著,七手八腳為他包紮止血。宋梨雖然想上前慰問兄長,但被排拒在這圈子之外。她心焦地在外面探頭瞧看哥哥的傷勢。
「別過去。」侯英誌拉著她。「你隻會礙著師兄。」
宋梨無言點頭。雖然受傷的是跟自己同父同母所生的血親,但這兒是不屬於她的世界。對宋德海而言,那些正圍著為他療傷的師弟,比她這個妹妹還要親——青城山長大的宋梨,十歲以前就明白這個道理。

所以她討厭武道。武道令她十幾年來活在一個隔絕而孤獨的世界。現在看見哥哥變成這樣,她更恨了。
燕橫並沒有過去幫忙。他仍然渾身血氣翻湧。那個錫昭屏早已回到武當派陣營那邊,燕橫卻還是隔遠狠狠地盯著他。

錫昭屏發現了,剛才那個想出頭的小子,此刻仍在盯著自己。他訕笑,還朝著燕橫勾勾指頭。

「來呀,小子。」

燕橫雙拳緊捏。他深知宋師兄的武功比自己高了多少級數,更明白這個打敗了宋師兄的敵人有多強。他卻是無法自已。
然而他知道,這片教習場,此刻已經不再是他能踏進的戰場。

因為師父已經站了起來。
葉辰淵提著雙劍,遙看正手按木匣的何自聖。兩人不過這麼一站立,仿佛已開始以氣勢交鋒。
「何先生,我再說一次。」站在葉辰淵旁的江雲瀾,這時又再開口。「今日一戰,其實沒有打的必要。如果就此收手,我叫錫昭屏過來,向那位宋兄賠罪又何妨?」

青城眾人,尤其剛才未有進入「歸元堂」的弟子們,聽見這話,俱感愕然。
「只要……」江雲瀾繼續說:「何先生一句答應就行了。」
宋貞怒然回答:「答應剛才你說那件事?『武當派武功天下無敵』?你們是不是瘋了?『天下無敵』?你們這麼做是要稱霸武林嗎?瘋子!千百年來,有哪個人、哪個門派真的能稱霸武林?」

「不錯。」江雲瀾淡然說。「我們的姚掌門確是瘋子。他就是要完成一件千百年來武林中從來沒有人做過的事情。」

宋貞冷笑:「你們真的瘋了。武當派有多少人?天下這麼大,有這麼多武林門派,你們每個都派人去接管嗎?」
「誰說過要接管?」江雲瀾說:「我們隻是要一聲答應。你們此後在這山裏,生活練武,一切可以照舊。隻不過換一塊招牌而已——『武當派青城道場』,這名字不難聽啊。」
侯英誌等眾弟子聽了,這才明白今天武當派的來意,還有為什麼會有這比試。他們做夢也沒有想過,青城派會遇上這樣嚴重的挑戰。

「不過是一塊招牌而已」——聽起來輕描淡寫。但是對驕傲的武者而言,這句話已經冒犯了他們心中信條的最底線。
青城弟子,一個個義憤填膺,二百多人的呼吸同時急促起來。
武當派那三十幾人卻全都神色自若。「天下無敵」、「稱霸武林」,對他們而言完全理所當然。
「你,說完了嗎?」何自聖此時眯著眼睛,瞧向江雲瀾。
原本一直嘴巴不饒人的江雲瀾,面對何自聖也隻能閉嘴不語。
因為那股壓迫感實在太強烈。

何自聖沒再理會他,轉而瞧向葉辰淵。

「好,現在再沒有人打擾了。我們可以開始了嗎?」語氣非常平靜。

江雲瀾心裏歎息:不愧是青城掌門。
他特意把這一番侮辱的話,在場上再說一次,其實是想惹怒何自聖,為葉辰淵賺些優勢。要知道這種層次的高手對決,身體和腦袋都得發揮至盡,一點點情緒失調也可能成為致命弱點。可是何自聖完全不慍不怒,顯然他心理上已經進入絕佳的作戰狀態。江雲瀾這段話徒勞無功。

葉辰淵朝何自聖點點頭。他雙手各握兩把長劍劍柄,輕輕往左右分開。身後兩名弟子上來,恭敬謹慎地為他脫去兩邊劍鞘。

那雙劍同一式樣,劍格護手皆鑄成蝙蝠形貌,劍身厚重,上面鑲嵌了黃銅七星,左手劍刃青光照耀,右劍則泛著淡紅光華。
假如仔細比較雙劍,才會看出兩柄劍的各部位,如厚度分布、護手大小、柄首重量等皆有微細不同。原來這對「坎離水火劍」,乃是按照葉辰淵本人量身打造,劍身細部和重量分配,都為了切合他左右兩邊身體的肌肉差異而修改,務求讓他的雙劍法能夠發揮至最頂尖。

「好劍。」何自聖讚賞說。葉辰淵點點頭。
——但其實何自聖在這種距離下,根本看不仔細那雙「坎離劍」。他隻是從寶劍自然散發的氣息判斷出來。

何自聖右手把那長木匣的蓋子拉開。
絲綢襯裏的木匣之內,平放著一長一短的雙劍,乃是青城派已保存超過三百年的最貴重聖物。

何自聖把雙劍從木匣提出。二弟子丁兆山上前,替師尊卸去兩劍劍鞘,恭敬地放回木匣內。俞思豪把木匣合起,跟丁兆山一同退下。
隻見何自聖斜斜往旁垂著那雙劍,自然站立不擺架式,已是氣勢逼人。
右手那柄長劍全長達四尺,護手處是個蓮花形狀的圓盤,鑄滿蟠龍花紋,刃身狹長,通體泛著一股金黃光華,劍身近柄部吞口處刻著「龍棘」兩個篆字,正是此劍名號;左手的短劍則二尺來長,刃身寬厚若刀,中央沿著劍脊開了道血槽,護手與吞口成一虎頭浮雕,整柄劍形貌凶狠,名曰「虎辟」。
在場所有武者也都知道:何自聖拔出這雙劍,自然是準備使出青城派武學的最高秘技——「雌雄龍虎劍」。

這套「雌雄龍虎劍」,相傳為天師張陵親創,具有斬妖治鬼的神妙力量,流傳已千餘年——這些當然不過是假托的傳說。但這劍法確實極早成形,坐鎮青城劍派已經三百餘年,為每代掌門必修的絕學,即使是一生未入過四川的外地武人,亦遠聞其名。

何自聖與葉辰淵兩人,一白袍一黑衣,同時緩步走向教習場中央,直至相隔七步的距離才停下來,靜止對峙。

葉辰淵邁一個後弓步,左手「坎水劍」斜指向前,右手「離火劍」平舉至耳邊,雙劍尖遙指何自聖心胸。

何自聖馬上也有反應,右手握長劍「龍棘」舉到左肩側,左短劍「虎辟」低收腹前,兩劍皆是預備反手砍斬的姿勢。

眾青城弟子目不轉睛地瞧著掌門的姿態。這一戰非比尋常,門派的尊嚴全都賭上了——假如連被譽「天才」的掌門師父都敗了,青城派還能再派誰?但同時他們心頭又禁不住興奮,因為本派的最強絕學快將展現眼前,而且還是跟份量相當的對手全力對抗——這樣層次的決鬥,一輩子恐怕隻有一次目睹的機會。
「太好了。」何自聖看著葉辰淵的架式說。「你也是用雙劍的。實在太好了。」
看何自聖的表情,已經完全沉浸在比試的亢奮中,全沒有掛慮青城派的榮辱存亡。
——惟有這樣的武道狂熱者,才能到達這等武藝境地。
武當眾人同樣瞧得興奮。他們之前跟隨葉副掌門,已經挑過好幾個門派。但看葉辰淵此刻凝重的神色就知道,這是他第一次遇上真正有份量的敵人。

葉辰淵前後劍突然一抖,前腿微微提起又踏回原位,雙劍繼而轉成交叉胸前。

何自聖沒動半步,上身姿勢也沒變,隻是左右手肘略微改變方位。
葉辰淵又這樣再轉了兩次架式。何自聖同樣相應地微調姿勢,但沒有真正發動。
在場的青城派弟子大多不明所以。隻有宋貞等三個師叔輩,十幾個「道傳弟子」,還有侯英誌等幾名較出色的「研修弟子」,看得額頭冒汗。

他們都看得出,葉辰淵這幾次轉換架式之間,其實已經做了二十幾次有如出劍先兆的假動作,誘使何自聖作出錯誤的反應而露出致命空隙。但是何自聖全部都看穿了,還作出相應的調整克製,更逼得葉辰淵要轉換架式。

兩人雖未發一劍,其實已在用腦袋不斷交鋒。

「好……厲害……」燕橫喃喃自語。看見這樣高妙的對峙,他早就清醒過來,額上滿是冷汗。
他想象:假如站在葉辰淵對面的是自己,剛才葉辰淵任何一個假動作,已經教他血流五丈。

燕橫的神情,變得跟何自聖一樣興奮。他做夢也想不到,在他前頭還有這麼奇妙的大片武學領域。他想,看過這一戰之後,只要花一段日子努力琢磨,自己的武功必然將有一大躍進。

——但那是保住青城派之後的事。

何自聖在微笑。
「你就隻有這些嗎?那我來了。」
葉辰淵一懍。雙劍再次變換,交叉在身前戒備。

何自聖的「龍棘」,發動。

劍隨意動,斬出。而且挾帶著一股奇特的氣勢。



那股氣勢不單助長何自聖的劍招,連對面的葉辰淵都感受得到,如像化成實物撲臉而來。
不僅是葉辰淵,甚至連包圍著教習場的青城和武當弟子也都感受得到。

不僅是他們,連從沒有學過武功的宋梨也都感覺到了。

——何自聖的「借相」,已經達到能影響他人的神妙之境。
以宋梨未經訓練的眼睛,當然無法捕捉這迅疾的劍招。但她仿佛看見,何自聖身後出現了一樣東西。
——好像是某種凶猛的生物。

葉辰淵雙劍往上迎擋,格住了斬下來的「龍棘」。交擊之下,葉辰淵感覺對方這一斬力量之猛烈,出乎他意料之外,令他不敢馬上抽劍反擊,雙劍仍然架在頭頂。

何自聖的左手短劍「虎辟」卻已緊接來了,挾著同樣猛烈的氣勢,自下撩向葉辰淵腹部。
葉辰淵咬牙,把左手「坎水劍」抽離「龍棘」,朝下及時擋住短劍。

然而上面的「龍棘」又緊接變招,壓著葉辰淵的「離火劍」,以劍尖刺向其臉。葉辰淵側身轉步,「離火劍」貫力向外推,才消去這一刺。
葉辰淵知道「虎辟」也會接著再攻來,這樣不斷抵擋不是辦法。他毅然使出「武當行劍」,邁開又大又快的足步,繞向何自聖左側,既閃避又搶占有利的反攻位置。

但是何自聖似乎早就預計了葉辰淵的反應,左手「虎辟」還是弧線追擊到來,葉辰淵始終要采取守勢防禦,無法反擊。
葉辰淵的「行劍」步法不斷弧形走避,試圖取得反擊機會;但何自聖絕不容他喘息,左右劍挾著兩股不同氣勢交替追擊,四柄劍交相舞動,兩人滿場遊走,不一會兒已經交擊了四五十劍。

在場所有學過武的人,看得心髒怦怦亂跳,呼息粗濁。

燕橫也學過青城派最基礎的一套雙劍法,名為「伏降劍」。雖然這套入門雙劍,主旨不過是為了培養弟子左右手協調,還有鍛煉兩邊身體的肌肉平衡,但他也算初窺雙劍法的門徑。
雙劍之厲害處,自然在於比單劍招數綿密。左右兩劍招式,能夠交替無間,這是最初階下乘;練到能一心二用,左右劍隨時攻防互換,那是中乘;到了雙劍能夠互相補足,甚至威力加乘,其時戰力已相當於四柄、五柄甚至更多柄劍一同使用,這境界方為雙劍法的上乘。
眼前這一戰所見,何自聖跟葉辰淵的雙劍法,俱已到了這等上乘境地,其左右劍配合變化之妙,甚至令人錯覺,場上好像有六、七個人各握一劍,分成兩隊在比武一樣。
這時何自聖突然一個疾進步,拉近了與葉辰淵的距離,同時變招,主力用短劍「虎辟」,借著近身之利,連環砍刺三劍。

每發一劍,威勢懾人,旁人甚至像隱隱聽見一種撕裂空氣的鳴叫。

——是虎嘯。
何自聖左手劍的「借相」,乃是想象猛虎下山之勢!

葉辰淵雙劍幾乎要貼到自己身上,方才格去這招「虎撲」連環三擊。他乘勢後退一步,終於有空隙第一次出劍反擊,把「離火劍」刺出!
何自聖卻是不閃不避,同樣刺出右手「龍棘」對攻。
「龍棘」刃身比「離火劍」長了一段,葉辰淵瞬間判斷自己將會先中劍,馬上中途改變劍路,「離火劍」跟「龍棘」交擊在一起!
但「龍棘」這一式「雲中吐」並非普通的刺劍,在劍尖擊出時,那充滿彈性的狹長劍身同時猛烈鼓動,葉辰淵的「離火劍」一碰上,就失控給彈開一旁!

宋貞在場邊看得眉飛色舞,似已渾忘了兒子身受重傷一事。

這數年來,宋貞一直跟隨師兄學這套「雌雄龍虎劍」,全因何自聖眼疾變得嚴重,宋貞隨時有必要接任掌門。可惜的是,何自聖因早年就缺去右手中指,他的這手「龍劍」,不論握劍發勁都另辟蹊徑,以填補失去一指的缺陷;但是到了要傳授五指健全的師弟時,卻反而變得困難,故此宋貞的右手「龍劍」始終學得不好。宋貞甚至有考慮過,為了學好這套「雌雄龍虎劍」,不惜斬去一指;但又想到,萬一還是學不好這套「龍虎劍」,到時失了右手一指,極可能連過去修練的劍術都盡廢,於是隻好作罷。

現在看見何自聖面對強敵,「雌雄龍虎劍」盡情發揮,宋貞對這套劍法又有了新的體悟。他跟燕橫一樣,心想此後只要再加揣摩,定能掌握這套劍法的精要,將來也就可以順利接任掌門,不禁甚是興奮。
葉辰淵剛把被彈開的「離火劍」控製住,何自聖的「虎辟」短劍又再連環攻來。他隻好再退兩步招架。
——青城派「雌雄龍虎劍」,果真名不虛傳!

葉辰淵確定,眼前的何自聖果然是他畢生未遇的最強敵人。

雙劍本來就極難使得好,而像「雌雄龍虎劍」般,左右兩劍長短差異如此之大,就更難運用;可是一旦配合完美,竟有如此威力!長劍「龍棘」擊刺勢猛,短劍「虎辟」快密,角度變化又格外靈活,兩者忽左忽右的變換,葉辰淵也相應要用不同的方式招架,因此比鬥至今一直處於被動,交手幾十劍才偶爾能反擊一兩劍。

兩大高手一追一避,每次發出猛招皆叱喝叫號。隻不過鬥了片刻,兩人在陽光下俱揮汗如雨。一般人以為高手相鬥必然瀟灑如仙人,其實哪有這麼便宜的事?凡是生死相搏都是暴烈之舉,不管市井流氓還是武功高手,只要雙方實力接近,皆是苦差。除非強弱懸殊,否則絕無從容出招之可能。

其實兩人的劍招,舉手投足都達到「毫忽」的高速境界①,青城派那些「山門弟子」跟大半的「研修弟子」,根本就無法捕捉,隻見一片劍光模糊;而青城的「道傳弟子」和武當的眾人,也都得全神貫注,才能看得清雙方的攻防變化。

『注①:關於武道上的速度與時間計量,詳閱《大道陣劍堂講義·其之五》。』
葉辰淵知道必定要改變戰術,否則隻有捱打份兒。他大喝一聲,雙足不再遊走,原本使著「武當行劍」的輕靈身體,突然變得像千斤沉重,雙劍在胸前交叉守護,但絕不再退讓半步,那氣勢有如一座山嶽。

他的劍法已經變化為「武當勢劍」,手上青、紅兩道劍光交織成盾,擋架的同時不斷用一股沉重勢道,欲把「龍虎劍」壓向何自聖身體那邊。
這樣硬碰卻似乎更合何自聖心意。他以左手「虎辟」劈一劍開路,右手「龍棘」朝那打開的微小空隙疾刺進去!
葉辰淵的「坎水劍」及時回劍,把「龍棘」卸偏了,但力量尺寸還是欠了分毫,「龍棘」的刺擊擦過葉辰淵右肩,割破袍子和皮膚。那創口因為被劍刃高速擦破,葉辰淵有一陣被火燒的感覺。
武當弟子第一次看見副掌門在挑戰中受傷,心裏不禁擔心,上山以來那股傲氣消減了不少。
青城弟子則在心裏喝采。

——勝得了!
葉辰淵這「武當勢劍」,寸步不讓地硬碰硬頂,雖則抵住了「雌雄龍虎劍」的霸道攻勢,但還是處於難以進手反擊的下風。

葉辰淵不愧是武當頂尖劍士,見這「勢劍」不行,又一次變招,手上青、赤兩道劍光不再擋架,改為以劍尖射向何自聖雙腕。何自聖每攻來一招,葉辰淵就用劍尖挑刺向攻來那手臂的腕脈處,迫使何自聖無功收招。

這以攻止攻之法,為「武當形劍」的「追形截脈」技巧,比剛才消極擋架遠為高明,卻也遠為凶險:這種截擊雖然直接而具威脅性,但只要任何一次迎擊的方位稍有偏差,又或時機稍慢,葉辰淵必然中劍身死。

要運用這樣的截擊法,膽氣、洞察力、時機感全部缺一不可。葉辰淵此刻使出來,時間角度都準確無比,旁人看去,簡直以為他能預知何自聖的出劍動作。
何自聖有兩三次幾乎被這截擊刺中手腕,再出招時不免顯得謹慎,那搶攻漸漸變得疏落了。兩人似乎已開始拉成均勢。
「很好!」何自聖心中如此喝采。他的臉容看來完全沉醉在狂喜中,正在盡情享受這場劍鬥的每一時刻。
他忽然收劍,往後大退一步。

圍觀眾人還以為,何自聖收招稍息。

隻有葉辰淵知道,這收劍後退,必然是更強攻勢的先兆。

果然,何自聖退那一步,實在是踏地蓄力。他暴喝一聲,身體往上拔起,同時右手長劍拉弓在後。
葉辰淵仰首注視何自聖在空中的動作,「坎離劍」左右戒備。
何自聖躍在半空,右劍「龍棘」從高點挾著一股奇異的凶猛氣勢,刺擊而下!

四周眾人再次「看見」,這一劍所挾帶的「借相」劍勢,仿佛化成了有形之物。

是一頭從來沒有人見過的猛獸。
當然沒有人見過。

是龍。
這招空中擊劍名為「穹蒼破」,何自聖心中觀想龍飛九天而下,以氣勢帶動氣勁,從高刺出「龍棘」,直指葉辰淵頭部!
雖隻是極短剎那,葉辰淵已經判斷出,面對這惡龍般的一擊,「追形截脈」再不可能奏效;「行劍」的步法也勢難躲避;「勢劍」的硬抗更加必然崩潰。
——是使出最強招術的時候了。
他手上的「坎離水火劍」高高迎起。但劍身似乎未有貫注任何勁力,輕如無物。

「龍棘」刺至。
三劍交接。
在這一剎那,葉辰淵的「坎離劍」劃起奇妙的圓弧,把「龍棘」殺下來那股無儔勁力往旁導引,改變成刺向他身側的地面。

此乃武當最高武學「太極拳」的神技「引進落空」,演化於劍上使運,招式名曰「小亂環」。
何自聖感受到這刺劍的力量有如被吸走,就知道是著了內家黏引卸力的功夫。
這「太極」的「引進落空」之法,一經完滿發動,就能黏連帶引著對方的兵器甚至身體,猶如傀儡師拉扯人偶的絲線般,令其偏移墮入空虛之處,繼而失卻站立平衡,全身架式崩潰,陷入零防備狀態。其時周身都是致命空隙,讓施術者予取予攜。

——這就是內家功夫的可怕!

何自聖在這電光石火之間,卻是不慌不忙,那握著「龍棘」的右手四指,在劍柄上靈活翻動,一撥一接,整柄「龍棘」的刃身就如化為活物,猛力翻騰鑽動了好幾圈。
那股鑽力,把黏著在「龍棘」刃脊上的「坎離水火劍」,雙雙強烈彈開兩旁,馬上破去了葉辰淵這手「太極劍」!

這式秘技名曰「抖鱗」,正好專門克製內家刀劍的黏連功夫。
——「雌雄龍虎劍」,無懈可擊。
這「抖鱗」所產生的離心勁力,比之前那「雲中吐」更要強猛。「坎離劍」被遠遠震抖開去,葉辰淵中門大開。
何自聖的「虎辟」已經在等候發動。
何自聖微笑直視葉辰淵。

他知道葉辰淵已經把最後的絕招也使出,再無他法。
勝券已然在握。

葉辰淵同時看著何自聖一雙灰目。
——心中似有所悟。

「虎辟」已經斬出。
葉辰淵不迎不擋,卻把右手上的「離火劍」朝何自聖頭臉擲過去。

何自聖收招偏身,那道赤光擦過他左旁飛去。他並不急在一時。葉辰淵失去一劍,接下來更不用打了。
葉辰淵寧棄一劍,為的正是爭取何自聖略退的這一瞬間空隙。
他決心賭一賭。
葉辰淵飛出「離火劍」同時,左手的「坎水劍」往下卷進自己的黑袍下擺,一割一旋,大片黑布把「坎水劍」那青光散射的劍刃包覆住了。

何自聖躲過飛劍後,正要再運「雌雄龍虎劍」向前猛攻。

葉辰淵那包著黑布的長劍,從低處平平刺向何自聖右大腿。這一刺既不急也不勁,無聲無息。

何自聖還是運劍前進,對這刺劍全無反應,反而像把腿送向對方劍尖——

「坎水劍」劍尖穿透黑布,貫入何自聖右膝蓋以上的筋腱。

果真如葉辰淵估計:何自聖雙目已難再見物!剛才一番搏鬥,他其實全憑看著劍光,再加上聲音,以判斷葉辰淵的招數。
——而黑布正好掩蓋了劍刃的光芒與劍招的破風聲。

因此何自聖在完全不察覺之下,中劍。
任憑天下間最強橫的武功也好,還是無法違反「力從地起」的物理。失去腿足馬步,猶如大樹斷根。
何自聖腿膝一被切斷筋腱,上身的劍勢也隨之崩潰。
——然後就如一個無法活動的稻草人。

「坎水劍」包著黑布,再迅疾連刺三劍!

全數命中:右腰、右胸、右肩。

何自聖右半邊白袍全染成血紅。
「師父!」青城跟弟子一同悲鳴。

十幾個青城「道傳弟子」同時拔劍,奔出教習場中搶救。

最先到援的,是大弟子俞思豪和二弟子丁兆山。兩人提劍掩護在倒地的師父跟前。
葉辰淵已經許多年沒有遭遇過如此艱辛的死鬥。此刻險中取勝,他殺性未消,一揮劍,把包著劍刃的黑布揮去,朝兩人進攻!

丁兆山隻舉劍擋了兩招,葉辰淵一個蛇步斜走,「坎水劍」已從右側貫穿丁兆山頸動脈,拔劍後血柱噴射,丁兆山捂頸崩倒。


俞思豪忍著悲痛,猛劍垂直劈向葉辰淵那條伸直的左臂。
哪知葉辰淵的「武當行劍」身法奇快,一個閃轉已躲過這一劈,同時劍交右手,回身水平斬擊,俞思豪的頭顱呼地帶著血尾巴飛出,跌落地上時身軀仍然站立。
其餘弟子被這鬼神般的快劍震懾住了,空提著青城寶劍,卻無一人再敢踏前一步。

隻有燕橫,他上前跪下,扶起身受重傷的師尊,滿臉涕淚。
「師父……」他哭著看渾身浴血的何自聖,全然不理會那柄剛斬殺了兩個師兄的「坎水劍」,就在自己跟前不足五步處。
宋梨和侯英誌已經驚悸得忘記呼吸。他們遠遠看著場中央。只要葉辰淵心念一動,他們就要跟這個一起長大的好友永別。
葉辰淵卻未發劍。閃電殺了二人後,他那股殺意已然發泄,原本惡鬼般的臉恢複平靜。
他俯視著躺在燕橫懷中的何自聖。

何自聖右胸受那一劍,深深傷及肺髒,每一下柔弱呼吸,口鼻噴出的都是鮮血。但他還是緊握著「雌雄龍虎劍」未放。
「可惜。」葉辰淵直視何自聖那雙已經失去焦點的灰目。「如果你不是雙眼有病,我無法打敗你。」

他又看看地上那兩具青城首席弟子的屍體,搖搖頭。
「更可惜的是:幾百年的青城派,如今人才凋零,就隻得一個何自聖。」
燕橫仰頭,怒目直視這個可怕的仇敵。

宋貞、呂一慰、陳洪力三個師叔輩這時搶到,站立在燕橫和何自聖後拱護。他們皆自忖並非葉辰淵的敵手,但如果合三人之力,說不定能夠製得住他……

武當派那邊,江雲瀾和錫昭屏也已帶著弟子奔入場,在葉辰淵身邊援護。一名武當弟子拾回地上的「離火劍」,交到葉辰淵手上。
「你們……你們……」宋貞語聲震顫。「為什麼……要這樣做?……你們現在……還要怎麼樣?」
「副掌門……」江雲瀾不理會宋貞,瞧著葉辰淵請示:「如何發落?」

葉辰淵掃視一眼宋貞三人及眾青城弟子,歎息一聲。「之前怎麼做,現在就怎麼做吧。」

江雲瀾那缺去一片肉的鼻子掀起,輕輕微笑:「好的。」
他看一眼還在場邊那些青城的低階弟子。「這些人,由得他們去吧。」
侯英誌聽見,卻完全沒有鬆一口氣的意思。他聽出那話裏的不祥。

江雲瀾接著瞧向前面宋貞那十幾人。「至於這些在青城派掛了名字的,全部殺光。」
江雲瀾語氣輕鬆平常,但聽在這十幾人耳中卻有如尖刀。

張鵬等「道傳弟子」,一個個緊張又憤怒得渾身打顫。
「你……你……你說什麼……」宋貞說著舉劍護在胸前。

葉辰淵左手「坎水劍」往下一振。宋貞等人不自禁往後退了一步。
他這一振,隻為揮去劍刃上的鮮血。血滴落在沙土上,吸收成一圈圈暗紅。
葉辰淵冷漠地俯視何自聖,又與燕橫的憤怒目光對視。
「今天之後,世上再無青城派。」
大道陣劍堂講義·其之五
武道上有句諺語:「招無不破,惟快不破。」
高速,是擊敗對手最簡單直接的法門,在戰鬥中能克製一切招術;而根據物理運動定律,力與加速度必成正比。一個「快」字,乃天下武者追求的第一要素。

武鬥的世界是高速的世界;因此傳統武道漸漸出現了一套對微細時間的計量概念,其中各單位如下:
古人以人體的脈搏跳動,以計算短促時間。成年男子歇息之際,脈搏跳動五次,稱之為「分」;每「分」十取其一,稱之為「秒」——「秒」就是禾上的細芒(古人通常借幼細之物,以比喻極短促的時間);每「秒」取其半,為之「毫」,「毫」是初生嬰孩的幼細胎毛;「毫」取其半,為之「忽」,「忽」是蜘蛛吐出的最幼絲線;每「忽」十取其一,就是武道上最微細的時間單位,稱為「曜炫」,「曜炫」乃是指稀微的星光,若隱若現的一閃。武道上有「曜炫之劍」一詞,象征了最快的神妙境界。
假如以現代方式換算:
一個正常健康的成年男子,休息時脈搏速率,通常為每分鍾70-80次,「分」等於脈搏跳動五次,即大約相當於4秒;「秒」為「分」的十份之一,亦即等於現代的0.4秒;「毫」為半「秒」即相當於0.2秒;「忽」為半「毫」,等於0.1秒;最短促的「曜炫」,為十份之一「忽」,相當於0.01秒。

(脈搏速率因人而異,差別可以甚大,故以上為極粗略的計算。)

當然,古代並沒有精密的時間計算器具,這些單位實際應用在武道上之時,是靠武者的主觀感應和判斷,但距離真實時間並不太遠。
注意「毫」和「忽」這兩個單位,計算法比較特別,皆是「取其半」。最短的「曜炫」隻是一種理想的概念,大多數頂尖高手,其速度還是在於掌握「毫忽」。「取其半」表達的要義,其實是「比對手快半拍」,能夠「涉入於敵人的拍子之間」,攻擊其招與招連接的微細空隙,甚至一招將動未動的時機。這就是「以快破敵」的真諦。
從上面可見,武者決勝的時間差,往往在於十份一甚至百份一秒,跟現代頂尖運動競技相當。其差別是:運動家之間的勝負,賭上的往往隻是一塊金牌;而古代武者則是生死之別。
作者: skvis    時間: 2018-6-13 01:31 PM

本帖最後由 skvis 於 2018-6-14 11:03 AM 編輯

卷一 風從虎·雲從龍 第六章 異刀客

——今天之後,世上再無青城派。

一聽見葉辰淵這句話,宋貞、呂一慰、陳洪力再無猶疑,三人心意相通,一同搶前夾攻葉辰淵!
葉辰淵一見三人的身法出招,微微一笑,把「坎水劍」反手收在背後,隻用右手「離火劍」,在身前劃出幾個「太極」亂環,宋貞等三柄劍被其帶引,竟自行互相擊撞在一起,亂成一團。

宋貞三人知道這是生死關頭,不管眼前這個武當副掌門如何可怕,還是要硬著頭皮戰鬥下去。三柄劍一分開,又再搶擊。
——今天不先傷了這個葉辰淵,青城派就沒有生還的機會!
葉辰淵卻不理會,以身法後躍兩大步躲過。他一臉索然無味的樣子,似乎經過剛才與何自聖的決鬥,已經對眼前三人毫無興趣。
同時在旁的江雲瀾,迅速拔出腰間長劍,急攻宋貞左側,迫得宋貞回劍自救,僅僅在自己身前擋住劍鋒。

哪料江雲瀾那隻穿著鐵甲的左爪,一下猛力打在自己的劍背上,那劍刃又加勁壓向宋貞。
宋貞左手慌忙也握著劍柄,以雙手之力,才在臉前兩寸處,把江雲瀾的劍刃頂住了,眼睛幾乎就給劍刃交擊彈出的火星射中,凶險異常。

——想不到這個嘴巴輕佻的家夥,快劍竟也如此厲害!
江雲瀾未再接連追擊,隻是退一步架著那柄古舊長劍,站在宋貞跟前。

「我整天在旁邊看,手也癢了。宋先生跟我玩玩,如何?」江雲瀾冷笑說。

宋貞原本不想理會他,欲跟兩個師兄再次會合。但回頭一看,原來已有兩名武當的黑衣弟子搶了上來,一個手握雁翎快刀,一個拿一對奇門兵器鴛鴦鉞,各自跟呂一慰和陳洪力纏上了。

宋貞還未決定如何是好,江雲瀾的長劍已經攻至。那快劍雖不如葉辰淵般霸絕,但無聲無影,出手的先兆極微小,宋貞不得不全神貫注地閃躲提防。
宋貞好歹是當今青城派第二號人物,雖學不好「雌雄龍虎劍」,但其他青城的高級劍術倒是全數練得精深。可是在這江雲瀾的快劍之下,竟是被逼得喘不過氣來。

另外兩邊也是一樣,兩個連名字都不知的武當「兵鴉道」弟子,竟然隻是單打獨鬥,就壓製著兩位青城派的有名前輩。尤其用鴛鴦鉞那個,手上一雙布著尖刀的鋼環,出招奇詭,陳洪力一時不慎,右手背已被劃開一道血痕,幾乎連劍都丟了。
武當派訓練出的人才,竟是如此鼎盛。

——為什麼?短短二十幾年,武當派的武功,竟然超越我們到這個地步?
「武當派武功,天下無敵。」宋貞一想到葉辰淵說過的這句話,不免心寒。

後面張鵬那些青城「道傳弟子」,見三位師叔遇襲,也都提劍湧上助拳。

另一邊,武當那三十餘個黑袍弟子,看見對方一擁而上,亦同時搶前開戰。

雙方在教習場上,演成一場混亂的群鬥。

坐在地上抱著師父的燕橫,正欲拾起劍加入戰團,一隻手掌卻有力地抓著他衣襟。

他垂頭。是何自聖,左手掌心仍然挾著「虎辟」,以指尖勾住燕橫的衣衫。他這一發力又觸動胸口劍傷,「呼」地一口鮮血,噴灑在燕橫臉上。
燕橫抹去眼皮四周混和著淚水的鮮血,瞧向師父。

「思豪……」何自聖喃喃說。一雙灰眼已然視線模糊。
他還不知道俞思豪已經身首異處,把這抱著自己的最小弟子,錯當了開山大弟子。

「師父……」燕橫應答,心裏甚是悲愴。他回想今早,師父微笑摸著他頭發時的情景。

那手掌的觸感,像父親。
何自聖勉力舉起手上的「雌雄龍虎劍」,塞向燕橫。
「接劍……」何自聖說時鼻孔噴血。
燕橫把「龍虎劍」一並用右手接住,左手仍扶著師父的頭頸。

「……帶走……走……絕不……」何自聖呻吟說。那臉容有如垂死的老虎。「……不可給……外人……奪去……」
幾陣慘叫聲,引得燕橫抬頭。

他看見教習場裏又多了二十幾人。原來站在場邊的「研修弟子」,有一半也不顧手上隻拿著鈍鐵劍,毅然衝出,加入這場青城保衛戰。不料他們一加入,就如羊碰上狼,已有兩人被武當派的兵刃砍倒當場。

在混亂的戰鬥裏,包括張鵬在內,好幾個「道傳弟子」師兄已經掛了彩,但還是咬著牙浴血拚命。
燕橫心裏多麼想也躍入這個戰場,跟師兄弟們並肩作戰。

為了青城的生存與尊嚴。
「走……」何自聖這時伸手摸到燕橫的臉。「為了……青城派……」
燕橫手裏緊緊捏著「龍虎劍」,握得指關節發白。

「走!」何自聖用盡最後的氣力暴喝,煞白的臉,在這一瞬間仿佛恢複平日的威嚴。

——任何青城弟子都不敢違抗的威嚴。
燕橫咬著下唇。用力得咬出血來。
他輕輕把師尊的頭頸放在地上,跪地朝何自聖重重叩了三個響頭,然後抱著「雌雄龍虎劍」,往後面山坡的方向奔跑。

燕橫並沒有躲過葉辰淵的眼睛。葉辰淵馬上舉起「離火劍」,遙指向抱著雙劍逃出教習場的燕橫。

錫昭屏同時也看見燕橫逃走。他本正在場中打得性起,一記鞭拳又把一名青城弟子的肩膊擊碎,接著就看見人群之外,燕橫那奔跑的背影。

錫昭屏回頭朝葉副掌門大叫:「這小子我早看上了!讓我一個人去追他!」

葉辰淵點頭,垂下了劍。
錫昭屏大喜,馬上拔起腳步,掄著那條岩石般堅實的右臂,在戰場中打開一條通路脫出,繼而飛奔朝著燕橫逃走的方向追過去。
宋貞已經被江雲瀾的快劍刺傷了四處,雖不致命,但體力漸漸隨著鮮血流失。他往旁瞥了一眼。師兄陳洪力的身軀早已俯伏在地。
宋貞什麼都不能再多想。因為江雲瀾那柄長劍又來了。
原來十二個還能戰鬥的青城「道傳弟子」,轉眼隻剩八個。張鵬左目變成一個血洞。他一隻手捂著受傷的眼,另一隻手仍揮著長劍頑抗。
雖然他知道,已經再挺不了多久。

站在場邊的初級「山門弟子」,有大半已經被這血腥景象嚇得逃走。

至於那些不敢主動加入戰團的青城「研修弟子」,其中有幾個在看見掌門被擊敗後,腦袋早已一片空白;其餘的純是因為害怕而卻步。他們羞愧得不敢再看場上的殺戮。

惟有侯英誌一人,仍然清醒地看著場裏翻飛的鮮血與鋼鐵。
宋梨看見俞思豪和丁兆山那慘烈的死狀,早就已經嚇得失神昏迷。

侯英誌抱著宋梨嬌弱的身軀,依舊冷靜無言。他看著青城派同門,一個接一個在黑袍武者的招術下被屠殺。

◇◇◇◇

燕橫滿臉是恩師的鮮血,發髻也早散掉,雙手倒提著「雌雄龍虎劍」,狼狽地奔竄上山。
到了一片崖岩上,那兒被樹木三面圍繞,惟獨朝東一面甚是開闊,可以清楚俯視下方的青城派「玄門舍」,還有舍堂旁邊的教習場。
燕橫停下來看看。隻見教習場中央的血鬥仍在持續。但穿著青袍的人,站立著的已是越來越少,正被穿黑袍的人重重包圍。

——已經快完結了。

燕橫強忍著抽泣,再次看看手上那雙青城派聖劍。

——師父給我最後的命令,我不可以失敗。

他再次邁步,要往樹林深幽處鑽。這些年來他跟師兄弟們經常翻山奔跑練氣,山上的路徑非常熟悉。只要走過幾個山徑分岔,他相信武當派那些家夥很難找得到他。
就在此時,後方一陣枝葉彎折的聲音。一條矮壯身影從林間小路衝出,踏著極強勁的步伐,如野豬般撞向燕橫!

燕橫及時往旁閃身,滾地兩圈,才躲過了這撞擊。

他抬頭一看,正是那個把師兄宋德海武功廢掉的錫昭屏。

錫昭屏依舊光著形狀奇特的上半身,那雙臂滿是鱗片似的厚繭,一邊眼睛仍然赤紅未消,活像從深山裏鑽出來的一頭精怪。
「小子,剛才你不是想出場跟我打的嗎?」錫昭屏訕笑。「現在就給你如願!」他說著就擺起「兩儀劫拳」的架式,作勢欲出鞭拳。


燕橫馬上舉劍戒備。他不擅用雙劍,這般一長一短的雙劍更加不懂使運,隻好單用一柄「龍棘」指向錫昭屏,把「虎辟」插在後腰帶裏。
錫昭屏這一下作勢攻擊,不過玩弄燕橫。看見這小子緊張地拿起劍,不免又得意大笑。

「哈哈……臭小子,真好玩!」他眼神凶狠地說:「我就慢慢跟你玩。保證比你那廢物師兄玩得久!」

「你……你們……」燕橫怒然皺著一雙濃眉。「欺人太甚!」
「欺人?」錫昭屏怪叫。「你是說『欺負』你們?你們不是練武的?有臉皮說自己給人欺負嗎?我跟你那個廢物師兄,還有我家副掌門跟你們師父,不都是單打獨鬥?我現在不也是找你單挑?還讓你用兵刃呢。請問有哪兒欺人了?我們沒有給你們青城派認輸的機會嗎?既然不認輸,那就得打!打到其中一方爬不起來為止!武人本來不就該是這樣的嗎?」
燕橫被錫昭屏這麼一番搶白,竟是無從反駁。他說的不錯:武人天天流血流汗練武,不就是為了成為強者嗎?不就是服從強勝弱敗的法則嗎?燕橫想起自己昨天在山下刺傷鬼刀陳,還不是一樣的事情?……
「我們武當派殺傷你的師門長輩,你可以恨我們,可以報仇!」錫昭屏不屑地說:「可是別說什麼『欺人』這廢話!這等沒出息的話,汙了你那位厲害的師父!」

燕橫伸劍指向岩崖下方的教習場:「你們勝了,還有必要這樣趕盡殺絕嗎?」

「今天結下了這血仇,你們活著的弟子,總有一天還是要來找我們報複。」錫昭屏傲然說:「武當派向世人宣示天下無敵,這個霸業往後還有許多事情要幹。我們沒工夫再理會你們這些蒼蠅,隻好說句對不起了。你們不會白死的。青城派覆滅,是我們武當派無敵傳奇裏的一頁。」
「你瘋了!」

燕橫的怒鳴在山間回蕩。他舉起「龍棘」指向天空。
「我燕橫當天立誓,只要我一天在世上還有一口氣,也要找你們武當派報這個血仇!」
「有出息。」
說這話的並非錫昭屏。
聲音來自他們頭上。

錫昭屏往上瞧。一棵枝葉濃密的大樹上,有一個人影坐在粗壯的橫枝上方。那人身後正好就是當空的太陽,背著強烈日光,錫昭屏看不清其容貌。

就在錫昭屏這一分神間,燕橫聚全身之勁力,挾帶著那股強烈的悲憤,擎「龍棘」往錫昭屏刺出「星追月」!

這一劍之勁之速,遠遠超乎燕橫平生任何一次擊劍,完全是在極端的情緒狀態中,才偶然催激發動出來。
錫昭屏雖說是被上面的神秘人分心,而遭燕橫乘勢偷襲,但燕橫跟他武功距離甚遠,按理應該能夠輕鬆應付。可是這「星追月」刺劍之神速,竟遠超錫昭屏估計,他來不及閃躲截擊,隻能運右臂成盾抵擋。

完全是運氣使然,燕橫這一擊其實並無精細瞄準,劍尖所刺處,卻剛好是錫昭屏那屈折的肘彎之間。錫昭屏倉猝成招,這個「臂盾」還沒有完全夾緊,「龍棘」的狹長劍鋒插入錫昭屏臂彎的縫隙間,劍尖刺進了他的下巴半寸!

——在許多突發與偶然配合之下,燕橫竟然一招就傷了這個武功比自己高出多級的敵人。這樣的一劍,假如要他再刺一次,實在不可能。

錫昭屏躋身武當派最精銳的「兵鴉道」弟子,更被挑選入這支四川遠征軍的行列,藝業自不平凡。在這劍尖入頸的極危險關頭,他並無慌亂,右臂彎用盡了力量收緊,把「龍棘」的劍身夾住,令劍尖無法再進半分。
「龍棘」假如再深入錫昭屏下巴少許,傷及氣管或動脈,恐怕真的要命喪當場。

——幾乎就死在這小子手上!
錫昭屏左拳怒然鞭出,猛地擊中燕橫身軀右側,兩根肋骨應聲而裂!

燕橫「龍棘」脫手,身體往旁飛入草木之間,倒下不起。
燕橫呻吟捂著右肋中拳處。幸好錫昭屏右手還要全力夾緊「龍棘」,這左拳完全是閉著氣打出,力道隻有平日四成,否則肋骨必然斷開刺入內髒,已然要了燕橫的小命。
錫昭屏看見倒地的燕橫已無法站起,這才敢再輕輕吸了口氣。他右臂仍然挾著「龍棘」,不敢大力亂動,隻是頭頸很慢地後移,逐分逐分地把下巴拔離劍尖。直至完全脫離了,他才鬆開右臂,讓「龍棘」啷當墮地。

錫昭屏捂著血流如注的下巴,稍用力呼吸了幾次,確定沒有傷到氣管,這才憤怒地往上仰視那樹上的不速之客。

「是什麼人?」

燕橫雖然受傷,也忍著劇痛朝上看。他也想知道,武當派上來挑戰的同時,何以又有其他人躲在青城山。

——難道……還有什麼陰謀?……
那樹木橫枝離地有十多尺,但那人直接就跳了下來,猛然著落在地上,揚起一陣沙塵與草葉。

是個看來二十四、五年紀的男人,身材比起錫昭屏高不了許多,但卻同樣壯碩,尤其上半身甚發達,全身看來有如個倒三角。肩背異常寬橫,特別兩塊肩頭肌肉,露出無袖的獸皮背心外,壯健得有如打磨過的堅岩。兩邊肩臂皆有刺青,右肩上紋著一個大大的太陽圖案,有如一圈包圍著火焰的圓輪,中間成螺旋符號;左邊則是紅色的一朵鮮豔怒放的瑰麗奇花,那花下滿帶棘刺的枝條,圍繞著整條上臂。

男人一頭幹硬的長發披散肩背上,編成許多條細辮,上面穿了些灰銀或銅色的金屬珠子。甲字臉甚是精悍,嘴巴上下圍著一圈胡須。不管頭發、胡子、眉毛都像被染成深棕,一身皮膚曬得黝黑,胸口還掛著大串造型古怪的項鏈,乍看有如異邦蠻人。
他背後背著一把柄部甚長的雙手倭刀,木鞘與柄上纏繩皆為黑色,形貌甚凶悍,似是戰場之物;腰帶上則左右各掛一柄兵刃,左腰是中土的雁翎腰刀,右側是把柄頭形狀如長頸鳥首、隻有兩尺來長的異國短刃;右大腿附著一個刀鞘,上面是柄看來是狩獵用的工具小刀。
男人手裏還握著一件長物:一條比他身體還要高的粗大木船槳,似已久曆風霜,木色深沉。槳身上有四道用刀子刻下的橫紋,從上而下平行排列。

四川雖然格外多邊陲蠻族,但像如此打扮的,燕橫也沒見過。而這男人五官輪廓雖深刻,但再看又似乎不像外族人。在這深山中,卻隨身帶著一條船槳,這尤其令人奇怪。

燕橫咬牙忍痛,再看看錫昭屏。錫昭屏瞧著這奇怪男人時,顯得神情訝異,似乎確是不認識他。

錫昭屏迅速撕下一段腰帶,圍繞頸項下巴兩圈紮好,暫時止住了血,這才指著男人問:「你是誰?躲在這兒幹嘛?」
「這兒又不是武當山。」男人說的官話帶有特別口音,但還是不能肯定他是否中土人。「你也不是住在這兒。你來得,我就來不得?」
錫昭屏心中一懍。

——這家夥知道我是武當派的。但這人也決計不是青城派的武者。

「你是來助拳的?是青城派的朋友?」

男人搖搖頭。他指向下方的教習場。「剛才我在這裏,才第一次看見青城派的武功。看得很清楚。」

錫昭屏疑惑著,再打量眼前這神秘的男人。他看見船槳上那四道刻痕。

錫昭屏恍然大悟。

「是你!」他怪叫。「你就是那家夥!你是追蹤我們到來的?」
「幸好我趕得及。」男人說。「否則就錯過剛才那麼精采的決鬥了。」

「你這藏頭露尾的鼠輩,今天教我撞上真是太好了。」錫昭屏再次擺起架式。「怎麼樣?連名字也不敢說?我武當錫昭屏,不殺無名之輩!」

男人拴著船槳,傲然挺立。

「南海虎尊派,荊裂。」

錫昭屏聽見有點意外。他確實聽過這門派的名字。
五年前,武當派展開稱霸武林的計劃,首先就選了往東南遠征浙、閩等地。尤其是福建,因當地民間武風鼎盛,卻沒有真正具曆史根基的名門大派,正好適合武當派初試實力。
那時候錫昭屏還年輕,正在武當山上接受特訓,未有資格隨同修行;但他後來聽說,那支由另一位副掌門師星昊帶領的武當遠征軍,深入了福建一省,直抵至東南海岸,沿途掃蕩了當地許多個小門派。這個「南海虎尊派」,就在福建泉州的海邊,正是當年被武當挑戰的其中一個小門派,早已遭那支遠征軍滅絕了。
錫昭屏瞧著這個自稱叫荊裂的男人,半信半疑。
「不錯。」荊裂似已知道錫昭屏心中所想。「我就是虎尊派殘存的最後一個弟子。」
錫昭屏聽見很是訝異。他回想,以前曾經聽前輩說起遠征福建的舊事,從未聽聞他們遇上什麼特別高強的對手,遠征軍所過之處,簡直有如摧枯拉朽。這個「南海虎尊派」更是說過一、兩次就沒有人再提起,要不是名字比較特別,錫昭屏也不會記得……

——但此人跟蹤武當派到來,還有船槳上那四道刻痕,俱是事實……

錫昭屏戒備的同時,凝神傾聽四周是否埋伏了這男人的同伴。

「沒有了。」荊裂再次看出錫昭屏心中所想。「就隻我一個。你以為喜歡單挑的,就隻有你們武當派嗎?」
「假如是來報仇的,那就難說得很。」錫昭屏兩隻碩大的拳頭,捏得關節發響。「那我們還等什麼?」

「我想先讓那邊的青城派小弟弟緩一口氣。」荊裂笑著,瞧向仍躺在地上的燕橫。「我想給他看清楚。」
燕橫這時忍著劇痛,已經坐起了半身,用一邊左手支撐著。他突然咳嗽一聲,肋骨裂處痛得他幾乎流淚。他摸摸嘴巴,發現咳出血來。原來除了肋骨裂了,還受了內傷,怪不得一口氣完全提不上來。
他摸一摸後腰,「虎辟」短劍還插在腰帶上;再四處看看,見到「龍棘」正落在錫昭屏腳邊。以燕橫此刻的狀態,已決計無力過去把劍搶回來,空自焦急如焚。
剛才他腦袋仍然一片迷糊,荊裂跟錫昭屏的對話,他有聽一句沒聽一句,隻能大概肯定,兩人絕對不是盟友。
「小兄弟,清醒了嗎?」荊裂豪笑。「那麼好好看著吧!看看武當派,不是什麼狗屁天下無敵!」

錫昭屏早就不耐煩,隻想快點解決這兩個家夥,回去好好醫治下巴的傷。此刻一聽荊裂出言侮辱武當派,更不再等待,聳起那異形的右肩,踏著大步,就像顆炮彈般撞向荊裂。

荊裂不閃不躲,就地退半步紮一個大馬步,雙手握著那根巨大船槳,一聲叱喝,就迎錫昭屏的肩頭橫揮過去!
錫昭屏這個右肩頭經曆了十多年苦練,對這「肩靠」的硬功具有絕對自信,心想這一撞定然要把那船槳撞斷,看看餘力還能夠撞碎這男人多少根骨頭?

怎料雙方激碰之下,那船槳竟是出乎意外地堅實,錫昭屏感覺就如撞上一根鐵棍,被反震開去退後了三步,站定之後,還感到胸膛內一陣氣血激蕩!
——本來以錫昭屏的硬功修為,絕對經受得起這一槳;但他之前對這船槳的硬度和力度都太過低估,還想留餘力再撞向荊裂的身體,反而令自己在交擊的剎那運勁鬆散,被這一槳的勁力打進了身體。

錫昭屏對這根木槳的堅硬程度固然感意外,但更教他驚訝的,是這個荊裂的怪力。

——不普通的家夥!

一擊占優,荊裂隨即上前追擊。
錫昭屏畢竟是武當派年輕一輩中的精英,否則這次挑戰青城派,就不會用他擔當先鋒,而且一舉把青城派的高徒宋德海廢掉。他一次吐息,就壓住了體內亂湧的血氣,左手鞭拳挾著裂帛似的破風聲,掃擊荊裂太陽穴!

荊裂卻不閃反進,衝入更近距離。
這大膽之舉其實計算精明:要知錫昭屏這種鞭拳,全靠長橋手發揮離心力,勁道都貫在前端的拳頭,搶入內圍反而最是安全。

錫昭屏當然明白自己拳術的弱點,早有補救之法。他這記鞭拳,原本手臂完全伸直揮掃而出,但此際中途變招,手肘屈曲,拳腕向內,變成用拳面勾擊荊裂頭顱!
荊裂卻又有如預早料到這個變招。他右手屈曲,突出肘骨,手臂像鳥翼揚起,肘尖準確迎向錫昭屏轟來那拳頭的尾指!
肘骨乃人身最堅硬尖銳的部位之一。任錫昭屏雙手經過多少硬功鍛煉,但一根最弱的尾指,還是不可能與一整隻如斧頭般砍來的手肘對抗,登時就給撞斷了指骨!

錫昭屏一身過硬功夫,從來沒有吃過這樣迎頭直擊的大虧,馬上慌亂退卻。
「以硬破硬,痛快!」荊裂在這迅疾的比拚中,還有閑情這樣大呼。「小兄弟,看見了沒有?」似乎他非常享受給人欣賞自己的勇姿。

燕橫確是看見了。雖然他不知道,這個衣飾古怪的男人是友是敵,但青城派遭武當派如此趕盡殺絕了半天,現在終於看見有人令武當派吃苦,燕橫心中不禁一股興奮的血氣上湧。
荊裂口中呼叫,腿下卻未停滯,仍然追向錫昭屏。他拋去那根船槳,右手拔出雁翎腰刀,朝錫昭屏拔步連環快斬。
錫昭屏奮力用右臂擋刀。他這雙手臂,不但經過武當硬功鍛煉,亦長年用物移教秘製的藥酒浸泡,各關節才生出這麼多怪異骨瘤,前臂和手掌皮膚也滿布硬甲似的鱗繭,刀劍不侵。

荊裂的刀招快而密,每一擊都是斬向錫昭屏前臂。刀刃雖割不入那層厚繭,但荊裂刀招極是剛猛,每一斬的力勁皆透入錫昭屏臂骨,錫昭屏雙臂感到久違的痛楚。

錫昭屏心想,再這樣硬擋下去,不知雙臂還能捱得多久,於是反守為攻,伸出一隻右爪,仗著指掌的硬功,欲徒手搶奪那柄雁翎刀。

荊裂似乎想都不想,就把刀子塞進錫昭屏的手掌。
「送給你又如何?」荊裂笑著怪叫。

錫昭屏輕易就抓住了刀刃,反倒感到愕然。

荊裂放開了刀柄。他乘著錫昭屏一愕的空隙欺前,步踏三角,左手無聲拔出右腰那柄鳥首狀的異國短刀。

樹葉形的狹長彎刃,斬入了錫昭屏右腿內側。



驚怒交加的錫昭屏掄起雙臂胡亂反擊。但荊裂早已放開那柄短刀,遠遠退後一步。

短刀仍留在錫昭屏大腿上。他蹣跚踏步,垂頭看著受傷處。半條黑布褲子已經染濕。

「最好不要拔它出來。」荊裂說。「你還可以多活一會兒。」
人身之中,大腿動脈最是粗壯,一旦破裂又不及時止血,幾個呼吸之間就能令人昏迷,繼而失血死亡。

錫昭屏臉白如紙,怒瞪著荊裂。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荊裂緩緩解下斜背在身後那柄長倭刀。「我的功力修為,跟你其實相差無幾。你在惱恨,為甚麼會敗得這麼慘?而且交手每一著都輸了給我。」

錫昭屏的身體已經搖搖欲墜。他右手此刻才放開,搶來那柄雁翎刀落在地上。

燕橫見兩人早已離開原先位置,勉力撐起身子,朝著「龍棘」所在處爬行。
「原因很簡單。」荊裂繼續說。「我與敵人生死相搏的經驗次數,是你的數十倍以上。」他指一指自己腦袋。「我勝你,是因為這裏。」又指一指自己的心胸。「跟這裏。」
他把長柄倭刀慢慢從刀鞘拔出,淬厲的刀光凶氣逼人。

燕橫每爬一步,受傷處就像又給擂了一記。

但他眼中,隻有恩師交托的聖物。
荊裂直視錫昭屏恐懼的眼睛。他拋去刀鞘,雙手握柄,倭刀拉到腦後,作出全力橫砍的預備架式。

「你,錫昭屏。死在我荊裂手上的武當派第五人。」
荊裂眼睛半閉。他腦海中,驀然出現一種聲音。
——濤音。

燕橫終於抓住「龍棘」的劍柄。因為勉強用力爬行,他又再咳嗽,「哇」地吐出一口鮮血。

他抱著「龍棘」昏迷了。
沒能看見最後那道有如颶風怒濤橫卷而過的刀芒。

但昏倒之前,他還是聽得見隨同那一刀發出的怒吼。

「武當派,吃屎吧!」
作者: skvis    時間: 2018-6-13 01:33 PM

本帖最後由 skvis 於 2018-6-14 11:03 AM 編輯

卷一 風從虎·雲從龍 第七章 歸國的獵人

「殺人啦!」

一聲呼叫響起,渡頭上剛下船的乘客紛紛走避開去,才站定回頭,看看發生了什麼事情。
隻見江邊那鋪著木板的渡頭上,遺著一攤鮮血。一個背後掛著大刀的漢子,抱著血肉淋漓的左手,蒼白的臉上都是冷汗。
在他對面,站著一個服裝奇怪的女人。
她那高挑身軀,披著一襲朱紅寬袍,袍布上織滿了鮮豔的花朵圖紋,領口衣袖滾鑲錦邊;足登一對木屐,露出兩條修長的麥色小腿。這衣飾打扮,一看即知不是中土人士。
女人用紫色布巾圍住頭發跟下半臉,隻露出一雙明亮的大眼睛,此時眼神卻如雌虎般殺氣騰騰。她腰後斜斜懸掛著一柄極狹長的大刀,看那刀鍔和刀鞘即知是貴重之物。雙手穿戴著皮革製的護掌,上面釘著飛鳥狀銅飾,右手反握一柄鋒利短刀,刃上沾著鮮血。
那漢子看看自己受傷的手掌。食、中兩根指頭都被割斷,隻有少許皮肉連住。這隻手恐怕從此廢了。
「媽的,哪兒來的妖女……」漢子咬牙怒視那個異國女人。但剛才自己著了道兒,對方怎麼拔刀出手完全看不清楚,心知她必然邪門,也不敢動刀子上前。
女人見漢子如此窩囊,眼中殺意已消,輕輕一振把短刀上的血揮去,將刀刃歸還入腹前腰帶的鞘內。
圍觀的人詫異不已。此地乃是川中眉州城郊的岷江邊上,遠在西蜀山區,人們何曾見過這等東瀛海外的倭國人?更別說是女人。隻見她袍子領口底下纏著白布,顯是用布帶束縛胸脯,又穿著寬袍子,但還是無法掩飾那豐滿曲線的身段,雖未見面貌,已可以想象是個大美人。
這時有兩個看守渡頭治安的官差,聽見騷動趕到來,看到這般奇怪情景,也是一愕。他們認出那個受傷的漢子,乃是眉州城裏岷江幫的一個小頭目。但看這異國女人的打扮,似乎又不是什麼江湖仇殺。
「你什麼人?」其中一個官差拿著棍子,小心上前探問那女人。「怎麼出手傷人了?」

女人左手叉著腰肢,右手搭在身後那柄長長的野太刀柄子上,令那官差緊張起來。

「誰叫他,冒犯我?」她指著那漢子說。「在船上就湊過來。下了船,還要跟著來。還敢伸手摸我,少兩根指頭,便宜了他。」
官差聽見她竟懂得講中土的官話,雖然發音和語句都有點古怪,總算鬆一口氣。

「你到底是什麼人?光天白日,帶著這麼大柄刀子,沒看我們的王法在內嗎?」

女人拿起掉在身邊地上的行囊,從中找出一部冊子,翻開來向那官差展示。

「吾乃薩摩國守護·島津家之女,虎玲蘭是也。數月前乘坐大內氏勘合船①西來大明國,絕非偷渡的匪賊。」
『注①:明朝與日本之間的通貨貿易稱「堪合貿易」,持有官方發出稱為「堪合符」的許可證明方為合法,其他皆屬走私。』
官差看看那冊「勘合底簿」。打開的那頁上,印有半個朱砂的符條,乃是一行數目漢字,但從中央斷開,隻有右半。

一個四川的小小官差,哪裏見過這種隻有在東南沿海出現的「勘合符」?他半信半疑,可是見這名叫島津虎玲蘭的女人,其衣飾打扮和口音語氣,又似不假。

——說什麼「倭國」,這女的怎地這樣高大?……
假如這女人果真是拿著官方符印的異國使者,讓她跟江湖幫會的小流氓牽涉起來,那可大大不妙。官差看看後面的同僚。那同僚亦會意了,知道該大事化小,連忙扶著那個受傷的岷江幫小頭目離開。小頭目一邊走一邊吃痛呼叫,還在罵著髒話。

官差不欲再跟這倭國女糾纏,隻拋下一句「別再生事」便想離開。怎知那朱紅色的身影又追近過來。

「我有事情,要問。」

官差歎氣說:「什麼?」

虎玲蘭的大眼睛直視官差。
「『物丹』。」
官差聽到了這兩個字,想了好一會兒。「你說什麼?不知道你問什麼!」
虎玲蘭繼續直視他,再慢慢逐字咬清楚說一遍。
「武當。」

官差這才恍然。
「什麼?你來找……武當?……找他們……幹嘛?……」他恐怕惹上麻煩,吞吞吐吐。

「在哪兒?」
虎玲蘭的眼神,有一種令對方無法不屈從的力量。
「聽說……」官差額頭滿是汗珠。「……確是有武當派的人入四川來……去了……青城山。」
他伸出指頭,沿著江水指向北方。
虎玲蘭點點頭。

官差以為可以鬆一口氣,怎知道她又從衣襟裏,掏出一張折疊的紙。
虎玲蘭把紙攤開,舉在官差面前。

「有沒有見過,這個人?」
那張紙上,用黑墨畫了一個人物的半身像。

是個男人。
一頭長長亂發。身體很壯碩。兩邊肩頭都有圖案:左邊是一朵花,右邊是個太陽。手裏拿著一根船槳。

紙的右上角寫著「荊裂」兩個漢字。

◇◇◇◇

武當派的人,是因為看見山林上空飛鳥異樣地聚集,才發現錫昭屏的屍體。

那已經是次天的早上。前一晚武當弟子拿著火把,在青城後山搜索直至深夜,但是因為不熟悉地形,隻能抓幾個青城弟子帶路,行動甚是緩慢,一無所獲。

他們還猜,錫昭屏也許不過在山中迷了路,於是武當眾人下到山腳,在味江鎮的客店住了一晚,心想錫昭屏大概能自行找到下山的路徑。

結果卻是如此。
弟子帶引葉辰淵和江雲瀾到達那山崖。他們看見錫昭屏的首級,被一根粗樹枝豎在地上,頭臉眼睛多處已經給鳥兒啄食。但頸項那道整齊的切口仍然非常新鮮。無頭的屍體倒在旁邊,原本也有大群雀鳥包圍爭食,早給發現的武當弟子趕跑了。

「快卸下來!」江雲瀾命令,幾個弟子馬上用衣服包覆錫昭屏的首級,從樹枝取下來,安放在屍身上。
武當眾人原本還沉浸在消滅青城派的亢奮情緒中,現在看見這樣的慘狀,一個個變得沉默。

——武當派的威名被汙損了。
「有沒有問清楚……」葉辰淵說:「青城派沒有其他人躲在山裏嗎?」

「已經問過那些殘餘的家夥。」一名弟子答複:「確是沒有。」

「肯定不是那個帶著『龍虎劍』逃跑的小子。」江雲瀾說:「武功差得太遠。」
「那麼說……」葉辰淵收縮瞳孔。眼底兩行刺字在顫動。「是那個……所謂『獵人』。」
武當派數年來在各地行事,連戰連勝,所向披靡;唯最近這一年間,竟然陸續有四人遭神秘殺害,至今未確定敵人身份。武當山議論紛紛,有的弟子甚至私下把這神秘仇敵稱作「武當獵人」……這個稱呼對本派大大不敬,當然沒有弟子敢公開說,但派內上下都知道。
「昭屏算起來已經是第五個。」江雲瀾咬牙切齒。「而且比之前四個死去的弟子都要強得多!看來我們低估這家夥了。之前他還隻向落單的弟子下手,這次卻竟然敢跟蹤我們上青城山來——而且就在我們眼皮底下動手!究竟是什麼人?」
葉辰淵沉默一輪後說:「我們這幾年行事,除了青城以外,還沒有遇過這種級數的抵抗。假如有這種敵人的話,我必定有印象。他不可能來自我們消滅了的門派。」
「那些門派在外面,總會有些親屬或是好友。當中說不定就有一個這樣的強手。」江雲瀾說:「這明顯是報仇啊。必定要把這家夥揪出來。」

要完成武當派稱雄武林的霸業,全派上下早就準備與天下武人為敵,結下無以計數的血仇。可是像這樣被刺殺了五個人,卻連敵人的真身都未知曉,大大損害了弟子間的士氣。人心惶惶,對日後的戰鬥甚是不利。

「我感覺到,不隻是為了報仇那麼簡單。」葉辰淵卻持異議。「這人下手的目標,一個比一個強。他是在測試。試試自己的功夫面對我們時會如何。他在學習怎樣對付武當派的武功。」
江雲瀾神情肅殺。「他要擊敗武當派,就像我們要擊敗天下門派一樣。」

葉辰淵點頭。
「很好。」江雲瀾冷笑。「那就是說,他早晚還是會在我們跟前現身。」
江雲瀾接著下令弟子在山上搜捕了大半天。為安全計,弟子每五人一組行進。
葉辰淵跟江雲瀾心裏卻明白,現在要找到這個隱身的仇敵,非常渺茫。

至於帶著「雌雄龍虎劍」失蹤的燕橫,他們早已全不放在心上。「龍虎劍」雖是寶物,但對武當派來說也不是非得不可;一個排名最末的青城「道傳弟子」殘存世上,更算不了什麼。

青城派,在他們心中已經是一個過去的名字。

◇◇◇◇

燕橫醒來時,首先聽見的是流水聲。
他睜開眼睛,看見晨光從翠綠的枝葉間投下來。皮膚有一陣舒服溫暖的感覺。耳際聽得那淙淙水聲。很熟悉。鼻子吸入木葉的清香。

他記得從前在這裏睡過。某一天的早課,跑步上山練氣,接著是練劍。完了,就倒在滿布樹葉的草地上睡。練過功之後的身體血氣通暢,周身放鬆貼在地上,好像跟山林融成了一體。那是無比幸福的感覺。他願意一生就這樣在青城山上過活……
一用力呼吸,那痛楚就令他清醒過來。然後記起昨天發生的一切。
剛才那美好的回憶像沙土崩潰了。他想起師父何自聖噴在自己臉上那口鮮血。溫熱的感覺,衝鼻的腥氣。

師父。「雌雄龍虎劍」。



燕橫驚醒,撐起上半身子。這才發覺右邊胸肋被東西緊緊束縛固定著。

他摸摸後腰。「虎辟」已經不見了。原本抱著的「龍棘」也都不知所蹤。他渾身冷汗。

燕橫這時又嗅到一陣氣味。
是香氣。他循著味道看過去。那兒生著一堆柴火,上面烘烤著幾條魚。
一具身材寬橫的身軀,背向著燕橫,坐在那火堆旁一塊石頭上。
那男人左手提著木船槳,右手握著一柄小刀,正在船槳那四道橫紋上,斜斜地加上一條。他很用力,船槳質材顯然十分堅硬。
燕橫不知哪來的氣力,猛地躍起,就撲向荊裂背項。

荊裂有如長了後眼,拋去船槳,一個轉身就把燕橫頭頸擒住,手上的小刀抵在他下巴上。荊裂再順勢一扭,把燕橫重重摔倒在地。
燕橫身體著地,右邊身子傷處劇痛難當。但他還是強忍著沒喊叫。
荊裂繼續用刀子抵著他頸項,左手狠狠給了他兩個耳光。

「瘋夠了沒有?醒一醒!」

「還我!」燕橫怒喝,「還我!把劍還給我!」
荊裂恍然。他推開燕橫站起來,用刀子指向旁邊地上。「不是好端端放在那兒?」

燕橫急忙看看。「雌雄龍虎劍」正平放在草地上,用一塊粗布墊著。

他爬過去,伸手撫摸「龍棘」,心裏再也忍不住,「哇」的哭嚎起來。
荊裂沒理會他,坐下來繼續雕刻那根船槳,由得燕橫在身後號啕大哭,充耳不聞。刻好斜紋之後,荊裂滿意地放下船槳,然後拿起火堆旁一條已烤熟的魚,把小刀在衣服上擦了兩擦,也就割下來魚肉吃。
待荊裂吃完整尾魚,燕橫也收住了哭泣。

燕橫這才漸漸想起,昨天給錫昭屏追殺的事情經過。他用那粗布包起「龍虎劍」,抱在身上,走到荊裂跟前。
「對不起……」燕橫捂著傷處說。「是我錯怪好人。」
「不怪你。」荊裂收好小刀。「是你師父最後交托給你的東西吧?」

燕橫一陣心酸。
荊裂拿起另一尾魚。「吃。」

燕橫搖搖頭。他現在每一下呼吸都在痛,根本沒有半點兒食欲。

「吃。」荊裂堅持。「就算吃完會吐出來,也得再吃。要活著,就得吃。」
燕橫接過那尾烤魚。他往水聲傳來處看。這裏是一片突出的山岩,下方有一條湍急的河溝。

這河名叫五龍溝,相傳有五條神龍隱伏而得名,乃青城後山名勝。從前燕橫跟侯英誌和宋梨,也來這裏遊玩過。

五龍溝跟後山東面那片山崖距離甚遠。這個叫荊裂的男人雖然壯碩,但背著燕橫走這一大段山路,必然不輕鬆。
逃這麼遠,自然是要躲避武當派的搜索。

「很感激你,救了我一命。」燕橫說著,努力回憶昨天在山崖上聽到的對話。「你叫……荊裂,是嗎?是南海……」
「南海虎尊派。」荊裂說著,拿起船槳走到山岩前,跟燕橫一同俯視五龍溝。「跟你們青城派一樣,是給武當派滅亡的門派。」

聽到「滅亡」二字,燕橫心中淒楚。他瞧著荊裂。
「既然如此……你何以……」

「你想問:為什麼我還活著?」荊裂微笑。「我很小的時候就入門,十五歲那一年出走,到了很多很遠的地方,我一年前回到老家泉州,才知道本門給滅絕的事情。武當派來的時候,我根本就不在。」
燕橫打量荊裂肩頭上那些古怪的刺青圖案,然後又看看他腰間那柄異國短刀。
荊裂看見他的視線,便把短刀拔出來交給燕橫。燕橫咬著燒魚,左手騰出來接過短刀細看。那刀柄造型像個長頸的鳥頭,手掌握著柄時,那個彎曲的鳥喙剛好勾住尾指,令刀柄不易脫手,設計甚是巧妙。刀身狹長但刃背甚厚,刃面上滿是一層一層的回旋花紋,鑄冶的方法明顯與中土刀劍不同。

燕橫把刀交回給荊裂。

「你……去過很多地方?」

荊裂笑笑,指著燕橫抱在右手上那布包。

「你打開看看。」

燕橫蹲下來,把那塊包著「雌雄龍虎劍」的粗布放在地上展開。他這時才發現,這塊布上畫著許多曲曲折折的線條,上面又標示了各種細字,字體大半他都不認得。在那些線條之間的空白處,又繪畫著一些波浪般的符號。燕橫看了好一會兒才明白,原來是一幅海圖。

荊裂把船槳插在身旁土地上,輕輕揮舞手中短刀。

「我們這南海虎尊派,可不同你們青城派,是個隻有十幾人的小門派。」荊裂說。「雖然在福建一地也算薄有名氣,但是在武林上沒有什麼盛名。我在派裏學了幾年,把基本的拳術刀法學全之後,幾個同門師兄都已經不是我的對手。那個時候我比你現在還小一、兩年呢。我看自己在虎尊派也不會有什麼大進境,很想再學其他的武功,可是轉投他派是武林大忌,我又不能就此滿足於學到的技藝。我決心要成為真正的強者。於是有一晚,我瞞著師父,到海邊偷了官府一條小船,自己一個偷渡出海去了。這一去,就是九年。」
當朝官府實施海禁,平民私自泛舟出海,那可是殺頭的罪行。

荊裂蹲下來,用刀尖指著那幅海圖。

「九年裏,只要乘船去得到的地方,我幾乎都去過了。」刀尖沿著海岸線往東北方移動。「我到過扶桑的薩摩國,那兒有最凶悍的倭人武者和寇盜,我跟他們交鋒不下數十次,從中學得他們的刀法。」刀尖向南移動。「我也曾經幫助呂宋島的土人,出海擊退海盜;跟蘇祿國的回回人學習他們詭異的刀法;與暹羅的刀手和拳士一起修練;在占城國的叢林裏迷過路,靠著生吃蛇肉活命……」
燕橫聽得出神。他瞧著海圖上那一個個代表島嶼的小圈子。這些地名他從來沒有聽過。

「在蘇門答臘國,我為了賺些旅費,參加當地賭博金錢的真刀決鬥;還有在滿剌加,我跟那些樣子像惡鬼的佛朗機人②起了爭執,你看看……」荊裂說著,拉高自己的衣衫,指著左腹一個小小的星形傷疤。「這是給他們的火器打傷的。要不正好有塊厚腰帶擋住,射得不深,我早就葬身在商船上。」
『注②:「薩摩國」即今日本鹿兒島西部;「蘇祿王國」乃今日菲律賓南部蘇祿群島,「回回人」是指回教徒(菲島南部以穆斯林占多);「占城王國」位於今越南中部;「滿剌加」,其都城即今日馬六甲市;「佛朗機人」即葡萄牙人。』

什麼叫「火器」,燕橫可摸不著頭腦。不過聽荊裂形容,他猜想大概是某種可怕的暗器吧。

——這人年紀不過長我幾年,經曆卻比我多了這許多……
「出了家門我才發現,虎尊派教給我的,不過是個基本。」荊裂說。「我跟你們這些名門大派不同。我的真正武藝修為,是在外面經曆幾百次賭命的戰鬥磨練出來的。」
他把短刀歸還入鞘,又摸摸腰間另一邊那柄雁翎腰刀。那是他十年前乘小船出國時,唯一帶在身上的東西。
「可是虎尊派畢竟是我啟蒙。師父也對我有養育之恩。這個仇,我是報定的了。」

聽見這句「養育之恩」,燕橫想起自己身世,雙眼又濕潤起來。
他瞧瞧荊裂身旁那根船槳。上面新添了一道刻紋,斜斜越過其他四道橫紋,變成共五道。
那新刻的一道,自然代表錫昭屏。
「你……已經殺了五個武當派的人?」
荊裂點頭。「之前四個還不算什麼高手。這一年來,我四處查探跟蹤,找機會襲擊他們,就是在測試武當派武功的路子。這個錫昭屏,是我對上的第一個武當派真正好手,其實功力跟我差不多。他先給你刺傷了,出招不夠冷靜,也給了我的一點優勢。」

他撫摸著船槳又說:「我老實跟你說:這次他們人多,又有葉辰淵這等頂尖人物在內,我跟蹤著上青城山來,原本隻是想偷窺他們的實力,沒想過要出手的。你卻碰巧逃到我躲藏的地點來,而且還說了那一番激昂的話。我實在不能讓你死在那討厭的渾蛋手上。」

「教你冒險了。」燕橫不好意思的說。「我還沒有向你好好道謝呢。這個恩德,我這生都不會忘記。」

「沒什麼的。而且現在不是躲過他們了嗎?又幹掉了一個武當派的人,多痛快!」荊裂豪笑著說。「你還是快吃吧。光拿著魚在說話,都變涼了。」
燕橫瞧著手上的烤魚。他回想以前,也曾經許多次跟侯英誌和宋梨在山澗裏抓魚,然後就地生火烤吃。他們兩人此刻境況不知如何,令他心焦如焚。

「我……」燕橫用那幅海圖重新包起「雌雄龍虎劍」。「……要回去看看。」
「再過兩晚吧。」荊裂搖搖頭。「武當派的人現在必定已經發現錫昭屏的屍首,還在搜捕我們。等他們走了再說。」
「可是……」
「你要報仇,就先得活下去。」荊裂嚴肅地看著燕橫。「昨天你說過,這血仇你有生之年都要報的。你那是一時意氣說出口,還是認真的?」

「當然是認真的!」燕橫一雙濃眉直豎。
「那就聽我的。活下去。其他的以後再說。」荊裂抓著他的左手,把那手上的烤魚舉到他嘴邊。

「吃。」

◇◇◇◇

次天,荊裂還是抵不過燕橫的央求,陪他離開五龍溝,回去青城派的「玄門舍」看看。
為免給人發現,兩人沒有走山路,而是直接攀山涉野地越過去。

燕橫沒再咳出血來,內傷顯然已經鎮住了,但裂骨處比之前還要腫脹,氣力很難提上來,而且每走一步路都疼痛不已,更莫說爬山。但是他沿途隻是默默拄著樹枝造的拐杖,把「雌雄龍虎劍」背在身後,沒哼一聲地前進。

他看看前面。荊裂沒有說什麼,也沒有多回頭看他。但他知道,荊裂在刻意放慢腳步遷就他。
他們走的很慢,中途燕橫又要休息幾次,結果到了午後,才回到後山東面。

還沒有到達「玄門舍」,他們遠遠就看見冒到高空的大股黑煙。

燕橫心裏已經知道是什麼。他沒有跟荊裂說半句,欲繼續向前走。

「你先在這裏等著。」荊裂把隨身的包袱、背上的倭刀和手裏的船槳放在燕橫身旁。「我去探一探。」

燕橫點點頭,瞧著荊裂的背影消失。

他坐在一塊石頭上,仰頭看看參天的樹木。
幽深的山林有一種鎮定人心的作用。但是燕橫實在無法定下來,雙手緊張地磨擦那根拐杖。

荊裂來回不過花了很短時間,但在燕橫來說卻像漫長的等待。
「怎麼樣?」燕橫急忙問。

荊裂沒有回答他,隻是拿起地上的東西。

「我們過去吧。」

◇◇◇◇

火焰已經熄滅了,但「玄門舍」殘餘的瓦椽灰燼,還在不住冒著黑煙。
在這片焦土跟前,十幾個男人在忙著掩埋屍首。
教習場成了墳場,已經立了二十幾座新墳,還有七、八個剛挖的坑洞。男人們用草席包了穿著青衣布袍的屍體,合力拋入坑裏。
挖墳翻出來的泥土,全都是紅色的——滲滿了前天慘烈戰鬥的鮮血。

看見荊裂兩人突然冒出來,那群男人馬上驚惶逃竄。他們跑了好一段,再回頭細看,分辨出兩人並不是穿黑袍的武當人,這才帶著戒心走回來。
他們看見燕橫那身已經變得汙穢破爛的青城劍士袍,一個個跪了下來。

燕橫認得,這些都是山腳味江鎮的居民。
鎮民中有個比較年長的,大概四十多歲,身材很是壯健,一看就知道是幹粗活為生。燕橫認得他名叫黃二吉,是鎮子裏一個木匠。
黃二吉戰戰兢兢地向燕橫說:「我們等那夥人走了之後,才敢上來……那時候大火已經燒得好猛,我們也救不來……」
燕橫回頭瞧瞧已化成一堆焦炭的「玄門舍」,心裏甚是激動。「歸元堂」裏「巴蜀無雙」的牌匾;牆壁上眾尊長與「道傳弟子」的名牌;堂後供奉青城派曆代先祖的宗祠……這些象征青城派數百載傳統與尊嚴的事物,全部都消失了,隻能化為回憶。
——而且是隻有他一人的孤獨回憶。

黃二吉又說:「我們……隻能弄得一副棺木,給了何掌門他老人家。其他的劍俠,都隻能這樣草草就地葬了……青城派保了我們鎮子幾百年平安,我們能夠做的,就隻有這樣……少俠,很對不起……」

——這些凡人,跟我們不是對等的。

燕橫激動得撲地跪倒地上,朝著這夥鎮民重重叩了個響頭。
那些鎮民驚得馬上趨前扶起他。

「受不起!受不起!」他們紛紛高呼。
「我……我……」燕橫口齒不清,也無法組織言語。

他心裏雖然感激,但還是忍住了熱淚。想到師尊們最後還是得到這些鎮民的崇敬,他就不希望自己的眼淚折損了這份敬重。

他撐著拐杖,走到場上那些新墳之間。

沒有碑石,每一座墳墓上面,隻插了一柄鈍鐵劍作標記。
「寶劍都被那些人拿走了,就隻剩下這些鈍劍。我們隻好將就著用了。」黃二吉解釋。

「師父……何掌門的墓在哪兒?」
「這邊……」
燕橫在黃二吉帶引下,走到最中央一堆隆起的墳土前。土上也是插著一柄鐵劍,劍柄上特別掛了一串花環。
荊裂走到燕橫身旁,一同瞧著何自聖的墳墓。

荊裂放下船槳,朝著墳墓合什拜了拜。

「那天我看見了何掌門的蓋世劍技。可惜。不是雙眼有病,他必勝無疑,青城派也不會落得今天的境地。」

燕橫拋去拐杖,跪下來在恩師墳前叩了三響。

「師父……」他摸摸身後的「雌雄龍虎劍」。「劍還在,沒有給奸人搶去。您老人家安息吧。」

燕橫起立,繼而又到每個墳頭前,逐一跪下來,各重重叩了一響。

都叩完後,燕橫的額頂已經破損,一行鮮血沿著眉心與鼻側直流。

他跟荊裂並肩,默默看著太陽下這大片映射光芒的鐵劍塚。
「你問過我……」燕橫好一會兒後說:「我說要報仇,是認真的嗎?」
荊裂點點頭。

「我說的時候的確是認真的。」燕橫歎息。「可是現在看見這墳地我才明白。報了仇又怎樣?就算我把武當派上下殺盡,然後呢?能夠把青城派的師尊和師兄們帶回來嗎?不。青城劍派已經不再存在了。」
「不是還有你這個青城弟子活著嗎?」荊裂說。「你希望世上再有青城派,就由你自己雙手來複興它呀。」
「我?」燕橫苦澀地失笑。「就憑我?我不過是個排行最末的『道傳弟子』。我連一天也沒有在『歸元堂』裏學過劍,所有青城派的真正密技,我碰都沒有碰過。」

他又拍拍背後的雙劍。「這青城派的『雌雄龍虎劍法』,連我師叔宋貞都沒學全。可是現在連他也死了呀。這劍法到我師父這一代就絕了。我不會劍法,光拿著這對劍,一個人憑什麼去複興青城派?說什麼笑?」

荊裂沉默了一輪。然後他拋去船槳,從一座墳頭拔出鐵劍,揮舞了幾下。
「狗屁廢話。」

「你說什麼?」燕橫怒道。
「我說,你剛才說的都是狗屁廢話!」荊裂把劍插回墳墓上。「世上有哪種武功不是人創出來的?你的祖師爺不也是人?不也是一個腦袋、一雙手、兩條腿的人?他們想得出的、練得出的東西,為什麼你就想不出,練不出來?」

「可是……」燕橫愕然。
「你不是已經學會了青城劍術的基本了嗎?世上任何武學,鑽研得再精深,始終離不開基本。」荊裂繼續說。「我敢說,就算你們這套『雌雄龍虎劍』也一樣,終歸還是源出青城劍術最基礎的東西。更何況你那天已經看見你師父把它使過一次。你的祖師爺兒們,憑空都創得出這東西;你親眼見過一次,為什麼反而沒有信心把它重現世上?」
燕橫聽著荊裂這番話,啞口無言。



「再說,有的東西就算失傳了,管他媽的,就讓他失傳吧!」荊裂豪邁的語聲響遍這片墓地。「你就不能夠創出另一套更厲害的武功來嗎?你不會就決心開創一個更強的青城派嗎?」
燕橫聽得心頭又熱起來。

「更強的……青城派?……」
「打倒武當派。那就證明你更強。」
燕橫一臉迷茫。
畢竟三天之前,他才是剛剛通過考驗,成為青城派正式弟子的一個十七歲少年。那時他還以為,自己的人生道路已經從此決定。不過幾天就發現,從前他深信超凡入聖,覺得高不可攀的青城武學,在另一個門派跟前被完全摧毀了。如今更變得孑然一身,日後還要繼續被仇敵追殺。

——這樣的我,還能再背負「複興青城派」這樣沉重的擔子嗎?……

「……我能夠怎麼做?」
「就像我。不停的戰鬥。」荊裂說。「這是令自己變強的最快方法。每天不管吃飯、拉屎、睡覺做夢時,都在想著怎樣戰勝。不斷去找武當派的人,逐個把他們打倒。假如這樣也死不了,我就會成為高手——我對這條路,深信不移。」
燕橫聽後無言,細味著荊裂的話。

——假如這樣也死不了,我就會成為高手。

他想起那天早上。跪在「歸元堂」的地板上。

——如今我賜你一名,單一個「橫」字。
燕橫再看看那遍地的青城派墳墓。躺在這兒地下三尺的,大都是比他強得多的前輩。

——我真的做得到嗎?以一個人的力量,去對抗那個武當派?
燕橫一想到,面前的仇敵擁有那樣壓倒性實力,背脊就冷汗直流。
荊裂看見燕橫疑惑的神色,滿不在乎地說:「你如果不做也不打緊。只要你今生不再拿劍,不再當武人,武當派就不會再理會你,這一切也都再跟你無關。找個沒有人認識你的地方,去耕田也好,作點小生意也好,忘記了青城派,平平安安的過一生。反正這個世上,又不是每個人都有練武的理由。」

燕橫聽見這話,又看看那些鎮民。他想起那天早上跟侯英誌談過的話。
——有想過回家嗎?……
青城派已經消失了。就好像一個夢作完了。也許,真的是回去作個凡人的時候……

——可是真的咽得下這口氣嗎?真的忘得了嗎?
荊裂打個呵欠。「我累了。在山裏躲了這麼幾天,又餓又髒,我要下去鎮子裏,好好吃一大頓,泡一個澡,然後在客店睡一大覺。」

他拾起船槳,擱在肩頭上,沒有再看燕橫一眼。

「我隻多待一晚,明天就走。你決定怎麼樣,隨你的便,我才他媽的不在乎。」他搔搔那個辮子頭。「反正這麼久以來,我都是一個人。」
荊裂說完就離開,留下燕橫一個。

燕橫站在原地,瞧著這大片插滿鐵劍的墳地。太陽偏移了,那一個個十字狀的影子開始傾斜變長。

——為什麼我竟然無法一口答應荊裂?……
燕橫並不是怕死。假如成為埋葬在這裏的戰死者之一,他不會在乎。但是要走上這麼一條不可能的複仇道路……他並沒有像荊裂那種無視一切的強大自信。

面對幾近必然的失敗,比死更困難。
這時那個黃二吉又走過來:「少俠,還有一件事情沒有跟你說……」

燕橫感覺自己當不起這聲「少俠」,面有愧色。「請說。」
「是……貴派宋總管的女兒。她還留在下面的泰安寺。」
「什麼?小梨她……」燕橫像一下子驚醒。他自責,一看見這片鐵劍塚,就忘記了小梨。

「那些在貴派做工的,還有家眷,都害怕得逃走了。就隻有宋小姐一個人,呆呆的留在這兒,看來是太過傷心……她後來昏倒了,我們鎮子裏幾個女人,就把她抬了下山,暫時寄托在寺裏……」
燕橫沒等他說完,就拄著拐杖,往下山的道路邁步。
但心頭那股沉重的疑惑,還是揮之不去。

◇◇◇◇

荊裂浸泡在一個注滿了熱水的大木桶裏,閉目放鬆,舒展著四肢。

他生在南方,又長年在熱帶島國間流浪,對這青城山上冬季的氣候甚是不慣,此刻泡著熱水,才感舒暢無比。

現在脫光了衣服,他露出身上其他許多處刺青。特別是背項,刺著大大一頭怪異的八臂神猴,仰首望天,雙腿姿勢奇特有如跳舞,其中高舉頭頂的雙手,一執寶刀,一執三叉短戟,四周還刺著彎彎曲曲的異國咒語和符號。

蒸氣冒起之間,他睜開眼睛。
腦海裏,又再浮現那天目睹,何自聖與葉辰淵的劍鬥。

當時荊裂站在山崖上,遠遠觀看這場他畢生僅見的高手對決。每一招每一式都深印在記憶中。
荊裂雙手,不自覺在熱水裏移動,比劃模仿著兩人交手的劍招。尤其到了最後,葉辰淵如何用「太極劍」卸引,何自聖又怎樣以一式「抖鱗」破解的情形。
他雙手在水底下撥動,攪起一陣又一陣小小的波濤漩渦。那水波的流動,似是隨機,又像有某種規律。
想到何自聖中劍受傷那一刻,荊裂雙手停了下來。

——真可惜。當今世上能夠破「太極」的高手,恐怕屈指可數。如今又少一人。
荊裂又重頭回憶那劍鬥一次。不過這次,他完全代入了何自聖一方,想象假如是自己面對葉辰淵,結果如何……

不一陣子,一股寒意直侵脊體。

他猛然從水桶站起來,洗澡水潑瀉了一地。
——他媽的武當,太強了。

荊裂再一次確認:這條刀山血海的路途,前面還有很長、很長。
大道陣劍堂講義·其之六

荊裂海外流浪期間,所接觸的異國武術甚為眾多,現舉其中幾種。

荊裂訪日本之時,當地為室町幕府末期至戰國時代初期,「兵法」(即武術)流派正處於黎明時期,未如後世衍生眾多。
鹿兒島薩州(薩摩國)武士,以粗獷的實戰劍法「示現流」(又稱「自顯流」)聞名於世,但那是荊裂到訪的幾十年之後才創立的流派。當時他在薩摩接觸並學得的日本刀法,主要實為「陰流」劍術。(日本的「劍術」,其實是砍斬為主的單刃刀法。)

「陰流」又稱「影流」、「猿飛影流」,愛洲移香齋久忠(1452-1538)所創,與「念流」、「天真正傳香取神道流」合稱日本「兵法三大源流」。「陰流」後來衍生出著名的「柳生新陰流」(柳生家高手更擔任了德川幕府將軍的劍術師範);而大明抗擊倭寇的名將戚繼光,著書記錄其所得日本刀法(「辛酉刀法」),當中有記載《影流之目錄》刀譜。
荊裂所到達的暹羅為大城(阿育陀耶)王國,當時暹羅武士所受的武術訓練,稱「Krabi Krabon」,乃是集合刀術、長矛、拳法等多種項目的戰場武術,其技法深受天竺(印度)武藝之影響。當中徒手拳法一項,即是現代世界知名的「八臂武術」——「泰拳」之始祖。

荊裂又於蘇祿群島,跟當地回教徒學習刀法。菲律賓南部的穆斯林民族稱作「摩洛人」(Moro),其血統與信仰乃從馬來群島傳來,武術風格亦是深受馬來武術「Silat」的影響。因當地人身材及生活習性,摩洛人武術的主力技法是刀劍短兵。數百年來,摩洛人不斷以武力手段對抗西班牙殖民者、美國占領者以至今日的菲律賓政府,可見其民風之強悍。

荊裂所使用的鳥首短刀,並非摩洛人兵器,而是菲律賓中部米沙鄢群島(Visayas)一種稱為「Pinuti」的刀子,本為農用刀具。
作者: skvis    時間: 2018-6-13 01:33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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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風從虎·雲從龍 第八章 決誌

青城後山的泰安寺就在味江鎮後方,始建於唐代,是座已有數百年曆史的古剎,寶殿正面建有三道大拱門,寺頂全是雄奇的飛簷,配以寺院周圍的無數參天老樹,氣勢宏偉,古意盎然。

這幾天發生了青城派的慘劇,山下味江鎮家家閉戶,氣氛肅殺;泰安寺亦無善信參拜,寺外門前人跡渺然。

也許因為聽到那拐杖一步一步拄在地上的聲音,當燕橫抵達之時,宋梨已經站在寺外等候他。
宋梨的容貌似比往日更消瘦,神情肅然。身上裹著一襲雪白狐毛裘,乃是鎮民替她從「玄門舍」後面的家帶過來的。
日照西斜,泛黃的夕陽穿過樹葉投在她臉上。空地一片冷寂,宋梨站在寺前,仿佛帶著一種不屬人間的氣質。

燕橫沒有說一句話,就拋下拐杖,上前握著宋梨的雙手。一接觸間,但覺她那對柔若無骨的小手,冰冷如雪。
「你……生病了?」燕橫關切地問。
宋梨隻是搖頭。看見燕橫竟然仍在世上,她臉容卻沒半點激動。

「小英呢?你有見過他嗎?」

宋梨雙睫輕輕眨了眨,然後幽幽地說:「他走了。丟下我一個人,走了。」
燕橫看見她這楚楚可憐的模樣,有把她嬌軀一抱入懷的衝動。但他隻是無語,繼續握緊她雙手,希望用手掌的溫熱安撫她。

若平日在青城山,這樣握手已是逾矩。可是現在,已經再沒有人會責罰他們了。

燕橫心想:侯英誌去了哪兒?

侯英誌既然隻是「研修弟子」,「歸元堂」內沒有掛他的名字,武當派當眾宣布過不會加害於他;宋梨說「他走了」,也就是說他當天並沒有加入教習場上的混戰,當場以身殉派。既然沒有事,為什麼又不留下來照顧宋梨?
——難道他正在找我?
一念及侯英誌還在生,燕橫心裏有點安慰。假如找著了他,世上至少又多一個青城派的同門,往後不管如何打算,也多了一個人可以商量。

「小六……」宋梨呼喚他。
聽到她叫自己這個舊名字,燕橫心頭一暖。
「怎麼啦?」
「小六……我們……我們倆,以後要怎麼辦?」
燕橫語塞。

他早就知道,宋梨必然會這樣問。在來泰安寺的途中,他也不是沒有預先想過該怎樣回答。可是他始終想不到答案。
一陣冬風卷過,樹葉的影子在他倆身上搖曳了好一陣子。然後寺前又恢複一片寂靜。

仿佛天地之間,就隻剩下他們兩個人。

宋梨突然撲到燕橫的懷中,緊緊環抱住他的身軀。

「現在我就隻有你一個了……我好害怕……好害怕……」

燕橫的心怦怦亂跳。那細小又柔軟的身體,驀然如此緊緊貼著自己,胸膛更感覺到她那急促而溫暖的呼吸。本來她這一抱,又觸動了他的傷痛處,但是他渾然忘卻了那疼痛。
她仰起頭,睫毛濃長的雙目直視著他。

燕橫到了這種年紀,當然不是從沒想過自己有沒有喜歡小梨。在山上他常常分不清,對她那種親密感到底是愛慕,還隻是一同長大的情誼。何況燕橫感覺得到,小梨總是跟侯英誌比較親近,她什麼都聽小英的,對他似乎像是一種仰慕……每念及此,他就不容許自己再胡想下去,寧願一頭栽進劍道之中……

——所以小梨就常常取笑我是「劍呆子」……

然而此刻被小梨緊緊抱著,那美妙的感覺,真實得很。也清楚得很。

燕橫不自覺,雙手亦抱著宋梨的背項。他渾身發熱起來。
他也感覺得到,她的身軀同樣熱了起來。

宋梨仰著頭,溫軟的嘴唇吻在燕橫的頸項。他感到全身血脈在奔騰。
剎那之間,這兩天遭遇的一切悲傷,像汐退一樣,突然倒退得很遠、很遠,再也感覺不到。

他垂下頭來,嘴唇也不自覺貼到她臉頰上。她馬上一陣緊張,暖熱的呼氣呵在他耳邊,令他更加激動。
「就隻剩下我們兩個了……」宋梨閉著含淚的眼睛說。「隻有我們兩個活下去。」
她的雙手從他腰肢移上去,圍住他的腰背。

卻摸到他背在身後的「雌雄龍虎劍」。

「你不要再用劍了。」宋梨柔柔的聲音如夢囈般說。「我們去一處永遠沒有人找到我們的地方。在那兒,我們可以就像平凡人一樣生活……」

燕橫的身體頓時變得僵硬。
——像平凡人一樣生活……

這本來就是最理智的選擇。而當這麼可憐又可愛的宋梨,正緊緊抱著自己的時候,燕橫更加沒有拒絕的理由。

可是世上有些事情,隻有真實得緊抱在懷裏時,你才能夠清楚確認它對你有什麼意義。

——這並不是我想要的東西。

他仿佛聽見,錫昭屏的聲音就在自己耳邊響起來:
——「武人本來不就該是這樣的嗎?」

強烈的悲傷與憤怒,如潮再次襲來。
然後是荊裂的話:

——「世上不是每個人都有練武的理由。」
燕橫的胸膛裏,仿佛梗塞著一塊巨大的東西,正在灼熱燃燒。

他的心,十七年來從未如此清晰透徹。他看見了真正的自己。
小梨馬上就感覺到他的軀體僵直。她略推開他,直視他的眼睛。
「你……」宋梨的嘴唇在顫抖。「你還在想著報仇。」
「小梨……」

「別叫我!」宋梨狠狠把燕橫推開。
他吃痛。痛的不止是受傷的肋骨。
「你還要跟那些人鬥嗎?」宋梨呼喊的聲音有點沙啞。「要找那些可怕的家夥報仇?你腦袋有什麼毛病呀?」
「我知道這是很艱難的事情。」燕橫抓著她一隻手。「可是……」
「別碰我!」宋梨摔開他的手。「別用你那握劍的手碰我!我知道,是劍!劍令你們都瘋了!武功真有那麼好嗎?除了用來打人、殺人,還有什麼用?你們練武的幹了些什麼?耕田的、養豬的、做工匠的,全都比你們好!他們好歹也養活人呀!你們呢?你們幹了什麼?死了那麼多人,你還是弄不明白?你這劍呆子!」
燕橫閉起眼睛,默默承受這些責罵。

他嗅得到,自己的衣服上還留著宋梨的體香。
可是這香氣,熄滅不了他心胸裏燃起的那團火焰。

「我是青城派最後一個『道傳弟子』。」燕橫沉重地說。「如果連我也放棄討回這一口氣,也就代表了,青城派幾百年來傳承的東西全都是白教的。青城派等於從來沒有在世上存在過。要我就這樣靜靜的走開,我辦不到。我這一生心裏都不會寧靜。」

「我不要聽!」宋梨捂著耳朵哭泣大叫:「我恨透你們!我恨透所有練武的人!什麼武當派、青城派、我的爹、我大哥,還有你!我全都恨!我以後再也不要看見你!」
她喊著就回身奔進寺門裏。
燕橫極是不舍地瞧著她的背影。直至她消失在佛寺深處。
他忘不了,那擁抱的柔軟觸感。他深深知道,自己已經放棄了多重要的東西。

但是他知道,不能追過去。
他已然決誌。

燕橫背著雙劍,沒有再拾回那根樹枝拐杖,忍著腰肋的痛楚,一步一步離開黃昏中的泰安寺。沒有回頭再看一眼。
血與鋼鐵的命途,已經在他面前展開了。

◇◇◇◇
「江師兄,那小子還跟在後頭。」一個武當弟子說。

江雲瀾回頭看看後方。在武當遠征軍的最後頭,隔著幾十步之遙,那個穿著青衣的身影仍在跟隨著。
是跟隨,而不是跟蹤——那人根本無意掩飾自己的存在。

隊伍此刻正走在往川中的驛道上。除了前頭的一頂竹轎跟一輛騾車,其餘三十多人都徒步。旅途上沒有足夠時間練習武功,他們就用長途步行來保持身體狀態。

惟有副掌門葉辰淵一人乘著轎子。前天跟何自聖的凶險一戰後,他元氣還沒完全恢複。

而騾車上,則載著武當隊伍裏唯一無法步行的人——錫昭屏的屍首。屍身用鹽保存著,但恐怕已不可能完整帶回武當山。江雲瀾決定,明天就把他火化。
江雲瀾又看了後面那跟隨者幾眼。
已經跟了整整一日一夜,那家夥大概連水也沒有喝過一口。

他伸手呼喊,下令隊伍停止前進。
再看看後面,那人也遠遠停了下來。
江雲瀾走到轎子旁邊,隔著竹簾說:「副掌門,他還在。」

轎子裏的葉辰淵微微應了一聲。

「要……殺掉嗎?」江雲瀾想了一想之後請示。
轎子內靜默了好一陣子。然後葉辰淵才說:「喚他過來。」

江雲瀾點點頭。他朝後面的弟子吩咐。


那弟子將那個穿著青袍、一身蓬頭垢面的年輕小子,帶過來轎子跟前。

是侯英誌。雖然又累又餓,但他眼神裏還是閃出倔強的鬥誌。腰間依然插著青城派的鈍鐵劍。周圍的武當精銳弟子,看見他這副德性,也都竊笑起來。
葉辰淵撥開簾子,從轎裏跨出。手上並無帶劍。
他那雙眼肚以下紋著咒語刺青的眼睛,俯視比他身材略矮的侯英誌。
「你要什麼?」葉辰淵展開雙臂,胸前全無防備。「要報仇嗎?」
侯英誌直視葉辰淵好一會兒。然後他垂首,慢慢從腰帶拔出那柄鈍鐵劍,雙膝跪了下來,雙手把劍高舉過頂,像要獻給葉辰淵。
「請收我侯英誌為武當派弟子。」
圍觀的武當人馬上議論紛紛。葉辰淵舉手令他們靜下來。
「你不恨我們?」葉辰淵淩厲的眼神直射侯英誌。在這樣的眼神注視下,不可能說謊。
「最初確是非常痛恨。」侯英誌回答。「我在青城山住了快七年。他們就像是我的親人。可是我當天看見那場決鬥,就已經想通了。」

「想通了什麼?」旁邊的江雲瀾饒有興味地問。
「練武,不是繡花織布。」侯英誌說。「武林門派,也不隻是一個家。一個門派,就是一群崇拜武力的人集合在一起,一同追求強者之道。這就是武者的靈魂。沒有這種精神,根本就沒有所謂武林門派的存在。我也不會上青城山。」

江雲瀾感到意外。他瞧瞧葉辰淵。葉辰淵明顯正在仔細聽。

「弱者敗,強者勝——武人本來就應該服從這個道理。否則不如回家繡花吧。青城派之敗,埋怨不得任何人。正如葉前輩當天所說:隻怪我們沒有多教出幾個何自聖。」
侯英誌如此直呼先師名諱,顯然已經立定決心。
「我投入青城派,就是因為他們允諾,只要我有天分又肯努力,他們會把我調練成強者。」侯英誌繼續說。「可是看這結果,他們讓我失望了。我親眼看見了比他們更強的人。我跟自己發過誓,要成為真正的強者。就像你們一樣。那麼最好的方法,就是加入成為你們其中一個。」
葉辰淵沉思了一輪。

「假如我拒絕收你呢?」

「那我就自己上武當山,向貴掌門本人再請求一次。」侯英誌斬釘截鐵地說。

葉辰淵又靜默了一陣子,然後瞧瞧江雲瀾。

江雲瀾點點頭微笑。

——嘿嘿,這小子……
葉辰淵伸手,把侯英誌的鐵劍取下。
劍身一振,停在侯英誌的額頭上。

雖是無鋒鈍劍,在葉辰淵手上,何異真劍?
「事先告訴你,當武當派的弟子不是好玩的事情。在武當山練武,可不像你們以前那娘娘腔的玩法。你得首先當自己已經死了。還有,將來的武當派,遍地都是仇敵。」
侯英誌聽見,沒半點被唬著,眼中反而露出興奮之色。

「很好。」他回答。
葉辰淵極少笑。但他此刻竟哈哈大笑起來。
他手腕一揮,那柄青城派的鈍鐵劍回旋飛去,墮入道旁的深幽山穀之下,消失不見。

◇◇◇◇

朝陽灑在那味江的河面之上,反射著點點金光。圍繞小鎮的山林,吹送來陣陣帶著木葉香味的清冷空氣,吸進鼻子裏,教人精神大振,生機勃然。

荊裂把船槳當作扁擔般,掛著包袱擱在左肩上,背後與腰帶依舊掛帶三柄兵刃,走在橫越河面的一道鐵索小橋上,嘴裏哼著他從南方海島學會的古怪歌調,大踏步走過橋板。胸前那幾串異國飾物,隨著腳步一搖一晃。

過了橋後,荊裂走上河邊小道,越過一排排房子。

這時他看見,兩條身影早在一個巷口等待著他。

是燕橫。身邊帶著昨天幫忙埋葬青城劍士的那個木匠黃二吉。
燕橫把「雌雄龍虎劍」掛在身後:長長的「龍棘」斜掛在背,劍柄突出右肩上;短劍「虎辟」橫貼在後腰,劍柄朝左。兩劍都有新造的粗糙劍鞘,其實僅是兩條長木片,用細麻繩緊緊纏成,是昨晚黃二吉為他匆匆而造的。

燕橫已換過一身幹淨整齊的藍染布袍,袍子上織著暗花如意雲紋,用布帶束了護腕和綁腿,一雙草鞋也是新的。頭發梳成整齊的髻子,手上還拿著一頂遠行用的竹編鬥笠。全身看去精神煥發。
荊裂一眼看見燕橫的神情,就知道自己此後多了個同伴。
「你身上有多少銀兩?」燕橫劈頭第一句卻這樣問。
荊裂搔搔那頭編成辮子的長發,然後放下船槳,在包袱裏找了一會兒,抓出一大堆銀錢。當中隻有三個五兩的銀錠,其餘都是碎銀,還有兩串銅錢。

燕橫接過了,隻把銅錢串交還給荊裂,其餘銀子全給了黃二吉。

「好好照料她。」燕橫說。

「少俠,不用了……沒有這些也行,我們這鎮子,看在青城派的恩德上……」
「收了它。」燕橫說著把銀子推回給黃二吉。他的聲音跟昨天不同了。甚至跟他幾天前下山到「五裏望亭」時也不同了。

——當中有身為劍士的威嚴。
黃二吉一聽見,馬上住口,聽話地用腰間的汗巾包起銀子。
燕橫沒再說一聲,就徑自往出鎮的方向走了。才走幾步,他又回頭,看看仍站在原地的荊裂。

「荊大哥,還不走?」
荊裂微笑,聳了聳肩,也就再擔起船槳,跟燕橫並肩而行。
走了一陣子,荊裂忽然說:
「你是第一個。」
「什麼意思?」燕橫不明白。
「這一年裏,我跟蹤武當派的足跡,遇上過其他許多被武當滅掉了門派的殘存弟子。少說也有十來個。」荊裂一邊走著,一邊遠眺小路右邊那金光燦然的江面。「每一個,我都叫過他們跟我一起走。沒有。一個有膽量走這條路的人也沒有。」

他看著燕橫。

「你是第一個。」
燕橫默想了一陣子。

「我必定不是最後一個。」他說。「只要武當派不罷手,必然還有其他像我們的人。我們也必定會找到他們。」

荊裂笑了。
燕橫沒有再用拐杖。傷還沒好,每走一步路都在痛,但他仍然挺著胸膛,跟隨著荊裂那又大又快的步伐,絲毫沒有落後。

出了鎮子,在山道上走了一大段,到達青城後山的牌坊前。

燕橫回頭,仰視那高聳蒼翠的山脈。
他跪下來,朝著山拜了一拜,然後就起來,跟荊裂繼續踏上旅程。
「我們現在去哪兒?」燕橫問。
「武當派了這麼多人遠征巴蜀,不會隻挑戰一座青城山就離開。」荊裂說時眺望向南方:「下一個目的地,必是峨嵋山無疑。」

「那我們就直上峨嵋山。」燕橫也跟他望向同一個方向,眼睛裏充滿了興奮。
「你不要弄錯了。」荊裂歎息說。「我知道你已經下定複仇的決心。但以你現在的功力,武當派那三十幾個『兵鴉道』的好手,任何一個都殺得了你。假如碰上葉辰淵,更是你加上我也必死無疑。我們要打倒武當派,那很可能是八年、十年的事情。」
燕橫知道自己太過亢奮,垂下頭來。「我明白,那我們不去峨嵋了?」
「當然去!」荊裂笑著說。「看看武當派的武功,對上峨嵋的槍法會如何。要擊敗武當派,就先得了解武當派。了解越多越好,不過只要看,而且要很小心。殺了錫昭屏之後,他們必然預料我們會跟蹤著去。」
燕橫聽著點點頭。他再次提醒自己:此後每天走的每一步路,都是險道。
「還有一件事,得說在前頭。」荊裂又說。「以後遇上武當派的人,假如看見他袍子上繡著太極兩儀圖紋的,什麼都不用想,隻有一個字:逃!」

燕橫想起,葉辰淵的黑袍胸口處,就有那個標記。
「為什麼?」

荊裂皺起濃眉,手指搔搔下巴的胡子,咧著牙齒說:

「那圖紋標記,就代表那個人懂得武當派最可怕的武功。」

燕橫問:「是什麼?」

「太極。」
◇◇◇◇

武當山北麓之上,由大小近三百殿堂組成的一座殿宇群,氣勢宏偉非凡,正是武當派總本山「遇真宮」。其地貌前水後山,儼然有如鎮守山脈上的一座雄奇城池,故又有「黃土城」之稱號。

「遇真宮」中央主殿「真仙殿」,巍立於崇台之上,那寬廣高聳的廡殿頂,具有一股壓倒的氣勢,讓人遠遠瞻仰,已經有行禮膜拜的衝動。
殿宇之內正中處,供奉著一尊巨大的銅鑄鎏金真武大帝神像。那真武神身著布衲草履,披發仗劍,足踏在龜蛇一體的神獸背上,儼然乃上古敕鎮北方的勇悍戰神。此像臉容,正是按武當派祖師張三豐的相貌鑄刻。

在真武神像跟前,是一片深棕的木板地道場,打掃得一塵不染。溫暖陽光從殿宇旁盡開的窗戶照進來,氣氛一片寧謐莊嚴。

殿中獨有一個男人,隻穿著一條雪白絲綢的長褲,上身和雙足皆赤裸,頭上不結發髻,那把光亮柔軟的直長發隻簡單梳束在背後。
從背影看,此人似年紀頗輕,一身白皙皮膚健康光滑,無一絲皺紋斑痕。身材修長而偏瘦削,沒有半點贅肉,那流線完美的身形,讓人聯想起江海中的遊魚。

男人立一個甚低沉的馬步,開始運起拳法來。動作時而緩慢如浮雲,間中又突然發出短速的拳勁;身形步履的姿勢,一時靈巧如蛇,一時輕捷像鶴。一招手間,腕臂似乎柔若棉絮,當中卻又暗藏陰狠。
男人的拳法越打越是快速,但卻無叱喝呼氣,似是毫不費力。那蛇鶴兩勢不停互換,指掌出手越見狠辣,每一擊都全無先兆可尋。招法連綿起來,卻又有一種舞蹈之美——尤其是從這麼一個身形優雅的人打出來。
忽爾一隻飛鴿從宮殿西面的窗戶飛進來。男人輕輕一攤左掌,那鴿子就飛到掌心中停下來。

鴿子的足爪上,綁著一個小小的紙卷。
男人手掌驀然一振。那鴿子吃驚欲振翅起飛,怎料男人的手掌又適時微沉,鴿子雙足如踏虛空,無處發力,竟是無法飛起來。

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地把弄,鴿子的爪趾,仍然沒有離開那掌心的皮膚,它不斷拍翼,但還是沒法起飛,仿佛男人掌中有一股隱形的力量把它束縛著。
——此實乃是內家聽勁化勁、不丟不頂的功夫。這男人對勁力的感應,還有卸力化解的分寸,竟然微細到一隻鴿子踏地的重量這種程度,極是驚人。

男人似乎已經玩厭了,手掌五指合攏,把鴿子輕輕包著,解去它足上的紙卷,這才放它飛走。

那紙卷打開,隻有丁寸大小。

上面什麼也沒有,就隻寫了兩隻字:青城。上面還有兩筆,打了一個紅色的交叉。
那種紅色,並不是朱砂。

男人瞧著這紙片好一陣子,然後把紙片握在手心擠成了一小團,盤膝坐在真武大帝神像之前。那隻握著紙團的拳頭,托在下巴之下,靜止沉思。

下午的陽光繼續照射在他身上。他一動不動。

仗劍降魔的真武大帝,仿佛正在俯視這個男人。
在真武神像頭上的殿頂高處,掛著一個甚為巨大的橫匾。

匾子用粗大剛勁的筆劃,寫著四個大字:
天下無敵。

卷一 風從虎·雲從龍 後記

最初,我是立誌當個武俠小說家的。

我想這是最自然不過的事:喜歡看的東西,自然就會想寫。

還記得很清楚,自己第一次從頭到尾讀完一本武俠小說,是在小學六年級。那部小書名叫《最後七擊》,龍乘風的「雪刀浪子龍城璧」係列其中一集。那是由新報旗下環球圖書出版的袋裝小說——就是出版很多古龍、倪匡、黃鷹、馮嘉等的作品,封底常常有「碧玉珠」或者「紫金丹」廣告那種。說穿了,就是當時道道地地的Pulp Fiction。
——這本書我到現在還擁有一冊,隆重收藏在家裏書櫃呢。

然後是初中,最迷黃鷹的《天蠶變》。那應該是香港史上第一部從電視劇本反過來改寫成的武俠小說,聽說黃鷹本人就是編劇之一。

我讀到《天蠶變》小說,其實已經是電視劇播映的數年後。不管是劇集還是小說,我到了今天還是印象難忘。

《天蠶變》的主題歌,我在寫這本書的期間,一直不斷猛聽。
盧國沾的歌詞:「雖知此山頭,猛虎滿布;膽小非英雄,決不願停步」;「一生稱英雄,永不信命數……讓我攀險峰,再與天比高!」那股情懷跟《武道狂之詩》這個故事,非常切合。

——現在細想,這並非巧合。歌詞對我的深遠的影響,其實早就存在。
我讀的那家中學,校風頗是開放,學校圖書館的一排書架,塞滿都是流行通俗小說,武俠類更占了大半,那年代也就開始了猛啃金庸和古龍小說的工程。

這兩個名字有多偉大,當然用不著我來形容。
寫這一大堆舊事,無非是想說明:今天能夠寫出這本書,靠的是許多武俠前輩供養我的奶水。不管是成名的還是不那麼出名的;寫小說的、編劇的還是作詞的。
我向你們全體致敬。我是個武人。至少,曾經是。
傳統的武俠小說世界裏,「武功」往往隻是書中角色的能力甚至權力的一種具體象征,武力不過是他們達成目的(例如私人恩仇、民族鬥爭、名利權勢)的工具或手段。



我認識不少真實的武者,他們的想法可單純得多:練武,就是因為喜歡——喜歡把技藝練得圓熟的滿足感,喜歡將自我潛能推到極限的存在感。
當然還有,追求那「最強」的夢想。

說起來又像寫小說。但現實裏的確如此:所有真正下過苦功鍛煉的武者,恐怕沒有一個不想象過自己要成為「最強」。即使隻有很短促的念頭。即使到了最後,隻有極少數的精英能夠堅持這條險隘的道路。
——世界冠軍,就是千萬個曾經夢想「最強」的人裏,最後淘汰剩下來那一個。

這部書題為《武道狂之詩》,正是要描寫這種非常人的情懷。雖然貫穿全書的是「複仇」命題,但仇恨的肇因,仍然是追求「最強」的武者執念。

故事的設定選擇了從最經典的武林門派世界出發,也是為了配合這個主題:在我心目中,武林,本來就應該是這樣的。

回想起來其實有點慶幸,自己最初入行時,並沒有堅持寫武俠小說。否則恐怕很可能就墮入嚴重模仿某些前輩的道路。

這些年來,寫了好些自成類型的東西,也算漸漸摸索到一點點個人的風格;現在繞一個圈子再回頭,才總算比較有信心,寫出「喬靖夫的武俠小說」來。

——盡管,我仍然是站在「武俠傳統」這個偉大巨人的肩頭上寫。
(以上提及諸位前輩,敬稱省略。)

喬靖夫

二零零八年十月十日
作者: skvis    時間: 2018-6-13 01:34 PM

本帖最後由 skvis 於 2018-6-14 11:04 AM 編輯

卷二 蜀都戰歌 引言

故兵以詐立,以利動,以分合為變者也,

故其疾如風,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動如山,
難知如陰,動如雷霆。

——《孫子·軍爭篇第七》

卷二 蜀都戰歌 前文提要

強大的武當派為實現「天下無敵,稱霸武林」的宏願,派出高手軍團遠征四川,首當其衝的就是號稱「巴蜀無雙」的青城劍派,竟在一天之內慘遭滅絕。

青城派唯一生還的「道傳弟子」——十七歲少年劍士燕橫,被修練異國武藝的流浪武者荊裂相救。兩人背負著相同的血仇,並肩踏上「討伐武當派」的漫長征途。他們猜想武當遠征軍的下一目標,必然是四川另一大門派峨嵋,決意從後追蹤……

荊裂曾經陸續誅殺多名武當弟子,被冠以「武當獵人」的代號,武當派對其恨之入骨。遠征軍知道「獵人」必然跟蹤而來,欲除之而後快……
同時來自日本薩摩國的美女劍士·島津虎玲蘭,亦追著武當軍團的足跡到達四川,真正目的卻是為了尋找荊裂,背後理由不明……
作者: skvis    時間: 2018-6-13 01:35 PM

本帖最後由 skvis 於 2018-6-14 11:05 AM 編輯

卷二 蜀都戰歌 第一章 豹房禦前比試

北京。皇城西苑。

一座巨大的鐵籠,高達八尺,寬長尋丈見方,通體鐵枝皆漆成金色,上下八角釘著各種鑄花佩飾,打造得甚有氣派。

籠子裏一頭全身花斑的矯健豹子,形貌極是慓悍,正在打圈踱步。那優美高傲的步姿,夾帶著令人望之生怖的野性能量。
鐵籠安放之處,乃是一座華麗無比的殿堂,梁柱牆壁極盡雕琢,四處布置著來自遠方番國的幡帳與佛像擺設。左右兩排十餘名身穿戰甲、佩帶兵刃的衛士,一個個臉白無須,細看原來全是閹人,正拱衛著殿堂正中一把空著的虎皮交椅。

這等古怪陳設布局,再加上堂側那個巨大豹籠,透出一種詭異透頂的氣氛。
殿堂朝南一邊的門戶廣開,正對著一個露天的大校場,場地鋪滿灰白的平整細沙土,兩側排滿了十八般兵器,還有戰鼓、銅鑼、旌旗等,各樣戰陣器物,無一不備。朝天的槍矛尖刃,在冬日的陽光下反射著銀光,刃面無一絲塵垢,打理得極好,可見不僅是裝飾之物,殿堂的主子必是尚武之人。

校場兩邊各聚集著一夥人。東首的為數有二三十人,一個個身材高壯,虎背熊腰,撐著一襲襲金黃色的武官服,腰帶繡春刀,正是集皇家親衛與查緝機構於一身,朝野聞之喪膽的錦衣衛。

站在校場另一邊西首的隻有五人,穿著墨綠色袍子,束腕綁腿,顯然都是民間的武人。為首一個年紀已不小,一把稀疏的白發束成辮子,露出額上如刀刻的皺紋,身材卻甚堅壯,那綠袍下隱隱可見鼓起的肌肉。老者下半臉用一方黑巾包著,看不見嘴巴。
這五人衣袍左襟胸處,各繡著一個太極兩儀的圖案。其中四人的圖案用黑絲線刺繡,惟有老者一人用的是銀線。

對面的錦衣衛不斷以帶有敵意的眼神,遠遠盯著這五個綠衣武者。五人不為所動,站姿沉靜如止水。那老者更是閉目而立,雙手交疊臍下丹田處,狀似入定。
殿堂和校場所有人都不發一言,正等待著那交椅的主人出現。
靜候良久,殿堂側響起一聲叫號:
「大慶法王禦宇!」

殿內的太監衛士,校場上的錦衣衛眾,還有那五名綠衣武人,同時朝著交椅下跪。

一隊行列自那側門出現。先是八名同樣作衛士裝束的太監開路;再而是十數個身穿各色織錦羅衣的男女伶人,臉孔或塗成七彩,或戴著怪奇面譜,手上提著花槍、藤圈、彩球等等玩意兒;然後是幾名戴著雞冠般高帽子的西域番僧,個個臉圓細目,神情似笑非笑。這行列乍看之下,幾乎讓人錯覺是街頭節慶巡遊的賣藝隊伍。
最後出現的有四人。當先是個昂藏七尺、神氣赳赳的武官,每踏一腳龍行虎步。臉上都是舊創疤,尤其一邊臉頰和耳朵,有被箭矢對穿而過的疤痕,格外顯眼,可猜知是在刀山箭海中拚殺過的邊防勇將。

第二個男人,穿著的亦是錦衣衛金黃色「飛魚服」,但比場上那些衛眾的服飾要講究華貴得多,而且腰無佩刀。一張中年臉容白皙幹淨,掛著微笑,很容易讓人生起好感。身姿比前面那武將威勢稍遜,卻另有一股自信氣度,看來權勢地位更高。

最後頭的第三人,在一名樣貌甚是美豔的孕婦陪侍下步出。
此人隻有二十三、四年紀,臉長瘦削,穿著番僧袍服,上身隻斜斜搭著一塊五色披肩,在這寒天下露出光光的右肩和臂膀,但仔細看他冠冕和靴子,全是金絲細織之物,極為奢華,跟那身隨便的僧服很不搭配。這年輕男子雖然身材瘦長,但坦露的肩臂肌肉結實,顯是甚好動之人。臉容有一種玩世不恭的輕佻,加上這身形和急快的步伐,讓人感到他身體裏,蘊藏著耗不完的精力。
那威猛武官與那錦衣衛頭領,侍立在虎皮椅兩側。年輕男子卻未立時就坐,而是走到豹籠跟前,觀賞了他的寵物好一會兒,然後才跳上椅子。
他一上了交椅,殿堂內外眾人同時呼喊萬歲。
這個精力充沛卻又衣著荒唐的年輕男子,並非別人,正是當朝正德皇帝朱厚照。「大慶法王」乃是他自封的法號。
當今皇帝好武,天下皆知。此刻伴侍在側的這兩人,亦正是倚仗武藝而得寵。白臉那個是統領錦衣衛全軍的左都督錢寧,乃皇上身邊多年大紅人。他本來不過是太監錢能的家奴,卻以高超的左右開弓射術,得到皇帝賞識,此後成了皇上形影不離的玩伴,步步高升,更得賜國姓,自號「皇庶子」。當初錢寧屬於大奸宦劉瑾的派係,正是他向皇上進言倡議,建造這座「豹房」①;數年前劉瑾伏誅,錢寧不但幸免,官還越當越大。

『注①:明武宗(正德皇帝)年輕而精力旺盛,不喜居於深宮,正德二年(1507年)開始於紫禁城西華門外另建「新宅」,又名「豹房」,與皇宮連接,乃是專供他私人行樂,縱情酒色的宮殿。武宗此後除了離京巡幸的日子,一直長居「豹房」,正德十六年(1521年)就在此處駕崩。』
另一名武將江彬,本是出身關外宣府的小小一個遊擊軍官,一年前因隨邊軍調入京畿平亂而得遇,其勇猛儀表與豐富戰曆甚得皇帝喜愛,從此亦長侍君側,火速擢升為錦衣衛都指揮僉事,兼領一支親兵長駐京師。
皇帝一招手,示意兩名太監帶那美麗孕婦先行退下,然後瞧向校場上那五個綠衣武者。
老者帶著四人走到殿室門前跪下。
「庶民武當派副掌門師星昊,率弟子四名,謁見皇上。」他隔著臉巾說。

「無禮!」錢寧豎起一邊眉毛:「參見陛下,何以掩藏面目?」
師星昊略抬起頭,左手輕輕把黑巾掀開。

隻見師星昊的嘴巴,那下唇處不知受過什麼重擊,裂開了一個倒三角的創口,幾乎直到下巴底部,下排正面的牙齒和牙齦都暴露出來,貌如骷髏惡鬼,甚是駭人。

「師某因受舊創,臉貌不雅,恐怕對陛下不敬,這才遮掩起來,萬乞恕罪。」
錢寧看見師星昊裂開的嘴巴,不禁吃了一驚,但又不知該不該叫他再蒙起臉巾。他暗中察看皇上的神色,以揣摩其反應。

皇帝倒是不以為意,反而饒有趣味地仔細看師星昊的創傷。「眾人平身。這裏不是皇宮,大家都是好武之人,不必拘禮。你這傷是怎麼弄成的?跟什麼猛獸搏鬥嗎?」
師星昊跟眾人一同站起。他垂頭拱手:「此乃十多年前,練武時被同門失手所傷。」他說時微笑。因為下巴的創口,他每句話像帶著一種奇特的風聲。

「這麼說,他比你強?」皇帝笑著再問。

「師某中招時殺性頓起,緊接著也失手了。」師星昊頭臉略抬,竟敢直視天子。「這位同門的墳墓,我每年都去打掃。」
皇帝聽見兩眼發亮,神色興奮,手掌在鋪著虎皮的椅把上來回摩擦。
「朕等不及了。」

錢寧會意,馬上舉起手掌。

「預備比試!」
武當派和錦衣衛雙方各自退回校場兩側。同時四名太監衛士各握著虎皮交椅的一角,把交椅連同椅上的皇帝抬起,移到了殿堂正門前,讓他能更清楚觀看比武。

錢寧遠遠向場上錦衣衛打個眼色。衛眾馬上點頭,其中一人排眾而出。他是數十個錦衣衛裏身材最高壯的一個,威勢比之江彬,還要略勝一籌。同僚替他脫去金色衣袍,露出下面一身黑色的短裝武服。他捏一捏兩個滿布厚繭的鬥大拳頭,大踏步走到場中。
此人名叫杜焱風,出身於赫赫有名的「九大門派」之一八卦門,其拳法武功,是在京錦衣衛「大漢將軍」②高手中的千人之選,經錢寧大人親自考核,代表全體大內近衛出戰這場禦前比試。

『注②:錦衣衛設「大漢將軍」職,並非真正領兵打仗的將軍,乃是身材健碩的殿廷衛侍,以壯朝廷威儀,兼任親衛。其考核十分嚴格,須力勝三百五十斤以上。始設於太祖年間,至明朝中葉,錦衣衛「將軍營」員額擴充達數千人。』

杜焱風的身姿神情泰然自若,即將在皇帝跟前獻技亦毫不緊張,狀態看來甚佳,錢寧見了心裏暗感滿意。

另一邊廂,武當派五人裏出戰的代表,同樣是最身長體壯的一個。

這人刮成光頭,身軀有如一頭猛熊,竟然還較杜焱風稍為高大。他撩起衣袍下擺掖在腰帶側,露出兩條壯碩大腿,似比婦人腰肢細不了多少。但是。這人站姿有點古怪,胸膛收陷,背肩則如龜甲高隆起來,令人感覺身手略為遲鈍。

錢寧早就察覺,武當派裏有這麼一個跟杜焱風相捋的巨人,想不到正是由他出戰。他聽說武當派武術,向來崇尚以柔製剛,借力打力,但這人完全像是外門硬功的好手。

這名武當弟子走到場中,朝皇帝半跪,叫出自己名號:「武當派『鎮龜道』弟子楚蘭天。」

皇帝點頭示意,讓楚蘭天起立。他看見雙方的拳士,身材旗鼓相當,更感亢奮。

「你們猜哪一方勝?」皇帝武興大發,轉一轉肩膊,右手捏成拳擂在左掌心。「賭賭看。」
錢寧微笑:「杜焱風是臣的部下……臣可不好意思說。」但他心裏可是滿懷信心——數天前他才親眼見過杜焱風示範「八卦沉雷掌」,輕鬆破開半尺厚碑石的功力。

至於另一旁的武將江彬,冷冷打量著校場上兩人,卻不言語。
楚蘭天與杜焱風在場上相隔十多步而立。楚蘭天垂頭拱手行禮,杜焱風卻隻略略點頭回敬。他畢竟任錦衣衛士多年,對這等山野庶民甚是輕蔑。
場邊的師星昊雙臂交在胸前,密切注視場中,似是頗為緊張。錢寧看見了,更是得意。

皇帝笑著舉起手掌。

錢寧馬上呼叫:「比試開始!」

場中兩拳士立時擺開架式。杜焱風立一個「七星步」,左手開掌前探,右手捏拳舉在耳際,是標準的八卦門「夜戰步」;楚蘭天則兩足前箭後弓,一對大手掌輕輕架在胸口高度,完全是請君入懷的姿勢。

杜焱風是名門之後,自然知道武當「太極拳」後發製人的特色,哪會輕易就從正中央進手,讓對方纏上?他打量楚蘭天的身材姿勢,判斷其速度步法必然不快。

而步法,正是八卦門武道的精髓。
以己長,攻彼短。兵法不二之道。
杜焱風略提足腿,那足底僅僅離地半分,腳掌如像在冰湖面上滑溜過去一樣,迅速而無先兆。他以練習過不下百萬次的八方盤步,閃電繞向楚蘭天的右側後方,向其耳朵和後腦間弱處,一個反手崩拳打出!
楚蘭天聽風辨位,身體不用轉向,右臂已向旁探出,迎擋那拳。
但杜焱風的崩拳未出盡,即如柳枝般彈收回來,原來是一記試敵的虛擊,腳下仍步履不停,繼續繞向楚蘭天的後方,同時又連發兩拳攻擊。



八卦門的徒手拳法,本來擅長用掌多於用拳。掌擊的勁力沉雄而綿長,但是收手較緩慢,杜焱風早就計算過,面對武當拳法,最忌被對方接手粘連,故此改用快出快收的拳頭,令對方無法搭上手。
果然這兩拳又逼得楚蘭天防守。但杜焱風拳頭一擊即收,楚蘭天完全粘不上他的拳臂,太極拳一招也未能發揮。
杜焱風就這樣一直以遊身長打的戰術,繞著楚蘭天的身體不斷攻擊。這是他早就擬定的戰術:無間搶擊,令對方隻有應對招架的份兒,自己就先立於不敗之地。若有幸其中一招擊中,自然勝得漂亮;即使隻是一直這般打下去,皇上看得差不多就會喊停,自己全場都在進攻,明顯亦是勝者。

錢寧看出了杜焱風的戰術心思,微笑安下心來。
楚蘭天神情卻沒有半點焦急,隻是默默不斷轉身招架,仿佛在配合著杜焱風的表演。

師星昊盯著比鬥中的兩人,眼神還是有點緊張。
這時杜焱風已經掌握戰鬥的節奏,更加得心應手。他有心在皇上面前演一演功架,於是大喝一聲,這次從四個角度連發四拳,拳頭破風之聲清晰可聞!

「差不多了。」師星昊輕聲喃喃說。
杜焱風首三拳都很順利打完。可是第四拳打出後卻收不回來。

這一拳原本瞄準楚蘭天耳際打的,但卻被楚蘭天偏身移步,擦閃而過。

這是楚蘭天第一次不擋架而移身閃躲——這才顯示出,原來他的身步法,比杜焱風還要快速敏捷。

楚蘭天不隻是躲——閃開了攻擊的同時,他頭頸一擺,就用臉頰和肩頭,上下把杜焱風那隻拳頭夾住了!
——皇帝這時「啊」的一聲叫了出來。他看見這情景,還錯覺以為杜焱風的拳頭已經擊中楚蘭天的頭臉。
杜焱風火速沉下馬步,運全身氣力欲把拳頭拔回來。

對手集中全身之力——這正是「太極」拳士最想遇上的狀況。

楚蘭天不僅不跟杜焱風用力對拉,反而腰肩一抖,把對方的手臂往回迎送過去。

杜焱風猛拉之下,不隻沒有遇上抗力,反而被這順勢的勁力迎送,拉了一個空,失去平衡向後倒。
——但凡人失衡向一邊跌下,身體自然會生出反應,欲往反方向恢複平衡。杜焱風是武者,這反應更是迅速強烈,他一向後倒,身子即時就向前俯。
楚蘭天極準確的抓住了杜焱風這一反應,頭肩把那拳頭放開了,右手一探抓住杜焱風的衣襟,順著其前俯之勢發勁拉扯。

杜焱風剛剛向後倒不了,身體緊接又向前仆。他慌忙踏出一步,用力撐住,想煞止身體。

楚蘭天完全掌握著對方的重心與力量流向。他那抓住衣襟的手,這時又再借杜焱風的力量一推擠,將他往後斜方送過去。
杜焱風足下踉蹌,不斷想穩住步履平衡,但每一次好像快要站定了,又被楚蘭天巧妙地牽引或推動,歪倒往另一個方向。

杜焱風心裏叫苦。他主觀錯覺,那校場地面就像突然變成了風高浪急的小船甲板,簸得他東歪西倒,甚至感到腦袋暈眩。

大地當然不會移動,這其實是楚蘭天的「太極拳」聽勁化勁的功夫③,不斷在破壞搗亂他的平衡重心。對於這個以「八卦拳」步法自豪的大行家,這實在是平生沒有想象過的劣境!
『注③:關於「聽勁」,詳見《大道陣劍堂講義·其之七》。』
而在正德皇帝等人眼中所見,楚蘭天僅用一隻手揪住杜炎風的衣襟,沒有什麼發勁的大動作,就把這錦衣衛高手像木偶般控製掌中,將那壯碩身體搖來晃去,仿佛變戲法一般。皇帝看得眉飛色舞,不自覺身體向前傾,甚是入迷。

至於旁邊的錢寧,臉色變得比平時更白,慣有的笑容已然消失。
師星昊看見皇上的反應,輕聲說一聲:「夠了。」

楚蘭天聽見微微點頭。他右手發勁一摔,杜焱風就如紙人雙足朝天,整個人倒轉過來,後腦往地面猛摔;同時楚蘭天沉下馬步,左肘狠狠向下壓擊杜焱風面門。
此為「太極拳訣」:「拔其根而斬之」。
場邊那群錦衣衛不禁驚呼——

杜焱風的腦袋,在離地數寸的高度突然靜止。

原來是楚蘭天的右手,及時發力把他拉住。另一邊的左肘,也僅僅停在杜焱風鼻子的兩寸前,凝止不發。

——假如這挾帶著全身重量、以後腦為接觸點的一摔,真的摔了下去,緊接再加上那記重肘壓擊,校場的沙土上不遺下大攤腦漿才怪。
——「太極拳」這套「四兩撥千斤」的絕技,由楚蘭天這麼一個擁有千斤之力的巨人使出來,更是可怕百倍!

楚蘭天舉重若輕,單臂把呆若木雞的杜焱風提了起來站好,然後放開他衣襟,後退了數步,拱拳行禮。

「承讓!」接著楚蘭天又朝皇帝跪下。他神情木然,似對這場勝利全無感覺。

師星昊和其他三個「鎮龜道」弟子,也同時向皇帝下跪。
眾錦衣衛因目睹這「太極」神技,一時都看得呆住了。這時他們才發現,皇帝已經看得忘我地從交椅站了下來,慌忙也紛紛跪拜。

正德皇帝一揮手,示意眾錦衣衛和武當弟子退下,獨是招師星昊一人進來殿堂。

所有陪侍的番僧和伶人也都退去了。太監衛士把正面門戶都拉上,又把虎皮交椅抬回殿堂的正座位置,讓皇帝坐下。皇帝吩咐太監各賜座給錢寧、江彬與師星昊。

皇帝一臉興奮紅光,顯然對這場比試甚為滿意。錢寧瞥見,心才比較寬下來。
可是皇帝劈頭第一句說:「師星昊,你好大膽,騙倒朕了。」
師星昊卻臉色從容:「草民不明白。」
「剛才朕分明看見,比試之時你神色帶點緊張;可是朕的錦衣衛士千人之選,在你這弟子跟前,根本就像個小孩兒嘛。」

「草民剛才擔心的,是敝派弟子失了分寸,傷及那位杜大人。」師星昊拱拳微笑說。
這話聽在錢寧耳中,甚為刺耳。

皇帝卻是呵呵大笑。「你那個姓楚的弟子,在武當派屬於哪個等級?」
「楚蘭天得習『太極拳』,算是最上級弟子,隻是刀劍技藝稍遜。」師星昊恭謹地回答。「有他這等能耐的,在武當山上大概隻有三十人。」
「三十人!」皇帝瞪大了眼睛。「朕的軍隊裏要是有三十個這等高手,恐怕更勝於千軍萬馬!江彬你以為是嗎?」

江彬一向在皇上面前能言善道,但今天見到武當派的人在場,竟是整天沉默寡言。此刻皇上點名詢問,他不得不答:「戰場上講究兵隊調動,互相呼應合作,臣以為跟這武者單打獨鬥的技藝,是兩碼子的事情。」
「江大人所言甚是。」師星昊說著,那滿布皺紋卻精光四射的細目直視江彬。「更何況要培養三十個這樣的武者,所耗的心血與年月,比調練一支千人大軍還要多許多倍。以武道用於兵道,實在不合算。」

江彬聽見一愕。他本就是立過殊勳的勇將,受皇帝恩寵後,不論在朝在野更是驕橫,何曾受過這樣一個布衣武人的氣焰?但眼前這武當副掌門散發的氣勢,他在邊關戰場上竟也未有遇過。加上此人似乎甚得皇上賞識,江彬也就沒有發作。
「師星昊。」皇帝又說:「你身為武當派副掌門,那麼楚蘭天跟你相比又如何?」
「在草民跟前,楚蘭天走不過十招。」師星昊說得輕描淡寫。
「十招?難以想象!」皇帝大樂,上下打量師星昊。他又左右看看錢寧、江彬及一眾太監。「那麼……假如此刻你要行刺朕,這『豹房』裏無人能夠阻擋,朕必死無疑?」
錢寧和江彬聽到這話,不禁大愕,瞧著師星昊。

這時他們突然感到渾身不對勁。有一種不知何來的危險感覺。

連那些太監衛士也都感應到了。有幾個甚至不安地手搭刀柄。

那巨籠裏的豹子忽然咆吼。豹眼直瞪著師星昊,身子兩番三次朝著籠邊鐵枝猛撲,撞得額頭脫毛流血。
師星昊隻是微笑坐著,沒有回答皇帝的提問。
——但那股危險的壓力,明顯從他身上散發。
——有如野獸。
不一會兒,那壓迫感消失。錢寧這才吸得一口氣,怒然從椅子站起。

「大膽!」

「你吵什麼?」正德皇帝怪叫。一名太監上前,用綢巾替皇帝拭去額上的冷汗。皇帝並不憤怒,反倒覺得好玩——這種冷汗直流的刺激,他過去可未曾嚐過。「這玩笑是朕先開的,不怪他。」
錢寧一臉尷尬坐下。皇帝召人遞來一杯暖酒,一口喝光,又朝師星昊問:「武當派武功如此神妙,朕能學嗎?」他指一指那個豹籠:「可別小看朕的身手底子。這般凶猛的豹子,朕也曾單人匹馬擒捕。」
師星昊拱拳:「陛下精氣旺盛,自非凡品,如潛心向學,何藝不成?可是修練武道,必要專心致誌,方可進得大境界。帝王自有其道,如授以武學,必然分散了勵精圖治的心思,恐非天下之幸。」

皇帝頗是失望。「那麼,你們留幾個武當高徒在此,長期陪侍朕,如何?」

師星昊還是搖頭。「剛才陛下已經親眼見過,杜大人與敝派弟子的差距,但這實在不是杜大人之過。設想武人一朝入仕,官職要務繁多,哪兒還有時間心力,追求武道之極至?」
他指一指那座巨大的豹籠。
「如何凶猛的山林豹子,一旦住進了籠子裏,就隻是一頭寵物而已。」

師星昊說時,眼睛有意無意瞧著錢寧和江彬。那破裂的嘴巴笑得詭異。

江彬臉容肅穆,那些創疤都漲紅發亮。武將的直性子脾氣不禁發作。
「有機會倒想看看,師副掌門到了關外,面對成千上萬的韃子騎射大軍時,又是如何凶猛。」

師星昊朝江彬拱一拱手。聽了這話,他倒是對這英偉的武官多了點敬意,但對錢寧卻是不再瞧一眼。

錢寧比江彬更憤怒——他剛接掌錦衣衛不久,本想藉這次比試在皇上面前立功;但這些武當山來的野民,竟然一再令他難看。然而礙著有皇上在,他隻得坐在椅上強忍。
勇猛的江彬一年前得以接近皇上,正是由錢寧引見的,如今江彬搖身一變成了跟他爭寵的對手,錢寧已然十分擔心;現在見武當派的人,其武勇尤勝江彬百倍,皇上明顯甚是喜愛,錢寧就更感憂慮了。但聽見師星昊連番不買皇帝的賬,倒是比較寬心。

皇帝再遭拒絕,頗是失落。正德皇帝雖然平生率性好玩,但也不是量淺的君主——平日與江彬下棋,偶爾犯規時被江彬當面直斥,他亦不動怒。此刻他隻是歎息搖頭。

「你說的也有道理。那麼你和弟子在此多留一段日子,讓朕再欣賞多幾招武當絕技,這個辦得到吧?」
師星昊起立行禮:「謹遵陛下之命。」
皇帝繼而向侍從太監吩咐,著其命人擬旨,照準武當山「遇真宮」殿宇正式歸由武當派掌管,並賜賞金銀布帛。師星昊下跪謝賞,然後在太監領路下退去。
師星昊走在「豹房」那迷宮般的廊道之間。皇帝興建這座別宮,設計特花心思,殿宇勾連櫛列,裏面建造了許多密室以供淫樂之用,又設番教佛寺,建築甚是詭異,若非有人帶領,極易迷路。



這時後面傳來一聲:「慢走。」

正是權臣錢寧跟著來了,身後帶著兩名錦衣衛千戶。

錦衣衛此一特務機關,大興詔獄,兼具偵查與嚴刑審問的大權,自本朝開國以來,上自朝廷大臣,下至販夫走卒,一見錦衣衛金黃「飛魚服」,莫不膽戰心驚;但師星昊面對這位錦衣衛最高頭領,卻隻是驕傲地略一行禮。

「我就當你這山野村夫,不識禮節。」錢寧也不說客套話。「但你們武當派在武林的活動,可別以為朝廷不知曉。」
師星昊不感意外。錦衣衛耳目遍布各省,尤其東、西二廠被裁撤之後,其勢力更是獨大;武當派大量人馬穿州過省地挑戰各門各派,既連當地江湖人物都驚動了,錦衣衛又哪會不知道?
「這是我等武林門派之間的事情,無關朝廷。」師星昊回答。

「這個我當然知道。否則你以為朝廷何以未加幹涉?」錢寧冷笑。「但別以為這是默許的意思。隻是容忍。你們最好就別越過武林的界線。要是搞的太過火,風向一轉,天下再無你武當派容身之所。」

他說完便走。臨行前又搖頭歎息加了一句:「唉……什麼『天下無敵』?這些武人,真搞不懂你們腦袋裏在想什麼……」
師星昊隻是沉默站著,目送這位權臣離去。
——你,當然不懂。
大道陣劍堂講義·其之七

「太極拳」乃是武當派最高絕學,由張三豐祖師親創。相傳張真人某日於武當山上觀看猛蛇與白鶴相鬥,從蛇身和鶴翅那柔中帶剛的動態中,領悟「極柔軟,然後極堅剛」之理,再糅合道家陰陽生克的自然理論,創下最基本的「太極十三勢」:代表八卦的「四正四隅八法」,包括掤、捋、擠、按(四正)、采、挒、肘、靠(四隅);及代表五行的「五步」;進、退、顧、盼、定。這十三勢後來經武當派曆代傳人,透過技擊格鬥的驗證加以完善,遂成後來的「太極拳法」,又將拳法理論應用於兵器之上,陸續衍生「太極劍」、「太極刀」等武功。

一般格鬥武術,大多講究製敵機先,以剛捷的速度與力量,攻其不備。「太極拳」另辟蹊徑,主張「舍己從人」:講求完美的防禦,在接觸粘搭對方拳腳或兵器的瞬間,運用至柔的功法,順勢引導和借用對方打來的力量,卸向落空之處,使其肢體過度伸展,暴露出最大的空隙;甚或將力量反饋對手,破壞其全身平衡,此即拳訣中的「引進落空」與「四兩撥千斤」之法。

當敵人處於無法自控的極不利體勢時,「太極」拳士即從柔轉剛,速勁爆發,攻其最脆弱不可救之處,或以摔落擒拿手法,斷筋截骨。故武林形容「太極拳」為「棉裏藏針」,表面動作輕柔,實戰施用時可以極狠辣陰損。
要做到「引進落空」,武者必要對敵人打來的勁力,具有極其敏銳的感應。這種感應稱為「聽勁」——這個「聽」字當然不是指用耳朵,而是比喻不必用眼睛去看,單憑身體接觸的感覺,就能準確探知對方來招的力量輕重和運動方向。拳訣有說「一羽不能加,蠅蟲不能落」,正是形容這種感應的準繩,要求是何等微細。修練「太極拳」初期必先緩慢演練,正是要令全身筋骨都掌握這種分毫微細的動作。
「聽勁」再上一層就是「懂勁」,即在感應到對方的力量同時,能夠作出相應招式,引導、借用、化解其勁力,達到控製對手身體的效果,製造發勁攻擊的機會。

「太極拳」基本有「推手」練習,兩人搭手粘連,互相感應和化解對方的力量,就是長期鍛煉「聽勁」和「懂勁」的功力,直至將觸感反應練到有如本能,方有可能在電光石火的實戰裏施展自如。
三豐祖師創的「太極」,本來是養生煉氣與打鬥技擊並重的道家武學。但到公孫清改革武當派後,將「太極」的養生功法全部摒除,加重鑽研和鍛煉招法殺著,「太極拳」在短短二十多年間,已經演變成更倍為辛辣可怕的格鬥術。
作者: skvis    時間: 2018-6-13 01:41 PM

本帖最後由 skvis 於 2018-6-14 11:06 AM 編輯

卷二 蜀都戰歌 第二章 心法

以樹枝草草削成的木劍,挾著破風聲高速刺出。

荊裂卻像有預知能力一樣,輕鬆地一側首,就閃過了燕橫這招滿有信心的「星追月」。荊裂手上木刀順著這側閃之勢斜斜撩出,無聲無息就停在燕橫的右肩前。

燕橫僵直,沮喪地緩緩收劍。

「再來。」荊裂收刀後說。他隻垂下木刀,沒有擺任何防範的架式。
燕橫咬咬牙。他凝神對著荊裂,突然身子晃了一晃,作個假動作,然後腳步瞬發,斜向三角踏出,木劍從下往上反撩,低空削往荊裂的右小腿。這式斜步偏身反削,是青城劍招「破澤」,長距離以奇異角度取勝,甚難提防。

怎知荊裂還是察覺了,右腿適時往上提膝屈縮,燕橫的木劍隻在他的草鞋底下掠過。同時荊裂借著單足站立的姿勢,身體向前傾跌,順勢單手一刀斜砍出去。燕橫的「破澤」去勢甚盡,無法再回身閃躲,荊裂的木刀又停在他腦門頂上兩寸處。

燕橫氣極把木劍拋去。
「這東西不順手!」他羞怒地說。「要是用真劍,我必定更快!」
「那麼你把『龍棘』拔出來,再攻我。」荊裂淡淡說。「我保證,照樣躲得過。」

燕橫瞧著荊裂,好像想再說些什麼。最後歎了一口氣,俯身把木劍拾起來。

「你說的對。」燕橫沒精打采地承認——一個好的練武者,首要是對自己坦白。他用木劍支撐,就在這片大空地上坐下來,左手不禁撫摸右肋。
才隻過了幾天,那被武當拳士錫昭屏打傷的肋骨,當然不可能完全痊愈。但武者的身體機能格外活躍,加上荊裂隨身所帶的傷藥,腫脹已消退大半,痛楚也減緩了許多。燕橫平日與青城同門用木劍作「亂對劍」互搏,打撲受傷是家常便飯,加上各種嚴格的鍛煉,一年裏大半的日子都負著大大小小的勞損創傷,當然不可能因此就休息不練習,負傷修練是習以為常的事情。因此燕橫一感到好起來,就開始跟荊裂練習了。
因為練武花耗了時間和精力,這幾天的腳程都慢了下來。不過大概明天就會到達省府成都。

荊裂提著木刀,俯視坐在地上的燕橫。他赤著碩厚的上身,呈現背上那神猴刺青,皮膚在冬日空氣下冒著絲絲白煙。

「你知道為什麼沒有一招打得中我嗎?」
燕橫歎息著回答:「我當然知道啦。因為你比我強太多了。」

荊烈搖搖頭。「我們之間真正的差距,並不如你想的那麼大。」他揮揮木刀,在頭頂上旋了幾圈。「以肢體筋骨來說,對,我比你快,也比你壯。但純粹說動手的速度,我沒有快出你那麼多。」

荊裂用木刀輕輕拍向自己心胸。「你欠了的,是心法。」

燕橫好奇地站了起來。
「心法?」
「我能夠輕鬆地躲過你的劍,是因為你的攻擊太單純了。」
燕橫抗議:「可是剛才我明明用了虛晃的身法來掩飾……」

「那畢竟還是招式。我說的是心。」

荊裂舉刀到腦後,擺出欲橫砍的姿勢。
「你的心思,太早就專注在你想擊中的目標上。雖然你的眼睛沒有去看目標,但只要是好手,還是能夠感應察覺得出,你想打哪個方位。現在你猜猜我,要砍你哪兒?」
燕橫凝視荊裂這個舉刀的姿勢。木刀很自然是正手,從燕橫的左側襲來。是要砍頭頸嗎?可是燕橫又覺得,荊裂的真正目標好像是腰;下一刻,他又察覺荊裂腿膝似乎有要蹲下之勢。是要突然低身砍向膝頭嗎?……
荊裂的木刀隻用半速輕輕斬出。到了半途,燕橫才確定是砍向肩頭。他急舉木劍撩架。

雖然隻是輕緩的一刀,燕橫卻感受到稍許招架不及的壓力。只要這一刀再快一些……
「你看見了嗎?感覺得到嗎?」荊裂收刀,又把木刀輕輕點向燕橫左側的頭部、腰部、膝部。「我的架式,令你無法確定,我到底是要砍你的頭還是腰?腰還是腿?不到最後出擊發勁的時刻,我的意念都盡量不貫注下去,令你越遲察覺我要砍哪兒就越好。頭、腰、肩、腿……讓你要猜的部位,也是越多越好。」

燕橫聽得入神,默默揣摸著荊裂的教導。

他畢竟也是潛心學劍已經六、七年的行家,自然一點就明白:

己方保持變化越多,對手就越要花時間去猜測,反應的餘裕就越少。就像剛才荊裂那記慢刀,自己卻因為心思被分散,擋架時竟有點匆促的感覺。

——對手的反應變遲,相對而言,就等於自己的攻擊變快了。
燕橫一向以為,所謂「快」,就隻是個人肢體動作的速度。但是經荊裂這一提點,他開始了解:在戰鬥裏,兩方互為作用,快慢勝敗往往是相對的,更有心思意念這個因素存在。

燕橫瞥見了武道上一片從前未知的領域。

「高手臨陣對敵,他的心就像海浪裏的浮舟一樣,令對手難以捉摸猜度。」
荊裂把木刀垂下。他遠眺這空地對面的一片樹林。林木枯葉落盡,隻有光禿禿的枝杈,在陽光下一片寧靜死寂。
「可是要在生死間發的對決裏,保持那種心,必得經過『意』的修練。」

「我要怎麼做才練得成呢?」燕橫上前問他。
荊裂取下白頭巾,散開一頭辮子長發。

「沒有秘訣。就是不斷嚐試去做,直至變成了習慣。」他說。「這原本就不是什麼獨門奧秘,青城派必然也有一套。你進了『歸元堂』後,本來應該就是開始學這個層次的功夫……」

燕橫心頭一陣哀傷。
荊裂微笑拍拍他的肩頭:「不打緊,從今天開始,我會逐步幫助你修練這個心法,接著還有其他的法門。只要練通了其中最基本的幾種,你的武功必有大進。」

「荊大哥……」燕橫搔搔頭發。「你會雙刀或者雙劍嗎?可以也教給我嗎?」

荊裂黝黑的臉沉了下來。他當然知道燕橫在想什麼。
「你是想盡快學會使那對『雌雄龍虎劍』嗎?」荊裂搖搖頭。「暫時別想那個了。」

「可是……」
「你可別弄混了。」荊裂的神情嚴厲起來。「現在你首要做的,是在最短日子內盡量提升自己的戰力,發揮你已經學過並且最擅長的技藝,至少面對武當派一個中級弟子時能夠自保。我早說過:先得活下去,其他的什麼也不用說。」

他把木刀指向南方:「我們明天就進成都了。武當的人八成也會在那兒出現。我不是每次也能夠及時出現救你的。」

燕橫感到慚愧,垂首不語。
荊裂走到放著行囊兵器的樹底下,取衣服穿上。

「他們……會在成都嗎?」
「我就是怕他們已經上了峨嵋山挑戰。我可不想錯過看戲。」荊裂歎息。「我們出發已經比他們遲了。還多虧你,把我的銀兩都拿光了,要弄匹馬來騎也沒錢啦。」
他從行囊裏拿出一個紙包,拈起一個幹硬的米餅,大大咬了一口。「如果有錢,更加不用吃這麼糟糕的東西。」

「對不起。」燕橫走過來,也把「龍虎劍」和包袱背上。「我沒想過……」
——回想起來,燕橫這些年住在青城山,是飯來張口,衣食不缺,竟沒有考慮過走江湖時,銀兩有多重要。
「荊大哥……我們的銅錢也花得差不多了……眼下還要進城子裏,吃的花的更貴啦……怎麼辦?」

荊裂想了想,然後朝他狡黠地一笑。

「只要在城裏,就有辦法。」

他背上斬殺過錫昭屏的那柄長倭刀①,提起行囊和船槳,遠遠望向成都的方向。「剛才說起武當……我忘了一件事情,得明說在先。」
『注①:荊裂所用的倭刀,實是中國沿海工匠所仿鑄。明朝因長期與倭寇交戰,明軍見識日本刀及刀法之威力,日本刀的製式遂大量流入中國,包括進口及仿造。』
「是什麼?」



「假如哪一天,我遇上了凶險,你不要來救我。」荊裂很認真地說。「要是我應付不了,你來參一腳也隻會送命。」

「怎麼可以……」

「我們不是要報仇的嗎?」荊裂雙眼直視燕橫:「命都丟了,還報個屁?忘了我剛剛才說過一次的話嗎?首先得活下去。不管失去了哪一個。我也是一樣,要是你遇險了,而我又毫無把握,我是絕對不會拚命救你的。你懂嗎?」

他伸出手掌。
「你要是不答應,我們就在這兒分手。」

燕橫咬著嘴唇,皺眉深思了好一會兒。

最後也伸出手,跟荊裂擊掌一記。

◇◇◇◇
轟然雷鳴。

掩蓋了兩柄木刀交鋒的爆音。
一記相交,兩刀又再迅速分開,各自擺出架式,在晦暗不明的天空底下,相隔四步,互相遙指。

眼前這場激烈的比試,讓虎玲蘭完全入迷了。她渾忘一身衣衫被雨水淋濕,隻是注視著兩柄沉厚木刀的動向。

她目睹了:自己的弟弟又五郎,五次都隻能招架。
她的弟弟。那個號稱「鹿兒島第一男兒」,繼承了祖先高壯身材的島津又五郎。隻有舉刀招架的份兒。
在那個異國來的男人面前。

虎玲蘭的指甲掐入了掌心。
她看見:弟弟欲把那柄相當於野太刀②長度的木刀高舉過頂,擺出最擅長的大上段架式。但對方似已知曉,先一步舉刀向上,以更高昂的刀勢壓製著又五郎的架式。
『注②:野太刀,或稱「大太刀」,一般刃長達五尺(150公分)以上,已及當時日本人的平均身高,其實非常難於運用。鐮倉時代(十二至十四世紀)的武人流行佩帶野太刀,以誇示力量與剛氣。後漸被戰場淘汰,演變成為神社供奉之器物。』

——又來了。

果不然,對方的木刀在下一瞬間,再次垂直劈下。
又五郎隻能再次舉刀橫向,成「一文字受」,迎接那猛烈的劈擊。

交擊之下,附在木刀上的水珠,如箭四射飛濺。
對方的劈擊實在太沉重。又五郎沒能從擋架轉換成反擊,第二刀劈擊又至。第三刀。
虎玲蘭焦急地回頭,瞧向坐在帳幕裏的父親。

父親站在帳幕陰影之下。明亮的眼睛凝視兩個劍士,完全無意中止比試。

虎玲蘭心裏默禱。
然而要發生的始終發生。
就在第七刀。又五郎手中刀,終於抵受不住同一部位被連續重擊而折裂。

木刀繼續降下。
虎玲蘭不忍,閉目。

因此沒有看見:木刀並沒有劈在弟弟又五郎的頭頂,而是偏斜落在左肩。
饒是如此,骨頭碎裂之痛,還是令又五郎的身體崩倒了。
虎玲蘭睜開眼睛後,錯以為弟弟已然頭顱中刀氣絕。

眼淚流下,與臉上早被雨水融化的胭脂混和。

模糊的眼睛,瞧著那個仍然站立的身影。

電閃的瞬間。她很清楚看見那個赤著上半身的壯碩背影。電光閃照下,那身體肌肉紋理的陰影,有如老虎的斑紋。
濕滑的右肩上,那個太陽圖案的刺青,隨著呼吸喘息而起伏。

那一刻的畫面,永遠刻印在她的記憶之中。

——太美了……

虎玲蘭驚醒。

沒有雨水。沒有電閃雷鳴。午後的冬陽曬在甲板上。溯江而上的渡船行得甚緩慢,很少顛簸搖晃。

她擦擦眼睛,放開一直在睡夢中抱著的野太刀,用刀鞘作支撐坐起了身子。
江風徐徐送來,吹亂了她的發髻。她索性把金釵拔下,散落一頭如雲烏發。甲板上其他乘客,看見這異國女子如此豪放的舉止,皆瞧得呆住了。

虎玲蘭掛起野太刀,走到船欄前,遠眺岷江岸旁的山林風景。極目往上遊望去,成都還未在望。

她垂頭,看著帆船破浪的水色。浪花讓她回想幾個月前,那漫長的渡海旅程。

——一切,隻為了再見他。

江水的倒影中,她仿佛再次看見那個背影。
虎玲蘭心中一陣激動,反握著金釵猛地插在欄杆的木頭上。
金釵彈動。釵上的彩色串珠亂顫。

虎玲蘭的眼睛裏,有一種複雜而激烈的感情。

大道陣劍堂講義·其之八

前文說過武道境界有「氣」、「意」、「神」三大階段,而同時武者鍛煉的方向和範圍亦有三種,是為「形」、「功」、「法」。

「形」就是「外形」,也即是一切動作招式。武者欲打出高水準的招式,別無捷徑,就隻有長年不斷重複練習和修正動作,直至能夠做到不用思考,隨時準確完美的出招,所謂「拳打千遍,身法自然」。

「功」就是「功力」,包括了身體的基礎力量(爆發力和耐力)、速度、協調性、平衡能力等;還有腦袋神經的功力,包括神經反應的速度、空間感、時機感等。另外亦有一些輔助的功法,例如眼目的視力鍛煉(尤其是動態視力和距離判斷),聽風辨位的能力,皮膚觸覺等。
「法」為「心法」,包含上述兩者以外,一切心理、思想與精神層面的鍛煉。

心法分為兩類,第一類即是戰術策略,比如虛招佯攻,走位遊鬥,故意露出空隙誘敵,又或直接連環進擊正面硬碰;在應付不同身材、兵器、習性的敵人時,選擇以長擊短,或是以短入長;還有捉摸對手心理,虛實互變,從而迷惑甚至控製對方,種種策略,不一而足。正如精通兵法的將領能夠以少勝多,武者即使招式和體力速度不如對手,如果擅用戰術心法,以己之強,攻彼之弱,往往也能掌握克敵製勝的機會。

第二類心法,是鍛煉臨敵時的心理精神狀態。正如現代運動競技,甚為重視和講究「運動心理學」,乃因運動員心態,能夠大幅影響出場的水準表現。武者冒著傷殘甚至死亡的危險與人決鬥,心理壓力更百倍於運動員,如何頂著這種壓力,保持冷靜自如,是武道上必要的修練。是故武林有諺:「一膽二力三功夫」,正是此理。
日本武士道經典讀本《葉隱》,開宗明義就說:「武士道者,死之謂也。」武道一如兵法,乃是死生之道,視死如歸,死中求生,非尋常人所能,卻是武者必要越過的關口。
作者: skvis    時間: 2018-6-13 01:42 PM

本帖最後由 skvis 於 2018-6-14 11:06 AM 編輯

卷二 蜀都戰歌 第三章 成都

燕橫走在那看似走不盡的縱橫街道上,自覺有如置身一座複雜繽紛的五色迷宮裏,有一種頭暈目眩的感覺。

滿街滿巷都是集市與作坊,有賣金銀絲錦的、紗帽衣履的、折扇字畫的、絲竹樂器的、鐵具刀斧的、金魚雀鳥的……還有數之不清的酒館茶店,每一家看在燕橫眼裏都是那麼新奇。腦袋一下子塞進這麼多聲光顏色,他有點受不了。
燕橫自小在窮村子裏長大,少年又被送上青城山學劍,六年多來唯一一次下山就是「五裏亭」試劍那一趟。像省府成都這一等的大城,燕橫何曾踏足過?

——剛才進城之前,他就站在城門,仰頭呆看著那三丈餘高的城牆許久。
燕橫垂下頭,看看自己的草鞋踏著的石板砌成的街道。世上竟有這麼漂亮的道路,他可是想也沒有想過。
「走吧!發什麼呆?」

荊裂在他前頭數步處,回首向他催促。

進了這城街,當然不能像在野外般大剌剌地帶刀而行。荊裂幹脆就把平日擋雨用的大鬥篷披上,從頭直蓋到腿膝,腰上掛著的刀子都遮掩了。背後那柄長倭刀則用布包裹著。船槳倒是不礙眼,就充作挑行囊用的擔子,擱在肩頭上。

燕橫背上和腰後的「雌雄龍虎劍」,比荊裂的兵刃還要顯眼,當然也得用布包裹。他頭上戴著竹笠,生怕在街上碰巧遇上武當派的人,會給認出來。

「緊跟著來啊。這街上人多,失散了我可找不到你。」荊裂說著就回身大步走。
燕橫急忙跟上去,眼睛忍耐著不再注視街旁的店鋪。
他瞧瞧前面荊裂的背影。荊裂的步履開闊自然,腳下生風,那姿態就如走在自家的廳堂裏。
——荊大哥畢竟是在外頭見過世面的男人,果然是不一樣……
燕橫一臉羨慕。

「荊大哥……你之前來過成都嗎?我看你好像很熟……」

荊裂聳聳肩:「沒有。反正都是大城鎮,每一個都差不多。」
「是嗎?……」

正走著,兩人看見前面路上一面臨街的牆壁跟前,圍攏著二三十人,不知在觀看牆上的什麼。

荊裂好奇地上前擠進去看,燕橫也緊隨著。那人群被荊裂壯碩的肩頭一下子就排開了。

抬頭看看牆壁上,貼著一張寫滿大字的紙,似是公告之類的文帖。看那紙和墨的顏色都不新,大概已經貼了三四天。
燕橫仔細看看上面寫什麼。青城派當然不會讓弟子變成文盲,一向有雇用老師上山教弟子讀書寫字。但畢竟平日大部分的時間心力都花在練劍上,燕橫懂的字不算很多。

這公告上有三個字,燕橫卻必然認得。

「青城派」。
「是他們。」荊裂盯著這沒有下款的告示,笑得像頭野獸。「武當派。他們果然在這兒。」

燕橫緊緊捏著拳頭,憤怒的眼睛瞪著這幅他沒有完全看懂的公告。他當然知道上面寫什麼。也知道是誰會這麼趕忙把這消息公告世人。
——既然要號稱「天下無敵」,他們當然渴望向天下宣示。

一想到仇敵就跟自己身處在同一座城市裏,燕橫一陣熱血沸騰。

——會碰上他們嗎?

一想到此,背項又一陣冷汗。他深知以現時自己的武功,難敵武當派這些精銳弟子,心頭感受甚是複雜。
「走。」荊裂拉著燕橫擠出人堆。
「荊大哥……」燕橫不自覺把竹笠拉低遮掩面容。「我們現在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我早說過嘛:活著是第一件要緊的事情。」
荊裂往街道兩頭瞧瞧那些密布的招牌。
「進城來,當然是先找個落腳的地方。餐風露宿了這幾天,骨頭都發麻了。」
兩人又走了一段,荊裂在一家客棧的招牌底下停下步來。他抬頭打量這家兩層高「祥雲客棧」的門面,看來覺得不錯,也就跨進了門檻。
「荊大哥……我們……」燕橫急忙呼叫。
荊裂沒理會他,徑自進入樓下的飯館,到了櫃台跟前,台後那中年的掌櫃馬上堆起笑臉迎接他。
「要個上房。」荊裂沒等掌櫃開口就先說。「我跟這個兄弟。」

「歡迎!歡迎!」掌櫃的笑容不變,一雙細眼卻敏銳地打量著櫃台前這兩個客人。眼見二人行李不多,衣飾打扮又像賣藝行腳多於商販,他語氣猶疑地說:「有的有的……我家客棧好相宜,這上房的房錢,一天才八十錢……客官要是方便的話,可以寄存一點……」

荊裂整一整身上的鬥篷,有意無意間掀起了下擺,露出腰帶上那雁翎單刀的柄頭。

掌櫃眼睛瞪大。

「你剛才說什麼來著?」荊裂傾側耳朵。「我聽不大清楚。」
「大爺!」掌櫃的笑容比之前更誇張。「我剛才是問大爺……您貴姓……」

荊裂故意不答他,卻作出不耐煩的模樣,手指搔著耳朵。
掌櫃急忙改口:「房間早就備好,請!」他呼喚店小二來,帶荊裂和燕橫前往後面院子旁的房間。

燕橫在走廊上湊近荊裂,悄聲問:「荊大哥,我們沒錢住這兒啊……你不是要……」
「進城之前我不是說好了嗎?」荊裂皺眉。「在城裏,一切話由我來說。你半句也別開口。我說過,有辦法。」
燕橫納悶,卻也不再說什麼。
進了房間,荊裂掏出身上那二十幾個銅錢,全都塞到領路的店小二手裏。店小二得這麼多打賞,笑得隻見牙齒不見眼睛。
燕橫看著他們僅餘的財產,消失在店小二的口袋裏,焦急地瞧著荊裂。
荊裂拉著正要離開的店小二,問了一句:

「你們這城裏,最大最威風的賭坊是哪一家?」
◇◇◇◇
葉辰淵把筆放下,略看了信箋一遍,便將之折好放進紙封,再拿起桌子旁的紅燭,以滴蠟封口。最後他從衣襟裏掏出一個小小的太極兩儀銅印,壓在那蠟封之上。
侯英誌一直半跪在葉辰淵的椅子旁,瞧向地上不發一言。他早就棄去那身又髒又破的青城派道袍,換上一套幹淨衣裳。

「英誌。」葉辰淵用兩指夾著信遞過去。侯英誌雙手恭敬接過。
「我們這趟遠征,你沒資格隨行。如今給你這封信,還有一些路費,你今天就回武當山。這信你交給姚掌門或是師星昊就可以。裏面我已經敘明,收了你這個弟子。上了山之後,你學得了多少,那就看你自己。」

侯英誌謹慎地把信收入衣衫裏。「副掌門厚恩,弟子沒齒難忘。」
葉辰淵又招招手。房間裏一個弟子上前。葉辰淵把那弟子腰間的武當長劍解了下來,交到侯英誌手上。
「這個給你路上傍身。以你的武功,原來沒有佩劍的資格,我這是格外恩準,上了山後記得交還給師長。」
侯英誌第一次把武當劍握到手。那觸感帶來一股奇異的興奮。
——這劍,就是通往「最強」之道的鑰匙。

葉辰淵的大手掌,又一把握著侯英誌的手。
「你雖然連一招武當技藝也還沒學過,已經算是武當弟子。」葉辰淵那雙帶著兩行刺青的冷傲眼睛,直視侯英誌。「在路上不管遇上什麼,別丟了門派的名聲。武當的榮譽,必要時要以血來捍衛。」
葉辰淵站起來,撫一撫侯英誌的頭發,又說:「現在就走。」

侯英誌下跪,朝葉辰淵重重叩了個點地的響頭,也就無言步出房間。
葉辰淵沒目送他,自顧負手背後,走到房間的窗戶前。

這個三樓的房間,能夠俯瞰成都東部整片的街道房屋。下方通衢大道上車馬熙攘,正是午間最繁忙的時候。
武當這支四川遠征軍,五天前就到達了成都,但並未馬上出發前赴峨嵋山,而是包下了這「鳳來大客棧」的三樓整層,幾天以來都待在房間裏頭沒有行動。
他們在等待。

「峨嵋還沒有回複?」葉辰淵問身後的弟子。
「還沒有。」那「兵鴉道」的黑衣弟子回答。

「我的信確實已經送上去嗎?」

「兩天前是弟子親自陪同那信差上山。而且親眼看見他進了山門。」

葉辰淵點點頭。
四天前,他們雇人在城裏三、四處,貼上青城派被消滅的告示,此事早已傳遍成都。峨嵋山上的人此刻亦必已知曉。再加上葉辰淵的挑戰狀,峨嵋派現在很清楚,他們眼前有什麼選擇。

歸順,或是滅亡。

就多給他們一些時間考慮吧。

——還是,峨嵋山上會有另一個何自聖?

一想及此,葉辰淵就手心冒汗發癢,很想把「坎離水火劍」握上手……
「副掌門。」門外一聲輕喚。

看門的弟子一聽就知道是師兄江雲瀾。但他還是等待葉辰淵首肯才開門,可見武當派紀律之森嚴。


滿臉舊傷疤的江雲瀾剛出門回來。他沒有佩帶那長劍和鐵爪,身上穿的也是尋常人家的衣履。
「他來了。」

江雲瀾說著,就帶引一個中年男人進內。
那男人身材高瘦,長相有點古怪,一雙烏黑大眼又明又亮,生著一對圓圓的兜風耳,給人非常敏銳的感覺。他進入房間的腳步輕盈無聲。

男子朝葉辰淵半跪下來。
「『首蛇道』弟子鄒泰,拜見葉副掌門。」

葉辰淵示意他起來:「要你快馬趕來,辛苦了。若非此事重大,我也不動用你們。這成都一帶,你熟嗎?」

鄒泰點點頭:「住過一年半。」

「你這趟同來的『首蛇道』弟子有多少人?」

「還有兩個同門。」
葉辰淵瞧瞧江雲瀾,又瞧向安放在房間裏,盛著錫昭屏骨灰的那個壇子。
「這一次必定得把那家夥揪出來。」江雲瀾冷冷說。「用他的頭,祭錫師弟跟其他四個同門。」

鄒泰的大眼睛閃動。

「請放心,另兩個同門弟子已經開始在找了。」鄒泰微笑。「弟子以『首蛇道』的榮譽保證:除非那人沒有跟著來成都,否則在副掌門登峨嵋之前,必定找到他。」
◇◇◇◇

整個成都的本地男人都知道:城裏最大最威風的賭坊,自然就是位於刀子巷的「滿通號」。
官府禁賭,賭坊這等生意當然不能就開在大街上。巷子雖小,賭坊氣派卻不小。高大的兩層樓房,門前蹲著一雙幾及人頭高的石雕貔貅獸。還沒進門,已經聽聞內裏人聲鼎沸。
燕橫聽都沒聽過「賭坊」這兩字,更不知是怎樣的地方。他跟隨荊裂一踏進「滿通號」,但覺一陣混雜著汗臭的熱氣撲臉而來。其中有他很熟悉的那種人體因為緊張而散發的氣味,一時喚起了平日跟同門比劍練習的記憶。
「滿通號」光是地下一層就氣派不凡,大大小小的賭桌共二十來張,擠滿了兩三百人。樓上還有隻招待豪賭客的廂房,每手押注都在百兩銀子以上。

荊裂進了「滿通號」,倒有如進了家門。聽見那些紅光滿臉的賭徒豪邁的叱喝聲,他感到自己身體的血液也都活躍起來了。他還是披著鬥篷,隻把頭上鬥笠拉了下來。

荊裂看見燕橫渾身不自在的樣子,微笑問:「你覺得這地方很可怕?」
燕橫左右看看。一雙雙貪狠的眼睛。桌子上的金錢迅速移換。如浪潮般驟然爆發的哄叫。

他點點頭。

「其實我們練武的人,跟他們沒有很大分別。他們賭的是銀兩……」荊裂說著,拳頭輕輕擂在心胸。「我們賭的,是這身體和性命。」
荊裂和燕橫這兩個「客人」衣裝奇特,燕橫身上更掛著長形物事,早就吸引了賭坊看門的注意,幾個負責看守的打手,已經悄悄包攏過來,防範他們有何異動。
兩人擁有武者的敏銳感覺,哪會不察知被包圍?荊裂卻不以為意。
兩人擠到一張骰寶桌子跟前。四周的客人沉迷賭局,自然沒有留意他們。那主理桌子的荷官,一邊呼喝著催叫客人下注,一邊在注視這兩個怪人。
荊裂伸手進鬥篷底下,解了腰間的繩子,把雁翎腰刀連著刀鞘拿出來,重重擱在賭桌上。
「這一局,我押圍一。」荊裂把腰刀緩緩推向桌子上,那畫著三個一點骰子的圖案上面。「殺!」
桌子四周登時靜了下來。燕橫聽見自己喉結吞咽的聲音。
那四名打手排開賭客,走到荊裂身旁。其中一人伸手,一把壓住賭桌上的腰刀。

「兄弟。」另一個打手說。「聽你口音是外地來的,大概不知道這『滿通號』是誰開的。你們收起這東西,就這樣出去,不要回來。我們就當作從來沒有發生這事兒。」

荊裂咧起嘴巴,笑得好像真的押中了一樣——不管對方是何等人物,只要是衝突對峙,他總是感到莫名興奮。

「找一個能作主的人來說話吧。」他作狀打個呵欠。「我今天有點累,不想說太多廢話。」

那些打手仔細瞧瞧荊裂的樣子。那頭巾之下露出一串串古怪的辮子,發式不文不武,似是外族人。
曆來進「滿通號」鬧事的人,荊裂絕不是身材最高大的一個。賭桌上那柄腰刀的式樣也平凡得很,不是什麼寶刀。但賭坊的打手,畢竟在江湖打滾,天天在賭坊裏見到的男人成百上千。他們直接感受到這個怪人身上散發的危險氣息。
整個賭廳此刻都已靜下來。全部人都在注視這張骰寶桌子跟前的事情。
一個滿臉髭須的胖壯漢子,這時帶著三名手下,從二樓的階梯步下來。一聽見樓下大廳靜了,他不必通傳就知道出了事。
胖漢的膚色黝黑,發髻帶點微鬈,一看就知有異族的血統。這在四川並不少見。

三個手下為他開路。胖漢站到荊裂跟前,仔細打量著他。對年輕的燕橫則隻略瞧了幾眼,未多理會。

「我是這兒的總管,沙南通。」胖漢撫撫下巴的大堆胡子。「兄弟,這兒是做生意的地方。你看見我們的客人們都停了手嗎?你知道隻是少開了這一兩局,我們『滿通號』損失了多少嗎?」
荊裂好像完全聽不見沙南通的話,仍然微笑問:「我押這口刀子,要是中了,你們賠多少銀子?」

「就算你是外地人,來到四川,大概也聽過岷江幫吧?」沙南通說到「岷江幫」名號時,三個字的發音格外響亮。「你要是聽說過,又知道這『滿通號』就是岷江幫開的話,你應該知道自己來錯了地方。」
「好,原來你這兒隻許賭銀兩,不許賭東西。」荊裂指一指桌上腰刀。「賭坊總可以借錢吧?我跟這位小兄弟欠了點路費,要跟你們借。這刀子就是抵押品。」

「岷江幫確是有借貸的生意。可是兄弟你這種借法,我們不受理。」沙南通向大門一招手。「請便。」

「刀子抵押不行?那好,我押另一樣東西。」荊裂略湊近沙南通,壓低聲音說:「我就押三個字:青城派。」

他向燕橫一揚手:「我這位燕兄弟,乃是青城派『道傳弟子』。由他開口問貴幫借點路費,行吧?」
燕橫愕然。荊裂說話聲音不高,可這賭桌前十幾人全聽見了,都把目光投向燕橫。突然成了眾人焦點,燕橫一臉是汗。
臉上流汗比燕橫更多的是沙南通。他那張黑臉一下子缺了血色,訝異地瞧著這個不起眼的少年。
青城派。「巴蜀無雙」。
沙南通再看看荊裂。青城派的劍俠怎會跟這種奇怪的野漢廝混在一塊兒?他半信半疑。但一想到萬一弄錯了,侮辱青城劍士的後果可是十個沙南通也擔待不起,所以半句疑心的話也不敢說出口。
「原來是……燕少俠。」沙南通拱手作揖,手下們也都跟隨。未弄清事實之前,沙南通不敢把「青城派」三字掛在口邊,隻是含糊地說:「有失遠迎!路費的事情,自然包在沙某身上……這位……」他瞧著荊裂。
「我姓荊。」
「這位荊大爺……剛才得罪了!這兒人雜不好說話,不如恭請兩位到敝幫總號,讓敝幫擺桌宴席,為燕少俠與荊大爺兩位接風,不知意下如何?」
本來按住桌上腰刀的那個打手,已經把刀子捧在雙手,恭敬地遞給荊裂。

荊裂接過刀子佩回腰間。「也好,肚子正餓著。」
「來人!馬上備轎!」沙南通呼喊。

同時賭坊的打手荷官們向客人呼叫:「沒事了!是客人而已!繼續賭!」

瞧著手下簇擁著荊、燕二人出門,沙南通趁這當兒向手下吩咐:「對了……張三平不是剛從灌縣那邊辦事回來了成都嗎?快叫他來見我,我有事要問……還有,那轎子,要盡量慢走。最好在他們到總號之前,讓我先弄清楚這事情。」

在「滿通號」門外,兩頂轎子已在等待。
燕橫一生也沒乘過車馬轎子,看見荊裂取下腰刀跨進轎裏,這才懂得依樣畫葫蘆,把背上用布包藏著的「龍棘」取下來,也登上了轎子。

岷江幫幾個幫眾在大街上為兩頂轎子開路。行列依照沙南通的吩咐走得很慢,荊裂當然猜到他們在打什麼主意,也不說破,閑適地坐在轎裏,觀看窗外成都鬧市的街景。
沙南通步行跟隨在最後,眼睛不住焦急地左顧右盼,看看那個部下張三平來了沒有。
沙南通走著時,心裏許多念頭不斷在轉:
——青城派被武當消滅一事,雖然全個成都也知道,但到底未確定是不是真事;假如青城派還在,待慢了他們的入室弟子,可是不得了的過錯……

——但這個姓燕的小子這麼年輕,真的是青城派「道傳弟子」嗎?……會不會是借著青城覆滅這個消息混飯吃的騙子?……就算是真的青城劍士,這麼無緣無故來成都鬧事,也著實奇怪……

沙南通心裏隻盼張三平快點出現,他應該聽過灌縣和青城山那頭最近的江湖消息,也許能夠搞清楚,為什麼會有個青城劍俠跑到成都來,還要直接挑上岷江幫……

「停下!」

走了一段路,荊裂忽然呼喝。

轎夫馬上停住了腳步。開路的幫眾也都不解地回頭。
荊裂把轎子窗戶的竹簾撥高一點兒,往左面那長街遠處眺望。
目光注視熙來攘往的人群裏兩條身影。

——沒看錯。

荊裂提著雁翎刀踏出轎子,站在大街中心,刀鞘擱在肩頭,遠遠瞧著那兩人。
那兩人也馬上察覺了,同時止步,隔著人叢遙視荊裂。

兩人一男一女,都是一身風塵仆仆的遠行裝束。
男人是個三十來歲漢子,那高大碩壯的身材很是顯眼,兩肩卻斜斜沉下來,一雙猿臂垂下交疊在下腹前。他瞎了一隻左眼,把頭上的淡花布巾拉低一邊遮蓋那孔洞,神貌很是強悍。
他旁邊的婦人發髻衣飾都很尋常,站姿卻比街上許多男子都要剛挺,長得圓臉厚唇,加上深色的肌膚,雖不清秀,卻另有一種健康的吸引力。看她神態似是那獨目男人的妻子。

這兩人混在繁忙大街的人群之中,外表說特別又不算很特別。最顯眼之處是兩人身後,都背著一根套住布囊的長條物事。男的那一根長有八尺餘,比他身材還要高;女子背的則略短略細,但也相當於她的高度。

荊裂能在人群裏發現這兩人,不單是因為他們背後的「東西」,而是因為他們行走的步姿:那如魚過水般的動作,每一步都比旁人稍稍輕捷省力。這種微細的差異,普通人的眼睛無法察辨;但是高強的武者,不管在多繁忙的街道裏,只要看見一眼就能互相辨認。

兩人這時也已判斷出,荊裂跟自己是同類。
「荊大爺……」沙南通趕上來問:「什麼事情?」他也循著荊裂的視線瞧過去,但看不出人叢裏是誰格外吸引了荊裂的注視。
荊裂遠遠朝那兩人咧齒微笑。他盯著那個男的,頭略向旁側了一側。

——示意「我們找個地方」。
獨目男人微微點頭。

荊裂拍拍燕橫的轎子:「我有事情。你先去吃飯拿錢。我來找你。」說完不待燕橫答應,就走進那條街。燕橫開口欲問,卻已來不及了,心中滿腹疑團。

「荊大爺!」沙南通高呼:「我們的總號在老虎巷那頭,從這裏走——」
荊裂不耐煩地揚揚手,頭也不回地說:「你們岷江幫全個成都的人都知道吧?我問問人不就行了?」說著繼續走進那長街。
荊裂跟那對男女在人叢中隱沒。沙南通沒辦法,隻好吩咐轎子繼續往總號前進。

又走了一段路,一個青年氣喘籲籲地從橫街出現,趕上轎子的隊伍來。沙南通早就看見,上前一把抓住他。
「三平,你待在灌縣那邊的日子多,我有事情問你。」沙南通搭著張三平的肩膊,盡量壓低聲音。他一邊繼續跟著轎子,一邊問:「你有沒有聽說過,青城派有個劍俠,是姓燕的?」
張三平本來還在透著大氣,一聽這話臉容一緊,呼吸也停頓了一會兒。
「總管,你是說……姓燕的?……沒有聽錯?」

「隻聽過一次,但是應該沒有弄錯,不是姓燕就是姓嚴,頂多是姓殷……怎麼了,你的臉色……」
「就是七、八天之前的事情,我在回來的路上聽說的……」張三平低聲說:「灌縣那個莊老爺子,你知道吧?他跟人家在『五裏望亭』打群架……詳細的我不知道,隻聽人家說,那場架裏,有個青城派的劍俠下了山來調停,隻用了一劍,就讓亭子內外所有人都住手了。那位劍俠就是姓燕的……跟他對上的人,竟然死不了,算是十八代祖上積的福。總管你道這人是誰?」
「別打啞謎,快說!」



「不就是那個『鬼刀三十』!」

「鬼刀陳?」沙南通瞪得眼珠子像要跌下來。「那個鬼刀陳?就隻一劍?」

張三平猛地點頭。「聽說那位劍俠還是個沒長胡子的少年……總管,你問這個幹嘛?……」

沙南通卻已沒再搭理他,眼睛隻管瞪著燕橫的轎子。

燕橫坐在轎裏,感到不大舒服。他自小到大隻用腿走路,這轎子把他左搖右晃,自己卻又控製不了,很不習慣,平生第一次覺得坐著比走路還要難受,轎子窗外的街景他更無心觀賞。

因此他看不見:手上提著布包長劍的侯英誌,就在同一條街上,牽著馬兒從轎旁經過,走往南城門的方向。

這兩個曾經是最好朋友的少年,以相隔不足一步的距離,就此擦身而過。
他們的手上,同時各自緊緊握著用布帛包裹、剛剛得來不久的佩劍。

他們此後越走越遠。
作者: skvis    時間: 2018-6-13 01:43 PM

本帖最後由 skvis 於 2018-6-14 11:07 AM 編輯

卷二 蜀都戰歌 第四章 峨嵋槍棒

二十餘年前,武當前任掌門公孫清(鐵青子)著手改革武當派,先是改變武學風格和路向,繼而又更張門派的組織架構,將高級的精銳弟子劃分為三大部,各予司職功能。

其一為「兵鴉道」,現由副掌門葉辰淵執掌,乃是負責南征北伐、稱雄武林的武鬥部隊;其二「鎮龜道」,由另一位副掌門師星昊主持,主責鎮守保衛武當山及調練弟子;其三「首蛇道」則最為神秘,直接受命於掌門,並外派弟子長期潛伏駐守各省,專長於情報刺探,更負責偵查各地門派的武功實力,為保持身份秘密,等閑不會動用。
鄒泰就是武當「首蛇道」派到四川一省的頭號弟子,本來因事去了順慶府,剛剛才快馬兼程趕來。
葉辰淵的遠征軍,在成都待了幾天,遲遲不南下峨嵋山,一則是看看峨嵋派對挑戰書有何回應;更重要的卻是等鄒泰回來接受一個任務。

——當然就是為了那個「武當獵人」。

鄒泰走在鹽市口的街上,狀甚悠閑,其實他那大耳朵和大眼睛一刻不停,在留意街上有何異樣的人物。鄒泰本身精通武當著名的「梯雲縱」輕功,但既然知道要找的人是高手,為免被對方察知,他把功力完全隱去,步履如常人一般。

——裝扮成凡人,是「首蛇道」弟子的必修課。
鄒泰走進街旁一個茶館。約定的一名「首蛇道」同門陳潼,早就在內等待。
「有了嗎?」鄒泰坐下來,喝了一口茶後,見店小二走遠了才問。

「八、九成是了。」陳潼用極小的聲音說。「昨天在東大街的『悅慶客棧』,有個奇怪的女人向店掌櫃打聽,問武當派是不是在成都;今早又有人在槐樹街看見她,拿著一幅男人的畫像四處問人。」

偌大一個成都,當然不能隻靠幾個「首蛇道」同門用腳走四處碰運氣。鄒泰這些年來,已在四川幾個主要大城裏建立了江湖關係,有需要時只要花些銀兩,一層一層地向下使喚,就能夠動用幾百人作他們的耳目。
「她現在呢?」鄒泰問。

「周鬆嘉已經在跟著她。」周鬆嘉就是第三個「首蛇道」同門。「看那女人衣服打扮,不是中土人。」
「這個倒是奇怪……」鄒泰皺眉。「要是被我們滅門的殘餘弟子,那倒還說得通。她卻是外族人……」
「可是……」陳潼說:「這女人背後大剌剌地背著一把又長又大的刀子。你有聽說,錫師兄的頭顱是被哪類兵器砍下來的吧?」
鄒泰的大眼睛收緊了。
「你剛才說,她拿著一幅畫像在打聽。畫裏畫的是什麼人?」

「聽說是個古怪男人。一頭長發又亂又髒,像個乞丐。肩頭有刺青。」
鄒泰沉默了一會兒,把茶喝光,馬上起立。

「帶我去。由我代替小周,親自跟蹤她。這女人就算不是『獵人』,十成也跟『獵人』有幹係。」

鄒泰步出茶館後又說:「待會兒我接手跟蹤,你就代我去客棧報告副掌門。告訴他:準備好,隨時等我的消息就出手。」
◇◇◇◇
到得一條冷清的後巷,荊裂停下步來。
巷道一邊掛滿濕淋淋的衣物。一名老婦正蹲在一戶的後門前洗衣。

「婆婆,借你地方一用。」荊裂微笑走近。「請回去。」
老婦還未知道什麼事情。荊裂掀去身上鬥篷,下面的獸皮背心,露出兩邊刺花的碩大肩頭,還有腰間雙刀。老婦一見他這凶悍的形貌和兵刃,惶然走入後門,把木門緊緊閉上。
同時,那對男女已經在荊裂後面的丈許以外出現。他們同時解下背後的長物。

「未請教?」獨眼男人盯著荊裂,以沙啞的聲線問。

荊裂卻不肯說。右手已然抽出左腰的雁翎單刀。
獨眼男人揚揚手,示意婦人退後。婦人依順地退了幾步,以充滿信心的眼神瞧著男人的背影。
獨眼男人把手上長物的布囊褪去。那是一條八尺來長的白蠟大杆,杆身酒杯口粗細,略呈不規則的彎曲,一看即知是甚沉重之物。

他邁步立個大馬,左前右後,持杆抖了一抖,那大杆甚具彈性,像是活物一般跳動,杆頭來回抖彈間,已經隱隱發出風聲,可見男人的勁力完全貫注。
荊裂忍不住展顏大笑。

「你笑什麼?」男人獨眼射出凶光。

荊裂卻不解釋。他最喜歡憤怒的對手。

他笑,因為過去跟長兵器對戰的經驗也不少,但像這麼又長又沉重又帶彈性的杆棒,可是第一次遇上。
——那是有如孩子得到新玩具的笑容。
荊裂雖然興奮,不等於掉以輕心。武鬥於他有如遊戲——但這是一個要很認真玩的遊戲。
他左手接著也把右腰上那柄得自南方遙遠島國的鳥首短刀拔出來。過去的戰鬥經驗教會荊裂:欲以短兵刃破長兵,雙刀遠勝於單刀。
「你不說名字也不打緊。」獨眼男人把大杆略向下垂,杆頭指向荊裂腳前的土地。這是用長兵棍棒交手前的禮節。「我乃峨嵋派,孫千斤。」
荊裂微微頷首,似在示意,卻突然就拔步上前,出其不意欲衝近距離。
凡用長兵槍棒,遠距離是最大優勢,孫千斤哪會這麼輕易放過,大杆不提反墜,點打在地面上,杆子借這擊地反彈而起,撩向荊裂的下盤!
荊裂沒想到這沉重大杆,運用反彈之力竟是如此迅疾,這一偷步無功而還,反而要縮腿後退閃避。

孫千斤借這反彈揚起之力,雙手再猛抖,那杆身如蛟龍翻騰,杆頭不規則地亂揮,連環點打荊裂全身上下多處!

孫千斤這手大杆,正是峨嵋派獨門武學「大手臂」,其奧妙就在這一根充滿彈性又沉重的白蠟杆:這大杆一揮舞起來,杆身就像自有生命地亂抖亂彈,若是尋常人握杆,自然就想用臂力克服控製它,要與大杆的彈力抗衡,自己先消耗了許多力量,哪裏還有餘力點打攻擊?但落在杆棒的行家手上,不單不與之對抗,更充分運用杆身來回抖彈的作用,順勢再加上自身的臂勁,每一招都具有開碑裂石的威力,那不規則的亂抖,更令敵人難測難防。
荊裂看著眼前亂舞的杆影,加上在這窄巷閃躲的空間有限,隻能往後退卻。那白蠟杆身甚強韌,斧頭也難砍入,欲用單刀斷杆,更是想都別想。

——真棘手……
荊裂心中暗罵。因為去賭坊時怕太礙眼,他出門沒帶船槳或長倭刀,否則有其中一柄在手,長度和重量上較好應付。

荊裂唯一取勝之法,是要拚殺進入近距離。但孫千斤這手嫻熟的「大手臂」,加上身在最適合長槍運用的巷道地形,左右兩旁可走的空隙都太少,荊裂根本無閃進的機會。
隻有硬碰。

在那迅速來回抖彈的杆影之間,荊裂以他過人的眼力反應,砍入一記雁翎刀。
刀身與杆身相碰,荊裂感到對方長杆那股渾厚的彈力,一直震蕩至握刀的手腕。若不是雁翎刀的刀脊厚重,這一彈勁恐怕已令刀身折斷。
雁翎刀因這硬碰,被長杆反彈開去,但杆身的餘力未消,仍然繼續點向荊裂頭臉。

荊裂早已預料這單刀不能完全擋住大杆,左手的鳥首短刀也接連揮刀,格住那大杆的前段。
連環兩刀,難得擋的那猛龍似的大杆慢下來了,荊裂哪會放過這機會?雙足急密大步搶前,雙刀抵壓著大杆,不讓它再揮起。

——荊裂這搶攻硬拚的雙刀術,乃是跟暹羅大城國的王室戰士習得。
荊裂眼睛已瞄準了孫千斤握杆的前鋒左手,下一瞬間雁翎刀就要斬在那手腕上。
但名滿天下的峨嵋槍棒,不是如此容易就破得了。
孫千斤重心移到後足,收成一個吊步,握杆尾的右手一個反舉,大杆馬上向下劃個半月,迅速脫離荊裂的雙刀壓製,還連消帶打,掃擊他的右膝。



眼見荊裂身體已經靠牆,這一橫掃無處可逃。荊裂卻平空躍起,足底僅僅閃開那掃過的大杆。
可這一躍也是技窮。荊裂再著地那最脆弱的瞬間,大杆將會等待著他。

——然而荊裂沒有著地。
他躍起空中後,左足踩上左面牆壁,往橫一蹬,又飛往巷道右邊的牆壁,右腳踩上比剛才更高點,又是一記猛蹬,如此兩次走壁借力,身體就跳上了左邊那排房屋的屋頂!
荊裂當然不是逃走。他在屋瓦上奔跑,自高處再次朝孫千斤搶近來。
孫千斤一直借助這窄巷地勢之利,一時竟忘了上頭還有這一大片空間。
——這家夥很會臨機應變!

孫千斤雖訝異卻不亂。最重要是保持遠距離的優勢。他雙足急忙後退,同時大杆撩向左上方屋簷,運勁抖起杆花。無數碎破瓦片激飛,阻止荊裂沿屋頂前進!

塵石紛揚,有如卷起一股沙暴的浪潮。

荊裂卻隻用雙刀護著臉面,不理破瓦飛打在他身上,全速奔跑。
一個前衝,一個後退,當然孫千斤還是比較慢。荊裂已搶到大杆中央的距離。他自那股塵暴中一躍而出,左手刀乘身體下墮之勢,斬向孫千斤前鋒手臂!

孫千斤左手及時一縮,鳥首短刀砍在白蠟杆子上。
孫千斤再次發力抖杆,欲把荊裂連人帶刀彈開。但是這大杆的功夫,抖勁越近杆頭越是威猛;到了中段已失其半;現在的接觸點接近握杆的尾段,勁力所餘無幾,荊裂右手刀也抵了上去,雙刀硬壓著杆身,大杆有如被踩著尾巴的龍蛇,動彈不得。
荊裂左手刀刃沿著杆身滑前,削向孫千斤手指。孫千斤左手隻好再後縮。他握杆的雙手已近得隻有兩個拳頭距離,再也難以發力揮起。

敗勢已成。荊裂搶到了刀鋒及身的距離。
孫千斤唯一活路是棄杆向後逃。

但峨嵋弟子,槍在人在。

他閉目。
荊裂的雁翎刀,挾帶如浪濤的氣勢斬出。
這一剎那,一點銀光自孫千斤右肩上方閃出,直射荊裂面門。

荊裂被逼把斬到一半的雁翎刀往旁一引,格住那刺來的纓槍尖。
是在孫千斤身後那婦人。她沒來得及褪去纓槍的布囊,直接就隔著布持槍,那銳利的槍頭穿破布囊刺出去。
纓槍一被擋格馬上縮回,複又自孫千斤腋下空位刺出,荊裂再次揮刀擋下。

那婦人咬著嘴唇,手上槍杆閃電吞吐,一記接一記地經過孫千斤身體旁的空隙刺擊,誓要把荊裂逼得離開孫千斤。她行此險招,實是為救夫君心切。
「夠了!」
一聲雄渾無比的呼喝,自婦人後面的巷尾傳來。

但那婦人怕荊裂危害孫千斤,手中槍還是不停。
荊裂卻微微一笑,收刀退後了數步。婦人這才收槍。

本來距離再拉遠了,孫千斤又可振起大杆再戰。但剛才他明明靠妻子出手搭救,才免卻捱刀,此刻還哪有面目再來比鬥?平生所學被破,他臉色一陣青白,那隻獨眼沒有瞧向荊裂。
後面發話那人出現了。是個非常矮小的男人,頭上戴了一頂垂著薄紗的竹笠,整個頭臉都掩蓋著。隻有露出衣袖的雙手骨節突露,筋脈盡現,顯示其年紀已然不小,但其身體之壯厚,並不在荊裂之下。

老者手上也是提著裝在布囊內的長兵器,但比孫千斤那大杆還要長,接近一丈,幾乎相當於他身高的兩倍。
老者身後則跟隨著一名年輕人,臉白唇紅,看來二十出頭,雖然也是一身勁裝,但樣子卻帶點文靜氣質,好像學院裏的書生偶然穿錯了衣服。他背後的布囊最短,隻得三尺來長,不知是何兵刃。

那矮老者取下竹笠,露出花斑的頭發和長須,方形臉神情剛猛。
「難道你們一交手還看不出來?這位老弟不是武當派的。」老者以長物作行杖上前,瞧著孫千斤。「還有他砍你那幾刀,其實都留了勁力,根本不會砍到你身上。」他眼睛轉而瞧向荊裂。
荊裂把雙刀收回鞘內。他前臂好幾處被剛才飛射的碎瓦割破流血,但似渾然未覺,隻是向老者拱拳。

「晚輩荊裂。福建泉州,南海虎尊派。」

孫千斤皺起眉頭:「你為什麼不早說啊……我還以為你是武當……」
「早說……」荊裂再次露出那種笑容。「這場比試就打不成了。」

每一場比鬥都是一次成長的契機。除非絕無生還把握,否則身為武道狂熱者,永不拒絕。

「走吧。」矮老者戴上竹笠。「老弟,我們找個地方喝一杯,如何?」

老者如此直接,荊裂有些意外。
「不用大驚小怪吧?」矮老者把長物斜擱在肩頭。「你遠從福建而來,為的是什麼,我猜不出?」

他掀起竹笠的薄紗,精光四射的雙眼直視荊裂。

「只要是武當派的敵人,就是我峨嵋孫無月的朋友。」

大道陣劍堂講義·其之九
槍被譽為「兵中之王」,尤其在冷兵器時代的戰陣中,發揮出強大威力。軍事上許多其他兵器的技法,包括刀劍短兵,往往都是以持長槍的對手作為假想敵,可知其地位。
槍棒長兵之術,最初主要都是在軍旅中發展出來,其後才流出而漸漸演變成民間武術。例如峨嵋派槍法,最初由峨嵋山的僧侶和道人習練傳承,據考究他們當中就有戰敗後遁入空門或道門避禍的軍人。

長槍之最大強處,當然是其優勝的攻擊距離。用短兵的敵人欲傷己方,先要闖過槍頭的攻擊範圍,相反己方就可以安全地遠距攻擊對手,以逸待勞。

長距離攻擊,除了比較安全之外,還有是擊刺範圍遠為廣大。如附圖所示,比較使用短兵,長槍手只要很小的變招角度,槍頭就能輕鬆覆蓋對方全身上下。攻擊範圍越廣,敵人當然越難防範。

長兵第三個優點,是因為體積較大,兵器的分量相對亦較沉重,以雙臂運用,一刺一撥,其產生的力量通常比刀劍巨大,敵人要擋住攻擊也非輕易,更遑論架開槍身搶入中路。
當然,有利亦必有弊,長槍手如果給敵人殺入近距離,對方刀劍勢猛而靈活,槍棒長而沉重,不宜短打,形勢即馬上逆轉。故此槍棒行家,尤其用八尺以上大杆的,首要是用壓製性的攻勢,抗止敵人搶近。槍棒在面對其他兵刃時,可說是一種以攻為守的全攻型兵器。
作者: skvis    時間: 2018-6-13 01:48 PM

本帖最後由 skvis 於 2018-6-14 11:09 AM 編輯

卷二 蜀都戰歌 第五章 童大小姐

燕橫感到很是不安。在岷江幫借路費,本來就是荊裂的主意,他卻半途不知去了哪兒。雖然上次「五裏望亭」,燕橫已經有跟江湖人物打交道的經驗,但那次畢竟都有師尊的安排,又有張鵬在身邊。現在隻得自己一個,他擔心待會兒進了岷江幫總號裏,是否應付得來。

——假如他們問起青城山的事情,要怎麼回答?

燕橫一想起師父何自聖跟師兄,不免又一陣悲傷,手掌不由緊緊握住「龍棘」。自從青城山事變以來,他馬上又有荊裂作伴,直到此刻才真正第一次孤身一人。在這座陌生的城市裏,被這些陌生的人包圍,燕橫格外感到強烈的孤寂。

轎子到得老虎巷,那座像會館的岷江幫總號已在眼前。敞開的朱漆大門,左右掛著寫了「江」字的大紅燈籠,門匾上書「江河總號」四個大字,兩旁牆壁上插滿旌旗,旗上寫的都是「一帆風順」、「和氣生財」等吉利字句。
岷江幫乃是四川成都府一帶最大的幫會,主要生意是江上船運,包攬了當地官府五成以上的茶鹽運送,財力頗巨,這座總號自然氣派不凡。

燕橫隔著轎門看過去,心裏不禁想起灌縣那個莊老爺子和麻八。

——他們都是同一類人吧?

燕橫生在農家,當時雖然幼小,仍記得不時有從附近鎮子來的結黨流氓,到村子裏索要食糧銀錢,搞得雞飛狗跳的情景,他打從心底就對這類江湖人沒好感。
沙南通陪笑著迎接燕橫下轎。聽了張三平的情報,沙南通那敬畏之情更倍增。

燕橫踏出轎子,舒了一口氣。這一程他坐得很不習慣,感覺好像比平日早課練劍還要疲累。

卻在這時,另有一大幫人,鬧哄哄地從巷道另一頭過來,大概三十幾人,也是走往岷江幫總號的大門。
燕橫好奇細看他們在鬧什麼。原來那人群中,一個年輕男子被綁住雙手,給兩名大漢左右挾持,連推帶拉地硬是強迫著走向大門。

那男子比燕橫也大不了幾歲,已經哭得涕淚滿臉,鼻子紅通通的狀甚可憐。他樣貌頗是俊秀,臉皮白淨,加上一身已因糾纏而破爛的錦衣,看來應是有點家世的富人子弟。

「不要……不要……」年輕男子不斷哭著乞求,聽得燕橫皺眉。那群漢子卻樂得大笑。

這些江湖幫會的是非,燕橫不想多加理會。沙南通連聲向燕橫說著抱歉。
年輕男子看見那總號的大門,似乎知道自己一進去後,這生也不用出來,雙腿發軟跪倒了。那兩個大漢托著他的腋窩把他提起來,繼續拖向大門。

「哼,你這龜兒子欠的債,進去之後就一次還來!」其中一個大漢從腰間拔出短刀,架在青年頸上,同時獰笑著說。

燕橫聽見這話,加上剛剛才去過岷江幫旗下的「滿通號」賭坊,他猜想是賭博的錢債糾紛。
另一名漢子則呼喊:「快叫大小姐出來!說我們抓到這龜兒子了!」兩人依言奔入大門裏。
「我不要……」那男子絕望地哀號。
燕橫看著這情景,瞧見這許多人得意地圍著個可憐的青年笑罵。他忽然聯想起幾天前的事情。
——在「玄門舍」的教習場。武當派那些家夥。錫昭屏那挑釁的笑容。何其相似。

——還有之前那一天,「五裏望亭」試劍之後。在路上,他向張師兄提出了自己的疑惑:我們幫這些人,算是做好事嗎?……

看著青年被人多勢眾趕入絕路,燕橫忽然覺得好像在看著另一個自己。
一股血氣升上胸口。
「你們。」燕橫上前,盡量用平靜的語氣說。「放了他吧。」
他聲音並不高,卻令全場都靜了下來。

尤其聽在沙南通的耳裏,像是被人重重擂了一拳。

「小子,你是不是搞錯了什麼?」那群漢子其中一個先開口。他們雖見燕橫跟著「滿通號」的總管而來,但剛才沒有留意他下轎,不知道他是沙南通帶來的客人。「你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嗎?我們岷江幫的事情,在這成都裏頭,除了蜀王府的人,誰都不敢理會。」
另一個岷江幫的漢子打量燕橫,看見他腰後和手上都帶著礙眼的東西,忍不住也譏嘲說:「臭小子,嘴巴上也沒長幾條毛,別以為帶著『家夥』就可以亂管閑事!」這漢子又拔出藏在後腰的小刀,抵在那個青年的背脊。「我就是在這裏斃了他,官差也不會對我動一根手指頭,你又奈我什麼何?」作勢就欲刺下去。
沙南通正想出言阻止,卻也太遲。
那漢子手上的短刀,好像被什麼神秘怪力吸走一般,呼地就回轉著飛了出去,剛好就飛到總號大門的橫匾上,釘在「江河總號」那個「江」和「河」字之間。

岷江幫眾驚疑不定,一會兒後才發覺燕橫手上用布包裹的長物,已經改成握持刀劍的狀態,這才肯定刀子就是被他打飛的,其瞬發的動作,快得令人看不清。
燕橫也不知道,自己怎麼一下子就出了手。出手之前他根本連想也沒有想。
幫眾看見象征岷江幫面子的總號牌匾竟被弄破了,一時怒不可遏,但又知道眼前這個小子絕對不簡單,沒有一人敢向他出手。有人把怒氣轉向被擒的那個青年,不知是誰就在人堆裏伸出一腳,踹在青年的腰肋上,青年吃痛大叫。另一個漢子看見了也加一腳,狠狠踢了青年的屁股一記。

燕橫看見這情形,厭惡地皺眉。

——這些孬種,就隻管欺負比自己弱的人。
燕橫不知怎的,總把眼前這事,跟自己的遭遇聯想起來。

——反正都出手了,我就給你們來個徹底!

「龍棘」再次掃出,這次打在押這青年那個大漢的手腕上,一擊打得他骨痛欲裂,架在青年頸上的刀子應聲墜地。

燕橫同時趨前伸出左手,一把就抓著青年衣領,整個人給他輕易拉到自己身後。
「快走!」燕橫左掌一記推送,青年半跌半走地到了十幾尺外。

岷江幫眾暴怒地一擁上前,欲再擒回青年,但燕橫把「龍棘」橫攔在身側,止住他們。
「不要!你們不要……」沙南通看見這混亂情景,不斷高呼勸架,但沒有人在聽。他知道那個正越跑越遠的青年是誰,也知道幫眾為何要抓他。

——但不管放了誰,也萬萬比不上得罪眼前這個青城派劍俠來得嚴重!
幫眾見燕橫兩次閃電出劍,知道不是自己應付得了,沒有人敢嚐試越過「龍棘」。
那個還被綁著雙手的青年,已經從巷頭的轉彎處消失。幫眾隻能恨恨地看著。也有數人馬上往巷尾那邊跑,希望來得及繞路追上他。
「搞什麼鬼?」
一把嬌稚的聲音。從岷江幫總號的大門傳出。
燕橫瞧過去,看見一人帶著剛才奔了進去那兩個幫眾步出。
那人個子略矮小,身高大概隻及燕橫的下巴,穿著一身雪白衣服,絲綢織滿淡淡的暗雲紋,質料十分名貴,但那勁裝的剪裁樣式,束腰綁腕,卻似是戲台上的武生服。衣袍下擺的左邊,更用黃金和黑色絲線,繡了大大一頭下山猛虎的圖案,手工很是精細。足登一雙羊皮革快靴,也是鑲了銀邊花紋。

烏亮的長發攏成一把長辮垂在腦後,額際圍了一塊藍染的絲帕頭巾,有幾絲散亂的頭發垂了下來。年輕健康的臉略圓,不知是因為寒冷還是經過激烈的活動,兩邊臉頰紅得通透;明亮的大眼睛黑白分明,一雙幼細但清徹的眉毛英氣地向上揚起,神貌竟和燕橫有點相似;細小紅潤的嘴唇,露出少許潔白的兔子門牙。看來隻有十四五歲年紀。
燕橫看見,最初還以為是個俊俏的少年郎。再看仔細一點,加上想起剛才聽見那夥幫眾說過什麼「大小姐」,才恍悟是個女的。
這位看來一點也不大的「大小姐」,踏著氣衝衝的步伐,走到那些幫眾跟前。

「人呢?到了哪兒?」

那堆幫眾一見「大小姐」,馬上高興起來,膽子也變壯了,紛紛指著前面的燕橫:「問他吧!」

這時另一人又匆匆自大門走出。是個仆役打扮的中年漢,手上謹慎地捧著一柄長劍。那劍的劍鞘織了銀絲鑲著白玉,柄首和劍鍔護手都是包銀鏤刻,未出鞘已經耀眼非常。
「大小姐」瞪著一雙杏眼,直視燕橫。

「人是我放的。」燕橫被這少女瞧得臉紅,把視線移開了。「你們太欺負人了,我看不過眼。」

「大小姐」好像聽見一句世上最荒謬的話,側頭皺眉,以不可置信的眼神打量燕橫。她特別留意他手上的長布包。
「大小姐,你看。」一名幫眾指指那橫匾上的刀子。
她看見了,又再瞪著燕橫,同時戟指那牌匾。「你弄的?」

「我……沒心的……」燕橫搔搔頭發。
「大小姐,這位其實是……」沙南通上前勸說:「……青城派的……」
眾人聽見一驚,不禁又仔細打量燕橫一遍,將信將疑。這小子?青城派?

隻有「大小姐」面不改容。「我管他什麼人,我隻知道我要抓的人給他放走了!」

她瞧著燕橫又說:「你知道你放走的那個家夥是誰嗎?你認識他?」
燕橫搖搖頭。「不知道。不認識。我隻知道你們要拉他進去。恐怕他不會有命出來。」
「你說的對!」「大小姐」跺跺腳。「我就是要在關王爺的神壇前,把那家夥的心肝都挖出來!」
燕橫想不到,這個比宋梨還要年輕的可愛姑娘,竟說出如此狠的話來,跟柔弱的宋梨半點不像,不禁皺眉。「為什麼要殺他?」
「大小姐」不答他,卻看著他手上的東西。「你……很會打?」



燕橫本來不好意思回答。但剛才沙南通已把他的師門名號說了出來。他可不能折了青城派的榮譽。
「算是會的。那又怎樣?」
「不怎麼樣。」「大小姐」笑起來。那有點天真的笑容又令燕橫一陣臉紅。「你也不用知道我為什麼要殺他了。」
她一說完就跳到那個仆人身旁,伸手把貴重的長劍「嗆」地拔出鞘,再邁步踏前,一劍朝燕橫的臉刺過去,同時吐氣猛喊一聲:「領教!」
鑲綴著七星點的青白劍鋒,以相隔不足半分的距離,掠過燕橫的左耳——燕橫身體紋絲不動,隻是把頭往旁一側閃過。

「大小姐」的馬步一收複一展,腕臂翻轉,長劍變招成向內橫削。那動作姿勢甚圓滑,的確在劍術上下過功夫。

這次燕橫後退一小步,那劍尖又是僅僅在他鼻前的空氣削過。
第一劍人們還以為是燕橫猝不及防險險躲過,但看見他閃去這第二劍,岷江幫的人都看出了:這少年根本就把劍招看得清清楚楚,連劍尖攻擊距離的極限都計算在內,隻輕輕鬆鬆地用最細小的動作躲開。
沙南通阻止不來,隻能焦急大呼:「燕少俠,請別傷她!」
燕橫如此閃躲,隻是想這少女明白他們武功的差距,知難而退。但「大小姐」那咬著下唇的表情,顯示極強的好勝心,寶劍一收,捺個劍花做假動作,然後貫以比之前更猛的勁力,斜刺燕橫腰腹。

——這女孩好不講理!
燕橫閃身又再避過這一刺。
「大小姐」這一刺留了餘力,劍勁未盡即順勢一拖,反撩燕橫胸口。
但這種級數的連環變招,在燕橫眼中隻是像小孩玩耍,他看也不用看就仰身躲過了。
「大小姐」收劍,恨恨的說:「什麼青城派的狗屁武功,全部都是閃躲的招數嗎?」

燕橫一聽動了真火。

「大小姐」這一次長劍刺來,燕橫不再閃避,以「龍棘」側拍向長劍,當中貫了勁力。

劍身被擊打之間,一股力量直傳到「大小姐」的手腕,帶來像被棍棒敲的痛楚。

「大小姐」咬牙忍痛,扭轉手腕,想把「龍棘」撩開。

然而雙方手勁差距太多,根本撩不開來,那長劍劍鋒變成拖在「龍棘」上。這柄寶劍甚是鋒銳,劍刃一下子就把包裹著「龍棘」的布帛割破,連同裏面那個粗糙的木片劍鞘也都切開了。

這一拖割,「龍棘」前段的布包和劍鞘脫去,露出了金光燦然的半截劍鋒。

岷江幫眾人一見青城劍士手上兵刃離了鞘,甚是惶恐。

讓對方劍鋒露出,「大小姐」還以為自己討了個彩,又再振起長劍朝燕橫擊刺。
——這位岷江幫的「大小姐」,自從夠力氣拿起劍的年紀開始,至今已經跟過幫會內外幾十個師父習武,每種技藝她都非要練得最少能跟師父平手不可,自信已集多家武功之大成,就不信打不贏眼前這個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少年!

燕橫仍為她剛才的話惱怒。「龍棘」的劍鋒一現,他更忍不住要爆發這口悶氣。

——就讓你看看青城的劍法!

他看著「大小姐」的劍刺來,橫移閃過,窺準她劍勢完全遞出的剎那,一記青城派「風火劍」第八勢「雷落山」,「龍棘」垂直劈在那長劍中央!
這柄七星長劍也算是難得的寶劍。但「龍棘」是青城三百年來鎮派之寶,自非凡品,加上燕橫精純的劍勁,砍劈的角度又準確,長劍刃身抵受不住,清脆斷裂。

那半截斷刃因這劈擊回旋向天飛起七八尺,複又落下,劍尖斜斜刺進土中。

「大小姐」愕然看著手中的斷劍。這柄七星寶劍,乃是十二歲生辰她爹送的禮物,此刻就這樣斷了,她雙眼泛出淚光,臉龐因憤怒變得更紅了。

燕橫是練劍的,自也愛劍。他見這柄好劍給自己毀了,也覺可惜;又看見「大小姐」這副快要哭出來的表情,有點後悔自己這一手太過粗暴。

但是燕橫這六七年來練的青城劍,就是如何與強敵對戰的劍法;不傷人而製敵,徒手擒拿入白刃那一類武功,他可是從沒學過。除此一途,他也想不到有什麼更安全的辦法,製止這個野蠻少女繼續攻擊。

「大小姐」可絕不肯在這個可惡的少年面前哭出來。她緊咬著下唇,鼻子用力抽了幾次,硬生生把泛在眼眶的眼淚吸回去。她再看一眼斷劍,發怒把劍柄猛地擲到地上。
「再拿兵器來!」她朝著身後那個仆人呼喊。「進去拿裏面最重最厚的幾件,狼牙棒、樸刀、鐵槍,通通拿出來!我就不信他都砍得斷!」
「大小姐,不要再比了……」沙南通的聲音像哀求。他看見燕橫手上那削鐵如泥的金黃劍鋒,也不敢走上前去。
——這青城劍俠,貨真價實!

那仆人和兩個幫眾不敢不從,隻好匆匆跑進大門去拿兵器。其餘的幫眾一個個噤若寒蟬,他們深知「大小姐」心情最壞的時候,就是跟人比試打輸之時。平時習藝輸給師父還好說,現在卻眾目睽睽之下,敗給一個年紀相若的外人,其怒氣不敢想象,他們哪裏還敢說半句?

特別是剛才那兩個侮辱過燕橫的漢子,見燕橫劍法竟是如此厲害,驚得躲在人群的最後頭。

「你等著!」「大小姐」戟指向燕橫。「別想就這樣溜掉!」

燕橫實在哭笑不得。他根本就不想再打下去。可是她當眾說出這話,如果他就此走了,又好像顯得很沒種。
——我到底在這裏幹什麼……不是還有很多重要的事情要做的嗎?……
他想起那天侯英誌跟他說,師父替他起這個「橫」字作名字的意義:「橫眉冷對的氣概」。可是初次行走江湖,竟是這麼婆婆媽媽,他不禁有點慚愧。
燕橫想,還是離開吧。反正這夥人也不可能留得住他……

這時突然有一個老婦,氣呼呼地跑到老虎巷來,前面有一個岷江幫的漢子在領路。

「抓到他了嗎?……抓到嗎?」老婦蹣跚地走過來,呼吸已經很是辛苦,卻還是不斷在問。前面那漢子急忙回頭攙扶著她。
老婦看見「大小姐」,馬上撲過去抓著她的手掌。「大小姐」一看見老婦,那原本驕蠻的表情馬上軟下來,關切地扶著老婦。

「童大小姐,是不是抓到那天殺的?」老婦隻是不斷問,又往人叢中張望。「在哪兒?」

那「童大小姐」就是岷江幫現任童幫主的女兒,閨名一個「靜」字。此刻她兩眉垂下,瞧著老婦不知該說什麼,轉過臉又狠狠地盯了燕橫一眼。
「王大媽,對不起……」童靜繼續冷冷看著燕橫。「給他逃了……」
老婦王大媽聽見,哇的一聲號啕大哭,拳頭不住擂著胸口,要童靜伸手強止住她。

「這老天沒眼呀……」王大媽指著天空哭呼著。

燕橫看見這情形大感不妥,便問:「這到底是……」

「你真的什麼也不知道?」旁邊一名漢子插口:「你不認得那個姓蔡的家夥?那你為什麼要放他走?」

「我隻是看見,你們這麼多人欺他一個,我一時……」

「我操!」另一個大漢怒罵:「你不知就裏,充什麼好人?那姓蔡的小子叫蔡天壽,城裏馬牌幫幫主蔡昆的龜兒子,壞到骨子裏的狗雜種!」
先前那個漢子接口說:「這蔡天壽的惡行,連我們這些走道上的都看不過眼!那他媽的龜孫子,把王大媽一家都害死了!」
那些幫眾七嘴八舌,就拚湊著把事情都說了:蔡天壽有天喝醉了酒,在城西巷裏碰巧遇上王家媳婦,見她長得標致,光天白日下就把她拉進一家荒屋中奸汙了;酒醒後想起她丈夫就是東打銅街裏的銅匠王阿勇,有名一身蠻力又性子暴烈,怕他來鬧事尋仇,蔡天壽當夜竟就帶著七八個手下到了王阿勇家,把那銅匠活活打死,又輪番汙了他妻子再捏死了,連他們的五歲小兒也都滅了口;蔡天壽以為王家都滅了無人告發,怎知湊巧那夜,當執婆的王大媽去了城東接生,逃過了這一劫。

王大媽知道馬牌幫跟官衙的人互通聲氣,就算報官也必然被蔡昆疏通擺平,就在鄰人陪同下,來岷江幫總號請求討個公道;岷江幫的童幫主去了外地辦事未返,而正好童靜就在總號裏練著劍,聽得義憤填膺,馬上派幫眾去抓這殺人元凶,還下令必得讓王大媽親眼看著他正法;岷江幫眾等了十幾天,直等到這蔡天壽沒了戒心,今天落單一人,好不容易才在妓院擒住他……
燕橫越聽越是心驚,背項不禁冷汗淋漓。他未涉世事,從沒想過世上有這等邪惡的人物,更不能想象這等禽獸,會是剛才那個溫文的世家公子模樣。

——而我卻親手放掉了他……
「現在可好了!」岷江幫的漢子說:「那姓蔡的衣冠禽獸,必定已經逃回他老爹那兒!要攻打馬牌幫的本部,那可是千難萬難,還怎麼再抓得著他?」

王大媽再聽一遍她家的慘事,心中激動不已,又覺報仇無望,淒呼一聲,竟就地昏迷了,幸好給童靜和兩個幫眾扶著。

燕橫看著很是慚愧。「我……不知道……」
「不知道你卻要管?」童靜的眼睛像冒出火焰。她盯著燕橫,卻知道再說什麼也沒用,也就吩咐手下抬起王大媽,一同進了總號去。

那些幫眾也都散開,一一進了大門。其中一個經過燕橫時揶揄:「哼,武功劍法再好有什麼用?什麼青城派劍俠?這就叫『俠』?我呸!」說著就在燕橫腳旁啐了一口痰涎,也跟著同伴進了去。

一直站在旁邊的沙南通,瞧著呆立在巷子裏的燕橫,歎氣搖了搖頭,吩咐轎夫把轎子抬走。
「燕……少俠……」沙南通試探著說。「我們手下的漢子不懂禮貌,你別見怪……你還要不要……進去?覺得不方便的話,你在這兒等一會兒,我把路費銀子拿出來送你,如何?……」

卻見燕橫沮喪青白的臉容,沒有任何反應。沙南通不知道該再說些什麼,隻好也走進「江河總號」,在門檻前回頭再瞧了燕橫一眼,也就叫守門的把那朱漆大門帶上。

燕橫在這條已變得冷清的巷道上一直站著。他的心像浸浴在冰水裏。

王大媽剛才的哭聲,仿佛在他耳際回響不止。

燕橫垂頭,看著遺在地上那兩截斷劍。

——江湖,就是這樣的嗎?……

一陣風吹進巷子。本來身為武者,身體血氣旺盛,格外耐冷。此際他卻感到一股寒意。



他多麼希望,這一刻就有任何一位青城派的尊長或師兄在這裏,給他一言片語的教訓。
可是他們都不在了。一個也沒有。

惟有師兄張鵬,在生時跟他說過的話。

「……這就是行俠。只要看結果就行了。其他多餘的事情,不用多想。」

燕橫看著手中鋒芒耀目的「龍棘」。

一股猛烈的火,升上他心胸。

他用力握著劍柄。握得很緊、很緊。劍鋒激動得在顫抖。
作者: skvis    時間: 2018-6-13 01:49 PM

本帖最後由 skvis 於 2018-6-14 11:09 AM 編輯

卷二 蜀都戰歌 第六章 牙城酒

城樓之上,已經橫豎倒臥著七八個空酒瓶。看守城樓的那些衛兵,遠遠瞧著那五個危坐在西面月牙城牆①上喝酒的奇怪人物,隻敢悄聲交頭接耳地議論,不敢上前幹預他們。
『注①:古代城池於城外加築一道月牙形的城牆,將城門增成兩道,出兵時分次開啟,防止敵軍乘機入侵。』
因為衛兵知道,其中至少有四個人,是峨嵋山下來的武者。峨嵋派。猶如貴族一般,連官府也不敢冒犯。在整個成都城裏,除了蜀王府,他們愛去任何一處地方喝酒也沒有人能攔阻。

孫無月矮短的雙腿懸出三丈多高的牙城牆外,仰首把一瓶酒喝光,隨手就把瓶子往後丟,在石砌的城樓上摔個粉碎。

荊裂也在呷著酒,另一手則拿著已經幾乎啃光的雞腿——今天他還沒有吃過東西,加上剛才跟孫千斤夫婦打了一場大架,幾乎餓壞了。
荊裂吞下雞肉,朝孫無月微笑。
「前輩,看來你好像滿肚子都是悶氣。」
他把骨頭丟掉,又灌了一口酒。「發泄悶氣,最好就是打一場。不如再來讓我見識峨嵋派的槍法,如何?」
孫千斤大笑:「荊兄,像你這麼愛打架的朋友,倒真少見。」

他旁邊的妻子餘輕雲「啐」了一聲,一拳擂在丈夫肩頭。「呸,你自己還不是一樣?」孫千斤聽了搔搔頭發,笑著點頭。

孫無月單手握持那九尺餘長的兵器,伸出城牆外,輕鬆有如提著竹竿的釣叟。那長兵恐怕至少有五六十斤重,足見這矮老者臂力如何驚人。
「峨嵋派……」孫無月沉默一陣子後收回長兵。「我們已經不是峨嵋派的人了。」
這句話一出,三個弟子臉色沉了下來。

最年輕那個弟子柳人彥,緊抿著紅潤的嘴唇,瞧了瞧荊裂,然後朝孫無月說:「師父……」

「沒關係。」孫千斤插口說:「打過剛才那場架,我完全相信荊兄。」

荊裂也收起了笑容,認真地瞧著孫無月:「前輩,是怎麼回事?……」
「我們已經離開了峨嵋。」孫千斤代為回答:「或者該說,是給逐出了。」
「什麼逐出?」孫無月猛然喝了一聲,腰肢一挺,坐在城牆上的身體,不用手掌幫助支撐就彈了起來,一下子站在牆頭上。這一手足見他控製身體的能力極高。
「是我們自己走的!」他繼續高叫。「留下來的是龜兒子!」

荊裂聽得出,峨嵋山上必然出了極大變故,也必然與武當有關。但他覺得不便胡亂猜測,也就等孫無月他們說出來。
孫千斤見父親如此激動,也隻好代他解說:「幾天前,武當派的葉辰淵,著人送了封信來峨嵋山『鐵峰樓』。」
「鐵峰樓」就是峨嵋派武者的根據地。一如青城派,峨嵋武術早已跟寺廟脫離,成為俗家門派,在山上另立修練武功的道場,這「鐵峰樓」就建在伏虎寺後山的虎溪禪林。

孫千斤繼續說:「這信的內容,大概荊兄也猜得出……哼哼,『天下無敵』,也真大口氣!信中還說……」

「還說已經滅掉青城派?」荊裂問。
孫千斤點頭。「青城派在四川跟我派齊名,雖然過去也生過嫌隙,但都早化解了,可算同氣連枝。滅青城派,是要向我們示威。」

「也是為了防止你們峨嵋、青城兩派聯軍,跟他們武當派對抗。」荊裂說。看見武當在青城山斬草除根時,他已經想到這一理由。
孫千斤歎息搖頭。「哪料到,我派掌門讀了那封信之後,就決定……決定要跟武當結盟。」

荊裂頗感意外。峨嵋派當今掌門、號稱「神龍八槍」的餘青麟,武名天下響徹,卻會作出這樣的決斷。
「餘掌門他說……」旁邊的柳人彥接口:「青城派與我們實力相當,尚且逃不過慘敗,可見武當派實力之強……對抗無益,不如與他們結盟,共圖稱雄武林的大業……」

「稱什麼雄?」孫無月又大呼:「我這混蛋師弟,根本就是怕死,怕敗!當年師父傳位給他,我確知他武功勝於我,對他接任掌門心悅誠服……今天看,我跟師父都是瞎了眼!峨嵋派五百年的基業,都要毀在他一人之手!」

——峨嵋武術自宋代開始由僧道傳承,其實際源流難以考據,隻是籠統號稱五百年曆史。

「我跟他吵了一大架,他還是堅持這個混賬的主意。老子在峨嵋山四十幾年,有生之年可不想親眼看見,峨嵋派打開大門迎接一幹外人來作主!我一怒之下,也就走了。」

孫無月說著,怒容又變成失望。「這些年來,門派裏由我親手調練的弟子沒上百也有七八十個……可是這一走,跟著我的就隻有兒子媳婦,還有……」他摸摸柳人彥的頭。「兩個最小的弟子,人彥和他的哥哥柳人英——他現正在城東的客棧那一頭,監視武當派的舉動。」孫無月歎息。「我隻好認命,不懂得教——教不出多少個有出息的家夥。」

孫無月那身軀雖矮小,站在牆頭上的姿態,卻令人感覺到很巨大的存在。可是風一卷過,吹動他那花斑白發,漸斜的夕陽映在那張滿是深刻皺紋的臉上,又顯露出無比的落寞。
荊裂瞧著這位前輩名宿,竟臨到老年才被門派離棄,很是感觸。
荊裂回想起:從福建那片面朝無際大海的灘頭開始,展開這場「追逐武當」的旅程,途中遇過許多同樣遭武當滅門的殘餘弟子。他邀請每一個加入他的旅途。結果至今隻有燕橫一個。

「擁有共同誌向的人,即使隻得一個也足夠。」荊裂感歎地說。

原本消沉的孫無月一聽這句話,年老的眼睛頓時一亮。那裏面還有未燃盡的烈火。

「不客氣說,貴派的餘掌門,太傻了。」荊裂又說。「武當派已經擺開了姿態,明說著,求的是『天下無敵』四個大字。那就是要當武林的霸主。君王的龍床,豈會多容一人睡覺?要與武當結盟,那是一廂情願。」
「荊兄……」柳人彥插口問:「你剛才說親眼看見青城派如何給打敗。那武當副掌門葉辰淵……武功如何?」

荊裂沉默了一會兒。四個峨嵋武者都凝視著他。
「我實在是非常幸運。」荊裂終於開口。「要不是有何自聖掌門,我才沒機會看見葉辰淵武功修為的底子。」

孫千斤動容。這話出在一個剛打敗了他的人之口,自然分量十足。「他……功力真有這麼深?……」
孫無月則早就有個大概。何自聖還未接任掌門的青年時代,孫無月已經跟他認識,雖非深交,卻見過他早年一次和峨嵋弟子交流時所用的劍技。孫無月對於何自聖的修為何等高超,心裏有個底;葉辰淵能夠單挑擊殺他,自然也是個可怕人物。

荊裂一邊呷著酒,一邊講述他親眼所見葉、何那一場高手比拚。當說到何自聖因為眼疾而中劍那結果時,峨嵋四人都不禁頓足歎息。
聽完後,孫無月更是臉色煞白。

荊裂接著又說出,他目睹青城派的劍士,如何被武當「兵鴉道」弟子屠殺的情景,聽得他們心寒。餘輕雲更激動得捂住嘴巴,但並沒哭出來。
「我不明白……」柳人彥咬牙切齒地問:「為什麼武當派會變得這麼強?」

孫無月撫須。「詳細的我倒不清楚。但這肯定跟他們殲滅物移教有莫大關係。也許公孫清當年打敗物移教後,搶得了許多邪派武功的奧秘,將之糅合武當原來的正派武功,至有如此威力。」
「所謂邪派武功是怎樣的?」他兒子問。
「以我所知,物移教有各種殘害身體和施用藥物,以迅速催穀功力的邪門法子。」孫無月皺著白眉說。「而且他們調練弟子的方式非常殘酷,過程裏死傷不少。但他們人人信奉邪神,以為即使殘廢死亡,也是向神明奉獻,因而前仆後繼地投入犧牲,非常可怕。」

「我不同意。」荊裂卻說。「我認為武道沒有正邪之分。武者隻有弱、強和更強。」
「修煉卻自傷其身,那不是正道。」孫無月搖頭。
荊裂指一指獨眼的孫千斤。「孫兄傷了這隻眼睛,我猜也不是天生的吧?」

「這不可相提並論。」孫無月堅持。
「武道就是生死之道。哪個武者不用身體性命來賭?」荊裂撫一撫臂上那些新傷。「而且我看,所謂邪功的威力也給誇大了。不然當年的鐵青子,不能帶著三十幾個武當劍士,就把物移教總壇夷平。」

「也許像爹說的,那邪功在混合了武當原有的正派武功後,他們今日才這樣厲害。」孫千斤說。
「我想也許是有一些幫助。」荊裂點頭。「但我相信更重大的影響,是鐵青子——也就是後來的公孫清——被物移教那種峻烈的練功方式啟發了,於是開始改革武當武術,拋棄了原有傳統的許多枷鎖,經過這二十幾年,才會有這麼驚人的進步,然後生起『天下無敵』的念頭。」

孫無月等人聽了,覺得大有道理,同時點頭。

「前輩。」荊裂又問:「四位這次離開了峨嵋,有何打算?到來成都,也是為了找武當派吧?」他目光收緊,凝視孫無月好一陣子,才再開口:「前輩想挑戰葉辰淵?」
孫無月苦笑。

「本來是有這個打算。」他沒有再說下去。荊裂當然知道他的意思。
——差距太大了。

「請別衝動。」荊裂把快空的酒瓶放下來。「明知必敗、必死的仗,沒有打的必要。」

「那跟我的掌門叔叔有什麼分別?」一直站在丈夫身後的餘輕雲不滿地高叫。她是峨嵋掌門餘青麟的親侄女,這次可不隻是因為跟從丈夫孫千斤才出走峨嵋。餘輕雲說話雖少,但內裏性格之剛烈,其實尤勝夫君,她是真心不滿叔叔的結盟決定。

「有分別。分別在這裏。」荊裂指一指心胸。「現在不打,不是永遠不打。我心裏已然決定:不管花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總有一天要練到能夠超越武當派。我走這麼遠的路,一直跟著武當的人,就是要不斷了解他們,練出擊敗他們的方法。」


他轉頭瞧著孫無月:「不如五位也加入我吧!每多一個擁有共同信念的人,一起研練,就更容易變強,也多一分跟武當抗衡的力量。」
「小兄弟,對不起,我現在不會答應你。」孫無月手搭著荊裂的肩頭。「峨嵋派還在,我是不會加入其他任何人的。何況我也不能跟著你到處走。我雖離開了峨嵋山,但離不了這片土地。我還要留著,必要時用我的身體保衛峨嵋派。」
「我明白。」荊裂點點頭,並沒有露出失望的表情,反倒是對孫無月充滿尊敬。
荊裂又瞧瞧其他三個同道,然後說:「不管峨嵋派以後變成如何,沒有人能在我面前說它一句壞話。因為我已經認識了,何謂真正的峨嵋武者。」
荊裂拿起剛才那酒瓶,朝四人敬了一敬,把裏面最後那口酒喝幹了,從城牆上把酒瓶遠遠扔到城外的田野。
五人相視一笑,又一起眺望西方那已開始落入山峻線的夕陽。

荊裂把鬥蓬的頭笠拉上,向四人拱個拳。「荊某要走了。我丟下同伴太久,要去會合他。武當派一天在成都,我一天也會留在這裏。改天再一起喝酒論武。」

「我們還要再打一場。」孫千斤大笑說。「否則我才不會給你走出這城牆。」
「就此約定!」荊裂和孫千斤手掌相握。其他三人也笑了。
峨嵋眾人告知荊裂他們的落腳處,荊裂也把「祥雲客棧」的名字地點告訴他們。

「葉辰淵闖峨嵋那一天,我就親自帶你潛上峨嵋山去。」孫無月說完不禁莞爾。「四十幾年來,沒想過會跟外人說這樣的話。」
荊裂再次拱手,也就轉身離去。

四人瞧著他金光燦然的背影。
「南海虎尊派。聽都沒有聽過的名字。」孫無月撫須感喟。「卻出了個這樣的人物。」

◇◇◇◇
燕橫走在街巷裏,隻感到又餓又累。太陽已經落到房屋的後面,街上冬風卷過,寒意更深。
可是他堅持走著。

今天從早上開始就沒有吃過東西——身上根本連一個銅錢都沒有;剛才跟童靜交過手(雖然打得很輕鬆),那饑餓感加上寒冷,開始在蠶食他的體能。但意誌沒有磨損。
——自己犯的錯誤,要用自己的手去補救。

他不斷在街上打聽去馬牌幫本部的方向。

——人家既然尊稱青城派的武者為「俠」,這名聲就不可毀在自己的手上。

——尤其是現在,我身上帶著「雌雄龍虎劍」。

燕橫雖早已用破布把「龍棘」的劍鋒重新包好,拿著時又刻意用衣袍遮掩,但人們還是留意到他帶著「東西」。尤其當知道他打聽的是馬牌幫時,那些人都露出驚慌的表情。卻也因為這份畏懼,他們每個都不敢不老實回答他。

燕橫雖然慶幸這種方便,但也因為令平民受驚感到有點抱歉。
——我們武者,到底是值得百姓尊敬?還是隻不過令人畏懼?……

——又或是……兩者都有?……
終於燕橫找到了。那條馬市街就在前方不遠處。
原本熱鬧的商店街,十之八九在這時分都已關門,隻有幾家經營夜市的飯館酒家,開始在門前掛起燈籠。
燕橫咬著牙,緊捏手裏的「龍棘」,抵受著寒意與饑餓,繼續以武者的快速步伐,像條孤狼向前獨行。

◇◇◇◇
荊裂回到「祥雲客棧」門前時,已然入夜。
已經過了老大半天,他想燕橫早已取了路費,並已拜別岷江幫的人回到客棧來,因此也就沒再去「江河總號」找他。
進了大門,到得樓下的飯館,卻看見最接近門口的桌子前,坐著「滿通號」那個胖碩的總管沙南通和兩個手下。

「荊大爺,終於等到你了!」沙南通笑著,提起放在飯桌上的小布包,走到荊裂跟前行禮。荊裂卻發覺沙南通的笑容有些勉強。

「你怎麼在這兒?」
「沙某特意來打點這客棧的人,已經為大爺預付了十天的房錢。假如荊大爺想移駕去更大更好的客棧,沙某也可以馬上安排。」沙南通說著,又雙手遞上那個布包。「這兒是敝幫答應資助大爺的路費。還望大爺不嫌棄。」
荊裂隨手接過布包,也沒管裏面有多少銀兩,隻管問:「我的同伴呢?」

「這個……」雖是冬季的夜晚,沙南通還是滿額汗珠。「燕少俠他……說來話長……」他也就盡量簡短地把日間在「江河總號」大門前發生的事情述說了。

荊裂聽完,不住地皺眉搖頭。

——這小子,沒經驗就是沒經驗……
「……後來,燕少俠就不見了……」沙南通怯懦地說。

「既然他沒有回來,你猜他還會去哪兒?」荊裂說完,就快步走往後面院子的房間。

沙南通和兩個部下急忙追著。他一邊抹汗一邊苦思,然後恍然。「馬牌幫!」

「你的手下知道馬牌幫的本部在哪兒吧?其中一個帶我去。另一個回岷江幫帶人去幫忙。」荊裂急步走著說。「你太胖,走得太慢,不用跟著我了,去大門外等我。」
荊裂心裏有些焦急。那什麼馬牌幫,他自然不擔心。他擔心的是事情鬧起來,燕橫會給武當的人發現。

因此他決定還是先回房間,取那倭刀和船槳,以防萬一。
後院旁邊那一整排的房間,他那一個是唯一未點燈的。

房門打開,裏面一片黑暗,隻有門口反照進來院落的燈光。但荊裂完全沒有受影響——他的眼睛經過占城國叢林夜戰的試練,亮如貓子。
長倭刀和船槳都平擱在床上,他馬上伸手去取。
就在摸上刀鞘的一瞬間,他感受到一股異樣的氣氛。

或者說,是壓迫感。
在海上蠻國之間流浪多年,經曆大小百餘戰,包括單挑比武、群戰、伏擊……荊裂對這種感覺,至為熟悉。

——是戰氣。
這「祥雲客棧」並不大,房間也都隻是用木板牆間隔。
就在睡床旁。那面牆壁。

自左上角起,崩裂。
五尺多長的厚重野太刀,挾著有如鹿兒島火山爆發的能量,斜斜而下破開那面板壁,刃鋒疾斬向荊裂的頸項!
◇◇◇◇

同時,就在房間外院子對面的二樓屋瓦角落,躲著一個陰暗的身影。

鄒泰那雙明亮的大眼睛,目光穿透黑夜,監視著荊裂的房間。
剛才看見荊裂進房時,鄒泰終於確定了這個很可能是「武當獵人」男人的容貌,心裏非常興奮。

陳潼已經在半途中,正把這個重要消息帶回城東「鳳來大客棧」,告知葉副掌門。
荊裂進了房間之後,鄒泰一直密切監視著。他見荊裂的一身異族衣飾怪裏怪氣的,也就更加肯定,此人就是那個入住了隔壁房間的倭國女人要找的男人。
鄒泰正在想:那個日本女人,什麼時候會過去,跟這個「獵人」會面?

就在這刻,他聽見洞開的房門內裏,爆出物件破裂的巨響。

還看見黑暗的房間裏,微微閃起的刃光。
鄒泰的眼睛瞬間瞪得更大。
作者: skvis    時間: 2018-6-13 01:50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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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蜀都戰歌 第七章 兵鴉四刺客

在成都府一帶專營販馬和陸路貨運的馬牌幫,其本部雖不如岷江幫般氣派豪闊,但那座院落建築亦甚高大。前院正門格外高闊,自然是為了方便車馬出入。一如岷江幫的總號,馬牌幫本部當然不能明掛著江湖幫會的名字牌匾,而隻是寫著「驥集」二字。

大門旁守著兩名拿著杖棒的馬牌幫大漢。當看見這個手拿長布包的十七歲少年立在門前時,他們並沒有露出驚訝意外的表情。

燕橫瞧瞧這門口,又看看兩名大漢。他的臉上呈現赤紅。

——是因為隨時準備動手,頭腦血氣翻湧。

左面那個大漢打量了燕橫幾眼,馬上把手中棒子交給同伴,赤著手走前行禮。

「這位必定就是恩公!」

——恩公?
燕橫大感意外。但他盡量保持冷靜。
「叫那個蔡天壽出來。」他心裏其實頗是緊張,但盡力保持著平穩的聲線。經過上次「五裏望亭」,他已經學懂了怎樣應對這種場面。「他不出來,我便進去找他。」

「幫主和我家公子,已經在裏面恭候多時。恩公請隨我進去。」大漢拱拱手,又馬上叫同伴進去通傳。

——玩什麼把戲?……

燕橫本來滿臉怒氣,此刻卻不知如何發作。他決定還是先跟著這大漢進內。

才走到前院中央,裏面的大屋已經跑出一幹人來。燕橫隨時預備拔劍。
他第一眼就看見蔡天壽。蔡天壽雖還是滿臉傷腫,但已換過一身新衣服,儼然是一介貴公子模樣。燕橫一見他,腦海裏又響起王大媽那死去活來的哭聲,仿佛看見童靜和岷江幫眾那一雙雙憤怨的眼睛。燕橫雙目像冒出了火花。
「恩公!」蔡天壽卻就地朝燕橫跪了下來。

他旁邊一個五十來歲的男人,就是其父親,馬牌幫幫主蔡昆。這馬賊出身的蔡昆,比之兒子外形粗豪得多,身體很是橫壯,穿著卻也是一個富翁模樣。蔡昆亦隨即向著燕橫深深一揖。
「原來救我兒的,就是這位少年英雄!」蔡昆激動地說。「難怪!難怪!一看就知道,必然是武林名門的少俠!」
蔡天壽哭得涕淚交加:「若不是恩公救我,我給捉進那岷江幫的巢穴裏,必然被碎屍萬段!這恩德真不知如何報答!」

「別裝蒜了!」燕橫暴怒大喝,手上包著布的「龍棘」往前直指他面門。「你這張哭臉也騙得我透了!你本來就該死!」
蔡氏父子和後面的幫眾,一個個臉容愕然。
「這……這是為什麼……」蔡昆慌忙說。「啊……我明白了!必然是岷江幫那些龜兒子,又在造謠說謊!」
「說謊的是你們吧?」燕橫冷笑。「這事情我都聽說了!強暴殺人,連一個幾歲的孩兒也不放過!我親眼見過王大媽了!」
「少俠怎麼輕信這謠言?」蔡昆臉色蒼白。「那一套說法,我也聽城內有人說過,根本就是一派胡言!對,那個銅匠王阿勇,確是我這不肖子的手下打死的……」他說著,一個耳光就狠狠摑在蔡天壽臉頰。蔡天壽硬吃了這巴掌,沒哼一聲。

「那不就是承認了?」燕橫怒視蔡天壽。「殺人填命!」

「等等!」蔡昆又說:「請先讓我這老頭把話說完。」蔡昆的臉容雖粗獷,但相貌五官和兒子一樣端正,眼神也是極誠懇。「這不肖子行為雖有些不端,卻不是個大壞蛋。隻是貪花好色的性子改不了……」
蔡昆把兒子扶了起來,憐惜地看看他那剛被打腫的臉。「事情是這樣的:天壽原本不認識那個王家媳婦,隻是在城西街上碰見過好幾次。我這兒子相貌不賴,錢袋裏又有幾錠銀兩,也許因此給那王家媳婦看上了,主動過來勾搭,還撒謊說自己是寡婦……我這不肖兒抵不住引誘,也就跟她糊塗了……
「後來天壽才知道,她原是王阿勇的妻室,便跟她斷了來往,還使了好些銀兩賠她,希望不要把事情鬧大。可那王阿勇已經聽到些風言風語,心裏十分妒恨,常常借酒消愁。
「合該有個晚上,王阿勇回家時已經喝得大醉,就跟妻子吵起架來。那婆娘大抵因為被我兒拋棄,心裏也是不暢快,吵得火熱時,說溜了嘴,就承認跟我兒苟且的事情。那王阿勇醉裏聽了這話,更是怒不可遏,拿起打銅的鐵錘,就在屋中追打妻子,不料瘋了眼,失手一錘打死了那個五歲的兒子。王阿勇錯手殺了親兒,更是瘋顛,就逮住妻子,也一並捏死了。
「王阿勇殺紅了眼,一不做,二不休,馬上又來找天壽。湊巧天壽正在花街柳巷尋歡,被他找上了……王阿勇不由分說,舉起還沾著血的錘子來,就要襲擊天壽,給他險險躲過,但那王阿勇還是不肯幹休,幸好當時陪著天壽的幾個幫眾出手阻止。他們本來隻想製伏他,可是王阿勇喝了酒,又殺了妻兒,根本就像條瘋老虎,這幾個手下在混亂中,一半也為了自衛,就把他打死了……那一晚他們每個都斷了好些骨頭,可知當時的情形如何凶險,實在是迫不得已。不信少俠請看看。」
蔡昆說著往後一指。那些幫眾裏,有幾個身體手足果然還纏著布帶夾板。
「那王大媽呢?你又怎麼說?」燕橫聽到這個截然不同的說法,很是訝異,不大相信。
「那老婆婆一夜之間死了全家,尤其是小孫兒,確是很可憐……本來這事情,我這不肖兒子確實有錯,但也罪不至死,我幫的這些手下,都隻是為了保他,才錯手……」蔡昆歎息著說:「蔡某早就答應,包了他們一家殮葬,另外還賠償三百兩銀子給她。她收了銀子,轉個念頭覺得不值,又再來索要更多。唉,銀兩事少,但我蔡某一幫之主,手下門人數百,管束他們講的是信義,這叫我還有顏面嗎?我心裏有氣,一時忍不住,再給她二百兩時加了一句:『婆婆你他朝百年歸老,我馬牌幫也包了。』她聽在耳裏,以為我暗示要加害於她,一驚之下就去找我的對頭岷江幫當靠山。」
燕橫聽見這話,立時聯想起「五裏亭武鬥」,也是當地一宗私怨,演變成兩幫人的對抗,並不出奇。
蔡昆又續說:「這岷江幫向來愛找我幫的麻煩,這次得了王大媽,簡直當作寶貝,就編造了我兒子殺人全家的謠言,其實骨子裏是想利用這個借口削弱我幫威信,乘機擴張自己的勢力。我們一不提防,就給他們把天壽抓了去。」

「對啊恩公!」蔡天壽也說:「尤其是那個岷江幫童幫主的女兒,好鬥成癖,常常無故就找我們的幫眾打架;有次她騷擾外地來成都賣武的拳師,給我在街上當眾阻止了,她對我懷恨在心,這次想借機害我!天可憐見,得恩公及時出手相救!」說著又拜了拜。

蔡天壽所說,確實跟燕橫遇到的童靜性格吻合。燕橫不禁疑惑起來。
他仔細想,兩邊的說法完全不同,但似乎都合情理。對燕橫來說,岷江幫和馬牌幫,都是一般的江湖道上幫會,要說誰比較可靠,他可真的分不清。
蔡昆見燕橫還是神色疑惑,又拉著兒子說:「你看天壽這個樣子。我雖然是拿刀子出身的江湖人,這孩子我可從沒教過他武功。他文不成,武不就,隻是天性愛玩。恩公看看他的模樣,這是會殺幾歲孩童的辣手人物嗎?」
燕橫仔細再看蔡天壽,心想確是不像。之前他就是看蔡天壽一副文弱的樣子,才會忍不住幹涉。
燕橫又想:我到了這馬牌幫本部至今,他們完全沒有防備我,似乎不像作假……

「恩公要是還不相信……」蔡昆想了一會兒。「這樣吧,我派人去請王大媽和岷江幫的人,還有王家在東打銅街的一些鄰人,一起過來當著恩公面前對質,讓恩公作個仲裁,如何?」
燕橫此來隻是想補償過失,萬沒想過要當什麼仲裁,心裏大為緊張。但他又想,這事情關乎人命,輕忽不得,隻能如此解決,也就點點頭同意。
蔡昆一聲令下,幫眾就急急奔出院子大門,出外請人去了。

「勸他們過來,恐怕也得等好一陣子。要恩公站在這裏吹風,也太待慢了。」蔡天壽說:「其實我家早就備了宴席,隨時迎接恩公。不如先請恩公進屋裏喝杯水酒,吃些點心,一邊等待。」
燕橫打量這些馬牌幫眾,一看就知沒有半個高手。這等江湖人,諒他派人在屋內埋伏,亦斷難對付自己。燕橫也就答應了。蔡氏父子高興地帶引他進入屋子。

◇◇◇◇

一聽到陳潼帶回來的消息,江雲瀾馬上佩上他那柄鯊魚皮鞘的古舊長劍,又拿起有如獸爪的鐵甲手套,準備戴上。
「真的不要我去?」葉辰淵坐在房間一旁,閉目養神,不睜眼說。

「如果這樣的事情,還要我派的副掌門出手,那真是太笑話了。」江雲瀾缺了鼻子又滿是創疤的臉笑了起來,很有一種野性的凶狠味道。他解開鐵甲爪的皮帶,把左手穿進去,一邊又說:「我們這次有了伏擊的先機。而且這是複仇,我們不會遵守決鬥比試的人數規定。.副掌門若親臨,有損你的名聲。」



「那至少讓我親自選人。」葉辰淵睜開銳利的雙目,瞄一瞄已齊集房間內的三十幾名「兵鴉道」精英。

「石弘!」葉辰淵喊了一聲。人群裏一個帶著鴛鴦鉞的弟子應聲踏前一步。這個石弘就是不久之前,單獨擊殺青城前輩長老陳洪力的那個年輕的武當武者。他臉容瘦白,有點書生味道,但手上一對奇門兵刃,在武當弟子之間早就出了名詭異難纏。石弘今年才二十七歲,跟已死的錫昭屏,都是武當新一輩中的希望。
「呼延達!」

「是!」高喊著步出的是個年紀比石弘稍長的弟子,包著黑色的頭巾,一臉胡子。他是北宋初年名將呼延讚的後人,看樣子的確遺傳了軍人的威勢。他跟葉辰淵一樣專長雙劍,隻是用的劍比較寬短一點,而且不是交叉背在背後,而是平排在後腰,兩個劍柄自腰身的左右突出。
「李山陽!」
第三個身材最是高大魁壯,他上前一步,就已讓投在葉辰淵身上的燈光暗了一點。李山陽那張堅實黝黑的臉左邊,紋著一行符咒刺青,從耳邊一直延伸到頸側,直沒入衣領才看不見。他使的是又大又長的一柄雙手樸刀,那刀中央護手成「卍」字倒鉤形狀,有鎖纏敵人兵器的功用。

江雲瀾當然知道,葉辰淵所選的三人,都屬這支遠征軍裏的最精英。他朝著副掌門微笑。

「你們三人聽從江師弟的一切指揮。」葉辰淵冷冷說著,指一指身後,那裝著錫昭屏骨灰的壇子。「把那個人的頭顱帶回來,祭我們五位同門的英靈。」
三人同應一聲:「是!」
江雲瀾把鐵甲爪穿好,動一動尖利的五指,確定移動靈活,便朝葉辰淵點一點頭,領著石弘等三人及陳潼出門。
◇◇◇◇
柳人英看見那五個身穿全黑衣履的身影,乘夜快步走出「鳳來大客棧」時,不禁感到奇怪。

——這個時分,出不得城,他們要去哪兒呢?……

柳人英已經在客棧對面的酒館裏坐了很久,一直監視著武當派是否有特別的動靜。他見那五個武當人已經走到一條街外,馬上放下銅錢付賬,出門跟蹤上去。

柳人英跟弟弟柳人彥,是一對雙生兄弟,長得一般模樣。隻是弟弟用的是雙截的鏈子槍,他用的則是一杆雙頭短花槍,此刻他把槍放在一個木造的胡琴盒子裏,背在身後面,一身衣著也像個流浪的樂師。

柳人英遠遠吊著那五個身影,心裏思考:他們必然是去城裏某處動手,否則怎麼都帶兵刃?成都城裏有武當的敵人嗎?而且要出動幾個人……難道我們的行藏被他們發現了?想找我們測試峨嵋派的武功?……

柳人英想到這個可能,不免有點心焦,全神貫注著不要跟脫了。他留意那五人,一前四後地走,顯然有個是帶路的。

他想起剛才不久前,有個黑衫男子進了「鳳來大客棧」,可能就是這個帶路的,是個探子。峨嵋派被盯上了的可能性變得更大。

那五人並無停頓,也沒回頭看過一眼。似乎他們不擔心被跟蹤。

五人轉過一個街角,柳人英看不見他們。他放輕腳步急急上前,藏在街角牆後,謹慎地緩緩伸頭張望。
「你跟夠了沒有?」

一聽這話柳人英背脊毛管直豎。
他迅速取下背上的琴盒,舉起。

巨響。樸刀的寬闊刀鋒,猛力橫砍在那牆角,斬入磚牆三寸。

牆後爆出琴盒的木碎——柳人英僅僅及時用盒子擋住那刀刃。
他的右手握住破碎琴盒內的花槍杆。
可是連一招都來不及發出,已經有另一條身影竄過牆角衝來。
兩柄顏色灰黑的劍。一柄斬在柳人英的右臂膀。另一柄直進心髒。

這種速度,就算不是被偷襲,年輕的柳人英也不可能躲過。

呼延達手上的「靜物雙劍」,無聲迅速收回。牆上噴撒一股血花。
李山陽也輕鬆地把樸刀從牆角抽出。他不用檢視,也知刀鋒無絲毫崩損。
江雲瀾和石弘,這時才緩步從街心遠處走回來。陳潼則蹲在牆角的屋簷上——發現有人跟蹤的,當然就是他這個「首蛇道」弟子。

五人冷冷看著緩緩倒下的柳人英。還有他仍握在手中的短槍。
「峨嵋。」石弘說。
「沒工夫理會了。」江雲瀾說。「先集中完成這事情要緊。」
陳潼躍下來,著地無聲。
五人前往「祥雲客棧」的路途,遺下還沒完全斷氣的柳人英。

因此他們看不見,死前的柳人英,用自己的鮮血,在牆上畫了半個歪歪斜斜的太極符號。
——不夠一盞茶的時間後,正要來接班監視的柳人彥,發現了哥哥仍暖的屍首。

大道陣劍堂講義·其之十
鴛鴦鉞,別號「鹿角刀」或「日月乾坤劍」,乃是一種形貌奇特的奇門短兵器,出必成雙,故稱「鴛鴦」。兵刃的各部位皆有名稱,分別為鹿角、蛇身、鳳眼、魚尾、熊背。

鴛鴦鉞全體上下左右總計共有四個刀尖,九處利刃,合計十三道鋒口,故此正式全稱為「四尖九刃十三鋒子午鴛鴦鉞」。正因鋒刃如此之多,又要左右同時運用,揮舞翻轉之間,很容易自傷身體,故這種奇門兵器非常難學;但一旦功成,因為各刃鋒角度詭異,出手方向莫測,又令敵人極難防範。由於攻擊距離短,對步法身法的要求極高。
樸刀又稱「雙手帶」,是一種介乎短兵和長兵之間的民間用長柄兵刃,通常全長約在五尺(150公分)左右,刀身和柄杆各占其半,刀身寬而刀刃薄,主力以砍斬為主,因長柄利於雙手使用,其勢甚猛。
樸刀興起於宋代(小說《水滸傳》內就有很多關於樸刀的記載和描寫),據考究因當時民間禁止藏有軍器長兵,一般平民為了方便自衛,將一般農用刀具,接上長柄使用,權充長兵器,漸漸演變成樸刀的製式。及至清代末年太平軍起事,其士兵大量使用樸刀,故當時又被稱作「太平刀」。
作者: skvis    時間: 2018-6-13 01:50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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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蜀都戰歌 第八章 島津虎玲蘭

荊裂迎受破牆而出的斬擊,竟然站在原地,不閃不避,手還是繼續拿起床上的倭刀。

因為他認得這一柄野太刀。
也認得這一式斬擊的刀法:日本陰流劍術「燕飛」——這招他也懂。

更重要的是,他雖感受到那股戰氣,卻判斷出當中不含殺意。
果然,長長的野太刀刃鋒,弧形自荊裂身前數分處掠過,直斬到板牆右下方。刀刃順勢收回牆後不見了。

接著又是刷刷兩刀,再加上一條長腿蹬擊,那板壁向前碎破。荊裂這時才側身閃過飛散的木片。
島津虎玲蘭又高大又充滿曲線的身軀,越過板壁的破洞,躍過睡床進入房間。

她盯著荊裂,呼息很急促。當然不是因為疲倦。

「找到你了。」
荊裂手捧著倭刀,瞧著這東瀛島國來的美女,歎息搖頭。

「這是怎麼回事?」荊裂用日本語說。「你這麼遠來找我幹嘛?」
虎玲蘭沒回答,又是一刀迎頭劈向荊裂。

荊裂知道她這次不會收刀,馬上把倭刀舉起拔出尺許,僅僅擋住這野太刀的攻擊。
虎玲蘭乘這刀鋒相碰反彈之力,拉起太刀,扭步轉身,又反向回斬荊裂腰身。這陰流的「猿回」之技,荊裂早就在薩摩國偷學到,幾乎看也不用看,就以倭刀接下這橫斬。

虎玲蘭又連續斬出幾刀,招招快疾。她一介女流,卻能把這五尺多長的野太刀施展自如,不單是因為身材高大,也因為她每一招都盡用了全身上下肌肉的協調發力,相當於中土武道的「氣勁」原理。此外虎玲蘭又善於充分利用刀身的重量,還有長刀遠距離揮動的離心力,每招的動作之間沒有停滯,令連環的刀招不斷加速。
到了第六刀,其速度與力量已經連荊裂也有點吃不消,不可能再繼續隻守不攻了。

「住手!」荊裂喊叫。他可不想出刀反擊。

這一刀過後,虎玲蘭沒再發力,那野太刀在她頭上轉了一圈,消緩了速度,才在身旁垂下來,刀尖斜斜垂地。
攻擊靜止下來後,方才看得清:幽暗的房間內裏,桌椅家具已被刀鋒掃得破爛爆飛,情景有如颶風過後,滿目瘡痍。

虎玲蘭的呼息這才變得平靜。連續斬了這個苦苦追尋的男人好幾刀,她心裏的怒氣稍為發泄。

「父親大人應該派我跟你決鬥!」她有如雌虎的神情,反令那張臉更美得動人。「而不是把我許配給你!」
荊裂聽著,面上一向長掛的豪邁神情消失了,代之是慚愧之色。
「確是我欠了你。可是……我倆根本還沒有圓婚,你又何必……」

「你以為你一走了之,就什麼事情也可以當作沒有發生嗎?」虎玲蘭揮一揮刀刃。「父親大人並不是普通人啊。他可是堂堂薩摩國守護!在他眼中,我是個已經嫁出的棄婦!你看見嗎?」她摸一摸頭發。「這已經不是未嫁少女的發式!」

事緣兩年前,荊裂流浪到達日本南部鹿兒島的薩摩國,為了學習倭人武士的刀劍術,他不斷挑起比試,連戰連勝,在當地聲名大噪。荊裂的野心越來越大,更連薩摩國統治者島津氏的武士也要挑戰,惹得現任守護的幼子,有「鹿兒島第一男兒」美稱的島津又五郎大怒,要在父親座前跟這個「明國浪人」比試。

結果,又五郎在其父兄和姐姐眼前,慘敗給荊裂。

虎玲蘭乃是薩摩守的庶出女兒,自幼跟弟弟又五郎一同學劍。她馬上央求父親,準許她與荊裂比試,為弟弟挽回名聲。但薩摩守又怎會把家族的榮譽,寄托在一個側室的女兒身上?更何況他目睹強悍的兒子被擊敗,不單不記恨,反而對荊裂生起愛材之心,欲挽留他為自己麾下猛將——島津氏正與當地其他家族,為爭奪琉球的利益而戰得不可開交。薩摩守遂決定,把虎玲蘭許配予荊裂,招攬他成為島津家的一員。

荊裂本來打算,打贏了第一高手島津又五郎之後,就能完滿離開薩摩——他已在海上流浪了八年多,早就想回中土一趟。但這種情況下,他已斷難拒絕島津家的親事而平安離去。於是荊裂假意答應親事,並利用這身份偷偷取得了出海的符印,在成婚前乘船逃離薩摩。

荊裂的神色有些尷尬。這晚其實是兩人第一次對話。在薩摩國時,荊裂隻見過虎玲蘭一次,就是在他跟又五郎以木刀比試那一天。在訂婚期間他們更是從沒有見面。
「我走的時候,沒有想過會給你這麼多麻煩……」荊裂垂頭。「我以為,連你的指頭我也沒碰過,我走了,頂多不過婚事告吹而已……更何況,你因為又五郎兄的事情對我恨之入骨,我以為自己走了,反而對你是好事……」

「如今我隻有兩個選擇。」島津虎玲蘭沒有把他的歉意聽進耳朵。「一是在決鬥中殺死你,為又五郎複仇;一是嫁給你。不管選哪一個,首要就是找到你。」她祭起野太刀指著荊裂。「現在,我找到了。」
「我是不會跟你決鬥的。」荊裂第一次罕有地主動拒絕比試。「尤其在聽了你的理由之後。又五郎兄根本不是我殺死的。」

島津又五郎因為敗給荊裂,加上受傷失去武功,不知要多久才能複原。他年紀太輕,成名太早,受不了這挫折,竟就在一夜自盡了。也因又五郎之死,荊裂和虎玲蘭的婚事拖延,荊裂才有足夠機會在成婚前偷偷逃走。
「他是因為你而死的。」虎玲蘭冷冷說。

「那不是武者的死法。」荊裂搖搖頭。「又五郎兄太傻了。」

「你一天不跟我決鬥,我是不會離開明國的。」虎玲蘭一雙明眸充滿了決心和意誌。荊裂看見,知道這種意誌,不是他所能動搖。
「我有自己要幹的事情。」荊裂卻還是說。「比這重要得多的事。」

「我知道。就是要挑戰『物丹』吧?」虎玲蘭回答。「我登陸明國之地,正是你家鄉的港口。我打探到你的虎尊流派發生了什麼事情,也猜到你是要追蹤『物丹』複仇——不然你以為,我是怎麼找到你的?」
荊裂點點頭,帶著敬佩的神色看著虎玲蘭。這女子的智慧和毅力都很驚人。遠從鹿兒島到這四川來,很難想象她這麼一個異國女人,遇上過多少困難。還有她的武藝。虎玲蘭要挑戰荊裂,並不是說笑的——剛才接過那幾刀,荊裂已經確定,她的造詣更在其弟弟之上。
若是正常的比試,荊裂絕不會拒絕。但他不想跟這麼出色的女劍豪,因為錯誤的仇恨而白刃相向。
正在苦惱思索之間,荊裂突然沉默下來,變得木無表情。

他看看虎玲蘭。她也是一樣,怒容突然消失了。

荊裂的眼睛稍向上方瞄了一下,然後又看她。虎玲蘭微微點頭。
「我們繼續說話,不要讓他生疑。」荊裂仍然用日本話說,同時暗中用很輕緩的動作,撿起跌在地上的船槳。

「是不是……你追蹤的人?他們倒過來找到你了?」

「我沒有猜錯的話……」荊裂說著時,已經在暗暗調整氣息。「他是跟著你才找到這兒來。」

正像貓一般隱伏在房間屋頂上的鄒泰,聽到下面兩人的激烈對話,剛才突然停頓了一陣子,已經感到不妙。
鄒泰原本在對面的屋頂一直監視著,卻見房內打鬥停止了,還有對話的聲音,因此冒險以輕功①潛過來偷聽。一聽才知,兩人對話全是他聽不懂的語言,不禁暗暗罵自己笨——竟然忘了那女人是倭國人。

『注①:關於「輕功」,詳見《大道陣劍堂講義·其之十一》。』

不過剛才的對話裏,他還是聽見那女的提及「物丹」——極可能就是在說「武當」的事情。

——更加十足肯定,下面的男人就是「獵人」!


鄒泰的大耳朵非常靈敏,再聽見此刻,荊裂說話吐氣有些異樣。

——他在調息!

鄒泰確定有危險時已經遲了。屋瓦爆破。
他以平生最高速度發動武當「梯雲縱」輕功,飛躍而出。他不理會那穿破瓦面出來的是誰,或者是什麼。沒有回頭看一眼的時間。

就在鄒泰正想越過露天院子的半空時,一柄日本短刀從下面的房間門口,呼嘯著回旋飛出,準確命中鄒泰的左大腿。
鄒泰有如一隻折翼大鳥,重重摔下院子中央的花圃旁。
虎玲蘭從房間步出。她伸腿踏著正痛苦呻吟的鄒泰胸口,一手握住那短刀柄,仰頭向上問:「要不要審問他?還是拔出來?」

她的意思是:如果不要審問這探子,就把短刀拔出來。刀刃一拔離那深深的傷口,鄒泰即會大量失血,不死也得昏過去。

剛才破瓦而出的荊裂站在屋頂上,俯視下面無助的鄒泰。他剛才穿出頂,就是迫使鄒泰躍到毫無掩蔽的空中,由虎玲蘭截殺。兩人不用說一句話,首次聯手就卻配合無間——若是遲得一分,以鄒泰的輕身功夫,早就越過院子逃逸了。

荊裂站在月下的屋頂上,把船槳和倭刀擱在兩邊肩頭。他仰起頭,鼻子微微翕動。

「已經沒有分別了。」荊裂說,從高處俯視黑暗中客棧的四角。「他的同伴來了。而且已然包圍這裏。」

虎玲蘭一樣感應得到。她把短刀拔出鄒泰的大腿,一躍跳開躲過噴灑的鮮血。鄒泰昏倒了。
「門外的人與我無關!」荊裂大聲呼叫。他指的是沙南通和那個原本負責帶路的岷江幫漢子。「放過他們!」
「不愧是『獵人』。非常警覺。」客棧東面的暗處,傳來江雲瀾的聲音。「可是太遲了,對不起。我們不可冒險給他們通知你,讓你跑掉。抓人也不是我們的專長。隻有這樣了。」
戰鬥還沒有正式開始,已經有兩個人因他而死——荊裂很感憤怒。
憤怒容易影響判斷。所以在戰鬥時應付憤怒的最好方法,就是把這怒意還給對手。

「你們知道嗎?我每殺一個武當人,就在這把船槳上刻一道紋。」荊裂笑著說,扯去身上的鬥篷。
他右手握船槳,左手握倭刀,把兩柄長長的兵器向身體左右分開,展露胸膛。
「你們裏面,誰想自己的刻紋排在錫昭屏之後,請先上來。」
◇◇◇◇
蔡氏父子引著燕橫,走在馬牌幫本部內的廊道上。走著時蔡昆一邊問:「未請教恩公大姓?」

燕橫心想,此事無關武當派,也沒有隱瞞的必要。
「青城派,燕橫。」

「原來是青城派的劍俠!」蔡昆豎起大拇指。「難怪稍一出手,就從那虎口救出我兒來!」蔡天壽在另一邊,也不斷說著如何仰慕青城派。說著兩父子就帶燕橫穿過中庭花園,進入一座內廳。

那廳堂陳設樸素雅致,看來是專門招呼客人的地方,正面一排八個大窗戶,卻都閉上了。廳內果然已排開一桌宴席,擺了各種小吃果品,還有暖在盆中的酒壺。廳裏幾個侍從,卻並不是家仆打扮,倒像是飯館裏的堂倌小二。
「我馬牌幫飲食粗淺,因心想恩公今晚也許會光臨,特別雇了城裏有名的『萬花春』廚子和堂倌來設宴。恩公愛吃什麼,隨便吩咐下人拿來。」蔡天壽說著就引燕橫坐到首席。
燕橫雖坐下來,仍是劍不離手。蔡昆看了看,並不以為意。蔡天壽則在替他倒酒。

「恩公,謝你救命之恩,先飲為敬!」蔡天壽拿起酒杯,一仰頭就幹了。
「不,我不會喝。」燕橫急忙揮手說。

「那先吃一點東西吧。」蔡昆拿起筷子。

「我……先不吃。」燕橫搖頭。

他不吃不喝,倒不是因為提防他們下毒,而是此事情一直悶在他胸口,雖然饑餓,卻吃不下咽。他隻望那些見證的人快快到來,好讓事情得個水落石出。

坐了片刻,蔡昆也顯得焦急,起立說:「我再著人去催促。恩公稍坐,蔡某出去,很快就回來。」一拱手步出廳房。

蔡昆才出去一會兒,蔡天壽突然拍拍額頭。「對啊!還有那王阿勇來打我時,在街上看見的證人,也都該一並請來!恩公!我過去告訴爹。」他起立後又向堂倌吩咐。「好好招呼恩公!」然後也匆匆出門。
燕橫心想:難不成他們借機逃走?可是夜間城門已閉,他們要跑也跑不到哪裏去。就算跑得了人,跑不了屋子,難道就這樣留下馬牌幫的家業一走了之嗎?何況他們若是立心逃亡,兩個時辰前早就走得了,何必等到現在我已臨門的時候才冒險?……

蔡天壽出去時,回身把門帶上。
就是這一瞬間,燕橫耳朵發覺有異。
是那關門聲。蔡天壽關門手勢雖輕,但以武者的敏銳聽力,燕橫還是聽出異樣。

是鐵門。
再看看四周牆壁。雖然漆成白色,但細看原來全是石砌磚牆,而且建得甚高,那上方屋頂橫梁,幾乎有兩丈高。

又看看那排閉上的紙窗。

一股極強烈的不祥感,籠罩著燕橫。

鐵門上閂的聲音,證實了他的預感。

燕橫仗劍而起的同一刻,紙窗外出現成排的人影。
機簧彈動聲。破風聲。

一整團小黑影,快似疾風,穿窗而入!
黑影映在燕橫眼瞳中,有如一陣黑色的死亡之雨。
大道陣劍堂講義·其之十一

武術上有所謂「輕功」,其實並不是如坊間想象的一種獨立武功,而隻是武道鍛煉功法的其中一環。
「輕功」其實不外乎步法與身法的修練,追求移步衝刺的速度、距離、靈活性,再輔以跳躍力(包括距離和高度),說穿了都是發揮雙腿肌肉力量和身體協調的功夫,基本原理與現代運動的跑步跳躍無異。世上並沒有如傳說中能令身體變輕,甚至越空飛行的那種奇功存在。

移動的速度距離,本來就是技擊的必要基礎條件,故「輕功」可說是每個武者的必修課——例如本書前文裏,八卦門杜焱風所使的八卦步法,或者荊裂踏牆登上屋頂,都屬「輕功」範疇。
個別武者因為個人體質和門派的技術習慣不同,對「輕功」的重視程度當然亦有分別。例如身材細小,又或者專長用短兵器的,往往需要依靠步法速度和距離變化製勝,自然較重視「輕功」鍛煉;相反身高力雄的人,或者像擅用長兵器的峨嵋派武者,他們的戰術往往是立穩陣地,以攻止攻,步法跳躍上的要求就比較低了,反而追求步勢沉穩,坐馬發力。
武道技擊講求全面的功力與技術,武者當然都不會專門去練「輕功」——就正如沒有足球員會一味隻練跑步一樣。例外的是像鄒泰這些專責刺探跟蹤的武當派「首蛇道」弟子。因為前掌門公孫清最初設「首蛇道」,目的就不是為了用於武鬥,部分弟子為此目的而犧牲,偏向於鍛煉「輕功」,其他技藝功力不免有所荒廢。因為這種犧牲,他們武功上雖不如其他同門,在武當派內卻仍受到很大的尊重。
作者: skvis    時間: 2018-6-13 01:52 PM

本帖最後由 skvis 於 2018-6-14 11:10 AM 編輯

卷二 蜀都戰歌 第九章 籠鬥

黑夜裏「祥雲客棧」四周的街道,還是沒有任何聲音。
沒有一個武當派的人,回答荊裂的挑戰。
但是荊裂,還有下面院子裏的島津虎玲蘭,都清楚感覺得到:武當的包圍網正緩緩收緊。

——他們並沒有要一對一決鬥的打算。
荊裂當然明白為什麼:這些武當人,今天的身份不是武者,而是複仇者。
對方至少有四人。而且這些人必然是特別挑選的精銳。跟荊裂過去五次與武當派的人交手截然不同,這次不是他選對手,而是對手來找他。這次他是被狩獵的那一方。
搶先集中攻擊一個方向,殺出重圍,乃是這種情景下的最佳戰術——這等以寡擊眾的惡劣形勢,荊裂在呂宋島和滿剌加海峽與海盜展開群戰時,早就遭遇過了,哪裏會不明白這個道理?
荊裂喚起回憶,想想日間所見「祥雲客棧」周圍街道的地形,尋找最有利的突圍方向。
——剛才唯一發話的武當人,聲音來自東面正門那頭。此人必是領袖,武功多數就是最強的那個,不用考慮。

——西面後門,是最接近也最容易脫出的路線。但對方早有派探子到來,想必已摸清這一點,定然也派了強手守備。
——南面,越過客棧,一出去就是細密的巷道。只要到了那兒,對方在複雜街巷間,較難合圍夾擊。最佳的選擇。

荊裂心意一決,即向下方的虎玲蘭示意。
此時虎玲蘭也已經想到,這些「物丹」的殺手,是在城裏跟蹤著她才找到這兒來的,她心中惱恨不已。對方根本不知她跟荊裂的關係,這時必然視兩人為同伴——何況她確實已經殺傷了對方一個探子。這張捕殺網裏,她也是獵物。
但即使武當派不理會虎玲蘭,她亦不會袖手旁觀。
——誰要比我先殺掉荊裂,得問問我的野太刀!
「向南突破!」荊裂以日語向她說。
兩人不再等待——這包圍網再收緊一些就太遲了——同時拔步,一沿上方屋瓦,一在下面院落,向南面的那排房間猛衝。
「呼延達那邊!」一把聲音自黑夜的高處響起。那是「首蛇道」的弟子陳潼,正站在客棧對街的屋頂上,居高臨下偵察敵人的舉動。
東面正門的江雲瀾、西面後門的石弘、北面的李山陽,聽見這聲提示,即同時奔跑起來,趕往南面合擊!
守住客棧南面的呼延達,早已拔出刃身灰黑的「靜物雙劍」。他知道以自己一人之力,不可能同時截殺上下方兩個敵人,心裏決定還是阻止「獵人」最要緊,腳踏牆壁借力躍上了屋頂,往前舉劍迎擊荊裂。
荊裂一見那黑影冒上來,絕不猶疑,右手單臂就把比自己身高還要長的船槳橫揮出去!
呼延達雖還未具修練「太極」的資格,但自從加入「兵鴉道」,近一年餘由葉辰淵親自訓練,其卸勁柔功也已入了門道。這時面對船槳的猛烈重擊,他也敢用雙劍抵禦,左右劍同時一架一撥,雖不如「太極」般將對方勁力消於無形,但也把船槳擋到了腳下,槳端在屋頂上砸了一個大窟窿,碎片爆射四飛!
荊裂左手的五尺倭刀,又緊接著砍出!

——他左右單臂各使運兩柄又長又沉重的兵器,展現異常驚人的猛力!

呼延達卻還是不閃躲,雙劍搭成交加十字,這次以力量硬擋下倭刀,火星四濺!

呼延達知道,最危險的,不是這一槳一刀。
——最危險,在下方。
擋住倭刀後不足一「毫」①的時間,野太刀的尖刃,像長槍般緊接著穿出屋瓦,直襲呼延達下襠!

『注①:約相當於現代0.2秒。』

——是已然竄入下方房間的虎玲蘭。這記突刺,夾帶著房間裏客人的驚叫聲。

呼延達並沒被刺中——他早已把虎玲蘭這一夾擊預算在內。身體一個「斜飛勢」,就向旁沉馬,閃過那疾刺的刀尖。

趁著呼延達的身體斜沉而下,荊裂邁步欲從上面越過他——荊裂此刻首要目標,還是突破這條客棧南面的防線。

但呼延達比荊裂想象中更要頑強。那「斜飛勢」仆步沉下時,呼延達其實亦乘機儲力拉弓,一沉又即拔起,「靜物雙劍」不帶一絲風聲,分刺向荊裂頭臉和胸口必救處。
荊裂的倭刀垂直一撥,輕易把雙劍一氣擋下。可是原本想跳躍越過去的步伐,還是因此而被阻。

對呼延達來說,這就夠了。

先前他面對荊裂的左右開弓,不選擇閃躲而勉強硬擋;繼而又不理會下面的虎玲蘭,冒險雙劍反擊荊裂……這些全都是為了阻擋荊裂一段甚短的時間。

——足夠讓同門趕到的時間。
荊裂當然知道。

他已經感到濃濃殺氣,逼在項背。

對荊裂來說,這是很熟悉的感覺。

——假如這樣也死不了,我就會成為高手。
荊裂回身,左右手的船槳與倭刀,化為漩渦暴浪,卷向後方。這樣雙手同時運作一對重兵,是極端耗力的打法。但是沒有選擇——當你連下一次眨眼後還有沒有命都不知道,還留什麼氣力?

荊裂右手的船槳,卷向東面而來的江雲瀾。江雲瀾左手鐵甲爪壓在右手古長劍的劍脊上,以雙手之力硬擋下船槳。槳上勁力一消,江雲瀾左手已經在劍刃底下潛出,鐵爪牢牢擒住了船槳。
同時荊裂左手倭刀斬往西面衝來的石弘。石弘手上那對四尖九刃子午鴛鴦鉞,如剪刀般交錯,鹿角似的逆刃,準確地夾住了倭刀刃鋒。

荊裂左右雙兵同時被封鎖。
然後是武當的第四人。

李山陽在屋頂上,每踏一步就是一記爆響。他最後雙足一踩,壯熊似的身軀向前淩空飛起,雙手把卍字樸刀高舉過頂,合全身之力垂直劈擊荊裂的頭顱!
荊裂左右手兵器都被封住,中門大開,全無防禦。
三個武當「兵鴉道」高手的合擊,超出了荊裂所能應付的界限。死亡已在眼前。

——但荊裂也有同伴。

就在李山陽和荊裂中間,一條身影穿屋頂而出。
是虎玲蘭。她踏著下方房間的橫梁,破瓦躍出,野太刀及時橫斬一記「山陰」,與李山陽的樸刀交擊——

樸刀的鋒口僅在荊裂頭頂兩寸處被反彈開去。荊裂沒有時間慶幸生還。他馬上判斷出,江雲瀾必是最強一人,與其糾纏無用,果斷鬆開右手五指放棄了船槳,變成雙手握持倭刀柄,硬生生把刀刃從石弘的鴛鴦鉞鎖夾中猛拉出來,發出令人牙酸的金屬刮音。
荊裂的倭刀一脫離了鴛鴦鉞,馬上倒轉刀刃向身後反刺,把乘機從後夾擊過來的呼延達逼退。

此時李山陽才飛退落下。他沒有預料會碰上虎玲蘭這招對劈,野太刀上貫注的勁力更跟自己的樸刀不相上下,高壯的李山陽一時難於控製身軀,雙腳落在瓦片上時用力過猛,踏穿了屋頂,身體跌落下方的房間。
雖然逼退了一人,武當其他三個高手近距離合剿的陣勢已成。極惡劣的形勢。
——尤其當江雲瀾第一次真正出手。

「武當行劍」的蛇步,在瓦片上如履平地,斜斜快速滑出一步,江雲瀾那柄古長劍的尖刃,已然迫在荊裂眉頭。
荊裂及時側頸閃躲,劍尖擦破額頭,把荊裂的頭巾順勢挑飛,散開一頭辮子發。
極快的劍。額頭出血的荊裂,終於知道當日青城派總管宋貞的心情。
左肩緊接一陣火辣感覺。是石弘的鴛鴦鉞,那魚尾後刃割破了荊裂肩頭那朵大紅花刺青。花蕊濺出鮮血來。
若不是虎玲蘭又趕來,以斬擊逼開石弘,石弘另一邊的鴛鴦鉞再至,荊裂恐怕不隻捱這一記。

呼延達的「靜物雙劍」幾乎同時無聲無息攻擊荊裂下盤。荊裂沉刀僅僅擋過。

三個「兵鴉道」高手夾擊下,荊裂根本連一招也無法進手,更已經中了一招半。如此下去,七招之內,必死無疑。
虎玲蘭把刀收在腰側,成下段「逆脅」架式,與荊裂背貼背而立。荊裂則高舉倭刀,為「八相」架構。兩人的姿態,很自然形成了互相掩護補位之勢。
荊裂知道:生還唯一的希望,是依靠這個不久之前還想殺死他的東瀛女劍士。
虎玲蘭心思也是一樣。
江雲瀾早就拋去搶來的船槳。他狂吼一聲,提劍再度攻來。那張滿是傷疤的崩鼻臉孔,神情有如瘋獸。
荊裂雙臂扭轉,雙手握著倭刀水平反向橫斬,目標為江雲瀾右頸側,此乃日本陰流劍技「猿回」。
倭刀較江雲瀾的古劍長出不少。江雲瀾采不閃不避殺入近距的策略,左手鐵甲爪化為劈掌,向右側硬擋倭刀刃鋒,右手劍緊接削向荊裂握刀的左手拳頭。

眼看劍鋒就要削中,在最後瞬間,荊裂左手卻及時放開刀柄縮後——雖然手背還是被劍尖劃開了一道血口。
江雲瀾滿以為這快劍,最少令荊裂失去兩根指頭,竟仍被他險險躲過,心中訝異。

——這「獵人」武功雖未大成,但卻有一種如野獸的本能反應!

看見荊裂擁有這樣的潛能,江雲瀾殺性更增——今夜不殺他,天曉得下次再遇到他時,武功會進步到什麼境地?

在江雲瀾削劍的同時,使鴛鴦鉞的石弘已經潛到荊裂左側,準備抓著荊裂最不設防的時刻,給予致命一擊。

剛才一次中招,荊裂已經斷定四個武當武者裏,石弘是僅次於江雲瀾的二號人物,當然一直都有提防他,早就用眼角瞥見那鴛鴦鉞的刃光。

但他沒有理會。因為他知道虎玲蘭會來掩護。
果然,虎玲蘭的野太刀光芒已經籠罩在石弘前方,再次以長兵刃之利把他逼開。

得到虎玲蘭的掩護,荊裂得以專心應付江雲瀾。他順著剛才那記「猿回」橫砍的勢道,左腿如鞭掃踢向江雲瀾的前鋒右膝!
——這種把腿擊夾在刀招之間的技藝,乃是來自暹羅王室武術;但這記掃腿法,又是他少年時在南海虎尊派學得的一招「鐵盤腳」。加上「猿回」斬,荊裂這連環一招兩式中,就糅合了三個民族的武技。
江雲瀾精於「武當行劍」步法,哪會輕易給這一腳掃中?他輕移重心,縮起右腿就輕鬆躲過了。


哪知荊裂真正心意,根本不是要踢他。那「鐵盤腳」半途變招,一腳蹴在瓦面上,踢出了一個大洞。
「下去!」荊裂用日語呼叫,同時左手拉著虎玲蘭後背衣衫。二人一起穿過那洞孔,墜進下方的房屋。
兩人突然從屋頂消失,本來自後夾擊而來的呼延達頓時撲了個空。
荊裂和虎玲蘭落在黑暗的房間裏。那就是剛才虎玲蘭闖入過的房間,那住客早已趁機驚惶奪門而逃。
荊裂計算過:在空曠的屋頂上,繼續被武當武者圍攻,完全沒有好處;反倒在這狹窄的房間裏,也許有一線生機。
「進去!」江雲瀾呼喊。呼延達先跳下洞去,身在空中時交錯舞起雙劍花護身,防止半途被偷襲。
同時一面板壁爆開。是剛才落在隔壁房間的李山陽,以「武當斬馬刀法」破開了木板牆攻襲而來。
虎玲蘭也知荊裂的盤算。她猛地舞起野太刀,把房間內家具雜物斬破卷飛。荊裂也一樣狂亂揮刀。兩人有如祭起一場暴風,原已幽暗的房間內木屑碎片與雜物飛揚,更加伸手不見五指。
但武當四人,哪肯給他們機會就此趁亂逃遁?李山陽和呼延達首先攻上去。刀劍交加。繼而躍下的江雲瀾與石弘,也舞起兵刃,試圖繞向側面,欲在房間內再形成包圍之勢。
火花連環四濺,每一下爆亮,都映出房間裏六人瞬間的出招姿態。

在目難見物的幽暗中進行羣戰,出招之餘還得冒著與同伴互相誤傷的危險,是技藝與膽氣的考驗。
六人無一畏懼。

再次連續爆閃出數十叢火星。金屬交擊的響聲,有如串成一首急密的戰歌。
接著是肉體被金屬割過的悶聲。血花緊接血花。

六頭野獸困在籠中的死鬥。

然後,臨街一面的房間牆壁,朝外轟然破開。

◇◇◇◇

劍諺有雲:「心為主帥,眼為先鋒」。劍欲快,眼必先練快。

青城派武術有一種練法,名為「觀雨功」。顧名思義,就是用眼目視線,捕捉迅速頻密滴落的雨點——當然,不是隻有下雨天才能練,平日則灑水到樹木枝葉上,再搖動樹木,讓水滴落下。

這「觀雨功」,青城派自山門弟子以上,每天早課前都練一炷香時間,得要練到能清楚看見雨珠,方為小成。

燕橫身為青城「道傳弟子」,這功法當然有成。
這瞬間穿紙窗而入的那大叢黑影,在他眼中就如練功時看見的雨點。它們飛來的速度和角度都瞧得清清楚楚。

燕橫迅速判斷出,那黑影之間唯一能讓一人身軀全數躲過的縫隙。他的身體馬上拔起,閃往那道縫隙裏。
但他畢竟猝然受襲,加上坐在宴席上被桌椅所礙,還是慢了一點點。

左邊臉頰和肩頭,傳來火辣的痛感。
此外那十多二十點黑影,在他身周如黑色的流星飛掠而過。

慘叫。在燕橫身後。
是三個原本正在侍候他的「萬花春」堂倌,每人身體都中了兩三枚箭矢,紛紛倒臥在地上悲嗚呻吟。

燕橫檢視自己身體。臉頰隻是被淺淺擦傷了,但左肩卻釘上了一枚短箭。幸而不是命中關節部位,而且燕橫的肩頭肌肉格外厚實,那箭矢入肉不深。

再看那排已經破爛的紙窗,每個窗格後面,都有兩名握著短弩的漢子。
燕橫回頭瞧瞧受傷倒地的那些堂倌。馬牌幫為了布下陷阱獵殺他,竟連無辜的外人也一並射倒——難怪他們不用自家的侍從,根本一早已有這陰險的打算。這等心思,忒也狠毒。
——我怎麼這般笨!
燕橫痛悔中。蔡氏父子把他完全騙倒了。

「換人!再射!」窗外傳出蔡昆的聲音。那窗格前的二十餘名弩手退下,馬上又填上另一批,手上弓弩全都早已經上了機簧搭了箭。
「發!」蔡昆一聲號令。新一輪弩箭齊發。這次更集中瞄準廳心內無處可躲的燕橫。
——對馬牌幫來說,要對付這個青城派少年劍士,無異於捕獵虎豹猛獸!

這一輪弩矢瞄得更準更集中,但對燕橫而言,卻反而比剛才的漫天散射更容易閃避。他一步迅速橫移,那二十幾枚箭矢幾乎全部落空,隻有一枚因為偏離了,反而射向燕橫所躲往的方向,但他一揮「龍棘」就將之斬去。

——這種近距離之下,半空揮劍斬箭,對常人來說是不可能的奇行。然而青城派的劍士不是常人。
蔡昆本以為,這兩輪弩箭齊射,被困密室的燕橫肯定變成刺蝟,但青城武功身法的驚人速度,在他想象之外。
不過蔡昆是一個異常縝密的人。

「再來!」

剛才退去那隊弩手又再換上來了。他們這次手裏換上了獵弓——剛才使用的雖然隻是單發弩,但畢竟也是民間禁用的軍器,馬牌幫私藏的就隻有這幾十把,射完之後已然來不及再上機括,故此第三輪改為使用普通的獵弓放箭。

這次燕橫已經清楚知道形勢,沒有放過對方換隊的空隙。
他背後感到一陣灼熱。
「借相之法——火燒身」!
幻想的火焰,啟動燕橫的身體反射,全身高速向其中一面窗戶飛步躍出。身體同時成一直線,「龍棘」像標槍刺出「星追月」。

——燕橫過去一直有修習「借相」,但還在初階,一次也未在對練或實戰中用過。此時生死關頭,他想也未想就自然用出了。
這記比殺傷鬼刀陳時還要快一倍的「星追月」,直透那箭手的肩胛,如入無物。

燕橫右手一抽再送,「龍棘」縮而複伸,又再刺傷窗前另一名箭手。兩人相繼崩倒後,屋外眾人才看見發生了何事,可知這兩劍速度之快。旁邊窗戶前的箭手不禁驚惶呼叫。

燕橫順著這前衝刺殺之勢,左手肘也伸前撞向窗格子,想穿窗而出突破這陷阱。不想一碰之下他身體反彈,向後倒退兩步。
——窗格子和窗框都是鐵鑄的!
退後時他一著地,燕橫突然感到左腳有些虛浮。不隻如此,左半邊身子也有輕微發麻的感覺。
他感到不祥,瞧一瞧左肩頭,馬上醒悟,慌忙把仍釘在上面的短箭拔去拋掉。
箭矢拔出時,撒出一點點略呈灰色的鮮血。
再看倒地那三個堂倌。中毒處皆發黑。
——箭上有毒!

蔡氏父子在家裏特別建造這鐵籠石室,布置成宴客的廳堂作為陷阱;以喂毒的箭矢輪番齊射;為了殺一人,不惜同時射殺無辜的不知情者……燕橫隻感一陣心寒,沒想過江湖上的人心險惡,竟是到了如此地步。
——這樣的禽獸,我卻把他兩次放生!

這時有一物件從外投到燕橫跟前窗戶。燕橫及時退開,那物件一撞上鐵窗格子便爆裂,撒出一灘液體。燕橫嗅得出,是油。

緊接著就有人射出一枚火箭。那箭碰上窗格的油,馬上燃起烈焰。
箭手們都紛紛退離了窗戶,並照辦煮碗的投油點火,不一會兒,一整排窗戶都著了火。後面那道上了閂鎖的鐵門,也同樣被人放火。

這一下濃煙撲面,燕橫身體又開始毒發,更感呼息困難。

那隊箭手遠離了燃燒的窗戶,再次朝裏面射箭。箭矢穿透黑煙間斷射來,比之剛才還要難躲,燕橫必須全神貫注地閃避或用長劍格開。
——馬牌幫的捕殺手段層出不窮,肯定在蔡天壽一逃回來後就馬上開始策劃。
整座廳堂有如烈火焚燒的地獄,死亡的氣息已經充塞室內。燕橫因為中毒,正漸感昏眩。
「射!再射!」外面傳來蔡天壽興奮的高叫:「誰射死他,重重有賞!把他的屍體跟佩劍送給武當派,以後有武當撐腰,我們馬牌幫還不在四川橫行?」

本來已經頭暈腿軟的燕橫,一聽見「武當」,瞬間清醒。
被蔡氏父子那圓滑的謊話騙倒;遭馬牌幫一波接一波的毒計攻殺……對燕橫來說,都不及聽見這兩個字般大受刺激。
一股巨大的能量,自腹中升上胸膛。

那能量,名為「憤怒」。燃燒得比這座囚籠還要火熱。

燕橫竄身躲過兩箭,閃到那鐵門之前。門框的縫隙冒出煙霧,外面也燃燒著。
他高舉「龍棘」,使出砍斷過童靜的寶劍那「青城風火劍」招式「雷落山」,劍刃垂直而下,準確劈入門鎖處的縫隙。

銳利異常的青城鎮山寶劍,把相當於三根指頭粗細的門閂,爽快斬斷!

燕橫猛地撞開鐵門,也不理會門前的火焰,飛身衝過去,終於殺出那密閉的地獄。
他落在中庭花園裏,順勢就地打了個翻滾,撲熄身上的火。
卻在同時,上方降下來一面陰影。

一張巨大的麻繩捕獸網,迎燕橫頭上降下,籠罩他全身。
八個馬牌幫漢子,一起猛拉繩索,把獸網火速收緊。燕橫的身體,連同那獸網被扯得離地,吊在半空。

燕橫脫出一個陷阱,又墮入了另一個。

死亡,如同那張羅網,緊抓著燕橫不放。
作者: skvis    時間: 2018-6-13 01:53 PM

本帖最後由 skvis 於 2018-6-14 11:11 AM 編輯

卷二 蜀都戰歌 第十章 英雄不孤

「祥雲客棧」方圓幾條街內的房宅人家,聽見這場死鬥的呼喝聲和巨響聲,早已知道發生了他們管不著的事情。家家緊閉門窗,滅掉燈火,街巷有如死城。

荊裂和虎玲蘭二人,蹲在其中一條暗巷的角落裏,互相緊挨著一動不動,身體融入了黑夜。
荊裂之前在屋頂上受了三道割傷,現在身上又多出十幾處傷患,都是剛才在暗房內拚鬥時捱的。雙手雙腿一片斑斑駁駁,左腰間衣衫被血水完全染透,右下顎削開一道口子,連帶一片胡須都剃去了。
虎玲蘭左肩和左腿都被割破,幸好割的並不深。另外是四肢皮膚許多處給磚瓦劃過的淺傷,已算是受傷不多。
——但她深深知道,有好幾次遇險,都是荊裂拚著死亡或傷殘的危險掩護她,用刀子甚至身體把對方的兵刃擋下,否則她此刻可能連站都站不住了。
兩人被四個武當「兵鴉道」高手圍攻,竟然沒有受到致殘或致命的傷害,還能合力破開牆壁,逃到這暗巷裏,絕對是個奇跡。

然而他們肯定,敵人還在外面不斷搜索。這一夜還很長。
荊裂勉強把自己的呼吸聲壓下去。他感到氣息有點急促。因為流血,體力顯然消耗得很厲害。

額上劍傷的鮮血又流進他的左眼。他用極緩慢的手法抹去——他怕太急的動作,會馬上被敵人發現。
虎玲蘭雖然自小練武,在薩摩國跟人比試也不隻一次,但像這般凶險的拚殺,則從來沒有嚐過。荊裂感覺得到,她的身體在微微顫抖。

「我不是害怕。」虎玲蘭也知道自己在顫震。她用細得附耳才能聽見的聲音說:「我隻是緊張。」

「我知道。」
「原來除了殺死你或者嫁給你之外,我還有第三條路。」虎玲蘭又說。「就是死在這裏。」

雖在黑夜中互相背對,荊裂仿佛看見虎玲蘭那倔強的微笑。他也笑了。

「早知道你是這麼可愛,我當時就在薩摩多留幾天,先娶了你再說。」

虎玲蘭苦笑:「你說這種不好笑的笑話,又多給我一個要殺你的理由。」

「要殺我的人已經太多。請先耐心等等。」
在這月明星稀的天空之下,黑暗幽靜的街巷裏,看不見的敵人正在外面環伺。荊裂和虎玲蘭感覺仿佛被天地隔絕,格外有一種同伴互相依存的親密感。
他們同時不再說話。

不是因為尷尬。
而是兩人都感受到,危險又再接近了。休息已經結束。
巷口出現一條高大的身影。是李山陽,倒提的樸刀反射著月光。

他站在巷口前一動不動,正向巷子裏張望。
躲在暗角的荊裂和虎玲蘭,緊張地盯視不足二十步之距的李山陽。

——他看得見我們嗎?……
李山陽腳步還是不動,樸刀卻已緩緩提起,似要守住巷道的終端。
荊裂感到不對勁。
——他是誘餌!
果然,下一瞬間,兩柄沒有反光也沒有風聲的劍,就從上空迎荊裂刺下!
是從屋頂潛過來的呼延達。李山陽特意走到巷口,就是要吸引他們注意,好讓呼延達偷襲。
——荊裂知道,武當一直還有第五個人,在高處監視他們。現在想必也是此人,發現了他們的所在。
荊裂及時舉刀。倭刀長刃成一字,一口氣格住了「靜物雙劍」。虎玲蘭配合無間,野太刀直刺呼延達面門。
卻被一把鴛鴦鉞擋下了。石弘就在呼延達身後。
同時李山陽舉刀從巷口狂奔過來。
荊裂和虎玲蘭心意一樣,知道必先逃出這夾攻,兩人各虛晃一刀,就不久留,自那暗角躍出奔跑。

但他們不是要跑向巷道無人的另一端。因為十成肯定,最強的江雲瀾已在那邊守著。

荊裂兩人反而奔迎向李山陽——之前接戰中可知,李山陽算是四人中實力最低的一個,他們寧可從他那頭突圍。
呼延達和石弘這時自屋頂躍下著地,也從後趕過去。

李山陽孤身面對兩人,卻毫無懼色,更加快衝前,率先把樸刀橫掃過去。
——身為武當「兵鴉道」的精英,就有這樣的自信。
虎玲蘭低頭閃過那寬大的刀鋒。荊裂則舉刀架住。
兩刀一碰上,李山陽即把刀柄扭轉,以那卍字形的逆鉤護手,鎖住荊裂的刀刃,緊接雙臂發力,壓向荊裂胸前。
要是平日的荊裂,臂力絕對足以跟李山陽抗衡。但此刻他因為受傷,已經流失了許多氣力,無法頂著猛牛般衝來的李山陽,身子不住倒退。兩人纏在一起,撞破了巷子旁一家房屋的木門,雙雙跌了進去!

石弘與呼延達看見,卻先不理會,繼續奔殺向虎玲蘭。

——先教他們兩人分開,逐一擊破!
虎玲蘭回身,本想去救荊裂,但呼延達已經舞起雙劍殺至,她隻能舉刀作盾迎擋。

石弘緊接自呼延達身後躍出,卻不是跳到高處,而是身體成水平貼地前飛,右手鴛鴦鉞一揮,鹿角刃割傷虎玲蘭的右小腿。濺出的鮮血比她的衣裳更紅。
虎玲蘭腿一軟,幾乎就要跪倒,但她仍強忍撐著,一揮野太刀把呼延達雙劍逼退。

石弘掠過了虎玲蘭後一下翻滾,在地上跪定,已經與呼延達成前後夾擊之勢。

虎玲蘭斜架著長刀,嬌美的臉容仍然鎮定,雙目如冰寒冷。
但她心裏明白,這前後四把武當兵刃同時發動,恐怕即是她戰敗身死之時。
她沒有後悔千裏迢迢到這中土內陸之地來送死。

——至少,我死得像個武家的女兒。
石弘毫無表情,但他心裏異常興奮。年紀輕輕就成為武當「兵鴉道」第一線的戰士,青城山一役又單打獨鬥擊殺了前輩級的陳洪力——他知道自己的武名,隨著這次遠征四川,正在火速上升。

現在他那輝煌的戰績,又要加添多一筆了。
石弘正想發動,身後卻有強烈的破風聲逼至!
他馬上回身。月光下可見,一團不斷翻動揮振的紅色物事,正朝他當胸襲來。鴛鴦鉞交叉迎擋,發出金屬交鳴聲。
另一股破風聲又朝石弘腿膝掃來,那勢道與力量更要凶猛。石弘一個淩空翻子,頭下腳上側翻一圈,把那兵器閃過了。石弘猝然被偷襲,知道不利,先退出攻擊範圍再說,乘這翻子之勢踏上巷旁牆壁,再一躍蹲上了牆頭。
石弘這時才有空細看:從巷口出現襲擊他的,是一個獨眼男人與一名婦人。男的拿一根八尺白蠟大杆,女的則握一挺紅纓槍。
——槍杆。
——是峨嵋派!

「聞名不如見面。」孫千斤冷冷的說。「鼎鼎大名的武當,原來喜歡仗人多夾擊一個女人。真是大開眼界。」

虎玲蘭完全不曉得這一對男女是誰。可是她笑了。
——一對二,變成三對二。
同一時間,跌入那房子裏的荊裂和李山陽,混亂中兵刃分開了。

屋內極是黑暗。這對仇敵一般心思,就憑著本能向前左右三方揮刀砍劈。
原來這屋子是一家賣紙錢祭品的店子。掛在店裏的無數紙紮品,被兩柄大刀卷碎,於空中如雪紛揚。
刀刃交擊了三四次,荊裂感到手臂酸麻,越來越難抵受李山陽的力量。
李山陽則感覺出荊裂的臂力已經削弱,大為亢奮。

——這「獵人」,由我吃了!
他正要再舉刀,突然店子後的另一道對街木門,被某種東西轟然洞穿!
李山陽沒有思考,本能地把樸刀護在胸前。

那穿入的長物,有如出海蛟龍,卷起碎紙的漩渦,直撲向李山陽,猛地擊在樸刀的刃面上,那股力量強得李山陽雙臂關節也吃不消,刀背被壓得失控,打在他的額頭上!
李山陽被砸得流血,身體同時帶著漫天紙碎,從剛才撞破的門倒飛出去,落在巷子中心。
這時才看得清:那洞穿刺入的物件,乃是一挺幾近丈長的大杆,比之孫千斤那根還要粗了一圈,杆首裝著一個烏黑的鐵鑄槍頭,仍在彈動不止,發出有如蜂鳴般的震音。

荊裂興奮地回頭,看著後面那穿了洞的木門推開來。
一個矮小的身影。
在外面的巷子,石弘和呼延達看見身材高壯的同門李山陽,竟然如此被猛力摔出來,俱感愕然,不禁瞧向那門口。

守在巷子另一端的江雲瀾也現身了。他臉色煞白。

——怎麼有敵人的強援到來,陳潼也不示警?……
江雲瀾隻想到一個可能:陳潼已經沒有說話的能力了。
從那碎破的木門裏,有人踏了出來。

是手握著雙截鏈子槍的柳人彥,跟還在喘息的荊裂。

最後出現的,當然就是手提大鐵槍的矮小老者。他直視站在巷尾的江雲瀾。

「峨嵋孫無月。今夜領教武當派劍法。」

◇◇◇◇

被那張又粗又堅韌的捕獸網包纏著,燕橫手上的「龍棘」使運不上。

——太長了……
馬牌幫本部的中庭花園兩旁,閃出八名手持長矛的漢子。但他們還不敢上前——青城劍士的神勇,加上那柄一斬就破開鐵門閂的鋒銳寶劍,令他們戒懼猶疑。

燕橫透過網眼,看見那一根根銳利的矛尖,又憤怒又焦急。



「你們還等什麼?」從房子另一邊,帶著兒子奔跑過來的蔡昆大聲呼喝:「快刺他!今天不殺他,我們都沒命!」

就在這時,花園臨近前門那一頭,有三條身影奔了出來。

竟然就是岷江幫的大小姐童靜。她手裏提著已染血的精鋼長劍,帶著兩個握刀的幫眾,殺了進來。
「怎麼給她闖入來了?」蔡天壽看見,不禁怪叫。

原來剛才馬牌幫太過專注於獵殺燕橫,本部正門的防守不覺薄弱了。正好童靜帶著二十幾個部下攻過來,雖然打不開正面的大門,但卻翻過圍牆硬闖了進來。此刻大部分的岷江幫眾,還在外面前院裏,跟馬牌幫的守衛集體打鬥,隻有童靜和兩個手下,趁著混亂率先深入。
之前沙南通的手下回報岷江幫總號,童靜一聽見,那青城派的少年劍士竟然獨闖馬牌幫,心想絕不能輸給他,沒等集齊大批人馬,就帶著總號裏的二十幾人趕來。此刻卻看見燕橫成了網中囚徒,不免大感意外。

日間童靜敗了給燕橫,又被他放走了蔡天壽,本來對這少年很是怨恨;但現在看到他中了馬牌幫陷阱,身陷羅網,又被許多長矛對準,童靜心中俠氣陡生。

——我都打不敗的劍士,怎麼能讓你們這些混蛋殺了?
童靜單人匹馬仗劍奔出,一劍撥開了兩枝長矛,守在燕橫的下方。

「大小姐,危險啊!」兩個岷江幫的手下,本也想跑上去保護童靜,但又有兩個馬牌幫的守衛從後追趕而來,與他們纏鬥在一起。兩人空自著急,卻無法脫身。
童靜仰頭瞧瞧燕橫。
「我才不會讓這些鼠輩傷了你。」

從青城山到馬牌幫,燕橫幾天以來,一次又一次被人逼入窮途。此刻聽見她這句話,心中一動。

「幹什麼?」蔡昆大呼,「刺!快刺!」

那八名拿長矛的漢子,馬上以矛尖招呼向童靜。
童靜所學雖然不是名門正宗的武藝,但畢竟也用心苦練了不短的日子,左右揮劍旋圈,把長矛都撥去,還砍斷了其中一枝。
「不是刺她!刺那網裏面的!」蔡昆又焦急地命令。岷江幫雖是馬牌幫的宿敵,但蔡昆根本沒把童靜看在眼內。這個江湖閱曆豐富的馬牌幫主深知:就算此刻這裏再多一百個岷江幫的人,都不及這一個青城派劍士可怕。

長矛改為刺向燕橫,這反而令童靜更為難:之前矛尖刺向自己,她還可以閃去大半,現在卻全部要揮劍架開。她叱喝著來回轉身踏步,使盡了從好幾個老師學來的劍法,把長矛都在燕橫身前擋去,但已顯得左支右絀。

燕橫瞧見已經揮汗如雨的童靜,不禁又在網中焦急掙紮,卻感覺中毒的身體比先前更麻了。
之前布在窗戶的那些弓箭手,此刻也趕到花園來了。蔡天壽馬上吩咐他們排好陣勢。蔡昆則叫持矛的手下遠遠退開。
瞧著那二十幾個箭手彎弓搭箭,全部瞄向自己這邊,童靜緊張地舉起長劍。
「快走!」燕橫一邊在網中猛掙,一邊呼叫。「不用理我!」

童靜那有如男孩般英氣的臉神色凝重,咬著下唇沒有說話,隻是搖了搖頭。

「走!」燕橫發覺因為毒發,連舌頭都開始不靈活了。「會死的!」

童靜還是沒有回答他,神情堅決。她握劍凝視那排箭手,準備迎擊射來的箭叢。
「你充什麼劍俠?明明武功那麼差勁!」燕橫身體繼續劇烈掙紮,一邊喝罵童靜。
——他口中是這麼罵,但其實內心很感動。
他右手奮力想把「龍棘」抽動,但粗繩把那四尺長的劍刃緊緊壓著,貼到他的身上,根本連一寸都動不了。
正掙動之間,燕橫空著的左手脫出了網眼。終於有一隻手能活動了。
然後摸到了一件東西。

在他後腰處。突出網外。
「虎辟」的劍柄。

◇◇◇◇

英雄,不會寂寞。

即使在最黑的黑夜裏,在最暗寂無人的街巷中。
荊裂跟孫無月對視一眼。雙方有一種心領神會的無形交流。
他又看看孫千斤。孫千斤打量他身上的創傷,朝他笑了笑。

「荊兄,怎麼這樣狼狽呀?」
「我正在樂著呢。」荊裂反唇相譏。「你倒來跟我搶吃。」
江雲瀾神色凝重。三個「兵鴉道」弟子已經聚回他身邊。李山陽額上仍在流血。
此刻逆轉成六人對四人的局面。但四個武當武者沒有半點動搖。江雲瀾也沒理會,何以這「獵人」會得到峨嵋高手的助拳。
不用管。只要知道全是敵人就夠了。既是敵人,就要從他屍身上跨過——這是身為武當弟子的驕傲。

石弘、呼延達和李山陽,神情都跟剛才獵殺荊裂二人時不同了。之前占著絕對的優勢,他們下手雖然也沒有保留,但缺乏了生死決鬥那種緊張感,畢竟還是不夠貫注。但現在形勢改變了。他們的精神狀態與神情也隨之改變。
——從搏兔的獅子,變成饑餓的野狼。

荊裂看見他們神情轉變,也收起了笑容。

——敵人將比剛才更要危險。
一切問答皆無用。

四條武當的黑色身影,沒有一聲叱喝,向前奔殺過去。

四挺槍棒與兩柄長刀,在巷子另一頭擺成陣勢迎擊。

最先遇敵的,當然就是孫無月那挺丈長大杆槍。因為那誇張的長度,再加上前頭裝著沉重的烏鐵槍頭,孫無月一運起峨嵋「大手臂」槍法,那槍杆彈動圈轉,劃出的槍圈大得足以籠罩整個人體,這大槍簡直就像條半軟的大鞭,迎著四個敵人來回掃打。槍尖刮過巷道的土地和牆壁,卷起一片飛砂走石,其勁力擋者披靡。
「我來!」自發率先迎上鐵槍的,是臂力最強的李山陽。剛才猝不及防被鐵槍打傷,他早就很不忿氣,揮起卍字樸刀,看準槍頭後兩寸處的槍杆就劈下去,意欲一刀砍斷它。
孫無月這大槍,不單貫注了他本人的勁力,更包含彈性槍杆本身積蓄的自然力量。李山陽的「武當斬馬刀法」雖然霸道,但刀刃一碰上那強軔的槍杆,馬上被猛力反彈開去,刀背幾乎就砸在旁邊的呼延達身上。
孫無月馬步跨前,手中大槍繼續振舞,那來回揮動的槍圈,向四人步步進逼。

江雲瀾心頭不禁一凜。從身材外形,加上這手槍法,他馬上確定眼前這個老者,就是峨嵋長老高手、現任餘掌門的師兄、外號「一丈幡」的孫無月。
——峨嵋派果然不可輕忽!

眼見這巨大的鐵槍籠罩巷道,根本難以闖過。擅長短兵器近身搏鬥的石弘,身法輕功甚佳,此刻心念一動,再次踩上右邊的牆壁,一躍上了屋頂,沿著屋簷前奔,意圖從高空突入。

這一戰術,跟日間荊裂面對孫千斤時一模一樣。
——實戰的高手,往往都有相同的想法。

但孫千斤汲取了上次經驗,早就提防這一著,八尺大杆舉起瞄準上路,一個刺擊截住石弘的去路。

那大杆力發千鈞,石弘以鴛鴦鉞的短刃不可抵抗,隻得後仰翻身,落到房屋後面不見了。

同時在前頭,孫無月的鐵槍繼續進逼呼延達和李山陽,令他們完全無法近身。

「斬它!」二人後面的江雲瀾下令。

二人受過副掌門命令,要絕對服從師兄江雲瀾。雖然不知就裏,他們也馬上行事,雙劍和樸刀,合擊揮斬向那大槍的杆身。
結果一樣,三柄兵刃一碰上槍杆,還是被猛力彈開了;但這次合擊,也令那大槍停緩靜止了一瞬間。

——這對江雲瀾而言已足夠了。

江雲瀾從兩個同門之間欺身搶入,左手鐵爪一把抓住了槍杆。
孫無月這手三十多年的「峨嵋大手臂」槍法,自從修練到能用丈長的大杆之後,在峨嵋派內已是僅次掌門師弟餘青麟的第二號高手,這般被人擒住槍杆,更是從未發生。

孫無月把本已矮小的馬步坐得更低,身體轉側,拿槍的雙手換把,變成陰手倒握。他心神聚斂,運起「借相」之法:想象自己有如站在狂風暴雨中的小舟上,手裏的槍杆則化為又大又長的船櫓,正與海洋那強大無儔的自然力量抗衡。
孫無月粗壯的雙臂一扭絞,那大槍杆顛翻之勢,更比前強猛了一倍!
但江雲瀾早已預算這股勁力襲來,鐵甲爪仍然緊緊扣住槍杆,身子卻完全放柔,任由那杆上的勁力把自己顛得頭下足上,整個身體好像附在槍上的旗幟,揮之不去。

孫無月這「搖櫓」之法本就非常耗力,卻始終未能把江雲瀾揮開,大槍前端挑著一整個人的體重,更是施展不起來。
呼延達和李山陽一見大槍緩了下來,機不可失,馬上挺刀劍搶上進攻!

孫無月這杆大鐵槍,儼然是荊裂這一方威力最強大的兵器,荊裂與柳人彥一直守在孫無月左右,保護他挺槍進攻。此刻見兩個敵人乘隙殺近,他們也各舉刀槍迎擊。

尤其是柳人彥,一看見呼延達手上的「靜物雙劍」,想起兄長柳人英身上的致命傷,就知此人必是殺兄的凶手,眼睛紅得像要擠出血。他揮起手上那以兩柄短花槍扣合而成的鏈子槍,橫掃呼延達頭顱!

呼延達雙劍嫻熟,一心二用,左劍豎舉擋下這一擊,同時右劍急刺柳人彥面門,快疾而無聲。

年輕的柳人彥畢竟修為太淺,面對這武當快劍,欲以手中那截短槍抵擋,但還是慢了半分,槍杆隻令那刺劍稍偏,劍尖把他左耳整隻削去,大半邊臉都濺血。

他身後冒起一團紅影,是師姐餘輕雲運起「圓機槍」來營救,以纓槍夾攻呼延達。

同時在另一邊,荊裂的倭刀又再次遇上李山陽迎頭劈來的樸刀。荊裂知道自己氣力抵不過對手,這次不再硬接,左手托著刀背,倭刀改為自下而上揚起,以巧妙的角度,切向李山陽劈下來的握刀右臂。
李山陽眼見自己這劈刀,等於把右前臂送向對手的刃鋒,被迫硬生生半途收招,把樸刀拉回去。
荊裂這招名為「半月流水」,刀刃向上反撩到臉部高度,卻不縮臂收刀,反而右足邁前一大步,雙手像把五尺倭刀當作長槍,直刺李山陽胸口!

荊裂這變招之間無一絲停滯,刀尖已及李山陽身體。擅長硬打的李山陽速度稍遜,加上身體壯碩難於閃避,他斷定這刀自己已經不可能格擋或躲過,剎那間就狠下決心,反而以左胸上方的鎖骨部位迎向刀尖!

倭刀刺入李山陽胸肩之間的同時,李山陽右手也揮出「斬馬刀」——他寧願拚著吃這一刀,賺取荊裂的頭顱!
荊裂卻不閃不躲,反而放開刺在李山陽身上的倭刀,低頭邁步衝前。
樸刀斬向荊裂左太陽穴——
李山陽還是失敗了。

他忘了:對方陣勢還有第三重。
野太刀掠荊裂頭頂斬過,今夜裏第二次阻截了李山陽的「武當斬馬刀」。

揮刀者,當然又是站在荊裂身後的虎玲蘭。

兩刀交擊的火花,就在荊裂耳朵旁爆開。但他全神貫注,不為所動。

對虎玲蘭的絕對信賴,換來殺敵的黃金機會。

他衝向李山陽懷內,左手捏成一個中指節突起的拳形,乃是南海虎尊派的「五雷虎拳」,準確轟在李山陽心胸中央的「膻中」要穴;同時右手握住左腰的雁翎刀柄,衝過李山陽身體左側之際,一記快拔出鞘,刀鋒順勢弧形橫斬而出,通過了李山陽左腰,血濺如潮!

李山陽跪倒。他中了那記重拳,心脈大亂,呼吸窒息,甚至連腰側被深深斬中也感覺不到。
虎玲蘭見機不可失,回轉野太刀垂直劈下:陰流技法「一刀兩斷」。李山陽頭頂中刀破裂,當場斃命!

雖然率先殺得武當一人,但剛才拱衛孫無月的陣勢卻解開了。他們將要付出更大的代價。
正擒住大槍的江雲瀾,眼見同門師弟被殺,卻無動容,仍全神貫注拑製孫無月的兵器。他知道這幹敵人中,以這峨嵋老叟最是高強,若不先廢掉他這大槍,勢難取勝。

他的鐵爪略放鬆半分,但爪指仍是扣成環狀不放,身體向前快奔,一下子就搶前了六尺,古長劍直取孫無月心髒!
孫無月終於見識了武當快劍,竟是一如荊裂形容般可怕,已經來不及防守,左手放開槍杆及時舉起,用肉臂擋那劍尖。
江雲瀾的「貫日長虹」氣勁集中,一劍就穿透了孫無月的左前臂,還刺入了胸口兩分!
旁邊的柳人彥,即使得餘輕雲協助,對著呼延達的雙劍,本身也陷於劣勢;但他見師尊被江雲瀾重創,也顧不得自己,鏈子槍改為揮向江雲瀾,意圖搭救孫無月。

荊裂和虎玲蘭見孫無月中劍,知道犯了大錯,馬上祭起刀攻向江雲瀾。
江雲瀾左手放開了大槍,那鐵爪輕輕鬆鬆就把柳人彥的鏈子槍撥去;右手則拔回長劍,轉身與荊裂和虎玲蘭的兩柄刀交擊。雙手以一抵三,不慌不忙。

同時,呼延達左劍架住餘輕雲的纓槍,右劍趁機刺進柳人彥腹中!
孫千斤夫婦驚呼,同施槍杆攻過去。

卻在這瞬間,餘輕雲身後旁邊一道木門打開,黑影竄出,一對閃亮的鴛鴦鉞,狠狠刺進毫無防備的餘輕雲後心!

——原來石弘越過屋頂到了後面鄰巷,迅速潛進一家小店後門,穿過店內,從正門繞到峨嵋戰陣的最後方偷襲而來,果然一擊得手。
孫千斤見妻子中了致命重招,悲憤交加,雙手在大杆上滑動,變成反握,以杆尾狠狠撥打石弘!

石弘早有準備,一個「旱地拔蔥」原地跳起,避過大杆的同時,把兵刃從餘輕雲背後拔出,人在半空,左臂一揮,一柄鴛鴦鉞就回旋著呼嘯飛出!
孫千斤完全沒料到,對方的短兵刃同時也是飛行的暗器,隻來得及瞥見銀光閃動,鴛鴦鉞已旋轉割破他喉頸,再飛越他釘到一道木門上!
大杆脫手。孫千斤雙手捂著噴血的咽喉,眼睛暴瞪,至死不肯相信。

石弘兩度出手,即連斃峨嵋好手二人。
前面的呼延達從柳人彥腹中拔出了劍,本想上前協助石弘,卻見他迅速殺掉那對夫婦,心下一寬。

但也因為這一放鬆,沒有戒備仍未斷氣的柳人彥。呼延達隻覺頸項一緊,原來受重傷的柳人彥用盡最後力氣,以鏈子槍中間的鐵鏈,絞住了呼延達的喉頸!

呼延達不禁心慌,「靜物雙劍」急忙左右刺入柳人彥的肋骨間,柳人彥這才氣絕,但雙手至死仍緊緊拉著鐵鏈不放,呼延達一時脫不了身。
孫無月瞬間連續失去了兒子、媳婦和徒兒。悲哀化成了複仇的能量。他單憑一條右臂的力量,把大槍往旁猛揮!

那超過五十斤重的槍杆,一發動起來有如惡龍擺尾,把呼延達和已死的柳人彥二人頭顱,一股腦兒都狠狠掃中!
呼延達頭顱右側被猛擊,一擺蕩間,左邊又撞在巷道的牆壁上,連磚石都撞裂了。他登時眼耳口鼻都溢出鮮血,跟柳人彥的屍體一同崩倒,那雙劍兀自留在柳人彥身上。

正和荊裂與虎玲蘭惡鬥的江雲瀾,看見孫無月竟然單臂都使得動這大槍,甚感意外。因為自己計算錯誤,又折了一名「兵鴉道」門人,江雲瀾很後悔剛才沒趁機向孫無月再加一劍。

他心中一亂,加上荊裂和虎玲蘭兩人刀法配合得越來越好,終被逼得後退。荊裂二人怕孫無月再遇險,也不追擊,亦退到他身旁,前後戒備著江雲瀾和石弘。

兔起鵲落的死鬥。不過十幾次呼吸的時間,對戰的人數迅速減成三對二。
武者間的淘汰,何等殘酷。
◇◇◇◇
童靜沒有完全看清,那到底是怎樣發生的。
她隻看見,頭頂上方閃過一抹光芒。
然後,有幾段斷去的粗繩落在她身上。
當她把繩子撥去的同時,聽見許多弓弦彈動的聲音。她本能地閉著眼在面前揮劍。

——我……要死了嗎?……

沒有。

兩道大盛的光華,在她前方旋轉。有的箭掠過了。有的遇上那兩團光,箭折墜落。
然後是一條前衝的身影,帶著那兩道光芒,瞬間衝殺入弓箭手群中。

慘叫。血花。弓折。弦斷。

在那身影和光芒掠過下,二十幾個馬牌幫的弓箭手,就如遇上鐮刀的禾杆,成排地紛紛倒下。

童靜看見,原本躲在弓箭手最後頭的蔡天壽,被驚嚇得就地跪倒;也看見蔡昆沒理會兒子,轉身就向花園旁的房子奔逃。
當最後一個弓箭手都倒下後,那躍動的身影方才靜止。

燕橫,左右手握著「雌雄龍虎劍」,矗立在蔡天壽眼前不足四尺處。他一身藍衣沾滿點點血花。頭發散亂,左邊臉因為中毒已發黑微腫,左眼充血眯成一線。

猶如從地獄回來。

蔡天壽膝下地上已經濕了一大片。

「饒命!不是我,是我爹——」

還未說完,「虎辟」那寬厚的短刃,已經洞穿蔡天壽的心髒。
蔡昆還在跑,連一眼也沒有回頭看死去的兒子。

燕橫再次拔步。三步助跑,接著身體向前高高躍起。
那空中擊刺「龍棘」的動作,竟然正是當日師父何自聖所使的「雌雄龍虎劍法」絕技:「穹蒼破」——燕橫在半失神的狀態之下,身體自然使出這記隻看過一次的劍招。

速度、力量、氣勢,都跟師父差得很遠。也沒有龍飛九天的「借相」出現。

但那神態,與何自聖很像。
這刺劍的結果,當然不用說了。

燕橫著地後,一腿踹飛蔡昆的屍體,把「龍棘」拔離。他把劍往旁略一揮動,灑出血花。

青城寶物,金光四射,殺不沾血。
燕橫意識不清,仍握著雙劍站在原地。

倒地的那些弓箭手,一個個掙紮呻吟。他們並沒被殺,但都受著重傷,有幾個還斷手折足。

燕橫回頭掃視花園四周一眼。後面的廳堂仍在焚燒。他眼神迷茫,好像記不起自己身在何地。

但這一眼,卻令花園內所有拿長矛和拉繩網的馬牌幫漢子心驚膽顫。他們同時丟下手上東西,沒命似地湧往正門方向奔逃。受傷的弓箭手裏有還能跑的,也加入逃亡的行列。
童靜沒理會他們。她隻凝視著這個形如惡鬼的青城少年劍士。

她的眼神裏,混雜著畏懼與敬慕。

——用劍,原來是要這樣的。
終於燕橫雙膝一軟,身體倒下。

童靜及時上前扶住了他。
燕橫雙目反白,失神昏迷。
——這就是燕橫初踏江湖的第一場戰績:為了一家不認識的人,孤身仗劍,摧毀了成都府的第二大幫會。
◇◇◇◇
荊裂正在苦思。
此刻巷道中的戰況,表面上他這邊仍占三對二的人數優勢。但孫無月一臂已重創,荊裂自己和虎玲蘭也滿身是傷,總體戰力比不上這兩個毫發未損的武當強手。
他綜合自己過往無數比鬥的經驗,要在短時間內想出最有把握的戰法。
第一,要令江雲瀾和石弘兩人繼續在巷道兩頭分開。假若他們合流,更難應付。

第二,必定要集中力量,先擊殺其中一人。混戰毫無勝算。

問題是:這兩點簡直完全矛盾。既要分隔兩人,就要分兵跟他們各自纏鬥,根本無法集合三人之力……

雙方的五人,不期然各自瞧了瞧已經倒地的同伴,心中默禱。

——保佑我們,取得這場勝利。
家破人亡的孫無月,臉容有如寒冰。他已是無所罣礙。左臂和胸口的傷也都沒有感覺。他暗下調息,將意念貫注在一條右臂。
他隻想著唯一的念頭:怎樣用這最後僅餘的氣力,把那烏黑的鐵槍頭,搠進其中一個仇敵的身體。

荊裂瞧瞧他半垂在地的大槍,忽然有靈感出現。
「前輩,待會兒要借你的勁。」他悄聲說,左手一邊拔出鳥首短刀。

孫無月不明荊裂所指,但知道他必然想到了某種戰術。



這時孫無月看見,荊裂伸足在大槍上輕輕踏了一踏。孫無月恍然。
「那麼就靠你了。」

荊裂隻是微笑。
江雲瀾和石弘其實也在思考怎樣作戰。
——始終是混戰對我們最有利。
兩人隔遠相視一眼,點點頭,同時拔腿衝向巷中央三人。
荊裂咬牙。
——就賭這一招!
「後面!」荊裂朝虎玲蘭呼喝,自己則衝向前面的江雲瀾。
虎玲蘭早就準備著,隻聽荊裂一聲決定,也就提起野太刀,迎斬後方的石弘!
孫無月同時單臂舉起大槍,似乎是要向前與荊裂夾攻江雲瀾。
江雲瀾奔跑著,右劍架在鐵爪上,準備以一對二。
荊裂擎左右雙刀,正要率先跟江雲瀾交戰,卻突然急煞步,轉身向後跑跳。

他後方的孫無月已經架起大槍。
江雲瀾追擊背轉的荊裂。
荊裂這一躍,竟然跳上了孫無月的槍杆!

孫無月有如單手拿釣竿,右臂猛地扯起,大槍往上高揚。
荊裂以槍杆作踏板,充分借助孫無月這槍的勁力,從槍杆上跳躍而出,身體飛向石弘!

這一記跳躍,集合了荊裂本人的腿力、孫無月的臂勁、大槍杆本身的彈力,荊裂的身體有如攻城大炮射出的石彈,以極驚人的速度與力量,眨眼已飛到石弘身前!
石弘本來還準備以單把鴛鴦鉞對抗虎玲蘭的大刀,怎料荊裂如此後發先至,倉猝間不及閃避,就把鴛鴦鉞舉起,迎向這飛射而來的「獵人」。
荊裂在半空中乘著猛勢,右手砍出雁翎刀,狠狠擊在鴛鴦鉞上!

一交鋒之間,石弘隻感手臂傳來極震撼的巨力。莫說他未學「太極」。就算會,這種反常的力量他也不可能卸去。

石弘的肩肘關節無法抵得住這種力度,同時收折,荊裂的雁翎刀壓在鴛鴦鉞上,硬生生就把鴛鴦鉞的刃鋒,壓得插進石弘自己的胸膛!

同時虎玲蘭趁這時機,把野太刀的斬勢半途向下一引,斜斜將石弘的左腿齊膝砍斷!
荊裂餘勢未止,把石弘的身體撲倒地上。荊裂跨騎著石弘腰身,左手鳥首短刀順勢往下猛刺。
血泉冒升。武當派「兵鴉道」弟子石弘的輝煌戰績,就在今夜擊殺兩個峨嵋武者之後戛然終結了。

一夜之間折損三名「兵鴉道」弟子。這是武當派過去未嚐的恥辱。
而這個恥辱,是在自己領導之下發生的——江雲瀾入武當山門二十三年來,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沮喪。

——假如死了這麼多人,卻連「獵人」的頭顱也帶不回去,我還有何面目再穿這「兵鴉道」的黑衣?

江雲瀾此刻眼裏隻有荊裂。

他左爪往旁一伸,鐵爪的五根指頭插入巷道牆壁;左臂再發力一拉,身體以那鐵爪為軸,淩空飛起,如秤砣般向前蕩去,其追擊的去勢陡然加快了一倍。

江雲瀾一蕩出,左爪就放開了牆壁,身體如箭飛射!
荊裂剛才那一記跳躍衝擊極耗氣力,加上他本身就有傷,殺了石弘後,回不過那口氣來,站起轉身略為緩慢。
江雲瀾的古長劍,已在半空中蓄勢待發。
——下一刻將要洞穿荊裂的背項。
孫無月看在眼裏。這時他最接近江雲瀾。
——荊老弟!
孫無月知道再運用大槍肯定來不及。他棄掉槍杆徒手衝上,右手以峨嵋「大雁悲手」,一掌印向江雲瀾腰側。
就算平日神充氣足,這等接近戰鬥,孫無月也絕非江雲瀾的對手。

——又礙著我!
江雲瀾憤怒得切齒,長劍一旋轉,就把孫無月打來的手掌絞斷,劍勢接著順刺,貫穿孫無月的右胸!
「前輩!」荊裂哀呼。
哪知孫無月早無生念,已斷掌的右臂抱著江雲瀾腰身,把自己的身體緊緊拉前,長劍從他背後突出。孫無月身材不高,這一拉抱,頭頂剛好碰在江雲瀾面門,撞得他一陣暈眩。

「快殺他!」孫無月吐血呼喊。那口熱血都噴在江雲瀾胸口上。

荊裂猛地把左手的鳥首短刀擲出,飛向江雲瀾頭部。

江雲瀾被孫無月抱著,限製了移動,隻能側頭閃避。回旋飛來的刀刃,險險從他左額擦過,帶出一抹鮮血。
「斬他……」孫無月的聲音已經微弱。「……連同我……一起斬掉……」

孫無月眼看已勢難救活。就算救活了,一個雙手俱廢的槍術名家,隻有比死更難受。眼前的確是殺死武當高手江雲瀾的最佳時機,也是孫無月本人的願望……
——但是,荊裂無法下手。

即使是將死甚至已死的同伴,仍然是同伴。要他把刀刃砍進一個生死並肩的同伴身體上,他,辦不到。

島津虎玲蘭卻二話不說,提著野太刀一躍上前。
鮮血流入江雲瀾眼睛。他隻是隱約看見對面一個身影撲前,加上聽見孫無月瀕死的話,心中大慌。
要把劍拔出已來不及。江雲瀾左手緊抓孫無月的頭發,帶同他的身體快步後退。

虎玲蘭踏步大力揮刀,斜斜劈下。陰流太刀技·「燕飛」!
江雲瀾拉著孫無月,無法及時急退。他心裏已有死亡的準備。

野太刀的「燕飛」斬擊,並沒有斬開孫無月或是江雲瀾的身體,而是猛砍在孫無月背後突出的劍刃上。這一擊角度準確,江雲瀾的古劍雖非凡品,但也抵受不住這五尺餘長的厚脊大刀砍劈,隨著一記金屬鳴音,四寸長一截劍尖斷折飛去。
——與荊裂一樣,虎玲蘭也無法朝一個救過自己的人揮刀。

江雲瀾又退了十幾步,感覺已經安全才停了下來,把斷劍拔出已咽氣的孫無月胸膛,左手仍然抓著那屍身的頭發。他瞧見愛用的兵刃被毀,心中痛惜。
——但劍斷,總比身體斷開好。

荊裂和虎玲蘭並肩,再次舉刀擺開架式,顯然有繼續戰鬥的準備。

——他們自知體能都已經消耗了七八成。面對武功比他們強,又未有受什麼大傷的江雲瀾,可說沒甚勝算。
然而他們不知道,江雲瀾戰意也已大大減弱。愛劍被毀隻是其次;對他打擊更大的是,剛才荊、虎二人,確實有絕對的機會,就地把他連同孫無月一刀兩斷。
江雲瀾隻覺得,武當「兵鴉道」武者的榮譽,今夜已經幾乎被自己丟盡了。

這時,荊裂和虎玲蘭後面遠處,傳來人群呼喝的聲音。
巷裏三人同時緊張地往那方向張望。那是「祥雲客棧」的所在。遠遠可見有燈籠的光華。
虎玲蘭臉容一緊。如果來的是「物丹」的後援,那就肯定完蛋了。

「別緊張。」荊裂輕聲用日語說,臉上掛著笑容。「要裝作知道,來的是自己人。」
虎玲蘭瞧向江雲瀾,發現他的神情也有點緊張。

——也就是說,他也不確定來的是誰。
虎玲蘭依荊裂之言,展顏笑了。

江雲瀾確實不知道來的是什麼人。他隻知葉辰淵不大可能再加派人來。

——副掌門對我們絕對信任。

江雲瀾看看地上的屍體。峨嵋派的人悄悄來了成都,必定是衝著武當而來,也許不隻派了五個這麼少……

江雲瀾背脊流出冷汗。
——如果再來第二批峨嵋槍手,那可真走不掉了……
死亡,江雲瀾並不害怕。但如果連自己都戰死,等於這次「兵鴉道」四人全軍覆滅。那將是武當派的重大屈辱。

外邊的人聲和燈火更接近了。
江雲瀾恨恨地瞧著荊裂,心意已決。他左爪揪起孫無月屍身,右手斷刃一揮,把孫無月的頭顱砍了下來。荊裂二人不禁動容。

「獵人。」江雲瀾以斷劍指著荊裂。「留個名字。」

「荊裂。」他說著,把雁翎刀垂下來。

他知道戰鬥已經結束。
「別以為你這次勝利了。」江雲瀾冷冷說。
荊裂看看地上那四具峨嵋武者的屍身。他點點頭。「我知道。」
「在武當派的霸業跟前,你不過是一顆擋路的小石頭。」江雲瀾垂下斷劍。「你繼續吧。看看你還能像今夜這樣掙紮多少次。」
「直到你們殺死我。」荊裂把刀擱在肩上。「或者我殺光你們為止。」

「就這麼約定。」
江雲瀾說時竟然在笑。那笑容並非譏嘲,而是發自真心。複仇雖然失敗了,但他心底最深處,卻隱隱有點慶幸。
——若不是以決鬥武者的身份殺死他,不夠痛快。

江雲瀾說完,提著仍滴血的人頭,就轉身奔入黑夜中消失。
荊裂在回味剛才的對話。他了解江雲瀾的感受。

那群人終於提燈籠尋到這巷子來。虎玲蘭一陣緊張,轉身舉刀。
隻見那些燈籠上,寫著大大的「江」字。

是岷江幫的人。來「祥雲客棧」尋找他們失蹤的總管沙南通。
「不是敵人。」荊裂按著虎玲蘭的手,讓她把刀放下。
荊裂緊繃的神經一下子放鬆。傷痛和疲勞這時才一起侵襲而來。他感到身體像快要四分五裂,不支半跪而下。虎玲蘭及時扶著,他才不至整個人摔倒。他用雁翎刀支著地,勉力跪定。
荊裂仰首。看見黑夜中的澄明月光。
——我生還了。

他心裏默默對自己說。

——還有,對死去的同伴說。
作者: skvis    時間: 2018-6-13 01:54 PM

本帖最後由 skvis 於 2018-6-14 11:11 AM 編輯

卷二 蜀都戰歌 第十一章 同伴

燕橫的意識終於回複,但還未張開眼睛。
他隻感到身體像變得很輕,仿佛在空氣中緩緩飄動。

青城派隻修武道,從來不講鬼神信仰。燕橫也不知道,死後的陰間,是否就是現在這個模樣。
如此的孤零。師父、師叔、師兄們,一個也看不見。

他心痛。假如就是這樣,連一個武當派的人也沒有打倒過就死去的話,倒不如當天就在青城山,跟同門一起死好了……

「不,我不會就這樣死的……」燕橫喃喃自語。

「起來吧。」一把聲音傳入耳朵。「小孩子,還要賴床賴到什麼時候?」
這是燕橫不久前才認識的聲音。此刻卻有一股無比溫暖的親切感。

他終於睜開眼。
看見一片很低矮的木板天花。

燕橫深深呼吸,才能聚集力氣撐起上半身。這時才發現,自己雙手仍然緊握著「雌雄龍虎劍」,隻是劍身都用厚布包裹了。

「你就算昏迷了,還是死也不肯放開劍。」那聲音又說。「他們怕你睡夢中會傷到自己,用布包著劍刃。」
燕橫側過頭,看見幾乎滿身都包著布帶的荊裂,正坐在他旁邊的另一張床上。

燕橫左右看看,終於知道自己為什麼感覺在飄蕩。

這兒是船艙。

他又看著荊裂問:「荊大哥……我怎麼……」

「你已經昏死了三天。」荊裂說。「那毒藥也算猛烈。幸好你中毒的分量很少。」

燕橫這時才漸漸回憶起,在馬牌幫本部裏身中那鐵窗廳堂的陷阱,還有殺出囚籠的經曆。現在細想起來,燕橫不禁額上滲汗。確實是凶險萬分。

荊裂拿起放在床邊的船槳,來回撫摸著。
那夜他和虎玲蘭被岷江幫的人救走時,他們還替他撿回了所有失落的兵器。

「這船……是怎麼回事?……」燕橫這時才終於放開劍柄,卻發現手掌跟劍柄被黏住了。是數天的汗水和積存的血跡幹結著。他很狼狽才把兩柄劍都脫離手掌。
「是岷江幫運貨的大船。我們已經離開成都了,現在正駛在江上。」
荊裂心裏由衷感激岷江幫的人:當時雖然迫使了江雲瀾撤退,但夜裏出不了城門,武當派的遠征軍還是可能找到他和虎玲蘭。幸好有岷江幫平日走私貨物的秘密通道(當然也要買通守城的衛兵),當夜就把他們跟燕橫都送出了城牆外,日出後馬上乘船離開。
燕橫檢視一下自己的身體。肩頭的箭傷和幾處輕微灼傷都包紮了,臉上被毒箭劃過的地方也塗了藥膏。左邊身子還是有些軟麻,但總算活動無礙。
「你獨闖馬牌幫的事情,那位童大小姐都告訴我了。」荊裂又說。
燕橫一臉慚愧:「都是我自己的錯……荊大哥……」
「你的確錯了。」荊裂微笑。
「對的……身負大仇,我還去管這種事情,幾乎丟了性命……」

「我不是說這個。」荊裂全無責備之意。「你錯在不夠江湖經驗。你去馬牌幫之前,應該自己先去苦主住的那條街,問問他們的鄰裏,把事情真相打探個明白,那就不會被馬牌幫那對混蛋父子騙了。」

說到蔡昆父子,燕橫不禁看看放在床上的雙劍,又看看自己的雙手。手掌上還積著血痂。
荊裂明白他在想什麼。「這是你第一次殺人?」
燕橫點頭。
「難受嗎?」

燕橫細心想想。

想起王大媽那哀哭的聲音。想起蔡昆父子說謊時的表情。想起自己被箭射、被火燒、被網羅,像頭野獸般給圍捕獵殺的情景……

他搖搖頭。

荊裂心想:這小子很幸運。第一次殺的,是這種極惡的人。這種殺了也不會有罪咎感的人。

「你還犯了第二個錯誤。」荊裂說著,把船槳撐到地上,身子坐在床邊。「你應該找我一起去嘛。」他苦笑一聲又說:「不過也算你走運。要是你回客棧找我,比一個人去馬牌幫還要危險一百倍。恐怕保不了命。」

燕橫這才想起,眼見荊裂一身都是傷,自己竟然到現在都沒有慰問他半句,不禁慚愧。

「荊大哥,你那夜發生了什麼事情?」
荊裂用船槳支撐站起來,另一隻手伸出,抓住燕橫的手。
「我們出去再談。吹吹江上的風。你在這兒睡了幾天,我看你睡得快要發黴了。」

◇◇◇◇

除了乘轎,乘船也是燕橫平生首次。幸好這艘掛著岷江幫旗幟的帆船甚大,今天江上風浪又不急,燕橫雖然身體狀況不佳,也未感暈眩。
走在甲板上時,那些正在幹活的岷江幫船員,全都停下了工作,向燕橫恭敬作揖。他們都知道這位青城劍俠獨破馬牌幫,殺了那對豬狗不如的蔡氏父子的事跡。
荊裂和燕橫並肩站在船邊,呼吸那清冽的江風,瞧著沿江的秀麗景色。燕橫想起自己近來連續兩次出生入死,看見這平靜的江邊風景,有不知人間何世的感覺。

荊裂向燕橫述說,當夜與武當派四個高手惡鬥的經過。說到虎玲蘭時,荊裂朝船首的方向一指。
燕橫遠遠望去,看見島津虎玲蘭正背向他們站在船頭,腰後仍然懸著那柄巨大的野太刀,一身朱紅衣裳被風吹得飛揚。她手腿上也有許多處包紮著。
「就是她嗎?……」燕橫看著虎玲蘭那優美英挺的站姿,不覺被吸引了。

——不知何故,燕橫第一眼看見她的背影,就覺得她跟荊裂有點相像……
他當然沒有向荊裂說出這個想法。
荊裂又繼續描述那夜的死鬥。講到四位峨嵋武者如何壯烈犧牲時,燕橫聯想起青城山上被武當屠殺的同門,不禁扼腕歎息。
「可惜我沒能跟他們相識……」燕橫難過地說。

「是的……」荊裂的臉容也變得沉重。他沉默了好一陣子,才再說:「葉辰淵找不到我們,此刻必定已經向峨嵋山進發。」

「荊大哥……你猜孫前輩等人這次戰死,會令峨嵋派的餘掌門改變心意,奮起跟武當對抗嗎?」

荊裂搖搖頭。
「太遲了……餘青麟說要跟武當結盟,骨子裏不過是害怕武當。」
他遠眺江面上的波紋。
「武者一旦棄守自己的驕傲與尊嚴,就再難重拾鬥誌。」

燕橫細味著荊裂這句話。他同意點點頭。

荊裂瞧了瞧燕橫的神情,微微一笑,突然一記右拳朝燕橫頭上打去。
燕橫正專心思考剛才那句話,沒有提防,無念無想之下,卻自然伸出了左手,把荊裂的拳頭擋住。荊裂隻是試招,那拳頭上其實並未貫勁。
「進步了。」荊裂收拳笑說。「我之前說的心法,你經過這一戰,已經入門了。」

燕橫看看自己的手。那夜的戰鬥裏,他後來雖然已經意識不清,但現在隱隱記得,當時自己不知不覺之間,竟然就模仿師父何自聖,使出「雌雄龍虎劍」的招式來——過去他連握雙兵器比試也沒有試過一次,實在想不透何以自己能夠做到。
那種突然武功躍進的興奮感覺,令他心跳加速。
——雖然,聽完荊裂與武當「兵鴉道」刺客戰鬥的描述,燕橫知道自己跟武當派的距離還很遠。
這時一人走了過來,正是岷江幫的大小姐童靜。她已沒再穿那套華麗的武服,改為一身素藍,發髻衣飾也多了點少女氣質。身上亦沒佩劍。

「燕俠士,你醒來了!」童靜已沒有初次見面那種驕蠻的表情,代之是恭敬。她比燕橫還小,當然不能叫燕橫作「少俠」。「身子覺得如何?」

「好多了……」燕橫抱抱拳。他回想起那夜,童靜死守正身陷捕獸網的自己,心裏十分感動。再看童靜那英氣的美麗眼睛,正仰慕地瞧著自己,又不禁臉紅。

童靜的臉也紅了。她想起那天燕橫倒下時,她不得已一把抱住他的身軀。當時剛脫險境,沒有覺得一點尷尬,但現在回想卻有些難為情。

——不知道他那時候,是不是真的已經全無知覺呢?……


童靜想起一件事情。她從腰間布囊取出一物,遞給燕橫。那是一塊摺疊得整齊的青色汗巾,布質很普通,上面刺繡著一隻飛鳥。
「是在臨出城前,王大媽托我轉交給你的,感謝你為她報了大仇。她說自己家貧,無以為報,隻有把她這親手繡的汗巾送給你留念。」童靜說著時有點哀傷。「我想這汗巾,她原本是為兒子阿勇繡的。」
燕橫接過那汗巾,以指頭撫摸那刺繡的鳥兒圖案。

看著它,燕橫隻覺身上所受的一切傷痛都值得。

「我還有一件事情要說。」童靜的臉顯得很嚴肅。「應該說,有一件事請求兩位。」
「童小姐,請盡管說。」燕橫有些意外。
童靜突然就在甲板上,朝燕橫和荊裂跪了下來。

「請求讓我跟你們學武!」
燕橫慌忙上前扶起童靜,卻又想到不好意思碰她,手伸出一半就停住。倒是荊裂很自然地伸手托著她的上臂。瘦小的童靜,被他輕鬆一托就起來了。

「我……怎麼……」燕橫結結巴巴。「我哪有資格當人家的師父?別說笑了……」
「我自小就愛刀劍,跟過許多師父習武。有幫會裏的好手,也有爹替我聘回來的武師,少說也有二三十個。」童靜懇切地說。「我自以為集了這許多家數,已經略有所成。但當晚在馬牌幫裏看見燕俠士的劍法,才知道什麼是真正的劍。在這正宗武功的面前,我以前學的那些,連小孩玩意兒都比不上,全是浪費光陰。」
荊裂聽著童靜說話,感到很有趣。
——想不到這女孩,竟是個小武癡……

「可是你也用不著……」燕橫搖搖頭。
「兩位有所不知。我爹既是岷江幫幫主,我一生也有這江湖幫會後人的身份,世上沒有一個名門大派會願意收我作弟子的。」童靜的雙眼閃出堅決的意誌。「這次有緣遇上你們,我是決不會放過這機會的!」

燕橫不知如何是好,瞧著荊裂,希望由他出口拒絕。

「你得知道……」荊裂向童靜說:「我們此後將要穿州過省,四處漂泊。你要跟我們學,就得跟著我們走。」
「我知道。」童靜用力地點頭。

「此外你也應該曉得,我們兩個都是武當派的仇敵。跟著我們,凶險非常。」

「我也知道。」

荊裂撫撫下巴的短胡。他指一指燕橫。
「還有一件事情你未必知道:要習得像他這樣的劍技,不是你願意學就行。要具有『先天真力』的天分。你以前學不好,也許不是你的師父差勁,而隻是你沒天分。」

這句話終於令童靜動容。但不一會兒,她又咬了咬下唇,眼睛恢複堅定。

「有沒有天分這回事,得要練過才知道。」童靜說時的表情像個小男孩。
荊裂聽到不禁又笑起來。他朝燕橫說:「她有點像你呢。」

燕橫和童靜一聽見,臉頰再次漲紅起來。
「要我們教你,就得答應一件事。」荊裂正色說:「即使隻是教了一天,我們要是覺得你沒有這種天分,就會叫你走。我們叫你走,你一句話也不得再說,就得走。」
童靜興奮不已,笑容燦爛,猛地點頭。
「荊大哥,你不是認真的吧?」燕橫愕然地問。

荊裂卻沒回答他,拿起船槳轉身就走。
「還有答應一件事。」荊裂走著又說:「別叫我們師父。」
他回頭一笑:「我們還年輕呢。叫聲大哥就行了。」

荊裂丟下他們,往船頭那邊走過去。
虎玲蘭還是站在船首,默默地吹著江風。
「你有什麼打算?」荊裂站在她旁邊問:「要回去薩摩嗎?」
虎玲蘭仍然沉默。兩人無言站在船頭。
好一陣子之後,她才終於開口:「我已經回不去了。」她轉過頭,直視荊裂。「除非,帶著你的頭顱。」
荊裂不以為意地微笑。「可是經過那一晚……即使現在我答應跟你決鬥,你也再斬不下手了吧?」

兩人同時想起,那夜兩人背對背躲在暗巷時的情景。
還有,孫無月臨死抱著江雲瀾,而他們兩人都無法斬下去的心情。

虎玲蘭不置可否。但等於已默認了。

「你也殺了武當派的人。」荊裂說。「你一天留在中土,一天都有危險。」

「盡管叫他們來找我好了。」虎玲蘭右手撫在刀柄上。

「戰鬥,需要同伴。」荊裂說著就離去。「即使是像你和我這種人。」
虎玲蘭看著荊裂步去。

又想起兩年前那個在大雨晚上,閃電照亮的背影。
複雜的情感湧上虎玲蘭心頭,有如此際拍打船身的江潮。
◇◇◇◇
回到船艙的房間,荊裂盤膝坐在床上,從枕頭旁拿出狩獵用小刀,把船槳橫放腿上,開始在槳上雕刻橫紋。

一口氣在船槳上刻三道紋,這可是首次。
但這三道橫紋,並非跟舊有的一起排列,而是另外找個空位刻上。
因為這三道刻紋,是要獻給那幾位跟他同生共死並肩戰鬥的峨嵋武者。
荊裂咬著牙,用力把小刀切進堅實的槳身上。
他不知不覺,流下了無聲的眼淚。

◇◇◇◇

兩天之後,葉辰淵率領武當遠征軍,登上峨嵋山。

——江雲瀾沒有隨行。他那一夜回到成都的客棧,就宣告除去自己「兵鴉道」的資格,次天獨自一人啟程返回武當山。
葉辰淵一行人,直到步入峨嵋派總本山「鐵峰樓」的正堂大殿,一路之上,無人攔阻。
在「鐵峰樓」大殿的主座上,峨嵋當代掌門「神龍八槍」餘青麟緊張地正襟危坐。
他身後一個兵器架子上,橫放著一柄鍍金大鐵槍,正是已滅亡的青城派前代掌門呂存忠送贈峨嵋之物,象征峨嵋派具有與「巴蜀無雙」青城派無分輊軒的地位。

餘青麟心裏早就預備了一大堆要與武當派結盟,共同稱雄武林的說辭。

但結果一句也沒有機會說出口。

葉辰淵也沒有說一句話。

他進入大殿的廳心,高舉代表武當掌門的木令牌。
身後的「兵鴉道」弟子,隨即把一物拋出。
那物事在地上骨碌碌地滾過。當最後靜止下來,全場峨嵋師長弟子都看清那是什麼的時候,「鐵峰樓」的空氣像結了冰。

孫無月的人頭。
——誠如荊裂所說:榮譽和驕傲就是守護武者之心的城牆。一旦退讓了半寸,就如城牆出現了無可修補的裂痕,隻有邁向崩潰一途。
一天之後,「鐵峰樓」的牌匾被拆下燒毀,改掛上一個新的名字:

「武當派峨嵋道場」。
◇◇◇◇

武當派至此完全征服四川一省武林。
距離「天下無敵」,又接近了一步。

卷二 蜀都戰歌 後記

九十年代興起的「綜合格鬥技」(Mixed Martial Arts)拳賽,我一度非常著迷。
這兒有必要解釋一下:「綜合格鬥賽」的前身,是巴西一種名為「Vale Tudo」的比賽,這葡文翻譯過來就是「anything goes」,「什麼都可以用」的意思,指在最低限度的規則限製之下格鬥,拳手要具有站立能拳打腳踢肘膝摔投,躺地亦能壓製糾纏擒鎖毆擊的全面戰力。換言之就是在最自由(也可說最殘酷)的擂台上,決出真正最強的武者和流派。

——當然,到了後來演變成「綜合格鬥賽」,已經加入很多安全規則,現已成為一種規範而係統化的搏擊競技。

我最愛看的是日本的「Pride FC」格鬥賽。這比賽因為規模大觀眾多,網羅當時世界各國的頂尖高手,加上日本人的製作特別懂得營造氣氛,每次有重要賽事時,我都深深感受到那種「我正在看著世界上最強的男人們比試」的感覺。今天「Pride FC」已經停辦了,但直到現在,每次用MP3聽到比賽開場曲那「砰!砰!砰砰!」的鼓聲時,都有些心跳加速。

「Pride FC」每年有「Grand Prix」總決賽,以多輪淘汰賽事,決出當年的世界第一強者。這比賽有一個非常簡單又震撼的宣傳句:「1/6,000,000,000」。
六十億分之一,意思當然是說:全世界六十億人,冠軍隻有一個。
用這個方式來表達「天下無敵」的概念,多麼令人印象深刻。
◇◇◇◇
寫作,當然有很辛苦/苦惱的時候,但大體上對我來說還是一件樂事。而寫這部《武道狂之詩》,更感覺到過去不曾有的快樂。
過去多寫悲劇,例如《殺禪》。那感覺,就像不斷雕刻一塊巨大的石頭,直到要把它削得一點都不剩,隻餘下一股空虛的歎息。老實說,有些時候,寫得自己都有輕微的情緒沉鬱。
然而這部《武道狂之詩》,正好相反。
故事主線雖然是講「複仇」,但是書裏我更著重去寫的,是武者那不屈的魂魄。當揮筆時,感覺像生起一股奮發向上的正能量,不斷提振著我的精神。
我非常希望,這股火熱的能量,也能夠透過文字感染到各位讀友。

尤其是在今年,大家這麼艱難的年頭。


◇◇◇◇
關於書中講述「太極拳」的創立說法,有必要略為解釋一下。

現實中「太極拳」的始創源流,直到目前還有很大爭議。相關的說法一直甚多,單是我手上一本民國時期出版的《太極拳勢圖解》(許禹生著)裏面就列有多個版本,包括唐代許宣平、唐代李道子、梁代程靈洗、殷利亨等等所傳,又或是元末張三豐創拳等多種說法。

不同版本,甚至往往出現同名人物,年代卻相隔了幾百年,比如張三豐,有說是元末明初人,另一版本又說他活在宋徽宗時代;寫《太極拳論》的王宗嶽,一時是元朝人,一時又是明朝人……比較能夠肯定確實無誤的,隻是清代楊露蟬學河南陳家溝的「陳氏太極拳」,再衍生近代多個「太極拳」流派這段曆史。

我寫這本書,雖然著力找了很多真實的資料,但畢竟它仍然隻是一部小說,目的不在於考究。關於武當派和「太極拳」源流的設定與描寫,自然是以故事情節為先。我取用「武當派張三豐祖師創太極」這個說法,不免有少許是根據武俠小說經典的傳統,但更主要還是創作上的考慮。各位武術曆史研究者,不要找我來開刀。

此外我在這部書裏,寫了許多真實存在的武林門派(以後還會寫更多)。武俠小說寫江湖恩怨和鬥爭,書中出現的各門派,自然有高低正邪的分別,亦都是為了情節所需,並無刻意抬高或貶損現實裏哪一派武術的意圖。這種借用,其實絕大多數的武俠小說都不可能避免。希望各位相關武林人士,讀了後多多包涵。

◇◇◇◇
本卷成書之後不久,傳來武俠前輩巨人梁羽生逝世的消息。我雖不算梁老的書迷,但他無疑開創了「新派武俠小說」風氣之先,我們所有後來的,都要向他說一句感謝。
特此向梁老致敬。
◇◇◇◇

在卷一的後記裏,我竟忘了向一位最重要的人物致敬。

他應該是全世界最出名的「武道狂」。
他留下的思想,一直深深影響著我——包括這部《武道狂之詩》的創作概念。

除了他,還有誰?

我們的已故偉大武術家,李小龍先生。

喬靖夫
二零零九年二月十二日
作者: skvis    時間: 2018-6-13 01:58 PM

本帖最後由 skvis 於 2018-6-14 11:11 AM 編輯

卷三 震關中 引言

子曰: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誌也。
——《論語·子罕第九》

卷三 震關中 前文提要

強大的武當派為實現「天下無敵,稱霸武林」宏願而遠征四川,先滅青城派,再往峨嵋派進發。流浪武者荊裂與少年劍士燕橫,為向武當派複仇而從後追蹤,到達了省府成都。

初涉江湖的燕橫卷入一場冤案,因而結識「岷江幫」大小姐童靜,卻被「馬牌幫」設局獵殺,形勢凶險;同時荊裂遭武當「兵鴉道」四刺客夜襲,得日本女劍士島津虎玲蘭和一眾峨嵋武者助拳,在蜀都街巷展開一場驚心動魄的血戰。
燕橫在童靜救助下,仗「雌雄龍虎劍」大發神威,獨破「馬牌幫」;荊裂等人雖成功誅殺擊退武當刺客,但五位峨嵋武者全數壯烈犧牲,峨嵋派繼後亦向武當派大開山門投降。
荊裂、燕橫、虎玲蘭、童靜結成同伴,乘著「岷江幫」的貨船離開成都,繼續武道修練和江湖曆險的旅程……
作者: skvis    時間: 2018-6-13 01:59 PM

本帖最後由 skvis 於 2018-6-14 11:12 AM 編輯

卷三 震關中 第一章 武當山

侯英誌站在山腳下,以崇敬無比的眼神,抬首仰視武當山嶽。

他驀然明白了:「天下無敵」的念頭,為何會在這兒誕生。
在青城派六、七年,侯英誌時常對青城山那秀麗壯美的風景讚歎不已;可是今天得見有「大嶽」稱號的武當山,方真真正正感受到何謂「雄奇」。

武當山勢甚奇特,四周地勢低下,但到了中央卻是突然奇峰群起。特別在這早春時節,山色蒼翠幽深,散發著濃厚的古老神秘氣氛,難怪武當山自古被稱作「仙山」。

著名的「武當七十二峰」,一座座形貌猶如朝天的劍刃箭鏃,競相矗立,互爭氣勢;惟獨是被包圍在中間的最高峰天柱峰,如鶴立雞群般突出眾山,一柱擎天直沒雲端,如王者臨諸侯,孤高絕世。再細看周圍眾山峰,形勢又仿佛向著天柱峰俯首朝拜——這正是武當山著名的「七十二峰朝大頂」勝景。
——「天下無敵」的風景。
侯英誌不知不覺流下眼淚來,雙手緊緊抱著那柄武當長劍。
只要是真正的武者,不可能拒絕這風景的震撼。

——武當派的所有人,就是活在這樣的環境裏,每天以這樣的山勢作修練的背景。

侯英誌一想到此,胸膛就如火燒般灼熱起來。當中有自慚、羨慕與嫉妒,也有興奮。
因為他自己也快將成為他們的其中一人。
離開成都已有兩個多月。侯英誌自十二歲拜入青城門下,這才是第一次出門,平生沒有獨自遠行的經驗。要在多山的四川走陸路,又不熟路向,故此多花了許多日子,才終於抵達。

然而這不是旅途的終點。

真正的旅途,從這裏才展開。

◇◇◇◇

在山腳下看守山門牌坊的,是一個屬於「元和觀」的小道士。在他領路下,侯英誌步上以山石鋪砌的拜山神道,登至山麓,再轉往西行。

不一會兒,武當派的總本山——「遇真宮」已在眼前。

此地背靠鳳凰山,面朝九龍山,左為望仙台,右有黑虎洞,山水環抱,形勢佳妙,正是本朝初年,武當派開山祖師張三豐結庵修練之地。及後成祖皇帝朱棣大修武當,為張真人於此敕建「遇真宮」,永樂十五年竣工,落成殿堂房舍近百間,其後又逐漸增建。

侯英誌跨步踏進那琉璃瓦的八字宮門,眼前是個用青石板鋪得平整的大廣場,比青城派「玄門舍」的教習場廣闊得多。

廣場的正對面,正是「遇真宮」主殿「真仙殿」。那朱紅牆垣的殿宇,高高矗立在飾有欄杆的崇台之上,廡殿頂四角單簷飛展,其非凡氣勢遠遠淩駕青城派的「歸元堂」。侯英誌心頭不免又是一股震撼。

——這兒。就是這兒。

但同時侯英誌感到奇怪。他原以為,矢誌稱霸武林的武當派,其本部定必守備森嚴。怎料他從神道上山,一直入了「遇真宮」大門,竟還沒有遇過一個武當派的人。面前那廣場裏隻有幾名老役工在打掃,也是對他未瞧一眼。假如不知就裏,還以為這兒隻是一座門庭冷落的道觀。

那帶路的小道士似對此地甚為戒懼,未有隨侯英誌踏入宮門,在門外已匆匆告退。

侯英誌不知如何是好。他心想,不如拉一個役工問問吧,也就踏入廣場裏。

才在青石板上走了數步,侯英誌突然止住了。
「請現身引路。」他向四周轉了一圈,恭敬地拱拳行禮。他並不知道對方藏身在何處,但確知自己從上山以後就已被人監視——一半是因為有種說不出的異樣感覺,另一半是因為深信,武當派不可能鬆懈至此。
「我知道的。」侯英誌又說:「要不是我帶著這柄武當劍,恐怕已經血濺在登山的神道上。」

「你這小子,有意思。」
聲音來自上方。
侯英誌抬頭,看見一個穿著褐色衣服的身影,蹲跪在高高的宮門頂那琉璃瓦面上。
那人自丈多高的門頂一躍而下,雙足著地的瞬間又向橫跳了一小步,那落地的力量即神奇地化去,無一點聲響。這功夫,不僅僅是武當派的「梯雲縱」輕功,而是把「太極」的化勁用於雙腿上,才能如此卸力於無形。
此人身材高瘦,手腿異常修長,讓人聯想起一隻螳螂。長臉甚白皙,似乎很少見到陽光,一雙細眼冷光四射。他雙肩和腰間束著皮革帶子,各處都有皮鞘,掛帶著共六柄僅一尺餘長的短小飛劍。
「我沒有現身,是想看看你。」這男子微笑說。

侯英誌明白他話中的意思:對方是借著觀察行走的步姿,判斷自己的武功高低和來路。侯英誌自己當然沒有到達這境地,但他聽過青城派的師兄說,武者只要功力和經驗夠深,自然有這觀敵於微的能耐。

「那麼閣下必已知道……」侯英誌雙手恭敬地舉起手中長劍。「我這柄武當劍,不是搶回來的。」
那男子的嘴巴又咧開了一點點。他面貌雖冷,但笑容卻真誠。「所以我說,你這小子有意思。」

侯英誌還是舉著長劍,下身卻屈膝朝男子半跪下來。

「你幹麼?」男子揚一揚眉毛。

「葉副掌門有命,我一到了武當山,這柄劍便得交還同門長輩。」侯英誌那英挺的臉,收斂了平日的傲氣,嚴肅地直視那男子。
「新入門弟子侯英誌,拜見師兄。」

◇◇◇◇

侯英誌跟隨著這位高瘦的師兄樊宗,前往廣場西側的配殿。
侯英誌在成都時,已經從四川遠征軍的師兄口中聽聞,武當派的最精銳弟子皆被編入三大部。遠征軍全體一身黑色,正代表屬於「兵鴉道」。

他不知道,此刻他身邊的這位樊師兄,那一身褐色衣服,則代表了「首蛇道」精英的身份——「首蛇道」的駐外弟子如鄒泰,在外活動時自然隻穿便服以保密身份;而像樊宗這等負責武當山警戒工作的「首蛇道」弟子,則穿褐色武服以作識別,並顯示更高階的地位。
「你是否奇怪,『遇真宮』裏為什麼都沒有人?同門都到哪兒去了?」路上樊宗問。
侯英誌點點頭。樊宗為觀察他而刻意躲藏,這還說得過去;但總不成整派的人都為了他這一個小角色而躲起來吧?
「原因很簡單。」樊宗笑說:「他們都到山裏各處練功去了。這本來就是『遇真宮』每天最冷清的時分。」

「為什麼不在宮裏練呢?」

「地方不夠呀。」樊宗失笑搖搖頭。

侯英誌聳聳眉。
——假如連這偌大的「遇真宮」也不夠,武當派弟子的人數必遠在他想象之外。
兩人說著就走到殿裏。雖隻是配殿,但那莊嚴的氣氛已令侯英誌乍舌。

在樊宗帶引下,侯英誌晉見正在殿內靜坐養氣的桂丹雷師兄。
四十來歲的桂丹雷,身形外貌幾乎跟樊宗完全相反,身材矮壯碩厚,令人感覺就像是一顆鐵球,圓鼓鼓地撐起那襲「鎮龜道」的墨綠色道袍。一頭亂發像獅鬣般冒起散開,仿佛被雷電殛過,發絲鬈曲幹旱而呈棕褐色。他額頭打橫刺了一行細小的奇怪彎曲符紋。袍服左胸襟處,繡著令武當派眾弟子欣羨的「太極」徽號。
——副掌門師星昊仍在京師侍候皇帝,鎮守武當山的要務,就暫交他這「鎮龜道」的資深弟子主責。

桂丹雷接過侯英誌遞來那封有「太極」蠟印的信函。
「掌門正在閉關,師副掌門又身在外地。這信我代啟了。」桂丹雷雙手捧信過頂,略一鞠躬,然後拆開那蠟封。
讀畢全信後,桂丹雷一雙有如銅鈴的威猛眼瞳,直視跪在跟前的侯英誌。
站在一邊的樊宗,雖未看到信的內容,但已猜知大概:剛才他觀察過侯英誌的身姿,估量其武功修為,雖未臻高手級數,但亦必是從名門大派修學;信既是葉辰淵的,侯英誌定然從四川來,那麼他不是青城派就是峨嵋派的人;樊宗看他腳步輕靈,似習劍多於習槍棒,八成是青城的殘餘弟子。
桂丹雷又瞧了侯英誌一會兒,猛然從盤膝坐姿中起立,一手就抓著侯英誌的衣領。

侯英誌沒有抵抗。不是因為自知敵不了,而是他知道,自己轉投武當派,恐怕不能馬上得到信任。踏上山路之前,他已然準備接受任何的考驗或折磨。
但桂丹雷卻隻是用了巧勁,把跪在地上的侯英誌輕輕拉起身。

「走!」桂丹雷高笑,拉著侯英誌的手掌。「還等什麼?既然拜入山門,第一件事就是去跟祖師爺叩個頭呀!」

◇◇◇◇
要進武當派的聖地「真仙殿」,必先在殿前脫去鞋襪,潔淨雙足,方可踏上那深棕色的木板地。

「真仙殿」初建時,地面鋪的本來是青磚;但自從前代掌門公孫清還俗,改革武當派,將「真仙殿」改成修練武道的道場,就把地面覆上木板。
侯英誌踏入「真仙殿」,首先自然是深被那尊巨大華麗、以真武戰神形態塑造的三豐祖師像震懾。那丈許高的銅像,通體鎏金,真武大帝/三豐祖師仗劍而立,足踏蛇龜玄武神獸,其形貌威儀之生動,雕刻工藝之精細,侯英誌在青城山上的道觀從未見過。

曾經象征去欲修真、出世成仙的三豐祖師,在當代的武當弟子眼中,卻成為了護佑武林霸業的武神。
未等桂丹雷吩咐,侯英誌已然撩起衣袍下擺,雙膝下跪,向著神像叩了三個點地響頭。

桂丹雷和樊宗也各自叩了頭。樊宗在神壇上取了三根清香燃點,交予侯英誌上香。侯英誌上香後又再跪下叩了三響。

「這就行了。」桂丹雷扶起侯英誌。「既然葉副掌門已經在四川收了你進門,一切從簡就行。」他笑了笑又說:「反正這二十幾年來,我們武當派已經不再講究這些繁文縟節。」
侯英誌這時看見,在「真仙殿」道場內另有三人。三個看來都是三十來四十歲年紀,其中兩人穿的是跟桂丹雷一樣的「鎮龜道」墨綠武服,一人則穿「兵鴉道」的黑衣。三人裏隻有其中一個「鎮龜道」弟子,胸口沒有繡「太極」標記,他正默默盤膝而坐,看著另外兩名同門練習。那兩人手臂交疊,身姿步法渾圓,互相推擠消卸著勁力,正在練習「太極拳」著名的「推手」。



第一次看見武當派弟子練武,侯英誌雖看不懂這「推手」的究竟,也甚感興奮。但他又知道在這「真仙殿」重地,傳習的必然是非常高級的武技,自己這個初入門弟子絕對不宜偷看,也就沒敢再細瞧一眼。

樊宗看出他的心意,微笑說:「不打緊。想看就盡管看。學得到的,也盡管學。武當派裏,沒有禁止『偷學』這種無聊的戒條。」

「只要是有天分和能耐的弟子,我們不怕傾囊相授,隻怕你學得不夠快。」桂丹雷也在旁解釋。「沒能耐的,讓你再看一百遍,你也未必學得來。」
侯英誌聽見,心頭一熱。沒能跟燕橫一起升為青城派的「道傳弟子」,他一直感到不忿氣——他不相信有什麼武功,是燕橫學得來,而他學不來的。此刻得知武當派傳習之風竟是如此自由開放——而武當派又徹徹底底擊敗了青城派——侯英誌覺得,這就好像印證了他的想法才正確。
「不過……」桂丹雷又說:「『真仙殿』是清靜的道場,平日隻有掌門和副掌門才可以在這兒修練,我們還是不要流連。何況我們還要去另一個地方。」說著就帶侯英誌離去。
◇◇◇◇

三人出了「遇真宮」,走上鋪石的拜山神道。

侯英誌感覺這兩位師兄都異常誠懇親切,大出他的意料。他見遠征四川的「兵鴉道」弟子都一臉高傲肅殺,像江雲瀾和錫昭屏更是口舌不饒人,心裏以為武當派內氣氛也是一樣,不想卻完全是另一回事。

這時他才敢開口問:「桂師兄,剛才你說,『真仙殿』隻有掌門和副掌門才可以在裏面修練……那剛才三位……」
「他們不同。」桂丹雷說時收起了笑容。「那三個人,是『殿備』。」

「『殿備』?」

桂丹雷停下步來。他仰視上方,那半隱雲際的天柱峰山勢。

「武當選立掌門,不講德行,不排輩份,隻論一樣東西。」桂丹雷握起他那碩大的拳頭,指節滿布日積月累的厚繭。
「實力。」

他向天高舉拳頭。
「武當掌門。最強的武當派裏,最強的一人。就是這麼簡單。」

侯英誌想了想:「那是說……只要出現比他更強的人,掌門就會……換人?」
桂丹雷點頭。「我派立了三大副掌門。副掌門除了身份地位及負責主理派內事務之外,更重要的是獲得一個資格:每一年他們都可以向掌門挑戰一次。」

樊宗接著說:「而『殿備』,就是準備挑戰副掌門地位的弟子。一旦宣布成為『殿備』,他們就要在一年內與任何一位副掌門比試。這一年裏,我們武當全派上下,會全力協助『殿備』,給他最好的鍛煉。」
侯英誌興奮得身軀在微微顫動。

「那麼……要怎樣才能成為『殿備』呢?」
「沒有怎樣。」樊宗說。「任何一個武當弟子,隨時都可以。你要是有信心,明天也可以宣布要成為『殿備』。」
說得稀鬆平常。但親眼目睹過葉辰淵神技的侯英誌,清楚理解當「殿備」要具有多麼巨大的自信與膽氣。他回想剛才「真仙殿」裏那三個師兄,不禁對他們由衷佩服。

「這也就是說……」桂丹雷說:「武當派裏的任何一個人,隨時也有成為掌門的機會。」

他指向那高聳的天柱峰。
「成為『天下無敵』的武當派裏,真正『天下無敵』的第一人。」
這句豪壯的說話,有如一記重重的鐵錘,擊在侯英誌的心胸。他感到眼眶濕潤,喉頭哽塞,一時答不上話。
樊宗留意到了,不禁笑著拍拍他肩膊:「十幾年前,我第一次聽見這句話,也跟你現在一樣。」
侯英誌深深呼吸,默默隨著兩位師兄繼續上山。

走著時他又細想:成為挑戰者「殿備」,自然要求極高的膽量與自信;但武當派的領袖,建立和維持一個這樣開放的挑戰製度,卻顯示了更不凡的氣度和信心——身在高峰,仍得精進不懈,隨時迎接下面任何一人的挑戰,這不是每個掌握權力者都樂意接受的。

——武當之強大,絕無偶然或僥幸。

「桂師兄……」侯英誌問:「直到今天……有成功戰勝過副掌門的『殿備』嗎?」
「一個都沒有。」
「那麼……」侯英誌皺眉。「他們之後怎麼樣?」
桂丹雷臉容肅穆。
「我現在正是要帶你去見他們。」
◇◇◇◇
那墓地就在「元和觀」西側,一片草色蒼翠的平緩山坡之上。放眼望去,碑石林立,少說也有兩三百座。

侯英誌踏上草地,但覺觸感軟綿,垂頭看看,修剪得十分短平,再看墓碑皆無一點雜草蔓藤亂生,看來日夕都有人殷勤打理。

他隨意細看其中一片碑刻。墓碑的主人名叫「甘盈珠」,忌日是九年前的。算算生卒日子,死時才隻有二十三歲。
桂丹雷沒有解釋。但侯英誌早已明白,這些墳墓何來。
——全都是在武當派的酷烈修練和比試中失去性命的人。
「當武當派的弟子,不是好玩的事情。」

侯英誌記起,葉辰淵收他入門那一天,就說過這樣的話。

桂丹雷走過來,伸手輕撫那「甘盈珠」的石碑。碑上刻的除了死者姓名和生卒日期,上面還有一個代表武當派的「太極」徽紋。

「這些人當中,有的入門很淺,甚至連少許武功也沒練到。」桂丹雷說:「但是躺在這裏的人,每一個都永遠是武當弟子。」
他仰頭看看太陽。那頭散亂的褐色枯發在飛揚。

「為了鑄煉出最強的武者軍團,這是必要的犧牲。他們付出的鮮血和生命,將來也會記在武當派的無敵傳奇裏。」

「不隻是他們。」樊宗在旁又說:「還有幾十個因傷致殘,不能再練武的門人,他們也沒有離開,仍在為本派貢獻。有的負責鑄造刀劍兵刃,有的修整鍛煉用的器械,甚至縫製道袍武服。」
「即使不能夠做任何事……」桂丹雷補充:「即使沒有了兩手兩腿,沒有了眼舌耳鼻……只要他進了這山門,就可以留下來。我們從來不會趕走任何一個弟子。」
他輕拍手底下那碑石,又說:「但是,進得這山門,當上了武當弟子,也就得準備隨時會躺在這裏。」

「我得首先當自己已經死了。」侯英誌點點頭說:「葉副掌門收我的時候,就已經說過。」
「那就好了。」桂丹雷笑笑。「那麼你明天開始吧。」

「太陽還很高。」侯英誌指一指天空。「如果可以,我想今天就開始。」
桂丹雷和樊宗相視一笑。

這時一個身影遠從山路那頭奔跑過來,那踏步聲重得他們清楚聽見。

那人不一會兒就跑到墓地裏來。是個看來二十四、五歲的年輕人,卻已經穿著「鎮龜道」的墨綠製服,身形矮壯,渾身上下有一股野獸般的悍氣。他一條右臂,不知道是否因為受傷,沒有穿上袍袖,而是屈藏在衣袍底下,好像抱著自己的肚皮,外面還用黑布帶繞纏。

他胸口繡有半邊「太極」,白身黑眼的「陽魚」圖案。

侯英誌看這年輕男子的容貌身姿,似覺有點兒眼熟,卻又想不起在哪兒見過……
男子臉色紅透,額上滿是汗珠,身體還微微冒出霧氣,看來不隻是因為剛才奔跑所致,之前必然正在練功。

「是不是有人從四川回來了?」他口中問,眼睛盯著站在中間的侯英誌。
「是葉副掌門新收的弟子……」樊宗正要介紹。
但那男子性情甚急躁,不等樊宗介紹,就徑自問侯英誌:「你從四川有什麼消息帶回來?打青城派那一仗漂亮嗎?我哥哥打得怎麼樣?殺了多少個?」
哥哥。侯英誌恍然。難怪一看就有點似曾相識……

「曉岩……」桂丹雷失笑:「人家怎麼知道誰是你哥哥……」
「我知道。」侯英誌說。「是錫昭屏師兄吧?」
那錫曉岩大喜:「對呀!我們長得像吧?來說,我哥哥在四川怎麼樣?」

「他被殺死了。」侯英誌冷靜地說。「在青城山上。」

錫曉岩一個疾步上前,左手擒住了侯英誌的衣襟,把臉湊到他的鼻子跟前。

「你……」錫曉岩驚怒的聲音從齒縫之間發出:「……怎麼知道的?」
「因為我原本是青城派的弟子。」侯英誌面不改容。

錫曉岩左手腕一記絞勁,侯英誌上身衣衫都拉緊了。侯英誌身材雖比錫曉岩要高,但錫曉岩的手臂向上一伸,把他扯得僅僅足尖觸地。

「曉岩!」桂丹雷在旁高呼喝止。
錫曉岩充耳不聞。「是誰殺的?」他再次把侯英誌拉近自己。
「不知道。但決不是青城派的人。」侯英誌臉容不為所動。「我聽葉副掌門和江雲瀾師兄說話,稱呼那個凶手作『獵人』……」

「獵人!」桂丹雷、樊宗和錫曉岩同時呼叫。錫曉岩慢慢把侯英誌放了下來。

「不!」錫曉岩臉容悲憤。「以哥哥的武功,不會……」

「那『獵人』異常狡猾,也許昭屏是中伏才會……」樊宗說著便沉默下來。

——對這「獵人」的武功看來得重新估計。
「曉岩。」桂丹雷說:「你先帶這位侯師弟去『蒼雲武場』,讓他開始練功。這事情我得和樊師弟稟明掌門。」
——武當弟子眾多,因此武當派在山上各處開辟了多個教習武場,「蒼雲武場」乃是最初級的一個。
錫曉岩再次怒視侯英誌。他哥哥雖然不是青城派的人所殺,但畢竟也是因為攻打青城而遇害,他不免對侯英誌看不順眼。

「勞煩錫師兄帶路。」侯英誌忍受著這目光,恭敬地拱手。
現在武當派畢竟由桂丹雷代理打點,錫曉岩不敢不從,悻悻然帶著侯英誌離開墓地。

「樊師弟,這可奇怪了。」桂丹雷皺眉說:「在四川出了這事情,何以葉副掌門不馬上送個信回來?」

樊宗也是不解。他們不知道的是:成都血戰之後,江雲瀾離開了遠征軍,正是由他負責把有關「獵人」荊裂的消息親身帶回來。
——江雲瀾熟知回武當山的路途,理應比隻早了一天出發的侯英誌更快回來,卻不知是什麼原因,至今未返。

「讓我上金頂請掌門出關,下來商議吧。」樊宗說。金頂即天柱峰頂,全武當山的最高峰。樊宗身為「首蛇道」精銳,輕功奔跑了得,由他上去自然最快。

「馬上去。」桂丹雷點點頭。
樊宗行個禮,一雙長腿即拔步奔起,往上山的路走去。

桂丹雷看著那如林的碑石在沉思。

得了一個像侯英誌這樣的弟子,他本應感到高興——雖然還沒有見過侯英誌的身手,但葉辰淵很少看錯人。

然而他心裏卻有不好的預感。

——不會是因為那「獵人」呀……就算他殺得了錫昭屏,也算不得什麼。不可能撼動武當派的……
桂丹雷抬頭,仰視聚在天柱峰頂上的雲霧。

◇◇◇◇

到得那位於「回龍觀」西面的「蒼雲武場」,侯英誌眼界為之大開。
這「蒼雲武場」依西邊山壁而辟造,用了偌大的工夫,在山岩間開鑿了一大片平整的石地。圍繞武場三邊和遮蓋了半邊天空的積岩,層層有如雲朵,故此得名。武場後方還排列著各有丈多高、形貌威猛的六甲護法神將塑像。

可是再壯麗的練武場,最重要的,還是人。

侯英誌隔遠就感受到,那場中許多人體共同散發的熱力。石地上密密麻麻都是年輕男子,其中大半赤著上身,各占一片空間,不是獨自演習拳腿兵器,就是在跟同門對拆招式;又或猛烈地擊打沙袋、木樁、假人,亦有以石鎖、杆棒、木製刀劍等鍛煉打熬氣力。隨處都見到有身上敷著藥纏著繃帶的弟子,正在毫不在意地帶傷修練。
侯英誌沒能數算,但放眼望去,怕也有近二百人。

——武當派,單是這個初階的練武場,人數就比得上整個青城派。

那此起彼落的吐氣叱喝聲,粗濁的呼吸聲,加上那二百具精壯軀體共同散發的逼人熱力,這「蒼雲武場」,就讓人想象到有如一座不斷鼓風的大洪爐。
——這洪爐,正在鑄煉打造世上最強的武道。

侯英誌很想馬上就脫去上衣,也投身進這爐火裏。自從離開青城山,他已經超過兩個月沒有正式練武了(雖然一路上自己也有練練劍法)。看見如此情景,他身體裏的武者之血不由得沸騰起來。

「錫師兄,我要怎麼開始?」侯英誌焦急地問錫曉岩。
剛得到兄長死訊,錫曉岩自然還沒平複,胸腔滿是怒氣。要不是桂丹雷親口囑咐,他早就一拳擂在這個青城派的臭小子臉上。
錫曉岩沒有理會他,一躍進入練武場,在場中奔跑起來。眾弟子看見是「鎮龜道」的師兄,自然往兩邊退開讓路。
「曉岩,你幹嘛?」一個也是穿墨綠武服,正負責今天指導弟子的「鎮龜道」師兄從旁呼叫。
錫曉岩卻沒答理,徑自跑到那排木樁跟前。

「這是什麼娘娘腔的打法?」他怒叫,一個左肘砸在其中一名正在練樁的初階弟子肩頭。那弟子身材也不比錫曉岩瘦,但吃這一肘,身體登時往橫離地飛開數尺,要另外兩人扶著才能站穩。那兩人也料不到這飛來身軀所帶的勁力,一扶之下竟也各自退了兩步。
「打木樁,要這樣打!」錫曉岩往側一個殺掌,猛切在木樁突出的樁手上,那相當手腕粗細的樁手登時斷裂,半截向橫飛出;他左手一出複向內一絞,指掌又擒住另一根樁手,手腕緊接一沉一扭,這根樁手又被他硬生生扭斷下來。

這批木樁的材料,是用特地從江浙一帶運來的紅木,堅硬沉重。這些初階弟子,每天擊打木樁也不能太久,否則拳足和橋手都會吃不消。驟見這等功力,他們不免看得呆住了。
侯英誌也遠遠看見。他曾親眼見過錫昭屏的功夫,比較之下,但覺這個弟弟更要在哥哥之上——那出擊的殺掌威力,跟錫昭屏的「兩儀劫拳」應該不相上下,但接著的擒拿絞勁,則比出掌發力困難得多,錫曉岩卻是一樣地輕鬆。
幾個負責傳功的師兄,還沒來得及責備他,錫曉岩已自行離開「蒼雲武場」下山了。他們看來早就見慣他這等脾性,互相看了一眼,就命令師弟們如常操練。
「新來的?」一把聲音從侯英誌後頭響起。侯英誌一來就被場上的練習情景吸引,沒留意建在武場旁的那座房舍。說話的人正是從那房子裏走出來。

侯英誌看這人,三十來歲年紀,一邊右眼瞎了,也不用眼罩掩蓋,露出一個十字的舊創疤。走起路來一拐一拐的,左膝不能屈曲。

侯英誌想起,之前樊宗說過有些因練武致殘的弟子仍然留在武當派服務,心想這位師兄必正是其中之一,應該是負責打點「蒼雲武場」的雜務。

「是的。」侯英誌拱手道出名姓。

「薑寧二。」這獨眼人也拱拱拳。這才看見他左手腕指僵硬,也是受過很重的傷。
侯英誌極是佩服。這位薑師兄,眼、手、腿的傷不會是同時造成的——也就是說,他曾經克服過兩次嚴重的傷殘,直至第三次,才不得不放棄追求武道。可怕也可敬的精神。

薑寧二微笑:「上山不累麼?現在就要開始?」
侯英誌堅決地點點頭。
薑寧二指一指武場:「看了之後,最想學哪一種武功?」
「劍。」侯英誌說時毫無猶疑。
「好啊。我以前也是學劍。」薑寧二苦笑,撫一撫缺去的右眼。「不過先告訴你:武當劍,不易學。」
「我知道。」侯英誌回答。他心想,我可是練了六、七年劍的行家啊。不過他也無意急著說明自己的出身。反正整個武當派的人早晚都會知道。

——更何況,青城劍法已經敗給武當劍。不值一提。

「我……可以上場了嗎?」他又問。
「先跟我進來。」薑寧二又神秘地微微一笑,示意侯英誌跟他進那房舍。侯英誌想,大概是進去領製服器械吧。
進得那屋子,薑寧二卻沒有帶他前往擺放器材的房間,而是到了廚房。
那說是「廚房」,其實也兼作飯堂,半邊擺放了三張巨大的長桌。即使桌子如此大,「蒼雲武場」的眾弟子,平日也得分三輪吃飯。六、七個炊事役工正在灶爐那邊忙個不停。
「我不餓。」侯英誌說:「上山前我才吃了幹糧……」

「不是吃。」薑寧二右手拿起一個空碗。「是喝。」

他走到一個幾乎到胸口高度的大缸前,揭開木蓋子,伸手進內舀了半碗。
「練功前,先喝。」薑寧二把碗遞向侯英誌。「本來要喝一滿碗的。你第一次,我先給你半碗好了。」
侯英誌不明所以,雙手接過那碗。但見碗中盛的是深得接近黑色的液體,撲鼻一陣刺激的氣味。

侯英誌連想都沒想——自小受青城派的訓練,教會他修練武道要絕對服從——一仰頭就把碗中的東西喝光。那東西帶有一種辛辣的怪味,他強忍著吞下咽喉,臉容皺成一團。
「多喝幾次就習慣。」薑寧二拿回那空碗。「這東西名叫『雄勝酒』說是酒,其實都是藥,沒多少份酒,絕不會喝醉人——喝醉了還怎麼練功呀?本門規定,凡入門者,最初兩年,每天練功前都得喝一碗。」

「為……什麼……?」侯英誌隻覺一股火熱氣息,自肚子升上來,滾燙得心胸也跳得加快,那熱氣好像要從鼻孔冒出來,腦袋裏仿佛閃著光影。

「喝了這東西……」薑寧二咧齒:「……不怕痛。不怕傷。也不怕死。」
他放下碗,伸手輕輕拍那個大缸。「這東西珍貴得很,藥方是前任公孫掌門,從物移教奪來的寶物呀。」
侯英誌感到耳膜鼓動。突然那胸口的熱氣往四肢一散,心跳回複正常了,腦袋裏也沒再亂閃。此刻反倒覺得,四肢筋肌都像脹了起來,當中充溢著精力,那感覺異常舒暢奮亢。

「行了。」薑寧二豎起拇指。「去吧。」

侯英誌無法克製地全速奔出房子。

踏上前赴「最強」的第一步。

◇◇◇◇
樊宗雖已是武當「首蛇道」裏首屈一指的輕功高手,但輕功不是仙術,樊宗畢竟隻是人,也要用腿跑,用手爬。那天柱峰高聳萬丈,山路險要,樊宗午後起行,全速登到峰頂,已近黃昏時分。

在斜陽西照下,天柱峰頂的「金殿」,反射出令人不可直視的刺目金紅光華。
這「金殿」乃是永樂皇帝花耗了驚人的人力物力,在武當之巔建造的奇跡。立於石築平台上的,是一座通體銅鑄的宮殿,一柱一梁、天花門戶以至殿內一切器物皆以銅造,而且結構完全仿照木建的殿宇,供奉在殿內的真武大帝銅像更是重達萬斤。當年要在這險峰上,建造如此一座雄奇的銅殿,所需的資源和決心實在教人難以想象。

由於全殿皆是金屬,又立在高峰上,每當夏日雷雨時節,常會引來雷擊。「金殿」被殛時,四處地面爆閃電光,雷鳴震天,殿周更有無數火球滾蕩。最奇異的是每次雷殛後,殿柱上日積月累的銅鏽馬上全消,煥然一新,但殿身結構卻絲毫無損,故此奇景被稱為「雷火煉殿」。
因「金殿」乃仿皇宮建築,屬皇家祭禮的重地,等閑隻能遠觀,不得擅入。但自武當派還俗改革後,將之私占作掌門閉關靜修之地,官府亦無奈其何。
樊宗半跪在那殿門前的石階之上,俯首高喊:「弟子樊宗,受師兄之命,有要事急稟掌門,並請掌門出關下山主持!打擾掌門清修,弟子自知冒犯,願受責罰!」

良久,殿內並無答響。
樊宗一身大汗淋漓,一半是因為花了許多力氣攀山,另一半是因為心情緊張——任何一個親眼目睹過掌門武功的弟子,每次參見他都無法不緊張。
此刻樊宗卻感到奇怪。以掌門的敏銳感應,別說是剛才的喊叫,樊宗跑來殿前的足音,掌門早已應該聽得到。

他猶疑了好一陣子,決定還是推開殿門。
——雖然樊宗知道,姚掌門在武當山上受人暗算絕無可能,他進殿時還是暗中準備隨時拔出身上的飛劍。

「金殿」因為全是銅造,殿堂內有一股異樣的清涼感覺。樊宗越過前門,進入主殿,那真武像立時映在眼前,左右還有金童玉女和水火二將的銅像拱陪。
殿裏隻見一人。一個蜷縮在殿堂一角的身影。
那當然不是姚掌門了。樊宗急步上前,把那人扶了起來。是唯一陪同掌門閉關,負責起居的侍僮林小丁。
「幹嘛?」樊宗一手揪著小丁的衣領,另一手這次真的搭上了腰間飛劍的劍柄。「掌門呢?」


隻有十四歲的林小丁,慌張地瞧著樊宗,隻是搖頭。

樊宗搖一搖他身軀:「快說!」

「他……他不許我說……還要我留在這裏,把帶上來的米糧吃光之後才許下去……」

樊宗滿腦疑問,根本搞不清楚小丁在說什麼。不過樊宗心裏倒是一寬——是掌門自己下了峰的。
「多久之前?」
「四……不……」小丁心中仔細算算:「我忘了……五天前,或是六天前……」

樊宗在神殿四處看看。沒有留下兵器,那就是說掌門把佩劍帶走了。
——掌門下去,卻沒回「遇真宮」……帶著劍……
樊宗這時看見,神台上遺下了兩張紙片。紙很小,樊宗認得出,是武當派飛鴿傳書的紙卷。

樊宗拾起來細看。一張上寫「青城」兩字,用血打了個交叉;另一張寫的是「峨嵋」,上面以淡墨畫了一個圓圈。

——滅青城,降峨嵋。
樊宗忽然想到,這兩張紙片,意味姚掌門正在想什麼……

「他說過什麼?」樊宗把紙片握在拳頭裏,不回頭地問林小丁:「掌門離去前有沒有說過什麼?」
小丁抓抓頭發努力回想。那張年輕的臉表情單純。
「我……記起了。之前那一天,我聽他好幾次自言自語在說……」

「說什麼?」樊宗回身一把抓著林小丁的手腕。小丁吃痛輕呼。

「……太慢了。」

「什麼?」

「他說:『太慢了。』」小丁想把手掙脫。「就隻這三個字。」

——太慢了。
樊宗豁然明白,姚掌門往哪兒去了。
◇◇◇◇

桂丹雷本來預計,樊宗要到次天午後,才會陪同掌門下峰回來。

故此當這天深夜,樊宗就來敲他的房門時,他已經心知不妙。
——乘夜從奇險的天柱峰下來,即使對樊宗這樣的高手,都是極度危險的事情。

當看見樊宗那汗濕的臉,還有那雙紅絲滿布的緊張眼睛,桂丹雷更加知道事不尋常。

聽完樊宗的報告,他馬上召集幾個資深的「鎮龜道」弟子,聚集在「真仙殿」裏。
武當攻打天下各門派的次序,就隻有掌門及副掌門幾個人知曉。此外就是記在武當的機密卷宗裏——這卷宗,同樣也隻有這幾個最高領袖才有權打開。

但桂丹雷決意破例。

「將來掌門要追究,就隻追究我一人吧。」桂丹雷在眾人眼前,高捧那卷宗,向三豐祖師拜了一拜,然後拆開它。
他們讀到了,繼峨嵋之後,本派下一個計劃攻打的門派。

一看見那三個字,桂丹雷馬上掩卷不看,把繩索束起,將卷宗放回櫃子裏。
「樊宗,你累不累?」桂丹雷問。

樊宗那身褐色衣袍明明早就濕透,但他還是猛力搖頭。

「你腳程和馬術都最快,現在先出發。我們集齊了人,準備好,隨後就去。先去鄖陽青桐關,看看追不追到他,追不到,也打聽一下。如果有消息他入了關,向西再追,沒有,就在青桐關等我們會合。」桂丹雷說著,已經把作路費的銀子塞到樊宗手裏。
樊宗一點頭,不再浪費多說一句話的時間,就從殿門奔出,跑進黑夜的山間。
「我們不要太多人。」桂丹雷回頭看看同門說。「人多,惹人留意,也許走漏消息。」
桂丹雷很是緊張。假如葉辰淵和師星昊兩位副掌門任何一人在,他都安心。可是偏偏就在這時出了事情……

「要不要叫……副掌門出馬?」其中一個「鎮龜道」弟子陳岱秀說。他接著降低了聲線:「我是說,還在武當山的那一位……」

第三個副掌門。

眾人面面相覷。
——這是武當的禁忌。陳岱秀就連其姓氏都不敢提。
桂丹雷想了想。「不。讓他出來,不知道會發生多可怕的事情……本來就隻有掌門製得了他。掌門不在,更加放不得。」他一雙大眼瞪著,又說:「掌門不在這事情,更加絕.對.不.可.以給他知道。大家都知道後果會如何。」

他在木板地上踱了數步。「你們還得鎮守武當山,我不能全帶去。就陳岱秀跟我。另外我帶五個『兵鴉道』的預備軍,再加樊宗,共八人。」

另一個「鎮龜道」弟子說:「為安全計,也盡快傳書給駐在京師的『首蛇道』弟子,讓他通知師副掌門趕回來坐鎮。」眾人點頭同意。
「他是在想什麼的……」旁邊一個同門喃喃說:「要去也帶人去嘛,這麼胡來……」

「不許批評他!」桂丹雷厲聲呼喝。「他是天下無敵的武當派掌門。他要幹什麼事情,怎麼幹,無人能管。」

◇◇◇◇

第一線陽光透現時,桂丹雷、陳岱秀和五個沒有跟隨葉辰淵遠征四川的「兵鴉道」弟子,已經備好兵刃和輕便行囊,踏往下山的路途。

就在那拜山神道旁,一個矮壯身影斜背著長刀,站在坡上等待。

不用細看那隻垂著左臂的身影,桂丹雷已知道是誰。

「誰告訴你的?」桂丹雷問。
錫曉岩沒有回答,但站在桂丹雷身旁的陳岱秀,不好意思地垂下頭。
「讓我也去。」錫曉岩從斜坡上躍下來。
「我們是去做正事。」桂丹雷嚴肅地說:「不是給你去發泄喪兄之痛。」

「我也是武當弟子。」錫曉岩斷然說:「武當的戒條,我也懂。」
桂丹雷凝視錫曉岩的眼睛。然後搖搖頭。

錫曉岩不服氣:「你不許,我也跟著來。私自下山犯了戒,你回來再懲罰我吧。」
桂丹雷歎息搖頭。同時卻也為門派感到自豪。

——武當派二十多年走的這條路,就為了培養出這種倔強驕傲的武者。
桂丹雷沒說一句,就領著六人繼續步下山道。
——但也沒有再阻止錫曉岩同行。

出了山門,下了山腳,八人背向升起的朝陽,往西而行。

目的地:關中。西嶽華山。

◇◇◇◇

這八人不知道:他們離開的同時,也有一隻不明的鴿子從武當山振翅而出,飛進那黎明的天空中。
大道陣劍堂講義·其之十二
武林「九大門派」列表(上):

(本列表所述時代為大明正德八年)

◇少林派◇

河南嵩山少林寺始建於北魏,寺僧自古已有修練武藝的傳統,以超脫生死的武道精神,參貫禪機。相傳少林寺最基礎鍛煉功法「易筋經」及「洗髓經」,乃是達摩祖師從天竺傳來,並衍生出其他少林武技,實際不可考。
少林武功在隋唐之間已負盛名,雄視武林近千年,對中原各派武術影響極深,故得「天下武宗」的稱譽。

少林派屬正統外家,主要走剛猛硬派一路。少林寺僧練武本為參禪及保護寺院之用,因威力太猛,容易造成殺孽,因此不傳俗家。佛家戒殺,故其武技少用刀劍利器,而主力發展徒手拳法及棍棒之術。寺內武僧亦同時修禪,「禪武不二」的精神,乃為少林武道之根本。
少林派武術博大精深,秘藏寺院內的拳械與各種功法甚多,號稱「七十二技」。但有說其中部分已經再無人傳承修習,僅存於拳經兵譜之內,實已失傳。

著名武技:少林五拳、緊羅那王棍、十八銅人陣法

◇武當派◇

元末明初全真道人張三豐於湖北武當山創立。張真人身材魁偉,體質異常,不論寒暑,皆隻穿一衲一蓑。相傳其內家武功,乃參悟道家的內丹養生功法,轉化成強身技擊之術,據記載曾有「單丁殺賊百餘」的勇武事跡。

張真人入武當山修道後,某日得觀蛇鶴相鬥,從兩者身姿動作,領悟了勁力剛柔之理,創出武當最高絕學「太極」,從此奠定武當派在武林二百年來的地位。
武當派武功素以拳劍著稱,原本專走內家功夫以柔克剛、借力打力的路數,武當弟子亦全為道士;惟二十餘年前大破物移邪教一役後,全派上下突然還俗,武學風格更大加改革,摒棄了養生道術而偏重於武鬥實戰,所有拳法劍術重新大幅整編,走上了暴烈辛辣之路,又以極酷烈的方式訓練大量弟子,武當派聲勢因而一時大振,並生起「天下無敵,稱霸武林」的野心。
著名武技:太極、武當形劍、武當勢劍、武當行劍、武當飛龍劍、兩儀劫拳
◇峨嵋派◇

坐鎮四川佛教名山峨嵋山,實際創立曆史已不可考。有傳說春秋時代「白猿公」司徒玄空,入山創立峨嵋武學,此事並無足夠佐證;但可以確定最遲在宋代,已有僧人道士在山中傳承武功的記載。數百年來,峨嵋山上及山下鄰近地區的各種武術家數,漸漸自然融合,最終成之為峨嵋派。
峨嵋派武道以槍棒術最為世人所識。峨嵋槍法獨步天下,講究閂攔紮打間的微妙變化,武林各派長兵,惟有少林棍棒能與之較量。
峨嵋武功雖然最初源出於佛道宗教,但早已演變成為俗家門派,兼收男女弟子,傳承之風比一般的山門派係較為開放。由於槍棒屬長兵器,適合於戰陣上使用,峨嵋派弟子參軍入伍也較他派為多。

著名武技:騎龍槍、大手臂、圓機槍法
作者: skvis    時間: 2018-6-13 01:59 PM

本帖最後由 skvis 於 2018-6-14 11:12 AM 編輯

卷三 震關中 第二章 巫峽出川

「拋!」

一聲呼喝之下,那個船員點點頭,把手上一團飯碗大小的幹泥塊,從甲板高高拋往江面的空中。

荊裂隨即在甲板上踏步發力,左臂使勁猛揮,手上一物帶同一段長鐵鏈,如箭矢般朝那泥塊飛出。
那物事準確擊中飛行中的泥塊,泥沙碎片爆裂四散,墮入江中。
荊裂不等那物事也墮水,左腕纏著鐵鏈一收,它就迅速倒飛回來,荊裂騰出左手一把接住。
「再來!」荊裂又高呼。
那船員腳旁還堆著十多團大小相約的泥塊,都是昨天在岸上挖來曬幹,預備作練習用的飛靶。他馬上又拾起一塊,這次用了不同的力度和角度,向船邊的江面拋去。

荊裂再次擲出那物,同樣命中將泥團擊碎。

在船旁倚著欄杆觀看的童靜,高興得拍掌。「岷江幫」的船員也都喝起彩來。
「荊大哥,好厲害!」燕橫走近過去。正好荊裂把那兵器收了回來,燕橫拿過細看。
那烏黑的槍頭泛著森冷的淡光,上面刻著「峨嵋」兩個古字,不是別的,正是峨嵋派老前輩「一丈幡」孫無月的遺物,那管大杆鐵槍的槍頭。
「你怎麼會這一手的?」燕橫把鐵槍頭交還荊裂。

「從前在南海虎尊派,我學過一些基本的繩鏢之術。」荊裂把長鐵鏈卷在左前臂上,將那槍頭當作短劍握著。「後來到了棉蘭老①,又跟那兒的回回人學了飛刀的法門,兩樣合起來用,想不到還挺順手的。」

『注①:今菲律賓南部的棉蘭老島,島民以回教徒為主,伊斯蘭教早在十三世紀已傳入該島,比麥哲倫到達菲律賓更早。』
他撫摸那槍頭上的刻字。「這東西還附著孫前輩的精魂。以後我用它每殺一個武當人,都是代孫前輩殺的。」

當天成都血戰之後,「岷江幫」的人不單把荊裂失去的兵器找回來,也帶走了峨嵋派和武當派的人留下的兵刃。荊裂最初隻是想把兵器作為紀念物,但後來靈機一觸,就趁貨船泊岸到鎮上補給時,找鐵匠打造一根長鐵鏈裝上這槍頭,把它變成一件離身使用的軟兵器。今天初次試用,竟是如此得心應手,七次試擲,有五次都命中了標靶。
荊裂把那鐵鏈解下,槍頭放在一邊的甲板上,左手又從後腰,拔出另一柄兵刃。原來就是武當「兵鴉道」高手石弘遺下的一柄鴛鴦鉞。荊裂把那鴛鴦鉞握柄處的纏布拆掉,整個兵器都叫鐵匠磨薄削輕了,又把其中一端的「魚尾」刃鋒銼鈍,作為把手,這鴛鴦鉞也就改造成一柄特大的飛鏢刀。當晚荊裂看見石弘擲鴛鴦鉞擊殺孫千斤,雖是悲痛,但實在不得不佩服,印象甚為深刻,想什麼也要把這一手學過來。

荊裂把那鴛鴦鉞在手裏拋玩。「待會兒我們上岸練功,再試這個。」

童靜看著荊裂隨手把玩各種兵刃,學習得極快,心裏敬慕不已,手托著腮撐在欄杆上,凝視荊裂的瀟灑模樣。

「我不明白……為什麼要用左手呢?」她擦擦鼻尖,不解的問:「荊大哥又不是左撇子,我見他常常右手用刀啊。」

「右手就是留著拿刀。」站在她旁邊的島津虎玲蘭,雙臂交在胸前說:「這種飛行兵器,始終不是殺敵的主力,而是遠距離開路用的。」她雙手伸出比劃著:「左手扔出去幹擾敵人,右手同時拔刀,乘機搶上去攻擊。」

童靜和燕橫聽到,這才恍然。
童靜看著這個從東瀛來的姐姐。同樣是女孩子,虎玲蘭的武術造詣和智慧都遠高過她,令她有點自慚——這是「岷江幫」童大小姐過去十幾年來都沒有的感覺。

虎玲蘭轉身瞧向江岸,觀賞那山崖的景色。

「好美……」虎玲蘭凝視這風光,朱唇不禁喃喃吐出讚歎。

他們四人乘著「岷江幫」的貨船離開成都,不經不覺已有三個多月,先是南下,再沿大江駛往東北,途中又常停靠岸旁的城鎮休歇,直到如今才到了夔州府界,近瞿塘關一帶巫山流域。此為四川省最東北端,船兒一出巫峽,即入湖廣境內,距武當山並不遙遠。
荊裂雖然決定暫時不再追逐武當派,先休息和強化武功一段日子,但為了隨時打聽武當的動靜,也就吩咐把船駛到這區域來。
這巫山一帶水色秀麗,迂回曲折的江道,被夾在兩旁的險壁之間,峭壁上的山岩形貌奇特,更披著有如層層綠色波浪的的樹林,遠眺高峰雲霧繚繞,難怪給曆代詩人讚頌為人間仙境。

過去一年來,虎玲蘭遠渡重洋,孤身一個上路,心裏又懷著仇恨,途上一刻沒有放鬆過;如今找到了荊裂,仇雖沒有報成,恨也消解了大半,這三個月來沿江漫遊練劍,心情放鬆了不少,再看見這麼秀美的景色,心曠神怡,露出平時難得一見的微笑。

童靜見虎玲蘭自然地笑起來,更顯一種成熟美態,竟看得呆了片刻,然後臉紅起來。

——她美得連女孩子看了都會臉紅……

童靜急急別過頭去,也望向岸邊。
「就去那邊吧!」她指著左岸,那岩壁之下正好有一片廣闊的石灘,是練武的好地方。
童靜走往船舵那一頭,吩咐把貨船停下,還要準備放下上岸的小船。她又喚船員開始預備午食,待他們練功後可以馬上進餐。

燕橫遠遠看著她,不禁又瞧瞧荊裂。荊大哥向他微笑了一下。
燕橫記起:三個多月前,荊裂竟然答應帶童靜同行,還要教她武技。這令燕橫很不滿,覺得是這複仇之旅上的一個大負累。

「傻瓜。」荊裂那時向他解釋:「我們帶著這位『岷江幫』的大小姐,就等如帶著一個會行會走的錢袋啦,衣食住行全都不用再費心。」荊裂又解釋:穿州過省時,亦會遇上縣鎮官府的巡查關卡,要查看文引許可。雖然他們這些武者,一般縣府的民兵保甲絕不可能攔阻,但始終不及有「岷江幫」打點通關來得方便。

「那……不大好吧?……」燕橫當時明白了,卻皺眉說:「好像在利用她……」

「又不是白吃她的。真的教她武藝就行了。」荊裂拍拍他肩頭。「靠你了。」
◇◇◇◇

那鈍鐵劍一振,劍尖從外向內旋了一圈半,軌跡很是優美。正是青城派入門劍法「風火劍」第八勢「蛇纏枝」。
站在旁邊的燕橫卻搖搖頭,大叫一聲:「不行!」
童靜咬牙,運劍再使一次「蛇纏枝」。這次劍尖轉得更快更猛。
「不!」燕橫還是搖頭。

「怎麼啦?」童靜不忿地頓足。

「你又忘了?我早說過啦!」燕橫用手上的灰黑色長劍比劃招勢。「這『蛇纏枝』,意在繞擊點打對方握劍的腕脈,要訣在巧細,不在快猛!你卻一味地圖快,那劍圈太大太鬆散了,對方很容易就察覺,把手縮了回去,你還點什麼?」

童靜咬著下唇。過去她跟那麼多師父,也未曾受過這般的脾氣。
「再來!」燕橫催促說。

「怎麼嘛……」童靜不滿地說:「學了這麼久,才學得這十招八招……以前的師父,三個月,我一整套劍法都學會了……」
「因為你以前的師父全都是飯袋。」燕橫不屑的說:「他們教你的,都是隻能看看的花招。那些師父全是你爹花錢請回來的吧?他們怕你學得悶,不高興,會害他們丟飯碗,自然是教得又多又快了。真功夫不是這麼學的。你以為自己真是學武的絕世天才嗎?」

燕橫揮動劍鋒,把教過童靜的八招「風火劍」,從第一勢「半遮攔」到第八勢「蛇纏枝」,在兩個呼吸間就連環打出來,劍勢如行雲流水,全無停滯。
「別以為你有些少用劍底子就學得更快。你以前學那些花俏功夫,養成了好些壞習慣,我還要多花時間把你逐一矯正呢。」燕橫收劍說。

童靜見燕橫這一手,心裏不得不服。但被這麼一個年紀相近的少年數落,又覺得很難咽下這口氣。

那天在成都目睹燕橫獨戰「馬牌幫」,童靜對這個青城派少俠確是心生敬慕;但這段同行練武的日子裏,她又發覺原來荊裂的武功更在燕橫之上,而且見荊裂每次練武奇招迭出,新鮮好玩,她那份仰慕都轉移到荊裂身上了。

童靜遠遠看過去。在石灘的另一頭,荊裂和虎玲蘭正用長木刀激烈地互相砍劈擋架,其碰擊之聲,隔遠也顯得出勁力之渾厚。負責撐小船的船員也都忍不住在旁邊好奇觀賞。

但見兩人身姿動作越來越快,攻防綿密得像預早排演,招式風格又有相近之處,他們既像比鬥,又似在玩著遊戲。

童靜帶點羨慕地瞧著,口中喃喃說:「為什麼不是荊大哥教我?他比你強多了。他教我,我一定學得更好。」
燕橫本來就不大想教童靜,覺得礙著自己練劍,一聽這話更是動氣。

「你喜歡他,就去找他呀!我才懶得再教你!」燕橫說著就轉身走開。

他那句「你喜歡他」,原來是「你喜歡由他教你」的意思。聽在童靜耳裏,卻令她那張圓臉漲紅了,害羞地垂下眼睛。幸好燕橫已經走開,沒有看見。

燕橫走到石灘的水邊,左手從後腰拔出短劍「虎辟」,轉腕旋了一圈,就開始舞動起來。

本來荊裂反對他這麼早就練雙劍的。但自從聽了童靜描述燕橫在「馬牌幫」大發神威的實況後,第二天就主動開始教燕橫使運雙兵刃的法門。

「也許,你這方面有天分。」荊裂這樣說。

要用雙劍,第一步自然就是強化左手劍。這三個多月來他的左手就不斷在練——用這短小但又厚又重的「虎辟」,重新練每一式最基本的劍招。有時甚至晚上睡夢中都在練。
聽見「虎辟」的劍刃破風聲,隨著每日練習越來越尖銳,他就知道這左手劍的法度開始像樣了——隻有劍刃的砍刺角度正確而貫徹,破風聲才會變尖。燕橫心裏興奮不已。接下來就可以開始研究左右劍互相配合的技法了。

練了好一會兒,燕橫停下來稍息,心裏在琢磨劍招。然後他又忍不住瞧瞧遠處的童靜。

他心裏不大喜歡這個性情驕縱的童大小姐,覺得她比宋小梨差得遠了——小梨雖偶然也會向他耍耍性子,但事後總是會找個機會逗他開心,畢竟還是懂體貼人。



(——想起來,不知道小梨現在在味江鎮過得好嗎?……她心情平複了沒有?)

但是燕橫又發覺:自從開始教童靜劍法之後,他心裏不時會念著她的進度。雖然起先是有些不大願意,但既然開始教了,也就想教得認真一點,希望童靜學得好一點。

燕橫看見:童靜剛才雖然賭氣,現在又獨自繼續在練習那八招「風火劍」。見到她這麼用心去學青城派的劍法,燕橫不免感到欣慰。

——只要是關乎武道的追求,個人喜惡都自然拋到兩旁。這就是武者的本性。

遠遠看著童靜劍招的誤差,燕橫皺眉。可是剛剛才吵完架,不好意思馬上再過去教她,隻好讓她自己繼續練了。

燕橫又練了一陣子左手劍,然後把「虎辟」插回後腰鞘裏,重新提起那柄刃身灰黑的長劍。這把劍是武當「兵鴉道」弟子呼延達的遺物「靜物劍」,也是成都一戰後「岷江幫」的人拾回來的。四尺的「龍棘」太長了,現在的燕橫還沒能稱心駕馭,於是暫時拿這把劍作佩劍。
「靜物劍」乃是雙劍,他現在手上拿的一柄,在劍身根部刻著一個很小的「右」字,用來識別是右手使用的。另一柄「靜物左劍」則掛在他腰間。

他舉劍凝視那啞色的刃鋒。當天青城派被屠戮,形勢混亂,他沒有看清每個敵人,但這呼延達必也在內。這「靜物雙劍」,不知沾染了多少青城弟子的鮮血。一想及此,燕橫心裏淒然。
——我必定要盡快變強。

他垂下劍,瞧向荊裂和虎玲蘭那頭。兩人的木刀還在起落交擊,聲音似隱隱帶著一種奇異節奏,非常好聽。
燕橫對這個倭國來的女劍士所知不多,隻知她武功修為直追荊裂,而遠勝自己——一想到這麼一個嬌美的姐姐,比自己還要強得多,燕橫隻覺天下之大,高手輩出,自己實在太渺小了……
這種距離之下,他沒法看見他們兩人的表情。但卻感覺得到,他們似乎在笑。
的確,在木刀與木刀交擊之間,荊裂和虎玲蘭,正在歡喜地笑。

——那笑容,猶如兩個樂師找到合奏的知音。

他們已經打了許久。虎玲蘭臂力始終不如荊裂,木刀的勁力開始衰弱下來。荊裂感覺到,也收斂起攻擊的力度。但虎玲蘭不願被讓,馬上後躍收刀。
「你比一年前又厲害多了。」虎玲蘭跪下來,把木刀放在身旁地上,從腰帶掏出汗巾,抹拭那麥色皮膚的肩頸冒出的汗珠。「你已經把『陰流』完全融入自己的刀法了。」

虎玲蘭說的是漢語,她知道自己既然要長時間留在中土,也就盡量練習說中土的語言,對著荊裂也減少說日語。隻有「陰流」這個詞她不懂翻譯,還是用日語發音。

「你來四川途中,也沒有停止練劍吧?」荊裂笑著回應。
「當然了。」虎玲蘭咬著下唇,但其實是個笑容。「別忘了,我是來殺你的。」
她收回汗巾,撿起木刀站起來,又再忍不住遠眺那巫山兩岸的秀美景色。正值春季,雲霧濃重,若隱若現的山水之色,更有一種奇幻的不真實感覺。

「現在我,知道要留在中土幹什麼了。」虎玲蘭一口漢語還是有些生澀。「就是跟著你們,繼續修練。直到跟你一樣強。」她用木刀指向荊裂。「你不會忍受一個女人跟你一般強吧?到了那個時候,你就會忍不住跟我決鬥。」
「好啊。」荊裂撥一撥辮子長發。「我期待那一天。」

說完他就走過去燕橫那邊。
「怎麼了?」荊裂用木刀指一指正在另一頭獨自練劍的童靜。「不教她了嗎?」
燕橫歎了口氣:「荊大哥,以後由你教她吧。我才不想浪費這種時間。我隻想專心練劍。」

「不好嗎?」荊裂笑著問。「她很可愛嘛。」

「一點也不!」燕橫像抗議地叫著:「根本就是個給寵壞的大小姐!」
荊裂再瞧向童靜:「可是她確實很用心在練你教她的劍招啊。」

燕橫無言,隻覺得憋著一口氣。他不想再提童靜了,也就轉換話題:「剛才看你跟島津小姐練刀,很厲害。」
「是嗎?」荊裂不以為意,揮動著木刀,琢磨剛才和虎玲蘭對招用過的刀法。

「我剛才仔細看了一會兒……」燕橫說:「你用的其中幾招,跟我們青城派的劍招有相通的地方。」

「不是相通。」荊裂直認不諱:「確是青城劍法。我是當天在青城山上觀看,還有這一陣子跟你練劍時學會的。」

「什麼?……」燕橫瞪大眼睛。「這……可不……」他想到青城劍術,竟在自己手上流給外人,犯了師門的大忌,很是緊張。童靜也算半是拜師,而且隻教她最基本的「風火劍」,也就算了;但荊裂這樣,卻跡近偷學武功。
面對這個救命恩人兼教導自己的前輩大哥,燕橫不好意思直斥,一時不知要怎樣說。
「你是想說我『偷學』你們青城派的武功嗎?」荊裂嚴肅地說。「可是我教你的東西,也不是青城派的功夫啊。那麼你又要不要學?」
燕橫啞口無言。

「你要在最短的日子裏變強,這種無聊的門戶之見就得拋諸腦後。」荊裂告誡他:「別說是同伴的武功。就算是仇敵武當派的招術,我一樣參詳學習。你也得這樣做。」
燕橫看看手上,那柄原本屬於仇敵的劍。

——把一切可用的東西都掌握在手上。強者之路就是如此走的。
燕橫回想最初認識荊裂時,荊裂怎樣鼓勵他:要複興青城派,甚至開創一個更強的青城派。
雖然遙遠,但燕橫確有此宏願。而既然是「更強的」,就是說跟本來的青城派不一樣,必然包含了不同的東西。也包括別人的東西。

「我明白你說什麼了。」燕橫想到這裏,點點頭。「我在想:青城派還沒有建立之前,青城的開山先祖也不可能完全憑空創造這許多武功。他們必定也有學過他人的東西吧?」

荊裂聳聳眉毛。他有些意外。這個少年劍士,隻是經過很短的曆練,思維卻漸漸變得豁然了。

荊裂伸手,從燕橫右腰抽出另一柄「靜物劍」,倒轉把劍柄遞往他左手。

「好了。今天就開始教你雙兵刃的法門吧。」
燕橫興奮地接過那「靜物左劍」。

另一邊的童靜又練了一回,終於累了停下來。她這時朝燕橫那頭一看,見荊裂正在教他練雙劍,令她羨慕不已。
——如果是荊大哥教我,我一定進步得更快。

她不想再看,臉轉過另一邊,看見虎玲蘭正獨自站在岸邊,觀賞那山水風景。童靜拾起放在一旁裝清水的竹筒,走了過去。

「要喝嗎?」童靜把竹筒遞給這位比她高了一個頭的美女劍士。
「謝謝。」虎玲蘭接過。她拔開竹筒的塞子喝了口水,眼眸仍不離大江對岸的山色。

這麼一個健美、一個嬌小的一對英氣女孩,並肩站在岸邊,正看管著小船的「岷江幫」船夫,禁不住偷看著。

童靜看見虎玲蘭目光的方向,也瞧往對岸。
「好美。」虎玲蘭再次讚歎。
「你的家鄉……」童靜好奇地問:「沒有山嗎?」

「當然有。」虎玲蘭瞧著她微笑說:「不過很不一樣呢。我們鹿兒島的山,會噴火的。」

童靜從來沒有聽過山也會噴火。「是嗎?是怎樣的?」

「噴起火來,山上的整片天都變成紅色。」虎玲蘭一想起家鄉,懷念之情泛在臉上。「好危險的啊。遠遠看著,也會令人覺得很厲害。可是也很美。」

童靜聽著,心裏想象那火山噴發的圖畫。然後她又看看虎玲蘭那健康美麗的英姿,心想:就是那樣轟烈的山底下,才會孕育出這樣的女孩子吧……
「好想去看看……」童靜向往地說。
「你還這麼年輕,有機會的。」虎玲蘭看著她,笑得動人。「我剛才看見你很努力地練習呢。不錯啊。」

得到這位高強的姐姐讚賞,童靜特別高興,剛才跟燕橫吵嘴的鬱悶一掃而空。「我很喜歡劍的啊。」
虎玲蘭牽起童靜的右手,把她手上那柄鈍鐵劍拿來細看。「這中土的劍,跟我們日本的很不一樣。我看見你在學它的用法,也十分不同。」

她把劍交回童靜的手,然後舉起木刀。

「雖然武功不一樣,我想我還是可以指點你一下的。」
「可以嗎?」童靜一雙大眼睛發亮了。「謝謝你啊!」

「為什麼要道謝呢?我們是……」虎玲蘭想了一想正確的漢語說法。「……同伴。」

童靜高興得牽著虎玲蘭的手。這時她才發覺:虎玲蘭的手掌,掌背皮膚柔滑緊致,但裏側的掌指,卻滿是苦練刀劍積累的厚繭。

她們正要開始時,虎玲蘭卻忽然收起笑容,眺望向大江的遠處。

雖然隔著霧氣,但生於島國,出海經驗豐富的她,一眼就看見上遊處有異樣。

「有人來了。」虎玲蘭說。童靜也瞧向江上。

石灘另一邊的荊裂和燕橫也都停下刀劍,一起望向江面。
不一會兒,三艘大船破霧出現,正駛靠向泊在江心的「岷江幫」貨船。
三條船上,同樣掛了「岷江幫」的旗幟。
虎玲蘭感覺到,握在她手裏那童靜的手掌,變得僵硬了。
「我知道。」童靜木無表情地垂下頭來。「來找我的。」

◇◇◇◇
「我們『岷江幫』本來就沒有繼嗣的規矩。我隻得這個女兒,更是從來沒有想過要把幫主之位傳給她。我童家雖不是什麼體面的門戶,但我隻盼這女兒活得平安快樂,長成個普普通通的姑娘,將來嫁一個有出息的漢子,也就心滿意足,所以替她起個『靜』字作名字。」
在那大船的甲板上,擺下了一桌豐盛的宴席,河鮮牛羊,蔬菜果品,堆滿了十幾碟,當然還有好酒。宴席上方撐起了遮蔭的布幕。
坐在主位的「岷江幫」幫主童伯雄,說著便朝在座的荊裂、燕橫和虎玲蘭舉杯,一飲而盡。荊裂和虎玲蘭豪爽地回敬幹杯。隻有不太會喝酒的燕橫,尷尬地舉起茶碗呷了一口。

燕橫禁不住又偷偷瞧向站在船尾遠處的童靜。她正納悶倚在欄杆,一手托著圓鼓鼓的腮,另一隻手拿著把小刀,賭氣地一下一下刻在欄杆上。
她的父親童幫主隻有四十上下年紀,臉容五官頗是俊朗,隻是長期行走江河,臉色曬成極黝黑。一把長髯梳理得整齊,加上那高壯的身材和甚為講究的衣冠,坐在席上氣勢不凡,不愧為統領千人幫會的一方豪傑。那雙和童靜頗相似的大眼睛亮如星鬥,顯出其精明幹練的本色。
三人喝罷,旁邊的幫員又馬上為他們添酒。童伯雄歎息,又接著說話。

「可是上天作弄,我這個女兒,天性就跟這個『靜』字絲毫沾不上邊兒。童某早年喪偶,又長年在外主理幫務,不免對她太寵愛了。她要學武,我就千方百計找最好的師父給她。唉,整個『岷江幫』上下,就隻有這個女兒,讓我沒半點兒辦法。」
燕橫心裏不禁暗地同意。

荊裂一邊聽著,一邊卻已提起筷子吃起來。面對這位成都第一大幫主,他沒有半點客氣。倒是他身旁的虎玲蘭,自小守武家貴族的禮節,隻是靜靜坐著,雙手捧住酒杯。
「別介意,我們邊吃邊談。」童伯雄微笑示意,卻見燕橫和虎玲蘭還是不好意思起筷,也就自己先動筷夾菜吃起來。兩人這才開始吃。
吃了幾口,又呷了口酒,童伯雄繼續說:「其實童某兩個月前已經回到成都,並得知女兒跟著幾位俠士修行的事情……現在才來拜訪,請見諒。」
「你是想等女兒練得厭了,或者太辛苦受不住,自行回家吧?」荊裂笑著說,嘴裏還在嚼著牛肉。「可是等了這麼久,還是等不到她回家,心裏著急了;又知道我們的船來到這裏,似乎快要離開四川省,才急著來找她?」
「我就知道荊俠士閱曆過人。」童伯雄拱手微笑:「可別誤會童某怪罪幾位啊。小女能得荊俠士,還有這位青城派名門之後親自教導,實在是幾生修到的福氣。可是……靜兒心性實在驕橫,又沒有待人接物的經驗,我隻怕她在外容易闖禍。」
「女兒是你的。何況她這麼小,你要帶她回家,我們可是沒有半點說話的餘地。」荊裂邊吃著烤羊腿邊說。「帶走了你女兒,事前事後也沒有向你這位父親大人知會一聲,是我們不對。就罰我一杯吧。」說著又拿起酒杯幹了。

童伯雄也舉杯回敬:「荊俠士果然是通情達理之人。幾位請不用憂心,我幫那條貨船,照舊讓幾位使用,高興用到什麼時候都可以。要是想上岸改走陸路,車馬盤川亦請盡管吩咐我的手下打點預備。」
燕橫聽到童幫主要帶走女兒,不禁又再瞧向童靜。他雖然不大喜歡她的個性,但畢竟是許多天以來一同旅行修練的同伴,想起來她更在「馬牌幫」總部裏救過他的命。現在突然就要分別,燕橫不免有些傷感。
虎玲蘭也是一樣。她對這個好武的小妹妹頗有好感,想到要分手,她再吃不下咽,慢慢放下了筷子。
「童某還有些事情想跟燕少俠說說。」童伯雄很恭敬地朝燕橫拱拳,教燕橫受寵若驚。「青城派的事情,童某已然聽聞。少俠和荊俠士與武當派的恩怨,我也略知一二。燕少俠以後的打算,童某大膽猜想:是否要憑一己之力,向武當派討回公道,並且重振青城派的門牆呢?」
燕橫鐵青著臉,沒有言語。這等豪情壯誌,在荊裂這個同伴面前還說得出口;但是對著童伯雄這位老江湖,燕橫自忖不過是武林中一個無名小卒,可說不出這等大口氣的話。

不過他不說也等於默認了。
「本來童某隻是一介草莽江湖,對這等武林爭雄的事情無置喙的餘地。可是老實說一句,燕少俠,你不覺得這事情太渺茫嗎?」

童伯雄說著站了起來,走到船邊。那江風吹得他長髯飄飛,滄桑的眼神望向江岸。

「男兒生在世上,求的不外乎權位富貴,還有世人的尊敬。燕少俠的武藝,在『馬牌幫』一戰已經證實了,在武林中也許未闖出名堂,但在我等江湖人眼中,如此武力已經不是凡人所能。這等非凡的才具,卻浪擲在互相殺戮的仇怨之中,不是太可惜嗎?」
童伯雄走到燕橫跟前。

「童某有一請求:如蒙不棄,童某願以小女許配予少俠,並授以少俠副幫主之職,統領『岷江幫』千人幫眾。再待十年八載,童某年邁力衰,其時你亦必然繼任幫主之位——『岷江幫』即使無家族傳位的傳統,但以少俠的武功,又是童某的女婿,全幫上下諒亦無一人反對。」

燕橫簡直驚呆了。他急急望向童靜。她站得遠,並沒有聽見。
「這……這……」燕橫未沾一滴酒,臉卻漲紅著,忙瞧向對面的荊裂求救。

荊裂對這番話也是意外得很,想不到童幫主竟如此直接。宴席四周的「岷江幫」眾人,聽到幫主竟突然提親,亦是一般驚訝。
可是童伯雄早在成都出發時已有這樣的打算:女兒能夠交結到燕橫這名門大派的傳人,實在是難得的緣分——青城派還在時,「岷江幫」千方百計想攀一點點關係都不可能。青城派今天雖已滅亡,但青城弟子的身份,在江湖人眼中仍不啻貴族王孫。燕橫獨破「馬牌幫」,亦足見其武藝膽識和人品氣魄。既得這等佳婿,又可替「岷江幫」添一員年輕的猛將,童伯雄深信乃是千載難得的機會,萬萬不可錯過。

「童某知道,靜兒的個性不是那麼討人喜愛。不過女孩子嫁了人,自然會變乖的。」童伯雄遠遠瞧著女兒微笑。他又朝大船兩旁一張手。燕橫看過去,那停泊在旁邊的兩條護航船,帆高船堅,甲板上滿是百數十名雄赳赳的船員幫眾,兩面「岷江幫」的青色大旗高懸,在風中獵獵飛揚,氣派無異官家的水師戰船。

「少俠也見識過我們城裏『滿通號』賭坊日進千金的盛況了吧?那也不過是本幫一家小生意而已。這等大船,我們在岷江和大江上下共擁有五十餘艘,包攬了川中一帶以至出川往外省的河運,連官府也得給足面子。童某大口氣說句:『岷江幫』雖不算富可敵國,但這幫主的地位,也可稱一方豪雄。他日少俠統領『岷江幫』,必更能大展拳腳,也是不枉此生的一番大功業。」

童伯雄極力遊說,顯示了十足的誠意。
荊裂和虎玲蘭對視一眼。他們想起當日島津守護許親之事,也是相似的景況,兩人不禁有些尷尬。
「荊大哥……」燕橫站起來,再次向荊裂求救。
「這是你自己的事。」荊裂淡然說。「你的人生要怎麼走,別人幫不上忙。你有什麼想法,就直接跟童幫主說吧。」
燕橫再看童靜,見她正好奇地望向自己這邊,直覺告訴她他們正在談論自己。燕橫害怕她會聽到片言隻語,也就請童伯雄走到船首說話。童伯雄亦示意幫眾不用跟著來。
「童幫主,我讀書不多,客套的話不懂說……」燕橫到了船頭,望向前方的大江,深吸了一口氣,壯起膽子說:「童幫主的盛情,晚輩不能接受。」
童伯雄雙眉垂下,甚是失望。
燕橫急忙又補充說:「請別誤會,這跟你女兒無關,也不是我看不起『岷江幫』。我隻看這大船的氣派,就知道貴幫多麼富有。對我這個身無長物的窮小子,童幫主提親,大概就像天上掉下來的富貴吧?」
他接著拍一拍身後的「虎辟」劍柄。
「我身上雖然沒有值錢的東西,卻還有劍。劍,是師門賜給我的恩德。我的名字,也是師父起的。假如在富貴跟前,就能忘掉師門的血仇,我還有資格當『岷江幫』的副幫主嗎?還有面目去統領別人嗎?」
聽了這話,童伯雄動容了,失望之情瞬間變成了敬佩。
「幫主沒猜錯。晚輩已經立誓,要複興青城派,要向武當派報仇。但幫主你卻說錯了。我憑的不是一己之力。」燕橫指向荊裂。「我還有朋友幫助我。是有著共同誌向的朋友。他幫我,就是因為相信我的誓言。如果我半途而廢,那不隻是背叛了自己,也背叛了他。」

荊裂一邊在喝酒,一邊瞧著兩人。雖然聽不見半句,但看見比燕橫年長幾乎三十年的童伯雄那敬重的神色,他不禁微笑。

——荊裂當然一早知道燕橫會有什麼答案。他從來沒有擔心過。
童伯雄凝視燕橫良久,沒有說一句話。
燕橫有些不自在,朝他拱一拱手:「童幫主,得罪了……」
「我看來像有半點不高興嗎?」童伯雄捋一捋長須,豪邁一笑:「是有點失望。可是我高興。」

他搭著燕橫的肩頭。



「看來我童伯雄半生,至今還沒有看錯過一個人。」

燕橫不好意思地搔搔頭發,始終不脫少年的靦腆。

「對了。童某此來,除了接女兒,也有一個重大消息帶給幾位俠士。」童伯雄說。
燕橫眼睛一亮:「是關於……武當派的?」
童伯雄點點頭。「不是別人,正是武當派掌門——消息說,他獨自一人離了武當山,西往關中。」
——武當掌門!

「關中?……」燕橫不熟地理,心裏疑惑。他馬上招手,示意荊裂和虎玲蘭過來,並向他們述說。

荊裂聽了,興奮地緊捏拳頭。
「關中……」荊裂說:「華山。」

天下「九大門派」裏,惟有華山劍派,坐鎮陝西關中。

也可算是巧合,此地往關中,路途並不甚遠:往東一出巫峽即入荊州,再往北經襄陽入河南境,即可西進,從武關入秦。
「不知道這個消息,最初是誰人得知的?何人開始傳出?」荊裂問。

童伯雄搖頭:「不知道。不過消息到得四川來,看來已經在江湖上流傳了一些日子。」

「假如是這樣,其他各省的武林人士,說不定都已經知道這個驚人的消息。」荊裂思量著。「恐怕已有不少人,趕了過去趁熱鬧,探一探虛實。」

「荊大哥,我們……」燕橫焦急地問。
「當然去了!」荊裂豪笑:「武當派的掌門本人有多厲害,難道你不想親眼瞧瞧嗎?」
◇◇◇◇
荊裂等人臨行前,童伯雄又命人各送上新做的衣冠。燕橫得了一頂方巾,好奇嚐試戴上去,儼然就是個年輕文士的模樣。荊裂看看送來的衣袍,式樣和布色都很簡樸,但一摸上去就知道是上乘的布料所做。虎玲蘭也得了幾套漢人婦女的衣裳,她拿起新衣,很是歡喜。衣服款式都很適合三人,足見童伯雄準備周到。

他又親自向燕橫送上一包銀兩,燕橫滿不好意思地接過。
燕橫和虎玲蘭都步過跳板,登上原來的貨船。
荊裂過去之前卻回頭,看一看站在父親身邊的童靜。

童靜仍然緊緊抱著那柄練習用的鈍鐵劍。她一雙大眼睛已然通紅,卻咬住下唇,強忍著沒有哭。
平日爹事事對她千依百順,但這次他如此隆重地帶著船隊來找她,而且自到達至今,還沒有跟她說過一句話——童靜知道,父親每次這樣,就是說什麼都不可能改變他主意的時候。所以她也是半句抗議或請求都沒有說過。
燕橫隔著船望向童靜。她發現了,兩人相對遙視。
他們不久前才吵了一架,卻不想已經是分別前最後的說話,不免感到悵然。
荊裂這時問童伯雄:「童幫主,請問你加入『岷江幫』時有多大?」

「十六歲。」童伯雄撫須懷想。「我在幫裏,整整三十年了。」
荊裂瞧一瞧童靜。
「呵呵,那也隻比令嬡大一、兩歲吧?你這麼年輕就進道上混了,家裏沒意見嗎?」

「童某父母早已雙亡,孑然一身。否則怎會走上這條道?」
「那可真是命運使然啊。」荊裂微笑。「不過當初你進幫的時候,必然有些抱負吧?也許沒想過有一天會當上幫主,但也定然希望幹一番事業?」
「這個自然。否則童某又哪有今日?……」童伯雄說著,好像感到荊裂話中另有深意。「荊俠士,你想說的是……」
「沒說什麼。我隻是想:三十年前,十六歲的童伯雄,也是自己決定自己要去哪兒的。」
荊裂說著,又再瞧著童靜。仿佛是朝著她說。
「每個人,都有他自己的路。」
童靜有點激動,雙眼更紅了。
但她已經決定,今天,絕不會哭。
童伯雄聽了,嘴唇緊抿著沒再開口,眼睛卻往下看著甲板,似在咀嚼這話。

荊裂也不再多言,回身兩步就躍過跳板,跟燕橫和虎玲蘭並肩而立,朝著童氏父女一揮手。

跳板被抽回去。貨船起錨開行。
燕橫和童靜,隔著船四目交投。

燕橫驀然又回想起那天:自己身陷羅網,童靜擎劍守護著他,面對著許多強弓利箭都不肯走的情景……還有她那時英氣的表情。
——我不會讓他們傷了你!
門派被滅、遭人逼害的燕橫,當時聽到她這句話,心頭是何等暖熱……
燕橫急往伸手到腰間,解下那武當的「靜物左劍」,趁著船未開遠,隔著江水把劍連鞘用力拋過去。

童靜在船邊伸手,把那「靜物劍」一把接住。

「回去也要好好練呀!」燕橫向大船高聲呼喊。
童靜把這劍也抱入懷中,朝著已漸遠的燕橫用力地點點頭。

貨船揚帆往東緩緩行駛。不一會兒,後面那三條「岷江幫」大船已經變小,半隱在氤氳之中。燕橫、荊裂、虎玲蘭三人仍然站在船尾目送。
荊裂指著那些大船,半說笑地問身旁的燕橫:「你知道拒絕了童幫主,自己錯過了什麼嗎?」

燕橫眺視著,收緊目光。
「本來就不是屬於我的東西。沒有什麼錯過不錯過的。」

貨船沿著曲折河道而行,越是前進,那巫峽兩岸奇峰似乎就越高,河穀更形深狹。船帆乘著風,正帶著燕橫駛出他平生也沒有離開過的四川,航向更廣大而未知的江湖。



作者: skvis    時間: 2018-6-13 02:03 PM

本帖最後由 skvis 於 2018-6-14 11:12 AM 編輯

卷三 震關中 第三章 見性館

陝西,華陰縣南。西嶽。

華山以山勢峻峭而著名,處處皆是千仞絕壁,自古即有「奇險天下第一山」的稱號。其中主峰之一西峰,形貌如一整塊千丈巨石,渾然天成,具挺拔巍峨的剛強之勢,有「蓮花山」的稱號。

在西峰的巨大陰影之下,東面山腳的林間,有一座簡樸莊嚴的木房舍,建坪甚是寬廣,依著一條清澈小溪而立。旁邊樹木拴著幾匹馬,正在懶洋洋地低頭吃草。自外面看去,環境清幽,似乎是出家修行的寧靜道場。

可是在這木舍裏,卻傳出一陣接一陣帶有鬥爭氣息的猛烈叫喊。

「著!」又一聲呼喝。

一柄木劍跌落在木板地上。那原本握劍的高壯青年仰倒,左手捂著被擊中的右胸,手指緊緊抓著自己衣服,五官皺成一團,額上滿是汗珠,短促快密地用力透著氣,顯得呼吸困難。
站在他對面的是個中年道人,頂戴混元巾,卻沒穿著道袍,隻是一身短褂,右手的粗糙木劍已垂了下來。那木劍前尖包裹著軟皮革,劍身上都是斑駁的凹痕,看得出是日夕比試中常用之器具。道人臉容剛毅,膚色黝黑,木無表情地俯視那倒地者。
他搖搖頭,略一揮木劍。兩個少年道士馬上上前,把那被擊倒的青年抬到木舍的一邊。

「下一個!」道人以粗啞的聲線叫著。
在木舍大門旁,排著一大堆人。其中一個也是二十出頭的青年,略帶怯懦地舉起手。即時有少年道士,把剛才那柄墮地的木劍交到他手上。這青年還沒走到場中,背項的衣衫已經濕了。
這座木房子名曰「見性館」,乃屬華山派所有。

自古武諺有雲:「拳出少林,劍歸華山。」
位列當今「九大門派」之一的華山派,自金朝時全真教祖王重陽弟子——廣寧子郝大通入山創派之始,即以道門劍術稱雄武林,迄今已曆三百餘年,創編劍法與劍陣絕學共四十八種,跟少林派「七十二技」地位相當,各為佛家與道家武術的代表;直至近百年,武當派大盛,華山派的武名稍被蓋過,但仍然不失為曆史悠久、根基深厚的大劍派,有「劍宗」之稱號。

正因華山劍派名聲甚盛,曆來欲投拜山門以至討教劍法的人太多,華山派遂在三十多年前,在西峰山腳下建了這座「見性館」,每月初七和廿二兩天,開放予任何武人上門試技,及讓要拜師的人接受考核,以免打擾華山弟子在山上道觀的清修——華山派與從前的武當派一樣,練武以外兼修道法,全華山派上下俱為全真道士。

自從開設「見性館」後,曆來能通過此地拜入華山門牆的,每年絕不超過二十人;至於上門討教,能夠破「見性館」,驚動山上華山派本部「鎮嶽宮」的人,更是從來一個都沒有。
這名負責在「見性館」與人比試的中年道士名叫陳泰奎,一年前才千辛萬苦升為華山派的「道傳弟子」,心性還沒有定下來,很是好鬥,守護「見性館」門戶這個職務,對他來說簡直是份優差。每個月的其他日子,他幾乎都在期待這兩天的來臨。

另有一個身材壯寬、臉容和善的道士,盤膝坐在陳泰奎身後的牆邊,雙手攏在道衣的寬袖裏,半眯著眼,似在入定,又似在微笑。他是陳泰奎的師兄駱泰奇,當上「見性館」的監館已有兩年——兩年來,他一次握起身邊木劍的必要也沒有。

步至場中那個青年,倒提著木劍,很謙卑地朝陳泰奎拱拳躬身。
青年左上臂處,早已綁著一塊白布條。凡入「見性館」大門,必先申明,是要投拜華山派門下而來接受測試,還是來討教華山劍法。前者臂上纏白布,後者纏紅布。
曆來進「見性館」的,往往四、五十人裏也沒一個綁紅布條——華山劍法,名滿天下,實力和地位早就超然,還有誰會來挑戰?不過偶爾還是有尋常民間的武癡,或是練過幾年劍法、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輕小子,有膽到來用身體驗證,自己與名門大派的劍法,真實的差距有多大。
——這些人,大多都不能用自己雙腿走回家。

剛才被擊倒那人給抬到館內一旁,仍在發出痛苦的呻吟。

那拿著木劍的青年聽見這呻吟聲,眼神更增恐懼。面對陳泰奎,他久久還不敢把倒提的木劍變成比試的正握。
陳泰奎隻看了一眼,歎氣說:「別浪費時間。下一個!」

青年沮喪,但也似如釋重負,把木劍交還給小道士。駱泰奇看在眼裏,臉上滿是鄙夷厭惡之色。
——被擊倒不是問題,而且是當然的事。否則還用來學嗎?可是連被擊倒的勇氣也沒有,那不隻沒有資格練華山劍法,就算踏足這兒的資格也沒有!
「見性館」這個名字沒有起錯——這就是看見來者本性的地方。

那怯懦的青年叫王士心,合陽縣人,隻是尋常一個農家子弟,卻自小就不安分。他跟許多到來「見性館」的年輕人一樣,深信自己生下來不是為了耕田,而是為了拿劍。他不理會家裏的反對,跟著鄉間的武師學藝,又自己日夕苦練了兩年,覺得已經準備得差不多了,一心就要來投入偉大的華山劍派。他原來叫王四牛——「士心」這個名字是他自己起的。他認為這名字才跟一個劍士相稱。
可是看見之前那個比他年長、比他壯、更比他快的漢子,兩招間就被陳泰奎的木劍狠狠刺倒,王士心的自信完全崩潰了:原來在真正用劍的世界裏,自己是如此微不足道;原來自己這幾年都在做著一個無聊的夢。

現在,王士心只要踏出這「見性館」的大門,這個夢就醒了。

他想起離家時,老爸那句責罵:
「傻瓜,不行的!」
那幾個字,像一記記拳頭擂在他心胸。
他開始痛悔:為什麼剛才要那麼害怕?木劍刺在身上的痛,比得上現在的痛嗎?就在剛才把木劍交還給小道士那一刻,那放棄的一刻,一切都完了。他親自證實了父親那句「不行」,也推翻了過去的自己。可是現在後悔已經來不及了。沒有第二次機會了,隻能放棄劍,然後回家拿起鋤頭……
就在王士心步向「見性館」大門的同時,有一人自外到來門前,跟他打了一個照面。

王士心當時以至以後都無法解釋:為什麼這第一眼,會有種被電殛的感覺。他正要邁出大門的腳步瞬間停住了。
那個人卻沒有停下來,仍然往門裏走,仿佛王士心的身體,在他眼裏並不存在。
王士心慌忙側身避開。還是避不及,一邊肩頭快要碰上。
可是沒有碰上。本來預備要跟對方碰撞的王士心,反而因為落空而微一蹌踉。他完全看不見那人有何閃避的動作,隻見他還是直直地走入「見性館」的玄關。
那擦身而過的瞬間,王士心感覺經過身邊的不像是人,而是一隻貓。
王士心被吸引得回頭。現在他隻看得見這個人的背影。穿著純白色衣袍的身體顯得修長,卻不算很高大。一頭烏黑發亮的直長發,沒有結髻,隻是用黑布帶簡單地束著垂在背後。背項上斜斜背著一柄長劍,柄首有圓環,護手成「卍」字形,劍柄和劍鞘各處都包鑲著雕刻成雲紋的白銀,樣式很是古雅樸素。細看那劍鞘並非筆直,而帶著微微的彎弧,似乎又像是刀。

王士心掃視一眼「見性館」裏的人。每一個人也在看著這名白衣來客,全都露出跟王士心一模一樣的目光。館裏的空氣有如凍結了。

沒有人能無視此人的存在。
本來正要離開的王士心,此刻決意不走。

——雖然他還不知道,這個男人要來幹什麼。
一個華山派的小道士,雙手各自拿著白色和紅色的布條,走到那人跟前給他選。可是那人根本沒有看一眼。
陳泰奎緊緊握著木劍。他本來性情大膽好鬥,在山上就算跟比自己高強許多的師兄或尊長對劍,亦是從無半點緊張。現在他卻感到心裏有些異樣。
「你來幹什麼的?」陳泰奎呼喝:「來投考?還是討教?」

他的聲音仍舊嚴厲。可是跟剛才強勢的吶喊不同,現在隱隱像是被人逼迫的反抗吼叫。

男人不答話。他的臉容五官甚是俊秀,眼目顯得很長,略薄的嘴唇抿著。膚色白皙,但卻沒有半點令人覺得不健康,反而讓人錯覺像在發亮。

所有人都在凝視這張教人有點自慚的臉孔。
然後,他開口了。
「華山派『鎮嶽宮』是在這西峰上吧?」他語聲一字一句甚清晰,節奏不徐不疾:「是從這邊上去嗎?」

陳泰奎咧嘴而笑。至少知道對方的來意了。
「你說錯了。」陳泰奎振一振手上的木劍:「不是『從』這兒上去。是要『通過』這兒上去。」他一字一字重重的說。
那男人左右瞧瞧「見性館」裏,看見一排掛在牆上的木劍,還有那群正在輪流等待比試的年輕人。他雙眉略揚,作了個恍然的表情,似乎到現在才知道這「見性館」是何用途。
「別浪費時間。」男人似是漫不經意地說。「只要帶我上去就行了。」
那句「別浪費時間」,跟陳泰奎剛才對王士心說的話一模一樣。陳泰奎感到被譏嘲。
他伸劍朝男人直指。
「過得了我,自然帶你上去。」
他身後盤坐著的駱泰奇,早已沒有平日的閑適笑容,雙目閃出厲光,死盯著這名不速之客。
——絕不是普通人……

但那又如何?駱泰奇心想。整個華山劍派也都不是普通人啊。

「快拿起它吧。」陳泰奎說。一個小道士正把木劍遞到男人身旁。
男人看也沒看那劍柄,隻是伸出一隻左手,輕輕地擺成印掌狀。
意思非常明顯。
徒手對華山劍。
即使隻是木劍,也是瘋子的行為。
「很不幸,這『見性館』過去曾經死過三個人。」陳泰奎目中殺意大盛。「你是第四個。留個名字,至少知道屍首要送哪兒。」



「你好好記著這一天。」那男人沒回答他,隻是說:「跟我交手,是你一生最大的榮幸。」

陳泰奎的目光收緊,激射出戰意。

可是出劍前,他叱喝了兩聲——攻擊前要用呼喝來激發自己的氣勢,對他來說還是首次。
那叫聲發自丹田,催起了陳泰奎身體的內氣。華山派兼修內丹道術與劍法,講求「以氣禦劍」,這技法正是華山劍道的精髓。

陳泰奎一出劍,就用上了自己最得意的「元亨劍法」裏,最得意的一式「遊龍擊浪」,挽劍的手腕一挫複一揚,包著皮革的木劍尖從腹部低處而起,直射向那男人心窩——

結果是:無人看見那劍尖是如何刺失的,而隻見那男人不知何時搶入了近距離,那隻左手輕輕托住了陳泰奎握劍手掌的腕底。有如魔法一樣,陳泰奎的右臂被那手掌帶引下關節折屈,劍尖倒轉,已然抵在陳泰奎自己的咽喉上。乍看就好像他在拿著劍自盡一樣。
陳泰奎慌忙掙紮,想把木劍揮出去,那男人卻先一步把左腳往內一踢,腳內側掃在陳泰奎右膝後面,陳泰奎關節發軟,全身向前俯跪下來。
陳泰奎跪下時,上身還是那個回劍自刺的姿勢,木劍的柄端撞落在木板地上,劍尖猛頂著他的喉嚨。陳泰奎發出像哽咽的啞叫。

男人的左手同時在空中向上劃個半弧,一掌拍印在陳泰奎的後腦。
可怕的聲音。

木劍在陳泰奎的喉頭和地板夾壓之下,從中斷裂。

斷氣的陳泰奎,身體緩緩地往旁倒下,至死仍保持著那個蜷曲跪地的姿勢。

坐在最後頭的駱泰奇,目眥欲裂。

「這樣不是比試!」他悲怒地瞪著那男人。
那男人沒看他,而是俯視陳泰奎的屍體。

「剛才說要殺人的是他。」男人仍然以好聽的聲音說:「既然他要的是生死決鬥,我接受了。」

駱泰奇知道,自己此刻應該做的事情,是馬上提起木劍,站起來。
可是他做不到。

陳泰奎是華山派最高級別的「道傳弟子」之一。雖隻有一年,但毫無疑問是派內的精英。

卻死在對方一隻手掌上。

恐怖感溢滿駱泰奇全身。他連伸手去摸放在身邊地上的木劍都不敢。

不久前他對王士心的鄙視,如今原原本本地應在他自己身上。

「我早說過,別浪費時間。」男人這時看著駱泰奇。「帶路吧。」
「見性館」裏其他人,此際才發出此起彼落的呼叫。負責打點館裏雜務的三個小道士,首先奪門而出,也有幾個原本等著考試的人奔了出去。其他的人驚異地凝視著這個男人。
超乎他們想象極限的存在。
男人回頭,看一眼王士心和其他人。那目光裏沒有感情,也沒有殺意。但他們的眼睛一接觸上,就感到既危險又好奇。

——就如原始人,第一次看見火一樣。

「你們如果沒有其他事情要幹,就跟著一起來。」男人淡淡說:「我上華山,正要一些不相幹的人作見證。」他似乎想了一想,又像自言自語地說:「不過其實沒有也不打緊。」

王士心第一個重重點頭。
他那顆不久前冷卻掉的心,此刻仿佛著了火,感到全身血氣正在翻滾。他決心,死也要跟著去看。
其他的人想法也一如王士心:他們隱隱感覺到,要是現在拒絕了這機會,將會錯過一次別人一生也不可能擁有的經曆。他們一個個緊張而興奮地點頭。

能夠把四周的人都燃燒起來——這個男人就是具有如此的能量。
駱泰奇這時才終於站起來。他忽然想起了近年武林的傳聞——雖然長處山中,華山派還是知道這些轟動的消息……

他的目光,落在那男人的白袍上。
左胸襟處,一個用黑色絲線繡成的圖案。圓形的圖案,黑白陰陽相交。

這個圖案,在山上修道的駱泰奇,每天都會看見。
但從來沒有像此刻看見時這般震撼。
太極雙魚圖。

大道陣劍堂講義·其之十三
武林「九大門派」列表(中):
◇華山派◇

由全真道祖師王重陽之弟子、「北七真」之一「廣寧子」郝大通於金朝時入山創派,至今已逾三百年曆史。創派之初已有傳習道家劍術,經過數十代的傳承和研究,創編出華山劍法劍陣共四十八套,為當今最悠久而淵博的劍術名家,因此在武林上有「劍宗」的稱號,並有著名武諺雲:「拳出少林,劍歸華山」,可證其不二之地位。
華山既精研劍法,品種自然繁多,從輕靈迅捷到剛猛無儔的劍技都囊括在內;但練到高級處,則專門講究「以氣禦劍」,以道家的內丹養氣的功法,結合擊劍招術,運用呼吸吞吐催動劍勁與劍速。故其發招,往往劍鋒未至,所生氣勁已先奪勢,此為「氣劍一如」的最高境界。

華山弟子全為出家的全真道士,通常自入門後,終身不出山門。

著名武技:飛仙九勢、大還劍、元亨劍法

◇青城派◇

東漢道人張陵(初代張天師)入四川青城山修道時,已有遺下「雌雄龍虎劍」及「降魔功」等奇功的傳說,可知青城武道源流極長。目今之青城派,其曆代祖師可上溯三百餘年之久。
青城派武功經過多年提煉,漸漸專注研習劍術之道,拳術等法已經旁落到次要位置,因而亦有人直接稱青城派為「青城劍派」。青城劍法入門講究快速準確,以攻止攻,搶險截擊;至大成後,則追求以無匹劍勢震懾對手,其招術反璞歸真,變化不繁。青城劍獨步四川一省,故有「巴蜀無雙」的美稱。

著名武技:雌雄龍虎劍、水雲劍、風火劍

◇崆峒派◇

創派於甘肅平涼崆峒山,其源流極遠,秦漢古辭書《爾雅》已有「空同之人武」的記載。今之崆峒派武道,為曆代入山修練之儒、釋、道三教人士的武術合流形成,並參詳西域外族武鬥的法門,於一百六十餘年前,由祖師飛雲子集大成,開山立派。

崆峒武術以繁雜見稱,刀槍劍棍拳腿等皆有習練,冷門及奇門兵器亦格外多,鉤、鏟、鞭、刺、鐵扇、飛爪、風火輪、判官筆等都收入。其目的是要修練到隨時手拿一物皆可為傷人之器;單一兵器能夠發揮異種的打法;器械法與拳法又可互換或夾雜運用,以混合變化的花法迷惑敵人,詭秘莫測。

著名武技:八大絕
作者: skvis    時間: 2018-6-13 02:04 PM

本帖最後由 skvis 於 2018-6-14 11:13 AM 編輯

卷三 震關中 第四章 華山論劍

「氣劍一如」。

這面高掛在「紫氣東來堂」正面橫梁上的金漆牌匾,每一個字都相當於人身及腰的高度,遠比青城劍派「歸元堂」那塊已被焚毀的「巴蜀無雙」牌匾更要巨大。

——當然。天下論劍,以華山為尊。

華山派的總本部,乃是位於華山西峰東坡之下的「鎮嶽宮」。此宮正殿之前,有一座水色蒼翠的玉井,自唐代開始已有各種神妙傳說,並建了一座「玉井樓」,本為遊人和修道者的名勝。後來華山派選了這片福地,在樓後建成宮殿,作為修練的總壇,已然禁絕閑雜外人。

華山派道人,既修全真內丹的道術,也練武道劍法。「鎮嶽宮」裏最雄偉的建築,自然是正面的大殿「華廟」,內裏供奉「西嶽大帝」的神像,氣勢非凡,足堪與武當派「遇真宮」的「真仙殿」相比。
可是要數華山武道的總壇,則是位於宮殿東首的「紫氣東來堂」,為華山劍派領導層主理事務之重地,亦是華山最精銳的「道傳弟子」修習劍術的道場。

與青城派「歸元堂」一樣,「紫氣東來堂」其中一面牆壁,也排列懸掛著許多木製的名牌,正是門派領袖和高級弟子的列名,其數量卻比青城派多了一倍以上——華山派人才鼎盛,本代能登堂入室成為「道傳弟子」的,至今共有四十四人之眾。

四十四人的名牌裏,排在最頂的十個,格外明顯地跟下面三十四個隔了開來。此十名年資和修為最高的弟子,合稱「華山十威儀」,已具有代教師範的資格,是未來華山派的接班棟梁。
此刻「紫氣東來堂」內,身為「十威儀」之一的楊泰嵐,在那鋪成了八卦圖案的石地板上,不安地踱來踱去。
跟全體華山弟子一樣,楊泰嵐腰間已經佩了劍。

從「見性館」逃出的三個小道士,早就奔回來「鎮嶽宮」報信。此刻從這「紫氣東來堂」的正門外,一直延伸到「鎮嶽宮」的大門,每隔不足十步就有帶劍的華山弟子守備著。氣氛之凝重,乃華山派三百年來所未有。

一身道袍的楊泰嵐年紀未足四十,身高手長,步履敏捷。以武藝論,他絕對是當代弟子頭五位以內,但常常敗在性情太過急躁。

「你就別走來走去啦。」同是「十威儀」之一的張泰朗皺著眉說。他隻是安坐在椅子,把長劍橫放膝腿上,未有顯得太過憂慮。在他左旁,「十威儀」的首席、當今華山派大弟子司馬泰元,就更在座上閉目,雙手交結成印放在丹田處,似正在入定。
「武當派的事情,看來是真的……」楊泰嵐沒再踱步,卻還是雙手交互捏著指節。
「可是……」另一邊較年輕的「十威儀」之一宋泰猷說:「不久前才聽聞他們上青城和峨嵋的事。怎麼這麼快又來了這裏?」
宋泰猷這話,引起堂內各弟子交頭接耳。
大師兄司馬泰元沒有睜眼,卻開口說:「事情是怎麼樣的,不一會兒後就分曉了。你們急什麼呢?」

他的聲音並不特別響亮,卻令眾師弟都安靜了下來。司馬泰元不論那穩重的臉容和低沉雄渾的語聲,都隱隱透著華山下一代領袖的風範。
「我們是華山派。」司馬泰元又說。「沒有應付不了的敵人。可是別亂了心。心乃氣之舵,氣為劍之韁。心亂,劍就亂了。」

這本是華山劍道的最基本。眾師弟聽了,都有些慚愧。

這時幾個人從後室進入大堂。司馬泰元等弟子馬上起立,肅然行禮。
進來的,自然是牆上的名牌比「華山十威儀」排得更高的人。

首先出現是四位「宗字輩」師叔:黃宗玄、趙宗琛及成宗智、成宗信兄弟,為當今華山「四煉師」。「煉師」名號僅次於掌門,原本是道教的稱呼,在華山劍派裏則相當於師範護法——地位和武當派的副掌門相若。

再來是兩位華山派碩果僅存的「祥字輩」長老,金祥仁和李祥生。兩人俱已七十多歲,劍技武功早就大不如前,但論輩份是當代眾弟子的太師叔,自然德高望重。

兩人跟下面的徒子徒孫一樣,手裏提著長劍。既有外敵來犯,他們一樣要加入對抗——一天是華山劍士,直至咽氣那一刻都還是。

最後一個進入大堂的,自然就是當今華山劍派掌門劉宗悟。

劉宗悟那堂堂身軀,穿著一襲深紫色法衣道袍,頭戴方巾,五綹長須甚是瀟灑,儀表不凡。可是鼻梁處卻有一道橫過的刃口傷疤,又比尋常一個煉丹修法的道長,多了一份強悍如鷹狼的氣勢。
劉宗悟道號「應物子」,武林中外號「九現神劍」,上任華山掌門霄宇真人①的嫡傳大弟子,身份地位和武功傳承,正統得不能再正統。
『注①:華山派裏隻有掌門人在過世後,才獲得追封「真人」稱號。』
劉宗悟身旁尚有一名年輕道士,雙手捧著華山掌門專用佩劍「羽客劍」,緊緊跟隨。那長劍的鏤銀護手與柄首,造形呈翔鶴形狀,柄部木色深黑,乃是年代久遠的不凡之物。
劉宗悟走到「紫氣東來堂」的正座交椅前,先等兩位師叔就座了,自己才坐下來。他的四名「煉師」師弟亦逐一排次坐下。堂內「十威儀」及其他「道傳弟子」則仍然站著。

劉宗悟的樣子顯得一臉不耐煩,催促弟子快點報告。
「稟眾師長。」張泰朗俯首說:「弟子已經再三問明了回報的師弟……對方,確是隻有一人。」
「是武當?」旁邊的師叔黃宗玄焦急問。

「這個……沒有肯定。對方並未報上名號。」

「一個人?」劉宗悟帶點憤怒地說。「隻為了一個人,就讓全華山弟子要這樣史無前例的戒備?」
「可是,掌門……」楊泰嵐上前說:「陳泰奎已經死了啊。」
劉宗悟這才作出一個「也對啊」的表情。

他的師弟趙宗琛在旁邊微微歎息搖頭,心想:這個師兄,武功確是高得沒話說,可修道養性方面卻差了,處事不分輕重,當年師父選立這個掌門,也許是選錯了……
「那麼人呢?」劉宗悟威嚴地喝問。

「好像正在上山來……」張泰朗報告說。
就在這時,「紫氣東來堂」那已開啟的大門奔進來一人。

是山下「見性館」負責監館的駱泰奇。他魁梧的身軀已被汗濕透,跌跌撞撞地跑了進來。
堂內所有人瞪著眼在注視他。可是駱泰奇氣喘籲籲的,一時說不出話來。
也不必說了。
他帶上山來的人,隨即出現。
那白袍飄飄的身影,不徐不疾地一步步走到那地面八卦圖中央。背後仍然斜帶著那柄「卍」字護手的彎劍——華山派開山立道三百餘年來,未經批準而帶兵刃上山的,他是第一人。

他身後跟著王士心等那十四、五名年輕人,一個個都臉色惶恐,慌張地左右看著大堂裏佩著真劍的眾華山高手。他們即使沒甚武功,也清楚感覺得到堂內那股騰騰的殺氣。
這些本來都是想投拜在華山派門牆下的年輕人,許多年來的夢想,就是能夠踏足這座「紫氣東來堂」,如今卻驀然成真。
——但想不到是以這樣的方式。

原本守在「紫氣東來堂」門外的幾名華山弟子,也都隨著進入,在這些來客後面戒備著。正門之外也塞滿了守備「鎮嶽宮」的過百弟子。他們一個個都緊張地手握腰間劍柄。等的隻是一聲命令。
白袍男人身在強敵環繞的殺陣當中,臉容卻是泰然自若,仿佛不過是進來道宮觀賞的遊客。他抬頭略瞧一瞧那「氣劍一如」的牌匾,然後直視正座上的劉宗悟。

華山眾人看見他胸口的太極圖標記,更無疑問。

黃宗玄打量此人臉容。看來似甚年輕,像是二十後半的年紀,卻有一份年輕人所無的閑適氣度,真實年齡必然較樣貌年長,但猜想亦不過三十出頭,比這兒許多華山派「道傳弟子」都還要小。
武林中人盡皆知:武當派自張三豐祖師以後,全派上下隻有一人有資格穿全身純白色的道袍,象征了「無極」的境界。

再加上這樣的年齡,更證實了這男人的身份。

「武當派掌門姚蓮舟,今天上華山來,與諸君論劍證道。」
他說時未有拱手行禮,連略略低頭也沒有,臉容平靜,似隻是輕鬆平常的談話。

——但在場每個人都知道,這句「論劍證道」是什麼意思。
華山眾劍士打量著姚蓮舟,又看看他身後那幫小夥子。他們確實沒有人帶著兵器,看衣飾和表情判斷也不似是武當弟子,實在不明白他們跟著來作甚。眾劍士也不理會,目光又都投在姚蓮舟一人身上。
有外派之人,竟敢孤身一個上來華山派的總本宮挑戰——而且竟然真的能夠走進這裏來——實是華山門人平生沒有想象過的事情。而這個人,正是近年武名大盛、野心勃勃的武當派裏,那絕對的第一人。華山眾弟子看著姚蓮舟,有點兒虛幻不實的感覺。
隻有劉宗悟,全未被「武當掌門」這四個字搖動,隻是冷笑。

「論劍?嘿嘿,入我山門來,殺我弟子,卻連挑戰狀也沒有先送來一封。武當掌門,連最簡單的武林規矩也不曉得,就像條喜歡亂咬人的野狗,真是貽笑大方。」
殺陳泰奎的理由,姚蓮舟先前已在「見性館」向駱泰奇解釋過,現在他懶得再重複一次。
「無聊的規矩,不會令人變強,也就沒有必要。」姚蓮舟淡淡的說。

黃宗玄大皺眉頭:華山和武當兩派,畢竟是名滿天下的大門派,兩個掌門如此對話,成何體統?劉宗悟的說話,更無半點得道高人的風範。

他於是代掌門師兄發言:「姚掌門,貴派雖已還俗,但與我華山派皆是出於全真道,可謂淵源極深,何必傷這和氣?姚掌門殺傷我派弟子,是否有何誤會?如能說個明白,可免卻兩派的無謂紛爭。」

黃宗玄這話,擺明是要給姚蓮舟一個下台階。眾華山弟子聽了,心中不忿,但黃師叔為「四煉師」之首,說話分量甚重,他們也不敢異議。
「沒有誤會。」姚蓮舟卻毫不領情。「他要殺我,我就殺他。練劍的人,本來不就應該是這樣的嗎?」

此語一出,「紫氣東來堂」內群情洶湧。黃宗玄臉色更是難看。
「好一句『他要殺我,我就殺他。』」劉宗悟大笑,目光盛怒。「你也好大膽,孤身一人上來我『鎮嶽宮』!有沒有想過,我此刻一聲令下,數百個弟子拔劍相向,你必死無疑?」

「當然有想過。可是死不死得了,試過才知道。」姚蓮舟明亮的雙目,如結寒霜。「你們華山派要是喜歡這樣,也不妨。」

姚蓮舟最令人不安的地方就在此:相貌身姿明明是如此俊秀優雅,但是又能隨時讓人覺得,好像一柄沒有鞘的劍。

他環視「紫氣東來堂」眾人,又徐徐說:「我走了很遠路才到這兒來的,不是為了聽這些無聊的話。我說要『論劍證道』,證的是我自己的道。」他指一指身後王士心等年輕人。「所以才帶著這些人來見證。」

全場靜默。



「你的道?」劉宗悟切齒。
「『拳出少林,劍歸華山』,這句話自今天開始要改一改了。」

「煉師」之一的成宗智冷笑:「是想改作『劍歸武當』嗎?」

「錯。」姚蓮舟搖搖頭。「拳和劍,此後皆尊武當。不過我先來找你們華山派而已。」

他伸出一根手指,指向頭上。
「我要證的,是武當派天下無敵之道。」
「掌門師尊。」一人馬上從華山弟子之間步出。正是「十威儀」首席大弟子司馬泰元。「請容許我與姚掌門『論劍』。」
剛才司馬泰元坐著時,還看不出他身材,如今站著,顯出比眾師弟都高出一個頭以上,而且胸肩廣闊,腰如壯熊,雙掌寬大得像扇子。他手裏提的劍,也比其他人的標準華山佩劍長了一大截,連柄全長四尺七寸,而且隻看那劍鞘,就知道劍刃亦格外寬闊。

是年四十二歲的司馬泰元,已經由掌門劉宗悟親授超過十五年,武功冠絕同儕,是華山弟子每年「大校劍」②的長勝將軍。更難得是學道亦有成,性情處事比其師父還要穩重得多,早被認定將在十年之內接任掌門之位。

『注②:華山派每年四季皆舉辦「校劍」比試,考核弟子的實力和進度。其中以「夏校」規模最大,又稱「大校劍」。』

華山眾領袖早已聽聞,劍名甚盛的青城派掌門何自聖,敗亡於武當副掌門葉辰淵劍上一事;眼前的是武當掌門本人,更不可以輕慢對待。派一個次一級的弟子出場,不過是無謂的犧牲,不如一開始就派最強的。

劉宗悟和四個師弟互看一眼,又回頭用眼神向兩名師叔請示。分坐在他身旁的老劍士金祥仁和李祥生,到現在都未說過話,此刻第一次點頭示意。
「泰元,就讓姚掌門見識見識,何以武林中人會說『劍歸華山』吧!」劉宗悟揮手下令。

司馬泰元點頭踏出場中,先向掌門師父、兩位太師叔及四位師叔躬身行禮,才面向姚蓮舟。
司馬泰元雖比姚蓮舟還要年長,但輩份地位卻有差距。但見他直視姚蓮舟,臉容無一絲激動或緊張,並未被「武當掌門」這名號壓倒,確有修道者抱元守一、無畏無怖的風範。眾師弟見了,心中暗自喝采。

華山派是全真道,屬內丹派,不尚符籙,也不靠外物丹藥,而以人身為爐鼎,煉體內的精、氣、神,超脫生死。這內丹功法,與武功的「意」互相結合,開創出獨步天下的華山劍道。
姚蓮舟打量著司馬泰元那魁梧的身材;那柄常人要用雙手才使得動的大劍;那股不凡的氣度……
從踏足華山開始,直至現在,姚蓮舟第一次微笑。

——那笑容,跟荊裂經常露出的,非常相似。
司馬泰元緩緩拔劍,逐一露出了寬闊劍身上鑲嵌的七星寒點。劍拔出後,他輕輕把劍鞘往旁一拋。師弟張泰朗一把接著。
縮在一角的駱泰奇,是堂裏唯一見過姚蓮舟出手的華山弟子,可是亦未見過他出劍——剛才目睹姚蓮舟以「太極拳」瞬間擊殺陳泰奎,他猶有餘悸。

——他這次……還是要徒手嗎?……
駱泰奇惶恐地瞧著姚蓮舟,隻見姚蓮舟似乎真的在考慮。然後真的伸出了左手來。

但並不是向著司馬泰元。而是後面王士心那些人。
「你們好好看著。」姚蓮舟沒有回頭地說:「今天在這裏看見的事情,你們將來要告訴所有認識的人。還有你們的子孫。」

王士心用力地點頭。

——世上不是每一個人,都有親眼見證曆史的幸運。

然後,姚蓮舟拔劍。

他背後那柄「卍」字護手的環首彎劍,劍柄斜斜在左肩上突出。司馬泰元早就留意,一直在猜想姚蓮舟是否左撇子?
可是姚蓮舟伸出的是右手。

他的右臂向左伸,從自己的臉前橫過,把住了左肩上方的劍柄。

——反手拔劍嗎?
司馬泰元已舉起劍,防範對方自肩上拔劍並即時斬擊。

但姚蓮舟沒有立時拔劍。他的右手把劍柄從左上方往自己身體左下方撥,越過了收縮的左肩。劍鞘瞬間上下倒轉,劍柄變成在左腰間。
——這怪異的動作,迅疾而流暢,充分顯示他身體的筋骨關節是何等柔軟。
姚蓮舟左腰處,寒光大盛。

出鞘。

司馬泰元一直防範對方的劍路,是從左肩膊自上而下砍來。但姚蓮舟這一奇技,令劍路頓變自中下路而來。司馬泰元急變架式。

姚蓮舟拔劍卻奇速。
劍光剎那間從下向上反撩,及至司馬泰元面門。

司馬泰元架劍同時,頭臉也向自己的左後方側閃——

金屬互擊的鳴響。

幾絲斷開的眉毛,在激蕩的劍風中飄飛。
——若非加上側頭閃躲的動作,司馬泰元已經失去一隻右眼。

姚蓮舟的彎劍在這一擊完成後,繼續揮到了右身側。旁觀的華山眾高手這才看見:姚蓮舟的右手並非握在劍柄上,而是僅以食、中二指扣著柄首上的鐵環!

——他以兩指之力,就把整柄劍從鞘裏抽出,並且盡用那慣性加速之力,發出這快絕的拔劍斬擊!

司馬泰元的右眉,險險被對方劍尖刮過,削去了一片,皮肉卻並未受傷,全憑那過人的反應。雖然差點兒就瞎了一目,他心神一點沒有動搖,呼吸也無一絲紊亂。

——這最重要。以氣息帶動劍招,為華山武道之根本。
他下腹一緊。氣勁貫徹的征兆。

那四尺餘長的大劍,從招架迅疾變成前刺,直取姚蓮舟面門。此乃「元亨劍法」的「遊龍擊浪」——和陳泰奎使的是同一招術,但速度和劍勁卻遠遠淩駕師弟,兼且是用這麼一柄巨大長劍使出,空氣裏帶著撕裂之聲!

姚蓮舟的臉,卻在那劍尖前消失了。
姚蓮舟早就計算司馬泰元的反擊劍路,右腿向右斜前一邁步,身體迅速矮下去,頭頂比司馬泰元的腰帶還要低,兩腿張開幾乎成一直線,身體如箭搶到了司馬泰元的左身側,正是「武當行劍」的詭異蛇步。

同時姚蓮舟右腕一抖,那柄彎劍以穿在柄首鐵環的兩指為軸翻轉,緊接五指一抓,變成了反手握劍,自外向內以劍刃反削向司馬泰元的左腰腹!

這反手斬劍之法,又是違反一般劍理的怪招,極難防備。但司馬泰元目明心清,捕捉到這劍斬來的角度。正常的招架或後退都已來不及了,他借著那「遊龍擊浪」前刺之勢,身體如陀螺般側轉半圈。彎劍的鋒刃,僅劃破了他腰間衣袍。

司馬泰元並非單純閃避。他乘這轉身之勢,變成反搶到了姚蓮舟身後,長劍劃個半圓,一記「黑蛇弄風」,垂直從下而上,反撩姚蓮舟的背項!
這一招足見司馬泰元實是一流高手:姚蓮舟此刻身姿低矮,一般的武者看見,不假思索就會居高臨下,從上路斬劈下去;但司馬泰元則計算,對方如此低伏之後,接著必然要拔起身恢複站姿,起立之時也自然會用劍架在上方拱護;司馬泰元用這下而上的撩劍,對手反而料想不到,再要把劍降下擋架,已是太遲。
——真正的高手出招有如下棋,已把對手接著的舉動都計算在內。

眼見姚蓮舟只要身體升起,就會把自己送上這招「黑蛇弄風」的刃口。

姚蓮舟卻沒升起來,反而降得更低。

他的身體跌地,整個人俯倒下去——但其實在跌到離地極近時,他僅僅用左掌在胸口前撐住了地面。司馬泰元本來已經甚低的撩劍,竟是從他上方掠過。
姚蓮舟就用這一隻左掌之力,支撐全身貼地旋轉。那反手劍鋒,乘著旋轉的力道再次斬出,劍刃離地隻有幾寸,循著華山眾人前所未見的角度路線,如割草般橫砍向司馬泰元的左足踝!
司馬泰元龐大的身軀,卻出人意表地靈巧。「黑蛇弄風」的招式已使老了,本無法這麼快走馬步閃躲,但他硬生生雙足發力,平地躍起,足底僅僅閃過了那劍斬!

姚蓮舟身子旋轉還未停,他左掌按著石地板發力,身體頭下腳上的升起,左腿帶旋身之力猛蹬出去,司馬泰元人在半空已再無法躲開,這一腿狠狠踹在他左肋間,把整個人踢得倒飛開去!

司馬泰元背項著地,打了兩個滾才跪定下來。他長長吐了一口氣息,看來並無大礙——華山派氣功了得,姚蓮舟這一腳他還硬受得了。
可是他一跪定才覺有異,左足底竟滲來一陣涼意。一看之下,原來剛才姚蓮舟的反手劍,削破了他的鞋底和襪子,此刻赤足貼在冰涼的石地上。

姚蓮舟也已站起身子,右手迅速改變成正手握劍,斜垂向下,並沒有擺什麼架式。

眾人這才看清姚蓮舟佩劍的形貌:原來那狹長而微彎的劍身,乃是半刀半劍,外彎那一邊如刀般完全開鋒,直至劍尖;內彎卻是厚身的刀背,直至前端六、七寸才開刃,成為與一般直劍無異的雙刃劍尖,可說前段是劍,後段是刀。劉宗悟等細看,才明白姚蓮舟的劍何以砍斬之勢如此猛烈,原來兵刃和招式都融合了長刀。

——華山派眾人自然沒有見過這等奇特的劍形:這柄劍的樣式,是姚蓮舟自己創製,並命武當派內的工匠打造。他雖也把使用這彎劍的秘訣向一些精英弟子傳授,但至今全武當山上隻得他一人會用,因此更從未在武林中出現。這獨門兵刃,姚蓮舟隻是簡單直接地把它命名為「單背劍」。

司馬泰元雖然輸了一腿,但剛才第一輪接戰,自信反而更增。姚蓮舟劍招固是詭異,速度也極快,但三劍斬擊,結果都隻是掠司馬泰元的皮膚而過,證明司馬泰元能夠適應其劍速。
——這一戰,絕對有打勝的機會。
堂內的華山眾「道傳弟子」,一個個看得血脈沸騰。他們皆知道,這一場決鬥一開打,不管結果如何,華山派與武當派的戰爭已經開始了——就算今天成功把姚蓮舟擊殺於「紫氣東來堂」,日後與武當全派上下還是會有無數惡鬥仇殺;但是假如今天,華山派一個次代的弟子,竟能打敗堂堂武當掌門,對於兩派士氣和戰意的影響,將無法估量。
——而現在看來,司馬泰元確有一戰的實力。
司馬泰元當然也知道,自己背負著本派多大的期望。這種壓力卻未絲毫影響他心神。他已完全投入集中在「如何取勝」之上。
他想:剛才連續陷入被動之勢,全因姚蓮舟那突如其來的古怪拔劍斬技,搶去了先機。
把形勢扳回來,最好的方法,自然是先搶攻。
——更何況,擁有身高劍長優勢的他,本來就應該主攻!

司馬泰元已暗暗把握劍的手掌滑後,變成握在劍柄的最尾端。師父劉宗悟看見,已知弟子要用哪一套劍法,心裏暗地嘉許。
王士心等十幾個旁觀的「見證人」,一個個汗流浹背。他們武功太平庸,像姚蓮舟和司馬泰元這等層級的高手交鋒,數招快疾的來往都在毫忽之間,他們的眼睛自都無從捕捉。
——但那兩柄劍割破空氣透出的冷冽殺意,他們的皮膚遠遠也能感受得到。
王士心努力瞪著雙目,盡量不眨眼。他怕一眨眼,就會錯過一些一生不會再有機會看見的東西。

他雖武藝不濟,但此刻見司馬泰元正漸漸高舉那長劍,也料想到他快要進攻。
連王士心都看得出,姚蓮舟又怎會不知道?但看他的樣子,似乎完全無意跟司馬泰元搶先,表情還好像在說「這次換你攻過來了」一樣。

司馬泰元亦無掩飾的意思。他腹部一收一鼓,猛烈吸氣。
發動。高壯的身軀猛踏奔前。腦袋內發起「借相」,幻想一塊巨岩從華山峭壁崩裂滾落。全身乘著那不真實的可怖氣勢與能量,進攻。

四尺七寸長劍高舉,越過頭頂,伸到背後。
吐氣。

司馬泰元的右手,握住劍柄的最尾端,盡用整把劍的重量和長度,動作如用皮鞭一般,將那長劍自背後猛揮而出,迎頭斬向姚蓮舟!
——這是司馬泰元最得意的其中一套華山劍法「大還劍」。這劍法原來是刀法,而且不是華山派的,乃是先代華山掌門通濟真人,與崆峒派一位名宿交好,以一套華山劍法換來。通濟真人最初學此刀法,不過是想紀念這段友誼,但後來越發體會其威力,將之融合華山派的心法和氣功,成此套「大還劍」。因為攻擊剛猛,用一般的長劍根本無法承受其勁力,故華山派規定用這劍法時,要配以特製的重鐵劍。但司馬泰元的這柄佩劍,比規定的重劍更要厚重,使來當然絕無問題。

司馬泰元這一招「崩岩斬」,身、步、手、意完全協調,加之以他天賦的身材,配合一吞一吐的運氣,那柄又重又長的剛劍,仿佛真的化成軟鞭,挾著裂帛之音破空斬下,確實無負頭頂上「氣劍一如」那四個大字!

姚蓮舟一雙星目,看見這劍迎頭斬來,嘴角微牽。
——這劍,終於有些看頭了。
他身體以詭速倒退兩步,頸、胸、腹又異常柔軟地收縮,那長劍的尖鋒,在他身前僅兩寸垂直掠過。

「崩岩斬」落空,司馬泰元那原本靜如止水的心靈,第一次生起一絲疑惑。

——怎麼會這樣快?……
這是姚蓮舟首次隻閃不攻。華山眾弟子看了,心頭暗叫聲好。
——但也僅此一次而已。

司馬泰元沒等這「崩岩斬」使老了,雙足變交叉步,向右轉身大半圈,順著把劍勢橫引,變招成為側身反手橫劈——
但那反手劈劍隻到一半,司馬泰元感覺右手肘有股針刺般的寒氣。

他斜眼瞥見,姚蓮舟那支「單背劍」,劍尖果然已直指自己手肘刺來,正好封住這橫劈。司馬泰元如果繼續劈過去,長劍未及敵身,自己的手肘就先送到對方劍尖上。
——姚蓮舟所使的,正是葉辰淵當日對抗何自聖時使出過的「武當形劍」裏「追形截脈」的絕技。

司馬泰元的「大還劍」,每招都去勢甚盡,本來很難半途收招;但他天生臂力過人,硬生生把橫劈收了回來,步勢再變,這次向左轉體,反方向正手橫劈,欲斬姚蓮舟左肩。

姚蓮舟再使「追形截脈」,這次指向的是司馬泰元的右腕脈。司馬泰元被迫再收招,無功而還。

司馬泰元自己深知,這套「大還劍」氣勁和速度皆強橫,唯一弱點是每次發招前的蓄勁動作稍大。姚蓮舟這截擊的招術,正正是其克星,這套「大還劍」已經完全被破,再使下去也無意義。
他劍路頓變,由大砍大劈,變成利用手腕的彈性以劍尖點打,乃是華山另一套風格大異的劍法「星靈劍」。那點打之法,隻用劍刃前尖三寸,輕靈綿密,連環進攻,勁力雖不強,但卻甚難防禦。

可是每次點打,姚蓮舟的「武當形劍」,還是能夠取得最佳角度,準確地截刺向司馬泰元的腕脈或握劍的手指,將那長劍迫開。

司馬泰元心知又不行了,劍勢再變。這次用的是「華山花劍」,夾雜著極多的虛招佯攻,又用上許多錯亂的節奏,試圖令姚蓮舟出錯。

姚蓮舟卻是目光如炬,又似有極準確預感,對那些虛招全然無視。一到司馬泰元發出真正攻擊,「追形截脈」又即發動,這「花劍」同樣被破得體無完膚。

司馬泰元開始焦急了。心也開始亂了。他又連續變換了九種華山劍法:劍路圓轉的「月凝劍法」;走步跳躍為主的「飛鳥穿林劍」;專攻敵人下盤的「封門劍」……每一套風格戰術都截然不同——華山劍術如此豐富多變,難怪自古贏得「劍宗」的稱號。
但是不論他的劍法怎樣變化,在姚蓮舟眼中,都隻是化為簡單的路線、角度與時機。然後又是應以一招準確的「截脈」。簡直就像能夠閱讀司馬泰元的心思。

兩人已然交手四、五十招,兩劍沒有一次碰觸,就如隔空面對面舞弄一般。但在華山眾劍士眼中,都看出來了:

華山派首席大弟子,正被玩弄。

司馬泰元漸覺心寒。他以第一身對敵感受到,姚蓮舟的身手和意念反應,正越來越快,司馬泰元許多時候連半招都出不了,隻是肩頭一動,姚蓮舟的截擊已經來了。

——他……到底真正有多快?……
——難道……這就是淩駕「毫」、「忽」之上,傳說中的「曜炫之劍」?……
司馬泰元回想起,交手之初劃過自己皮膚那三劍。

——根本不是我閃躲得夠快。是他的劍刻意不用全速!

姚蓮舟還未殺敗司馬泰元的劍,已先擊潰他的意誌。
姚蓮舟確是從一開始就刻意減慢劍速,為的是讓司馬泰元把華山劍法一一使出,再一一破解——表面上他隻是以截擊先機之法,令司馬泰元每招無功而還,但在場一眾華山高手都已看出,姚蓮舟假如提高速度,司馬泰元的手臂已經中了不知多少劍。

眼見本派大弟子使出十一套最高級的華山劍法,皆被單單一套「武當形劍」輕鬆破盡,在場華山高手無不感到前所未有的震撼。

此刻姚蓮舟嘴角的笑容消失。
——已經看夠了。

「單背劍」突然就變了。沒再用「武當形劍」,而是以劍身中段的鈍背,交疊上司馬泰元的七星長劍。
司馬泰元吐氣,勉力要把那「單背劍」彈開。但他一吐劍勁,那勁力反被「單背劍」吸收、帶引,本身厚重得多的七星長劍,被一股重力壓住,不由自主就砸在地上,劍刃砍破了石砌八卦圖地板中央的太極,黑白兩色的碎石激飛。

兩柄劍靜止。「單背劍」仍把七星長劍壓製在下面。
姚蓮舟像歎息般說:「到了最後,也不讓你瞧一瞧『太極劍』,好像不太好吧?」
司馬泰元惶然急發勁力,欲架開壓在上面的「單背劍」,把七星長劍抽回來。

可是發出這挑勁的剎那,司馬泰元卻感覺,力量如入虛空,對方的劍輕如無物。
姚蓮舟的「單背劍」,精微巧妙地引導著司馬泰元的力量,把那上挑之力變成向旁劃弧。「單背劍」尤如粘著那長劍,不丟不頂,帶引它不斷在兩人之間轉圈。
「太極劍」·「化勁」之法!


——習「太極拳」之人,要能夠做到巧妙的「化勁」,必先練成極敏銳準確的「聽勁」功力:透過身體四肢甚至任何部位的接觸,感應敵人運勁的力度與方向,如此方能將之消卸,甚至借用反饋對手,令對方進退不得,越用力則越被操控。拳法的「聽勁」,仗賴身體皮膚的觸感,本來已經甚難;而要將「聽勁」的能力,延伸到刀劍死物之上,更是極度高深困難的武功。在武當派裏,即使連副掌門葉辰淵,其「太極劍」技法也還未到達精純的境地——否則當天挑戰青城派,他的「太極劍」就不會這麼輕易被何自聖的一招「抖鱗」破去,因而陷入苦戰。
而姚蓮舟,完全是另一個境界。
司馬泰元甚焦急,手中劍不斷以各種方式和方向拚命發勁,欲脫離「單背劍」的控製。但每一下吐氣發勁,都仍然被無聲無息地吸收和借力,長劍始終被「單背劍」帶引著,不斷攪動轉圈。
——司馬泰元感覺,手中長劍就如陷入了一池泥漿的漩渦裏。

姚蓮舟運這「太極劍」,雙足未離地半步,腰、胯、腿各關節甚柔軟地圓轉,全身帶動右手的劍招。那轉圈動作並不很快速,連王士心都能夠看得真切,感覺比什麼舞蹈都要優雅。
兩劍粘搭著不停在攪動,漸漸越轉越快,劍圈也越轉越小。
司馬泰元冷汗淋漓。看著劍圈不斷縮小,他全身也感受到一股不斷加強的無形壓力。

他平生未見過「太極劍」。但是劍士的本能清楚告訴他:你已經敗了……
劉宗悟也看出了。
他身後捧著「羽客劍」的小道士,手上隻剩下劍鞘。
劍圈迅速往中央收縮。

最後變成「點」。

萬勁齊發之時。

姚蓮舟第一次輕嘶吐氣。

「單背劍」猛絞。司馬泰元的右手齊腕而斷。
那斷掌仍握住長劍,飛到半空中。姚蓮舟回劍運勁猛斬,擊在長劍的劍格護手上,長劍受此蓄勁已久的斬擊,帶同斷手如箭向右上方飛射,轟然穿破了「紫氣東來堂」的瓦頂而去!
司馬泰元抱著湧血的斷腕,悲叫翻滾開去。

姚蓮舟仍保持著那橫斬的姿式。斜指而出的「單背劍」刃身兀自在彈動。那穿破的屋頂,照射下來一道帶著萬千微塵的陽光,投落在姚蓮舟身上,映得那襲白袍發光。

——那姿態美得仿佛不屬塵世。

這形象,永遠烙在王士心的心頭。

已然握「羽客劍」在手的劉宗悟,來不及出手救助愛徒,臉容憤怒得比他的道袍更紫。

他猛一吐氣,五綹長須無風自動,坐著的身體全無預備的先兆,就向前彈射出去!

劉宗悟手中翔鶴形劍柄、刃身泛著淡青光華的「羽客劍」,與人化成一體,挾著狂潮暴浪的「借相」氣勢,直線疾取站在「紫氣東來堂」中央的姚蓮舟!

劍未至,先有一股強烈的氣,激得姚蓮舟的白袍鼓動。

華山劍派最高秘技·「飛仙九勢」。第三勢「破浪勢」。
——在王士心等人,甚至部分華山弟子眼中,劉宗悟的身法,快得一團模糊,猛得如濤奔岸。

「羽客劍」刃鋒,瞬間及至姚蓮舟臉前。

姚蓮舟已迅速把「單背劍」劍尖倒轉向下,左掌按在劍身的鈍背上,在頭頂成一斜角招架之形,兩腿張開馬步沉下,以「武當勢劍」的招式,正面迎接這「破浪勢」!

——當今武林兩大掌門的決戰,就在這不說一句的情形下開打了。

——正如姚蓮舟先前所說,此一戰隨時決定,天下劍派誰屬第一!
兩劍閃電交鋒。
「羽客劍」那強猛的劍刃,與「單背劍」相擊,斜斜向下刮削而過,星火燦然,落到姚蓮舟的身體左旁。
姚蓮舟這招式,是「武當勢劍」裏「以角破直」的秘訣,應付敵人的直劈,雖是用得其法,但面對劉宗悟這等級數的猛擊,其實甚為凶險,只要那斜架劍的角度誤差了一點點,或是臂腕的力量稍欠了一些,隨時連劍帶人被斬開。姚蓮舟這架劍破勢,卻是準確得恰到好處,將劉宗悟的「破浪勢」卸到一邊。
劉宗悟對華山絕學「飛仙九勢」,雖然是信心十足,但也未至於低估對手——大弟子司馬泰元剛才已經用一隻手掌作代價,給師父換來一窺姚蓮舟實力的機會。劉宗悟預先就設想這第一劍「破浪勢」未必傷得了姚蓮舟,早預定了後著。

此刻「羽客劍」一垂落,他立時用左掌扳住握劍的右腕扶助,把劍刃橫向抽回來;同時他腦海裏幻想的浪潮,從前衝變成倒後吞卷回去,劍鋒水平挾這「借相」之勢,抹往姚蓮舟的左大腿。這式抹劍更隱隱帶動四周的空氣倒吸,正是「飛仙九勢」裏緊接「破浪勢」的第四勢·「吞雲勢」!
劉宗悟這兩勢之間,轉接全無停凝的痕跡,恍如一招,顯見其「飛仙九勢」的功力何等精純,無負他「九現神劍」的稱號。「飛仙九勢」的每一劍,勁力都能帶動附近的空氣,勢道勁力之猛烈,完全體現了「氣劍一如」的最高境界!

眼見「羽客劍」橫卷來下路,姚蓮舟卻是不閃不避,原已倒轉的彎劍順勢下刺,使一招「武當勢劍」的「定海針」。
那劍尖垂直刺下,電光石火之間,竟是準確無誤地刺在「羽客劍」的劍脊上,將其抹劍的勁力消去!

——在如此高速的戰鬥中,以劍尖刺中敵人的劍身,堪稱神技。

姚蓮舟竟然使出這麼難度高超的消法,劉宗悟也是愕然。他原本設想,對手必然垂劍下格,自己的「吞雲勢」就可緊接上挑,化為「飛仙九勢」的第八勢「射日勢」,如箭直取咽喉;但「羽客劍」竟被姚蓮舟猛力刺中,劍上的勁道中斷,再也接不上「射日勢」。

劉宗悟畢竟仍是「以氣禦劍」的大行家,肚腹一股殘氣吐出,借氣生勁,手中劍再次活起來,改變成從中路刺出,以第七勢「擎電勢」,挾著破空裂帛的銳音,取姚蓮舟的下腹——

這「擎電勢」的直線刺劍卻不知為何,出到一半時就變了弧線,偏離原來的劍路,斜斜刺去了姚蓮舟右側的空虛處。
劉宗悟一看,卻見姚蓮舟的「單背劍」,已然搭在他的「羽客劍」之上。「擎電勢」偏歪,正是劍勁被對方導引所致。

「太極劍」·「引進落空」之技。

一如先前對付司馬泰元,姚蓮舟的彎劍,又再粘著劉宗悟的劍,絞轉而進!
劉宗悟空豈未聽聞過武當派「太極化勁」控製對手的威力?剛才更已經親眼見過一次,深知決不能讓姚蓮舟的「太極劍」完成這「亂環」之勢。他短促地一吸一呼,再鼓起氣勁,腕臂猛地一振,「羽客劍」的劍身如化為竹枝般,自行鼓蕩彈動,要用這彈勁將彎劍震開!

——這一招跟何自聖以「雌雄龍虎劍」的「抖鱗」,破葉辰淵的「小亂環」,異曲同工。
——但他不是何自聖。他的對手也不是葉辰淵。
這彈劍的力量雖又短又速,照樣被姚蓮舟的「太極劍」吸卸於無形,「單背劍」依舊粘著「羽客劍」,在二人之間轉出一個接一個的圈環。
仍抱著淌血的手臂趟在地上呻吟的司馬泰元,看見這可怕的劍招又再出現,不禁發出一聲恐懼的呻吟。

劉宗悟隻感這連綿不斷的劍圈,令他握劍的手腕關節承受極強的壓力。
在華山學劍逾四十年,他從未嚐過像現在一般,手中三尺青鋒完全失控的狀況。

——這就是……「太極」嗎?……
眼看掌門又陷入了和司馬泰元剛才一模一樣的險境,華山派上下焦急不已,一個個手握劍柄。

這「太極劍」每次在姚蓮舟手上一施展,只要招勢完成,就似乎再無脫出的可能。
切身感受著的劉宗悟;感受過的司馬泰元;親眼目睹的華山眾人;旁觀的王士心那十幾人……他們或焦急,或憤怒,或恐懼,或興奮,但心頭都一致地出現一個形容詞:

——「無敵」。
大道陣劍堂講義·其之十四
武當派劍法雖名揚天下,但全部僅隻四套(不包括「太極拳」演化成的「太極劍」),合稱「武當四劍」:
武當行劍
為武當劍士的入門劍法,與其他門派的主流劍術一樣,善用劍的輕靈細巧特性,講究出劍的速度與角度。「武當行劍」出擊迅捷而取角難防,其要訣就在於一個「行」字,也就是步法。
「武當行劍」步法特色乃是全取「蛇步」,也就是如蛇行般,不以直線進擊或退守,而以「之」字形的三角曲步,既避開敵人正面的鋒芒,同時斜向搶往其側面較弱的方位反擊,寓守於攻。

「武當行劍」因為身步移位極多,亦甚適合以寡敵眾時遊鬥之用,因此是武當初階劍士必修劍法,以提高自保能力。

武當勢劍
與「武當行劍」剛好相反的劍法,講究剛猛劍勁與堅實樁步,以正面擋受或斬擊,破敵人之勢,運劍時絕不退半步,不動如山。此種戰術要求甚高的內勁,發招時腕臂腰馬合一,而且要具有迎頭破勢的大無畏心法與精神,因此是更上一層樓的武當劍法。
由於「武當勢劍」講究硬接敵劍,劍士需要使用特別鑄造劍脊較厚的武當長劍,或是如「坎離水火劍」、「靜物雙劍」、「單背劍」這些質材特殊的好劍,否則劍身無法抵受重擊。

「武當勢劍」的常用情況,是已經被眾敵人圍入死角;戰鬥地形狹小不可大幅走動;或是要保護受傷的同門,不容退避閃躲之時。
武當飛龍劍
「武當行劍」與「武當勢劍」糅合而成的更高級劍法。以「行劍」的迅疾劍招,配合「勢劍」之剛猛心法,不再取曲折的「蛇步」,而是長距離以直線的跳躍步猛攻,勢如飛龍在天,從半空居高下擊,倍增劍勁。
因為「武當飛龍劍」往往是用全身之力跳躍出擊,有去無回,可說是一種賭博性的舍身劍法。不是戰況緊急不容保留,就是在面對比自己高強的對手時,不得已用「死中求生」之法拉回均勢,故在武當派內又有「絕劍」之稱。

武當形劍
「武當四劍」中的最高級劍法:洞察對手的出招動作甚至意識,己方後發先至,以巧妙角度截擊對方攻擊而來的肢體(例如握劍的腕脈、手臂),阻截其攻擊,甚至令對手肢體自行送到劍鋒上,即所謂「追形截脈」。

「武當形劍」以心法為重,沒有固定的招式。「追形」者,就如鏡子裏的反映,時刻因應對手的動作而動,如水無形。「形劍」全是以攻為守的截擊之法,無一招消極防禦。

要做到準確的「追形」,要求瞬間的眼力和判斷力,非得具有豐富實戰經驗不可,隻有高級弟子才可能習練有成。

此以攻止攻之法,固然立於不敗之地,唯一缺點是需要極集中觀察對手,所以隻適宜單打獨鬥,不合群戰之用。
作者: skvis    時間: 2018-6-13 02:05 PM

本帖最後由 skvis 於 2018-6-14 11:13 AM 編輯

卷三 震關中 第五章 破陣子

他驀然想起自己第一次握劍時的情景。
那是在他十二歲的時候。整整四十二年前。

那一天在校場上,師父陸祥空——後來封號霄宇真人——用溫暖的大手掌,把那柄對孩子而言還是太長太重的劍,放進他的小手裏。
那時尚年幼的他,當然不可能完全理解,握起這柄劍對自己將有怎樣的意義;這柄劍在往後的四十二年,將會帶給他些什麼……

他那個時候隻知道:這柄劍,象征他已經成為了一個強大團體的一份子。他將一生都不會再感到恐懼……

——這是華山掌門「九現神劍」劉宗悟,在劍士生涯瀕臨絕境之際的短促回憶。

他手上的「羽客劍」,仍然被姚蓮舟的「太極劍」牽引轉圈。圈子越轉越快。越轉越小。
已經快到達極限。

華山派的「四煉師」見到掌門師兄被「太極」奇技所製,再無猶疑,四人一同時「嗆」地拔出佩劍。黃宗玄並高叫一聲:

「布陣!」

「十威儀」弟子裏的張泰朗、楊泰嵐、宋泰猷亦都拔劍。七柄華山劍,鋒芒照耀「紫氣東來堂」。
——但還是來不及。
黃宗玄那一聲喊叫,聽在姚蓮舟耳裏,卻反而激發他雙目閃出殺意。

姚蓮舟猛一展步,就搶到了與劉宗悟近身肉搏的距離。

劉宗悟未及反應,姚蓮舟已閃電伸出左掌,采著他握劍的右肘。同時「單背劍」貼著「羽客劍」的刃身滑下,用那「卍」字護手的逆鉤,扣住了「羽客劍」刃身根處。
姚蓮舟腰胯一轉一抖,帶動雙手使出「太極十三勢」中的「捌勁」。
劉宗悟隻感右臂被一股旋扭的力量襲擊,肘腕多處關節同時遭反挫,劇痛之下五指鬆開——象征整個華山派尊嚴的掌門佩劍頓時脫手!

姚蓮舟左手迅疾抄住了空中的「羽客劍」劍柄。

他吐氣吶喊,手中雙劍猛地左右一分!
劉宗悟的紫色道袍胸口,裂開了兩道交叉的斜線。身體向後仰倒。血泉往天噴湧。

一代華山掌門,當世有數的劍豪,最得意的絕學隻使完三招,劍失,身死。
「飛仙九勢」被破。華山派三百餘年來的第一大恥辱。

太師叔金祥仁那枯瘦的身軀站起來,把手中劍的鞘尾重重擊在地上。

「殺!」蒼老的聲音嘶叫。
黃宗玄等七人,同時奔躍進場,一著地立定,已然布成圍擊姚蓮舟的陣勢,七柄劍皆蓄勢待發。

這乃是華山派的「禁術」——「華山拜鬥劍陣」。

自元朝時先祖玉峰真人創製此劍陣,已經立下嚴格的戒條:自華山「道傳弟子」以上,必修此劍陣;但隻有在華山派面臨極大危險時,方可使用。
——而現在,正是解禁之時!

七人早就熟習「拜鬥劍陣」多年,一站對了方位,已知道自己在陣中的職司。

凡是陣勢,陣中各人都按預先設定的方式路線,進行移步和攻防。因為完全不用依賴思考和個人應變,因此所有人能夠互相緊密配合,產生加乘的威力——七柄劍的攻擊時機和方位只要完美結合,更勝於一般圍攻用上七十柄劍。被包圍陣中央的敵人,四面八方皆是死地,根本無一絲生還的空隙。

這「拜鬥劍陣」,等於將七人七劍,結合成一副不思不想的大型殺人機關——這是為何修真養性的華山派,要嚴厲禁止隨便使用。

然而劍陣還有一個重大關鍵:七柄劍最初必定要同一時機發動。因此七人裏,得有其中一人帶領,先發起劍陣的拍子。
姚蓮舟在七柄華山利劍包圍下,雙目環視。
上華山以來,他第一次展顏露齒而笑。
因為他第一次遇上真正的危險。
他喜悅。因為在世上,能夠像這樣令他冒出冷汗的戰鬥,已經越來越少。
上一次已經是在三年前:副掌門葉辰淵,正式向掌門挑戰。

那一戰閉門進行,沒有第三個人看見。
比試之後葉辰淵踏出「真仙殿」,隻淡淡地說了一句:
「有姚蓮舟在武當山一天,我也不會再挑戰掌門之位。」

三年來,姚蓮舟再無品嚐過任何真正有意思的比鬥。對一個像他這樣的武者而言,這是無比的苦悶。
因此現在的場面,終於刺激姚蓮舟的心身,完全集中。
世上有一種凡人無法想象的才能:這種人假如習文,別人的詩詞文章他隻看一眼,即知其得失之處,聊改數筆,馬上畫龍點睛;如為工匠,看見房屋車船,立時能夠點出哪兒建造失當,如何修繕;經商管賬的,眼睛掃過賬簿密密麻麻的數字,不一會兒就能看出哪筆賬有人作假,哪條開支可以減省……

這樣的才能,如用在尋常民間巷裏,還不算有何驚天動地;但若是用於武道,則異常可怕:任何他從未見過的武功,隻瞧一眼,甚至隻看它發動前的預備狀況,即可判斷出其強處和漏洞破綻。
這種人,連「天才」都不足以形容。
姚蓮舟一眼就看出來:面前這「拜鬥劍陣」的七人裏,誰是那領頭發動陣勢的「陣眼」。
黃宗玄雖是「四煉師」的領袖,但這「陣眼」不是他。

姚蓮舟白衣身影一幌,擎著雙劍飛蹤而出,直取站在他右後方位的趙宗琛!
身為「陣眼」的趙宗琛,正欲發動劍陣,哪料姚蓮舟竟看穿了他身份,並以迅極的「武當飛龍劍」大步跳躍攻來。雙劍寒芒閃耀眼前,趙宗琛原來的劍招被打斷了,被逼得回劍擋架!
「拜鬥劍陣」未發動,竟被對方壓製住最關鍵的「陣眼」,其餘六人慌忙上前救助。

最快到援的,是站在趙宗琛左旁的宋泰猷,他火速揮劍削向姚蓮舟右頸,試圖為趙師叔解圍。

姚蓮舟刺出左手「羽客劍」壓製趙宗琛面門,逼得趙宗琛橫劍僅僅擋下;同一瞬間他看也不看,用右手「單背劍」往上劃個半圓,就格下了宋泰猷削來頸側的劍尖。

趙宗琛擋架後欲振劍反擊;宋泰猷則想乘勢連環進攻。但是他們都同時發覺,手中劍控製不了。

兩人的劍,正各被姚蓮舟雙劍粘搭著,各循不同的曲線給牽引到空虛處。

姚蓮舟竟能左右手同時各自使出「太極劍」不同的「化勁」招式,應付兩個不同的敵人!

在另一旁,成宗智的快劍也救駕刺至!
眼看姚蓮舟左右雙劍都在忙著「化勁」,已經沒有可能再應付這第三柄劍。卻見他左手的「羽客劍」一記導引,將趙宗琛的長劍撥橫,用它來架住了成宗智的刺擊!

第四個華山劍士張泰朗緊接著也殺到姚蓮舟背後,舉劍垂直斬下。

姚蓮舟右手又一樣照辦煮碗,「太極劍」絞得宋泰猷的長劍舉起,擋在張泰朗的劈劍上!

姚蓮舟這一心二用的「太極雙劍」,令華山四名高超劍士,有如自己人打自己人。



武當掌門的實力,十成發揮。

黃宗玄等另外三人也夾攻而至。「拜鬥劍陣」已亂成一團,陣不成陣,他們現在隻想純粹靠人數壓倒這個可怖的敵人。
姚蓮舟卻未呆在原地。他趁著宋泰猷和張泰朗兩劍猛力相格帶來的空檔,已撤回雙劍,以「武當行劍」的蛇步,閃到宋泰猷的後方,脫出了圍攻的圈子之餘,更利用宋泰猷的身軀擋住其他六人。

——孤身擊眾,步法走位,至為重要。只要移動得夠快,不單能夠脫離被圍攻的厄境,更令對方數人重疊在同一條直線上,那就隻需要應付最接近自己的那一個敵人。

宋泰猷被一個這麼可怕的敵人竄到了背後弱處,惶然急急轉身,看也不敢看,隻是舞一大輪劍花護在身前,想要退走。
但以單對單論,他跟姚蓮舟,差距實在太遠。
武當派每套劍法,均可變化為雙劍,左右互相變換配合,威力何止雙倍。

姚蓮舟使出「武當勢劍」猛攻,右手「單背劍」先開路,以相當於大刀的劈勢,將宋泰猷的佩劍擊得脫手飛出;左手「羽客劍」連環三刺,肩頭、右胸、右臉,宋泰猷身上接連爆出血花!

站得較近的趙宗琛,本來救援得及,可是宋泰猷那柄被擊飛的長劍,恰好如勁箭射向他心胸,趙宗琛煞步架劍,才把那飛劍擋下來,回頭已見弟子重創。

——姚蓮舟的每一招式,都經過精密的計算。

其他五人悲憤莫名,群起朝姚蓮舟追擊過去。可是姚蓮舟又已不在原位,再次用「武當行劍」步法走移方位。這次他面對的是張泰朗。
「武當飛龍劍」。姚蓮舟一躍而起,雙劍垂直迎頭砍下。
張泰朗橫劍向上成一字格擋。哪知一接觸,就感受到對手雙劍合擊的強橫勁力,他知道抵擋不下,情急中左手伸出托住自己的劍刃前鋒,寧可廢了這手掌,也要用雙臂之力頂著這招劈擊!
強大壓力下,劍刃切入那左掌。張泰朗強忍劇痛,死命頂著。

劍身中央彎折。崩斷。
姚蓮舟這招「武當飛龍雙劍」,斬開張泰朗的頸項兩側。浴血。

黃宗玄、成宗智、成宗信、楊泰嵐此際才能合攻過來。黃宗玄率先以一招「祥鶴掠霧」,長身刺劍直取姚蓮舟當胸!
姚蓮舟把雙劍從張泰朗身上拖出,腳步順勢向左轉移,緊接一矮身,已躲在張泰朗那快斷氣的身體之後,黃宗玄這直刺頓失目標,無功而還。
成宗智和成宗信,則分別從左右繞過來夾擊。他兩人是雙生兄弟,心意相通,「拜鬥劍陣」雖已破,但他倆合擊仍是配合無間。成宗智劍取姚蓮舟肩頸的同時,成宗信則回劍削向其膝後彎。兩劍的刺削角度極巧妙,覆蓋了姚蓮舟所有閃躲的空隙。

姚蓮舟雙劍,馬上各自劃出不同的圈環。「太極雙劍」又再發動。

左手劍,使的是「十三勢」的「捌勁」,以圓破直,用弧線的劍勁,如球般將成宗智的刺劍朝外彈開;右手劍則使「捋勁」,把成宗信下路削來的劍向內撥進。他左右手分使截然不同的「太極」招術,兩邊的「化勁」皆不差分毫,就有如左右手分屬兩個不同的人。
成宗信在「太極劍」奇技下,劍路被引得失控,劍鋒如脫韁野馬,還未看清發生何事,已感覺到劍尖刺進了物件之中。
是他哥哥的下腹。
趁著成宗信呆在當場的一刻,姚蓮舟左手「羽客劍」緊接向下削擊,又把成宗信的右腕脈削破,噴出一抹腥紅。
楊泰嵐原本正要乘成氏兄弟夾擊的機會,偷襲姚蓮舟背項,但赫見兩位師叔,一瞬間就在敵人跟前遭殺敗,竟嚇得急退,自己把自己絆倒了,一屁股坐在地上。

黃宗玄和趙宗琛兩位「煉師」,看見姚蓮舟這一手超凡入聖的「太極雙劍」,心中震撼不已,戰意也都全失,沮喪收劍。

剛才一輪高速的八人大混戰,王士心當然不可能看得真切,眼中隻見一團白影環回飄飛,所經之處是一抹接一抹的血花,看得他心髒像要從嘴巴跳出來。

此刻姚蓮舟仍然架著沾血的雙劍,一身白袍上也染了幾處血跡,長發散開,俊朗的白臉殺意充盈。之前瀟灑如仙人的形象,此刻一變有如惡鬼修羅。
華山最後的秘密兵器「拜鬥劍陣」,七劍裏三死一殘廢,被破得幹幹淨淨。
原本仍站著的太師叔金祥仁,目睹華山劍法一敗塗地,「哇」的一聲吐血,倒坐在椅子上。他旁邊坐著的師弟李祥生,則如生病般不斷在打顫。
「紫氣東來堂」裏的幾十個「道傳弟子」,人人仍然手握劍柄,但每隻握劍的手腕也一樣在顫抖。
經過連場劇戰,姚蓮舟正在輕輕喘息,看來也消耗了不少精力。

黃宗玄想:假如現在再點起七人,多布一次「拜鬥劍陣」;又或數十個「道傳弟子」一起圍攻;甚或幾百個華山弟子接輪攻上……雖然恐怕要築起一座屍山,但姚蓮舟再厲害,畢竟也是人,也會疲倦,終究能夠殺掉他,保住華山派的招牌……
——可是,這樣子保下來的華山派,還算什麼劍派?……

他頹然把長劍收還腰間劍鞘。

「紫氣東來堂」裏的眾弟子看見,也一個個垂下頭來,手掌放開了劍柄。其中幾個人匆匆上前,為受傷的司馬泰元及成宗信止血,並檢視死去的掌門和三個同門。
姚蓮舟眼中的殺意亦隨之消退。

他躍到那面掛著弟子名牌的牆壁前,雙劍亂舞,把上面的數十個木牌全部掃落,餘下一面空空的白壁。

他接著把左手的「羽客劍」橫舉面前,猛喝一聲,右手「單背劍」發勁斬下,將那華山的鎮派之寶從中斬斷。

華山眾人瞧見,心裏像被尖錐狠狠紮了一記。

姚蓮舟把「單背劍」上的血跡振去,納回背後的劍鞘,再將隻餘半截的「羽客劍」交到右手,開始以那斷刃在白壁上刻字:

武當姚蓮舟盡破華山派劍法

他用的不是筆,那字體筆劃自然粗拙,但卻也因此透出一股自求我道、睥睨天下的獨特味道。

刻完字後,姚蓮舟隨手把斷劍拋去。他撿起摔在地上的黑布帶,重新束綁長發,又恢複了原本優雅的模樣。

「再過一些日子,我的門下會再上華山來。」他徐徐說:「你們隻有兩個選擇:被我武當派接收,成為『武當派華山道場』;或是自行解散華山派。你們自己決定。」

姚蓮舟說完,也就往「紫氣東來堂」的正門而去。
擠在門外的華山弟子,倉惶退避分開。

一直遠遠縮在堂內的王士心那幹人,這時才敢再步出,急急跟隨姚蓮舟離開。

王士心臨行前,回頭看了那座他曾經朝思暮想的「紫氣東來堂」一眼:穿透的瓦頂,碎開的八卦圖地板,倒臥的屍體和斷劍。還有壁上刻的那一行字。

猶如被風暴卷過一樣。
一直到下了華山,王士心都遠遠瞧著前頭那白袍的背影。

那背影,明明行走在山路前方,比他更低之處。
但是在他眼中,看見的,是站於武道頂峰的存在。

◇◇◇◇

親眼目睹這場淒絕的武林大決戰之後,王士心等十幾個年輕的見證人,各自匆匆返回附近的家鄉。因為太震撼之故,最初數天他們都躲在家中,不言不語。

然後,武當掌門孤身擊敗華山派的驚人消息,才開始漸漸在關中一帶傳揚。

◇◇◇◇
一個月後,華山派拆毀「紫氣東來堂」,燒掉「氣劍一如」的牌匾,把山上所有的劍折斷,毀掉所有武術典籍,宣布從此隻修道術,永遠棄習武功劍法。

華山劍道的三百年曆史,於焉終結。
作者: skvis    時間: 2018-6-13 02:05 PM

本帖最後由 skvis 於 2018-6-14 11:13 AM 編輯

卷三 震關中 第六章 入關

燕橫已經是第三次從馬背上摔下來。

憑著武者過人的反應,他的身體在著地前一瞬間,像貓兒般翻成面朝地上,以雙足先著地,卸去了大部分的力量,這才往旁翻滾出去。燕橫生怕被馬蹄踏中,還順勢滾開了幾尺才停定。但他實在反應過敏,那棕色的駿馬早就奔開十幾步,然後慢慢停了下來。
馬兒停步後,還回過身來,瞧向墮下的騎者,可見這馬性情溫馴,並非它把燕橫顛下來。
事實是,燕橫平生沒有騎上過馬背——青城派有戒條,除了藝成滿師下山者,不得乘騎車馬。
其實青城弟子滿師而離開青城山的,曆來寥寥可數。不過為防備緊急需要,青城派年資較長的「道傳弟子」,都會學習騎術。燕橫真正當上青城「道傳弟子」隻不過一天而已,當然半點騎術都沒有學過。被何自聖帶上青城山之前,他不過是個貧農小孩,騎馬更加是比造夢還遙遠的事情。

荊裂和虎玲蘭一起撥轉馬首踱回來,看看燕橫有沒有受傷。
燕橫沮喪地起立,一邊拍拍衣服上的黃土。
荊裂歎氣搖搖頭:「你再這樣子下去,我們一個月也到不了關中。」

他們三人離了四川已有七天。「岷江幫」的船員,果然是航行的好手,貨船自出了巫峽,沿大江東入湖廣荊州,從荊州府轉駛進支流漢水,往西北溯河而上,經襄陽府到達老河口,航速甚快,竟花了不夠十日。

在老河口下船,他們三人便得開始走陸路,打算從武關過秦嶺進入陝西。三人還沒有下船,「岷江幫」的人早就在老河口的碼頭上,備齊了馬匹和遠行各種所需物品,還有通過各地關卡的許可文引,十分周到。
他們連續航行了許多天,中途沒有停歇過,燕橫在甲板上早就感到腳下虛浮,一踏上碼頭的土地,他馬上鬆了一口氣,有一種很踏實的安全感。可是接著又看見一匹通體毛色深棕、身軀高駿的馬兒就在面前,燕橫不禁緊張得胃囊都縮了起來。
在碼頭時,燕橫看著荊裂瀟灑地跨上馬背的姿態,很是羨慕;但更令他意外的,是虎玲蘭的騎術,似乎比荊裂還要嫻熟。

虎玲蘭已經很久沒有騎馬,上了馬鞍後很是喜悅,俯下身來抱著馬頸,手掌來回撫摸著鬃毛。
她八歲時就瞞著父親薩摩守,跟著島津家的幾個兄長,第一次坐上馬背,比她開始修練劍術還要早。父親後來得悉,要再阻止也來不及了。那時候他就知道,這個繼承了島津家高大身材的庶出女兒,不會長成一個普普通通的千金小姐,索性就讓她自由學習各種弓馬刀劍的武藝。
見到虎玲蘭的騎姿,燕橫更不好意思說自己不能騎馬,隻好硬著頭皮嚐試。

——女孩子都會的事情,我也學得懂吧?……
結果每次一坐上那陌生動物的背上,就緊張地覺得整個人都失控。雖然已經牢記了荊大哥教他的基本騎功,但他越要死命坐穩,就越是感到快要跌下來。最後也真是跌了下來。

這時虎玲蘭替他把馬兒牽了回來。她把野太刀掛在馬鞍旁邊,背上卻掛了一把長長的角弓和箭囊。這是在老河口整備行裝時,她特意叫「岷江幫」的人找來的。

——「你有了遠投的兵器。」虎玲蘭當時微笑,指一指荊裂帶著的鴛鴦鉞鏢刀。「我也要弄一套啊。否則會輸給你。」
燕橫在生自己的氣,從虎玲蘭手上接過韁繩。
「沒辦法了。」荊裂摸摸下巴的胡子。「這樣子我們趕不了路。你還是坐我背後吧。」他指一指虎玲蘭又說:「還是,你想坐她背後呀?」
「我可沒所謂。」虎玲蘭清脆地笑著說,令燕橫一陣臉紅。
「再讓我試!」燕橫眼睛充滿決心地說,手指緊緊捏著馬韁。
——我總不能夠事事都依靠別人的啊。

「好吧。」荊裂說完便撥轉馬頭。
燕橫爬上了馬鞍。旁邊的虎玲蘭伸手拉他,幫助他坐定。
「謝謝。」燕橫說著馬上放開虎玲蘭的手掌。跟這美麗的姐姐手拉手,令他很尷尬。
「我告訴你。」虎玲蘭在鞍上側身,向燕橫湊近過來。燕橫嗅到她發上傳來的淡香。「騎馬,不要太緊張。」
「是嗎?」燕橫收斂心神,凝視手上的韁繩。
「讓它跑,不要想著每一刻都控製它。」虎玲蘭撫一撫燕橫座騎的鬃毛。「放鬆身子,讓它帶著你。只要給它提示,讓它知道你要走多快,走哪一邊。這是匹好馬,別擔心。」
燕橫好像有些明白了,點點頭。

虎玲蘭策馬開步,但刻意走慢一點兒,引領著燕橫的馬。
燕橫想起來:荊裂曾經說過,武者對敵,要心如浮舟。他細想,這也許跟騎馬之道是相通的。
他的身體開始放鬆了一些。之前每當馬兒開跑時,他一味本能地跟那顛簸對抗,但越是死命坐穩,越是硬受那搖蕩之力,因此才會給摔下來;如今身體放鬆,吸收了那搖晃顛簸的力量,反而感覺重心更穩定。經虎玲蘭的提點和自己仔細思考,他漸漸開始掌握騎馬的要訣,心裏很是興奮,卻也不敢大意,仍舊全神貫注。
過了一段路,燕橫騎得更順暢了。他畢竟是受過嚴格訓練的武者,整天都跟身體操作的方法打交道,只要一抓到訣竅,身軀很快就能夠學習和保持正確的姿勢。馬兒也感到騎者開始適應,蹄步也漸漸加快了。燕橫有些害怕,但他知道既然必要趕快去關中,早晚要習慣更快的跑速,強忍著沒有勒韁,集中精神努力在騎。

荊裂和虎玲蘭不時回頭看看燕橫,看見他終於也能夠保持在鞍上,不約而同微笑。

雖然還未算很熟練,但是燕橫已經漸漸感受得到騎馬的痛快:四蹄帶著自己,飛快越過道路。遠眺那黃色的遠山與廣闊的大地,從前用腳走很遙遠,現在卻好像覺得,往哪兒都一蹴即至。道路變短了,可及的世界變得更廣大了。
這是自由的感覺。
燕橫大腿再夾,又催得馬兒加快。不知不覺間,他很自然地身子俯前,屁股微微離開馬鞍。座騎終於真的全速跑起來了。
「荊大哥!你看見嗎?我會騎了!」燕橫興奮高叫,像個小孩子。

「傻瓜!」荊裂回頭喊:「騎馬別說話!會咬到舌頭!」
燕橫馬上閉嘴,心裏卻在偷笑:荊大哥,你不也剛剛當了傻瓜嗎?……
三騎漸漸奔入了河南省地界,朝著入武關的方向進發。
◇◇◇◇
荊裂等三人既是武者,體力過人,兩天日間都長時間策騎,亦未疲倦,倒是胯下的馬兒倦了。

到了河南西峽口,早有當地「南陽幫」的人等候,預備了馬匹給他們換乘。「岷江幫」勢力雖隻限於四川一省內,但因經營河運,與鄰近省份的幫會都有聯係(因此貨船入了湖廣省,一樣通行無阻)。「南陽幫」與「岷江幫」有生意關係,早就得飛鴿傳書,在西峽口接待荊裂等人。
匆匆吃過飯,換了馬,三人又繼續上路。越往西進,越是走上險奇的山路,不久終於到達了那雄偉的武關城塞。
這武關號稱「秦州四關」之一,自古就是兵家必爭之地,那要塞牆壁之高昂堅厚,又遠勝燕橫先前見過的成都城牆,教他大開眼界。
虎玲蘭也是看得出神。這中土的山城關塞,氣勢遠在她家薩摩國的城池之上。看著那城壁,虎玲蘭一時懷想起家鄉,有點黯然。

荊裂把「岷江幫」為他們預備的通關文引,出示予守關的武官,然後帶著兩人牽馬入關。

「要不是趕路,我們一定想辦法上城樓看看。從那關頂往下瞧,景色必定非常好看。」荊裂微笑,瞧著燕橫又說:「欣賞這等風景,能夠增長氣概,也是修練之一。」
燕橫聽見,心裏不禁想:荊大哥那份不凡的氣概,必也是長年在大海風光中培養出來的吧?……
——燕橫懂得騎馬之後,隻感覺對荊裂的仰慕和欣羨更加強烈,很想學他一般,再多去看看這個世界。
三人過了關,也不停留,在陝西省境繼續西進,當天入夜前就到了商州,正式進入關中盆地。
「今夜在這兒休息。」荊裂說著,拿起「岷江幫」給他的地圖:「明天我們就可以到達西安府了。」

「我們不是要上華山嗎?」燕橫問。
「去華山的大道也得經西安。」荊裂收起地圖。「何況過了這麼多天,武當掌門在不在華山也很難說。我們先去西安府,打聽一下消息。」他沉默了一陣子,又補充說:「我猜想不少武林人士,也都已經聚集在西安城內。」

一想到明天可能會碰上其他門派的武者,當中也許有輩份遠比他高的武林前輩,燕橫心裏就緊張起來。
——我可不能丟了青城派的面子。

他們進了商州縣城,時已近晚。荊裂也不多花時間了,就掏出銀兩來,吩咐守在城門的小卒,帶他們到「這兒最好的客店」。那小卒見了銀子,當然欣然帶路。「岷江幫」給他們的盤川很充足,行事起來自然方便。

在店裏,他們隻喚店小二拿幾樣普通吃食來,準備簡單吃過就去睡。
三人吃飯時,虎玲蘭忽然微笑著說:「我們這幾天,吃飯都快了許多呢。」

「對啊。」燕橫吃著這陝西一帶流行的羊肉泡饃,一邊也笑著說:「要是那家夥在,我們到現在還沒有決定要吃什麼菜呢……」然後就沉默了下來,笑容亦消失了。
從成都到巫山的那段旅途裏,不管是在船上由船員打火做飯,還是下船光顧江邊的市鎮飯館,童靜對每一頓吃些什麼都很挑剔,左挑右選的,還要每頓都不一樣,燕橫每次等她點菜就等得心煩。

——吃飽就行了。吃東西,還要花這麼多心思幹嘛?
可是現在她不在了。回想童靜點菜時的活潑動靜,還有吃到好東西時那興奮的表情,又覺得好笑……

「對呢……」虎玲蘭又苦笑:「現在我們吃飯,也比以前靜了。」
「那不是更好嗎?」燕橫嘴裏說:「我們是來幹正經事情的,沒空跟她胡鬧……」
但是他的樣子明顯有點落寞。

「是嗎?……」荊裂把一塊烤餅塞進嘴巴裏。「我倒是很掛念她呢。」
荊裂如此直接承認,倒令燕橫覺得自己好像很小家子氣。
「你覺得她隻是鬧著玩嗎?」荊裂又說,把擱在身邊那柄套在布囊裏的雁翎刀提起來,走到飯桌旁。「來。拿起『龍棘』。」



燕橫不明所以,但也照吩咐拿起布袋包著的「龍棘」,站起走到荊裂跟前。
時候已不早,這客棧的飯館裏就隻餘他們這一桌。店小二匆匆跑過來,苦著臉朝荊裂哀求:「俠士,請不要在小店……」

「別擔心。我們隻玩幾手,不會弄壞這裏的東西。」荊裂微笑說著就把刀連著鞘和布囊指向燕橫:「來。」那店小二看見,馬上惶恐地遠遠退避到一角。
燕橫不知道荊裂為何突然就要對練。不過反正也有好一段日子沒跟荊大哥比試了,這幾天在趕路,更是連練功的時間都沒有,燕橫的手也早就癢起來,於是欣然舉起布包的「龍棘」,先來一招「雷落山」,連著鞘迎頭劈向荊裂頭頂。
荊裂舉刀橫架著「龍棘」。兩人一發動,就進入連環的來往攻防,一刀一劍未發全力,速度卻也不慢。那店小二和坐在遠處的掌櫃,根本看不清這些快招,眼也花了。

交手三十幾招後,荊裂打個刀花,躍開收刀。燕橫的劍亦停了。
「怎麼樣?」荊裂把刀擱在肩上微笑。
燕橫有點訝異地看著自己的手掌。
不知何故,他感受到自己的劍招,似乎比從前更順暢更不費力,變化起來也更加隨心所欲。雖然不能說是大躍進,但是很明顯察覺到改變。

——尤其是在用到「風火劍」前面那幾招的時候。
——就是我教過童靜的劍招。
「武者在不斷向前進步,修習更高級技法的時候,往往就很容易忽視了以往學過最基本的東西。」荊裂解釋說。「當然也不是把基本都統統忘記,隻是當中一些細節卻容易忽略了。又或者在進步的過程裏,不經意地養成了一些微細的壞習慣,沒有從頭修正。最初也許不會察覺這些問題,但再下去,這些基礎的小缺失,就會成為繼續向上進步的障礙。就好像建屋子,最底下的泥土有了幾個小洞孔,那屋子就不可能建得高。

「這個時候,就有必要複習一遍過去學過的東西,重新喚起記憶和修正基本的動作。『溫故知新』這老掉牙的說話,你不是沒聽說過吧?
「要重溫自己學過的東西,一個最有效果的方法,就是去教別人。學生就如老師的一面鏡子,讓你察覺出自己偏差的地方。」荊裂笑一笑,又說:「你現在明白,我為什麼叫你去教童大小姐吧?」
燕橫恍然大悟。

他又回想起來:自己成為青城派「道傳弟子」的第一天,師父何自聖第一件事不是傳授他什麼新的武功劍法,而是派他去教授剛入門的師弟。

「荊大哥……原來你讓童靜跟著我們,不是為了錢……」他瞧著荊裂的眼神,又敬佩又感動:「一直以來,是為了幫助我……」想到荊裂跟師父的教導方法原來一模一樣,燕橫心裏就特別感到溫暖——好像跟著荊裂,相當於跟著自己一位同門師兄一般。
「有一半是為了你啦。」荊裂把刀放回飯桌坐下來,又吃著烤餅:「也是因為,她並不是鬧著玩的。她確實很喜歡練武,很想變強。我沒有拒絕她的理由。」
燕橫也坐回飯桌來。他吃著,一邊回想童靜練武時的樣子,不禁點點頭。
「可是畢竟她還是個孩子。」虎玲蘭歎了口氣:「她父親的意思。沒辦法的。」

三人在沉默裏吃完了這頓飯。

那一夜,燕橫睡不好。因為明天要到西安府,令他感到緊張。
也因為童靜,教他思潮起伏。
◇◇◇◇
次日,荊裂等三騎一清早就出了商州,循官道西行,未過午已經越過藍田山一帶。古都西安府已快在望。
就在這時,東面一條支道有兩騎急馳而來,就在荊裂三人後方數十尺外。雙方保持距離,一同向西安府的方向走了一段路。那兩騎其中一人這時向他們高喊:「前面的朋友請留步!」

那聲音雄渾響亮,已聽出不是普通的旅人。
荊裂率先收韁勒馬。虎玲蘭和燕橫也停了下來。

那兩名騎士馳近,隻見都是三十餘歲的中年人,身穿式樣相近的淡黃色衣袍,登著快靴,打著護腕束袖,頭戴幘巾,都不是儒士或商人身份。背帶長布包,更一眼就看出內藏兵器。

他們雙雙在荊裂三人馬前十尺處就停定——未相識者不可驅馬太近,這是江湖的規矩。

左面那個滿臉胡須的精悍漢子率先拱手說:「看三位打扮,又同是趕去西安府,必然是武林同道了。」近距離再聽他聲音,更覺其運氣發聲渾厚充足,肯定修為不淺。

荊裂三人雖然把兵器用布囊掩藏,但衣飾打扮和氣度,也都暴露了武者的身份。
另一名漢子,右邊臉頰上有一大片赤色胎記。他瞧見荊裂的馬鞍旁,掛著大大一條船槳,眉頭不禁揚了一下。
「算是練過一點點吧。」荊裂朗笑回答。

那大胡子呆了一呆。荊裂的說話,雖不算冒犯,但卻欠了點武林的禮數。又看他垂在頭巾以下的那把辮子,看不出是何來路。

大胡子拱起手說:「在下乃山西心意門弟子戴魁,這位是我師弟李文瓊。未請教幾位?」
鼎鼎大名的心意門,乃當今「九大門派」之一,在中原弟子眾多,尤其在發源地山西省更是第一名門。看這兩人的從容氣度,又聲稱是從山西來,在門派內的地位必然不低。

荊裂也拱起拳頭。
「南海虎尊派,荊裂。」他說著,又向虎玲蘭揚一揚手:「這位是……」他想一想才說:「『影派』的虎玲蘭。」因為「陰流」的日本語發音難讀,他就索性將之草草譯成「影派」。

「南海虎尊派」跟「影派」這兩個門派名字,戴魁和李文瓊聽都沒有聽過,兩人沒甚反應,隻是禮貌地點了點頭。
然後四人都把目光落在燕橫身上。

燕橫知道,青城派慘被武當滅門的恥辱,早已廣為傳揚。他在想,自報青城派的名號,會否被人輕蔑呢?可也總不成刻意隱藏自己的門派吧?這對死去的師長大大不敬。

於是他硬著頭皮拱手說:「青城派弟子,燕橫。」
那兩名心意門弟子,一聽「青城派」三字,表情又是驚訝,又是恭敬。兩人即時下了馬,向燕橫拱拳頓首。燕橫吃了一驚,也笨拙地下鞍,向兩人還禮。

「原來少俠是青城派的劍士!失敬!失敬!」戴魁忙說。

武林中的「九大派」,又稱作「六山三門」:「六山」為少林派、武當派、華山派、峨嵋派、青城派及崆峒派;「三門」則為八卦門、心意門及秘宗門。

「六山」顧名思義,門派傳人皆隱居深山的根據地,潛心修練武道;「三門」則武藝廣傳於世,甚至在各地衍生支係,故稱「門」而不稱派。「三門」的弟子,數目雖然遠比「六山」為眾,但一則不是集中一地,二則水準參差,不似「六山」的弟子般,在隔絕的山中專精修練,故在世人眼中,「三門」地位比之「六山」稍遜。

不過「三門」各在發祥地還是設有總本館,集合本門最精銳的弟子深造磨煉。像戴魁和李文瓊,就是山西祁縣心意門總館的人馬。三家總館的門人,武技水平可並不一定輸給「六山」的弟子。

「巴蜀無雙」青城劍派雖已消失,但原有的名堂和地位高於心意門,戴、李二人對燕橫仍然敬重有加。他們都也知道青城派被滅的事情,但初次見面自然不好細問,就沒有再怎麼詳細向燕橫打探。兩人隻是奇怪:名門正派青城派的劍士,怎麼會跟兩個古怪的男女走在一塊兒?
「幾位到來關中,想必是為了……」戴魁猶疑了一下。「……那姓姚的事情……」他們既知燕橫是青城弟子,心裏早已肯定九成。
「當然。」荊裂說:「也許明天就上華山去看看。」

「不必了。」李文瓊歎息說:「我倆乃是從潼關入來的,正好就途經華陰……從那兒已經聽到消息……」

「什麼消息?」燕橫焦急問。
「姚蓮舟以一人之力,挑翻了整個華山派。」戴魁雖然不是第一天知道此事,但述說時也感汗毛倒豎。「這已經是十幾天之前的事情。真不敢相信。」

燕橫聽了,全身一震。
「拳出少林,劍歸華山」。華山派的武林地位,比青城派還要高。

而武當掌門,一人一劍,把它徹底擊敗了。
燕橫完全無從想象,那是怎樣的一戰?武當掌門姚蓮舟的武功是何等境界?

他隻肯定了一件事:自己跟武當派的差距,遠遠比自己所想象的還要大……當天站在青城派的墓場裏所深深感受的無力感,又再回來了。
荊裂的臉上卻現出興奮的神色。連這樣驚人的消息,也沒有撼動他的自信。

——面前那座山越是高聳,他攀登的欲望就越是強烈。
荊裂隻恨,沒來得及上華山親眼看看那一戰。其中必定展現出許多兩派精妙的招術吧?
「兩位知不知道:姚蓮舟戰勝華山派後,是否已經離開關中呢?」荊裂問。
「這個倒沒有打聽出來。」李文瓊回答。「不過聽說,姚蓮舟下了華山,乃是往西而行。」

「不會是又順道去了找崆洞派吧?」戴魁苦笑。崆峒山就在西面鄰省甘肅,隴東平涼府境內。

「那麼兩位趕去西安府,又是何故?」荊裂問。此刻他也不知如何打算。
「我們心意門有一位顏師兄,本是陝西人,藝成後回來西安府,開了家鏢行,我們早已跟他約定在城裏相聚。他在關中經營多年,江湖人脈深厚,應該打聽到不少消息,正好向他問問。」戴魁回答。「更何況,武當掌門入關中此一消息,廣被流傳,據知已有各門派的同道到來,我們此去也正好跟他們聚頭。」
他瞧著燕橫,神情肅穆的又說:「經過這麼多大事,如今大家都必已明白:武當派的動靜,關係到整個武林。我想各門派是時候好好商議一下了。」
戴魁與李文瓊互相看了一眼,又看了看燕橫。李文瓊接著開口:「燕少俠,相請不如偶遇,我們何不同行入西安,好讓我顏師兄為幾位來客接風,也跟到來關中的各派同道,一敘武林之誼?」
燕橫瞧著荊裂,以眼神向他詢問。戴、李二人察覺,這位青城少俠,似要聽一個不知名小門派的奇怪男人指揮,甚感奇怪。

「我們人生地不熟。這主意好得不得了。」荊裂笑說。「快走,我餓得要命。」
戴、李二人聽見略皺了皺眉,但也馬上陪笑,一起都上了馬。
荊裂留意到:戴魁和李文瓊兩人不論剛才躍下和現在跨上馬背的動作,步履腰身沉穩,不論在地上或馬鞍,一著落就紋絲不動。心意門向來以全身整體發勁的功夫而著稱,兩人功力果然不假。

燕橫也急急跨上了馬。他盡量保持姿勢自然,不讓兩個新相識的前輩看出他是騎馬的新手。

五騎在大道上成了隊列,繼續馳向西安府城。
◇◇◇◇
西安府即長安①,遠自西周開始,有逾千年時間都是曆朝王都,尤其唐代最為繁榮,其盛景即連後來的元朝大都,或是本朝的南北京城都無法比擬。
『注①:明朝洪武二年,長安改稱西安府,取其「安定西北」之意。』
漸漸馳近之際,燕橫從鞍上眺視,漸漸看見西安府的高大城牆。今存之城牆,其實是在本朝開國洪武年間,依唐代長安皇城重新修建,仍然展現出一派古代王家氣象,尤其城都坐鎮關中腹地,群山圍繞,氣勢非凡,無怪乎有「秦中自古帝王州」的稱譽。

入得城東長樂門以後,五人牽馬在城中行走。燕橫見那西安府城裏的縱橫大道廣闊筆直,規劃整齊,更覺驚異。比較偏處四川的成都,西安的古都氣派,蘊含一種更壯實剛健的味道,令燕橫精神一振。

燕橫有時不免想:要不是青城派蒙難,他恐怕一生都留在青城山,沒有機會親眼看見如巫峽或西安府這等壯麗風光……

——一想及此,他又有點愧疚:難道我應該為這閱曆而高興嗎?……

戴魁和李文瓊不是第一次來西安,自然是由他們領著三人在大道上前進。

「我師兄顏清桐,他開的『鎮西鏢行』總行就在城東,離此不遠。」戴魁邊走邊說。「顏師兄很是好客,如今在他處作客的武林同道必已有不少。待會兒大家又可以多交幾個朋友了。」

就在這時有兩個漢子匆匆從後跑來,雖無兵器,也是一身武師裝束。
「請問是我們顏大當家的同門,戴俠士和李俠士嗎?」其中一個漢子恭敬地問。戴魁一聽,就知道是「鎮西鏢行」的鏢師。
「是顏師兄著你們在城門等候嗎?」戴魁微笑。

兩個鏢師急忙接過戴、李二人手上韁繩。「大當家知道兩位同門這幾天必會到達,吩咐我們每天都在城門附近守候……」那說話的鏢師看一看荊裂等三人。「這幾位,也都是心意門的俠士嗎?」
「是路上認識的武林朋友。」戴魁自豪地介紹:「這位燕少俠,乃是遠從四川來的青城派劍士!」

兩鏢師一聽「青城派」,反應比先前戴魁和李文瓊更強烈,馬上也把燕橫的馬兒牽過去,垂頭低得把發髻都向著他:「燕少俠,失迎!失迎!」兩人比燕橫都至少大了二十年,教他有些不自在。
戴魁卻未有再介紹荊裂和虎玲蘭。荊裂也不以為意。
「我們先回鏢行去。」李文瓊催促說。

「不。」那鏢師急忙解釋。「因為到來關中的各派英雄太多,鏢行裏不好招呼,大當家索性就包下了城南的『麟門客棧』招待他們。此刻大當家也在那邊,吩咐我們要帶兩位去吃接風酒。」

「直接去客棧,那就更好了。」李文瓊向燕橫拱拱拳:「幾位也一塊兒去,吃一杯吧,如何?」
「謝謝了。」燕橫急忙回答。青城的尊長還沒有教過他怎樣說江湖的客套對答,自從那次「五裏亭武鬥」,每次與人對話,他都覺得自己口舌笨拙。
兩名鏢師也就領著五人前行。這時荊裂把馬韁交給虎玲蘭,拉著燕橫在後面,悄悄向他說:「不要向人說我救過你。還有我打倒過武當派門人的事情,也別告訴他們。」
「為什麼?」燕橫不解。


「待會兒恐怕人很多。裏面不是每一個都信得過的。還記得我在成都被人襲擊嗎?看不清來路的人,跟他說三分話就好了。」

燕橫又回想自己被「馬牌幫」欺騙的經曆,深深體會到輕信別人會有何後果。他向荊裂用力地點點頭。

燕橫漸漸在學習,何謂「江湖」。

荊裂看著燕橫那躊躇的表情,知道他再次緊張起來,笑笑搭著他肩頭問:「怎麼了?害怕要跟其他門派的人聚會嗎?」
燕橫點點頭:「我怕……自己還沒有資格代表青城派……」
「要怎樣才算有資格呢?」
燕橫想一想,一時又很難具體答得出來,隻是說:「我雖然是『道傳弟子』,可是資曆實在太淺了……」
荊裂拍一拍他掛在背後的「龍棘」。

「你有沒有想過,自己是個天才?」
燕橫愕然,連忙揮手:「我怎麼可以……」
「我記得你說過:你的那位宋德海師兄,是青城派公認近幾代的逸才,將來的掌門人選,是嗎?他父親就是你師叔宋貞,那麼他必定從幾歲就開始學武吧?」

「是啊……那又怎樣?」
「可是宋德海也要到二十歲,才成為青城派的『道傳弟子』啊。我沒有記錯的話,你今年十七歲。」
燕橫臉容一緊。

他驀然回想起來:當天師父何自聖在「歸元堂」撫摸他的頭時,那期許的表情……
「記不記得武當那個錫昭屏?」荊裂又說:「把你的宋師兄打成殘廢的那家夥。可是你曾經一劍刺穿他的下巴啊。」
燕橫想起那宿命的一天。手掌不禁摸一摸「龍棘」。
「謙遜是好事,可以讓人看清自己。但是過份謙遜,就是低估自己,會損害練武和比鬥時的信心。」

荊裂認真地瞧著燕橫。眼神和表情,與那一天的何自聖很相像。

「相信自己是天才的人,不一定就是真正的天才;可是真正的天才,必然相信自己是天才。」
大道陣劍堂講義·其之十五
武林「九大門派」列表(下):
◇八卦門◇
「八卦拳」為出現於安徽、江蘇一帶的武術,源流無從考證,最初可能與道家思想有關,但發展至後世之八卦門,已經完全是俗家武術,並無宗教內容,所謂「八卦」,僅是借卦象的方位為代號,演示步法的行進路線而已。八卦門總館在安徽(明代南直隸省)南部徽州府。
八卦門武術以精絕的「八卦步法」聞名於世,鍛煉時以繞圈走轉為基本,實戰時擅長遊身繞擊敵人側面甚至後方,甚難防禦。其拳法實際上多用掌(所以也稱「八卦掌」),剛柔並濟;開掌除了發勁打擊,也為了施展多采的擒拿錯骨技法,再配合下路步法的絆足踢掃,又可變化成摔投招式。「八卦拳」不論離身長攻和貼身短打皆有獨到之處。

八卦門兵器以刀劍短兵為主,又有雙匕首之法,以刃代掌施用。另有五尺開外的巨型「八卦大刀」,本來隻是門內練功用的重器械,但偶爾也有實戰裏能使得動的高手。
著名武技:八卦沉雷掌、八卦遊身掌、龍爪十纏、八卦破身刀
◇心意門◇

「心意拳」為一種極古的武術,來源不詳,有說是少林武功外流而形成;另有說法乃是宋朝抗金名將嶽飛,以槍法為基礎所創,恐為假托。心意門以山西祁縣為根據地,傳人遠布河南、河北、陝西等地,流傳甚廣。
「心意拳」功法古樸,練者往往集中於「五行母拳」和「十二大形」單式重複演練,而無繁複連綿的套招。戰術講究以全身整體發雄渾之勁,一步直占中門(所謂「打人如走路」),以壓迫的打法,不予對手空間,硬進硬打,不招不架。
心意門以拳法的發勁之理為根本,所創的兵器術亦是用重兵刃為主,其雙手長刀及大槍最是著名。
著名武技:五行母拳、十二大形、心意三合刀、六合大槍
◇秘宗門◇

發祥於有「武術之鄉」稱譽的河北省滄州府(明代屬北直隸省)一帶。相傳「秘宗拳」最早出現於唐代,乃模仿猿猴相鬥的動作而創,故有「猊宗拳」、「猊猔拳」、「獼宗拳」等名稱,後世以音近而改稱「秘宗拳」,以形容其靈動跳躍、變化難測的風格。據記載有宋朝拳師周侗最精此藝,並傳予梁山好漢「玉麒麟」盧俊義,再傳浪子燕青,史未可考。

秘宗門武術可謂綜合了中原北方武技之精華,身法和步法講究閃轉騰挪,竄蹦跳躍,甚重視腿功踢蹴,擅長離身長手遠擊,迅快連擊製敵。以拳法為基礎,又演變多種兵械用法,如劍、單刀、長槍等,同樣走輕靈巧勝的風格。另外亦有修練飛鏢暗器。
著名武技:半披風拳、裏外戰、明堂快刀
作者: skvis    時間: 2018-6-13 02:06 PM

本帖最後由 skvis 於 2018-6-14 11:14 AM 編輯

卷三 震關中 第七章 麟門客棧

那三層樓高的「麟門客棧」,座落在全西安最繁華的南門大街中央。金字的招牌迎街高高而掛,朱漆大門兩旁是長列的紅燈籠,那門柱和屋頂飛簷皆有麒麟雕飾,果是氣派不凡,無怪為西安府裏第一大名店。
荊裂等人走到數十步開外時,遠遠已見有一大堆人湊在客棧門前。稍近些看,一個個衣服打扮都是武人,許多都帶著布包的隨身兵器,有的在交頭接耳,有的則不斷伸頭進客棧門內張望。

牽著馬兒的鏢師解釋:「都是些聞風而來湊興的武林人士。客棧雖大,也容不下所有來客,這些比較沒那麼有名的客人嘛,就隻好……」他笑而不語,隻是把手上馬韁交給候在客棧前的小廝,著其帶馬到後面喂飽草料。
鏢師雖不明說,但意思也很明顯了:今天,不是每一個人都夠資格進「麟門客棧」。
荊裂和虎玲蘭也各把馬兒交給客棧的人。原本掛在馬鞍的兵器當然都已帶在身上。
兩個鏢師排開門前的人群,領著戴魁師兄弟及荊裂等三人進門。兩邊的人都好奇地打量著荊裂、燕橫和虎玲蘭,那眼神好像在說:他都進得去,怎麼我又進不去?

進了「麟門客棧」下層的飯館,果然滿廳或坐或站地塞滿了人,全部一看就知是江湖武者,至少也有六、七十人。有許多人進到客棧內,就把兵器的布包解去,大剌剌地炫耀著各式各樣的兵刃。店小二在桌子之間忙得團團轉,還要格外小心,不可把這些俠士的兵器碰跌。
一有人進來,又吸引了各桌的一雙雙眼睛注視。如狼的眼神,打量著他們的步姿和身上兵器,似乎已經暗地裏在估量他們的實力。

這種眼神和反應,對於武者猶如本能。荊裂、虎玲蘭和燕橫也是一樣,以這略帶戒備的眼神,掃視客棧裏的眾人。
荊裂和虎玲蘭尤其引人注目。虎玲蘭雖然換穿了中原的服裝,但發飾和鞋子還是東瀛的,加上那高大的身材和不似中土婦人的舉止動靜,教人一眼就看出是異族女子。那美麗的容貌,當然也是吸引這些血氣漢子的重要原因。
至於荊裂的衣飾外觀為何惹人注意,就更不用說了。
至於戴魁和李文瓊,已有人認出他們是心意門的高手,急忙朝他們拱拳敘禮。兩人也回敬了。
鏢師帶著五人,上了旁邊的階梯,登上飯館二樓。
樓下那些人皆側目——他們都沒有上二樓的資格。兩位心意門人還好說,但那三個跟在後面的奇怪家夥,則讓他們滿腹疑惑。
那二樓占了半個飯館的上方,有一面是欄杆,可以俯視樓下大廳。由於隻得半層,故此隻擺了五、六張桌子。
一名高大壯碩得像熊羆的壯年男人,已經在階梯前迎了過來,熱情地挽著戴魁和李文瓊的手掌。

「戴師弟!李師弟!要你們遠從祁縣來,辛苦了!」此人正是「鎮西鏢行」的行主(又稱「大當家」),心意門傳人顏清桐。戴、李二人與他兩年多未見,也是笑著搭手抱臂。

顏清桐得兩位師弟從山西到來,喜上眉梢,不隻因為故人重逢,也因為慶幸在這場武林聚會裏,多了兩個有實力的心意同門坐鎮。顏清桐雖然輩份上是師兄,但其實論武功造詣,比這兩位仍然留在山西心意門總館的師弟為低:十多年前,顏清桐就是知道自己資質所限,武功難再追求更高境地,才拜別師門,回到老家開這走鏢的生意——真正求道的武者,才不會看得上這種受人錢財的賣命工作。

顏清桐掛著心意門正宗傳人的身份,更曾是山西總館的「內弟子」①,幹這鏢行的生意,可說無往不利,心意門位列當今武林「九大門派」,硬功夫自然不用說;那響當當的武名,綠林中的好漢無不畏懼,鏢車路過怎不給足面子?何況心意門武藝廣傳鄰近數省,支派門人甚眾,其中當官或參軍的也有不少,顏清桐憑借這同門的人脈關係,又增加了官府的後台。如此條件下,他的「鎮西鏢行」生意越做越大,只要看看他包下這「麟門客棧」的排場,已見一二。
『注①:相當於青城派及華山派的「道傳弟子」。』
「師弟,那華山派的事情……」顏清桐原本聲如洪鍾,但一說及此,聲線低了下來。
「我們在路上已聽聞了。」戴魁說:「可知姚蓮舟的行蹤?」

「還未知道。也許仍在關中。」顏清桐解釋。「我在各關口都有人,這麼顯眼的家夥若是出關,他們必然發現,並且火速通報給我……這兒眾多武林同道也都在等著消息,亦順道來個難得的英雄聚會,哈哈……」他笑著,視線落在荊裂等三人身上。

「啊,抱歉!隻顧敘舊,就忘了介紹……」戴魁欠身說:「這幾位,是我在進城路上遇上的武林朋友。可真是緣分呀,師兄,你道這位少俠是何師承?」他說著把燕橫拉上前來:「是鼎鼎大名的四川青城劍派『道傳弟子』燕少俠!」

此語一出,顏清桐先是愕然,接著那笑臉比之前更要燦爛。
同時,二樓那幾桌客人,原本都在低頭交談,一聽這「青城派」,馬上靜了下來,全都瞧向站在樓階前的燕橫。頓受眾人注目,又不肯定他們正在想些什麼,燕橫感到不知所措。
「在下……」燕橫向四邊拱拱拳:「青城派,燕橫。」
「太賞面了!」顏清桐樂得呵呵大笑,拉著燕橫往最大那一桌宴席。「連青城派的劍士,也光臨西安府來,這兒在座的各路英雄都必定高興!」他說著卻又回頭,看一看同來的荊裂和虎玲蘭。他生怕看走了眼,急忙又問戴魁:「這兩位是……」

戴魁想一想才記起來:「是南海派的荊俠士,和『影派』的『虎』女俠。」
眾人一聽,是名不經傳的門派,馬上就對兩人失去興趣,繼續注視著燕橫。燕橫把身上的三柄劍都解下,被顏清桐拉著坐到他身旁。戴魁和李文瓊也都坐了。
他們顯然沒有意思招呼荊裂和虎玲蘭同坐這桌宴席。已經坐下的燕橫,焦急地看著荊裂。荊裂卻隻聳了聳肩,向燕橫揮揮手,示意「不打緊」,然後就跟虎玲蘭坐在另一張桌子前。坐在那桌的隻有三個漢子,都在打量著他倆。還有荊裂手上那根比他還高的大船槳。

荊裂沒理會那三人,自顧自就拿起酒壺,為自己和虎玲蘭倒了一杯。他一飲而盡,又拿起個包子塞進嘴巴,然後輕碰虎玲蘭的手肘。
「看,有個有趣的家夥。」他吞下包子,用日語說。
虎玲蘭循荊裂的目光看過去,果然發現,在那主人家席上,坐了一個和尚,在眾賓客之間格外顯眼。
那和尚看來年紀頗輕,隻有二十餘歲,跟荊裂和虎玲蘭相若。身上一襲袈裟,已因旅途風霜而略帶髒破,那顆光頭也有一段時日沒有刮過,長著短短一片又粗又硬的亂發,下巴和唇上亦是胡須叢生,兩道眉毛既粗長,尾巴又紊亂,顯然是個天生毛發旺盛之人。一雙眼睛又大又明亮,耳圓面闊,五官面目氣勢逼人,令人聯想起佛寺裏的怒目金剛。
有趣的是,席上其他人都在喝酒說話,獨這和尚,隻是拿著一大海碗的飯,用筷子猛地在撥。那白飯上面,半邊堆著菜,還有大大一塊烤羊肉,看來這和尚不戒葷。
他努力吃飯時,兵器卻不離身,一根六角形的齊眉棍②仍擱在右肩和胸口之間,右腳提起平放在椅上,如佛像的趺跏坐法,把那長棍挾在膝彎裏。那齊眉棍兩端十寸皆包鑲著鐵片,上面排著銅鑄的圓釘。另外他椅子旁還放著一個大布袋,不知內裏裝著什麼東西,但外表看似甚沉重。

說時遲那時快,和尚已經挾著那塊羊腿肉,一口就啖了半塊,猛地在咀嚼。嘴巴移動時,有粒飯從嘴角掉到衣服上,他迅速用筷子把那粒飯夾起,再送回口裏,動作熟練自然。

「果然很有趣。」虎玲蘭偷笑,忍不住也用日語回應。
燕橫在席上一坐定,顏清桐就搶先替他斟了滿滿一杯酒,自己也倒一杯,先飲為敬幹了。燕橫從來不喝酒,但這情況下,隻好硬著頭皮就喝了,隻覺入口辛辣,強忍著才沒有噴出來。
顏清桐正要介紹席上的賓客,對面一人忽然冷冷說:「青城派弟子,真的嗎?」

那人身材高瘦,精悍的臉長著個長長的鷹勾鼻,眼目細小,拿著酒杯的手,指節上滿布厚繭,一看就知道是拳法的好手。

「別亂說。」男人身旁的一個老者輕斥。這老者長著一把半白胡子,額頭和右邊臉都布著小創疤,顯出是位實戰經驗不淺的前輩。老者雙手戴著皮革護腕,幾乎長及手肘,看來跟那鷹鼻男人一樣,也是個拳士。

戴魁聽了愕然。想起來他確是還沒有證實過燕橫的身份。

顏清桐陪笑著,向燕橫介紹那說話的男人:「這位是來自直隸河間府滄州的秘宗門傳人,董三橋兄。旁邊這位老拳師,就是董兄的師叔韓天豹。」
這董三橋是同屬「九大門派」的秘宗門裏新一代的傑出拳士,原名董超,藝成後因手法迅疾而揚名,人們形容他與人近身搏鬥,快得就如有三條橋手一樣,自此自號董三橋。
「我可不是有意冒犯這位小兄弟。」董三橋又冷冷說。「不過這次各門派好漢齊集西安,來會那個武當掌門,可不是鬧著玩的。大家全是武林上有名氣的人物,萬一被一些冒充的閑雜人混了進來,那豈非成了笑話?」他瞧瞧鄰桌的荊裂和虎玲蘭。「我隻是奇怪,青城派的劍俠,怎麼跟些古怪的男女混在一起,所以有此一問,並不是懷疑小兄弟。」
聽到董三橋言語間低貶荊大哥他們——其他人瞧向荊裂二人的眼神,也是一般的不屑——燕橫心頭有氣。但他自忖輩份不高,不可在這兒發泄,也就沒反駁。

他拿起手上一個長布包,一拉繩索解開活結,那布包褪下少許,露出了一個造形古典的劍柄和蓮花形狀的圓護手。

『注②:棍尾豎地時,棍頭相等於使用者眼眉高度,即「齊眉棍」,故一般皆為五尺左右長度。』

「本門信物,『龍棘劍』。」一說完,也就把布包拉回去。



眾人隻看了一眼,未及看真。就算看真了,這裏的人都未見過「雌雄龍虎劍」,也是無從判斷。可是他們見這劍柄,絕對不似凡器,心裏已經相信了幾分。

「果真是青城派寶物。」那秘宗門的老拳師韓天豹馬上拱拳說。他其實也沒見過青城寶劍,哪裏分得出來?隻是弟子無禮在先,他便搶先說話打個圓場:「就算不看劍,隻看氣度修養,就肯定燕少俠是名門之後。何況天下間,有誰鬥膽冒認『巴蜀無雙』的青城劍士?」他瞧著燕橫的眼神甚誠摯,加上又對青城派如此推許,燕橫很是感激,馬上拱手回禮。
隻見那宴桌之上,早擺開了十幾碟菜肴和小吃,肉泡饃、臘汁肉、灌湯包子、涼皮等,都是關中一帶有名的吃食。燕橫早就餓了,但在這情景下,又不敢起筷。

顏清桐又再介紹席上的人。有兩個也是秘宗門的,但分別來自山西和河南的支係。他們另外又帶來了十幾個門人,正坐在鄰桌。
「這位……」顏清桐朝向宴桌另一邊:「則是南直隸徽州府,八卦門總館來的尹英川前輩。」

燕橫又向那邊行禮。隻見那尹英川個子不高,尤其頭臉的比例格外細小,長相有如瘦皮猴,但肩膊特別發達,背項微微隆起。看樣子五十來歲年紀,面貌甚醜,奇怪的是兩道眉毛,隻有左邊一道變白了,左右眉一黑一白,短小而粗濃,半掩著一雙精光四射的眼睛。他身後有個年輕弟子替他拿著兵刃:一柄超巨形的八卦單刀,連柄五尺全長,怕不有七、八斤重,刀身大得比虎玲蘭的野太刀還要誇張。那弟子也無法長時間把刀抱在手,隻把刀鞘尾豎到地上,用雙手扶著。
尹英川是當今八卦門掌門人尹英峰的親弟,徽州八卦門總本館的名宿,名噪江皖一帶,尤以使這八卦巨刀見稱,外號「水中斬月」——旁人常無法想象,他這麼一個瘦猴,怎使得動這樣的刀?
尹英川這次從總館帶來及從各地分支召集來的八卦門人,共計三十二名,在諸門派裏最多。八卦門錦衣衛士杜焱風,在禦前被武當派拳士擊敗這消息,早已從京城傳往四面八方,八卦門急欲挽回本派名聲,故這次最是積極。
顏清桐接著又向燕橫介紹坐在鄰桌的一些心意門的同門,都是來自河南省的支係分館。

荊裂在旁邊的桌子,一邊吃喝,一邊聽著顏清桐介紹眾門派的客人。荊裂同時仔細地觀察這三大門派的門人有何分別。
果然,一如戴魁和李文瓊,場中的心意門人,一個個顯得姿態穩重,舉手投足皆像蘊藏著三分餘力,不輕易爆發,盡顯了本派的武功路數。

而秘宗門人,如韓天豹和董三橋,則剛好相反,身姿步履輕快,就算坐著也予人隨時起動的感覺,說話時比較急,眼珠子轉動也快。相傳秘宗門最初原名「猊猔」或「猊宗」,屬猴拳一路武學,後來不斷發展,吸收了許多北方武術菁華,講究離身遊鬥,步法迅捷,拳打四面八方。這些特質都充分顯示在秘宗門人的舉止上。
至於八卦門人,姿態則似介乎前兩者之間。但荊裂特別留意到:幾個八卦門人離桌步行時,足底著地有種奇特的方式,好像每一步都準備隨時轉方向。八卦門步法獨步天下,這幾個人也是練到了骨子裏。

顏清桐介紹完三大門派的好手,又說:「燕少俠,別以為就隻我們『三門』的人聚在西安呀。」他指一指那和尚。「這一位正是少林寺下山遠來的圓性大師,寺內年輕一輩武僧中的高手,代表少林寺來,與我們各派共商大計,主持武林公道!」
燕橫聽見很是訝異——怎也想不到這個隻管在吃飯的邋遢和尚,就是少林來的武僧。

荊裂也聽到了,卻不顯得意外——能夠坐到這筵席上的和尚,除了少室山來的,還有誰?
那圓性和尚卻對顏清桐的介紹不瞅不睬,還是自顧自在吃飯,令顏清桐很是尷尬。燕橫看見圓性不理會自己,並沒有覺得不好意思,反而覺得他吃飯的樣子很有趣,強忍著不笑出來。

顏清桐等人最初也都不大相信,這麼一個不修邊幅的年輕僧人,會是少林寺來的代表,還道他是不知打哪兒來騙飯吃的野和尚;但圓性身上帶著的度牒卻不假,明明白白寫著是「少室山少林寺傳度寶牒」,又看他身高體壯,步履間確有武者之姿。

更重要的是,他吃飯時一掠起僧袍的衣袖,就看見左右兩條肌肉結實的前臂,內側處各有一個清清楚楚的烙印:

左為青龍,右為白虎。

——曾經通過少林寺最嚴酷的試煉「木人巷」的證據。
此刻這圓性和尚卻還是隻吃飯不說話,顏清桐隻好不理會他,清一清喉嚨又說:「我還收到個天大的好消息:甘肅崆峒派也將派劍士下山來相助!我雖未確定,但是消息說,連崆峒派當今掌門人飛虹先生也會親臨!」
這消息一公布,在座眾人,除了圓性之外,皆深吸了一口氣。有的人更興奮得拍起手掌來。

崆峒派雖處關西偏遠之地,但其「八大絕」武學名震天下,開山立派的曆史可也不短。如果崆峒掌門飛虹先生真的親自駕臨,這次關中英雄聚會的分量更大大加重。
青城派雖在四川,但燕橫在師門也有幾次聽聞師叔和師兄提及這位飛虹先生。據說師父何自聖年輕時出遊修行,曾經跟飛虹先生結識,互相論劍問道,何自聖回青城後對其武功甚是推許。燕橫想到有機會親眼見到這位名宿,又是師父的故交,一時也感興奮。
在場卻也有一人對這消息不太高興,就是八卦門的尹英川:現在這英雄聚會,以他的身份、地位和名聲最是崇高;假如飛虹先生親至,馬上就把他給比下去了,而八卦門的鋒頭也很可能被崆峒派搶去……

眾人為這消息交談了好一輪之後,戴魁臉容嚴肅,看著燕橫說:「青城派遭逢大變,我等武林正道中人同感惋惜。燕少俠能免卻武當派的加害,又得到何掌門托以門派至寶『雌雄龍虎劍』,必然有過人藝業!」

燕橫不知要如何回答。荊裂吩咐過,不要把他救了自己及格殺錫昭屏之事告知這些人,燕橫亦不願再複述青城山上的屠殺經過,隻是垂頭支吾以對。
「聽說何自聖掌門,被武當葉辰淵的劍擊敗了。」董三橋冷淡說。「真可惜啊。」口裏說可惜,卻有些揶揄的含意。

燕橫怒目注視董三橋,幾乎衝口而出:我師父要不是眼睛生病,絕不會敗!
但是他沒有忘記青城派的一大戒條:比武勝負後,不懷舊恨,不托借口。

他回想一件往事:去年青城派的「夏校」比試,他本來肩頭有舊患複發,想過放棄;師兄張鵬卻斥責他:「小六,以後你是寧願告訴別人:今年夏天你盡了全力而落敗,還是受了傷而退出?」於是燕橫負傷出場,結果三場全勝。若非這次「夏校」,燕橫幾個月後不可能就成為「道傳弟子」。

他又想起那一天,師父何自聖在「玄門舍」教習場出戰時那信心全滿的表情,根本從沒有把眼疾放在心上——一個武者踏進了戰場,就等於確認自己已經在最佳的作戰狀態。

——師父泉下有知,絕不想我用他的眼睛作戰敗的借口。

於是燕橫吞下了怒氣,沒有對董三橋回應半句。

「要是實力相近,比鬥時的狀況千變萬化,勝負難以逆料。」韓天豹斷然說。「何掌門是我敬佩的劍豪。他力戰而亡,想必無遺憾。」說著就站起來,把一杯酒奠在地板上。

燕橫聽得很是激動,向韓天豹回了個禮。席上其他人也都一一起立向何自聖奠酒,連那對人不理睬的圓性,都暫時放下了飯碗筷子,拿起前面的茶杯,以茶代酒奠了。

燕橫自從失去青城派,雖有荊裂相伴,還是覺得伶仃無依。現在竟有這麼一大群名門正派的前輩好手支持,心中大是安慰。
——這場戰鬥裏,我一點兒也不孤獨。

尹英川這時說:「從華山傳下來的消息,那武當掌門姚蓮舟已經公開明言:『拳出少林,劍歸華山』,他要改一改……」他瞧一瞧圓性和尚,又說:「他接著也要上少林去。武當派的野心,絕不簡單。」

眾皆動容。「天下武宗」少林寺,地位實力皆超然,雄視天下武林已近千年,從來無人能撼動分毫。「九大門派」雖並無正式的排名次序,但世人都同意,少林派是毫無爭議的九派之首。如今這姚蓮舟說要挑少林,其心何等狂妄?

「葉辰淵在我們的『歸元堂』裏也說過……」燕橫因為那回憶,眼睛再次燃起怒火。「……他們武當派的目標,是要證明自己,『天下無敵』。」
此語一出,席上的人臉色鐵青。鄰桌其他人也都聽到了,有的憤怒莫名,有的愕然失措。
李文瓊又問:「聽聞與貴派同省的峨嵋派,已經打開山門向葉辰淵臣服,未知是否屬實?」

燕橫沉痛地點點頭。

「各位!」顏清桐站了起來,環視席上眾豪傑。「現在很清楚了,這已經不是青城或華山一門一派的事情,而是幹係到天下所有武林門派!說白一點兒,武當派就是要稱霸武林!趁著這個各路英雄聚首關中的機會,我們各門派務必聯合起來,對抗武當派的野心!」

所謂「稱霸武林」,從前都是在江湖傳說或武林軼事裏聽的多,大都不過是些邪派勢力口中說說的狂言而已;在座豪傑,從來想也沒想過,世上會有瘋子真的去實行「稱霸武林」這四個字。但事實擺在面前,無論是多瘋狂也好,武當派的行動,確實威脅著天下各門各派。
本來二樓整層都靜默了下來。這時卻又傳來「叮咚」的聲音,原來那圓性和尚又在吃飯。鄰桌的虎玲蘭忍不住笑出聲來。顏清桐微慍地回頭瞧瞧她,但見是個嬌俏的女子,又是燕橫的朋友,也不便發作。
他拍一拍身旁燕橫的肩膀,又繼續說:「現在可好了!有了青城派尚存的『道傳弟子』加盟,我們就更名正言順了!打著為青城派同道報仇的旗幟,我們不必對那姚蓮舟和武當派客氣!」

席上許多人都叫好。燕橫聽在耳裏卻感到有些不妥。

——他們如此看重我,難道隻是為了借青城派的仇怨,好讓自己師出有名嗎?……
荊裂聽見,則在冷笑。
「顏前輩……」燕橫試探地問:「你們……是作何打算呢?……」

「燕少俠,何以如此見外?」顏清桐又抱一抱他肩頭,那過度的熱情令燕橫有些難受。「不是『你們』,是『我們』啊!」

他收起笑容,正色又說:「我已廣布了人脈線眼在各處留意,估算那姚蓮舟還沒有離開關中……一找到他……」他突然閉口不語,回頭再瞧瞧荊裂和虎玲蘭,悄聲問:「燕少俠,他們……你的朋友……」

燕橫聽出來,對方正懷疑一直幫助他的荊大哥,令他甚是不快,便故意向四面眾人拱手大聲說:「荊大哥跟我一樣,與武當派有不共戴天的仇恨。這幾個月來我都得他照顧,否則斷不能到得這關中來。」他凝視荊裂又說:「我對他絕對信任。」
兩人相視微笑,同時拿起一杯酒,幹了。

這是圓性和尚第二次停下吃飯。他似乎也忍不住瞧一瞧荊裂。荊裂輕輕報以一點頭。圓性卻木無表情,又挾了塊肉塞進嘴巴裏。

「我……不是有意冒犯……」顏清桐幹咳一聲:「不過想搞個明白……如此就最好了。至於姚蓮舟的事……」
這時尹英川打斷他:「顏當家,請問我們這次結盟,是由你主持,指揮各人嗎?」

顏清桐一愕然。他本仗著自己是東道主,又大灑金錢招呼眾豪傑,趁這次英雄會大大提升自己在江湖上的地位聲望,不想卻惹來了尹英川的不滿。
「當然不敢!」顏清桐急忙揮手說:「顏某隻是比較熟知關中,才鬥膽多發言……這兒論資曆名聲,哪兒排得到顏某?尤其有尹前輩這等分量的武林名宿在!」

尹英川也隻是想拿點兒面子,聽見此話甚是滿意,不為難顏清桐,隻是以半似下命令的語氣說:「你繼續說下去吧。」
「好的……」顏清桐吞一吞喉結:「那姚蓮舟單劍就挑翻華山派,其武功修為如何不凡,可想而知。但不管他多厲害,也隻是一個人……」他揚手,指一指各桌子,又指一指樓下更多的來客。「只要我們各路英雄,同心協力,那姚蓮舟雖有三頭六臂,也得屈服。」
這時圓性突然站了起來,所有人都瞧著他。他卻不正眼看任何一個人,隻是把筷子夾在拿碗的左手指間,空出來的右手拿起六角齊眉棍和身旁的布袋,離開席桌。
他左右看看,漫不經意地就坐到荊裂那一桌的空位上,又繼續在吃飯。

顏清桐臉色漲紅。這圓性和尚雖無表示什麼,但這舉動,似乎是不屑跟他同坐一桌的意思。
「別理會他。」尹英川冷冷說。
顏清桐點點頭,正要再說下去時,燕橫打斷他:「顏前輩……你的意思是……對著姚蓮舟一個,我們這兒所有人……要一擁而上?」
「這事情,我跟韓兄、顏當家等幾個,早幾天已經商量過了。」尹英川面不改容地說:「這武當派的瘋狂野心,不自今天開始。以我所知,乃是當年掌門公孫清消滅物移邪教,得了一批邪教的練功法門典籍,反被這些邪功改變了心性所致。如今的武當派,顯然已墮入魔道。我們正道中人,沒必要跟他們講武林道義。」
另一邊戴魁也說:「燕少俠,武當葉辰淵勝了你們青城派,本應就此住手,卻大開殺戒,難道他們又講究道義嗎?」
青城派眾師尊和師兄弟被武當殺害,對於武當掌門這個元凶,燕橫自然恨之入骨。每次想起武當門人上青城山挑戰時所說那些目空一切的狂言,他就會更加緊練劍,恨不得早一天變強,然後親手用這對「雌雄龍虎劍」向武當派證明:青城派還在!
可是聽到顏清桐和尹英川所說的策略,燕橫又感到不妥:正如錫昭屏當天在青城山上說過,武當戰勝青城派,憑的確是過人的武學,不是單打獨鬥就是以少勝多;這次姚蓮舟單人匹馬挑華山派就更加誇張。
——假如現在對付姚蓮舟,靠的是人多勢眾,似乎不夠光明正大……
燕橫自知輩份不高,這想法自不敢在席上提出,隻是沉默著。各人看他不再說話,相信他已經被說服了。
「我們並不是要誅殺姚蓮舟。」顏清桐說:「否則這段仇恨,沒完沒了。我們要把這位武當掌門生擒,迫使武當派與眾門派簽個城下之盟,答應永遠互不侵犯。」

——武當派現在雖然靠強大的武力橫行武林,畢竟也不可能完全無視門派的言諾和信譽,一旦簽了和約,亦斷不能隨便撕毀;而且這一役展開後,等於「反武當同盟」正式結成,當中更包括了少林派,武當派即使過一陣子又想再發難,也非易事。
荊裂在別桌聽到了這脅逼武當派的策略,又是一次搖頭冷笑。

顏清桐拍拍燕橫的肩頭又說:「到了武林天下太平之後,在座各派盟友,必定全力襄助燕少俠,複興青城劍派!」

燕橫意外地瞪著眼睛,瞧向眾人。尹英川、韓天豹等,一個個朝他點頭。
「複興青城劍派」幾個字,聽在燕橫耳朵裏,有如雷鳴,教他心跳加速。

燕橫細想:這三大門派,假如再加上即將到來的崆峒派,天下各省弟子門人隻怕過千;武林「九大門派」,這四派就占了一半,威信更不用說;看這顏清桐的排場,財力物力更是不缺。這麼多優厚的條件幫助下,重建青城派,確是一點兒也不遙遠!

至於他們的圍攻策略,燕橫又思量:武當派不是也曾經為了報仇,派出多名刺客襲擊荊裂嗎?我們現在圍捕姚蓮舟,也不能說比武當卑鄙啊……何況根本就不是要殺死他……

燕橫左思右想,感到一陣迷惘,瞧向荊裂那邊,想看看他對此事有何反應。荊裂卻沒有看過來,似乎已經對這主家席的說話再沒有興趣,隻是瞧著桌子對面那個和尚吃飯。

「你很會吃嘛。」荊裂自己也夾起放在桌子中央的一塊牛肉夾饃,送進嘴裏,一邊在說。
「還可以吧。」圓性沒抬起眼睛,嘴巴吞了口飯才回答。
「沒聽說少林寺的和尚也吃肉。」荊裂又吃了塊肉餅。

「一般是要戒的。」圓性咬著羊肉說。「可是吃了肉,打起拳來比較有力氣呀。」
荊裂和虎玲蘭相視一笑,覺得這和尚有趣極了。
圓性終於把整碗飯都吃光,呼了一口氣,把空碗和筷子放了下來。
「沒辦法。我練武比修禪要用心。」他接著又說:「權衡之下,我隻好吃肉了。反正它們都給宰掉了嘛。我吃之前念個經超渡它們好了。阿彌陀佛。」

同桌那幾個武林人士皺著眉,想不到少林寺的武僧竟這般胡言亂語。荊裂卻大笑起來,連鄰桌的人都在注意了。

「那麼你喝酒嗎?」荊裂拿起酒杯。

圓性搖搖頭。「假如對武功有幫助的話,我會喝的。」
荊裂微笑:「這倒沒有。」仰頭把酒喝光。

那主家桌上正在商議著大事,但荊裂卻高聲談笑,旁若無人,惹來坐在另一桌的幾個心意門弟子很不滿。
他們來自心意門河南支係,身份不夠高,因此沒能坐上那主家桌,本就心情不好;見到荊裂和虎玲蘭這等來路不明的家夥,竟跟自己在二樓平起平坐,更是心中有氣,早就想發作。
「我們顏師兄在說話,你們剛才卻一直在笑。」其中一人鐵青著臉隔遠說。「我勸你們少說話,多喝酒吧。」

說完,他身旁兩個同門,一拿酒壺,一拿酒杯,就向荊裂那邊擲過去。
荊裂不為所動。
那酒壺和酒杯平平飛出,去勢似甚勁,但卻安然落在桌面上,正好就在荊裂跟前,酒壺未翻倒,杯中酒也沒濺出,當中實有甚巧妙的勁力。
「這二樓的酒,不是人人有機會喝。多謝你那位青城派的朋友吧。」那心意門人又冷冷說。
其他各桌同門看見這一手,心中暗暗叫好。
荊裂和虎玲蘭看見了,卻又是大笑起來。這次連坐在對面的圓性都捂著嘴巴笑了。

「你們又在笑什麼?」那心意門人暴怒說。

「沒什麼。」荊裂拿起酒喝掉了,把酒杯向那三人揚一揚:「這手功夫,你們練了不少日子吧?」
他拿起酒壺,勘了滿滿一杯,然後向那心意門人舉了一舉:「我也請你喝一杯。」說完也把酒杯拋向那桌。

那三個心意門人,正想看看荊裂有沒有這等功夫,怎知那酒杯來勢甚勁,摔在桌面上,杯中酒濺濕了三人衣衫,他們狼狽地從椅子站起來。



「你幹什麼?」
荊裂故意作個意外的表情,笑著說:「啊!對不起!我平時忙著練真正的武功,這種擲酒杯的技藝,可沒怎麼練習過。」
荊裂話中嘲諷之意很明顯。三個心意門人,已經抄起身邊的刀劍。但顏清桐這時走了出來,站到兩桌之間。

「這位兄台,莫非是來搗亂的?」

荊裂站起來,歎了一口氣。
「我聽你們說了這麼久,可是到頭來,沒聽說是誰召集這麼大夥人的。」

「我們都是……」
「我知道。」荊裂打斷顏清桐。「大家都是聽到武當掌門來了關中的消息,因此從四面八方趕來的吧?但是有誰問過:這消息是什麼人傳出來的?」
他環視客棧眾人,又說:「有沒有想過,消息本來就是武當派自己傳出來的?就是要引我們一起聚在關中?又或者是其他人,另有目的?」
顏清桐為之語塞。

「即使姚蓮舟上華山時確實孤身一人,你們又能確定,到了現在他的武當門人還沒有來援助嗎?假如姚蓮舟加上十個八個精挑的武當弟子,你們還有把握生擒他嗎?還有這樣合作的決心嗎?」荊裂繼續數落在場的各派中人。「你們這些人當中,有誰真真正正跟武當門人交過手?」
「難道你有?」心意門的李文瓊冷笑。

荊裂笑而不答,提起他那根記下了八道刻紋的大船槳,搖搖頭。「我這來隻是想聽聽,你們有多少關於姚蓮舟的新消息。原來你們也不知道他在哪兒。對於你們這結盟,我沒興趣,就此告辭。」說著又收拾起其他兵器,跟虎玲蘭一起下樓去。
「這兒不是你說來就來,說走就走的。」尹英川冷冷說。幾張桌子的人都起立,似有圍上荊裂二人的意思。
虎玲蘭見這陣勢,馬上解開手上布包,露出野太刀的長長刀柄,一雙英氣妙目掃視眾人。見到那式樣特別的長刀柄,眾武者都是一懍。

「是倭寇的刀!」有個八卦門人呼喊。八卦門總館地近江、浙,這個八卦門人正是浙江人。日本倭寇自成祖年間,常與中國海盜勾結,侵擾劫掠沿海一帶,於今尤烈,當地人對其恨之入骨,這日本大刀的形貌,他一眼就認出來。
一聽這句「倭寇」,「麟門客棧」內敵意更增。樓下的大群人雖聽不清楚,但知道上面發生了衝突,全都引頸仰望看熱鬧。
燕橫見荊裂和虎玲蘭與各派豪傑不和,焦急地起身:「荊大哥!……」

坐在他身邊的一個八卦門弟子搭著他的肩,把他按了下去。同時尹英川瞪著燕橫說:「青城派與我八卦門,既同列『九大門派』,尹某算起來好歹也是你的前輩師長。我勸奉你一句,別跟這等旁門左道之人廝混了。你入世未深,要是誤交這種人,不隻自己身敗名裂,還要玷汙了青城派的名聲。」
「不是這樣的,荊大哥他……」燕橫又欲起立。
「好好坐下來。」尹英川嚴厲地說,這次明顯是動用了武林前輩的威嚴。燕橫在青城山自小受教,對他派的前輩名宿,尤其「九大門派」這等名門大派,必得尊敬,不可失卻禮節。燕橫雖關心荊裂安危,卻又不知應該怎樣禮貌地反駁。

荊裂左看看,右看看,然後抓抓胡子笑著說:「我又不是姚蓮舟。難不成你們對我也不用講武林規矩,準備一擁而上?」
這話尖刻如針,刺在各人心裏,有的人垂下頭來。
先前那個被潑酒的心意門人憤怒說:「那麼我跟你單挑比試!」
荊裂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幾眼,然後搖頭。

「沒興趣。」說著就和虎玲蘭步下了階梯。

兩人走在「麟門客棧」樓下的飯館裏時,那許多來自小門派的各路武者,都以奇異的眼光看著他們。不管兩人是何來曆,竟敢得罪八卦、心意、秘宗「三大門」的高手,實在讓人好奇。
這時一條身影越過二樓的欄杆,直接就躍到樓下來,正好著落在一張方桌上,足下卻沒有發出多少聲響,連桌上杯盤都沒有彈起來,可見其功夫之深湛。原本坐這桌子的四名武人吃驚走避。
此人正是心意門山西總館「內弟子」高手,那個滿臉胡須的戴魁。他手上並沒拿兵器。

「你一而再侮辱我心意門的同門,豈可就這樣給你離開?」戴魁伸足踢撥,把桌上的東西全掃掉,空出桌面來。「現在就讓你上來領教一下,我派心意拳法,算不算是『真正的武功』。也好看看你的拳頭,比不比得上嘴巴。」
荊裂指一指那桌子:「上來這兒?」
「一般的比試,我怕打太久,也壞了這兒眾英雄的雅興。」戴魁說:「誰先掉下去,誰輸。」

「你們一時又說,對付敵人不用什麼武林道義;一時要比試,又有這麼無聊的規則。」荊裂歎了口氣,把兵器交給虎玲蘭。「好吧,陪你玩玩。」
客棧裏那大群武人,早就坐得悶了,此刻有機會觀看心意門的正宗拳法,又可以瞧瞧這古怪男人的武功,自然一個個吶喊叫好。
荊裂奔跑躍往桌子,戴魁早就在桌上擺開拳架,凝視戒備。
哪知荊裂躍到桌邊時,半空中左腳暗暗使個「鴛鴦腿」,踢一踢桌子邊緣,戴魁足下一震,連忙沉下馬步保持平衡。

荊裂右足緊接就上了桌,搶了個先機,當胸就是一個南海虎尊派的「五雷虎拳」轟過去!
戴魁卻是了得,上面舉臂擋架這拳,下身卻同時進攻,左腿低掃出,以足內彎鏟向荊裂那單足站立的右脛骨!
心意門的拳法,講究勁力整固,樁步穩實,故所用腿法,高腿不過臍,低腿更不過膝,以下路低踢與上路手法同時綿密配合,令敵人無喘息之機。
荊裂身手甚靈活,那右足才踩上桌面,馬上又單足發力躍起,閃過這鏟腳,左足緊隨又站到桌邊。

戴魁不放過這機會,乘這踢腿變成上步,左手發力打一個「崩拳」,直擊向荊裂的胸口!

荊裂橫起右肘,及時將這強勁的「崩拳」擋住了,發出骨肉相撞的碰響。但戴魁那個上步,搶占了他腳下立足的空間,他右足落下來,隻能用腳前尖踮在桌子邊緣上。

這種正面上下同時壓迫的打法,正是心意門拳法的精髓,令對方無立足餘地,其勢自破。這戰術在方桌上更見效果,心意門有一種兩人對練,就是要在小小一張八仙桌上,互相搶占馬步,半寸不讓。戴魁自然精通此法,要荊裂上桌比試,其實是經過盤算。

樓上的燕橫,站在欄杆前觀看下面的拳鬥,見到荊大哥陷於不利,十分擔心。他過去主要見的都是荊裂的刀法,隻有對付錫昭屏那次,看過他一招肘法,未知他實際拳藝如何。
荊裂平衡力卻極好,隻是用兩腳腳尖,仍能在桌邊穩住身子,並受下戴魁這「崩拳」之力。

戴魁緊接又再上右「虎形步」,左手的「崩拳」化為掌壓著荊裂的手臂,右手從腹下以螺旋的勁力發出一記陰手③「鑽拳」,如錐直取荊裂胃腹!
『注③:「陰手拳」即與一般出拳相反,拳背向地。』

荊裂橋手被封無法再擋架,卻在這不容易站穩的體勢之下,仍然敢單足起腳,左膝高高一提,自下而上撞消了這「鑽拳」的勁力。
但荊裂這一提膝之後,腳下更再無立足的空間,全被戴魁搶去了,隻憑一條右腿站立在桌子的最邊緣。戴魁已準備來個「雙推掌」,全身整體勁一發,荊裂就算擋得了,身子也非得飛出桌外不可。

荊裂落下的左足,卻還是踏穩了。

不是踏在桌上。而是踏在戴魁的大腿根和胯部之間。
這一踏,正好斷了戴魁從馬步向上傳達的勁力,那雙推掌一時發不出來!
荊裂以戴魁腿胯為踏腳石,右腿也躍起離桌,身姿有如靈猴上樹,右膝狠狠飛撞向戴魁的面門!

戴魁也是成名的高手,面對這麼近距離的飛膝,仍然反應得及,雙掌十字向前,封住了這膝擊!

但荊裂已爬上戴魁頭頂上方,左手攀住了他後頸,右肘高高舉起,從上而下直破向戴魁天靈蓋!

——荊裂這怪招,是他從暹邏學來的「八臂拳技」④,戴魁和在場所有人自然從未見過。
『注④:荊裂所用的即「古代泰拳」(Muay Boran),「八臂」是指雙拳、雙腿、雙肘、雙膝八大攻擊武器。』
這迎頭頂而下的肘擊非同小可,戴魁急忙把交錯成十字的雙橋手高舉在頭上,寧可以手臂硬受,心底已經有臂骨被打裂的準備。
荊裂卻沒有真正把這肘砸下去的意思。他那右肘落到一半,手臂就張開,化成纏絞之勢,將戴魁的頭部挾在自己右腋和肘彎之間,手臂如環牢牢絞住其頸項。荊裂同時躍在半空,腰肢如蛟龍翻動,全身的力量和重量都落在戴魁頸上,戴魁哪受得住,隻有順著他的絞勢,身子也翻轉,背項重重摔在桌面上!
——這招是荊裂在滿剌加流浪時,從一名天竺高人學來的摔跤之技。

那桌子怎經得起這一摔,四腳同時折斷,桌面破裂開來,兩人纏成一團,一起落到地上!
「麟門客棧」眾人看得呆了,也沒有人敢喝采。

兩人分開,同時站了起來。戴魁拍拍身上衣服,轉轉脖子,神情呆滯。他其實沒有受傷——那桌子將摔投的力量消去了大半。

可是在樓上的尹英川、圓性、韓天豹等數人眼中,卻已看出來:荊裂剛才那淩空一摔,其實只要略改變一點兒角度,就能逼使戴魁以頭頂而非背項摔落在桌上,戴魁此刻非昏死過去不可。荊裂這一手大大留了情。

但荊裂卻踢踢地上的桌子碎片,笑著說:「我們一起跌下桌子了。算平手吧。」
戴魁自知落敗,神情尷尬,不發一言。在二樓上李文瓊等心意門弟子,也是一個個臉色消沉。
這時顏清桐走到燕橫身邊,輕聲對他說:「你這位朋友是高手,留住他,對付姚蓮舟有用。」尹英川在另一邊也向他點點頭。
燕橫不置可否,隻是拿起放在桌上的「雌雄龍虎劍」,跑下了階梯。

荊裂從虎玲蘭手上拿回自己的兵器,虎玲蘭向他微微一笑讚賞。

燕橫走到荊裂跟前。

「荊大哥……你不是說過,對抗武當派,同伴越多越好的嗎?現在這些人,都是決心和武當對敵啊……也許方法是不大公平,可是之前武當也曾經派許多人來襲擊你,那不是一樣嗎?」燕橫說時盡量輕聲,不讓旁人聽見其中細節。
「你沒說錯。」荊裂搭著他的肩。「報仇這回事,其實沒有什麼公平不公平的。隻是我自己不喜歡罷了。還有什麼生擒姚蓮舟、迫武當派和談這些,更加不合我脾胃。」
「你要是不喜歡,我現在就跟你一起走……」

荊裂搖搖頭:「我們是同伴,但不代表我說的話你就一定要聽。那就變成你是我的部下了。」
他看看樓上那些人,又說:「有這麼多名門大派協助你,不管人力、物力、聲望都十足,要複興青城劍派,的確不是難事。難道你不考慮嗎?」

燕橫低下頭來。

之前童幫主要招他為婿,給他當「岷江幫」副幫主,他可以輕易一口拒絕;可是青城派的事,不是他自己一人的事情,他背負著的是門派所有過世的師長和同門,以至青城曆代先祖的基業與名譽,就不能隻憑個人直覺喜惡來作決定。
——燕橫感到手上的「雌雄龍虎劍」,比以前還要沉重。
荊裂諒解地摸摸他的頭:「就像我跟童幫主說過:每個人,有他自己要走的路。怎麼決定,你自己仔細想一想吧。」
「你們要去哪兒?」
「別擔心。一天未知姚蓮舟在哪兒,我是不會離開西安的。你要找我有多難?我們不是就此分別呀。」
荊裂微笑著,又高聲向客棧的所有人說:「還有誰要比試呀?沒有的話,我走了。」
二樓的眾人看得出,連心意門總館的「內弟子」、在武林名氣不小的戴拳師,都在幾招間敗給這個來自什麼「南海派」的男人,自然都沒有作聲;就算像尹英川或董三橋,對勝利有信心,也覺得犯不著當這許多人面前,跟一個其實不算是敵人的男人冒險比試。
這時那圓性和尚也提著棍子和布包,從二樓跳了下來。

人人瞪著眼睛:少林寺的武僧要出手嗎?
圓性猛抓一輪頭上的短發,向荊裂說:「本來我剛吃了肉,是很想打的。不過我有個戒條:這次下山來,隻跟武當派的人動手。等事情過了之後吧。」

荊裂笑著答他:「我等你啊。」這少林和尚,讓他想起峨嵋派的孫無月父子。

說完他就和虎玲蘭並肩,從「麟門客棧」大門離去。

燕橫和圓性,就跟在場所有人一樣,凝視他們離開的背影。隻是每個人的心情都不同。
「他是個好漢。」圓性不禁說。



燕橫用力地點了點頭。
顏清桐失去了籠絡兩個強援的機會,不禁頓足;樓下的人都在議論紛紛,談著剛才比試的過程;戴魁臉色沮喪地回到二樓;燕橫一臉心事重重;圓性獨自在喝著茶……
漸漸那「麟門客棧」裏的氣氛又恢複正常,人們在高談闊論各種武林閑話。三大門派的人陸續過來跟燕橫問好,要跟這位青城派傳人攀點關係。燕橫像肚子裏吞了個鉛塊,勉強打起精神來跟這些同道應對。

過不多久,有一名「鎮西鏢行」的鏢師奔上樓來,在顏清桐耳邊說了幾句。顏清桐從欄杆向下看,見到一個江湖人打扮的中年漢,剛從大門進了飯館,卻未坐下,隻是站在一角。這漢子眼睛不停左右看著,狀甚警戒。
「失陪。」顏清桐說著匆匆下樓,到那漢子跟前,拉著他走到更深的角落。
這漢子是西安府裏「北街幫」的一個小頭目,名叫梁四,因為生意關係,與顏清桐有交情。顏清桐就是借助他在城內打聽。
「找到了。八九不離十是那人。」梁四的嘴巴幾乎貼在顏清桐的耳朵上。

顏清桐眼睛一亮:「在哪兒?」

「踏破鐵鞋,原來正正就在我們負責保照的妓院裏。」梁四又悄聲在顏清桐耳邊說了個名字。
「一個人嗎?」顏清桐問。聽見是妓院,他很是意外。

梁四點頭:「好像已經住了一段時候。」
顏清桐低頭沉思了一會兒,似是要作重大的決定。

這次各路英雄齊聚顏清桐的老家西安府,鬥那武當派掌門,對他來說簡直是個天掉下來的黃金機會——這一戰若成功拉攏各派聯盟,甚至促成武林和平,他這個主持人的江湖聲望必然大大提升,是將來「鎮西鏢行」生意能否大舉擴張的關鍵。武藝不算傑出的他,這樣子的機會一生不會有第二次。
——值得冒這個險……

顏清桐臉色陰沉地說:「既然那是你們的地方……你要幹我先前說的那件事情,自然不難吧?」

「只要銀兩足夠。」梁四手指頭磨擦著,眼睛閃出貪婪之色。

「就照你說的數目。」顏清桐說著,從腰帶一個夾縫的暗袋,掏出一件細小物事,秘密地交到梁四手裏。

「記著,你要親自弄。一個人去,此事不能再有其他人知道。」

「我有讓大當家失望過嗎?」梁四把那東西收在衣襟內,微笑著說:「現在就去辦。」
顏清桐瞧著梁四從大門消失,又向兩個守在樓下的鏢師打了眼色。兩人會意,接著也跟在後面離開了客棧。

顏清桐深吸一口氣,用手掌摩擦一下臉,又回複那豪邁的笑容,回到樓上去。
「好消息。」顏清桐向眾人宣布:「已經有武當掌門的行蹤了。就在這城裏!」
一陣夾帶著緊張感的輕呼。董三橋在磨拳擦掌。尹英川則站了起來。燕橫不安地緊握著「雌雄龍虎劍」。
「別心急。」顏清桐急忙揮手。「確實的所在還沒有查出。可是快了。大概就在今天。」

在場眾武者的身體,同時散發出預備戰鬥的體味氣息。
這將是震動整個武林的一戰。
但他們不知道:顏清桐其實已經知道姚蓮舟的所在。

城東,大差市,「盈花館」。
作者: skvis    時間: 2018-6-13 02:07 PM

本帖最後由 skvis 於 2018-6-14 11:14 AM 編輯

卷三 震關中 第八章 盈花館

在距離「麟門客棧」隻有三街之隔,是一家小得多的「迎風客棧」,多為一般客商入住的平凡旅店。

武當派駐在西安府的「首蛇道」弟子方濟傑,走到那客棧二樓的一個房間門前,以預定的暗號敲門。
開門的是個年輕人,臉皮曬成棕色,臉頰皮膚粗糙,正是武當「兵鴉道」弟子焦紅葉。方濟傑點點頭,匆匆而入,並把門帶上。
桂丹雷本在房內閉目靜坐,此刻早就睜開眼。旁邊的錫曉岩,左手在空中比劃著招式,神情焦躁,好像恨不得快點打一架。

「怎麼樣?」桂丹雷那頭枯發,包藏在頭巾之下,以免惹人注目。
方濟傑搖搖頭。

「『麟門客棧』那些人還沒有調動。看來他們還沒找到。」
桂丹雷略鬆了一口氣。但一天沒有找到掌門,他一刻還是不能安心。
「想不到,竟然有這麼多各門各派的人前來。這消息是怎麼走漏的?……」桂丹雷疑惑。「本來應該隻有我們這群人知道……」
同來的武當弟子,「鎮龜道」的陳岱秀和另外四名「兵鴉道」門人,分別住在另兩個房間。他們不想太多人聚在一起,以免引人懷疑。

錫曉岩這時停下手來。他垂頭說:「桂師兄,對不起……我收拾行裝時,跟過幾個同門說……」

「魯莽!」桂丹雷斥罵一聲,但見錫曉岩滿臉愧疚,又不好再責備他。「算了……你也不會想到,武當山也會有奸細……」
武當弟子,人人都接受刻苦非常的鍛煉,非有極堅定意誌,是不可能長留在武當山的。很難想象當中會有人接受外人收買。

——除非是一開始入門時,已經懷著目的……
「桂師兄,我想提出一些想法。」方濟傑久處江湖,自然思慮比較周密:「這些人來自各省各地,也就是說,掌門入關中的消息,是同時很快向四面八方傳播的。天下間具有這樣能耐的,恐怕隻有……」
「是朝廷的人。」桂丹雷拍一拍膝蓋。

「我們武當派,難道在朝廷裏樹敵了嗎?」焦紅葉問。

桂丹雷歎息搖頭:「這可得要等師副掌門從京師回來,我們才會知道……這不是眼前最重要的。最重要是先他們一步找到掌門。」他皺著眉又說:「這麼多敵人……早知如此,我至少要帶三十人來。」
「敵人多又如何?」錫曉岩自豪地冷笑:「我才不相信,他們的武功製得了掌門!」
「我怕的,不是他們的武功。」桂丹雷臉容憂心:「就算是猛虎,遇著看不見的陷阱,也有被擒的時候。」

◇◇◇◇

殷小妍想過很多次,但還是想不透:這個已經在這兒住了十幾天的奇怪客人,究竟是什麼人?

她隻知道兩件事情:一是這客人拿出來的金子,足夠長期包下那個廂房,也包下了這兒最紅的書蕎姑娘;二是他從不喝酒,卻喝比什麼酒都要昂貴的茶葉。
在這種地方,只要你花得起這種錢,沒有人會多口問你是什麼人。

小妍是書蕎姑娘的近身。因此現在也成了服侍這位客人的婢女。

對了,她還知道一件事情:這位客人很喜歡洗澡。那廂房裏就放著個大澡桶,他每次都要洗很熱的水,浸得那白玉雕琢似的身體因為血氣而通紅。

每次添水時,看見這客人的身體,小妍的臉都紅了。她在這種地方工作,見過男人的裸體自然不少。但從來沒有見過線條和肌理這麼完美的。小妍很難想象,一個人要怎樣才能鍛煉出這麼美的身軀。
雖說書蕎姑娘被包了下來,但十多天以來,她隻在這位客人的房間裏睡過兩晚。此外每天晚上,他就隻是聽書蕎姑娘奏琴。

來這兒找書蕎姑娘的客人,每一個都必定要聽她著名的琴藝。不過書蕎姑娘跟小妍說過:她知道大多數的客人根本就沒在聽,他們不是要假裝風雅,就是在找機會奉承她。

至於這個客人,他聽曲的時候隻是閉著眼睛,聽完之後也沒有怎麼讚賞書蕎姑娘。但是小妍感覺得到,他似乎真的很喜歡聽。
隻有一次,客人聽完琴曲之後,沉默良久,然後感歎地說:

「我喜歡一切美麗的東西。最美麗的東西,都是沒有修飾的,因此常常都是在最極端的情景裏才會出現。」
小妍半點沒有聽明白。
客人跟書蕎姑娘在房間裏時,談話總是不多。本來像書蕎這麼紅的姑娘,就算對方出得起銀兩,她也有拒絕客人的自由。但書蕎姑娘沒有拒絕。她每天都很有耐性地在房裏陪他,有時畫畫,有時提詩,有時甚至隻是坐著,無言相對地靜靜品茗,似乎並不覺得悶。

有次小妍忍不住問她。她微笑回答小妍:
「你還小,不懂得分辨男人。有種男人,只要跟他一起,就算他一句話也不說,你也會很歡喜。」

每天日間大部分的時辰,這位客人都關起門,獨自一人躲在房裏。小妍不知道他在裏面幹什麼。有一次經過的時候,她好像聽見門裏傳出一記低沉的呼喝聲。
這客人有一個長形的布包,安放在桌子上。書蕎或小妍在房裏時,這個布包從來都不會打開。

客人曾經叫她洗一套衣服。是一套奇怪的白袍,好像道士穿的那種,胸口有個怪怪的符號。他吩咐小妍,洗了也不要晾在外頭,隻能掛在房間裏。小妍洗的時候,發現袍子上染了些淡淡的紅色,很難洗得脫。
現在她又捧著一盆熱水,走在廊道上,正要加進那房間的大澡桶裏。
她垂頭,在水裏看見自己的倒影。她知道,自己的樣子正長得越來越美麗。再過不久,自己就不再是婢女。然後將要跟書蕎姑娘姐妹相稱。
這也許不算是不幸吧?小妍想。總比長得醜,繼續當婢女強一點點。在這兒工作的女孩子,本來就沒有什麼選擇。
但小妍還是不能抹去心頭的一絲哀愁:她無法順從地接受,自己的命運,不能夠掌握在自己手裏。
小妍快要走到房門了。她告訴自己要提起精神來。對著客人,是不能用這副樣子的。否則讓鴇母看見,不免又得捱一頓打罵。
小妍還提醒自己,服侍完這客人洗澡之後,記得要去廚房沏茶。

◇◇◇◇

荊裂和虎玲蘭牽著馬兒,漫無目的似地在西安的大街上走著。他們自從離開了「麟門客棧」,一直沒有交談。荊裂也沒有再笑。
這時虎玲蘭忍不住開口。

「剛才要是你叫他一起走,他一定會跟著來的。」
荊裂想了一想。「也許是吧。」

「那麼你……」
「我隻能教他武功。」荊裂搖搖頭。「我不能夠告訴他,他的人生要怎麼走。這得他自己抉擇。」



虎玲蘭點點頭,也就不再說了。
二人又走了一段路,荊裂便說:「是時候找落腳的地方了。」

就在這時,在他們後面有人高喊了一聲:「是你們!」
那喊聲旁若無人,繁忙街道上的所有人都轉頭看過去。
隻見一條好像小男孩的身影,牽著一匹高駿的白馬,正快步向荊裂他們走過來。
「荊大哥!蘭姐!」

虎玲蘭大喜,放開馬韁也就迎著走過去。兩人在街心高興地手牽著手。那「男孩」還興奮得跳起來。

除了童大小姐還有誰?她身穿男裝,戴著頭巾,臉上也蒙了面巾,不認得她的,還分不出是男是女。她身後交叉背著兩柄劍:一柄是那練武用的鈍鐵劍;另一柄自然就是在巫山分別時,燕橫送給她的那把「靜物左劍」。
「你怎麼會來的?你爹……」虎玲蘭不能相信地問。同時荊裂也牽著兩匹馬走了過來。

「本來爹是要帶我回成都的。可是過了兩天他忽然對我說:你去找他們吧!我馬上就趕來,可是路上一直趕不及你們……」童靜在旅程上很久沒跟人談話,說起來又急又快,荊裂和虎玲蘭都幾乎聽不清。
她拉下面巾,瞧著荊裂,臉容有些靦腆:「我想,是因為荊大哥臨別前跟爹說的那些話……荊大哥,多謝你!」
荊裂聳聳肩,隻是看著虎玲蘭笑了笑:「好了,以後又有人負責點菜了。」虎玲蘭聽見噗哧笑了出來。童靜聽不明白,搔了搔頭。
「我還擔心找不到你們,西安府好大啊……」她左右看看:「啊,燕大哥呢?他去了哪兒?」
荊裂收起笑容。

童靜之前從來沒有見過,這位永遠精力旺盛又愛笑的荊大哥,會露出這樣落寞的樣子。

◇◇◇◇
樊宗蹲在那條窄巷裏,檢視梁四躺在地上的屍身。

他當然不知道這個人叫梁四。但在「麟門客棧」的對街,他就察覺這個人行藏很奇怪。

樊宗一直都在客棧對面的市集角落處,監看「麟門客棧」那幹武林人士有何動靜。西安城實在太大,又不確定姚掌門是不是在城裏,他和三個駐西安的「首蛇道」弟子無法靠自己找出其下落,於是決定主力窺視這些敵人的動向。

樊宗穿成一個客商的模樣,兵器都藏在包袱裏,以免引起那些敵人的注意。

這天在「麟門客棧」出入的人很多,奇怪的人物也不少。他就見過有幾名打扮奇特的男女進去。不久後其中一對男女又離開了。這二人雖然可疑,但行色並不匆忙,看來並沒有任務在身,樊宗也就打消了跟蹤的念頭。

——假如樊宗知道那個男的,正是「武當獵人」,決定肯定不一樣。
接著他就見到這個梁四進去和出來的樣子。明顯行徑閃縮,盡量不想引人注目,而且表情緊張。
果然,不一會兒又有兩個武人出來,遠遠地吊著他——樊宗分辨得出,他們是本地「鎮西鏢行」的鏢師。而「首蛇道」的同門早已打探到,「鎮西鏢行」的大當家、心意門人顏清桐,正是這次各派武者聚會的主人家。

——很可疑。
於是樊宗決定跟著去打探。光天化日之下,他當然不能施展輕功,隻能如常人般,在後面不顯眼地跟蹤著。
這梁四一直走到城東,進了一條後巷就消失了。那兩名鏢師則在巷口對面守著。樊宗更加肯定這些人有古怪,就在遠處耐心等候。
過了好一陣子,梁四又再出現,再次走在大街上。他的樣子更鬼祟,不時都回頭看,兩名鏢師跟蹤得更小心,離得梁四更遠。樊宗要不被其中一方發現也變得困難,隻好拖遠了距離,變成隻看得見兩個鏢師,看不見梁四。
走了好一段路,忽然看見那兩名鏢師快步上前,還好像從衣袍底下掏出些什麼藏在手臂內側。
樊宗已經猜到會發生什麼事情。

他要阻止事情發生,大概也來得及的。以他負責守備武當山的武功造詣,對付這兩個尋常鏢師,比應付兩隻小蟲還要容易。但不到萬不得已,他絕不想冒險暴露武當弟子已經到了西安這個事實。
於是當他進入這無人窄巷時,看見的已經是梁四的屍體。

直覺告訴這個「首蛇道」的精銳弟子,此事極不尋常。他努力翻找梁四的衣服——當然小心避免觸及他頸項流出的鮮血——看看有沒有什麼線索。

什麼也沒發現,樊宗很是苦惱。

然後他留意到:梁四左手的尾指,留著長長的尖指甲。上面好像粘著些黃色的東西。
樊宗拿起那隻手,仔細看看。指甲內藏著一些殘餘的粉末。
他把那尾指湊近鼻子,輕輕嗅一嗅。然後急皺眉頭,馬上把那隻手猛力甩開。
「毒!」

樊宗雖未拚湊出整個事情,但已經清楚感覺到不祥。
他全神回想剛才梁四曾經停留過的地方。

身為「首蛇道」精英,其中一項本領,就是要對環境有過目不忘的能力。
他想起來了。

——一個臨街而掛的大招牌,迎著風徐徐擺動。上面寫著三個大字:
「盈花館」

再不是顧忌的時候了。樊宗全力展開「梯雲縱」輕功,那螳螂般的瘦長身軀,踏一踏巷道的牆壁就翻上屋頂。他同時已經將那插滿短飛劍的皮帶,從包袱裏抽出來,迅速掛在身上。
他足不停步,無聲越過一重又一重的屋瓦,直線奔往城東的方向。
◇◇◇◇
梁四的屍體,仍然遺在那窄巷裏,開始漸漸變涼。
他絕不會是今天西安府裏唯一的死者。

卷三 震關中 後記

從前有個說法謂「窮文富武」,就是說貧家子弟多尚讀書習文,考取功名,圖個發跡的出路;相反習武的要有所成,必得有相當的家財。

細想也有些道理:從前的習武者單是要拜一位有名的師父,供奉花費就絕對不少;而且練武下苦功甚耗體力,平日的營養休息亦不能缺,可見實是衣食無憂的有閑階級玩意——看近期的電影《葉問》,或者《水滸傳》裏「九紋龍」史進拜師的情節,可見一二。當然這個說法未至於絕對,也有幾分真實。

武俠小說裏描寫的頂尖武林門派,也有點相近的味道:大群人長居深山,整天鑽研武學,既不事生產,又沒有像日本武士階層般的政治權力,衣食金錢從何而來?假設古代確實有這種「武者集團」存在,背後需要豐厚的經濟條件供養,相對也就必然擁有極為特殊的社會地位。《武道狂之詩》裏,把武林門派和武者描寫成一種「沒有世襲製度的貴族」,就是出於如此的思考。
當然我這種「虛擬武林」的構思,主要不是為了建立什麼合理原則,說到底還是為了增加小說閱讀的趣味(正如我在書中加入的真實武術材料一樣)。武俠的本質就是浪漫與幻想,如果事事太認真,那是煞風景;不過有時加添點真實的依據,那麼想象的部分又會更容易讓讀者投入。

這一卷寫了更多武林門派,其中不少都是以今天仍存的真實武術派別為藍本,而且名字相同。為免誤會,不得不再作些解說。
現存的許多武術拳係,所上溯的傳承或所宗的創派人物,都隻到清朝。比如「八卦掌」創始人董海川,或者「心意拳/形意拳」祖師姬際可,皆是清朝人。但這本小說裏的時代是明朝正德年間,又何來「八卦門」和「心意門」?我是在胡亂寫嗎?
其實我相信一種武術,不可能一時一地由一人憑空創造,在這些創派祖師之前,也必然已經存在相近的武技,經過每代積累演變,才成為後來的門派。本書就是依此想法,既參考現存武術的特色,又加以大幅的創作,虛構明朝中葉這些「曾經存在的更古老門派」。如上面說過,真真假假混成一塊兒,正是小說的樂趣所在,各位武林朋友讀到不實之處,想不會太介懷吧?
◇◇◇◇


寫此文前一天,享譽影壇與武壇的石堅前輩,以九十六歲高壽與世長辭。
堅叔不止是擅演反派的武打片影星,也是一位貨真價實的武者,年輕時於鼎鼎大名的「精武體育會」學有所成,精擅鷹爪、螳螂、羅漢等多門武術,銀幕上打的全是真功夫。

——在舊粵語武打片時代,製作條件不充裕,並沒有像今天的電影般精密仔細的武術動作設計和剪接,不少對打招式都要在長鏡頭下半即興演出,要打得逼真,很靠個人功底和臨場反應。堅叔常演的是要被打倒的歹角,可以想象難度就更高了。
堅叔在《黃飛鴻》係列的「奸人」形象如何深入民心,自不用多說;電影及電視版《倚天屠龍記》兩演「金毛獅王」謝遜,連原作者金庸都盛讚;《龍爭虎鬥》演李小龍死敵韓先生,更是功夫片「最強反派」的世界經典。
我謹在此向這位傑出武術家與性格巨星致敬。

喬靖夫
二零零九年六月五日
作者: skvis    時間: 2018-6-13 03:05 PM

卷四 英雄街道 引言

夫含齒戴角,前爪後距,喜而合,怒而鬥,
天之道也,不可止也。
——《齊孫子·勢備》

卷四 英雄街道 前文提要

強大的武當派為實現「天下無敵,稱霸武林」的宏願而四出遠征,先滅青城派,再降伏峨嵋派。流浪武者荊裂與少年劍士燕橫,為向武當派複仇而從後追蹤,途中巧遇岷江幫大小姐童靜與日本女劍士島津虎玲蘭,四人結成同伴,一起踏上武道修練和江湖曆險的旅程。
武當派掌門姚蓮舟隻身入關中,一人一劍大破「劍宗」華山派,消息震動天下武林;各門派武者從四方八面聚集西安府,結盟共商對抗武當;荊裂等人欲一睹武當掌門神技,亦遠道前赴這次盛會。各大派欲借青城派之劫為「討伐武當」的大義旗幟,招攬燕橫加入同盟,並承諾助他複興青城派;荊裂不讚同以眾淩寡圍攻姚蓮舟,遂與燕橫暫時分別。

武當弟子桂丹雷發現掌門私自下山,擔憂他遭遇陷阱,馬上點起精銳抵西安府支援。其中負責監視跟蹤的「首蛇道」弟子樊宗赫然發現,同盟軍東道主顏清桐陰謀向姚蓮舟下毒,於是急急趕往妓院「盈花館」救助……
作者: skvis    時間: 2018-6-13 03:05 PM

本帖最後由 skvis 於 2018-6-14 11:15 AM 編輯

卷四 英雄街道 第一章 出陣

烈陽當空,照射西安古城的寬闊街道,投落地上一片片屋宇的陰影。每一面黃土牆壁,在陽光下反射出猶如燃燒中的奇特顏色。
棋盤般的城街,籠罩在光與闇的強烈對立之中。
明明是光天白日的下午時分,街道卻帶有一股濃烈的肅殺氣氛。

是決鬥的時刻。
「麟門客棧」在南門大街已經開業超過十五年。這十五年來,從來沒有一個下午,客棧裏外寧靜得如此刻般可怕。

那詭異的靜默,甚至感染了方圓數十步內的街巷。就像在集體逃避些什麼事情,街上途人稀落,兩旁店門一一關閉。連迎街的招牌在春風中緩緩搖曳的聲音都清晰可聞。

那少數仍然聚在街上的人,大半就是原本到「麟門客棧」湊熱鬧,卻不得其門而入的外地武人。他們沒有作聲,一一緊閉起嘴巴,默默注視著「麟門客棧」的朱紅色大門。
跟他們一起瞧著大門的,還有三數個身穿製服的巡捕公人。他們連哨棒都沒有帶在手,隻是如尋常百姓般,靜靜站在街巷一角,也未交談。
這些官差自然知道,今天將要發生什麼事情。
鎮西鏢行大當家顏清桐,早就動用了情面和銀兩,向西安官府通報打點。知府大人向下面明令:今天不管城裏發生任何事,公門巡捕和民兵保甲都不許出動。
理由,所有人都清楚知道。

——武林恩怨,沒有他們幹涉的餘地。

「麟門客棧」外懸掛的兩排大紅燈籠,在這靜默裏繼續迎風搖動。
那道朱漆大門終於打開來。
街上所有人同時張開嘴巴,低呼了一聲。
從那大開門戶裏當先步出的,是坐在「麟門客棧」下層大廳那六、七十名來自五湖四海各門派的武者。他們沒有把兵刃收入行囊裏,將刀劍大剌剌地掛在腰間或背項,趁著這難得的機會,在大白天的城街上耀武揚威。

——他們深知今日一戰,自己遠沒有動手的資格。但是能夠躋身這支武林同盟軍當中,與有榮焉。
先前在客棧內聚會時,他們都還抱著湊熱鬧的心情,興高采烈有如喜慶飲宴;此際卻一個個神情肅穆,無人交頭接耳,隻是逐一踏出客棧大門,分別走到南門大街東、西兩頭,在街角路旁排列站好,形成有如拱衛客棧的陣勢。

他們每一個人的左上臂,都綁了一片白布。

這幾十人全數出門,都在街上站定以後,真正的主角方才登場。
身帶三劍、頭上纏著素白布巾的燕橫,跟顏清桐牽著手步出「麟門客棧」大門。
驟然暴露在猛烈陽光下,燕橫那雙英氣的濃眉緊緊皺著,眯起的眼睛裏卻閃出如劍的鋒芒。

被顏清桐這大男人硬拉著手掌,並率各大門派群豪之先出發,燕橫心裏本應感到尷尬或不快。但是此刻他心頭已然被另一股情緒淹沒了。

也許是因為剛才席上勉強喝下肚子那幾杯酒,也許是眼前街上那眾多武者排列的陣勢……燕橫隻感心胸跳得厲害,每呼出一口氣息都像是蒸氣般熱燙。那是一股自己也無法以言語形容的亢奮。
——不。不隻是因酒精。也不隻是因為這盛大的陣仗。
燕橫空出來的左手,不禁握住後腰處的「虎辟」劍柄。

——報仇雪恨的機會,就在眼前。
一想到那個素未謀面的敵人,燕橫握劍的手掌在微微顫抖。
——今天,就要親眼看見那個武當掌門。仇人的頭領。消滅師門的元凶。

街上眾多武者,全都注視這個還未滿十八歲的少年劍士。每個人臂上的白布,就是為了他的師尊而綁上的。

他身旁的顏清桐,此刻也神情興奮。看見這些敬重的目光,顏清桐把燕橫右手朝天舉了起來。
眾武者同時振臂呼號,響徹大街。
迎受著這樣的聲勢,燕橫沒有再如從前般靦腆,而是激動地緊握著高舉的手掌。那情緒加上青城派「道傳弟子」的握力,令顏清桐也吃痛而微微皺眉。
燕橫知道,承擔這樣的注目,已經是自己畢生的責任。

——我就是青城派。

緊跟在燕、顏二人身後,是顏清桐的同門戴魁和李文瓊,還有其餘十六名心意門弟子。他們當然也都全佩上了兵器,戴魁腰懸一柄單刀,李文瓊則手提著一雙沉重的四棱鐵鐧①。
『注①:鐧為重型鈍器短兵,以銅或鐵打造,形狀有圓柱或起角(棱)。原為戰場兵器,破敵甲胄之用。』

心意門眾人也都為這出陣的氣氛所感染,臉上鬥誌旺盛。唯有戴魁一人,因為不久前當眾在荊裂手上吃了大虧,仍是怏怏不樂,手掌緊握著刀柄。

身旁的李文瓊與他同門習藝二十年,怎不察覺他心情,輕聲安慰說:「師兄,待會兒我們心意門,必定爭這一口氣回來。」
戴魁聽了,知道自己身為心意門的首席代表,不可不提起精神來,也就重重點了點頭。
繼之踏出客棧的是八卦門三十餘好手:首先由七、八個弟子開路,八卦門名宿「水中斬月」尹英川,方才負手跨過門檻步上大街。緊隨身後的弟子,自然肩擔著他那柄巨大的八卦單刀。
尹英川身材雖不高大,但渾身上下都散發出掩藏不住的高手氣度,加上眾多的門人襯托,頓令街上眾武者動容。剛才眾人注視燕橫,多少也是懾於青城派「巴蜀無雙」的名號;但現在看著尹英川,卻完全被其本人的風采吸引。許多人都在期待,這個臉容如瘦猴的老者拔出那柄巨刀的時刻。

尹英川被燕橫搶在前頭出陣,卻並沒有顯露不悅。群豪先前在客棧裏已經議定,這次對付姚蓮舟,要打著「為青城派複仇」的旗號,讓燕橫走在前頭也是自然不過的事。

有一人混在那三十幾名八卦門武者當中步出,本來不會被人注意的。

可是沒辦法,就是太顯眼了——正是身材高壯的那位少林年輕武僧圓性。
圓性把僧衣的上半身扒下來束在腰間,暴露出胸口肩膊,發達的肌肉繃緊得猶如卵石般光滑,臂胳亂爬著粗壯的筋脈,盡顯一身正宗外家功夫的鍛煉成果。

圓性左半邊身子,在陽光下反射出紅金光芒。細看之下,原來他左邊臉戴著半片貌如凶惡夜叉的銅面罩;左手整條壯臂,由肩頭至拳背都覆蓋著鐵片鑲銅的護甲,甲片一塊接一塊,肩、肘、腕處皆有活動的關節,設計甚是巧妙;再看下身,左腿也縛包著銅甲片,每走一步都發出金屬互碰的聲響。眾人看見這才恍然:圓性一直帶在身邊那個重甸甸的布袋,內裏收藏的正是這副「少林銅人半身甲」。細看他身上的甲片,上面滿是累累凹痕,顯然經常穿戴著對戰練習。
這半身裝甲看來不輕,一個人如此左右負重不平衡,行走本甚困難,但圓性龍行虎步,姿態甚是矯健,已可窺見其修為不淺。

圓性烙印了白虎疤紋的右手,緊緊握著那條六角包鐵齊眉棍,露出的右半邊臉緊皺起來,再無在客棧裏吃飯時那副魯鈍的表情,代之是出家人不該有的殺伐之氣。加上一身裝備,讓人聯想起佛寺裏神容威猛、降龍伏虎的羅漢像。

圓性雖是少林弟子,但之前在客棧裏舉止粗魯古怪,群豪對他都頗是瞧不上眼;但現在圓性這般形貌氣勢,已再無一人能夠輕視。少林派的禪門拳棒名滿天下,但曆來甚少有武僧下山顯露身手;此刻見圓性如此戰意充盈,眾人對少林武功的期待,更甚於對尹英川的八卦門刀法。即使是尹英川這位經驗豐富的前輩,過去亦從未上少室山拜會,今天也很想親眼看看少林絕藝,比之八卦門的武術究竟如何。

相較先前幾位令人注目的人物,排在最後頭出發的秘宗門人就沒有那麼亮眼了。
秘宗門的董三橋,左前臂上纏著寒光閃爍的九節鋼鞭,與腰佩著雁翎快刀的師叔韓天豹並肩出門,身後跟隨著來自各地秘宗支係的十六名門人。董三橋高高仰著他那鷹勾鼻子,臉色鐵青,對於被安排在最後面,明擺著甚為不悅。
「別擺這副臭臉。」韓天豹早察覺了,暗中拉拉師侄的衣袖。「讓人看見了,背後笑話我們秘宗門沒氣度。」

董三橋卻沒有任何掩飾心情的打算。

「要笑,就在我面前笑。看誰的拳頭硬。」

群豪已然盡出「麟門客棧」,在南門大街上分成了東、西兩股:東邊的由顏清桐帶領,包括他的心意同門、燕橫和秘宗門眾人,共計三十九人;而西邊則以尹英川為首,率眾多八卦門人,再加上少林派的圓性。

這東、西兩支大軍,又各加入三十餘名其他門派的武林同道助陣,還有十多個鎮西鏢行的鏢師負責帶路報信,每支也有近百人之多,當中囊括了五大門派的精銳,實是武林近二十年來未有之陣仗。

將同盟分成東、西兩軍出動,乃是顏清桐的提議:既未馬上查出姚蓮舟的藏身之地,就先將大隊分兩支鎮駐在西安府城東、城西兩邊;一有消息,最接近的一方就可馬上前往圍捕,防止姚蓮舟及時轉移地點或逃逸;即使他要逃,兩軍成包夾截擊之勢,也比較有利。

尹英川聽見此建議,覺得言之成理,也就同意了。他可不擔心,會讓東軍捷足先登,搶去生擒武當掌門這大功:他相信,以姚蓮舟獨破華山派的驚人實力,沒有他尹英川坐鎮,不可能壓製得了。
——隻是他沒想到:顏清桐心中還有好些他並不知曉的盤算,甚至連姚蓮舟的所在也早就查了出來……

看見東、西兩軍分配定了,顏清桐朝尹英川拱手。

「我們就此分頭而行。我在外面的手下一得了確實的消息,就馬上通知最近的一方,同時也會向另一方報信,召他們來援助。」

顏清桐說著,頓了一頓,又看看圍在街道四周的武林群豪。他再次舉拳,振臂高呼:
「今天就是我們打倒武當派,伸張武林正義的日子!」
二百餘人同時附和吶喊。

燕橫激動得幾乎冒出眼淚。



顏清桐則沉醉在這一呼百應的場面中,臉紅如酒醉。
——至於原本一直就在街角監視「麟門客棧」的武當「首蛇道」弟子方濟傑,看見這出擊的陣容後,早就已經悄無聲息地急急離去,並沒有聽見這一句「打倒武當派」。

◇◇◇◇
同時一人正在南門大街西首,距離「麟門客棧」數十丈處的「臨仙樓」二樓窗前,監視著武林群豪出陣的盛況。

這男人年紀四十上下,作文士打扮,但細看衣履的質料非常名貴,可不是什麼寒酸秀才,腰帶上還佩了一塊半個巴掌大的翠玉,色澤通透,價值不菲。

同在這廂房內的錦衣衛副千戶王芳,一直站在這文士身旁,一時瞧向窗外,一時又斜眼偷偷打量著這塊美玉,心裏似乎正在盤算怎麼把它討到手。

「啊,看來真的要開打了。」文士遠眺街道,語調輕鬆地緩緩說。眼前遠處刀槍林立的場面,他既顯得關注,但也似非切身之事。

「我們可不是吃閑飯的。」王芳微笑。既在朝中為官多年,適時邀功自是他拿手好戲。「既得到錢都督親自下令,我們盡用了各地衛所的通報網,把那姚蓮舟的消息傳送到四面八方。西安知府的人告訴我,聚集在對面街的武夫,最少來自四省。」他所指的「錢都督」,自然就是今上寵臣、錦衣衛頭領錢寧大人。
文士略表滿意地點頭。眼睛卻還是不離大街上的武林群豪。

「人確實很多……可不知道能用的有多少個?……」

王芳聽見這句話,眉頭揚了起來。
最初接到這個奇怪的任務時,王芳一直摸不準上面的意思。錦衣衛雖是線眼滿布天下,但主要查緝對象都是官吏軍員,被詔獄牽連的草民百姓並不多;至於武林人物,尤其是「九大門派」的頂尖高手,向被朝廷視為「世外之人」,對他們的事情錦衣衛更是從不插手。
數月前,武當派拳士在禦前比試裏擊敗錦衣衛代表杜焱風,王芳當日也在豹房的校場上觀看。這場比試後,武當派的人雖得皇上殊寵,但未獲授予任何官職,並沒有威脅錢寧的地位。錢大人雖是記恨之徒,斷不會為那樁小事就如此勞師動眾。
——什麼武當派掌門,幹我們什麼事?……

然而命令確實由錢都督秘帖親發,絕非等閑。
把武當掌門獨入關中的消息廣為散布後不久,王芳又奉命跟著那些武人的行蹤,到了西安府來。這時他更感到奇怪——欲知西安府發生的事,派駐在城裏的探子打聽就夠了,何勞他堂堂副千戶遠從京師跑過去?
到達後他才知道,真正要來監察事態的,是眼前這個名叫李君元的文士,自己不過負責接引連絡。上司並未告知王芳,這李君元有什麼官職,隻說他乃是寧王府的人。
——南昌寧王朱宸濠。那個擁有豪傑之誌的男人。

一聽「寧王府」三字,王芳腦海裏許多疑問頓然解開。

話說百年前,太宗皇帝朱棣發動「靖難之役」②奪權登極後,深恐其他親王將來也起而效之,遂大幅削奪各藩的兵力。其中的江西寧王府,到了後來更是連近衛親軍都被削除,改編為直屬朝廷的「南昌左衛」。

『注:明太祖朱元璋駕崩後,長孫朱允炆繼位為惠帝(元號建文),即位後大舉削藩,引起諸藩王不安,其叔父燕王朱棣起兵叛變並奪取皇位,登極為永樂皇帝(廟號太宗,後世改稱成祖),史稱「靖難之役」。』

當年寧王朱權為太祖皇帝第十七子,以謀略深得父王倚重,跟善戰的四皇兄燕王朱棣,為諸王子之雙傑;「靖難之役」兵變,朱權被半脅迫加盟了燕王陣營,也是頗有功勞,朱棣奪得江山後卻對他諸多猜忌,將寧王府從大寧改封江西,並削除所有兵權。寧王代代子孫皆對這屈辱憤憤不平。

當今寧王朱宸濠一心重振祖先的雄風,野心的第一步自然是重建寧王府的軍力。為了恢複親衛的兵權,他以重金賄賂皇上頭號寵臣錢寧,讓錢寧在皇帝跟前說盡好話,終於放寬了寧王府養兵的限製。

王芳畢竟也是錢大人的親係人馬,錢大人與寧王的這層利益關係,他自然知曉。

王芳由此推斷,眼前這件事情,顯然也是寧王賄賂了錢寧,借用他統轄的錦衣衛,把武當掌門下山的消息廣傳天下武林。
可是為了什麼呢?王芳一直想不透。

直至現在,聽見李君元說這一句「能用的有多少個」,他終於明白了:

——寧王有意收編這些武者劍客為己用。
王芳想通了這一點,知道是索賄的絕佳機會。他瞧著街上已漸漸分成東、西兩股的武者,向李君元試探著問:「李先生,王某一直有個疑問:這個姚蓮舟獨自下山的消息,最初王府是如何得知,再托我們傳揚的呢?……」

李君元正是寧王座下第一謀士李士實的兒子,亦是王爺身邊多年親信。王芳這問話,他哪裏聽不出其中意思?李君元笑而不答,反問:「王大人,你認為呢?」
王芳也不客氣展示自己的聰明:「王某大膽猜想……王爺在武當山上安插了人吧?」
李君元一聽見,視線終於移離了窗戶,瞧著王芳。

王芳繼續說:「能夠長期留在武當山,又打聽得到這麼重大的消息,這探子必然不是什麼役工之類,而是武當弟子無疑;像武當這等隱居深山的大門派,門戶森嚴,要安插或是收買一個弟子絕不容易,也非一朝一夕之事……」

說到這裏,王芳已經毫不避忌地盯著李君元身上那塊翠玉。
「寧王爺意欲招納武林中人,看來籌劃已久。」

李君元微笑著,解下腰間佩玉,輕輕塞進王芳掌心。
「王爺本就愛惜天下豪傑,出手從不吝嗇。」
王芳的嘴巴笑得像裂開來。那塊美玉無聲無息消失在他衣襟口。
「隻有一事,王某想不明白,要向李先生請教……」王芳說著伸手一指窗外。

李君元當然知道王芳問的是什麼:寧王不過是想拉攏收納這幹厲害的武者,何以又要促成一場大戰?
李君元把雙掌攏進衣袖,抱臂胸前,看著這支武者軍團,分從南門大街東、西兩頭行進。正走近這邊來的是西軍,八卦門的尹英川和少林和尚圓性,在那數十人中格外顯眼。李君元特別注視半身銅甲、神容勇猛的圓性。那氣勢令李君元露出滿意的表情。
「世上就是有些很奇怪的人,金銀財寶收買不了,官爵權位打他不動。隻有尊嚴和勝利,隻有鬥爭,才能教這種人欲望沸騰;當他們生起欲望時,我們才有機會給他們想要的東西。」
李君元俯視走到「臨仙樓」下方的武者行列。
同時,正在窗戶下方走過的圓性,全身都進入了戰鬥狀態,五感異常敏銳,馬上就發現李君元來自二樓的目光。圓性止步,仰起半戴面具的臉,一雙大眼朝他直視。
李君元被這個和尚猛瞪,瞬間背冒冷汗,一時接不下那番話。他勉強維持笑容,卻也慢慢把視線垂下了。
圓性看見,就像一頭野獸發現眼前的並非廝鬥的對手,臉上警戒的表情消失,沒有理會李君元,繼續隨大隊向前走。

李君元感到壓力消失,這才深深吸了一口氣。他離開窗戶,進入廂房內陰暗處,用衣袖抹抹額上的汗珠。
王芳把這一幕看在眼裏。他倒不覺得奇怪——在豹房的比試裏,他已經見識過武當高手的非凡氣勢。

李君元呷了一口茶,定過神來,這才能夠繼續剛才未完的話。

「你也看見了。他們就是這樣的狂人。要招攬這種人,必先得製造機會。最好的方法,就是讓他們打起來。」
◇◇◇◇

敵方大軍已經出動。再不是避忌的時候了。

一得到方濟傑的急報,桂丹雷、陳岱秀、錫曉岩及五名「兵鴉道」武者,迅速在「迎風客棧」的後院馬廄前集合。

八人也不顧引起客棧裏的人側目,各都帶上了兵刃,把身上便服的衣袖和袍襬都綁好。其中身材最高大的「兵鴉道」弟子符元霸,更索性將袖子撕掉,露出兩條碩壯的臂膊。他跟已死在成都的同門李山陽一樣,專修「武當斬馬刀法」,那長柄樸刀豎起來高及鼻子,雖已用布包著刀刃,還是十分惹人注目。

即將要以不足十人之力,跟二百人對抗。可是這八名武當戰士,沒有顯露半點緊張的情緒。

——這份自信,就是武當派最強的武器。

焦紅葉、符元霸等五個「兵鴉道」武者,早前未能隨同葉辰淵遠征四川,並非因為實力不足,而是當時正好因為鍛煉受傷,被迫留在武當山。如今傷早就養好了,滿心都是不能隨隊出征的憾恨,早已積蓄一身漲溢的精力和戰誌。

而錫曉岩,自從得知兄長錫昭屏的死訊後,恨意無處發泄,一路從武當山到西安,晚上作夢都在想著跟其他門派的人拚鬥,睡醒時雙眼都是紅色的。

——就如已經餓透了的狼群。

「掌門真的在西安府裏嗎?」焦紅葉粗糙的棕色臉皮皺起來,手掌緊握著腰間劍鞘。「那些人會不會是出城?……」

「假如是出城,就沒必要分兩隊走了。而且也沒帶車馬。」桂丹雷搖搖鬈曲的亂發。「這樣分頭而行,看來是要在城裏搜尋掌門的所在。」
同是「鎮龜道」資深弟子的陳岱秀卻插口:「我倒擔心是計謀……說不定他們猜到,我們這些武當派的後援已經來了西安,於是假裝出擊,先引誘我們出來。分成兩股,就是要分散我們的兵力。」
在場八人裏,陳岱秀是最不起眼的一個。白淨的臉略瘦削,沒甚特征氣勢,即使腰帶上佩了武當長劍,怎樣看也像個儒生,多於一個天天拿刀劍利器過活的武人。
但桂丹雷與他同門學藝多年,深知這個師弟心思頭腦出眾,就連副掌門師星昊處理日常事務,也極倚重陳岱秀。因此這次下山援助掌門,桂丹雷二話不說,第一個就挑他。

桂丹雷心想陳岱秀所說不無可能,也無言在考慮。
「我們還在等什麼?」

失笑說出此話的是錫曉岩。他一條右臂仍用黑布包纏在腰腹前,左手攤了一下,兩眉垂下,擺出一副沒好氣的表情。
「就算是陷阱又如何?是也好,不是也好,我們難道不去嗎?不用選擇,也就沒有分別。根本就不必理會他們想幹什麼。」

他伸手拍拍背後那柄長刀的纏藤刀柄。

「我們可是武當派啊。」
桂丹雷一聽見這句話,一雙大圓眼怒瞪著錫曉岩。

但眼睛下面的嘴巴卻是咧開來大笑。

「媽的。」桂丹雷說:「竟然要你這臭小子提醒。真慚愧。」
八人相視一眼,也都豪邁笑起來。



「樊宗在哪兒?」陳岱秀問。

桂丹雷搖搖頭。「方濟傑已經在找他。可是等不及了。」
他說著,雙手交互捏弄著。八人裏唯有他一個沒帶兵刃。但是只要看一眼那雙厚得驚人又滿布斑駁痕跡的肉掌,就足以斷定:那絕對是兵器。
「不管哪邊是虛,哪邊是實,我們也得兵分兩路追上去。」桂丹雷掃視一眼眾同門,下達了命令:「陳岱秀、錫曉岩、唐諒、符元霸,你們四人去追東面那隊。」
他瞧著其餘三個「兵鴉道」弟子焦紅葉、尚四郎、李侗:「你們跟著我,往西。」
桂丹雷如此分配,主要是考慮實力的平衡。

「現在馬上就追上去打嗎?」李侗問。

「先別急著開戰。」陳岱秀說。「盡量不要被他們發現。首先還是得讓他們,帶我們到掌門的所在。」
「你認為要怎麼辦呢?」桂丹雷問師弟。

陳岱秀略想了一陣子。「跟蹤兩隊敵人,還是交給『首蛇道』的同門。我們則抄小巷,各往城東和城西找個地方躲起來,準備隨時接應。」
「好,就這麼辦。」桂丹雷看見錫曉岩露出不耐煩的表情,拍拍他的肩頭說:「不過一找到掌門,就不必再跟那些家夥客氣了。」
「哼!」錫曉岩冷笑:「我隻是怕掌門一出手,我們就連玩的份兒都沒有呢。」
桂丹雷那雙銅鈴似的眼睛再次掃視各同門,一頭棕色曲發揚動。額上那行符文刺青皺成深坑。
「那些人既然敢動我們武當派的掌門,我們就不妨把西安府的街道變成屍山血海吧。」
作者: skvis    時間: 2018-6-13 03:06 PM

本帖最後由 skvis 於 2018-6-14 11:15 AM 編輯

卷四 英雄街道 第二章 東軍

顏清桐早就吩咐在前面領路的鏢師,盡量加快腳步,因此這支東軍在街上前進頗快,漸漸朝城東大差市進發。
燕橫、戴魁、李文瓊皆臉色凝重,心神極之集中,並沒有留意行走的速度。雖然己方人多勢眾,但對手是以一人之力摧毀整個華山劍派的姚蓮舟,不由他們不緊張。
倒是緊隨後面的秘宗門韓天豹,江湖曆練豐富,察覺有些異樣。

「這姓顏的……有點兒古怪。」他悄聲向身旁的董三橋說。董三橋所想也一樣,向師叔點點頭。

就在這時,後面街道遠處傳來急密的馬蹄聲。

即使是平日,有人在城內街道策騎已不尋常。更何況是這樣的日子?隊伍最後頭的武者立時緊張起來,一個個轉身舉起兵器,注視來者何人。
——難道是武當派的?……

直奔而來的是一匹甚高駿的白馬,跑姿非常優美,但可見騎者身材細小,隱隱見背後一雙兵刃隨著奔馳而起伏。

馬兒跑到東軍隊列的尾後距離數步處,騎者才勒住座騎人立止步。前蹄再著地後,那嬌小的身形順勢就躍了下鞍,騎術和身手非常靈巧,正是背負雙劍的童靜。
群豪看見是個嬌美年輕的小姑娘,皆感愕然。雖說武當派向來都不收女弟子,但這女孩一身武者打扮,還是十分可疑。
「你是誰?」一個秘宗門的弟子率先喝問:「來搗亂嗎?」

「我找人。」童靜英氣的雙眉高豎,那對大眼睛在人叢裏掃來掃去:「青城派的燕橫。」
「姑娘,你跟燕少俠有什麼關係嗎?」韓天豹趨前,但還是距離童靜七步之遙,恐防有詐。
「我……」童靜不知該怎麼解釋二人關係,想了一想,便說:「我是跟他學劍的。」

「胡說。」董三橋冷冷回應:「沒聽說過青城派有女弟子。」

童靜拍拍背上的「靜物左劍」,轉過身向眾人展示。「這劍就是他送我的。」

韓天豹仔細看,果然跟燕橫腰上佩的那柄「靜物右劍」一模一樣。而且聽這女孩說話爽快,跟燕橫剛才那兩個同伴的氣質有些相似,警戒心登時就減低了。

童靜本來就不耐煩,這時也不再理會,排開眾人就走進隊伍中。畢竟是岷江幫的童大小姐,眾人就算覺得不妥,但那氣勢又令他們猶疑。

走在最前頭的燕橫,早就察覺後面有事情而停下步來,但因童靜矮小,一直看不見來的是誰,隻是站在原地回頭張望。
幾個心意門人左右讓開通道來,燕橫這才看見,童靜正雙手扠著腰站在他面前。

「你……」燕橫的舌頭像打了結:「你來幹嘛?」

十幾天前分手,以為已經是永訣,童靜千裏迢迢追到關中來,跟燕橫再見的一刻,本來期待對方又驚又喜,或者至少問一句「你怎麼來得了?」「你爹讓你出來嗎?」之類。怎料燕橫第一句是問「你來幹嘛?」,好像不想看見她似的,童靜一臉怒容。
「該我來問你!」她頓頓足。「你怎麼跟荊大哥他們分手了?你在這兒幹嘛?」
本來正專心備戰的燕橫,被童靜這麼突然出現打亂了情緒,也是非常不悅。他伸手揪住童靜的衣袖,把她拉近身旁,急忙說:「別鬧了!我們這兒是在做正經事情,你別在這裏亂嚷。」

「燕少俠……這位姑娘是你的……?」顏清桐問。

「對不起,顏大當家,她……」燕橫左右看看,戴魁等人也一個個在瞧著他,似乎責怪他大敵當前,怎麼跟一個女孩糾纏不清。他急忙解釋:「她是我朋友……曾經幫助過我。」

顏清桐關心的倒不是這對少年男女的關係。「燕少俠,不管是什麼事情,請你跟這位姑娘邊走邊說好嗎……我怕耽誤了大家。」

「抱歉。」燕橫漲紅了臉,拉著童靜就一起走。顏清桐馬上下令前頭帶路的鏢師繼續前進,又吩咐後頭的部下帶著童靜的白馬同行。

童靜摔開燕橫的手,氣衝衝地說:「我本來去了『麟門客棧』找你,哪知道你們這麼快就出來了。你還沒有回答我:怎麼跟荊大哥分手了?」
燕橫示意叫她說話輕聲一點。「我們沒有分開……是荊大哥叫我暫時留在這邊的。他讓我好好考慮。」他聽得出童靜跟荊裂和虎玲蘭碰面了,大概已經知道先前發生的事情。
果然童靜說:「我聽說了,你要跟著這幫人去打武當掌門。」她左右看看。「這裏怕不有一百人吧?這麼多人去圍攻一個人,可真是一群英雄好漢啊。」
童靜的聲音半點兒沒有放輕,旁邊的武者都聽得清楚,一個個老羞成怒瞪著她。童靜卻絲毫不以為忤。
「還說什麼『考慮』?你都已經跟著他們出戰了,也就是成了一夥啦。」童靜繼續肆無忌憚地說。

顏清桐一直在旁邊聽著,這時終於也忍不住插口:「姑娘,什麼『一夥』的,說話放好聽一點。這是武林各大門派一同決定的事情,還不到你來論斷。」
燕橫急忙又把童靜拉到隊伍的側邊。顏清桐還是不忘注視他倆。
「你還當荊大哥是朋友嗎?」童靜迫切地問。

「當然!」燕橫斷然回答:「可是……這兒的事情,他不喜歡,我也沒辦法……」
「什麼沒辦法?」童靜明澄的雙目直視燕橫的眼睛。「你呢?你喜歡嗎?」

燕橫被問得呆住了。他到了西安府以來,就一直沒有想過自己本人想要怎麼做,念念不忘的是「青城派代表」這身份。

「我跟荊大哥不同。」燕橫垂頭說:「我背負著跟他不同的東西。」
「我是問你自己喜不喜歡這樣幹呀?」
「這不是我自己一個人的事。」
燕橫摸一摸身上的「雌雄龍虎劍」。
「這是重建青城派的大好良機,幹係著青城武學三百年的基業。身為青城弟子,我沒有權拒絕。」

這樣沉重的回答,令童靜的怒意消去了,有些諒解燕橫的想法。

兩人隨大隊一直沉默地走著。
「荊大哥也跟我說過他的往事。」童靜又說:「他的經曆跟你差不多吧?南海虎尊派也是給武當派滅掉的。他背負的東西也跟你一樣啊。」
「可是我從來沒怎麼聽他說過,要複興虎尊派。」燕橫反駁:「我想,也許他在外流浪多年,對自己本派的感情已經淡了。」

「你沒留意嗎?」童靜歎氣搖搖頭:「荊大哥每次向人自報名字,都沒有忘記說門派的名號啊。」

燕橫這時想起來,荊裂確是如此。他不禁想:常常帶笑迎戰敵人的荊大哥,是否隻是把悲傷憤怒深藏在心裏?
燕橫看著童靜。
——也許她比我還要了解荊大哥。
「我剛才跟他們重遇時,本來是很高興的。」童靜說。「可是我看見,一向都愛笑的荊大哥,沒有笑了。所以我才急著趕過來找你,看看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燕橫沉默。他回憶過去那幾個月,四人沿著大江遊曆練劍的日子。那時候他一心想著如何苦練左手劍,每天教童靜劍法又覺得頗是苦差,心情並不如何輕鬆;但現在回想起來,卻突然感到十分懷念。
「你記得當天在巫峽分別時,荊大哥跟你爹說的那句話嗎?」燕橫問。
童靜用力地點點頭:「我怎麼忘得了?就是因為他那句話,我爹才讓我出來的啊。荊大哥說:『每個人,都有他自己的路。』」

「剛才荊大哥也對我說了一樣的話。」

燕橫看一看身後這支大隊。又遠眺前方的街道。
「這就是我要走的路。」燕橫凝重的說:「不管我自己喜歡不喜歡。」

「是嗎?……」童靜雙眉失望地垂下來。「爹讓我來找你們之後,這十幾天趕路途中,我一直在反複想著荊大哥這句話,很有意思啊。」她頓一頓,瞧著燕橫展顏一笑:「不過現在看來,這句話對你,意思不一樣吧?」
燕橫向她報以微微苦笑。

笑容打破了兩人之間的隔膜。童靜打量著燕橫的表情,忽然好想問他:分別後這些天來,有想起過我嗎?

——當然這種話,她是絕對問不出口的。
倒是燕橫先問起來:「這十幾天,有聽我的話好好練劍嗎?」
「當然有!」她拍拍身後,他送給她的「靜物劍」。「騎馬的時候,心裏都還在想著劍招呀。那八招『風火劍』,我都已經滾瓜爛熟了!」
「我才不信。」燕橫故意刺激她一句。
童靜咬咬下唇,手握劍柄。「好!現在我就打一次給你看!」
燕橫急忙揮手止住她:「現在不行呀。」
童靜看看眾人:「好吧。但是離開西安之前,你一定要看我打一次。」
燕橫點頭,卻再次沉默了。
——離開西安府那天,說不定就是跟他們真正分手的日子了。
燕橫無言揮揮手,就加快腳步向前走。

童靜從後拉一拉他衣袖。
燕橫回頭。
「我始終還是相信……」童靜微笑說:「那個什麼也不想,就一個人殺進馬牌幫的燕橫,才是真正的你呢。」

燕橫愣住了一陣子,但是說不出什麼,然後撇下了童靜,繼續跟隨隊伍前行。
童靜站在原地,一個個武者從她左右擦身而過,燕橫的背影很快就在人叢中消失。

隊伍完全走過,鏢師也把白馬的韁繩交回童靜手上。童靜牽著馬,仍然站著眺望逐漸遠去的東軍大隊。
——隔著那人叢,她不知道,燕橫同時也在邊走邊回頭,不斷望向她的方向。

童靜想到,荊大哥和蘭姐還在投宿的客棧等著自己,是時候回去跟他們會合了。剛才出來的時候,童靜還豪言壯語地說:「我一定把燕橫帶回來!」此刻她感到格外失落。

童靜轉身。但邁不出第一步。她回頭再看遠去的群豪,最後一咬牙,就決心再追上去。



◇◇◇◇

剛才燕橫和童靜在一邊談話時,顏清桐一直在暗中瞧著,擔心燕橫會被這個不明來曆的女孩帶走。直至二人分手了,顏清桐才鬆了一口氣。

——雖然這場「好戲」,並不是非有燕橫坐鎮不可,但是多了這個青城派少俠,他日在武林上傳揚時才更加名正言順。
顏清桐心中盤算,時候已經差不多了,也就伸出左手指頭,在自己左眉上連續抹了三次。

看到這手勢暗號,一名一直在大街旁小巷跟蹤著東軍的鏢師,從巷口奔了出來。臉容裝成非常緊張的模樣。
「大當家!」鏢師直跑到顏清桐面前。顏清桐也作出期待的表情。群豪停下步來,一一注視著這鏢師。
鏢師在顏清桐耳邊細語。
顏清桐瞪著眼睛,狀甚興奮。

「馬上去城西,通知尹前輩!」顏清桐向鏢師下令。鏢師點點頭,也就往西面的巷道跑進去。
「顏師兄,怎麼了?」戴魁緊張地問。

「找到了!」顏清桐振臂高呼。群豪聽了同時起哄。
燕橫緊緊握著「靜物右劍」的劍柄。

顏清桐遙指向東北方:「就在那邊的大差市!我們這就去進攻!」
——其實他早就知道姚蓮舟所在,也暗暗吩咐帶路的鏢師走近大差市。這一幕報信不過是做戲而已。
「不等尹前輩的西軍來嗎?」李文瓊問。他握著鐵鐧的手心正冒汗。

「我已叫手下去通知,他們很快就會趕過來!」顏清桐說:「我們先去牽製著姚蓮舟,免得給他跑掉了。」
「他不會跑的。」燕橫插口說:「我一直在想,武當掌門打敗華山派已經這麼多天,為什麼還留在西安?我想通了。他本來就是刻意留在這裏。他在等我們集齊人馬去找他。」

「你說這話有何憑據?」董三橋冷冷問。

「沒有憑據。」燕橫回答:「可是我知道,武當派的人就是這樣的。」

在場百人,就隻有燕橫一個真正跟武當派對敵過,他說這話甚有份量。

「有道理。」韓天豹點頭同意。
「那就不要讓他失望了。」戴魁咬牙切齒,一臉胡須似都豎了起來:「我們就趕快過去會會這位武當掌門吧。」他得到師弟李文瓊鼓勵,急欲挽回心意門的顏面,此刻戰意充盈。
群豪齊聲叫好,就在鏢師領路下,加快腳步朝大差市方向走去,越走越快,幾乎要變成跑了。
顏清桐急忙追近戴魁,在他身旁悄聲說:「師弟……待會兒包圍了姚蓮舟所在時,你要帶著同門率先殺進去。」顏清桐將一把牛筋索塞到他手上。「生擒武當掌門,乃是名震天下的大功,這功勞就由我們心意門拿了。」

「你瘋了嗎?」戴魁不解地說:「這不是胡亂逞強的時候呀!先等他現身,看看怎樣合眾人之力製服他,方才是上策。我可不想帶著同門送死。」

「沒問題的。」顏清桐一邊走著,一邊又左右看看有沒有人在旁。「因為我知道一件別人不知道的事情。」
「什麼事情?」

顏清桐把聲音壓得更低。

「姚蓮舟中了毒,已無反抗之力。」

「什麼?」戴魁叫起來,顏清桐急忙示意他悄聲。戴魁急忙又問:「你怎麼知道的?……」

「……我就是知道。」顏清桐冷靜地回答。眼神中卻有深意。

戴魁一看,再想了想,恍然大悟。他止步,一手抓著顏清桐的衣襟。

「師弟,別這樣……」顏清桐伸手把戴魁的手臂撥開。
戴魁看看旁邊,正有幾個人以奇怪的眼神看著他倆。他忍著不發作,又隨顏清桐繼續向前走。
等到再沒有人注意,戴魁才低聲沉痛地說:「心意門的名聲,給你這混蛋丟盡了。」

「沒有人知道就行了。」顏清桐臉上毫無愧色。「戴師弟,所以你更加要帶本門的人,首先攻進去。若是被其他門派的人先看見姚蓮舟,這事情就可能穿幫。」

他又從腰帶內側,掏出一個小小的黃色紙包,暗暗伸到戴魁跟前。
「你們生擒姚蓮舟,把他縛牢了之後,就把這解藥喂他。這事情也就神不知鬼不覺了。」
「姚蓮舟本人知道啊。」戴魁說。
「他能說出口嗎?人們聽來,隻會覺得是他落敗被擒的借口而已。」顏清桐微笑,把解藥在戴魁跟前揚了揚。「毒已下了,沒有回頭的餘地。我們心意門人,是要被人臭罵卑鄙下流,還是要成為當先擊敗武當的英雄,就全看你決定。」
戴魁思前想後,最後還是恨恨地把那解藥拿過來,緊握在拳頭裏。

「今天之後,我永遠不想再看見你。」戴魁沒看顏清桐一眼,就走往李文瓊和眾同門那兒。
顏清桐微笑看著戴魁。一切都在他盤算之內:秘宗門的董三橋和韓天豹都是精明之輩,待會兒肯定不會搶當先鋒;燕橫隻有自己一人,亦不足慮;崆峒派則連個影兒都沒有;至於西軍,他剛才表面上是命令那鏢師火速去通報,其實一早已經吩咐他先拖延一輪才去告知。等到尹英川和圓性趕來大差市時,姚蓮舟早已成為囚徒了。
——由我親領的東軍,率先擒下武當掌門;出手的更是我的同門師弟……此後天下武林,還有誰不識我顏清桐?
自從他半途而廢,離開山西祁縣的心意門總館後,雖然經營鏢行一帆風順,但在武林上始終自覺地位不如人;今次能夠掌握這個天大的機會,把眾多比自己要高強的武林高手都操在掌中,顏清桐甚是得意。
幾年前開始他已經沒有親自押鎮西鏢行的鏢,一直養尊處優,練功也都疏懶了。現在帶著群豪在街上快跑也有些吃力,那壯胖的身軀已大汗淋漓。

但他一點兒都不覺得辛苦。比起在場所有人,他更熱切期待看見「盈花館」的大招牌。
◇◇◇◇

顏清桐並不知道:在城外的關中盆地正有三路人馬,分從西面、東面和南面,同時向西安府策馬或奔行趕來。
◇◇◇◇

殷小妍按照那客人的吩咐,把房間迎街的一排窗子都用床帳掩掛。房裏頓時變得幽暗。
掛好了帳子,小妍馬上回到書蕎姑娘身邊。書蕎躺在床上,身體好像很寒冷般縮成一團,緊裹著被褥,那原本美麗的臉如紙般白,辛苦皺成一團,額上都是汗珠。失去血色的嘴唇張開,短促的呼吸著。
小妍握起她的手掌。掌心濕滑而冰冷。

小妍焦急得眼眶紅了,但強忍著不哭出來。她回頭看看那客人。

客人端正地坐在房門旁的幽暗角落裏,面目完全隱在陰影中,看不見樣貌和表情;肩頭披著那襲奇怪的純白長袍;那個神秘的長布包,此刻平放在他腿上。他的一隻右掌輕輕搭在布包上。

那隻手掌,在微微顫抖。

「我……我……」小妍又看看桌子上那翻倒的茶壺。「我……真的……真的不知道這茶……是怎麼回事……」
雖然看不見,但小妍隱隱感受到,客人一雙眼睛正在瞧著自己,正在判斷她是不是說謊。

小妍知道,只要這客人一個決定,自己將要比書蕎姑娘更快告別這個世界。
一會兒後,客人的手掌,移離了長布包。
「你很害怕嗎?」客人的說話聲音,比平日急促。
小妍搖搖頭。「我……要去找大夫來幫忙嗎?」她問。現在她最擔心的是中了毒的書蕎姑娘。

「沒有我準許,你絕不要離開這個房間。好好看著她。沒事的。他們要對付的不是你們。」

那客人停頓了一陣子,似乎要用力呼吸數次,才再接著說:「不要自責。這事不是因為你。是因為我。」
小妍用力地點點頭。她根本就不知道,他口中的「他們」是些什麼人。她隻是感覺:這個客人即使在如此狀況下,說話還是具有一種鎮定人心的力量。
其實就算沒有客人的命令,小妍也不會走——書蕎姑娘是「盈花館」裏唯一待她好的人。
突然那客人的右手又迅疾搭上長布包。身子在椅上稍一挪動。
小妍瞬間錯覺,那幽暗中的客人,突然向著緊閉的房門撲過去。定睛細看,卻見他身體還是坐在原位未動。

——隻是激射而出的殺意。

同時門後傳來一名男人的語聲:

「玄武在地。」

客人一聽這暗語,殺意馬上散去。但手還是沒有離開布包。

「開門。」他向小妍吩咐。
小妍戰戰兢兢地上前提起門閂。門隻開了一半,一條身影已經無聲竄進來,掠過小妍身旁。小妍把門關上,回身細看,才看清那高瘦白臉漢子的容貌。漢子右手反握著一柄不足兩尺長的短劍,把閃亮的劍刃收藏在前臂底下。他雙肩和腰間的皮帶上,還插著另外五柄同一樣式的飛劍。

漢子把右手劍歸還左肩的劍鞘,朝著那客人半跪。
「弟子『首蛇道』樊宗,與同門八人,下山到來援助。」
小妍聽見很是訝異。這漢子比那客人看來還要年長一些,卻是那客人的「弟子」。

樊宗又繼續說:「弟子查知敵人的陰謀詭計,因此追蹤到來這裏。不知道掌門……」他轉過頭,瞧見桌上的茶壺,即知不妙。

小妍再看那客人,仍然端坐在幽暗中,未發一言。

「趁敵人還沒有來,讓弟子帶掌門先逃——」樊宗說到這裏,突然像說錯話般止住,然後伸手往自己臉上刮了兩個巴掌。

小妍看傻了眼:這家夥難道是個瘋子?

——她不知道:武當弟子在掌門面前,這個「逃」字,乃是禁語。
房間中沉默了良久。然後那客人終於開口。
「我留在西安不走,本來就是要等各門派人齊集,再一舉將之擊敗。隻是猜不到他們竟用這等手段……我這狀況下,與其冒著在街上遭遇敵人的危險而走,不如留在這裏。」他說著,又指一指躺在床上的書蕎姑娘。「何況,我正等著他們把解藥送來。」

樊宗站了起來,沒再多言。掌門的話,對武當弟子而言是絕對不容質疑的。
客人這時指一指擱在桌子上的筆墨。原本是給書蕎姑娘題詩用的。
「小妍,你會寫字嗎?」

「書蕎姑娘教過我。」她疑惑地回答。「不過太深的字我不會寫。」

「行了。」

客人左手把肩上披著的那襲白袍卸下來,甩到跟前地上。
「你替我在上面寫幾個字。」
作者: skvis    時間: 2018-6-13 03:06 PM

本帖最後由 skvis 於 2018-6-14 11:16 AM 編輯

卷四 英雄街道 第三章 西軍

尹英川率領的西軍,在鏢師帶路下沿著西大街而走。八卦門這次派出大群精銳弟子,極欲爭功,因此走得很急,不久就到了城西的竹笆市。

竹笆市日常甚是繁忙,但行人遠遠看見大群武人在東面浩浩蕩蕩走來,紛紛躲到街旁的小巷或商店裏,讓出空空一條大街來,屏息觀看這支武者軍團經過。特別是身材高大、赤膊披著「半身銅人甲」的圓性,更令他們好奇。

「你看那刀,多大!」一個少年把頭伸出巷口,仔細瞧八卦門弟子替尹師叔抬著的那柄大刀,不禁跟身旁的玩伴悄聲讚歎。近百武者裏,有些拿的是鐵撾、判官筆、虎頭雙鉤等奇門兵器,這些尋常人家的少年更是從未見過,逐一地興奮指點談論。
有的武者聽到少年的讚歎,暗感自豪。其中一個來自河南舞陽的魯山派好手,手裏提著個顯眼的獸臉銅盾,聽到後就刻意向少年們揚一揚盾牌,然後故作憤怒狀,朝他們猛瞪一眼。少年都給唬得逃入巷裏,又驚慌又覺得好玩。群豪也哄笑起來。
尹英川回頭,看見那些來自小門派的武林人士,紀律如此鬆懈,歎息搖頭。
「師叔。」他身旁的徽州八卦門總館「內弟子」丁俊奇說:「其實我們這麼大鬧西安,那姚蓮舟遠遠就知道我們來了。那怎麼抓得到他?」
「就是這麼鬧才好。」另一邊的圓性聽見,冷冷說:「讓他知道我們來了。」

丁俊奇不解。尹英川瞧一瞧圓性,然後向師侄解釋說:「他的意思是,姚蓮舟根本沒打算要逃。」

「師叔……」

「我也是一般想法。」尹英川說:「我本來就沒指望靠那顏清桐的人查出姚蓮舟下落。既知道他就在城裏,不如就直接把他叫出來好了。」他的一黑一白眉毛皺起來,目光收緊又說:「他在西安也是為了等我們吧?」
「尹前輩。」圓性沒有看尹英川,仍是專注地瞧著前方街道:「可以答應我一件事情嗎?要是我們這支西軍先遇上武當掌門,請讓我先打。」

「我不知道你這位年輕的大師,在少林寺裏武功地位如何……」尹英川微笑:「但你自問比得上華山派掌門『九現神劍』劉宗悟嗎?別送死。」
「他殺得了,我就讓他殺吧。」圓性說得語調平常,半邊臉沒有顯示怒意,也沒有赴死的激昂。「只要讓我打就行。」

「你都已經穿了全副武裝。看來我要阻也阻不了。」尹英川收起笑容點點頭。他心裏疑惑:這圓性和尚到底是怎麼一回事?過去未聞少林、武當兩派結過什麼大仇,雖然聽說姚蓮舟在華山已經宣告要找少林派的麻煩,但畢竟隻是口頭說說,還沒有行動。圓性怎麼這樣堅持拚著死也要跟武當派比鬥?難道他出家前跟武當派有私怨?又或是上一代的事情?……
「大師……」圓性雖遠比尹英川年輕,但始終剃度於名滿天下的少林寺,尹英川也不得不尊重。「我一直在想,貴派要是真的加入這次討伐武當之行,斷不會隻派你一人……我沒猜錯,大師是私自下山的吧?」
圓性沒半點動容,卻也未回答尹英川。

大隊早就越過竹笆市,繼續沿西大街而行,接近橋梓口。
這是西大街一段寬闊的石橋,橋底下一條清澈大渠,名為通濟渠,渠水自西城門外引入,以供古皇城和附近一帶的民家食用,沿渠兩邊的南北街道,每隔十來戶就有一口井。
如先前一樣,橋梓口四周的人早已退避,一片冷冷清清。卻獨有一人,大剌剌地盤膝坐在那石橋中央,手裏提著一條長杆棒。帶路的鏢師一見這身影,馬上停步。

尹英川和圓性率先走前觀看。
盤坐橋上的不是別人,正是荊裂,一手撐著那條比他還要高的船槳。
「又是你!」尹英川皺眉高呼:「你不是退出了嗎?怎麼又跟著來了?」
圓性看見荊裂,倒是自從走出「麟門客棧」之後,半邊嘴巴第一次露出笑容。

荊裂在橋上站起來,走到橋邊的石欄杆旁,半倚著輕鬆地說:「我分明就在你們的前頭呀,怎麼說成是我跟著你們?」

尹英川沒空理會這等廢話,也不再跟他爭辯,隻問:「你是要加入的就過來。否則就別攔路。」他之前見識過荊裂如何打贏戴魁,知道荊裂是高手,心裏也希望他加盟。

「你也說是我『攔路』啦。」荊裂笑著撥一撥滿頭辮子:「也就是承認是我先到的,絕對沒有跟著你們。」
荊裂如此言不及義,尹英川後面許多他派群豪都忍俊不禁。尹英川卻氣得臉色煞白。

「這位荊兄。」丁俊奇代師叔出頭:「看你一身打扮應該是豪爽之人,不料說話如此夾纏不清。我們……」

荊裂卻打斷他:「跟著你們的,不是我。是另有其人。」
他說著,忽然就用船槳一撐,雙腿躍上了石欄杆。足底一著落欄杆,荊裂又再跳起,躍到更高處,同時右手已經從後腰拔出那柄以鴛鴦鉞改造的大鏢刀,借助身體跳躍之力,在最高點猛地揮臂,將鏢刀往西軍群豪的方向甩出!
隊伍中許多人都急忙低身抱頭,或是用手上兵器招架,迎接那急激回旋飛來的鏢刀;鎮西鏢行的鏢師和一些功力較差的武者,就根本反應不及,呆在原地。

尹英川和圓性也一樣紋絲不動。
他們當然不是發呆,而是從荊裂半空發鏢的手勢,已經斷定那鏢刀不是飛向他們。
果然,那鴛鴦鉞鏢刀在群豪頭頂上呼嘯而過,繼續弧線飛行,直飛到隊尾後兩條街處一個巷口,鹿角狀的刀刃深深釘入一邊土牆。
圓性和尹英川隨著那鏢刀的軌跡回頭看,正好看見鏢刃插入巷口牆裏的剎那,巷後有一個身影極快地閃過。
「有人跟蹤!」尹英川大喝。
——難道是姚蓮舟?還是武當弟子?

西軍押尾的武者馬上回身,紛紛舉起兵器往那巷口衝了過去。卻見巷內有十幾個人,都是躲著看熱鬧的百姓,當中有老人家也有小孩,一個個慌張地蹲在巷子旁。

他們看見這班凶神惡煞般的武人衝殺過來,都被嚇得說不出話。當中幾個人隻是往上面屋頂指了指。

「上了去!」眾武者呼叫。其中一個來自山西平陽的八卦門支係弟子,輕功身手較好,當先就踏著牆頭翻上了屋瓦,同時還舞刀過頂,以防上屋頂一刻被對方偷襲。這八卦門人才蹲上屋瓦,卻見有一條身影早已經越過兩排屋子遁到遠方。

「好快!」八卦門人輕呼,心裏想很可能就是武當著名的「梯雲縱」輕功。要知這等尋常民家的房子,屋頂瓦片甚為輕薄,用一般的奔跑方法,非踏出個大窟窿跌下去不可,此名探子必定專精修練過高深的輕身功夫。

尹英川深知這個本派弟子的輕功造詣,但也被這神秘探子逃掉了,不禁意外。

「不用奇怪。」荊裂躍起發了一鏢後,又輕輕著陸在石橋上。「以我所知,武當派有特別調練一批專門做跟蹤情報的弟子,並且派駐各省的大城都。他們為了這個『天下無敵,稱霸武林』,可真的準備充足。」
尹英川問:「這麼清楚……你跟武當弟子交過手嗎?」
荊裂微笑不置可否。
「武當弟子,已來了西安。」圓性像是向自己說。他神情沒半點緊張,反倒略現興奮。
尹英川卻很擔心:「如果姚蓮舟已經與其弟子門人會合,再非孤身一人,那麼要擒捕他就很困難了。」

「師叔,你剛才不是說過姚蓮舟在等我們嗎?」丁俊奇說:「那麼他現身就行了,沒必要再派弟子來跟蹤。我在想……」

「他們還沒找到自己的掌門。」尹英川點點頭。

「這是唯一的解釋。」荊裂說:「藏首露尾,不是武當派的作風。他們通常喜歡直接就打過來。」

尹英川揚起左邊的白眉,打量著荊裂。「你這家夥,又不肯加入我們,卻又助我們揭出那探子跟蹤,是什麼居心?」

「我不過是有個同伴,過了約定的時間遲遲未返,才出來找她,卻打聽到你們已經從『麟門客棧』出動。」荊裂笑著說:「幸好來得及追上你們看熱鬧。還給我途中發現那個武當探子,真好運道。」

「既然你發現那探子,何不暗中就把他製服?」尹英川一臉不高興。要是荊裂擒下那探子,就可能問出許多事情。
「我沒這把握啊。那人不像你們這些出巡的家夥,可是非常警覺的。」荊裂揶揄了一句,又說:「而且不是這樣當眾趕跑他,接著就沒好戲可看了。」

「什麼好戲?」丁俊奇不忿地問。

「武當派的人行藏既露,他們也就不會再躲了。」
說著他就指向大街的東首。

眾人回頭望去。果然在那長街遠處,已有五條身影成一橫排,像走在自家的廳堂般,朝著西軍直走而來。其中三人都帶著刀槍兵刃。

五人裏走在正中央的那個,一頭鬈曲長發披散,額上展現一行符文刺青,身材像顆圓滾滾的鐵球,正是武當派「鎮龜道」高手桂丹雷,率領三名「兵鴉道」同門焦紅葉、尚四郎、李侗,還有剛才跟蹤失敗遁走的那個「首蛇道」弟子趙昆,走到西軍群豪丈許之外,五人才停下步來。

武當派的人突然就出現眼前,而且一個個氣勢非凡,特別是赤手空拳的桂丹雷,更是渾身都散發著戰鬥氣息,群豪不禁大為緊張,近百人的西軍,反而被這五人的陣勢懾住了。尤其那些來自小門派的武者和鎮西鏢行的鏢師,都漸漸退到了八卦門人的後方。

尹英川早知道這些家夥都隻能助助威,要是真打起來,十之六、七都沒什麼用,本來就沒有想過要倚仗他們;但現在這些家夥助威不成,反倒讓大軍失威了,教他搖頭歎息。



桂丹雷以極雄渾的聲音朝著群豪高呼:「馬上離開西安府,滾回你們各自的老家。」聲音響徹西大街,可知元氣之充沛。
「西安不是武當山,我們愛住多久就多久。」丁俊奇冷笑。

「八卦門在京師已是我派手下敗將,沒資格跟我說話。」桂丹雷看也不看丁俊奇。「再說一次:滾!哪一個門派最遲走出西安府城門,我們武當派下次第一個滅掉它。」

一個「滅」字,說得理所當然,簡直違反天下武林的規矩。這反而激起了群豪的情緒。眾人這才記起:今日一戰,不為耀武揚威,不在揚名立萬,而是面對霸絕的武當派,各門派如何結盟求存。

當中獨是一條身影,自群豪裏猛奔而出,發出如戰嚎的呼叫,帶著如鐵錘擊石般的踏步聲,朝武當五人直衝過去!

陽光照射,反映出他左半邊身的金紅光芒,正是圓性。
對他而言,多說一句都是浪費時間。
——我下山來,就是要打武當派的人;現在武當人已在眼前,還不打作甚?

五個武當弟子盯著圓性衝來之勢。桂丹雷迅速喚叫:「四郎。」
「少林和尚。不錯。」那「兵鴉道」弟子尚四郎,從嘴角齒縫間吐出一句話,緊接就從同門間步出,拔出腰間一柄厚背鬼頭刀,迎著圓性擺開架式。這尚四郎身材中等,不想卻是用如此沉重的兵刃。一雙眼睛很細小,平板的臉木無表情,極是內斂。
圓性直瞪著尚四郎,奔跑中雙手已把包鐵六角齊眉棍掄在頭頂,那嚎叫中的右邊臉表情,跟左邊的夜叉面罩竟是一致。

焦紅葉和李侗,在尚四郎後方緊盯著圓性。這是少林與武當兩派史上首次真正交鋒,他們卻沒有被選上,心中不免遺憾。但既是桂師兄的決定,兩人也沒有異議。
少林雖為與世無爭的禪寺,但少林正宗外家武道,卻以剛猛精進的拳棒聞名於世。圓性深得其中精要,也是率先搶攻,雙手握著棍尾,就乘著奔勢向前躍出,集全身之力,高高朝尚四郎垂直迎頭劈下!

——圓性這一縱躍,心中乃是「借相」從山崖往萬丈深淵一跳,有前無後,無畏無怖。

尚四郎判斷出這毫無保留的劈棍,手中刀刃抵受不住,手掌迅疾把鬼頭刀翻轉,變成那厚厚的刀背向前,左手搭著握刀的右腕輔助,橫刀朝上迎擋!

包鐵棍端與刀背猛烈相交,金屬鳴音在大街上回響。

那齊眉棍身乃是堅韌木頭所造,帶有彈性,強力互擊下即向上反彈。圓性熟知此棍質材,借這反彈之力,雙手扭絞,將棍頭自上向下劃半個大圈,迅速變招成挑棍,一式「飛天叉勢」,撩打尚四郎下腹!

圓性這套正是少林派著名的「緊那羅王棍」。據寺內久遠碑文記載,從前少林寺曾遭賊劫,被大群賊匪圍攻;突有一人仗棍而起,立於寺牆之上,其形貌威勢竟怖退賊軍,不戰而勝。寺僧皆稱此乃觀世音菩薩下凡,並化身緊那羅王①,以神威退賊救寺。此後少林寺僧為防再受劫難,更加緊研練拳棒,其中創編的這套棍法,即以此典故命名以為紀念。

『注①:緊那羅為梵語「人非人」之意,是佛教護法神「天龍八部眾」之一。傳說中是頭有獨角,善歌舞演奏的樂神。』
——實情是當年少林寺一隊棍僧,奮起與賊團對抗,殺得山門外血流成河,方才將之擊退。當時的住持元老深感這一戰作下殺孽太重,故此隱去不提,代之以菩薩顯靈之說。這套「緊那羅王棍」,就是少林武僧參詳那場血戰的經驗,改良少林棍術而創,故最為剛猛狠烈,每式每勢都是拚殺的實戰棍法,全無保留。

尚四郎既是「兵鴉道」弟子,當非庸手,剛才往上招架時,心神早就同時顧慮下路,果然見圓性變招為挑棍,他把鬼頭刀劃一個弧,平刀向下以刃面又擋住第二棍。

鬼頭刀碰上棍的瞬間,尚四郎踏前一步,以刀身近護手的根部壓製著齊眉棍,同時刀刃貼著棍身向前滑出去,刀尖削向圓性握棍的前鋒左手!

圓性仗著左手穿了銅甲,竟是不縮不閃,憋著一口氣,心中「借相」觀想整條左手化成了一塊金屬堅鐵。

——少林硬功·「鐵布衫」。
尚四郎的鬼頭刀脊厚而刀寬,頗是沉重,即使這招削刀動作不大,攻擊的力度也絕對不輕,加上是斬在骨頭細小的拳掌上,就算隔著銅甲,刀勁一樣足以挫傷掌指。但圓性的「鐵布衫」氣勁貫徹,鬼頭刀削在拳甲上,不但未動那拳頭分毫,刀身反被彈了開去!

刀一彈開,齊眉棍不受壓製,圓性乘勢斜向上揚起棍頭,右手握棍尾衝出,一式「穿袖勢」,六角形的鐵棍頭如標槍急刺尚四郎面門!

尚四郎那木雕般的臉全無動容,冷靜地一側頭,齊眉棍僅僅掠他右頸側刺過。
圓性得勢之下絕不放鬆,雙腿馬步沉下,棍頭壓在尚四郎肩頸上,中段棍身則製住他架於胸前的鬼頭刀,欲以全身坐馬的沉勁,將尚四郎連人帶刀壓倒地上!
尚四郎趁圓性壓製之勢未完成,手中刀貼身倒提,使一招「裹腦刀」,往右上斜斜斬出一圈,將齊眉棍架開,同時後跳了一步,輕輕鬆鬆就脫出圓性的壓棍。

圓性剛剛才沉下馬,無法再走步追擊,棍勢已斷,隻好重新擺起架式。他鼓起齊眉棍,擺一個中平勢,棍頭遙指對手面門心胸。身體側馬而立,左身的前鋒方,從頭到腳都有「銅人甲」保護,人與棍結合成一個無隙可乘攻守兼具的完美架勢。

荊裂、尹英川和各派群豪,當然都在專注觀賞這少林對武當的曆史一戰。圓性未曾商議就率先搶出戰陣,尹英川本甚不悅,又擔心他被武當高手圍攻,已準備拔刀出手相助;卻見對面也隻派一人來單打獨鬥,心下稍寬,就站在原地觀看兩派的武功。

圓性的一手「緊那羅王棍」,直打硬攻,以勢破勢,絕無半點花巧,看得眾武者熱血沸騰。

——少林號稱「天下武宗」,絕非徒負虛名。

反之那尚四郎,交戰數合都是招架多反擊少,刀招也無甚特別。雖說他面對少林武僧,數招間毫發無傷,也算防守功夫極了得,但如果這就是自稱「天下無敵」的武當派精銳武者,那可真令人失望。

各派群豪見武當弟子不過如此,對今日西安一戰又恢複了信心,紛紛為圓性吶喊助威。
就隻有荊裂,滿腹疑惑地注視著尚四郎。他跟武當高手多次交鋒,深信此人功夫絕不會如此簡單。

再看武當派其餘那四人,見同門處於守勢,卻並未現出擔憂的神色,荊裂更加肯定。
尚四郎立一個前三分後七分的後弓馬步,鬼頭刀斜架胸前,左掌輕按刀背,仍是一個守護為主的架式,一雙細目未露半點情緒,那薄薄的嘴唇卻吐出一句:
「好了。現在可以開始了。」
——現在才是開始?他是什麼意思?

圓性畢竟年輕,數招占了上風,更滿腔都是戰誌,毫不理會尚四郎這話,舞動一個棍花,也就搶步上前,運起剛才使過的第一招「劈山勢」,又是正面垂直劈下!

這次尚四郎卻不是橫刀上架,而是把刀劃了個斜斜的圓弧,從旁迎向那劈棍。
荊裂看見他這起手方式,心中隻覺似曾相識……
——「太極」!
刀棍相交,竟無聲響。

圓性隻覺手中棍勁,一著落在刀上即偏歪了。劈棍被「太極刀」刀背卸引,掠過尚四郎身側,猛打在大街的青石地板上,石碎轟然激飛!
——原來先前尚四郎陷入守勢,乃是刻意。數次硬擋棍招,是為了測試圓性的棍勁到底有多強,心中有了把握,方才使出這「太極刀」。

尚四郎一把圓性的劈棍卸去,鬼頭刀即翻轉,乘著這「引進落空」製造的空隙,順勢將刀刃往圓性頸項抹去!
——「太極」一出,即是殺招。

眼見圓性被化勁引得人和棍皆失控,刀已及頸,他卻在這危急瞬間坐馬發力,硬生生將擊落地上的齊眉棍再拔起,右手一抽,左手在棍上滑過,變成雙手張開握著棍身兩頭舉起,同時仰頭拗腰,一招「舉鼎勢」,僅僅在頭頸前兩寸之距,以棍身中央架住那刀鋒!

尚四郎以為一記「太極刀」已將圓性破勢,這一抹斬必中無疑,怎料圓性還是仰著身把棍拉回來,在最後關頭及時擋下,心頭有點意外,但並未猶疑,馬上弓步前進,左掌拍到刀背上,以雙手之力加上身體前衝,繼續把鬼頭刀硬壓下去,欲把刀刃印進圓性的頸項!
這一強壓下,圓性身姿不正,雙臂的手肘又曲著,發力不易,兩腿馬步登時被壓得更低,幾乎就要屈膝跪倒。他死命頂著那沉重的鬼頭刀,雙臂內側的左青龍、右白虎烙印皆催穀得通紅。

尚四郎細目射出凶光,雙腳跟也都離地而起,將身體重量加到刀上去,誓要為武當派取得這場光榮的勝利。

——打倒少林派!
刀鋒已碰觸上圓性的頸項皮膚。
作者: skvis    時間: 2018-6-13 03:0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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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英雄街道 第四章 千山未及此山高

在那「盈花館」的大招牌底下街道,包圍著的東軍群豪刀槍並舉,刃鋒反射出一片如海的光芒。

守在南面的人,全都仰著頭,以緊張的眼神,凝視二樓其中一個房間那排緊閉的紙窗。
在場沒有人發出聲音。就連那些慌忙逃走出來的客人和妓女,看見這武者軍團的陣仗,一個個也是噤若寒蟬,縮著頭慌張地從兵刃叢間走過。武者密切留意每個從「盈花館」走出來的人,從其步行姿勢判斷,當中有沒有會武功的,慎防有武當人混在其中。有幾個比較年輕的恩客,走路動作稍為靈活,都被武者揪住仔細查看,肯定了不是會家子才放走。

「盈花館」的鴇母帶著幾個龜奴,一看見顏清桐就急不及待走到他跟前:「顏大當家——」
顏清桐看也沒看她,仍然緊緊盯著那排窗子,隻是舉起一隻手掌說:「今天這兒有任何損失,我全包了。」他揚一揚下巴,指向那些窗子:「有個奇怪的客人,住在那個房間?」
鴇母點了點頭。顏清桐沒再跟她說話,隻揮揮手示意她快點離去。然後他轉過滿是汗珠的臉,瞧向戴魁。

戴魁隻是怨忿地回看顏清桐一眼,就帶著李文瓊和其餘十六個心意門好手,往「盈花館」的大門走去。

剛才戴魁已經跟眾同門下令,這一戰心意門要打頭陣。當然他沒有解釋原因。李文瓊等雖然又疑惑又緊張,但既是戴師兄的命令,他們不能不從。
戴魁把那束牛筋索交到一個年輕的師弟手上:「待會兒如製服了姚蓮舟,由你來縛他。」

李文瓊聽見師兄的口氣,似乎對生擒武當掌門頗有把握,不禁瞧著他。
戴魁避開李師弟的目光。

「之後我會告訴你。」戴魁仍向著妓院大門走去,輕聲向李文瓊說。李文瓊知道戴師兄為人素來剛直,不喜掩飾,心知這事情必有不可說的隱衷,也就不再追問,提起雙鐧和師兄並肩走著。
董三橋看見心意門人竟自告奮勇作先鋒,卻又不向他交待一聲,甚感奇怪,向顏清桐問:「這是怎麼回事?」

「董兄,我戴師弟說,要為大家一探姚蓮舟的虛實。」顏清桐回答。
董三橋想不到其中關節,但既然心意門自願冒這大險,他也沒有理由阻止。董三橋回頭,跟韓天豹耳語數句。韓天豹點頭,就暗地向四個秘宗門弟子下令,四人馬上走近那排南面窗子下方。
群豪見心意門人率先出擊,也都向他們歡呼助威。

「山西心意門,果真是好漢!」這樣的讚美之詞,聽在戴魁耳裏,卻隻覺苦澀。他暗下摸摸那收藏著解藥的腰帶,心中隻盼這事情快點完結。

燕橫也極是意外。看著戴魁走過,他想起自上午在路上相識以來,這位心意門前輩一直很敬重自己,心裏熱血上湧,忍不住就說:「戴兄,讓我跟你一起進去!」
戴魁見在場武林同道,一個個隻會站著喊叫助威;自告奮勇加入助拳的,就隻有最年輕的燕橫一人,他心裏大是感激。但此事關係心意門榮辱,不容外人在場,戴魁隻是無言向燕橫搖搖頭,也就拔出腰刀,領著同門走入「盈花館」的大門。
最後一個心意門人也消失於門外之後,外面群豪也就馬上靜了下來。

韓天豹這時揮揮手。四個秘宗門人同時躍上了牆壁,手足並用地爬到那排密閉紙窗的下方,蹲伏在下層窗戶的簷瓦上。他們手中已是暗扣著飛鏢。

秘宗門的輕身功夫名震北方,武林中人早已知曉,現在親眼看見四人飛簷走壁,沒發出一點聲響,群豪也都讚賞,隻是怕被房間裏的人發現,並未出聲喝采。

燕橫專心地傾聽「盈花館」內的動靜,心裏在關懷心意門人的安危,並未察覺在包圍人群的最後頭,童靜也拉著馬兒在觀看。
顏清桐滿臉帶著期望,正熱切等待著妓院裏傳出的打鬥聲音。
◇◇◇◇

在「盈花館」樓下那掛滿了紅帳的華麗大廳裏,戴魁靜靜仰著頭,凝視通往二樓的木階。

也許是錯覺,他好像聽得見,身邊十七個人的急促心跳聲。

「待會兒我與文瓊打頭陣。」他沒回頭地向同門說。「記著,要是危險,就馬上逃出去。面對這樣的對手,沒有什麼可恥的。」
說完就往階梯踏上第一步。

李文瓊還是摸不透戴師兄為什麼要強出這風頭,隻知道絕對跟之前輸給荊裂的事無關。可是現在已入敵境,更不是追問的時候。他隻好緊緊跟著師兄上去。
到了二樓的走廊,陽光自西側一整排的窗口射進來,廊內沒有一絲風,微塵在光束下浮遊,四周皆沉靜得可怕。
戴魁知道到了這地步,對方必然已經察覺他們上來,也無意掩飾腳步聲。他暗中調息呼吸,全身重心下降,每一步踏在那木板地上都很凝重,正是心意門武術著名的「雞形步」。戴魁以這戰鬥的態勢,慢慢朝著走廊末尾最南那個房間前進。

李文瓊和其他十六人一見師兄這姿勢,就如平時修練的習慣,一個個也都跟隨著擺起同樣的身姿,並已架起刀劍兵刃。
戴魁那柄心意門的腰刀跟一般尋常單刀有異,全刀長達三尺九寸,刀柄也造得略長,可單、雙手握持拚殺。此刻戴魁雙手握刀,刃尖向上,緩緩把刀柄沉下到腹底丹田前,刀背前頭幾乎貼到右胸肩上,就像把整柄腰刀抱在懷內,正是「心意三合刀」的備戰架式。

戴魁和李文瓊繼續以「雞形步」謹慎地前進,不一會兒那個緊閉的房門已在面前。
門內無一點聲息。
走廊裏並不炎熱,但戴魁連眼眉都被汗濕透了。

雖說這次結盟目的是生擒姚蓮舟,但戴魁已經顧不了。

——必要時,就把他砍了。
他跟李文瓊對視了一眼。兩人在山西總館一起修練不知多少日夜,一個眼神之間已經心意相通,知道待會兒要用什麼招式互相配合。

戴魁深吸了一口氣,然後隔著門說:「姚掌門,在下已知你此刻是何狀況。只要姚掌門把兵器往窗外拋棄,我等絕不會刀劍相加。一切有話好說,今天各派英雄齊聚西安府,也不過想跟武當派說清楚道理。」戴魁說得含糊,也沒有自報名號和門派,否則就好像承認了,下毒是心意門的人所幹。
房間內一片靜默。戴魁還是耐心地等著,盡可能避免這一戰。

良久,門內傳來一把聲音。

「既已用到這等手段,何用再多廢話?你們要進來,就進來吧。」

那聲音發出處,就在門後極近所在。
戴魁和李文瓊驀然驚覺,強敵就在跟前隔著門不足七步之處,登時激起自保的反應,兩人不說一句就發動了!
李文瓊率先舞起那雙沉重的四棱鐵鐧,狠狠砸向房門開路。鐵鐧所及處,門板如朽木,向內破碎四飛!
破門的剎那,戴魁眼目全力注視門裏。不料房內竟是異常幽暗,戴魁一直在陽光下行事,眼睛不大適應,但仍然捕捉到門後站著一個修長的身影。他毫無猶疑,朝門內迅疾踏進一步,全身整體也乘著這衝步發出猛勁,長腰刀挾這身勁推送出去,正是「心意三合刀」最基本卻也最強橫的一式「崩刀」!

——心意門武道崇尚「拳械一體」,即器械兵刃與拳法相通。這招「崩刀」的身刀合一發勁之法,跟心意門「五行母拳」裏的「崩拳」如出一轍。
「心意三合刀」所謂的「三合」,就是「心與意合,意與氣合,氣與力合」,刀招雖簡樸,但每式皆把心與體發揮至盡。戴魁深知此刻極可能是平生最重要一戰,更是毫無保留。

這招「崩刀」,表面看似是從右肩把刀弧線劈出,實質是將刀刃前尖數寸的鋒口直線往前推刺,激射向那身影!
那修長身影不招不架,卻全身往房間深處飛退,躲開這「崩刀」。其輕功身法甚高,令戴魁訝異。

——他真的中了毒嗎?……這麼快……可是他不敢招架,看來真的沒法反擊……
戴魁奮起戰誌,再踏步朝那退卻的身影追擊,刀身反過來刃鋒向上,斜斜一招「炮刀」斬出。
李文瓊也以雙鐧守在身前,在戴魁左旁掩護攻上去。
戴魁「炮刀」之勢將成時,眼角卻瞥見:左面房間角落更暗處,還有另一個身影坐著。

「師弟!」戴魁呼喊。
同時已經看見那第二個身影,手上綻放出劍光。

李文瓊警覺,雙鐧向那劍光迎過去。
戴魁看著那劍光劃出一道奇異的圈環。
他畢生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優美的軌跡。

◇◇◇◇

一聽見樓上傳來破門的爆響,外面群豪皆聳動。

燕橫已經拔出腰間的「靜物右劍」,隨時準備衝入內助陣。

「去!」韓天豹一聲令下,那埋伏在窗子底下的四個秘宗門人,同時起立附到窗前,準備弄破紙窗,向內裏發飛鏢相助。
——但他們不知道:房間內一片幽暗,身在室外陽光下的四人,身影立時隔著紙窗和布帳呈現。

當聽到破風聲時,他們已來不及閃躲。

其中兩人被穿窗而出的物事擊中,一在咽喉,一在心胸,馬上慘呼從窗前跌下,重重掉落地上;另兩人亦被飛掠而過之物所驚,隻匆匆向窗戶擲了飛鏢就跳下來。

倒地的兩個秘宗門人,胸口中了暗器那個還能痛苦掙紮;喉頭被擊中那個,已然氣絕,可見插在他喉頭之物,乃是一塊茶碗的破瓷片。
——能以瓷片變成這樣淩厲的暗器,房內敵人的手勁非常可怕!



董三橋見同門被殺傷,還沒來得及發怒,又聽到「盈花館」西側一排窗戶破裂,兩條身影纏成一團,穿窗飛墮而下!

下面正好包圍著一群武者,那兩人跌在人群中,撞成一堆,有人被撞傷而吃痛呼叫。
顏清桐一眼就看見,跌下來二人不是誰,正是他的兩位山西總館「內弟子」師弟戴魁和李文瓊。兩人一身血汙,十分狼狽。戴魁雙手空空,一條左前臂已經骨折,斷骨處血濕衣袖。

戴魁的腰刀,則刺在李文瓊腹中。
戴魁一條右臂仍然死抱著師弟——剛才實是他單臂抱著李文瓊穿窗逃亡躍出的。他激動地不斷呼喊師弟的名字,可是見李文瓊臉白如紙,已是出氣多進氣少。
「怎麼回事?」顏清桐驚惶地上前察看兩人。戴魁一見他,竟渾忘了斷骨的劇痛,躍起身來,往顏清桐頭臉就是一拳。顏清桐畢竟也是心意門好手,打來的又是本門的拳招,他及時伸臂把這拳架住了。
群豪見心意門人竟在這種關頭無端內哄,甚感訝異。
樓上的打鬥斥喝聲還在繼續。戴魁回頭,關切的眼神注視上方,擔心還在上面那十幾個同門。
不一會兒後,打鬥聲嘎然而止。

群豪屏息仰頭瞧著。

然後有人從「盈花館」的大門走出來。

是心意門人。八個人受了各處損傷,有的還要同門攙扶,一個個狼狽地逃出門口,其中兩人還合力抬著一名同門的屍體。他們身上血漬斑斑,在陽光下觸目驚心。

——不過一回交戰,十八名心意門好手,已有一半永遠回不了家鄉。

沒有人問上面那敵人是否真正的武當掌門。不必問。

韓天豹還在照顧那胸口中了暗器的師侄。董三橋則奔到戴魁跟前問:「上面不隻一個敵人?」
戴魁點點頭,豎起兩根手指。
果然如此,董三橋想。姚蓮舟抵抗心意門人的同時,必有另一暗器高手擊落秘宗門四人。
他仔細瞧瞧戴魁斷骨的左臂。那斷非從二樓跌下時受的傷。

——是被李文瓊的鐵鐧打斷的。

董三橋再看看李文瓊的致命傷。那確是戴魁的刀。

「這是……」董三橋問。

戴魁以沉痛的眼神看看敗喪的同門,回想剛才在二樓面對的那劍光,然後用有如呻吟的聲音顫抖著說:
「……『太極劍』。」
就在這時,守在南面街上的眾武者又是一片驚呼。
那房間其中一道窗戶打了開來。一物從那窗檻搭掛出房子外。
那是一件純白色的長袍,其中一邊襟口有個太極雙魚圖的標誌。
在那白袍上有稚嫩的筆跡,寫著兩行共十四個墨黑大字:
強中再無強中手
千山未及此山高
◇◇◇◇
殷小妍瞪著一雙美麗的大眼睛,好像剛剛從一個十分驚人的夢中醒過來。

她的臉上濺了幾點血花。

小妍再次看看那個客人。他已經重新坐回椅子上,仿佛從沒站起來過。

但是她確實看見那翻動的身影與劍光。然後是啞悶的慘呼聲。骨頭被金屬打裂的聲音。刃鋒穿破血肉的聲音。一條條從門外衝進來的身影,或敗退,或倒下。然後一切恢複寧靜。
那短暫的時刻,殷小妍感覺自己突然進入了一個十六年來做夢都沒有想像過的世界。神話的境地。

那客人手上的奇怪彎劍已經歸還入鞘。他大口大口地喘著氣,似乎連在椅子上也坐不穩,要用那劍鞘支在地板上撐著身子。臉色比平日更白皙,但已失去了平時有如發亮的光采,代之是沒有血色的煞白。

樊宗很擔心,走近察看掌門的狀況。
「這樣子……他們暫時不敢再上來。」樊宗說著,眉頭卻緊鎖。他看得出,掌門剛才孤劍殺敗大群敵人,消耗了不少氣力,又催動血氣運行,已再壓抑不住身體裏的毒素。
姚蓮舟的頭發披散著,一雙眼睛藏在發絲的陰影之下。
殷小妍雖然不知道這件事的來龍去脈,但看著姚蓮舟,卻感覺到有如看著一隻墮入陷阱的受傷猛虎。

有兩個心意門人的屍體仍然躺在房間裏。小妍不敢望過去。她不是從來沒有見過死人——病死的爹爹就是她親手挖穴下葬的——但看著活生生的人瞬間被殺死卻是第一次,到現在心胸還在怦怦亂跳。

姚蓮舟看看她,然後朝樊宗揮揮手示意。樊宗明白,將那兩個死人仍然暴瞪的眼睛合上,然後逐一抬到房外的走廊。他抬屍時動作盡量放輕——即使是敵人的屍體,還是得表示尊重。何況他們膽敢挑戰的是武當派掌門。

小妍看見了,又瞧瞧滿臉冷汗的姚蓮舟,向他微微點頭。

——在這種關頭,他竟然還顧慮我心裏不舒服。
姚蓮舟的喘息已經緩了下來。但樊宗聽得出他呼吸還是很淺。身體跟那毒藥對抗,正在不斷損耗他的體力精氣。
「掌門,請再忍耐。」樊宗說:「其餘弟子必定正在趕來。」

姚蓮舟卻搖搖頭。

「我……還不打緊……」他伸出顫抖的左手,指向房間內的大床:「我擔心的……是她……」

樊宗和殷小妍看過去。書蕎姑娘已經連掙紮的力氣都沒有,軟軟攤在床上。白臉微微呈現灰色。
「她……不能等。」姚蓮舟咬著下唇說。
小妍激動得眼眶紅了。

即使是西安府第一大青樓「盈花館」裏最紅的姑娘,淪落風塵的女子,命運也不過如風中落花;可是這麼一個懷有驚世絕技、足以招引百計強敵圍剿的劍豪,在自己最危險的時候,心裏首先擔心的,竟然是一個妓女的安危。
小妍握著書蕎的手掌,凝視姚蓮舟那仿佛在重病中卻仍然俊美的臉。她終於明白,書蕎為何會對這個男人另眼相看。

——如果躺在這床上的是我,他也會一樣嗎?……
十二歲時為了替亡父清償生前的賭債,被賣到「盈花館」之後,四年來她的世界,比此刻書蕎的手掌還要冰冷。

但眼前這個男人,卻有如一把燃燒的烈火。

「小妍姑娘……」姚蓮舟呼喚。小妍愕然。他住在「盈花館」這十幾天來都沒有叫過她的名字一次。她以為他從來沒有記住。
姚蓮舟勉力擠出笑容,瞧著她問:「你還有力氣嗎?」
小妍用力地點點頭。

「有一件事情,請你去辦。」

姚蓮舟說著,把手上的「單背劍」連著劍鞘,遞往小妍的方向。

大道陣劍堂講義·其之十六
「心意拳法」極是古老,其起源一般有兩個說法:一是由宋朝抗金名將嶽飛所創;二是少林拳術流出民間演變而成。兩者皆不可確證。而後代之心意門武術,則在山西一省逐漸形成,並在祁縣集大成而創派。

心意門以拳術為一切根基,其法十分簡樸,就隻有五式「五行母拳」,即「劈、崩、鑽、炮、橫」,簡單五拳,卻已涵蓋了各種擊打角度與發勁方式:「劈拳」如斧刃砍斬,「崩拳」勢像箭矢疾射,「鑽拳」仿尖錐旋轉深入,「炮拳」似炮彈衝天而出,「橫拳」具鐵梁般的沉重之勁。這五式又各自對應「金、木、水、火、土」五行,既可連環生出變招,亦具有互相克製的原理,招式雖簡,當中拳理卻深奧。

心意門成立之後,又歸納了「五行母拳」的對打應用之法和變招,加上身、步法的變化,創編出「十二大形」,各以龍、虎、猴、馬、鷂、鷹、蛇等十二種飛禽走獸命名。雖雲是「象形」,其實並不是真的去極力模仿動物的形貌動作,隻是十二套連環拳招,各以相近的動物為名,取其意象而已——拳術畢竟是人類的格鬥術,太著意於模仿動物,乃是不切實際之舉。

心意門又強調「拳械一體」,刀槍劍棍兵器之法也是以拳招為基礎。比如「崩拳」,就衍生出「崩刀」、「崩槍」、「崩劍」招式,發勁方法基本相仿。
當然,各種不同兵械自有其長短特色;徒手打鬥和兵刃對戰的原理與戰術,更加是大有差異。想簡單地將拳術挪用到刀法或槍法上是不可能的,還是需要個別專門研習。
作者: skvis    時間: 2018-6-13 03:17 PM

本帖最後由 skvis 於 2018-6-14 11:19 AM 編輯

卷四 英雄街道 第五章 少林對武當

生死關頭。無念無想。

刀鋒臨頸的瞬間,圓性心裏一片明澄,自然浮現出一個形相。

——是他隻有幾歲大的時候,就在少林寺「羅漢堂」裏見過的靜坐羅漢①。
『注①:靜坐羅漢為佛教「十八羅漢」之五,梵名諾距羅尊者,又稱「大力羅漢」,出家前本為力大無窮之勇猛武士。』

圓性停止了嚎叫。原本憤怒的臉容一變為安詳。

桂丹雷等四個武當人所站之方向,正好對著圓性的臉。他們見圓性這般表情,好像甘心就戮,以為同門尚四郎已然勝利。

隻是尚四郎本人感覺到,那橫架在刀下的的齊眉棍,好像跟圓性的手臂身體一起,突然變成一整塊鋼鐵,他手中的鬼頭刀難再壓下分毫。

——這是什麼力量……

圓性的腰身緩緩伸直。屈沉的兩腿也開始逐分逐分站直起來。

他臉容一變,雙眼剎那暴瞪,恢複先前勇猛之貌,大喝一聲吐氣,雙臂發全身之勁,齊眉棍就將壓在上面的鬼頭刀反彈過去!
尚四郎控住反彈回來的刀身,圓性卻已同時反擊,雙手握棍身中段,以兩端棍頭連環砸打尚四郎身體兩側!
尚四郎急揮鬼頭刀,把每棍及時都擋下了。但圓性氣力充沛得驚人,那連環掃打棍如雨下,一刻不容喘息,尚四郎左右架刀,又再陷於守勢。

圓性這五尺餘長的齊眉棍乃是雙頭棍,用法不同於峨嵋派那種單頭長杆槍棒,既可握棍子一端長攻,又可持棍身中間以兩頭短打;造詣較高的,更能雙手在棍上不斷「滑把」,於招式間改換握法,忽長忽短,陰陽把手互變②,打擊角度和方式令敵人難測難防。

『注②:「滑把」即手掌貼在棍身上滑過,改變握棍位置。「陽把」是正手,虎口朝著棍頭;「陰把」則是反手,尾指朝棍頭。』

尚四郎的「太極刀」本來並未精純,否則剛才不必先測量圓性的棍勁才有把握使出;現在這等近距的急密亂戰中,更無法再用,隻是單純不斷揮刀,架開兩側攻來的棍頭。

他知道如此久守,最終必有閃失,一咬牙揮個「纏頭刀」護身,就向圓性中央衝殺進去,刀光一過,一隻左掌伸出,近身擊向圓性的心胸!

圓性不慌不忙,就用棍子中央擋住這掌。

怎料尚四郎這是佯攻,他本來就是想伸掌尋這棍子。手掌一搭上棍身就變成擒握,同時右手竟毅然拋掉鬼頭刀搶上來,手背搭在圓性戴著護甲的左臂上。

——尚四郎在兵器對戰中途,突然冒險棄刀徒手攻上,一向擅長奇招取勝的荊裂看見也十分佩服。
圓性一時未適應對方改用徒手,隻略一猶疑,尚四郎右手已施展纏絲擒拿,配合左手擒棍扯奪,圓性左腕雖有銅甲保護,但關節角度被挫,五指就不由自主脫離了棍身。

兩人一手各握著棍相持。尚四郎並未停滯,右手一收一放,近距離又再一掌印向圓性心胸。
圓性濃密的眉稍豎起。
——你要比拳法,也行!

圓性索性右手也放棄了棍,雙臂同時發力遞出:左手橫在胸前,以臂甲抵擋那印掌,同時右手換成虎爪,直撲尚四郎面門。

這招「子午黑虎手」,正是天下武林共知的少林派拳技之母,最少具有八百年曆史的古傳拳法「少林五拳」。

尚四郎也放了棍,騰出左手來,一個橫肘在面前格下那虎爪。

剎那間,尚四郎臉上露出微笑——他本來就擅長拳術多於刀法。
兩人四手相交。圓性戰意充盈,一沉身子,左足帶著沉重的甲片踢出,橫掃尚四郎前鋒右腿!
尚四郎不慌不忙地退步躲過這一腿,同時左手成勾狀搭住圓性那右虎爪的手腕,乘退後之勢把圓性的手臂向下帶。

圓性被這一勾帶,加上踢腿時單足立地,身子就要失衡向前仆倒,他左足馬上踏實在地上,全力欲把那右臂扯回來。
這正中尚四郎下懷。他左勾手瞬間就從後帶變成推擠,借用圓性的拉力,將他向後送!
圓性一扯落空反被推按,本就要往後翻倒。但少林派的鐵般馬步確實不同凡響,他硬生生就用雙腿之力止住跌勢,緊接以穿戴著銅甲的沉重左拳,反擊尚四郎胸膛,正是最尋常、簡單卻也最直接的一招「黑虎偷心」!
——這一招,圓性四歲開始習練,二十年來在少林寺的練拳木樁上留下的深深凹印,就是那剛猛拳勁的證明。

可是就算天下間最強勁的拳頭,武當派有一種功夫都能夠對付。

尚四郎右手輕輕搭上那轟來的拳臂。
然後圓性感覺,拳上的勁力如入泥沼。
尚四郎以「太極拳」的化勁卸去這「黑虎偷心」,同時左手擒拿圓性腰間衣衫。他雙腿和腰胯一轉,雙手就把圓性整個人倒摔出空中!

尹英川和其他觀看的群豪,第一次目睹「太極拳」的妙技,不禁輕呼。隻有荊裂仍然冷靜沉默地看著。

圓性半空中頭下腳上,以他身形加上沉重的「銅人甲」,眼看就要狠狠摔個半死。他卻藉這倒摔翻轉之力,右腿大幅踢出,穿著僧鞋的腳竟越過自己頭頂,比頭顱先一步著落在地上。利用這條腿支撐,他身體折腹翻轉,另一隻腳也順勢落地,結果全身翻了完整一圈立定,毫發無傷。
在場所有人——包括尚四郎——都料想不到,身材魁梧又武功剛硬的圓性,在這危急之際,身體筋骨竟展現出如此驚人的柔軟功力!
——這柔功不是別的,正是少林武道的源頭,九百餘年前達摩祖師東來傳下的至寶,每名少林武僧入門必修的「易筋經」。
圓性雖安然著地,危機還是未除。

尚四郎的手,仍粘搭在圓性的左手臂甲上。
圓性左手運了半圈,使個「少林五拳」中的「龍爪橋」,欲反壓尚四郎的手腕。但尚四郎「太極」化勁巧妙,那手掌不丟不頂仍搭在甲片上,還化作一記擒拿拉扯,幾乎再次把圓性拉倒。
尚四郎雖已修練「太極」一段時間,但功夫還未精純:聽勁化勁、引進落空的功力已頗深厚,但從化勁轉接到發勁打擊方面掌握較差,否則剛才「太極刀」緊接那招抹刀再順暢多一點點,圓性恐怕已經擋不下了。因此在武當山上,尚四郎所穿的「兵鴉道」黑製服,胸口上隻有半邊白身黑眼的太極陰魚標記。

尚四郎也知道自己武功的長短,因此專注把這化勁功夫融入擒拿摔投的招式中,自成一格,也是甚具威力,尤其對著圓性這大開大合的打法,更是占盡上風。

圓性雙手不斷運橋發招,急於脫離尚四郎「太極」的拑製,但始終揮之不去,還好幾次險被摔倒,全憑馬步沉穩抵住那摔力,但身子也是東歪西倒。武當「太極拳」以靜製動,圓性要耗許多精力才能抵抗,即使他有深厚的少林功底,氣力充實,但長此下去,還是必露破綻,更難保下次被摔翻,還能不能夠化解。
荊裂看著尚四郎的「太極拳」,又聯想起數月前在青城山上,目睹葉辰淵所使的「太極劍」。這些日子,他經常都在琢磨苦思破解「太極」之法,此刻看得血脈沸騰,更仿佛代入了圓性,雙手在空中比擬著。
何自聖以「雌雄龍虎劍」的「抖鱗」破葉辰淵「太極劍」那一幕,驀然閃現他心頭。

「用短勁!」荊裂向圓性高呼。
圓性一聽這句,直如醍醐灌頂。他兩手相對,臂肘成圓形向外鼓起,姿勢就如抱著一個大鍾。雙拳的四指隻屈曲第一、第二關節,拇指平壓在虎口,正是「少林五拳」裏的「豹形手」。

「少林五拳」為「龍、虎、豹、蛇、鶴」五形,其中「豹形練力」,正是專門鍛煉發出各種力勁。
隻見圓性雙臂仿佛一震,純用肩、肘、腕三節發出非常短促的抖勁。尚四郎的聽勁功力雖好,但還未到達如楚蘭天的那種境地,抓不到這麼快又這麼小幅的發勁動作,雙拳就被震離了圓性的手臂。
尚四郎未想過自己的「太極」竟一下子被破,微一錯愕。
——對一種武功越有信心,當它被破解時造成的空隙就越致命。

圓性的戰鬥本能極敏銳,哪會放過這難得的機會?他沉馬橫身,雙臂向兩側猛力展開,一招強橫的「十字分金」,反射著銅甲光芒的左拳背,如鐵錘狠狠劈打在尚四郎胸膛!
尚四郎登時五髒翻震,「哇」的吐了一口血,身體向後飛退七、八步,後面的李侗及時將他扶住。
桂丹雷等早已知道,「天下武宗」少林派,將是武當稱霸的最大障礙,這一戰意義重大。他們見圓性年紀頗輕,心想以尚四郎的「太極拳」甚有勝算,尤其看見圓性被控製摔翻之時,更想勝券在握,哪知頃刻間就逆轉落敗。
武當派自四出征伐各門各派開始,這數年來除了被「武當獵人」伏擊殺掉了數人外,正面交戰未嚐敗績。如今在多個門派的武林人士眼前,於光天化日的大街上輸了一大仗,各人皆憤怒莫名。

「兵鴉道」弟子焦紅葉一見尚四郎被擊得倒退,二話不說,「嗆」地就拔出腰間武當長劍,雙腿斜走蛇步,以「武當行劍」急襲向圓性!
圓性剛剛才發出十成勁力的猛招打倒尚四郎,眨眼間焦紅葉的快劍又攻過來。他經過一輪格鬥後耗力不少,手中又無兵器,勉強舉起左臂,以「銅人甲」硬格那劍。
焦紅葉年紀比尚四郎小了幾乎十年,與圓性相仿。但「兵鴉道」沒有僥幸晉身的門路,每個人都是憑實力穿上那黑製服的。焦紅葉也不例外,他天生眼快手快,劍術天分頗高,尤其入了「兵鴉道」之後,得到劍路相近的江雲瀾親自指點,這兩年進步更快。
焦紅葉的劍刺到一半,眼目已捕捉到圓性那套半身銅甲舉臂時,腹下處有少許空隙,手上的狹長劍刃足以刺入,馬上將劍尖半途變換方向,斜沉而下,腕上已貫滿勁力,要從腋窩直穿心髒。

——今日不斃了這禿驢,有損武當威名!

他卻聽到一股奇異又急激的破風聲音,從右上方往他頭臉襲來。

——暗器!

焦紅葉眼界銳利,隻瞥見那飛襲來的黑影就橫劍擋過去。怎知一碰之下,那飛來的器物竟意想不到的沉重。金鐵交鳴聲中,武當長劍反震彈動,刃尖險些就彈回焦紅葉的臉上。
那器物相碰後火速往原路飛回,一條身影緊接就朝焦紅葉躍過去,手中寒芒如一彎朔月斬出。
出手的當然就是荊裂。他剛才飛出的正是以峨嵋派前輩孫無月的烏鐵槍頭改造的鏈子鏢,隔遠把焦紅葉逼離圓性;擲出槍頭的同時他也向前奔出,右手先將手上船槳扔給圓性,緊接拔出腰間的雁翎單刀,躍起追砍向焦紅葉!

在那各派群豪之間,本來隻有尹英川和圓性這兩個名門大派的高手,吸引著武當武者留意,衣飾古怪的荊裂反而一點兒也不起眼;但剛才荊裂一聲呼喊提示,就令圓性反敗為勝,頓使桂丹雷注意起來;此刻搶過來救助圓性,擲鏢、奔跑、拋槳、拔刀、躍起、斬擊,連串複雜的動作協調完美,有如已經排演過許多次,一呼吸間刀鋒已逼在焦紅葉眉睫,迅疾如風。



——原來竟是這樣的高手!

焦紅葉斜步沉身,躲過了那橫斬而來的雁翎刀,閃避同時「武當行劍」快速反擊,自下而上撩向荊裂腰腹!

——這閃身同時反擊,乃「避青入紅」③之法,武當快劍的真髓。
『注:「青」是指兵刃,「紅」是身體。「避青入紅」,即指不招架對方攻來的兵刃,巧取角度,閃避同時出劍命中敵體。』

但荊裂似早知這劍路,單刀好像早就等在那兒,很輕鬆就架住這撩劍!

焦紅葉的劍招被荊裂輕易擋住,心中一懍。

——這家夥,不是第一次對抗武當劍法!

荊裂右手沉刀擋劍的同時,左手又揮起那連著鐵槍頭的鎖鏈,「呼」地如鞭子橫掃焦紅葉的右臉!

——從一開始擲出槍頭到現在,荊裂左右手都在接連交錯做出截然不同的動作招式,仿佛雙手各屬一人,但又配合無間,令人驚歎。

焦紅葉再次矮身低頭閃躲,鐵鏈從他頭頂掠過。

「後面——」武當派裏一人疾呼提醒。

原來荊裂這一「鞭」隻是前奏,他左臂接連把鐵鏈猛拉,那沉重的峨嵋鐵槍頭倒收回來,自焦紅葉的後方朝他後腦飛卷襲至!
荊裂左手拉扯鐵鏈,右手雁翎刀也從正面刺出,等於跟飛回來的槍頭,前後夾攻焦紅葉。一人雙手施展招式,竟可同時前後攻敵,這樣詭奇的立體戰法,不僅是手上的功夫,更是腦袋的功夫,在場所有人前所未見!

焦紅葉得同門提醒及時轉身,向後方揮砍一劍,硬將那鐵槍頭擊開。但這時荊裂刺來的刀鋒,變成直指他背項。
——明明隻跟荊裂一人打鬥,焦紅葉卻感覺仿佛同時與前後兩人對敵!

他勉力側步轉移,心中也沒有把握能否閃過這一刀。
一抹鮮紅橫裏射來,正是剛才開聲示警的李侗,他已按捺不住,踏前將手中六尺纓槍刺出,及時在焦紅葉背項前架住了荊裂的刀!

李侗的槍杆一搭上雁翎刀背,順勢就使個月形半圈將刀壓下,以「武當鎖喉槍」一式「蒼龍吐水」,銳利的槍尖直指荊裂咽喉!
卻又有另一件兵器把那纓槍挑開。
是少林和尚圓性。他一見荊裂以一對二,馬上就振起手中沉重的船槳上前助陣,將槳當棍棒使用,以「緊那羅王棍法」架住李侗的槍杆。

焦紅葉後心幾乎就要穿個洞,還未看清形勢,立時舞個劍花護身,慌忙就躍出戰圈數步,這才喘得一口氣,回身再次擺出戒備的架式。

李侗和圓性槍槳交鋒一記,各自為戰友解了圍,也都收招後退將兵器守在身前。荊裂左手收回鐵鏈,將槍頭當作短刀般握持,雙手兵刃交叉在胸前,與圓性並肩站著。
四人都住了手,二對二相隔五步對峙。

尹英川這時也帶著八卦門眾人,走到荊裂和圓性身後助陣。他直視對面還沒有出過手的桂丹雷。

桂丹雷卻沒看尹英川,一雙大眼隻盯著荊裂。
尚四郎仍能勉強自己站著,伸手捂著已裂的胸骨,下巴都是吐出的血,呼吸甚淺,顯然受了沉重的內傷。

荊裂和圓性相視一眼。圓性本來已陷敗局,全靠荊裂一語提醒才戰勝尚四郎。他取下半邊夜叉銅面罩,滿布胡須的嘴巴朝荊裂笑起來,微一點頭致謝。

——他不知道,荊裂傳達給他的破「太極」之法,實是來自何自聖。這位青城劍豪,死後也借少林向武當派討回了一仗。
「你不是第一次面對武當劍法。」桂丹雷容貌肅殺地瞧著荊裂說:「更不是第一次看見『太極』。」

荊裂一貫輕鬆的微笑,卻也沒有否認。

「我沒有猜錯……」桂丹雷繼續說:「你就是襲擊我派弟子的那個『獵人』。」

其餘武當武者俱極訝異,一下子神情變得更凶厲,都在盯視荊裂。甚至受著重傷的尚四郎,亦對荊裂咬牙切齒,似欲殺之後快。

弟子被「獵人」襲擊身亡,乃是本派一大恥辱,武當派當然不會自行宣揚,外間武林自然無從得知此事;圓性、尹英川和群豪聽見,這個來自什麼「南海派」、外貌打扮有如異族蠻民的男人,竟然有跟武當弟子對抗的經曆,而且足以令武當派如此重視,均感大奇。可是剛才他們已經見識過荊裂的身手,此事看來絕對不假。

「那麼你們今天要在此地解決這事情嗎?」荊裂說著,緩緩把鐵槍頭連同鐵鏈掛在腰間,左手接著拔出右腰的鳥首短刀,已經準備再次戰鬥。

桂丹雷一雙厚厚的大手互相捏弄著關節。那就是答案。

尹英川當然看出,這個中年的武當門人才是對方陣裏的第一高手,氣勢非同小可。他招招手,身後的弟子把那巨大的八卦刀遞前來。
雙方其餘眾人也都默默架起兵器。

就在這劍拔弩張的時刻,突然有一人從西大街東面遠處跑來,一看見前頭的大堆武人,馬上放聲大叫:

「已經找到姚蓮舟了!在城東大差市的『盈花館』……」
那正是顏清桐派來報信的鏢師——他早受大當家暗中命令,中途故意拖延了一段時間,此刻才來報告。他跑得更近時,才看見前面的人形勢有異,似乎正在對峙,登時停下了呼喊,但也已太遲。
「笨蛋!」尹英川切齒。
「首蛇道」弟子趙昆本就是武當暗中派駐在西安府的線眼,回頭一看就認出那是鎮西鏢行的鏢師,馬上朝桂丹雷點點頭。
桂丹雷仍恨恨地盯著荊裂。但他心裏知道什麼事更要緊。

尹英川帶著這麼多門人遠來西安,是為了挽回八卦門的名聲,當然最想會一會那武當拳門。他可不想隻在城西這邊牽製著武當弟子,而讓那邊的心意門和秘宗門搶去了大功,也心急要趕過去會合。

好鬥的荊裂本已摩拳擦掌,準備跟這些武當弟子打上一大架。但一想到燕橫必在城東那邊,而童靜久久未返客店,恐怕也跟燕橫在一起。荊裂一來不放心他們兩人,二來亦不想錯過看看姚蓮舟的武功,心也已飛往大差市那頭。

就是這樣奇妙的形勢下,原本已經一觸即發的戰鬥,突然就冷了下來。

「趙昆,帶路!」桂丹雷決斷地下令,就要帶同伴趕去城東。

「可是四郎他……」李侗猶疑說。
桂丹雷看看尚四郎。尚四郎連站著都似乎很吃力,嘴角仍在淌血,當然已不可能跟著四人跑去城東。
「不用管我!」尚四郎卻主動說:「掌門要緊!」他一激動吶喊,心胸中拳處又劇痛,那張平時像木頭般平板的臉緊皺成一團。

四個武當人都看著尚四郎。五雙眼睛間,流露出比血親更親密的情誼。

「我在一場公平決鬥中打輸了。」尚四郎又說:「本來就應該死。」
桂丹雷默默向尚四郎點頭,也就一邊戒備著面前的敵人,一邊向後退。其餘三人也都跟隨。當四人退到了十幾步外後,再次以敬重的神情看了尚四郎一眼,便轉身向東面全速奔跑。
「我們的事情待會兒才了結!」跑著時桂丹雷又回頭朝荊裂等人拋下了一句。

尹英川等眾人盯著仍站在原地的尚四郎。尚四郎盡量挺起受創的胸膛,直視這百名敵人,臉上並無一絲恐懼。

他每一下呼吸都在疼痛,但仍暗自積蓄著氣力,心中盤算必要時怎樣拉一、兩個人陪葬。
——以武者最光榮的死法。

「他是我的。」圓性這時卻指著尚四郎說:「你們先行一步。」
群豪中有幾個小門派的武人,本來在盤算怎樣撿這現成便宜——誅殺武當高手,可是足以大振門派名聲的功績。但現在少林武僧已有言在先,他們都不敢造次。
「我們快去!」尹英川一揮手,示意鏢師帶路,就跟八卦門人和眾武者拔步往東面開跑。

圓性重新戴起那半邊面罩,將手上船槳交還荊裂。荊裂接過,看一看尚四郎,又瞧瞧圓性。
「待會兒再見。」荊裂微微一笑就跟著群豪的方向走了。路過先前那巷口時,還順手把釘在牆上的鴛鴦鉞鏢刀拔下來。

圓性撿起跌在大街一旁的齊眉棍,然後站到尚四郎跟前。

「我並不是因為聽到你家掌門的消息,才離開少林寺的。」圓性說。「兩個月前我就已經下山了。」

尚四郎並不意外。假如少林真的有心來討伐武當掌門,就不會隻派這麼一個年輕和尚。

「我下山隻有一個念頭。」圓性繼續說:「打死一個武當弟子。或者給一個武當弟子殺死。」

「請動手快一點。」尚四郎冷冷說:「還有,我死了之後別替我念經超度。三界也好,輪回也好,我們武當派,早已不相信這一套。」
他說著就強忍痛楚,走到鬼頭刀跌下之處,慢慢地俯身把它撿起來。圓性並沒有阻止他。
尚四郎似乎無力把重甸甸的鬼頭刀舉起,刀尖垂到石板地上。但其實手腕在暗中貫勁。
「現在還不是時候。」圓性說了這句,就將齊眉棍擱到肩頭,大踏步朝東走去。

尚四郎閉起眼睛,呼了一口氣。握刀的手腕放鬆下來。

「別以為這就折服了我!」尚四郎呼叫:「將來武當派攻打少室山,我是第一個先鋒!」



圓性未答理他,步伐加速變成奔跑,沿著陽光燦爛的街道,離開這不久前還是戰場的橋梓口遠去。

獨留下臉色沮喪的尚四郎,眺視著圓性那半邊身子發亮的背影。

大道陣劍堂講義·其之十七
相傳少林武道,乃是肇始於天竺達摩祖師東傳來的強身鍛煉功法,其中又以「易筋經」為「百法之源」。
外間常以「易筋經」為少林最高深的內功秘法,實乃誤傳。「易筋經」乃是最基礎的鍛煉,每名少林武僧入門必修。根據考究「易筋經」衍生自天竺(印度)的瑜伽術,是以伸展肢體的式子,配合深長呼吸,令身體筋骨柔軟放鬆,一如其名,是「改易筋骨」的法門。

人身一切的動作,皆是依靠肌肉從放鬆到收縮產生的動能。武術上所講究的「勁」(即近世運動學所說的「爆發力」),就是肌肉能夠在極短的瞬間,從極鬆柔收縮至極緊實。所以少林武功雖走剛硬一路,但最初階時還是得先鍛煉「易筋經」的柔功,此後才能發得出猛烈的勁力。

武僧在「易筋」之後,才開始真正學習發勁出招的方法,即少林拳術之母「少林五拳」,五拳皆是象形,分別為「龍、虎、豹、蛇、鶴」五種。
這「少林五拳」除了是拳術招式,同時也是身體各層次的勁力鍛煉,拳經有雲:「龍形練神,虎形練骨,豹形練力,蛇形練氣、鶴形練精」,在修習拳腿技法的同時,也在增長力勁和耐力。

少林武功因為是護寺之用,未學打人,先求自保,故亦講究抗打硬功的練習,其中最著名的一種就是「鐵布衫」功夫。
因為「鐵布衫」之名,外間常有許多神奇想象。其實「鐵布衫」練法並不神秘,就是長期以硬物敲打身體各部位的「排打」功法(當然亦要配合特殊的呼吸方式,更高級者則再結合「借相」,提升身體硬度)。
「排打」的作用有三方面:一是養成自然反應,在被敵人擊打時收緊肌肉及運氣相抗;二是習慣了打擊,減低神經的痛覺;三是令骨骼變厚——因為人體骨頭在長期磨擦或敲擊的刺激下,會造成骨質增生(骨刺病症的產生也是同一原理)。
作者: skvis    時間: 2018-6-13 03:18 PM

本帖最後由 skvis 於 2018-6-14 11:19 AM 編輯

卷四 英雄街道 第六章 圍攻
寫在白袍上那十四個黑字,看在「盈花館」外頭每個武者的眼內,都仿佛有千斤份量。

顏清桐、戴魁、董三橋、韓天豹互相對視了一眼,又看看街上倒著已斷氣的心意門人。最後抬頭再瞧那懸掛著白袍的窗戶。
他們終於明白,華山派看見姚蓮舟時是何感覺了。

——難道真的要就此認栽?

「事到如今……隻好等尹前輩和圓性大師的西軍趕過來了。」韓天豹說。他畢竟經驗最豐,也最先恢複冷靜。
其他人都默然無語。在場明明有百人之眾,卻不敢攻入一個隻有兩名敵人的房間,群豪不免自覺窩囊。

有兩個較精於醫理救急的武者,已為戴魁扶正斷骨處,再用拾來的破斷窗框當作夾板,縛在他的手臂上。戴魁痛得一額都是冷汗,但不吭一聲。
顏清桐遣走那兩人,欲與戴魁談話。但戴魁別過頭不看他,隻瞧著地上已死去的師弟李文瓊,眼神悲憤。

「師弟,我要問你……」顏清桐雖焦急,還是盡量悄聲:「剛才交手,他有中毒的跡象嗎?」

戴魁冷哼一聲,仍不理會他。

「師弟,此事關係重大,不是賭氣的時候……」顏清桐急急說,指著李文瓊的屍身:「難道你不想馬上為李師弟複仇嗎?」
看著情同手足的李文瓊那死狀,戴魁怒然一把捏著顏清桐的手臂。他雖受傷失血,但畢竟功力深厚,一隻右手暗中貫勁,還是捏得顏清桐吃痛。顏清桐怕被人察覺,強忍著痛楚沒喊出聲來。

「是你害死文瓊的。」戴魁從齒縫間吐出這句。這始終是本門家醜,他沒有高聲說出來。
「我也想不到……姚蓮舟還會這麼……勇猛……」顏清桐如呻吟般說:「我用的毒……不輕……現在最重要是……打敗他……我也是為了心意門……」
戴魁這才放開顏清桐的手臂,然後走到李師弟跟前蹲下。他眼睛裏有複仇的火焰。
「不錯。我看見他的臉色,中毒不輕。」他說著就握住腰刀的把柄,將刀從李文瓊腹部拔出來,灑得自己一身是血。
眾人見這位心意門傳人,如此狀態下仍似欲再戰,俱感訝異,但也激起了一點士氣來。

顏清桐趁著這氣氛,馬上就跟董三橋、韓天豹和燕橫說:「我戴師弟試出來了,那姚蓮舟受著嚴重內傷,剛才已是強弩之末。我想這傷是在華山一役所受的,因此才一直躲著不出來。」
燕橫大感意外,秘宗門兩人都將信將疑。董三橋想,如果姚蓮舟真是受傷,故意掛出那兩行大字來唬嚇他們,又確實合理。

「我們可以等尹前輩到來。」顏清桐又說:「但姚蓮舟也有武當弟子來了西安助拳。現在隻有一人還好對付。假如再來十幾個,這擒捕武當掌門之計就要失敗了。」

房間內那武當弟子雖未露面,但殺傷兩名秘宗門弟子的暗器手法,已盡顯功力。董三橋心想,假如再來幾個這樣級數的家夥,的確甚難對付。

——而他們任何一刻都可能出現。現在也許已是製服姚蓮舟的唯一機會。
燕橫年輕,對這種複雜的形勢更無從判斷。他想這些都是江湖經驗遠比他豐富的前輩,還是聽從他們比較妥當。

就在群豪猶疑之時,突然有人「啊」的一聲指向「盈花館」大門。眾人又再緊張起來,朝那門口戒備。
但見從門裏出現的,既非姚蓮舟,也不是那用暗器的神秘武當好手,而竟是一個看來不過十五、六歲的漂亮女孩,看一身打扮似乎是個婢女,後面卻背著一個比她還要大的姑娘。看那姑娘的鮮豔衣飾必是「盈花館」的妓女,隻見她擱在那女孩肩上的臉煞白如紙,略呈灰色,像生了大病。顏清桐和幾個鏢師更一眼就認出,她是「盈花館」裏最當紅的書蕎姑娘。

更奇怪的是這年輕女孩左手上,還拿著一柄略彎如刀、柄首有鐵環的長劍,這兵刃樣式,在場眾武者前所未見。

殷小妍吃力地背著書蕎,一步一顫跨出大門。眾人怕門內暗處還有埋伏,都不敢走近她。就隻有燕橫,看見小妍如此艱辛,忍不住就上前幫助她,把書蕎姑娘抬下來,輕輕放到地上。
小妍感激地向燕橫點了點頭,接著雙手捧起那「單背劍」。她左右看看,找到戴魁所在,就走到他跟前。
戴魁之前殺進那房間,也察覺房內有一對女子,但剛才生死一線,哪有閑情細看她們是什麼人?此刻才第一次看清小妍跟書蕎的模樣。

書蕎蜷起身子躺在街心,戴魁一看她狀況就恍然:她跟姚蓮舟一起中了毒。戴魁不禁又憤怒地瞪了顏清桐一眼。

「這位……俠士……」殷小妍在眾多手拿刀槍劍戟、殺氣騰騰的武者包圍下,身體不斷顫抖,但仍然強壓著畏懼,朝戴魁說:「剛才在裏面……我見過你……」
小妍看見戴魁那滿臉胡須還沾著未幹的血,手上提著一柄染成紅色的腰刀,再想起他之前殺入房間那狠相,不由渾身哆嗦。
她看一看地上的書蕎,深深吸一口氣,鼓起勇氣,就將手中劍遞給戴魁。
「房裏的客人,請求你們先給書蕎姑娘解藥。他就用這佩劍作交換。」小妍不敢正眼看戴魁,隻是低著頭,努力複述姚蓮舟吩咐她傳的話:「他說,這事情無關外人。救了書蕎姑娘後,他再等著跟你們……一決勝負。」
群豪聽了這驚人的話,全都盯著小妍手上那柄「單背劍」,細看那古怪的略彎劍鞘和卍字護手,劍柄上飾有古雅的雲紋鑲銀。
——這就是武當掌門的佩劍。即使隻是拿在一個不懂武功的小女孩手中,仍散發出一種威儀。
董三橋聽了心中盤算:姚蓮舟竟如此托大,連佩劍都不要?還是跟窗外那十四個字一樣,是為了唬人?可是看那個妓女的樣子,似乎真的快死……「解藥」是怎麼回事?中了毒嗎?……

眾人也對小妍那句「解藥」摸不著頭腦,正在議論紛紛。顏清桐則急得幾乎要跳出去捂住小妍的嘴巴。
戴魁瞧著那柄殺傷了他許多同門的「單背劍」,想起剛才在暗室中所見那劍光,如何以「太極劍」巧妙地引導李文瓊的鐵鐧打斷他的臂骨,又控製他的腰刀刺進李文瓊下腹……戴魁一想及這一幕,心頭一陣刺痛。
此刻戴魁眼見,姚蓮舟為一個被無辜連累的女子,竟然甘願放棄佩劍;相比自己乘著對方中毒之危,率十倍之眾進攻……他隻覺無地自容。

——不隻是武功。連氣概,我也輸得這麼徹底!
小妍還在低著頭把劍遞給戴魁,他卻遲遲未接,她抬頭看看,隻見戴魁一張粗豪的臉激動得漲紅,小妍卻錯以為他被激怒了,更覺驚慌。
——為了書蕎姑娘,我要挺下去!
戴魁伸手,但並不是接劍,而是將「單背劍」推回給小妍,二話不說就上前蹲到書蕎身旁,放下了手中刀,也不理會被眾人看見,就從腰帶內拿出那包解藥打開,親手將紙包內的細丸喂進書蕎的嘴巴。

「師弟!」顏清桐急急走過去,卻已阻止不及。
書蕎已失知覺,並未吞咽。戴魁也有點走江湖的經驗,不顧慮男女之防,將書蕎扶得半坐起來,用掌推拿她肩背穴位,令她食道張開,終於吞下那些細丸。
小妍大喜,抱著劍走到書蕎身旁。隻見書蕎姑娘還未有起色,非常焦急。
「別擔心。」戴魁臉有愧色地說:「是真解藥。」

董三橋和韓天豹都不是呆子,看了這一幕,聽了這些對話,再看顏清桐的反應,把事情串起來,終於想通了。

——姚蓮舟不是受傷,是中了毒!
兩人相視一眼,都知道此事關乎這支同盟軍的名譽,也就沒有說破。
顏清桐趁著戴魁正照料書蕎,悄悄走到小妍身邊,冷不防就把「單背劍」奪到手。

戴魁將書蕎推給小妍,怒然起立呼喝:「你幹什麼?」但顏清桐已把劍拋給了一名心意門的師弟保管。
顏清桐知道這次非得豁出去不可,放聲高呼:「姚蓮舟已受重傷,如今連佩劍都沒有了,我們不馬上殺進去製服他,更待何時?」他說時眼睛瞧向秘宗門人和燕橫。

燕橫雖想不透其中關節,但見姚蓮舟為了一個女子棄劍,他們卻要乘機進攻,隻覺頗是不妥。
相反董三橋和韓天豹都猜到內情,他們卻一心隻在想:這確是製服姚蓮舟的黃金機會,假如武當大隊弟子趕來就要錯過了……

顏清桐看著兩人,那眼神仿佛在問:你們要不要賭這一把?
心高氣傲的董三橋,此來西安本就是要顯揚秘宗門和本人的名聲。他咬咬牙,就朝顏清桐點頭。
小妍聽到顏清桐的話,看見身邊一個個如狼似虎的武人,想起房間裏中毒已深的姚蓮舟,現在連劍都沒有了,心中一酸,不禁憤怒地大叫一聲:「不要臉!」

這一句,出自一個尋常的婢女之口,聽在群豪耳裏更覺刺耳。

「這兩個女的,跟姚蓮舟關係不淺,都先扣下來!」顏清桐指向小妍,旁邊馬上就有兩個鎮西鏢行的鏢師走過去抓住了她。



戴魁正要替她解圍,顏清桐卻喝止:「師弟,你要幫著武當派嗎?你忘了自己代表誰嗎?」
戴魁一時猶疑了。剛才救助書蕎,還可說是出於不忍;但如果現在公然跟自己人打起來,卻有站在武林公敵武當派那邊的嫌疑,他可擔當不起。
這時其中一個鏢師「啊」的叫了一聲,原來他的手肘被個劍柄撞了一下,登時半身都酸麻,放開了小妍的手臂;小妍鬆開的手用指甲抓了另一名鏢師手背一記,那鏢師並未提防,亦吃痛放了手。

撞了那一記劍柄的正是燕橫。他第一眼看見殷小妍,就想起年紀相若的宋梨,對於這麼一個同樣無辜卷入武林鬥爭的弱女子,心裏頗是憐惜。一見她被兩個鏢師抓住,心裏沒想別的,就隻想:會武功的人怎可對個普通女孩子出手?他沒有猶疑就舉劍相助。
小妍脫離了兩人,想也不想就轉身走回「盈花館」大門。
——我寧願回去裏面,跟他死在一塊兒!
附近有幾個武人也都欲上前抓她。但燕橫略晃一晃手中「靜物右劍」,他們都被唬得止步。

小妍一進了大門,更是沒有人敢冒然追進去——怎麼知道那個武當派的暗器高手有沒有埋伏在門裏?連秘宗門人都躲不開的瓷片,他們可沒有信心閃避。
眼見可以用作威脅姚蓮舟的人質逃回了「盈花館」裏,顏清桐頓頓足,不滿地看著燕橫:「燕少俠,你這是……」

人叢之間卻傳來一人拍掌聲,還有一把清脆的笑聲,燕橫跟眾人看過去,原來正是跟著到來的童靜。她一直就在人群外圍觀看,因為個子矮小看不見,於是索性就騎在白馬上。
童靜以讚賞的眼神,遠遠瞧著燕橫,豎起一根大拇指。燕橫知道自己此舉得罪了群豪,童靜這樣令他更加尷尬,連忙向著她把指頭按在嘴唇上,示意她別再笑。
在這麼緊張的關頭,這對少年男女卻旁若無人般手語互通,令群豪哭笑不得。隻有戴魁一人,看見燕橫剛才全不猶疑就幹了自己想幹的事,心裏有些自愧不如,朝燕橫微微點頭嘉許。
「還磨蹭什麼?」董三橋怒然呼喝,這才令眾人再次集中精神。「現在就進攻!你們都從下面攻上去!」

韓天豹已知董三橋心中所想策略,也向群豪拱手說:「勞煩眾位同道,都從樓下攻入,在二樓走廊布陣!我等秘宗門人則從屋頂攻下去。各位不必硬闖,只要在房間門前牽製姚蓮舟。等我們攻破屋瓦殺入,你們才配合破門夾擊!」

那些小門派的武者,之前看見心意門人鎩羽而回,都心有餘悸,一聽這句「進攻」很是遲疑;但聽到韓天豹說只要他們負責牽製,由秘宗門人從上路主力進攻,這才比較放心——他們畢竟也有數十人之眾,要壯著膽子守在二樓走廊,還不算是難事。而這指令出於名震滄州的韓老拳師之口,就令他們更有信心,一個個磨拳擦掌。
「姓燕的!你也跟著來!」董三橋向燕橫呼喊:「要是沒種替師門報仇,那就留在下面算了!」
他說著就奔向「盈花館」西側的牆壁,一躍踩在壁面又借力再跳,同時空中左臂一摔,手上長長的九節鋼鞭揮出,尖銳如槍尖的鞭頭釘住屋瓦下的牆磚。董三橋猛扯鋼鞭,身體輕巧如紙人般往上飛起,一眨眼足尖就著落在屋頂上。這手秘宗門的輕功看得下面許多人目瞪口呆,登時喝起采來,士氣又再大振。

燕橫被董三橋言語相激,心想絕不可損了青城派的名聲,也就跟著韓天豹和其他秘宗門人走往西面牆壁。
一見董三橋等已出動,顏清桐也催促下面的群豪配合攻入「盈花館」。有兩個拿藤牌單刀的霍州地堂門好手自告奮勇,率先利用藤牌掩護之利攻入了大門。確定「盈花館」樓下大廳並無埋伏,他們馬上呼喚同道也進去。有七、八個比較好鬥的家夥就率先殺入,將「盈花館」大廳占據定了。
顏清桐這時走到那八個幸存的心意同門之間。

「你們不想為師弟們報仇嗎?」他勸說:「難道你們希望看見,今天唯一吃敗仗的是心意門嗎?」

八人早已察覺戴師兄與顏師兄不和,因此這時看見戴魁別過了臉也不奇怪。他們不知內情,對於剛才戴師兄身上竟有那妓女的解藥甚感驚訝,但又不敢細問。

此刻聽了顏師兄出言相激,八人都很是激動。心意門畢竟是堂堂天下「九大門派」之一,他們全是來自支係的好手,在本省都頗負盛名。眼見同是「九大派」的秘宗門人現在當先發動圍攻,而那些什麼地堂門、鐵刀派的小門派武者也奮勇響應;假如心意門隻因剛才折損了好些同門就裹足不前,相形之下豈非顯得很沒種?將來傳了出去,可能連「九大派」的地位都不保。
——就算今天我們都給姚蓮舟的劍殺了,也不能墮了心意門的名聲!

八人裏年資最長的是三十出頭的林鴻翼,就是之前在「麟門客棧」向荊裂擲酒杯的那個河南心意支係弟子,也曾到山西總館深造,資格在眾人中僅次戴魁和李文瓊。他左大腿被姚蓮舟深深削了一劍,仍然能夠生還逃出「盈花館」,已可見武功不弱。他兩個從河南同來的師弟,都已伏屍在「盈花館」裏,心中極想雪恨。林鴻翼半拐著腿,急走到戴魁跟前。

戴魁正蹲在書蕎跟前觀察她的狀況。書蕎服了解藥,臉容開始有了意識,輕輕在皺眉。戴魁看見心下稍寬。

「戴師哥!」林鴻翼呼喚他。「我們一起再上吧!」
但戴魁覺得,今天已再無面目對姚蓮舟動手,看也沒看師弟一眼,隻是搖了搖頭。

林鴻翼見他已無戰意,便朝七名同門振一振手中刀,七人也都點頭響應。

林鴻翼轉而看著顏清桐:「顏師哥,你也是心意門的人吧?門派的榮辱,你也有一份兒。」
顏清桐愕然,他一直隻打算幕後策謀,從沒想過要親自上陣對付那可怕的武當掌門。但他先前已把話說得太大,現在哪有推托的餘地?他硬著頭皮再裝起激昂的樣子,拍拍林鴻翼的肩頭。
「好!我好歹也是山西總館的不肖弟子,報這個仇怎少得了我?」顏清桐說著,就從一直不離身邊的鏢師手上,接過自己那柄已經好幾年沒有真正拿過的佩刀,「錚」地拔了出鞘。八個同門看見顏青桐這舉動,又聽得他豪言壯語,都也振作起精神,舉起手上的兵刃。

戴魁在一旁聽了,卻是苦笑。
心意門人也就以林鴻翼領頭,往「盈花館」的大門走去。顏清桐揮揮手集合手下的鏢師一同進攻,其實是不刻意地墮後到隊伍的最尾。

「你們聽著。」顏清桐向十幾個臉容緊張的鏢師說:「進去之後,要一直在我身邊,否則我保不了你們。」說著輕揮一下手上單刀。十幾人連忙點頭。

——其實顏清桐心裏盤算,是要在危險時,也有這些手下作擋箭牌。
仍在「盈花館」外頭的其他門派武者,看見心意門重整陣勢又再進攻,士氣更加高漲,登時又有十來人奔向那大門。餘下的七、八人比較膽怯,但在這情景下怕被人恥笑,不情不願地亦跟著大隊進去了。

同時在西面牆壁那邊,兩名秘宗門人遊牆而上,同時手上早有準備,在牆上半途高處接連插進了兩柄匕首,兩個刀柄就好像變成梯級,讓其他人更輕鬆登上去。
隻見兩人手足並用地跳躍爬行,遊走甚是敏捷。相傳秘宗門武功最初乃是模仿猿猴打鬥的動作而創,故又稱「猊猔」。這兩個門人身手之矯健,確有靈猴上樹之姿。
燕橫既然專練青城快劍,步法輕功方面也有一定信心,隻是擔心身手不如秘宗門人般俊拔,令青城派被人看扁。現在看見秘宗門在牆壁插上匕首,登時放了心,也就跟在韓天豹前輩後頭,也準備登上屋頂助戰。

率先上了屋頂的董三橋收回九節鞭,踮著足尖放輕腳步,在瓦面上行走。這「盈花館」既是華麗的妓院,屋頂所用都是青色琉璃瓦片,質料比較厚實,不易踏破,但瓦面滑溜溜,也不好走。

董三橋走向姚蓮舟房間所在的上方,已準備用九節鋼鞭,將那兒的瓦頂一擊打穿。在他後方,另外兩名秘宗門弟子也已爬了上來。

就在這時,一條快得模糊的身影,自那南面仍掛著武當掌門白袍的窗口穿出。身影猿臂一舒攀住了窗頂,整個身體就如鷂子翻身上了屋頂,還未落在瓦面,半空中已經發射出幾點黑影!

董三橋沒來得及開口向同門示警,隻能及時閃躲過飛向自己那暗器。剛爬上來的兩名秘宗門弟子,一個胸口中了黑影,應聲倒飛下街道;另一人及時伸臂硬擋在面門前,炸開一叢血花,釘在手臂上的,又是一塊碎瓷。
那發暗器者輕巧著落在屋頂邊上,身軀異常修長,白皙的臉冷峻如冰,身上掛帶六柄短劍,正是武當「首蛇道」弟子樊宗。
「誰上來,誰死。」

樊宗冷冷說。他又瘦又長的雙臂垂在身側,手背向前,手掌內側各又暗扣著兩枚碎瓷。
姚蓮舟能夠勉強守到現在,依靠的是這二樓房間位在高處,並且房門外有狹窄走廊的地利;假如被敵人從屋頂打開缺口,數十人上下兩路一同攻進,掌門必被製無疑。

樊宗決心,必要時寧以性命保住這屋頂。

——為武當派可作任何犧牲。這是「首蛇道」弟子的信條。
連續殺傷秘宗同門的敵人終於出現眼前,董三橋一雙細目閃出殺意。但他知道樊宗暗器淩厲,也不敢冒然衝近,反而倒退回西面的屋頂邊,手中九節鞭拉在兩掌之間,隨時準備擊落飛來的暗器。

董三橋這一退,自是為了掩護從西牆下爬上來的同伴。樊宗知道若被對方大隊人馬一舉攀上來,就難保這屋頂,馬上展步向董三橋衝過去!
董三橋眼睛注視樊宗來勢,在估算著雙方距離。

一般用暗器飛鏢,大多都是埋伏攻擊或猝然偷襲,即使在甚遠的距離都可能得手;但像這樣正面對抗的情形下,對方有所準備,暗器的有效殺傷距離,通常是要在四至七步以內,太遠就容易被閃躲或擋接;太近的話,對方兵刃拳腳已及,再無發鏢的餘地。

董三橋本人雖不擅長暗器,但秘宗門本身有飛鏢和接鏢的功法,他自然熟知這應對的原理。假如樊宗站立不動,董三橋要殺入這個七步之距與對方搏鬥非常危險;但現在樊宗主動高速衝過來,董三橋心想正好;一待雙方距離隻有大約十步,他就馬上也迎樊宗跑過去,其時兩人對奔,距離突然縮短,董三橋就能一口氣殺入近身肉搏,樊宗的暗器再厲害也無用武之地。

董三橋盯著樊宗在瓦面急奔的雙足,測量著距離:十三步、十二步、十一……
哪知連十步都未及,樊宗已然立定發鏢!

樊宗的身體就如沒有重量,雙足說停就停,一個後弓馬步煞止在屋瓦上,連聲音都沒有發出一點,正是將「太極」的「化勁」運用於輕功之上!
他身體一立定馬步,瘦削的腰胯一抖,帶動肩臂,右手兩片碎瓷如箭向董三橋激射!

董三橋本來準備身體發動向前衝殺,對方卻驟然提早發射暗器,他已來不及後仰或橫移閃躲,隻有順著勢左足踏前一步,身體側成一線,左手鞭往前一揮,將其中一片碎瓷擊落,同時另一片則險險擦過胸口!

董三橋極意外:對方這手法射出的瓷片,比之先前所發出的要急勁得多,原來之前一直留著一手不用!這手法之勁力非同尋常,竟在十步外都如此難躲!

他不知道,樊宗在武當「首蛇道」裏乃是一個異數:「首蛇道」弟子大多專研輕功和各種探聽跟蹤技藝,格鬥殺敵的能力並不出色;但當中還是有少數天賦異稟的「首蛇道」成員,同時兼擅武鬥。上代掌門公孫清,就特別選拔培養這些精銳,並授以褐色製服,號稱「褐蛇」。
——這不足十人的「褐蛇」,平日負責監察武當山外圍的安全和動靜;但公孫清成立「褐蛇」的真正盤算,乃是培育一個刺客團,以備將來萬一武當派遇上意想不到的危險,作非常手段之用。

樊宗天分之高,甚至得以修練武當最高武學「太極」。他的「太極拳」並未大成,但卻巧妙地將「太極」的功力應用於另外兩種武技上:一是將「太極」化勁法揉合「梯雲縱」輕功,能蹤躍如影,著地無聲;二是把「太極」那發勁之法,化為投擲手法,故此就算正面對抗,所發暗器飛劍,也有十步外殺敵的驚人勁力!
董三橋為了閃擋這兩片碎瓷,踏前了一步,進入距離更近的險境。他心想自己已陷身不利,與其退卻掙紮,一直當個會閃躲的活靶子,不如向前面賭一局!
董三橋一咬牙,右手抓住九節鞭中段,僅以前頭五節,如風車般急旋成圈,鞭影像化成盾牌護在身前。他心裏已經拚著要捱至少一片碎瓷的危險,全速朝樊宗衝殺過去!
——只要入了拳腳短打之距,要讓你好好嚐嚐我的快手!

董三橋這一衝,已及樊宗跟前八步。
樊宗木無表情,左手自下向上,往董三橋跟前一揮。
董三橋低頭,把身體盡量縮在鋼鞭形成的旋盾後方。

兩片碎瓷仿佛化作影子,激射而至。
一在鋼鞭之下粉碎。一在董三橋右大腿外劃過,濺起血花。

六步。董三橋右手已放開鋼鞭,捏成拳頭。左手握著鞭尾,準備卷擊向樊宗。
樊宗左手發射瓷片的同時,右手伸向後腰,握住插在腰後的飛劍劍柄。

董三橋早就看見樊宗此一舉動。但他有信心,在樊宗拔劍出鞘前,先一步將九節鞭卷到他右臂上。
——然後,我右手的「半披風拳」就會轟在他的咽喉。

五步。

九節鋼鞭揮出。
六步。七步。兩人距離突然又變遠。
樊宗並不是向後退,而是雙腿施展「梯雲縱」,身體全無先兆地向上拔跳起來!
九節鞭落空。董三橋仰頭。

陽光映射下,已可見空中的樊宗手上劍光。
董三橋原本要來打人的右拳向頭上舉起來,欲以一條手臂擋下這飛劍。
——以樊宗剛才的發勁手法,這次用的又是比碎瓷片殺傷力強橫十倍的得意兵刃,董三橋心裏已有準備,這條右臂此生都不能再用。

就在這時,一點烏黑的影子卻直射向身在半空的樊宗面門,阻止他發出飛劍!

是剛好攀上屋頂來的韓天豹。他在遊牆而上之時,手中早已扣了暗器,一上來看見師侄陷入凶險,想也不想就出手援救。
在這極短促剎那,樊宗迅速判斷:要是為了躲開這暗器,而不向董三橋發飛劍,董三橋已在近身距離,自己身體落下時必要進入不利的肉搏戰。
他右手繼續向下面的董三橋擲出飛劍,左手同時閃電伸出,硬接那飛來的暗器!
樊宗的飛劍從高迎頭直射而下,內蘊「太極」發勁功力,那隻有尺許的劍身,仿佛形體都消失了,化成一股殺戮的能量!

一道血路,沿著董三橋右肩和背項爆開,直透足下瓦片,射穿了一個洞孔!
同時樊宗左手跟那黑影碰觸上了。他這樣徒手接一件不明的暗器,實是賭博:假如那暗器滿帶尖刺利刃,甚至淬了毒藥,這隻左手非重創不可。

手掌邊緣一撥之下,那物件改變路線斜斜飛跌。原來是一枚七寸許長的烏黑鐵釘,側面並無鋒口。樊宗心裏慶幸。

但同時他也後悔。因為這一心二用,右手的飛劍畢竟還是射偏了,隻割破董三橋肩頭和背項肌肉,既沒有命中要害,更未令他手臂廢掉。
董三橋以為必受重傷,隻感肩背一陣火辣,一時還沒判斷到自己受創有多重,仍然死命橫舉著右臂不動。

樊宗見他未及反應,落下時足尖一踮到瓦面,就像裝了機簧般向後反彈,身子一個倒翻,又回到跟董三橋相距十步處。董三橋這才醒覺失去了纏上對方近戰的機會,甚是惱怒。

淩厲的暗器加上這超脫的輕功,樊宗在董三橋眼中直如一條靈動迅捷的毒蛇:隨時都可能進入那劇毒利牙的攻擊範圍,要捕捉它是極度危險又困難之事。

這時韓天豹已在屋頂上站定架式,左手反握著雁翎快刀,右手又從長長的皮革護腕內側,拔出兩枚同一樣式的七寸鐵釘,扣在指縫之間。韓天豹的單刀其實隻作防守擋格之用,他真正最擅長的武器乃是這手「喪門釘」。
韓天豹為人甚謙和,平素與人動手,連刀子都很少拔出來,一套「裏外戰」拳法已是名動滄州;直至十二年前一次,一名秘宗門弟子押鏢時被一股悍匪劫殺,他率五名門人跨省殺賊,以「喪門釘」連斃九人,外間武林這才知道韓老拳師原來更精於暗器,這一役後得了一個「烏符鐵手」的外號,形容他手一招,射出的烏鐵釘就如催命符一樣。

樊宗在另一頭也已站定,左右雙手各從右肩和腹前的皮鞘拔出飛劍,當作短兵刃般握著,左劍正手,右劍反握,擺著一個戒備的架式。他剛才一翻退又回到了掌門所在房間的上方,擺出這一姿式,確有一夫當關死守這片屋頂之勢。

他死盯著隔在十多步之外的韓天豹,防範他又再出手。剛才韓天豹半個身子爬了上來,還未在瓦片上站定已經發出「喪門釘」,那來勢因而減弱了不少,樊宗才有把握以徒手撥去,現在則絕不可再輕忽。
董三橋吃了一記飛劍,傷勢等於由肩至背被深深劃了一刀,血染半邊衣衫。這傷雖對戰力無大影響,但他已不敢再次冒然衝近樊宗。幸好現在有了師叔的飛釘助陣,已不怕樊宗攻來西面牆壁。

燕橫和另外兩個秘宗門人,也緊接從牆下攀上了屋頂。燕橫一見樊宗,目中燃起仇恨的怒火——這是自青城大劫之後,他第一次再遇上武當弟子。
樊宗看見更多人爬了上來,形勢不妙,被迫要采取主動,輕輕向前邁了一步。

眾人都知道這武當好手暗器厲害,只要他稍一移動,他們都緊張得架起兵刃來。隻有韓天豹最冷靜,也對應樊宗而移步。

兩人遙對著開始不斷走動,尋找著最有利的發射方位和距離。誰也不肯先出手。
武林中專精暗器飛鏢的人本就不多,用暗器正面對戰更是少之又少。這場實是當世兩大暗器高手一場罕有的決鬥。

樊宗左手虛晃了一下,狀似要發出短劍,幾個秘宗門人馬上舉兵刃在臉前迎架。但韓天豹不為所惑,鐵釘仍扣在指間不發。
韓天豹也是一樣,向前虛探一步,似欲前奔進入飛劍的殺傷距離,引誘對方出手。但樊宗亦看穿了是虛招,並未中計。

兩人都在不斷引誘對方先出鏢。樊宗的輕功步法自然了得;韓天豹的秘宗門「燕青迷步」雖沒有如八卦門步法般著名,也是高超的有名絕藝。兩人既都擅長步法和身法,閃躲功夫皆是第一流,那麼誰耐不住先出手,就容易陷入被人閃身反擊的不利境地。
可是韓天豹能等,樊宗卻不能等。又有另一個秘宗門人上來了。
樊宗咬牙切齒,突然加快步法朝眾敵人踏過去。
韓天豹那滿布疤痕的右邊臉皺緊,眼目密切盯著樊宗雙手。
樊宗終於先出擊。
但出的不是「手」。
他乘著猛踏之力,右足尖挑起腳下一塊瓦片,以「武當長拳」的「前探腳」勁力,將那瓦片狠狠往秘宗門人踢過去!
順著這一踢之勢,樊宗的右臂也自下而上反手揮出,飛劍緊接也追著那旋飛的瓦片尾後發射!

這出手都看在韓天豹眼內:很明顯,樊宗要以瓦片為幹擾,讓韓天豹作出錯誤的閃避,繼後飛來的短劍即成殺著。他剎那間已作出對策:先反舉左手單刀,以刀刃擋那瓦片;再閃躲飛劍;同時發飛釘反擊——
然而他估計錯誤了。那飛劍的目標並不是他。也不是任何一個人。

而是那瓦片。
飛劍後發先至,在韓天豹跟前四步之遙,從後打在瓦片上。劍上蘊含極強勁力,刃身一撞上去,瓦片爆破,炸成一股碎瓦煙塵。


那煙塵遮蔽了韓天豹的視線極短瞬間。
——這才是樊宗發出真正殺著的時候。

樊宗原本踢出的右腳踏回瓦面上,成前弓馬步,身體自足至腰至肩發出一股如纏絲的扭旋勁力,直傳達到左臂腕,那飛劍以「太極」的發勁方式脫手,竟是如箭矢般鑽動著飛射出去,破空之力更倍於前!

韓天豹目不見敵,卻憑本能知道對方已出殺招,左手刀刃仍舉著遮擋面門要害,右手隻能約略猜度敵人方位發出「喪門釘」反擊。

飛劍勢如長虹,穿透那瓦片爆碎的煙塵,在韓天豹跟前出現時已及近距,卻是射向他胸腹之間,單刀既擋不了,也來不及閃避,眼看就要立斃在劍下!
旁裏突然斜出另一道啞色的刃光,在韓天豹身前三步及時擊中那飛劍!
飛劍中所貫注的鑽勁厲害,這橫裏殺出的兵刃擊上去也未能將之打飛,隻是偏歪了飛行路線,在韓天豹右腰肋旁擦過,劃出一叢血花!
這是兩柄武當派兵器的交鋒——將飛劍打歪的,正是燕橫手上的「靜物右劍」!

燕橫一直站在韓天豹左邊,瓦片炸開時他也被煙塵擋住了視線,但還是瞥見對面樊宗脫手的劍光。他未暇細想,本能就用上「風火劍」的第十二勢「鷹揚羽」,把長劍向韓天豹跟前反撩而上。

燕橫一劍擋中飛劍,受那強大勁力反震,也退了半步,腳下踏裂了一塊瓦片。他心頭又喜又驚:這一記半空擊劍,隻是在瞬間大膽猜算那飛劍的速度軌跡而出手,心中沒有多少把握,幸而一劍中的,自然慶幸;但親手感受飛劍上的勁力,想到若非成功把它擊歪,韓老前輩勢必一劍穿心,不禁要捏一把汗。

韓天豹反擊擲出的「喪門釘」準繩未足,樊宗輕易就偏身閃去,卻見這麼精密策劃的殺招竟然未能得手,愕然地看著那原本不大起眼的少年劍士。

樊宗一細看,認出了燕橫所用長劍,竟是武當同門呼延達的佩劍「靜物劍」,一時就脫口而出:「你用的是武當劍——」
說到一半就被打斷了——另一邊的董三橋沒有放過這難得機會,跟三個秘宗門師弟展步上前,已揮起兵刃攻過來!
樊宗雙手如電,迅速拔出腰間左右的飛劍。董三橋卻搶上,當先離遠揮出九節鞭。這一阻截下,樊宗來不及擲劍,隻好退步避開斜斜打下來的鋼鞭頭。
董三橋這一開路,三個同門乘機奔了上去,與樊宗進入近戰。左右兩人率先殺到,他們用的都是秘宗門的輕薄單刀,各使一記「明堂快刀」招式,一砍頸項,一削右膝,配合無間地夾擊樊宗!

樊宗以短小得多的兵刃一對二,卻毫不驚慌,右腿上提閃過那下路一刀,同時左手反手握劍硬擋住上面砍下來的刀鋒,身體緊接就旋轉,那右提腿變招成倒踢,以「武當長拳」的「反魁星踢鬥」,出腿如惡龍擺尾,足後跟弧線勾擊向左面那對手的後腦!

——閃避、擋格、反擊如行雲流水,樊宗近身搏鬥功夫之了得,也是出人意表!

那秘宗門人慌忙低頭閃過這一踢。第二個同門緊接攻了上來,手上一柄刃身幼薄的長劍刺向樊宗後背,那劍快如全無重量,迅辣仿佛蜂針。
樊宗當然沒有呆著捱劍,一踢不中已順勢旋身移步,轉到那個低著頭的秘宗門弟子背後,另兩人被同門阻隔,無法夾擊,也展開秘宗門的「迷步」繞追向樊宗。
四人瞬間就在屋頂上較量起步法來。樊宗身手詭異,在三個敵人間轉來轉去,始終令他們無法包夾,手上雙短劍專注防守,兩刀一劍也奈他不何,以一敵三竟全不落下風。
韓天豹未中飛劍仍心有餘悸,但眼前門下弟子還在劇戰,不是發呆的時候,向燕橫迅速一點頭道謝,又從護腕拉出兩根「喪門釘」上前助陣。
他密切注視近身纏鬥中的樊宗身影。但四人不斷走動,距離又近,韓天豹站在外圍一時不敢出手,怕傷了弟子。

董三橋也不敢以九節鞭夾擊樊宗。這時他見樊宗專心格鬥,已經移離了房間的上方。他心念一動,再揮鋼鞭,「呼」地就轟然打在屋頂上,擊穿了一個破洞!
樊宗見屋頂被打穿,心裏頓時著急,臉上殺意更盛。

他決意兵行險著。左邊一個秘宗門人舉刀直砍下來,樊宗這次不再轉步走位,反而側身上步,偏著身子往那秘宗門刀手中宮直入!

快刀落下。那秘宗門人意想不到樊宗衝入來,準繩有所偏差,刀刃隻剛好在樊宗那瘦削身軀的胸前,貼身砍掠而過!

同時樊宗右手握著短劍,直擊刺向對方腹部。

這刀手畢竟也是秘宗門派來的精英弟子,反應不慢,退後的同時彎身收腹,樊宗的短劍刺盡,劍尖卻仍差半尺才觸到他肚皮。

不料樊宗這刺劍中蘊含甚巧妙的勁力,手臂刺盡的一剎那,手腕劇然一抖,五指鬆開,短劍仍繼續乘著刺勢向前脫手飛出!

——表面是普通的一招刺劍,原來是一種特殊的近距擲飛劍手法!

這記飛劍當然遠不如先前的急勁,但距離實在太近,手法又詭奇,那秘宗門弟子連眨一眨眼都來不及,劍刃已入腹三寸!

另外兩人一見樊宗不再遊鬥,早已從右側和背後夾擊而至——即使同門中了飛劍,包圍已成,仍處極大優勢。
樊宗沒有回頭,甚至身軀也沒有稍轉,左手就從下向上往後摔出!
那個攻擊他背項的秘宗門劍手,正在全心要刺出手上的幼劍。樊宗全身除了一隻左手外無一處移動,這向後倒擲的飛劍沒有半點先兆,那劍手胸口被飛劍插進的一刻,握劍的手還在運勁,根本連中了劍都不知道。

——樊宗這種近身戰鬥飛劍刺殺手法,與之前的長距強勁飛劍又大大不同,卻更加詭異難防。韓天豹在外圍見了,雖然被殺害的是本門弟子,還是不得不由衷佩服。

第三個秘宗門人知道樊宗手上已無劍,更全力舞刀朝他砍殺,「明堂快刀」直取其心胸,為兩個同門複仇!
樊宗身上隻餘左肩上一柄短劍,他右手及時拔出,僅在肩胸上方將那單刀擋住,極是凶險!

這短劍畢竟太輕,樊宗也非健碩,秘宗門刀手連左手也握到刀柄上,以全身之力壓向樊宗,要將刀刃連同短劍都逼進他身體裏!

突然他失去了力量,鬆開單刀,垂頭看看自己腹部。那兒又是插著一柄飛劍。

——第七柄飛劍?從何而來?
第一個中了飛劍的秘宗門人這時才倒在屋瓦上。隻見他腹部噴出血泉,身上所中飛劍已然不見。

——原來樊宗在右手擋下單刀的同時,左手也迅速從此人未倒的身體上拔回飛劍,再以下手投擲送入第三人的身體!
樊宗冒險進招,數個起落殺傷三人,令人驚歎。

——但這也把他推到了極限。
韓天豹未有因為弟子接連遇害而動搖,在樊宗擋著那刀的時候,已經擲出「喪門釘」。

樊宗看不見飛釘來勢,全憑破風聲跳起翻身閃避。第一釘雖掠身側而過,第二釘仍深深釘進了他的左大腿!
樊宗半空被擊中,身法一下子停滯。董三橋不放過這良機,九節鞭摔出,卷住了樊宗的右足踝,硬生生把他從空中拖下來!

樊宗是頂尖輕功高手,雖被董三橋硬扯下,還是保住身姿,用雙足和左手著落在屋瓦上,否則已經在屋頂摔穿一個大洞。

董三橋右手也搭上鋼鞭,雙手發力猛拉。樊宗極力保持平衡,但左腿中了釘無法發力,終於也被拉倒,背項落在瓦片上。
韓天豹早已拔出最後三枚鐵釘,朝躺在瓦面上的樊宗一股腦兒射出,緊接就把單刀交到右手衝殺上去。
樊宗躺臥著,左右腿也都不能自由活動,仍勉力去閃擋那一把擲來的三口「喪門釘」,但隻用右手的短劍成功格去一枚,其餘兩枚則狠狠釘進他左肩和左掌。尤其左肩那枚,深深貫進骨頭關節之間,痛入心脾,樊宗渾身一震。但他仍咬著牙,身體從瓦面上跪起來,仍反手握劍迎向奔來的韓天豹。
隻見西面屋頂那頭,又有秘宗門弟子爬了上來。樊宗知道已守護無望。
——那麼,就讓我死在這屋頂上吧。
韓天豹衝至,迎頭一刀就劈向樊宗腦門,怎料一道閃光更快一步飛來面門,他及時回刀格去!
是樊宗的最後一柄飛劍。那劍和雁翎刀一碰就橫飛開去,但飛到半途,突然又詭異地倒轉,返回樊宗的手掌。
細看之下,原來樊宗這短劍另有機關:柄首跟劍柄能夠分離,兩者連著一根幼長的鐵鏈。樊宗發出飛劍,卻把柄首夾在指間,手臂一拉又將丟飛的劍收了回來。

樊宗的奇特招數層出不窮,令韓天豹一再吃驚。
——隻是一個武當弟子,竟然都這麼難纏!
這時樊宗右足踝乘機一繞,把纏在上面的九節鞭踏在腳下,令董三橋無法再拉倒自己。但這一來他也不能移步。

韓天豹想到一個打法。他虛舞一刀,果然樊宗又將飛劍擲來,但他身體跪著,又加多處受傷,發劍的勁力已大不如前。韓天豹早有準備,側身閃過劍刃,同時一刀撩向那劍後的鐵鏈。
鐵鏈瞬即與單刀纏成一團。韓天豹封掉了這飛劍,也不猶疑和身上前,左手一掌印向樊宗心胸!

樊宗左肩關節中釘,手臂已是垂著抬不起來,隻有用仍然握住鐵鏈的右手,沉肘擋架這掌。但韓天豹這掌本就是虛招,半途一變為擒拿手,抓住了樊宗的右腕。

另一頭董三橋仍拉著九節鞭,以防樊宗用輕功脫走。他一邊把鞭一下接一下收短,一邊向著燕橫大呼:「你還呆著幹什麼?給他一劍呀!」

燕橫一直都不大情願加入這圍攻,但見轉眼間三個秘宗門人倒下,董三橋和韓天豹再夾擊,他還是不能打定主意。這時董三橋大叫催促,燕橫才振起劍上前。
——你喜歡這樣幹嗎?

童靜的聲音出現他腦海中。燕橫猛一搖頭,盯著前面不遠處的樊宗,努力回想當天青城派被武當派攻滅的仇恨。

——他也是他們的其中一個。
「還等什麼?」董三橋又把九節鞭收短了一點。「為你師父報仇呀!」

燕橫奔上前去。

——每一個武當弟子,都是我的仇敵!
他舉劍運勁。但看見眼前樊宗的模樣:左半邊手腿都被釘得血淋淋,右手右足也被拑製,四肢全動彈不得,中門大開,那胸口就像在邀請燕橫的「星追月」。
——這就如要向一個被綁縛的人狠狠刺一劍。
燕橫緊鎖著一雙原本英挺的眉毛。
右足在瓦面上踏出。內勁自腿足而生,傳上腰身和胸肩。
眼睛盯著樊宗的臉。
樊宗同時也看著燕橫的眼睛。他竟然露出輕鬆就死的微笑。
這笑容看在燕橫眼裏,卻有如一種輕蔑。
——殺了他。為師門報仇。複興青城。



燕橫呼氣發勁,吐出一記苦悶的吶喊。

——我還是相信,那個才是真正的你。
——如今我賜你一名,單一個「橫」字。
勁貫臂肘。燕橫的「星追月」已發動。同時他想象師尊何自聖就站在旁邊看著自己。

——他會願意看見我這樣子為他報仇嗎?
——他是我,會刺下去嗎?

「靜物右劍」貫注著青城劍道「巴蜀無雙」的疾勁,也挾帶著強烈的矛盾心情,撕破空氣刺出!

大道陣劍堂講義·其之十八

秘宗門源於河北省滄州(明代屬北直隸省河間府),當地自古就武風極盛,即使尋常人家習武亦甚普遍,民間打擂時有所聞。鏢局行業也有「鏢不喊滄州」的規矩,就是押送財貨路經滄州時不喊鏢號,不掛鏢旗,靜靜而過,乃是要尊重滄州的武林人士,免被誤會逞強。到了清代末年,當地更出了位全國聞名的武術家霍元甲,其武術傳統延綿不斷。

秘宗門能夠在滄州武林稱雄,自有其獨到之處。相傳秘宗武術為猴拳演變,並集合北方各地武術精華,最講究輕靈跳躍,長距走步進擊,以快打慢,以長攻短。其中著名的步法「燕青迷步」,傳為北宋好漢浪子燕青所創(恐為假托,因燕青其人是否真實存在也無從稽考)。據門內口耳相傳的說法,當年燕青遭官兵追捕在雪地奔逃,施展此輕功步法而踏雪無痕,令官兵迷路,故稱「迷步」。

秘宗門因為創立時揉合的功夫頗為龐雜,門內所用兵器亦種類不少,包括刀槍劍棍,到軟兵器如九節鞭,再到飛投暗器都有囊括。秘宗兵械亦如拳術,專走輕靈一路,所用刀劍兵刃都偏向份量較輕薄,以快取勝。其中以一路「明堂快刀」最為著名。

正因為秘宗門武術動作開展,招式明快,應用又直接,比諸其他大門派較容易上手,故此流布頗廣,除了河北一地,遠至鄰省山西、河南皆有支係,以門人數目來說,是「九大門派」之冠。

作者: skvis    時間: 2018-6-13 03:19 PM

本帖最後由 skvis 於 2018-6-14 11:19 AM 編輯

卷四 英雄街道 第七章 虎穴

青城劍派每年正月十日皆舉行「開修」儀式,登上青城山彭祖峰之巔的「上清宮」參神。
燕小六第一次隨長輩上山參與「開修」,是在十三歲的時候。他正式成為青城派「研修弟子」後的第一個新年。

那天他們夜半淩晨就出發了,提著燈籠摸黑登上山道。為免黑暗中走散,弟子們一個手搭著另一個的肩頭而行。燕小六排在最後頭,他的右手搭著的正是好朋友侯英誌。

雖然有燈籠,山路還是很黑,燕小六看不見要走的方向,完全是信賴前頭的師兄領路前進。
登上峰頂時,剛好就是日出時分——這是青城派百年的傳統,也是為何要選半夜出發上山。

師父和三位師叔領著眾弟子進入「上清宮」。沒有一人帶兵刃進入宮門——「開修」是每年唯一一個青城派上下都不拿劍的日子。
金黃的旭日映照下,燕小六跟其他弟子分列站於「上清宮」的「老君殿」前,瞧著身穿白色道袍的掌門何自聖手提塵拂,代表全派師長弟子,神情凝重地走到太上老君的騎牛神像跟前,垂頭默想。

——當師父在宮殿的走廊經過時,燕小六清楚看見:師父那雙近年已開始患病的眼瞳,在朝日的照射中仿佛透明,那眼神清澄得很……
雖入了神殿,何自聖與青城派眾人既不上香,也不跪拜,更未念什麼祈福禱文。

何自聖就隻是這樣,站在神像前肅穆站立片刻,「開修」儀式即告完成。他不發一言,就帶領著門人離開「上清宮」。宮裏的道士也是見怪不怪,沒有跟任何青城派的人招呼寒暄,隻是目送他們離開。
燕小六很感奇怪,也不明白這「開修」的意義——一年到頭在青城派裏,他從來都看不見有誰拜過神,「玄門舍」除了列代先祖的牌位之外,也無什麼神台佛座。
直到離開「上清宮」下山的途中,燕小六才敢去找最健談的二師兄丁兆山問。

「你不知道嗎?我們劍派從前跟道門淵源深厚,所以雖然分家了,還是留下這樣的禮儀。」

「那為什麼師父不上香,也不拜神?」

「『神明可敬而不可祈』,是我們青城先祖的教誨。」丁兆山說著時,遠眺青城山腳的風光。「凡武者要有大成就,最終還是要看自己。求諸於外,不論是人還是鬼神,都不是練武的正道。」
燕小六細味著二師兄這句話。侯英誌也在一旁聽著,不禁點頭同意。

「你知道『歸元堂』上面掛著『巴蜀無雙』的那個位置,原本是屬於另一塊更古老牌匾的嗎?」丁兆山又問他。「現在改掛在宗祠裏那塊……」

燕小六當然進過先祖的宗祠,馬上就想起來了。那牌匾隻有兩個字。

「寫著『至誠』那塊。」他點點頭說。
「學劍,就是要忠於自己。」二師兄深吸一口山間冷冽的空氣,仰頭向天。

「至誠。」

◇◇◇◇

顏色呈灰黑的「靜物劍」劍刃,穿透了樊宗的身體。
——這是董三橋和韓天豹瞬間的錯覺。
燕橫的「星追月」在最後一剎那往右一引,偏離了原來的軌跡,刺進了樊宗左邊腋下空虛處。

他不知道這樣是不是婦人之仁;也不知道在他人眼中是對是錯。

他隻是非常肯定的知道一件事情:

假如現在拿著這柄劍的人是劍豪何自聖,絕對不會願意擊殺一個在這種狀況中的敵人。

身為青城派最後的弟子,只要知道這一點就足夠了。
刺空了這劍的一刻,他的心仿佛豁然開朗明澄,自入西安府以來的鬱悶一掃而空。一刺完他馬上收劍,劍尖順勢一抹,隻在樊宗左胸側劃了道淺淺的血口,後退跳出了戰圈。
董、韓二人看見,還以為是燕橫長劍從樊宗心胸拔出噴射的血花,一時都把控製樊宗的手勁放鬆了。
本來從容就死的樊宗冷靜異常,沒放過這個機會,忍耐著左肩關節極端的痛楚,抬臂伸手,拍向韓天豹擒住他右腕的左手背!
那穿透樊宗左掌心而出的釘尖,刺在韓天豹手背上,突如其來的銳痛令他不由自主放開了擒拿。

樊宗右手一脫擒,迅速摸上左手。那隻被「喪門釘」貫透的手掌仿佛不是屬於自己,右手三指猛力就把釘子從掌背拔出,順勢臂腕一摔,將「喪門釘」投向隻隔數步遠的董三橋!
董三橋以為樊宗已斷氣,怎料又一枚暗器向自己近距射來,這飛釘雖不算很急勁,但是猝然而至,他被迫放開雙手上的九節鋼鞭,一個「鐵板橋」仰身臥倒,方才險險閃過!

樊宗沒有受傷的右腿給放鬆,單腳運起輕功向後跳,上身朝後倒翻。

韓天豹看見這個危險的武當弟子竟被放生,急欲上前追擊。
樊宗翻至頭下腳上,用右手支撐著倒立,身體旋轉,右腿橫掃踢出,纏在足踝上那條九節鋼鞭猛烈回卷,橫掃方圓七步,將韓天豹、董三橋、燕橫都逼開去了!
燕橫見樊宗竟然仍有攻擊能力,但並未後悔剛才一劍沒有刺死他。

樊宗借這旋勢,右臂發勁,身體又再彈起變成站立,緊接一躍一翻,退走到三人的八、九步外,蹲在屋頂尖的最高處。他右手又狠狠將插在左肩的「喪門釘」拔了出來,扣在指頭上,眼睛如鷹隼盯向三人。

董三橋失了兵器,本來急欲上前追擊這仇敵,卻見樊宗手上又有了暗器,而且占著居高的優勢。雖然樊宗多處受傷不輕,但生性謹慎的董三橋還是卻步不前,反而戒備著後退。

「可惡……」董三橋口中咒罵著,退往燕橫和韓天豹的跟前,眼睛仍不離上方的樊宗。燕橫本來還擔心給他責怪,但董三橋看也沒看燕橫,隻是背對著退後過來。

就在退到燕橫近前時,董三橋上半身紋絲不動,右足卻突然朝後反勾而上,以足跟蹴向燕橫的下陰!

——這是秘宗門的禁招「倒影腿」,因為以背項向人,而且秘訣是踢腳時上身不動一分,故此全無預兆,是十分陰毒的偷襲招術,本門規定隻有在行走江湖萬不得已時才許使用。

也幸好在斜斜的屋頂上站立不易,董三橋踢出「倒影腿」時,身子還是向右微微一晃,出腿亦不如在平地上急快,燕橫及時察覺偏了偏身,以髖部硬受了這一腿。
董三橋腳未落地,緊接又是一招「二郎擔山」,半轉身右拳狠劈向燕橫頭臉。燕橫再避不了,隻好揮劍應對,以青城派「水雲劍法」,劃個弧圈撩向董三橋揮來的手臂,半攻半守。

董三橋瞥見劍光馬上收拳,身體坐馬一晃,又欲再攻。
燕橫自小熟習青城派以快克敵的劍法,已經練到幾近自然反應,見董三橋再有攻勢,那「水雲劍」的劍路一變,往內橫抹,先一步止住董三橋攻來。
原來董三橋這一晃,隻是一個動作輕微的佯攻,根本沒有出手,看著這招抹劍就跳後了一步。燕橫本來不打算傷到董三橋,這一劍也隻是輕輕在前面橫掃過。可是兩人這一舉動,看在別人眼中,卻好像是燕橫搶攻反擊的樣子。

「還不把你試出來?」董三橋冷笑,眼睛在燕橫和樊宗兩頭掃來掃去,又朝燕橫後頭那些秘宗門師弟大叫:「這家夥根本不是什麼狗屁青城弟子,是武當派送過來的內奸!」

那餘下的七個秘宗門弟子,都已經上了屋頂來,聽見董師兄這麼大呼,都很是詫異。
燕橫先聽見那句「狗屁青城弟子」,已是怒不可遏;再聽見董三橋冤枉他是武當派的奸細,更覺得荒謬。但他不是口舌便給之人,突被指控,隻懂得說:「你……你說什麼?」聲音還因為憤怒而帶點顫震。
「別亂說——」韓天豹剛才被燕橫相救,怎也不相信他是武當的人,馬上大呼喝止,卻反被董三橋打斷了。

「如果不是內奸,剛才怎麼不殺了那家夥,反而替他解圍?」董三橋指一指樊宗。

其實燕橫隻是將那劍刺空,並未主動替樊宗解圍,樊宗是全靠自己逃脫。但韓天豹剛才身在局中,未能看清一切;而事實上燕橫那一劍之後,樊宗就逃出生天了,也不能說董三橋完全說錯。聽到這一句,韓天豹為之語塞。

「而且師叔你剛才不也聽見了嗎?那家夥說了,這小子用的是武當劍法!」董三橋說,提到「武當劍法」四字時更大大加重語調。
燕橫低頭看看手中劍。剛才樊宗說「你用的是武當劍」,所指其實乃是這柄「靜物劍」,董三橋卻說成了「劍法」。這其中的分別,燕橫一時三刻又怎麼解釋得清楚,他焦急得張口結舌,隻是說:「不是這樣的……」

秘宗門人聽了這話就更愕然,朝燕橫作出戒備之勢。在場的人沒有一個見識過青城派或武當派的劍法,實無從分辨燕橫的家數。韓天豹沒有作聲,他們就更肯定樊宗剛才確實說過這話,對燕橫的懷疑又加深了。而先前在樓下的「盈花館」門前,他們也確實看見,燕橫曾經出手讓殷小妍逃脫。
「師叔你戒備著那家夥!」董三橋指一指蹲在上方的樊宗。「他已受傷不濟事,當前我們要先除這內奸!」
他說著就上前,再次徒手襲擊燕橫。
竟然被誣陷為自己最大的仇敵,燕橫又急又怒,心頭正亂,董三橋卻已衝過來,他也沒有考慮的餘地,隻能把劍尖指向董三橋阻止他撲近。
董三橋仗著自己的成名快手,左掌向裏一拍,準確地按住了劍身的脊面,同時欺身閃入燕橫內門,右手從左手上方穿出,一招插掌,指尖直刺燕橫眼目!
董三橋幾乎招招都是攻打要害,燕橫更加憤怒,也不再留手,將劍一轉從中央直向上挑。董三橋的肉掌抵不了劍鋒,收手後仰避開,同時下面暗地又是一記無聲無息的「釘腿」,蹴向燕橫腳脛的迎面骨!



燕橫被董三橋一再相逼,已忘了自己立場,提膝閃過這一腿就順勢斜踏而出,「靜物劍」從低處側身橫削董三橋膝關節,正是青城劍法的「破澤」。
這「破澤」反擊既快,角度亦奇特,董三橋幾乎就閃不過,竟要提腿單足跳開兩步,那姿態頗是狼狽。
在燕橫後頭那些秘宗門人,看見董師兄與這少年已經狠狠打起來,師兄還幾乎被一劍削中。武者都是直性子,他們有的已相信燕橫是武當人,有的則不管如何都要援助同門,七人都一起上前!
其中一個秘宗弟子使的也是先前一樣的幼長劍,如針的劍刃率先直刺燕橫後心!

燕橫感應到背後來招,轉身就回劍擋架,正想反擊,斜裏也揮來一柄單刀,他隻有閃身退避。
「給我兵器!」董三橋大叫。一個使雙刀的師弟聽見,就把左手刀拋給董三橋,他舞個刀花也馬上加入圍剿。
「殺掉這內奸,為師弟們報仇!」他一邊舞刀一邊高喊。七名同門聽了師兄之言,並看見躺在屋頂上的屍身,更認定是燕橫害死這些師兄弟,一個個臉上泛起殺氣。

八柄兵刃圍著燕橫向他招呼,燕橫隻能防守閃躲。他想起獨闖馬牌幫那次經曆,知道以一敵眾最忌被圍困,不斷移動才是上策,也就運劍遊走,避免給八人圍死。

「不要打!先搞清楚!」韓天豹在外圍大叫。如果沒有燕橫那劍「鷹揚羽」,他心胸早已被樊宗的飛劍刺穿,因此說什麼也不相信燕橫是武當奸細。但眾人已經亂鬥起來,加上他又要戒備著樊宗乘亂出手,一時也無法阻止這場戰鬥。

在屋頂高處的樊宗,把一切都看在眼內,也聽在耳裏。他當然知道燕橫不是自己人,直到現在還是想不透,燕橫那一劍為什麼沒有當堂刺死自己。現在看見敵人無端內哄起來,他也樂得旁觀,心裏盼著他們打得久一點。他左手既能活動,也把另一枚「喪門釘」從左大腿拔出,仍是蹲在瓦上,暗中調整呼吸,雙手扣著兩枚染滿血的鐵釘,牽製著十來步外的韓天豹。

跟著董三橋圍攻燕橫的那七人,六個都不是滄州秘宗總館的弟子,而是來自山西和河南支係,眾人並沒有練習過團體合擊的戰術,都是圍著各有各打,燕橫方才有空隙可以繼續遊鬥,但他如此一刻不停,耐力消耗甚巨,也不知捱得了多久。
果然他一次轉步慢了少許,董三橋已在一個同門背後閃出,刀子削到燕橫右腿上,幸而隻是刀尖僅僅掠過,劃破了少許皮肉,但也凶險非常——假如再深入肌肉多一分,燕橫就被奪去移步的能力,必被圍死無疑。
燕橫受了傷更加憤怒,又回想起馬牌幫裏像野獸般被圍獵的事,與此刻感覺何其相似。這麼一想之下,左手自然而然就伸到腰後,拔出了短劍「虎辟」!

燕橫手中劍光一變為二。荊裂雖然還沒有指點他雙兵刃用法,但他自行苦練過幾個月左手劍,在青城山也有學過基礎的雙劍法「圓梭劍」,此際一施展開來,抵抗左右攻來的兵器,馬上變得比較容易。

「虎辟」乃是稀世寶劍,既鋒銳又沉重,幾次格擋下,秘宗門人好幾把刀都崩缺了,一柄幼長劍更被格得折斷!
雖然被誣陷圍攻,奇怪的是燕橫的心情,竟還比之前要暢快得多,毫無顧慮地左右遊走,盡情揮舞著雙劍與眾人酣鬥。
他的青城派「圓梭劍」雙劍法,隻學熟了劍招,卻還沒有學過用法和對劍,這時就隻能用最簡單的幾個連環組合應付敵人。但在這心情之下,目明心清,每劍的時機方位都格外準確,雙劍在身前仿佛成了兩道屏障,把那八人的刀劍全拒諸門外。

燕橫第一次真正用雙劍與人交手,還是情況如此險惡,卻有得心應手之感,他不禁露出興奮的微笑。

——荊大哥說過我有用雙劍的天分,果然不錯!

明明腿上還流著血,燕橫卻感覺有點沉迷於這比鬥之中。連他自己也莫名其妙。

——難道……

他回想起宋梨。她常常罵他是「劍呆子」。臨分別那天,她更罵他:「劍令你們都瘋了!」……

——也許,我確實是個呆子、瘋子……

對方終究人多,燕橫已經打得渾身冒汗,氣息開始有點不暢。董三橋見了更加緊攻勢,秘宗門「明堂快刀」再夾雜左手的拳法,總是往燕橫最難提防的方位攻過來,燕橫腳步變慢,合圍之勢開始形成。
「你們這幹狗熊!」

突然傳來一把嬌滴滴的叫聲。

原來就是童靜,她已經從西牆爬上屋頂來,振起「靜物左劍」,衝過來就往一個秘宗門弟子後心刺去,正是燕橫教過她許多次的「星追月」!
那秘宗門弟子及時轉身一翻刀,跟童靜的劍碰起來。童靜幾個月來都在苦練牢記「風火劍」的開首八勢,這時想也不用想,變招成下一勢「鶴尋魚」,斜身手腕反扭,急點向對方眼目。那秘宗門人料不到這小女孩的劍法比想象中快,急急又回刀自守。童靜順著再連變兩勢,也都逼得對手有守無攻。

童靜一出手,發覺竟能跟這大門派的好手對敵而占著上風,心頭一陣興奮。
——他教我的果真是上乘劍法!
但其實她隻是靠著先機占了一時便宜。那秘宗門弟子數招後就適應了童靜的劍速,開始反搶進擊,這次到童靜要用「半遮攔」防守,優勢已失。

突然多了個敵人,秘宗門眾人也不理會隻是個年輕女孩,又有兩人轉身過去夾攻童靜。童靜見來勢甚猛,急急半逃半防守地繞了個大圈走,三人如狼似虎地追擊過去。

燕橫見童靜上來救助,心中既是欣慰,卻又擔心她有危險。一看見竟有三人夾攻她,怒意更盛,這次不再遊鬥,竟舞起雙劍直衝入敵叢!
臉容表情,有如猛獸。
——他不知不覺之間,就模仿著師父用「虎辟」時的氣勢。

董三橋等五人本來是圍捕的一方,燕橫突然主動殺進,他們反而錯愕起來,加上威力強勁的「虎辟」開路,五人陣式被他衝破了一個缺口!

燕橫乘餘勢衝向那夾攻童靜的三人。三個秘宗門人突然被這少年劍士從旁殺近,猝不及防,一人手中刀就給「虎辟」斬斷,燕橫順勢也刺出右手「靜物劍」,貫入這人的右上臂,連那半截斷刀亦脫手落下!

燕橫再欲攻打另外兩人為童靜解圍,但後面董三橋等五人已夾攻過來,他隻得揮雙劍招架著往橫避開。

「兩個都砍了!」董三橋喊叫著,跟四個同門朝燕橫追擊,絕不給他喘息的機會。

同時另外兩個秘宗門人,被燕橫嚇得停頓了一陣子,聽到師兄的命令,又再向童靜進擊。童靜焦急地看著燕橫被圍打,卻又見前頭兩人再次殺來,不但無法走近救援,反被逼得步步後退。

童靜咬著下唇,奮起揮劍對抗這兩人。她如此拚命,心裏想的並不是自己的安危。
——至少纏住這兩個家夥,讓燕橫少一些對手!
但畢竟面對的是兩個力量雄猛的大男人,童靜每擋一劍,就向後倒退一大步,被逼到屋頂邊緣隻是時間問題。
韓天豹見有弟子被燕橫刺傷,就更加焦急了,他放聲大叫:「全部都停手!」
但一方的秘宗門人見到同門受創,都已殺紅了眼,另一方的燕橫和童靜又在擔心彼此安危,兩邊都對韓天豹充耳不聞。

就在韓天豹分了神時,傳來一記破風銳音,隻見其中一個正在攻擊童靜的秘宗門人,頸側已經中了一枚「喪門釘」,身體直癱倒下。

釘子自然就是樊宗從高處發出的。

他這一擊並不是為了救童靜。原來童靜被兩人逼得不斷後退,不知不覺後面的腳下,就是之前給董三橋鋼鞭打穿的破洞,樊宗為了防止敵人乘機跳下去襲擊掌門,斷然出手阻截他們接近。這一釘乃一個致命的警告。

韓天豹一時分心沒有戒備著樊宗,因而又一個弟子死於暗器下,心內悔恨不已;其他人看見那武當高手出手幫助燕橫和童靜一方,就更堅信他們是一夥無疑。

另一個本來也在攻打童靜的秘宗門人,被這一釘唬嚇,立時收手不敢再進擊,把刀橫在胸前,怕又有暗器射來。
童靜見對手其中一人猝死,也是吃了一驚,又看到另一人已然退後,壓力驟消,她便退了兩步,想先回一口氣才再戰鬥。

第二步,卻正好踏空在那破洞裏!
那洞本來不甚大,但童靜身材嬌小,一失去平衡,整個人就驚呼著掉了進去!
正在另一頭打鬥的燕橫看見,大是驚惶焦急。
——她跌入的,是比這片屋頂還要凶險百倍的虎穴。

——因為下面那房間裏,有一個人。

燕橫猛地揮起雙劍,在前頭硬劈硬打,想再次從五個敵人之間殺出血路,朝那破洞而去。

但董三橋等五人這次已有準備,怎會讓燕橫再次破陣?四柄已經多處崩口的刀子和一柄斷劍,幾乎同時迎擊向衝來的燕橫,他根本硬闖不過,隻架開其中三柄刀,閃去那斷劍,左肩頭卻又給董三橋的刀割破了一道傷口。

燕橫仿佛完全沒有痛覺,心裏想的全是墮入了破洞的童靜。

他回憶起在成都的馬牌幫,自己身在網中時,看見她仗劍而立的背影。

——絕不能要她為我而死!

董三橋等人卻以為,燕橫這麼拚死突破想走向那個破洞,是為了跟姚蓮舟會合。看見燕橫肩上掛彩,五人更有信心當場擊殺他,士氣大升,每砍一記刀劍都貫足了勁力,欲把燕橫的氣力盡快耗光。

群豪不是上了屋頂就是進了「盈花館」大廳,下面街上幾乎空無一人,就隻餘戴魁在照料還沒清醒的書蕎。他看見屋頂上的惡鬥,又聽到董三橋大呼的說話,但心中並不相信燕橫是武當的人——他之前清楚看見,這少年出手救殷小妍時的眼神表情,怎麼看都是個老實人。

現在眼見燕橫身陷險境,戴魁正在想:要不要上去幫助他?可是一想到,如果因此就跟秘宗門人對敵,將引致心意、秘宗兩大名門正派交惡,這責任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負得起……

——這就是背負著門派聲譽的無奈。

這時戴魁聽見後頭,在大差市街道的遠處,傳來了異常急激的馬蹄聲。
戴魁抄起身邊地上的腰刀戒備。

——是武當派嗎?
那馬兒在街上放盡奔馳,幾個呼吸就接近來「盈花館」,可見隻有單騎,看鞍上身影是個女人,一襲緋紅色的衣衫於陽光下如在燃燒。

島津虎玲蘭那如雲的烏發迎風揚起,麥色的美麗臉龐露出猶如上陣戰將的果決神情,握韁的左手挾著把長角弓。

駿馬奔到「盈花館」數十步外之際,虎玲蘭雙手竟放開韁繩,身軀在鞍上坐得挺直,右手迅速自背後抽出長箭,搭弦拉弓。她雙腿緊挾著馬兒,如此急奔下,鞍上的身姿竟是穩如靜坐平地,挺胸仰身拉個滿弓,眼神和姿態既美絕又強悍。
馬兒奔入「盈花館」西側街道,虎玲蘭右手三根指頭輕放,箭矢化作飛電,朝屋頂直襲!

一個正舉刀迎頭向燕橫劈去的秘宗門人,背項肩胛處驀然中箭,箭鏑卡在關節間,手中刀落不下去。燕橫乘這空隙側閃,才避過另外兩柄刀的攻勢。
突然有強勁的箭矢飛射來,董三橋等人愕然,瞬間都緩下了對燕橫的攻擊。樊宗和韓天豹也朝下方看過去。

虎玲蘭發了這一記「流鏑馬」①,即時就拋去長弓,伸手取下掛在鞍旁的野太刀,乘著馬兒奔馳的慣性,身體離鞍躍出!

『注①:流鏑馬是古代日本的騎射技藝,在疾馳的馬上開弓射箭。後來和平時代逐漸演變為武士的競技,現今則成為神社的儀式。』

虎玲蘭躍近牆壁,把野太刀的鞘尾頂在牆中段的窗檻上,借刀身支撐著雙臂發力,身子就升往屋頂;她同時放開刀鞘,改握在刀柄上,順著身體飛升之力,半空中就拔刀出鞘。雙足落在屋瓦上時,那野太刀五尺霜刃已經架在身前,擺出迎擊敵人的「青眼」架式!

秘宗門人無不動容:不過相距同門中箭一眨眼的時間,屋頂上已多了一個敵人。簡直有如從天而降。

眾人先前已在「麟門客棧」見過虎玲蘭,萬料不到身手竟是如此敏捷,這柄巨大的倭刀看來也不是裝飾品。
董三橋又折一名師弟,極是惱怒,口中忍不住要占點便宜:「哼,想不到武當派,連倭寇妖女都勾結了!」
虎玲蘭聽不明白「妖女」是什麼,何況她根本不清楚燕橫怎會跟這些人打起來。她隻是與荊裂分頭找童靜,向城裏的人打聽,才知道武者的同盟軍攻到了這兒來。

她並不理會董三橋,隻向燕橫問:「童小姐呢?」

燕橫焦急地擎劍指向那個屋頂破洞:「掉進去了!」
「你快去救她!」虎玲蘭聽見,將架式一變為「八相」,面向董三橋等人。
「這些人,讓我來。」



虎玲蘭這樣說,隻是擔心童靜,聽在秘宗門眾人耳裏卻大受刺激。他們今天已經吃了許多大虧,看看屋頂上和下面街上,橫七豎八都是或死或傷的同門。「九大門派」雖無正式排名,但秘宗門在其中隱隱是聲勢最弱的一派,如此折損面子,將來也許連列名都不保。給武當派殺了弟子還好說,連這麼個蠻夷女子都看扁,這口氣絕對吞不下去。
燕橫和虎玲蘭對望一眼,同伴間心領神會,燕橫也就不理對方,繞路奔過去那破洞。
秘宗門四人正要追擊,卻聽到一股如颶風卷來的聲音。
那長長的刀光,足以把四人都覆蓋。

——「陰流太刀技·燕飛」!
單是那聲音與威勢,董三橋等人已斷定絕難攖這巨刀的鋒芒,四人一致都低頭閃避,仿佛約定了一樣。

——虎玲蘭經過成都那場險死還生的大戰,還有數月來跟荊裂日夕對練,武技又比前進步不少。

燕橫脫離了董三橋的追擊,沒回頭看一眼就直奔那破洞。但隔在前頭的卻是秘宗門名宿韓天豹。
燕橫沒有半點猶疑,仍向著韓天豹跟前跑過去,眼睛與這位老拳師對視。
——前輩,求求你。

韓天豹瞧著燕橫的眼睛。當中看不出一絲歪念。

——他確是去救同伴。

韓天豹果斷地一移身,燕橫就飛掠跑過,同時喊了聲:「謝!」

這時韓天豹卻突然在燕橫身後躍出。
但不是撲向燕橫。

他空中揮擊手中刀,將一枚旋飛往燕橫背項的瓦片打碎!

又是樊宗,他見燕橫跑向那破洞,馬上揭了屋頂的瓦片就擲出去,試圖攔截燕橫。
燕橫聽見那爆響,稍一回頭,才知韓天豹正替他掩護。

「別理會,去!」韓天豹大呼,又揮刀擋去樊宗另一塊瓦片。「在下面要保重!」

燕橫心內無由感激,三步作兩步就奔到那破洞口前。原本攻擊童靜的那個秘宗門人怕自己也會捱暗器,早就遠遠退開呆站在一邊,這時更不敢攔阻燕橫。
燕橫盯著那破洞。他深知等在下面的,是遠超他所能應付、比刀山火海更險惡的凶地。
——姚蓮舟。
燕橫這瞬間沒有再想自己背負的仇恨和責任。
他隻知道:有的事情,你死也得去做。

「靜物劍」和「虎辟」在前卷出,將那破洞又擴大了一點。

燕橫的身體繼而如魚躍入海,義無反顧地蹤身而下。
作者: skvis    時間: 2018-6-13 03:19 PM

本帖最後由 skvis 於 2018-6-14 11:14 AM 編輯

卷四 英雄街道 第八章 仇敵

在西安府城東的五味十字街,有五騎於街道中央肆無忌憚地急馳。
其中為首一騎上面是個老者,一邊策馬一邊不停大呼:「讓路!」,街上行人紛紛驚慌走避。

那老騎士馳至十字街頭,突然一勒韁,馬兒人立而起。但他身手極好,腰身在幾乎完全直立的馬上仍能保持平衡,再一撥馬首,那座騎安然著地。
後面四騎也都一一急停,幾乎就要撞到一起,狀況有點狼狽。

「媽的!」老者左右看看三方街道:「到底要走哪一頭呀?」

這老者頭上戴著遮陽的鬥笠,陰影下的一張臉,輪廓皺紋深得有如斧鑿,皮膚古銅,顯然長期在天氣嚴酷的環境中生活。兩鬢和胡須都呈花白色長長垂下,上面束串著白銀造的花紋小珠。一身赭紅色的袍子,領口衣袖都是繡花滾邊,背著皮革行囊打著綁腿,一副遠行的打扮,渾身都蒙著一層黃塵。

令人側目的是他的一身兵器:左腰帶劍,右腰掛刀,腹前帶子斜插一柄鐵扇;頸肩之間纏著鐵鏈,鏈子兩頭都是鐵爪飛撾,在他胸前互相扣牢;腰後皮鞘插著四柄綁了紅刀巾的飛刀;左手穿戴著個鑲了鐵甲片的拳套;鞍旁掛一條隻有四尺來長的杆棒。所帶兵器的數量和奇特之處,絕對不輸給荊裂。
跟他同行的後面四人是兩男兩女,打扮也跟這老者一般帶點古怪。他們所帶的兵刃雖不如老者多,但少則三件,多也有四、五件,顯是同一門派之人。
其中一騎走近那老者,是個已經四十來歲的婦人,臉色也是跟老者一般深,皮膚粗糙,單眼皮的雙目細小,若非一身武人打扮並背著長劍,還讓人以為是來自偏遠山地的農婦。
「掌門師兄,我看是這邊吧。」婦人指一指左邊街道。

「都是你們!」老者把手上馬鞭在空中揮一揮。「在路上盡是磨蹭,害我遲到了!」

「師父……」後面三個比較年輕的男女都在笑。其中的女子二十來歲,臉上蒙著擋風沙的面巾,隻露出一雙水靈眼睛,發髻上的銀釵垂著大串亂顫的珠片,她好不容易忍著笑聲才說:「分明是你老人家在涇州遇到靈台派的馬前輩,就拉著人家切磋交流了三天……」

「對呀!」另一個年紀相若的男子也笑著說:「還有經過永壽時,在山路上你看那些村民用石彈打野鳥,看了幾乎一整天,又停下來練了一天。師伯你自己忘記了嗎?」

老者的耳根紅了,鼻孔呼氣吹得白須都在動。
「就算是這樣……你們也該提醒我嘛!還是你們不對!」他說著就撥起馬首,對著左面的街道,轉換話題說:「師妹,你肯定是走這邊嗎?可別又弄錯了!」

那婦人看著這個有如小孩子的師兄,歎息搖頭。後面三個後輩又笑起來。

「他們是不是已經打起來呀?」老者喃喃說:「要是錯過了,那可大大的糟糕!大大的糟糕!」

他說著就不理會,揚鞭朝馬後一揮,向那街道疾馳。其餘四人亦沒好氣地策馬跟上去。

「讓路!讓路!」老者的呼喊聲又在街上回響起來。
◇◇◇◇
童靜從陽光燦爛的屋頂上,突然墮進陰暗之中,眼睛在那瞬間什麼也看不見。
她感到身體跌在一層軟綿綿的東西上,隻是肩頭壓下去有點痛,並未受傷。
她看不清室內一切,腦袋更是一片空白,隻把燕橫送給他的「靜物劍」緊緊握在手裏。

——這是此刻唯一能教她安心的東西。
當眼睛開始適應時,她漸漸看得見:自己正躺在一床綺紅的被褥上。

一想到「盈花館」是什麼地方,童靜臉泛紅潮,馬上從床上掙紮起來。
「不要亂動。」

一把聲音向她說。童靜不知如何,一聽見這聲音,已經有很想看見這個人的欲望。

她看見了。

這個人距離她不過五、六步之外,端坐在椅子上,神情和姿勢都很祥和,膝腿上橫放了一柄沒有鞘的腰刀——是已死的心意門人遺下的兵器。
即使這人的手沒有搭在刀柄上,童靜還是感覺那刀鋒好像指在自己的面前。
在他背後還有一個身影。正是剛才在樓下大門前被燕橫救過的那個女孩。她躲在椅子後,伸出半邊臉來看床上的童靜,那眼神有如一隻被驚嚇的小動物。她躲著的姿態在告訴別人:這坐著的男人就是她最可靠的保護。

童靜仔細看他。她有點不敢相信:這麼一個看來年紀不比荊裂大許多、樣貌如此優雅、姿勢如此沉靜的男人,就是名震天下的武當掌門,也就是那個把天下武林許多強敵都引來西安的男人。
——他就是燕橫不同戴天的仇敵嗎?……
姚蓮舟仰頭瞧瞧屋頂那個洞,然後無言看著童靜。
那是非常深沉的眼神。童靜無法分辨,那當中是不是有殺意;有什麼欲望;是仁慈還是邪惡……

——就如看著廟裏神像的眼睛。
在這眼神下,童靜無法說出一句話。

這時姚蓮舟向童靜伸出一隻手。她微微吃了一驚,把劍架高了一點兒。

「把劍借我。」
這不是請求,而像是說一件肯定將要發生的事情。
要是在平時,有人用這樣理所當然的語氣向她借東西,她的脾氣必然一發不可收拾。但現在她隻是呆在當場——因為她知道,在自己跌進這房間的一刻,本來就應該被殺死。

姚蓮舟微微露出不快的表情。他的身體在椅上一晃,童靜就看見他撲來。
她幾乎是閉著眼把「靜物劍」刺出去。

什麼也刺不到。然後是手肘和手腕一陣奇異的力勁,五根指頭就自然鬆開。

姚蓮舟奪了劍,飄然坐回椅上。他帶點好奇地盯著童靜。

是因為童靜剛才刺的那一劍。
——她竟然捕捉到我的動作?……即使是在這樣的情況下……

姚蓮舟突然猛烈咳嗽起來,好一陣子才能停止。童靜細看他的臉。咳嗽並未令他臉色泛紅,反而有一種淡灰。
就跟躺在大門外書蕎的臉色一樣。
——他也中了毒。
姚蓮舟這時才舉起「靜物左劍」細看,然後揚一揚右眉。
「這柄是武當劍啊。」
他牢牢盯著童靜。童靜知道,自己的生死,全在姚蓮舟一念之間。
突然姚蓮舟的目光斜睨向房間那已沒有了木門的門口。

「離開這床,你就得死。」他冷冷向童靜拋下了這句,左手握刀,右手拿劍,緩緩就從椅子上站起來。一雙兵器隻是垂在身側,姚蓮舟兩肩好像軟弱無力,胸膛的呼吸起伏很短促①。
『注①:武者一般行坐站臥,幾乎無刻不是采用腹式呼吸;隻有極疲倦或身體出毛病時,才會如姚蓮舟現在這樣作胸式呼吸。關於呼吸法,詳見《大道陣劍堂講義·其之十九》。』

門外出現刀光。

「躲在椅背後,別出來。」姚蓮舟回頭向殷小妍微笑說。那笑容因為中毒已經很難看。但語聲中有一種小妍從別的男人口裏從未聽過的溫柔。
身影從門口閃入。是林鴻翼和幾個心意門人。他們聽見有人從屋頂墮入房間,以為上面的秘宗門人已經攻了進來,於是也從正門夾攻。林鴻翼一看,卻見掉落房間床上的,竟然隻是那個自稱跟燕橫學劍的奇怪女孩,不禁愕然。

姚蓮舟可沒理會他們怎樣想,他運力深深吸入一口氣,身體就向門口如箭躍去!

林鴻翼等人已經是第二次面對姚蓮舟,對於他有多厲害非常清楚。此刻又發覺弄錯了,並沒有前後夾攻姚蓮舟的優勢,站在最前的林鴻翼和兩個同門心都虛了,同時把已跨入門檻的一條腿縮回去。

姚蓮舟還未出一劍,先勝了氣勢。

他早就察知已有大群敵人占據了「盈花館」樓下大廳。這道門就是最後的關口。若被群敵一氣衝入這瓶頸,姚蓮舟在這身體狀況下要以一敵數十,必無幸存。

三個心意門人都未率先進攻,全部架刀防守。姚蓮舟暴喝一聲,雙手刀劍齊揮,乃是「武當勢劍」正面破敵之法!

心意門武者畢竟不是豆腐,對手直攻而來,不管是多麼巨大的強敵,十幾二十年苦練成的後天本能還是自然發動。
心意門武道本就沒有消極的防守,每一招不是搶攻硬打就是破勢反擊。林鴻翼見姚蓮舟右劍劈來,馬上左手搭在握刀的右腕,刀鋒成橫向外斜前推出,欲破這武當劍的劈勢,再順勢將刀尖送出反刺姚蓮舟面門,這招正是「心意三合刀」內的「橫刀」法門!

他左右兩個門人也是一般心思,一使「崩刀」,一使「鑽刀」,合三柄心意刀之力,要與姚蓮舟的刀劍正面硬碰。

——假如他受了內傷,必然抵不住我們心意門得意的發勁!

姚蓮舟刀劍揮到一半,那勁力突然無聲無息地消失,他雙手一變,左手刀變守勢橫攔身前,右手的「靜物劍」卻從猛劈瞬間轉成為短促的刺劍,劍尖直指左面那個使「崩刀」的心意門人手腕!

「武當形劍·追形截脈」。

——剛才看來猛烈的「武當勢劍」,原來不過是佯攻!
那心意門人雙手握腰刀向前推劈,但在姚蓮舟準確的刺擊之下,等於他自己將握刀手腕送向劍尖,血花一綻,刀即失勁脫手!


另一人的「鑽刀」則因為姚蓮舟的虛招所騙而落空了。隻有林鴻翼的「橫刀」順勢迎推,成功硬碰在姚蓮舟左手刀上。
兩刀相接,姚蓮舟皺眉全身一震。林鴻翼感覺到姚蓮舟刀上手勁軟弱,心頭大為興奮。

——他確是受著重傷!
本來在平時,姚蓮舟就算不硬擋,以精微的「太極」化勁,早就把林鴻翼的刀卸去,甚至反饋回敵身;但姚蓮舟中毒太深,身體感應都已大半麻木,還哪裏使得出需要精微聽勁的「太極」?他連平衡都已受影響,現在幾乎站都站不穩了,出招都是全憑本能和經驗,隻能以最小的勁力攻向最有利的角度——「武當形劍」正是他此刻唯一的武器。
——即使是在這種情形下,姚蓮舟心裏還是沒有想過一個「敗」字。

林鴻翼和同門緊接再出刀,全身都貫滿勁力,隻盼將姚蓮舟逼入房內,走廊後面的同伴就可以一舉衝入助戰。

兩柄強勁的腰刀從不同角度夾攻劈來,姚蓮舟的身體明明已是搖搖欲墜,在最後一刻還是再施出「追形截脈」,劍尖穿透另一個心意門人的前臂,左刀則跟林鴻翼的腰刀對碰,脫手飛去!

林鴻翼明知姚蓮舟有氣無力,卻還是砍他不倒,反而兩回合就被他廢了兩個師弟的手,姚蓮舟的劍法在他眼中,簡直有如魔法!

他暴喝著雙手握刀柄,心神合一踏出半步,「崩刀」以毫無空隙的氣勢,朝姚蓮舟迎頭推刺出去!

林鴻翼將一切都賭在這一刀上。
——要以這一刀挽回心意門的名譽!
然而姚蓮舟之可怕,就是能夠看見連敵人自己也不知道的空隙。

於是林鴻翼的刀跟右手食指,都一同脫離掉落地上。
姚蓮舟已經是張開口透著大氣。但在他的「靜物劍」跟前,三個手受重創失了兵刃的心意門人,有如待宰的羔羊。

童靜一直跪在床上,瞧著姚蓮舟與三個敵人的拚鬥,看得完全呆住了。
自從燕橫和荊裂在她面前打開了劍道的全新領域後,幾個月來她天天沉浸在其中,思考著怎樣更快變得更強,簡直到了一個狂熱的地步。

現在她生平第一次看見,這種層級的高手真正豁出去的死鬥。每一招式她都看得真切。

尤其當看到已經失去勁力的姚蓮舟,仍能夠發出那神妙的「武當形劍」時,童靜心頭有一種特殊的領悟。
——就算力氣遠不如對手,原來也能夠這樣取勝!

童靜當然不是瞬息間就了解姚蓮舟那魔劍的奧秘。但親眼看見這種層次的武功,對她而言又開了想象以外的眼界。

「靜物劍」刃鋒就在那三個心意門人數尺之前。眼看這房間門口,就要築起一道屍體的牆壁。
屋頂那破洞卻突然有碎瓦掉落。
姚蓮舟回頭。

一條帶著兩道劍光的身影,如飛鳥般穿越洞孔而下。

姚蓮舟迅疾回身,朝著空中那身影擎劍迎擊。
——因為身影將要著落之地,距離殷小妍隻有數步。
他寧舍那等於生死關口的房門,也不容這女孩損一絲一發。

兩柄一模一樣的武當「靜物劍」,在半空裏交鋒。
星火同時照耀姚蓮舟和燕橫的眼睛。
兩劍一交拚,二人即在空中分開,各自著落在自己要保護的女孩子跟前。

燕橫見童靜跪在床上,看來毫發未損,心頭大大鬆了一口氣。童靜看到燕橫不顧一切地躍下來營救自己,心裏更是歡喜得很。兩人對視的一瞬間,像有一股暖意在交流。

姚蓮舟落地時卻站不定,殷小妍馬上從椅子後站出來扶住他手臂,這才好不容易站穩了。
這時燕橫才第一次真正看他。童靜隻見他那溫暖的臉瞬間冷凝。

——姚蓮舟。武當派掌門。頭號的仇敵。

燕橫想起在青城山的「歸元堂」裏,武當副掌門葉辰淵舉起的那個木令牌。

——就是這個人的令牌。為了一句「天下無敵」,殺害我師父、長輩和許多師兄弟。燒掉我「玄門舍」。毀滅我青城派。
燕橫隻感到心胸裏,有一股洶湧得令他快要發瘋的憤怒。
姚蓮舟並不知道眼前的這個少年是什麼人。也沒有需要知道——敵意,在他的世界裏,是不需要解釋的。

殷小妍看見燕橫,認出就是在大門前救她解圍的那個少俠。可是看見他眼目中的仇恨火焰,她嚇得無法說話。她看得出來:燕橫對姚蓮舟的那股恨意,跟其他人截然不同。

兩個劍士不必任何言語,之間已經產生一種連薄紙都涉不進的逼力。即使在門口的林鴻翼等人都感受得到。
兩人幾乎同一時間把劍斬出。
燕橫親眼見過葉辰淵足以擊殺師父的武功,當然不會不知眼前這個武當掌門的修為境地,跟自己差距有多大。
他此刻擊出這一劍,並非期望為師門報仇。

而是為了保護身後的童靜。

姚蓮舟也是一樣,剛才與心意門三個刀手比拚,把他好不容易調息蓄養的氣力又幾乎花光了,他知道現在再交手即要見底,不知打到第幾招就會支持不下去。但是身後的殷小妍已經與他生死連成一體。他毫無猶疑。

——假如身為武當掌門,連一個女孩子都保不了,那就讓我死吧。

兩柄「靜物劍」還未交擊,姚蓮舟的劍就半途轉向,又用劍尖前三寸刺削,以「形劍」截擊燕橫的手腕。

燕橫在青城山已見過葉辰淵使這「追形截脈」的神技。他數月來都一直在琢磨師父最後一戰雙方的劍招,不是沒有想象過假如是自己要怎樣應付。一見姚蓮舟這變招,記憶就馬上回來,及時收劍閃躲。
——當然他躲得過的一大原因,也是此際的姚蓮舟,劍速已連葉辰淵五成都沒有。

燕橫右劍一收,左手「虎辟」緊接攻上,正是「圓梭雙劍」最簡單也最常用的攻守同時之法。
姚蓮舟斜身把劍一橫引,又截住來勢凶猛的「虎辟」。

燕橫如法也是同時收左劍、攻右劍,一雙長短劍連綿進擊。他心想:面對遠比自己強的敵人,防守必敗無疑,要搶攻壓迫才有生機,於是雙劍連環進手,不給姚蓮舟喘息的機會。
——這戰術,正與青城山上何自聖對抗葉辰淵的戰法暗合。不同的是,燕橫搶攻是出於自保和守護同伴;何自聖則是真正抱著強勢壓勝的無比自信。

姚蓮舟已無餘力用其他劍法,隻能繼續施「武當形劍」,以最小的動作巧取角度,阻截燕橫浪接浪的雙劍攻勢。
三柄劍無一次相碰,卻在二人間鬥得燦爛。

兩人最初都是為了保護身後的女孩而出劍,劍勢都有些保留;但不過交手數招,體內的武者血液都被對方的劍牽動而沸騰,轉瞬已渾然忘我地沉醉在這劍鬥之中!
門口的三個心意門人,剛才受傷如中魔法,這時旁觀才看得見姚蓮舟的「形劍」是怎樣出的;又見那青城派的少年弟子,竟能跟他相持不下,甚是驚歎。

後面的同門把受傷三人扶回走廊,正欲進入助戰。但顏清桐卻伸臂止住他們。
「怎麼了?」林鴻翼急問。他的命怎麼說也是燕橫救的。

「先看看。」顏清桐說:「你聽不見剛才董三橋在屋頂上喊叫嗎?這小子可能是奸細,正在做戲引我們進去。」
林鴻翼再看,燕橫和姚蓮舟已交手數十劍,怎看也不像假打。但顏師兄江湖閱曆豐富,他又不敢不信,一時無法斷定。
燕橫經過屋頂上力戰秘宗門眾人,現在又和姚蓮舟大戰,這雙劍越來越使得順手。

其實姚蓮舟每一劍「追形」,都幾乎刺中燕橫手腕或指掌,每劍燕橫都是隻差分毫地僅僅避過,頗是凶險。但越是打得久,他的信心就越是高漲——對手可是號稱「天下無敵」的姚蓮舟!

——真正的天才,必然相信自己是天才。

荊裂的話在他心裏響起,更加激發他的自信。
從擊下樊宗的強勁飛劍,到以一力敵秘宗門八人,再到此刻跟姚蓮舟打得不相上下……不過短短時間,燕橫的人與劍都改變了。

姚蓮舟另一次「形劍」刺來,燕橫更大膽搶險,左手並不閃避,隻是手腕一提一轉,在最後一刻變招,以「虎辟」硬格在姚蓮舟刺來的劍上,右手「靜物右劍」,同時削向對方握劍的手臂!
要是在平日,姚蓮舟的「形劍」怎會被格住?就算格住了,也有至少五、六種方法輕鬆應對;但現在他手上欠勁,兩劍相交,他手腕一震就幾乎脫手丟劍了,勉強穩住劍柄,燕橫另一劍卻已攻來。
明明知道要怎麼做,身體卻做不了——這對一個武道高手而言,是何等屈辱的感覺!
姚蓮舟盛怒之下猛提一口氣,劍勢即變,化作武當劍道裏攻擊力最強的舍身劍法「武當飛龍劍」,避去燕橫這削招同時,劍如化為箭矢直進,射往燕橫眉心!
姚蓮舟這劍之迅疾,比剛才的劍招快了幾乎一倍,童靜看得見這速度,張開嘴巴,卻來不及發出驚呼——
這高速的劍光,剎那間刺激起燕橫體內某種潛能。

——就如當天在青城後山崖上,以「龍棘」刺入錫昭屏下巴時一樣。
原本應該已經透進燕橫眉心的劍尖,卻在不足一寸前,被燕橫的雙劍交叉架住了!
隻是很簡單的雙劍交叉迎頭擋格,但那速度、力量和氣勢,隱隱有著跟「雌雄龍虎劍法」相近的味道——這是燕橫多次反複回憶師父生前那場死鬥所產生的自然模仿。

燕橫雙手緊接運勁,將姚蓮舟的「靜物左劍」反震回去。

姚蓮舟的「飛龍劍」實已將他底力都耗掉了,燕橫這一震,令他連人帶劍往後倒在椅子上。

燕橫這一擋架後,本已作勢蓄勁,準備躍前,以在成都馬牌幫用過一次的「雌雄龍虎劍·穹蒼破」追擊。但他突然收勁停住。

因為他看見,姚蓮舟跌坐在椅上,右手劍已經無力垂在椅旁地上,正不停地咳嗽,臉上那層灰色變得更深,鼻孔有血淌出。

燕橫呆住了。

「他中了毒。」童靜下了床,急急走近燕橫身後說。
姚蓮舟在這情形下,仍想吃力地舉起手中劍。這時殷小妍已急得淚盈於睫,從後抱著姚蓮舟的肩,仰頭瞧著燕橫,然後顫聲在姚蓮舟耳邊說:「在外面時,就是他救我的。」

姚蓮舟一聽,知道燕橫不會加害小妍,心下一寬,臉容變得安然。

燕橫看著姚蓮舟的臉。之前他聽顏清桐說,姚蓮舟因為華山一戰受了內傷,但想他仍敢留在西安府,而且已休養十多天,傷勢應不是太重;燕橫拚了命也跳進來與姚蓮舟交手,一心是為了救童靜,全沒顧慮自己的生死,更未想過可以占到什麼便宜;這番交鋒竟能挺得這麼多招,他心裏也大感驚奇。

現在他才恍然:姚蓮舟身體遠比他想象的更要虛弱。難怪樊宗要死守在屋頂。
——看他中毒的樣子,當然不是今天之前的事……
燕橫想起同樣中毒的書蕎;戴魁給她解藥的事情;顏清桐當時的焦急舉止,又跟戴魁明顯鬧翻了……
燕橫把事情串在一起,終於想通了其中的細節。

——顏清桐是西安府本地人。毒是他派人下的。

這時門外眾人都看見燕橫占盡優勢,卻竟猶疑不打下去,心想:難道董三橋說的是真的?顏清桐說他們在做戲也是真的?

顏清桐在門外朝燕橫高叫:「燕少俠,仇人就在眼前呀!為什麼不刺下去?先廢了他一條手臂再說!」

燕橫回想自己也曾在馬牌幫中過毒箭,對這等卑鄙手段深痛惡絕;更何況在屋頂不殺樊宗時,他早已立定決心。
——打倒武當派,我要靠自己的實力堂堂正正的去打,這才是真正的青城傳人!

一聽見顏清桐的聲音,燕橫怒目盯過去,嚇得顏清桐噤聲。
想起曾經跟這樣的人手挽手出陣,燕橫隻覺惡心。
現在他倒很想再見一個人:

——荊大哥……
燕橫緩緩把雙劍垂了下來。他知道放過了這個機會,將來要再次戰勝姚蓮舟,不知是何年何日的事。養育他的青城派就如家人;而換作任何一個普通人,看見殺害家人的仇敵,正全無反抗之力地坐在跟前,都會毫無猶疑地一劍刺下去。
——但是武者的想法,本來就跟普通人不太一樣。

姚蓮舟也在看著燕橫。他看得出燕橫對自己的仇恨,八九不離十是被武當派消滅了門派的殘存弟子。燕橫用的不是華山劍法;以其造詣應該是大門派的弟子……姚蓮舟已經猜知燕橫是青城派傳人。
可是燕橫沒有一劍刺過來,姚蓮舟並不是很意外。他們都是武者。姚蓮舟能夠理解燕橫心中所想。

——明明是恨之入骨的仇敵,卻是心靈相通。

燕橫已下定決心不出手,但心裏還是矛盾:假如顏清桐等人從門外攻進來殺姚蓮舟又如何呢?燕橫雖然不想就這樣殺掉姚蓮舟,但也絕無出手維護他的道理……



顏清桐等人瞧著正靜靜站著不動的燕橫,很是疑惑,不敢確定他到底站在哪一邊。

這時突然有一條身影自南面穿窗而人,跪落在窗前地板上,正是樊宗,手裏扣著一枚「喪門釘」,細目瞬間就盯住燕橫。
「別出手!」燕橫正要應變,姚蓮舟卻向樊宗一聲呼叫,接連又咳嗽了幾聲。

樊宗對掌門命令絕對服從。而且在屋頂上燕橫也曾饒過他不殺,他實在想不透燕橫是敵是友。但他也未垂下扣釘的右手,眼睛在燕橫和門口的敵人之間掃視。

顏清桐等看見房間內突然又多了一個敵人,更不敢魯莽攻入。

就是這樣奇妙的狀況下,房間的三方都僵持著,良久沒有人移動。

「我看……」一個心意門人悄聲說:「還是等秘宗門的同道都攻下來再說……」
顏清桐等人你看我我看你,也都默默同意。

——反正姚蓮舟也跑不掉……
就在這時他們一起惶然抬頭。

因為上面屋頂傳來一記震撼的巨響。

大道陣劍堂講義·其之十九

人體吸入空氣的原理,乃是擴大胸腔內的空間,產生氣壓差異,使空氣進入肺髒。其動作可分兩種:一是「胸式呼吸」就是以肋間的肌肉舒展和收縮,令肋骨和胸骨移動,左右擴張胸腔;二是「腹式呼吸」,就是將胸腔底下膈肌收縮,橫隔膜向下沉,令胸腔上下增加空間。

凡練武者可說一律都是采用腹式呼吸,原因有四方面:
一是胸式呼吸比較短淺,隻有肺髒上半部的肺泡在作用,中下肺葉的大部分則未用到;相反腹式呼吸則充分利用到肺髒下部,吸氧量遠較胸式為多,對於要求高能量的武道格鬥自然更適合,而且長期來說可鍛煉肺活量,增進人體耐力。

二是胸式呼吸在吸氣時,肋骨都向外浮起,絕對不堪敵人擊打;相反腹式呼吸時胸肋無動作,可保持收縮堅實,比較能夠抵守撞擊。
三是胸式呼吸因為胸肋的活動,容易連帶令兩肩緊張縮起,違反了武術上「沉肩」的原則。肩部是手臂與軀體的連接處,如果肩頭不充分下沉或拉長,從腿、腰、背、胸諸肌肉所產生的力量,則不能順利傳達到手臂拳頭,而在肩處斷掉了。隻靠手臂而不靠全身,也就不成「發勁」,此乃武術的大忌。

四是腹式呼吸時,腹部動作令內裏的髒器產生活動和按摩作用,長期習慣腹式呼吸可增進身體機能和新陳代謝,每吸一口氣都是在鍛煉。
腹式呼吸也分作兩種:「順腹式呼吸」和「逆腹式呼吸」。前者吸氣時肚腹向外凸出,後者則相反向內凹下,腹內的髒器向下壓。武者多采用逆呼吸,因這種呼吸法最為充實,用力吐氣時最能配合招式發勁。肚子向外凸出時比較鬆弛,不利發力,也易成對手擊打的弱點。

下腹丹田處,正是整個人體重心所在。丹田充實,一切招式動作都更沉穩有力。古人沒有解剖知識,故主觀感覺下腹充實時,好像是把空氣吸進了那兒,就是所謂「氣沉丹田」。但古代武者非常專注於丹田的運用之道,「意守丹田」,亦非無科學根據。
作者: skvis    時間: 2018-6-13 03:20 PM

本帖最後由 skvis 於 2018-6-14 11:20 AM 編輯

卷四 英雄街道 第九章 救兵

「不要再打了!」

當燕橫躍入那破洞之後,韓天豹鼓足聲氣,向著幾個師侄暴喝。

董三橋等數人正要向虎玲蘭反擊,聽到師叔這叫聲才終於停手,但仍然圍成半圓形跟虎玲蘭對峙著。
「你為什麼放那奸細進去?」董三橋的目光不離虎玲蘭手上的野太刀,朝身後的韓天豹追問。
「他根本就不是什麼奸細!」韓天豹怒氣衝衝地說:「他救過我一命!」
那餘下四個秘宗門人,之前還沒有上屋頂,看不見燕橫為韓天豹擊去飛劍的一幕。他們疑惑地瞧瞧董三橋。
「呸,怎曉得那是不是做戲?」董三橋冷冷說:「我隻看見他放生了那武當派的混蛋。」

「我說不要打,就不要打!」韓天豹這次的語氣,完全是以門派長輩的身份下令。他平日在秘宗門裏沒半點師叔的架子,作主意的時候也不多,因此這次秘宗門來西安府,反倒是隱隱以低一輩的董三橋為頭領。此刻那四個門人,也不知該聽誰的話。

董三橋指一指躺在屋頂一邊,背上中了虎玲蘭一箭的同門;還有給燕橫刺傷了手臂的另一個秘宗門刀手。
「難道他們的帳就此不算嗎?」董三橋說,眼睛狠狠盯在虎玲蘭臉上。

虎玲蘭根本就不知道這些人為什麼會攻擊燕橫,也聽不明白漢語的「奸細」是什麼意思。她以自己有限的所知在推想:

他們要攻打的那個武當派掌門,顯然就是在那個破洞下面!
虎玲蘭曾經親身體驗武當派的人有多厲害;而在下面的是武當裏最強的高手……虎玲蘭這才想到,燕橫和童靜在下面正面臨多大的危險。

一想及此,她毫不顧慮就往那破洞走過去。

董三橋等卻以為虎玲蘭又再發難,他們剛才已領教過她那柄又長又凶猛的倭國大刀,心想不如先下手為強,搶先就振刀齊往虎玲蘭砍過去!
虎玲蘭柳眉一豎,祭起野太刀迎過去。五柄快刀從不同角度襲來,但虎玲蘭斜垂著刀,繞頭大半周一揮,那五尺長刀就如化為一面巨大光傘,把她整個上方都保護覆蓋,五柄刀無一不被架開或逼退!
董三橋早知這一刀砍不進去,刀招本來就留有餘力,反而集中在緊接的一記腿擊上。在刀劍裏夾雜拳腿招式,正是秘宗門武功的一大妙技,董三橋這招「明堂快刀」的「雲底藏龍」,上路刀劈隻為開路和吸引敵人,下面無聲無息的「釘腿」,以足尖斜斜蹴往虎玲蘭下腹,才是真正的殺著。
這等巧招,本來一般高手都不容易閃過。但刀法裏夾腿招,本就是荊裂在暹羅學過的看家本領;這幾個月虎玲蘭跟荊裂日夕對練,已經應付過許多次,這時一瞥見董三橋肩頭的抖動,就知下面正踢過來,雙手握著野太刀的長刀柄一沉,以柄尾狠狠迎撞往董三橋蹴來的腳背上!
董三橋畢竟也是成名高手,秘宗門武道講究眼快招快,他及時縮腿避開了這一撞。

另一秘宗門刀手正要乘機向虎玲蘭搶擊,韓天豹卻斜裏一伸手按住了他手腕。

「我說別再打!不聽我的話嗎?」韓天豹暴怒說。

這時他卻感覺背後有異,拉著這弟子的手就一起低頭俯下去。

一塊旋飛而來的瓦片,急勁地掠他們頭頂而過,繼續前飛,虎玲蘭、董三橋和其餘人也立時停手,側身閃躲這瓦片。瓦片直飛到對街另一片屋頂上才砸得破裂。
韓天豹和董三橋馬上回頭,卻隻看得見樊宗已半落在屋頂邊緣外的身影!
——他趁著秘宗門等人分神和虎玲蘭纏鬥,就離開了屋頂,從窗戶回去房間救助姚蓮舟。
「你看!」董三橋踢踢屋瓦,向師叔怒罵:「那混蛋殺了我們多少同門?你卻讓他溜了!」

韓天豹一時為之語塞。
虎玲蘭急於闖過秘宗門人往那破洞去,舉刀又欲再戰。

此時屋頂上的人卻聽見,在下面那已幾乎空寂無人的街上,傳來非常急密又強勁的腳步聲。

來者不隻一個。但其中一人的足音格外沉重,每一步都如戰鼓擂動。
未見其人,隻聽這聲音,已令人心跳加速。

五條身影在西面的街角驀然出現,朝著「盈花館」而來的奔勢並沒有半點停頓。
「我早就說這樣太慢啦!」當中一把年輕的聲音說。

說話者正是那個腳步聲最響的人——武當派「鎮龜道」錫曉岩。

他一看見「盈花館」的情況,還有屋頂上的眾人,就把在最前頭帶路的「首蛇道」同門一把推開,當先衝了上去。

「上面的人全交給我!你們都從下面殺進去!」錫曉岩那野性的臉殺氣騰騰,壯碩的身軀朝前踏步奔躍,有如饑餓已久的猛獸。
陳岱秀看著他那斜背長刀、縛著單臂的背影,微笑歎息。

——這小子,根本就不應該選入「鎮龜道」……回去後我要向師副掌門說,讓他改穿「兵鴉道」的黑衣!

陳岱秀已拔出武當長劍,帶著兩名「兵鴉道」同門唐諒和符元霸,一執雙劍,一帶斬馬樸刀,直跑向「盈花館」大門。
錫曉岩到得西面牆前,順著奔勢躍起踏到牆上,他施展的遊牆法根本不能用「輕」功去形容,而完全是靠強勁的腿力登上去,仿佛就在牆上跑步一樣。但那走上屋頂的速度,全不輸於秘宗門的輕功好手。

快到牆頭,他雙腿運力一跳,整個人就越過屋頂的高度出現。人在半空時,他左手已伸到腰旁,扯開了那縛在腰腹的黑布活結,那原本像抱著肚子般縛在腹前的右臂頓時鬆綁。

突見武當人閃電襲來,韓天豹率先就迎上去。
——今天被殺傷的秘宗門弟子實在太多了,不能再給一個弟子犧牲!

錫曉岩還未著落屋瓦上,眼睛盯著衝來的韓天豹。

——第一個是你!

錫曉岩腰肩拉弓,準備乘身體落下之勢,就以右臂朝韓天豹發拳!

韓天豹是拳法的大行家,哪會看不出來?他左手反提單刀,穿戴護腕的手臂也擺成得意的「裏外戰」拳架,心中對於錫曉岩這招飛身直拳,已經想定破解反擊之法。
錫曉岩吐氣猛呼,右肩一抖,那條仍裹著黑布的右臂衝出。

韓天豹已經看準了兩人距離——
轟然的響聲。
韓天豹連第一個反應都未發動,錫曉岩的右拳已經重擊在他心胸!

——怎麼會……這麼遠就……

旁觀的人這瞬間都有這疑惑。兩人分明還未到伸手可及的距離,韓天豹卻已中拳!
韓天豹有如被軍隊攻城的破門錘擊中,身體整個倒飛,在瓦片上滑行了一段,幾乎跌出屋頂外,口中噴出鮮血!

韓天豹被擊飛之後,錫曉岩雙足落到屋頂。眾人這才看清他那仍伸出的右臂。

虎玲蘭、董三橋跟其他人也都吃了一驚:

——世上怎麼有人的手臂這樣長的?
錫曉岩收回拳頭,手臂垂了下來,長度竟然遠遠過膝,垂到了小腿旁。他整個人身軀比例勻稱,唯獨是這條右臂,仿佛是從另一個比他高得多的人身上砍下來,再接到他肩上似的。
一招交手,就將秘宗門堂堂的名宿高手重創——錫曉岩初下武當山的第一拳,已足名震天下武林。

他那雙滿布著紅絲的眼睛,看也沒看已倒在屋瓦遠處的韓天豹,隻是掃視著董三橋和虎玲蘭等仍然站著的六個人,以不知道是盛怒還是狂喜的亢奮聲音說:
「下一個。」

◇◇◇◇
同時在樓下的「盈花館」門前街上,戴魁仍在看顧著書蕎,另外還躺著一些死傷的秘宗門和心意門人。戴魁赫然見陳岱秀等三個武當弟子正朝這邊奔來,馬上把腰刀架起,倉皇準備迎敵。

但陳岱秀三人看也沒看戴魁就走過,根本未把一條手臂已骨折的他看在眼裏,一心隻是往那大門跑去。
戴魁被如此輕視,心中苦澀,但也無可奈何。他擔心在「盈花館」裏的同門,就向大門那邊大叫:「有敵人來了!」
守在「盈花館」樓下的群豪聽見,立時有數人衝出大門來看個究竟。

原本文質彬彬的陳岱秀,一劍在手整張臉就變了,似結上一層寒冰,帶著兩個師弟朝那數個敵人直奔。

其中一個地堂門的好手,舉起藤牌來掩護上半身,右手單刀藏在盾牌後,準備斬擊陳岱秀的腿足。

符元霸卻從陳岱秀左邊掩前,從齒間吐氣嘶叫,那露出的雙臂肌肉一收緊,雙手提樸刀迎頭劈下,「武當斬馬刀法」一氣就將那地堂門藤牌從中央破開兩半,鮮血自盾牌中的裂縫激噴!
隻是一刀的氣勢,把門前幾個不同門派的好手嚇得膽戰心驚,竟就逃竄回門內。

三個武當弟子站在那大門前。隻見內裏「盈花館」的大廳人頭聳動,數十柄刀槍劍戟滿布。
顏清桐等心意門人原本守在姚蓮舟房間門前,聽見下面的騷動,也都退到樓梯處往下觀看。乍見三個氣勢逼人的身影站在大門外,顏清桐倒抽一口涼氣。

「武當弟子!」他不禁低呼。

陳岱秀看一看大廳內的陣容,卻連眉毛也沒有揚起半點。他左右瞧瞧師弟唐諒和符元霸。唐諒隻是向他還以微笑。符元霸更是毫無表情,振一振樸刀揮去血漬。

三人心意相通,橫排同時跨過門檻。



無畏地踏入那眾敵環伺的大廳。
◇◇◇◇

西安府的人當然不會沒見過和尚。自唐代玄奘法師譯經於長安大雁塔,這古都已為佛教東傳中土的重鎮,城內佛寺林立,在西安住的人要幾天都看不見和尚還真不大容易。
——可是走路走得這麼快、身材這麼高大的和尚,他們倒是頭一次看見。

那六個僧人自東城牆的長樂門進城,都隻是用腿走路,但最初人們遠遠看見他們揚起的塵霧,還以為是一支騎馬的隊伍。
六僧年紀不等,但都在精壯之年,最大那個看來都隻是四十餘歲,一副副碩厚的身軀,把黃色的僧袍都撐得滿滿。他們戴著遮陽的頭巾,手上提著似是用作行杖的木棒,但都沒有用杖棒支地,十二條腿有力地邁步,那步姿明明隻是像一般走路,但速度卻比普通人跑步還要快,僧鞋下冒起煙塵陣陣。
其中一個最壯碩的年輕僧人,看似背著一個巨大包袱,路人再仔細看才知道,原來那是第七個僧人,卻是一個身材瘦小的老和尚,伏在那壯碩弟子的背上由他馱著走。這瘦僧頭上頂了個圓竹笠,看不清有多年老,但扶在弟子肩上的手幹瘦得像鳥爪。
七僧在東大街上急行而過,途人為之側目。
其中幾個行走時,露出袍袖的手腕反射著金紅的光芒。有人看見了皺眉搖頭:怎麼出家人也穿金戴銀啊?……

——因為僧人走得太快,他們實在看不清楚:那不是什麼金銀飾物,而是鑲著銅片的拳腕護甲。

◇◇◇◇
武當「首蛇道」弟子趙昆被派來關中已有三年,主要是為武當派攻打華山派作準備的工作,對西安府的街道尤其熟悉。

「快到了!」他腳下沒有慢半點兒,向身後的桂丹雷等三人說。趙昆領路下,他們正以最便捷的路徑走向城東大差市。

焦紅葉和李侗沿途都是默默走路,沒有說半句話。一想到同門尚四郎此刻很可能已經犧牲,他們都心情悲憤。
四人抄到較狹窄的少慈巷裏,走了一段時,就聽到後面遠處也傳來人聲和腳步聲。
不用看就知道,那必然是尹英川所率的群豪西軍。負責為他們帶路的既是本地鎮西鏢行的鏢師,對西安的街道分布自然一樣熟知,走上同一條路並不奇怪。
——但那鏢師卻沒有顧慮,這麼大群人要走怎樣的地形。
這少慈巷兩邊的房屋,都是科舉生員就學的書院,建得密密麻麻的,巷子兩旁都是書院的後門,擠得隻容兩、三人並肩而行。

桂丹雷聽著後面的人聲,知道己方比敵人快不了多少。雖不知那「盈花館」此刻情況如何,但如果給這路西軍與那邊會合,這仗比較難打。

——如果先集中力量打擊其中一邊,就有把握得多。

桂丹雷一想到這裏,就在巷子中心停步。
「你們兩個快去支援!我在這兒借地形阻截!」
桂丹雷這一舉動,隻令焦紅葉等三人略停了一停,就再舉步向前奔跑。桂師兄是師星昊副拳門的代表,他們絕對服從。
更何況他們根本就沒有擔心的必要。

——他是「鎮龜道」的桂丹雷師兄。那個胸口有「太極」標記的人。

桂丹雷看著三個師弟奔遠了,也就回身面向人聲漸漸鼎沸的後方。

在這窄巷內聲音回蕩,正前進的西軍,腳步聲有一股如大浪從遠處卷來。這麼大群人擠在巷中急行前進,實在有些混亂,有的武人禁不住咒罵,整個隊伍更是吵雜。
這時在最前頭領路的鏢師和八卦門人忽然停下步來,後頭的人幾乎就撞成了一堆,有人不滿的高聲喝罵。

「搞什麼鬼?」

那帶路鏢師不如趙昆是輕功高手,早就走得腿酸。現在他看見,前面二十步外有個猶如大圓球的身影塞在這少慈巷的正中央,更被嚇得幾乎跌倒,幸被身旁的八卦門弟子扶住了。
八卦門名宿尹英川與弟子丁俊奇,排開門人走到最前頭。尹英川那黑白雙眉皺在一起,與另一頭的桂丹雷遙遙對視。

桂丹雷沒有說話,但眼睛已經表達一切。

——你們的路,到此為止。

尹英川身後的弟子,已抬著那柄巨大單刀到來,直豎在尹英川的右旁。

桂丹雷一人,與西軍近百人之間那段空巷,仿佛充溢著一股無形張力。
日光已略斜,照在站於巷子東邊的桂丹雷臉上。站在這不利的方位,他的圓眼卻未有眨一眨。那棕色鬈發在日曬下略呈半透明。

此時在那西軍大隊後頭人叢間,突有一金屬長物向上射出,釘在左邊一幢書院的牆頭。那長物一收縮,就帶著一條身影飛上了書院屋頂。
正是荊裂,他已揮動左臂,將釘在牆頭的鐵槍頭拉脫,一邊收卷鐵鏈,一邊沿屋頂而跑,要越過桂丹雷的攔阻。

——他雖也想親眼看看這個桂丹雷的武功,但心裏更憂慮燕橫和童靜,還是選擇先趕去「盈花館」。

桂丹雷視線未離尹英川,隻用眼角的餘光斜斜留意上方正走來的荊裂。

「你要去哪兒呢?」桂丹雷微笑說。
荊裂正走到桂丹雷上方十數步外,在屋頂上停步。

「讓我先過去。待會兒再見,行嗎?」荊裂竟也微笑,還很禮貌地問桂丹雷。
桂丹雷本來就沒有想過能夠攔下所有人,最重要的是牽製著八卦門的主力;可是這個「獵人」也是個極危險人物,如果就此讓他越過,而他並不是真的去「盈花館」,反而借機跟尹英川在巷內前後夾擊,桂丹雷處境將會變得凶險。

但桂丹雷不知怎地,直覺就相信這「獵人」不是會這樣做的人。
「那就待會兒再見吧。」桂丹雷竟點點頭應允。

荊裂也朝他點點頭,才再在崖頂上開步走。兩個死敵,對答表情竟隱隱有點像老朋友。

——但他們彼此都知道,待會兒再見面時,大家都不會手下留情。

群豪之中也不乏輕功好手,但他們倒沒有一個人敢像荊裂般,隻身就輕輕鬆鬆在桂丹雷上頭走過去。
尹英川這時終於伸出了右手,反手拿住那大單刀的柄子,單手以鞘尾豎在地上,那負責抬刀的弟子這才敢把雙手放開。
「我先前就知道。」尹英川悠悠說:「今天我要對上的人會是你。」

他說著就倒轉成正握,隻用虎口挾著刀柄,四根指頭在柄上如彈琴般來回彈動,顯得技癢已久。

「就讓我領教一下,武當派怎麼個『天下無敵』法。」

桂丹雷沉下腰來,在巷裏坐個馬步,身體顯得比先前更要橫壯。那雙比常人碩大的手掌架在胸口高度,掌心向前。
隻見那雙手掌的掌紋甚是紊亂,密密麻麻得連最基本那幾條紋都幾乎看不清楚了。

但假如近距仔細看真的話就會瞧出來:當中許多根本就不是掌紋,而是無數次練習赤手接拿兵刃遺下的創痕。
桂丹雷的「太極拳」開掌架式,不動如山。
「放心。我不會讓你失望的。」
◇◇◇◇
當錫曉岩的右手再次舉起時,董三橋的眼裏出現從來未有的戒懼。
秘宗門能夠在自古能人輩出的河北滄州立足,甚至脫穎而出列入天下「九大門派」,憑的自是刀劍拳頭上的實力;年輕時就已在當地成名的董三橋,不論是友好比試還是惡意相鬥,經驗都絕對不淺。

但是一個這樣怪異的對手,他實在前所未遇。
錫曉岩右手伸向頭上方,握住斜掛背後那個纏藤的長長刀柄。
屋頂上眾人見他這舉臂握刀的動作,有一種說不出的奇特。仔細看他那突顯在衣袖下的手臂形狀,他們才恍然:
他一條手臂上竟有兩個肘關節!

原來錫曉岩這怪臂,並不是單純臂骨長得比別人長,而是整個構造異於正常:在前臂和上臂之間,赫然還多出了一節無以名之的臂段,也就是說由手腕數算上肩頭,共有四個關節,比常人多出了一個「手肘」!

錫曉岩和已逝的兄長錫昭屏,天生體形怪異,都是拜其父親所賜:兩人實乃同父異母的兄弟,父親錫日勒,原是物移教的門徒,共娶了四個妻子,輪番為他生兒育女。每次妻子懷孕,錫日勒就喂她們服用教內特殊調製的奇藥,以致生產出來的嬰兒都成為生長不正常的畸胎,為的就是要替物移教製造天賦異稟的戰士。

結果錫日勒的四個妻子共懷孕十四次,有五次胎死腹中,九個生出來的男女畸嬰,七個都活不過兩歲,最後就隻有這兩兄弟存活下來。而四個母親因為藥物摧殘,也相繼去世——物移邪教的秘術,殘忍如此。

就在錫昭屏隻有五歲,錫曉岩尚在繈褓之時,物移教被武當掌門公孫清剿滅,錫日勒是少數殘存並投誠武當派的教徒,帶著這兩個兒子上了武當山;三年後錫日勒病死,這對孤兒就由武當派撫養長大,並各依他們的特殊體質被訓練成精銳高手,練出別人不可能練到的武功路數。
此際眾人見錫曉岩要拔刀,就像面對一個謎題:

——這樣的手臂,會斬出怎樣的刀招?

沒有時間給他們思考了。錫曉岩背後已閃現刃光。

秘宗門眾人惶然舉刀相應——
錫曉岩貌如凶獸,發出不似人類的嘶叫。
他左足在瓦面上微踏一步,腰胯猛抖,四尺開外的狹長刀鋒一氣拔出橫斬。
——這是「太極」的發勁方式。錫曉岩已有修練「太極拳」的資格,但他天生性情太暴躁剛烈,在聽勁柔功方面無甚進境,但發勁攻擊的訣要卻練得完全到家,正好跟尚四郎相反,因此他在武當山上,製服的胸口隻有半邊黑身白眼的「陽魚」標誌。

刀鋒破空銳音,尖銳如鬼哭。

秘宗門眾人都知難攖其鋒,本能地退步縮身閃躲,但最左面一人卻站得稍前了一點點,那長刀加長臂的誇張攻擊範圍仍是將他籠罩。
這秘宗門弟子在刀鋒及身前的一刻,及時倒垂單刀擋在身側。

——這是他一生最後一個防守動作。
他壓根兒就不像被刀砍中,而更像是受到極沉重的棒擊。單刀折斷。腰身被斬中處向內屈折。整個人升起離開瓦面,橫向急飛越出了屋頂!

董三橋瞪眼,看著同門的屍身就如炮彈般飛出,全身都被一種恐怖感滲透。

——簡直不是人!

發勁之法,本來就是要盡量利用身體關節,一節接一節將勁力加乘上去,至最後一節發出;「太極」的發勁更是把此道練至頂峰,身軀從至柔剎那變至剛,勁力的傳遞過程無絲毫浪費,如水波積蓄成巨大的浪濤;而錫曉岩的「陽極刀」發勁,更多了一節常人所無的大關節,把本已強猛的勁力再加乘上去!

——他雖年輕,但純論剛勁,在武當山最少排頭三名。

屍體還未落到街上,錫曉岩又已順勢再上右步,腰身旋動,長刀又反手從同一軌跡橫斬回來!

——最簡單的招式,但當配上如此超人的力量時,無隙可破。
在董三橋心裏,現在想的已經不是能不能夠戰勝的問題。

而是能不能夠生還。

日光之下,刀鋒燦然,卻讓人感受到一股黑暗的死亡力量。
就在這剎那,另一片更長的刀光揚起。

電光石火間,兩刃相交,炸出比刀光更亮的星火,還有震蕩鼓膜的鳴音。

兩片刀刃反彈開去。錫曉岩驚奇地收住刀鋒,瞧著那個擋下他反斬的人。
島津虎玲蘭則轉身一圈,才將野太刀回彈之力消去,雙手順勢將刀身舉起過眉,刀鋒向上,刀尖和視線皆直指錫曉岩,一雙明澄的眼睛無畏無怖。
錫曉岩的怪手把刀橫在胸前,迎對虎玲蘭的舉刀架式。



他還在回憶剛才交鋒一刻的手感——自從他這「陽極刀」練成之後,未嚐一次全力斬擊,有人能正面硬抗。
——竟然還要是個女人!

先前他滿胸都是要發泄的怒火,上屋頂來就是清掃敵人,雖也留意到當中有個女子,卻未多加細看,完全沉入戰鬥的狂熱中。

錫曉岩野性的眼睛,打量著面前這個比他要高出半個頭的東瀛女劍士。

虎玲蘭野太刀底下那剛強的臉容與表情,在他眼中有種難以言喻的美。
——長居武當山二十五年、身心都傾注於武道之上的錫曉岩,從來未曾有過這樣奇特的感覺。

虎玲蘭盯著這個奇怪的刀手,心頭也是一般震撼。

她的架式雖穩靜如止水,但其實雙臂經過剛才一記互砍,正在微微發麻。
虎玲蘭自小與眾多兄弟一同練武,他們每一個都身壯力雄,本來她以女子之身,應該專練輕靈的刀法來跟他們抗衡;但她就是不服輸,硬是要跟兄弟一樣走剛猛的路子,還要用上這麼巨大的野太刀,結果練就了比島津家眾兄弟還要淩厲的剛刀。
可是眼前這個武當的男人,刀勁更要稍微淩駕於她——而且隻用單手!

能夠給她如此震撼的人,從前隻有一個:荊裂。

她心裏焦急地記掛著還在下面的童靜和燕橫。但是面對如此高手,絕難抽身。

——荊裂,你在哪裏?……

仍然猛烈的陽光,無情地灑照這對遠渡來此古都、身在屋頂高處對峙的武者。兩柄長刀映射得仿佛著火燃燒中。
宿命的相遇。

卷四 英雄街道 後記

不經不覺《武道狂之詩》至今已經寫了一年。
托出版社市場部同事的努力,這一年裏接受過的媒體訪問數量,超過了我過去寫作十幾年的總和。
做訪問當然主要是為了宣傳。但是我同時也得感謝這些訪問者,要我回答很多從前自己沒有怎麼認真思考過的東西,迫使我總結自己的創作方法和方向。套用最近香港很紅火的一句話,是讓我「梳理一下自己的過去」。
(哈哈)

許多訪問裏最常被問到的,大概是這一句:
「為什麼寫武俠小說?」

這個看來簡單的問題不是表面那麼簡單,通常意思都不單是想知道「我個人寫武俠小說的原因」,它真正引申的是兩個問題:

這個時代,你還在寫武俠小說?
面對人人奉為經典的「金庸小說」這座大山,你還寫?
對於第一個問題,我的答案很簡單:我深信一天還有中國人,一天也就還有人會看武俠小說。
幾百年前的人就愛聽《水滸》說書的快意恩仇(我個人一直認為《水滸傳》是中國武俠小說的真正鼻祖);在二、三十年代民初中國世局最動蕩的時代,《江湖奇俠傳》、《蜀山劍俠傳》、《鶴鐵五部曲》這些武俠傑作還是能夠瘋魔全國;再回想八十年代港台武俠小說席卷大陸的速度,就更讓人相信:熱愛武俠的因子,本來就在中國人的血液裏。
即使這十年八載真的有「武俠低潮」,放在武俠小說的長久曆史裏又算什麼呢?更何況所謂「低潮」這形容,小說方面也許是有一些,但只要看看影視、漫畫、遊戲等其他媒體就知道,武俠文化從來沒有離開過我們的視線。



我的看法是,與其問「為何寫武俠?」不如問:「為何不寫?」

至於第二個問題,也常常被直接問到。老實說,很難答——難答不是因為沒有答案,而是一不小心就會被人誤會我不尊敬前輩。

寫小說,尤其是寫武俠,總該有些傲氣。

如果一早就認定前輩寫得「太好」,自己不可能比較,或者甘心當別人淡淡的影子,那我看不如不要寫小說,找別的工作算了。
更何況文學不是運動競技,本來就沒有客觀的分數。就算是同一類型的小說,甲寫得出的東西,乙寫不出來;相反乙寫的,甲也許想都沒有想過。
如果要說「超越」,唯一該想怎麼去超越的,是過去的自己。
其他的,留給讀者去決定好了。
喬靖夫
二零零九年十月十七日
作者: skvis    時間: 2018-6-13 03:21 PM

本帖最後由 skvis 於 2018-6-14 11:15 AM 編輯

卷五 高手盟約 引言

凡兵之道,莫過於一。一者,能獨往獨來。

卷五 高手盟約 前文提要

強大的武當派為實現「天下無敵,稱霸武林」的宏願而四出征伐各門派,流浪武者荊裂與青城派少年劍士燕橫矢誌向武當複仇,途中巧遇愛劍少女童靜與日本女劍士島津虎玲蘭,四人結成同伴,一起踏上武道修練和江湖曆險的旅程。

武林各派群豪為圍捕武當掌門姚蓮舟而群聚西安府,並招攬燕橫加盟,分為東、西軍兩路出動搜索。姚蓮舟被鎮西鏢行鏢主顏清桐設計下毒,且遭東軍群豪圍困於妓院「盈花館」,雖殺傷多人,又有「首蛇道」弟子樊宗相助,但情勢仍然危急;燕橫為救童靜而與中毒的姚蓮舟交手,最後關頭卻饒之不殺,被群豪誣陷為武當派奸細。
同時由八卦門名宿「水中斬月」尹英川率領的西軍,亦與桂丹雷為首之武當援軍作遭遇戰。少林武僧圓性帶頭先勝武當一仗,但桂丹雷一夫當關獨守少慈巷,阻止西軍前進與東軍會合,隻得荊裂一人突破,正全速趕往救援同伴。

天生怪臂的錫曉岩與武當同門怒闖「盈花館」營救掌門,一出手技驚四座,惟虎玲蘭的強刀能與之抗衡;同時又有三路身份不明的人馬進城,令戰陣形勢更添變數……
作者: skvis    時間: 2018-6-13 03:21 PM

本帖最後由 skvis 於 2018-6-14 11:20 AM 編輯

卷五 高手盟約 第一章 荊裂

「那殺千刀的臭小子!滾到哪兒去了?」

一張長滿參差花白胡須的嘴巴,從喉間發出這沙啞而威嚴的暴喝,聲線有如獸嚎,當中卻夾帶著一陣濃濃的酒氣。

隨之是物件爆裂的聲響。

一個剛喝光的小酒瓶,給狠狠砸碎在交椅的木把上。

握著酒瓶的那隻碩大手掌,卻未有損傷分毫——酒瓶尖銳的破瓷片,刺不進掌心那經過多年鍛煉累積的厚繭。
站在椅子旁的弟子們,被這憤怒的暴喝鎮得噤聲,一個個臉色發青。

沒有人敢回答師父的問題。
他們頭上懸掛一列五色旌旗,正迎著海港刮來的夏風獵獵飄揚。旗上繡的「耀武揚威」、「我武維揚」、「龍騰虎躍」、「四海會友」……等大字,就像有了生命般隨風躍動起舞。

旗陣前方乃是一座用竹棚和木板搭建的大擂台,高六尺,長寬一丈,東邊面臨水天一色的晴朗港灣,風景位置甚佳妙。

一雙身影正在擂台中央翻飛比鬥,四面台下密密麻麻擠滿了不避炎日的觀眾,怕不有四、五百人,個個看得眉飛色舞,熱烈地為台上的拳師吶喊助威。西面另有一排搭了遮蔭的看台,坐的都是本地官商鄉紳,雖未喝采,但也看得興奮。

此地為福建泉州城外海岸,正在舉行當地武林例年四次的「打擂較藝」。

福建一省民間武風頗盛,尤其是近百年,沿海一帶深受倭寇之患侵擾,許多村鎮子弟紛紛習武保衛家園。福建雖然沒有什麼曆史悠久、名震天下武林的大門派,但省內各派別的武人也甚活躍,經常舉辦這類打擂比武或者其他表演,不外是為了打響門派拳館的名堂,以期得到地方父老的青睞,受雇為村鎮的武術教習,舒舒服服領受拜師禮金跟一份月俸。
此刻正在台上比拚拳腳的兩人,也都是泉州當地的名門弟子:一個是閩蛟派的年青好手張敖;另一個則是南海虎尊派當今掌門的獨生子荊越。
張敖身材較為高大,在台上施展本派「翻江拳」,動作舒展,果然矯健如水中蛟龍,圍在擂台邊的群眾雖有許多不懂武藝,一樣看得興奮,不住在拍掌呼叫。

荊越則立定一個低沉馬步,雙臂橋手在身前回轉,分毫不差地架著對方的出拳踢腿,守禦得甚是嚴密,也教觀客讚歎。
他的父親——也就是剛才發出怒罵、砸碎酒瓶的那個威猛男人,揮揮手掃去仍黏在掌心的瓷碎,然後向身旁弟子示意再拿一瓶過來。
男人一雙眼肚鬆弛的眼睛紅絲滿布,未過午時已有醉意。但弟子不敢違逆師命,乖乖又把另一瓶酒的塞子拔開,送到他手上。
他大大灌了一口,酒液從嘴角溢出流到下巴,被胡子吸收了。擂台上正跟人激烈比試的兒子,他瞧也沒瞧一眼。

——不用瞧。因為結果早就知道了。
果然下一刻,台上的荊越就施展一招虎爪擒拿,五指抓住張敖直拳打來的手腕,順勢拉扯,同時另一手發出一記「五雷虎拳」,擊打在張敖腰側!

張敖吃痛呼叫同時,荊越乘機施個勾掃腿,配合虎爪的擒扯,將張敖摔往擂台邊緣。張敖翻滾而去,來不及定住身體,剛好滾出了台外,就此落敗。

勝負一分,台角下方大鼓馬上擂響。四周數百觀眾轟然歡呼。

荊越微笑高舉雙手,向四方拱拳致謝。這時張敖也在台下站起了身子,看來未受什麼大傷,跟台上的荊越互相敬了個禮。

「好呀!」站在旗陣底下的南海虎尊派同門,也都振臂歡呼,盡情放聲喊叫——因為他們都知道,這一場將是今天本派唯一的勝利。其中一個弟子猛然揮舞虎尊派黑底白字的旗幟,向比武場上眾人展示。
就隻有他們的掌門荊照,仍然坐在交椅上喝酒,對兒子勝利沒有顯露半絲喜悅。
「呸……既然是勝仗,就該贏得漂亮一點……」荊照像對著自己喃喃說:「為什麼不下手重一些?……」
占據在旗陣底下左首的正是閩蛟派眾人。他們對張敖落敗而回,並沒有顯得很失望,隻是拍拍他肩頭以示安慰。坐在椅上的閩蛟派掌門程賓,朝著南海虎尊派這邊瞧過來。
兩位掌門遙遙對視一眼,隻是互相略一點頭,當中並無一點兒敵意。
荊越仍站在台上迎受四面觀眾的歡呼。出戰這次「打擂較藝」的另外兩個門派:靈山派和福建地堂門,也都禮貌地向台上的荊越鼓掌。
這泉州四大門派擂台競技的傳統,少說也有三十多年了,四派一向互有勝負。但近年來南海虎尊派似有點兒勢弱,就看今天,集合在場上的本館弟子,才不過十來個人,跟其他三派各有五、六十名弟子的陣仗比起來,確是不如。

荊越這時方才走下擂台。下一場準備上台的靈山派跟地堂門弟子,正站在台下伸展手腿,他們這場比的是兵器,一個拿包了厚布的藤棍,一個則提著藤牌和木單刀。

荊越下了台卻並沒馬上回到虎尊派這邊,而是走到那列觀客看台之間打招呼。那兒坐的都是泉州一帶的鄉紳商賈,還有幾個地方官吏在其中。
席間的富商都在讚賞荊越打得漂亮,又把早已準備的紅封包往他手裏塞。在擂台四處擺滿著他們致賀的花牌,更有各種酒食、布匹等禮品。

「還有多少場……才輪到那臭小子?」荊照一想起到現在連影兒都沒有的那家夥,本已略微放鬆下來的臉容又再憤怒繃緊。
「還有……四場……」他身旁的大弟子郭崇義抹著汗說:「裴師叔已經去了找他……師父不要擔心,我看師弟不是因為害怕逃了……大概又睡過了頭……」
「你們還呆在這兒幹嘛?」荊照那雙紅通通的眼睛暴瞪著,被酒精侵蝕的臉頰氣得顫動:「要我們南海虎尊派的面子,都因為那小子而丟盡嗎?還不快出去四處找?」

郭崇義深知師父的脾氣,惶然點頭,就帶著三個師弟奔出場外去了。
在這盛怒的短暫一刻,荊照似乎恢複了十餘年前號稱「滾雷虎」時的氣勢。但也隻有這一刻而已。再喝下另一口酒,那張威猛的臉又軟化下來。
「就算敲斷那臭小子的雙腿……」荊照抹抹嘴邊,再次自言自語地切齒說:「……也得把他拖上這擂台……」

◇◇◇◇

「烈!你在嗎?」
洶湧浪濤挾著懾人的氣勢卷至,拍打在這片突出海岸線的高聳奇岩之上,激飛的白沫,濺濕了裴仕英的褲子和草鞋。
他一邊呼喊著,在嶙峋的岩石間跨跳前進,腰間那柄皮鞘殘舊的雁翎單刀,隨著每步晃來蕩去。

「在不在呀?別玩了,這次你再不出來就糟糕啦……」裴仕英放聲高呼,眼睛四處掃視,瘦削的臉顯得憂心忡忡。

——一定在這裏的……平時有什麼很高興或者很不高興的事情,他就愛躲在這裏……

終於,在一塊岩石頂上,裴仕英發現一柄滿是凹痕的粗糙木刀。刀柄處染著還沒有完全幹掉的血跡。
裴仕英歎了口氣,俯身撿起木刀,雙腿順勢蹲下來低頭察看,果然在岩間一個小小的凹洞裏,發現了他要找的師侄。
荊烈赤裸著上半身,把上衣折疊起來充作枕頭,身體側著蜷起雙腿沉睡,那姿態就像嬰兒一樣。一陣接一陣激烈的浪潮聲傳入洞中,他的睡相卻甚是香甜,仿佛將那濤音當作安眠曲。
裴仕英沒好氣地用木刀捅捅荊烈的大腿。
「果然在睡!快起來呀!」

荊烈睜開睡眼,眯著看見是師叔,沒有理會,隻是伸手把刀尖撥去。

「起來呀!」裴仕英更加勁地捅他。「看,警戒心這麼低,如果我是敵人,這把是真刀,你早完了!」
這次裴仕英用力把刀尖刺在他屁股上。荊烈吃痛,不得不醒過來了。
他爬出那凹洞,仰頭瞧一瞧當空烈日,慢慢站直伸個懶腰。
陽光照在他隻有十五歲的年輕身軀之上,銅色的皮膚緊致得像發亮,卻到處都是打撲受傷的新舊創痕。胸臂的肌肉還沒有完全發達,卻已鍛煉得肌理清晰,有如鋼條一樣。

他抓抓在風中飄揚的亂發,才完全清醒過來——他懶得結髻,幹脆就把頭發胡亂剪成這參差不齊的怪模樣,因為這事被師父狠狠打了一頓,還著令他平日出外要裹上頭巾。
「你要躲,也找個新鮮一點的地方嘛。」裴仕英從那凹洞裏抓出上衣,塞到師侄手上。
「我沒躲。」荊烈打個呵欠。「原本隻是想小睡一會兒。睡過了頭。沒辦法,太累了。」
「我以為你今天不想打。」

「我昨晚半夜就走上來。」荊烈把右手掌伸給師叔看。「一直到日出,接連揮了一萬刀。」
那掌心和五指,滿是已經磨破的皮膚和水泡,血汙結成褚紅。

剛才裴仕英看見木刀上的血跡,就知道這個小師侄又幹了什麼傻事。他歎息著從衣襟裏掏出救傷用的袋子,拿出一片白布撕成長條,替荊烈的手掌包紮。

——但裴仕英心裏其實還是有點高興的:師侄不是個會逃避的軟弱家夥。

「已經太晚了嗎?」荊烈看看頭頂的太陽。

「不。」裴仕英一邊包紮一邊說:「現在跟我回去,還來得及。」
荊烈皺著眉遠眺海洋。隱隱可見遠方的島嶼。



「師父是個笨蛋。」他喃喃說。

本來應該叫「爹」或者「義父」的。可是荊照從來沒有準許荊烈這樣呼喚他。
荊烈是荊照十五年前出遊烈嶼①時,在島上岸邊拾來的棄嬰,名字也由此而來。自小在南海虎尊派長大的荊烈,卻竟遲至十一歲才獲許學習本門武藝——荊照的親生兒子荊越,五歲時就開始習練基礎功夫了。
『注①:烈嶼,今金門縣烈嶼鄉,又稱「小金門」。』
——荊烈常想:師父是不喜歡我這個養子吧?……可是既然不喜歡,為什麼又要把我拾回來?……

隻有裴仕英知道,師兄不喜歡這個義子的原因。那是荊烈隻有兩歲時的某一天發生的事,荊烈自己當然不記得。
那天,在沒有人的虎尊派練武場裏,兩歲的荊烈走進去玩耍——他很早就懂得平穩地走路——撿起了一柄當時對他來說還是太沉重的短木刀;荊照和裴仕英正好走進來,看見那個矮小的人兒,竟然用刀擺出了架式。

——嚴格來說當然不是什麼真正的對敵架式,隻是很自然地把刀舉到了最能用力揮動的位置而已。
那時候裴仕英親眼看見:掌門師兄的臉色變了。
接著那數年,荊烈越是長大,越像一頭坐不定的猴兒。爬樹、擲石、遊泳、跳花繩……這些要求體力與協調的玩意兒,他只要跟著鄰家的孩子玩一會兒就統統學會。
裴仕英知道,荊照當時已經下定決心,不讓荊烈學武。
南海虎尊派上下都知曉,荊照一心要栽培自己的獨生子荊越為下任掌門。荊照當初拾來荊烈這個孩子,不過是為了兒子將來有一個自家人作副手。兒子改名叫「越」,就是期望他將來超越自己——怎能反倒讓親生兒子給一個沒有血緣的弟弟超越了?

——荊照這種私心,正是令南海虎尊派近十年來人材凋零的原因。心灰意冷出走辭別的弟子,這些年加起來也有二十幾個。兩位師叔輩的也因為不滿掌門師兄的作風而離開,自此虎尊派裏就隻餘下裴仕英這個師叔。
可是荊烈畢竟也是姓荊的,假如連半點虎尊派的武功也不懂,在外人眼裏可是非常奇怪的事情。再加上眾多弟子為這孩子說項,四年前荊照才勉為其難,正式收荊烈進門。然而除了拜師之日,很隨便地傳了個開拳禮之外,根本就一次也沒有教過他武藝,隻把他丟給不成材的裴師弟看管,以為可以從此放心。

——他太低估了裴仕英這個老師。也太低估了荊烈這個孩子。
「快穿衣服跟我走吧。」裴仕英把荊烈的手包好,拍拍他肩頭說:「要不真的來不及上擂台了。」

「不行呀……」荊烈從腰間抽出一塊青布巾包住頭發,朝師叔笑了笑:「我還沒有暖起身子……」
裴仕英跟這師侄日夕相處,怎不知道他脾性?每次他露出這種笑容,就是在打鬼主意的時候。
果然,荊烈包著布帶的右拳,一招就朝裴仕英的面門招呼過來!
裴仕英身材瘦削,天生就欠缺像師兄「滾雷虎」荊照那種優厚條件,沒有硬接荊烈這拳頭,身體隻是斜斜一閃,同時揮起手上的木刀,撩向荊烈出拳的前臂,攻守合一。

荊烈早知師叔愛用這招式,手臂沒有縮回來,隻是劃個弧變招,施展「空手入白刃」,虎爪擒向裴仕英握刀的手腕。

荊烈的虎爪才沾上裴仕英手腕,裴仕英已經應變,以木刀的柄頭反撞他手指;這反撞未出到一半,荊烈也將虎爪變托掌,從側面拍向那柄頭,要令裴仕英的刀脫手……
他們就這樣你來我往地交手,與其說是比試,不如說更像玩遊戲,兩人都一邊打一邊在微笑。因為太熟悉對方的習慣和動靜,許多招式還未使到一半,甚至隻是動一動肩頭或者抖一抖腰身,對方就知道是哪一招,已經預先作出接招的反應和反擊的準備,結果很多時候連身體都沒有碰上,好像在隔空拆招一樣。

雖然沒有真的貫足勁力,但兩人攻守動作都不慢。裴仕英漸漸開始跟不上了。荊烈知道師叔的界限,控製著速度遷就他。
——荊烈的武功超越裴仕英,已經是大半年前的事情了。

裴仕英當然感覺到師侄在遷就他,也就改變打法,盡量變出一些平日少用的奇招,有時甚至跡近蠻打亂來,以考驗荊烈的反應。荊烈興奮地一一接下來,兩人的練習由對攻變成了喂招與接招。
裴仕英的打法越來越蠻亂,荊烈已經不能再讓了,俯下身子一口氣衝到裴仕英腋下,一手抱腰一手抱腿,把高瘦的師叔整個人衝得重心後跌。

在這凹凸不平的高岩上,本來就站立不易,裴仕英一驚,抱著荊烈的肩頸,一邊高呼:「好了!笨蛋,要摔下去啦……」
荊烈把師叔整個人抱得離地,直至師叔喝罵,才笑著把他輕輕放回岩石上。

「玩耍」了這好一輪後,荊烈那張年輕而輪廓分明的臉泛著紅潤的顏色。波濤反射的陽光,映入他那澄澈的雙瞳裏。雖然他的人生還沒有真正出發,但誰都看得出來,這少年將要長成一個豪邁的漢子。

最高興的人,當然莫過於親手把他培育成現在這模樣的裴仕英。
當年荊照沒有看走眼:養子荊烈的天分確實不凡,更可怕的是那股對新知識和技巧的吸收能力,簡直比紙吸水還要快。

可是就算再厲害的天才,沒有遇上最適合的老師,也隨時會被埋沒。

裴仕英疲倦喘息著,在岩石上盤膝坐了下來,把腰間的雁翎刀擱在大腿上。
裴仕英在他那一輩的南海虎尊派門人中,給公認是最差勁的一個弟子。身材瘦削,骨架也弱,鍛煉時經常容易受傷,除了有點速度可恃之外,沒有什麼過人的長處——甚至那速度也並非同輩裏最快。他能夠捱過修練而留在虎尊派,在同門甚至外人眼裏,都是個不小的奇跡。

——但是世上沒有多少事情是奇跡。尤其是對於沒有天分的人來說。

人們隻看見裴仕英怎樣勉強跟上荊照那幾個師兄的進度,卻沒有看見他為了跟上他們在背後付出的努力。正因為沒有優厚的天分和體格,他更倚重自己的眼睛和腦袋:張大眼睛觀察人家怎麼打、怎麼練,然後拚命去思考。有時學了一個根本不適合自己使用的招式,還是千方百計地想怎樣把它變得合用;就算到了最後還是用不了,但在這思考的過程中又找到新的東西……

裴仕英就如一個手上兵力長期遠遜對手的將領。也許從來沒有打過勝仗,但卻在不斷避免敗亡的曆程中,自成一種兵法。
裴仕英這種特殊的練武經驗,始終沒有令他成為高手;可是當像他這樣一個老師,遇上荊烈這樣一個學生時,那產生的作用,就完全在荊照的想象之外。

「不要試圖模仿我。」裴仕英第一天教荊烈時就這樣跟他說:「不要想成為另一個我。或者另一個你父親。張開眼睛,也把心打開來。去學所有你看見值得學的東西。再把它們變成你自己的東西。」

這對於初學武藝的人,原本是個錯誤的學習方法,隨時變成自我迷惑或者貪多務得;可是對於荊烈這特別的孩子,卻馬上發揮出他最大的成長潛力。短短四年的成果,連裴仕英也感到驚訝。
上代南海虎尊派掌門——也就是荊照和裴仕英的師父洪廷榮病逝後,掌門之位順理成章,由武功最高的荊照接任;但裴仕英永遠無法忘記,師父有次在病榻上竟然對他說:
「也許虎尊派的興衰,有一天是掌握在你手上……」

我?裴仕英當時不可置信地搖頭。之後許多年都一直想不通,師父為什麼會這樣說。

可是看見現在的荊烈,他開始明白了。
「師叔,走吧。」荊烈笑著把裴仕英拉起來。「我要上場了。」

「烈……」裴仕英打量著師侄:「你……不打緊吧?這一場……」
荊烈從裴仕英手上拿過木刀,擱在寬闊的肩頭上,遠眺著東南面的海洋。那是他出生地的方向——當然其實連荊照都不能肯定,他是不是就生在烈嶼。或許隻是給人抱到那兒遺棄?連是不是漢人都不確定——當地的姑娘被倭寇奸汙而遺下孽種,這類事情多得很。

「烈……」裴仕英搭著他的肩頭:「這次你就忍耐著別亂來,否則掌門會趕你走。只要你能留下來,我深信將來南海虎尊派的招牌,一定是由你來扛著。」

裴仕英向荊烈道出的期許,一如師父洪廷榮當年告訴他的話。
今天是荊烈拜入門以來,首次代表南海虎尊派登上擂台。

但卻是一場必然的敗仗。
荊烈沒說一句話,突然就一躍跳到下方低處的岩石,拋下師叔,一個人沿著海岸線疾奔。

那是比試場地的方向。
◇◇◇◇
靈山派弟子施耀武已經踏上了擂台。這是一場兵器戰,施耀武頭頂、肩頭和胸背都穿戴了皮甲,提著一柄木單刀,在不住舞著各種刀花,既是為了活動身子,也為了向擂台四周的觀眾逞能。

可是對面擂台的另一角,仍然空著。

荊照正喝著今天的第四瓶酒,酒精令他本來就暴烈的臉容更可怕。椅子兩旁的弟子沒有一個敢作聲。

在場卻有一人,比荊照還要憤怒和焦急,那就是靈山派掌門施慶龍。他從右側隔遠朝荊照瞪過去,那眼神明顯在責備:「你們搞什麼鬼?」尤其是上擂台的是他的親侄兒,他更不想這穩拿的勝仗給搞砸了。

荊照瞥見施慶龍射來的責問眼神,隻能裝作沒看見。
擂台四周的觀眾也在鼓噪。那高掛在台邊木柱上的「生死狀」,隻有施耀武一人簽字,「南海虎尊派荊烈」下方的畫押處卻仍然空著。

泉州府一帶武林,長久由靈山派、閩蛟派、福建地堂門和南海虎尊派四分天下。四大門派最初確都是憑著真材實料,在這種公開擂台比武打響名堂來,成名之後為保名聲不墮,也一直培養及派遣弟子上台出戰;可是到了後來,四派壟斷當地武林之勢已成,為免各派之間惡意競爭,累積仇怨,四派漸漸就開始有了打擂的默契:這一仗我們要是勝了,下一仗就派一個實力較遜的弟子給你挽回面子。

久而久之,這種默契更演變成四派之間合作,每次打擂就先商議,內定每場的勝負。

擂台變成假打,弟子嚴重受傷的機會也就減少了,各派又少了互相競爭的壓力。這商定勝負的習慣,大約二十年前開始,成了泉州四大派之間不公開的「規矩」,直到今天。所謂「打擂較藝」,淪為了維持名氣和面子的表演。

——這種「擂台假打」,在許多地方武林都蔚然成風。反正一般看打擂的人,都是湊熱鬧圖一點刺激而已,哪裏看得出其中門道?間或有些看得出的外人,本身就必然是會家子,礙著武林禮數,自然也不好意思說破。

今年春季南海虎尊派拿了兩勝一和的佳績,這次夏天打擂就內定隻能取個一勝三負了。今天唯一一場勝仗,剛才已給荊越拿了,餘下的包括荊烈這場都得落敗。
可是如果人沒有來,也就敗不了。那最多隻是「棄權」而已。不能在人前確確實實地打敗南海虎尊派的弟子,靈山派之前付出的敗仗豈非白給了?施慶龍很是焦躁。

台上的施耀武也開始不安地踱步。他自然早知自己今天是本派勝利的主角。對手是個比自己年輕了十年以上的小子,還是初次出場,施耀武早就決定要打得狠一些,好讓看起來勝得輕鬆。現在這臭小子竟然遲遲不出現,他更決心待會兒木刀不用怎麼留手。

荊照幾乎又要摔破另一個酒瓶了,但這瓶還有一半沒喝,他忍住了。

這次他破例讓荊烈出場打擂——而且是一場約定的敗仗,就是要考驗這個義子夠不夠忠心聽話。要是表現得好,荊照就考慮不妨正式教他一些真正的武功。畢竟現在虎尊派人材不足,能夠多一個有本事的弟子,且又是姓荊的,也不算是壞事。反正荊烈晚了這麼多年學武,又比荊越年輕八歲,不可能再追得上哥哥。

——頂多傳授他的時候,保留幾手絕活就行了……
可是這小子竟讓虎尊派在這麼多人前丟臉。荊照已經決定永遠放棄這個義子。
「不等了。」他左右看看身旁,五弟子關維強正好站得最近。「維強,你頂上。」
關維強呆了一呆,但知師命難違,也就點頭。身邊的師兄弟開始為他穿上皮甲。

卻才剛剛穿了胸甲,比武場的入口處一陣起哄騷動。
荊烈仍是赤著上身,上衣搭在肩頭上,一手拿著木刀,赤著腳在沙土地上飛奔,穿過那綴滿了五彩紙花的竹棚入口,直闖進來。
荊照終於看見這個令他擔心良久的小子,不單沒有顯得鬆一口氣,反而臉容更加憤怒:穿成這個模樣,簡直就像頭野猴,成何體統?

荊烈沒有正眼看一看義父,隻是朝眾師兄微笑,舉起一根拇指示意「我行的」,腳下半刻不停,向中央的擂台直奔過去。前頭的觀眾一邊讓開通路,一邊朝他鼓掌。

荊烈跑到台邊,乘著奔勢雙足躍起,伸手往上一攀,就跳上了那跟他身高差不了多少的擂台。人們見他身手敏捷,又是一陣歡呼。台角的鼓手也順著這熾熱的氣氛,擂起一陣急激的節奏。
對面的施耀武,把木單刀擱在肩甲上,狠狠盯著眼前的荊烈。看見這個比自己年輕了十三歲、身高比自己矮一個頭的小子,氣勢竟如此狂妄,施耀武更是咬牙切齒。

「荊少俠!荊少俠……」一把聲音在吵雜的人叢之間叫著。

荊烈看過去台邊,正是泉州府裏最大當鋪「恒通押號」的李掌櫃,他為人向來公道,因而這十多年來都給邀作當地「打擂較藝」的公證人。
李掌櫃身材並不高大,隻能在台邊露出半個頭來,又伸高手舉起一管大毛筆。

「荊少俠,你還沒有簽『生死狀』呢!」

荊烈走過去,卻沒有下擂台,隻是俯身取過毛筆,站直了身子馬上手臂一揮,將那毛筆往台邊掛著「生死狀」的柱子摔過去。

荊烈手一動,荊照已揚起眉梢。
——這手法,是南海虎尊派裏獨有的繩鏢投擊法!他怎麼會的?

——小裴那混蛋,竟連這個都教會了他?
毛筆飛射,筆頭不偏不倚就落在那幅「生死狀」上「荊烈」名字的下方空白處,再反彈墮下,遺下一抹又像火焰又像波浪的墨印,末尾還將旁邊施耀武的簽名塗去了一半。

「我這就簽了。」荊烈笑著說。那生死狀距離台邊不過數尺,這一手其實不太難,可是他擲筆畫押的姿態瀟灑極了,人們又是一片興奮歡呼。

施耀武不怒反笑,走近過來,壓低聲線向荊烈說:「你是不是搞錯了什麼呀?現在這麼裝模作樣,待會兒下台時可很難看。」
荊烈隻是向他笑了笑,不置可否。施耀武心想:再過一陣子,你就笑不出來了。

這時裴仕英跟郭崇義等三個弟子,才從比武場入口出現,他們是在碼頭那一邊相遇的。裴仕英跑得氣喘籲籲,帶著弟子走回虎尊派的陣營裏。

荊照以淩厲的眼神盯視了師弟一會兒,就沒有說話,再次瞧向擂台。
「別拖拖拉拉了。」台上施耀武喊說:「快回台下去穿好護甲。」
「我早就準備好了。你還不行嗎?」荊烈仍是嬉皮笑臉:「我不用穿——今天我來是要打人的,不是被人打。」
荊烈說這話很大聲,旗陣那頭的四大門派眾人全都聽見了。
施耀武愕然。
——這家夥……要真打嗎?……

靈山派掌門施慶龍比先前更暴怒,瞪一瞪遠處的荊照,然後朝台上的侄兒打個眼色:
——不管這小子是真是假,不用留手!
裴仕英和一眾虎尊派的弟子都很焦急,瞧著台上的荊烈,用表情猛地向他勸告:

——別亂來呀!你想給趕出虎尊派嗎?……

荊烈卻故意不瞧一眼這邊,徑自就走到擂台上那條用朱漆塗成的開始界線上。
施耀武本來以為是一場表演,卻突然知道可能變成真打,不由緊張起來,心胸怦怦亂跳。可是總不成就這樣下台去,他也隻好站到自己那邊的界線後面。

李掌櫃見兩人站定,也就舉手示意。台角的鼓手狠狠擂了一響。
鼓聲回響未止,荊烈已從界線快步奔出,舉起木刀朝施耀武迎頭搶砍!

荊照看見一陣吃驚:荊烈個子雖瘦小,但這招奔躍出刀,手足的協調極佳,刀招法度勁力沉實,甚具火候,完全表現出南海虎尊派「飛砣刀法」的精髓!

——他不是隻學了四年嗎?
隻有裴仕英,還有郭崇義等幾個虎尊派的弟子,並不感到驚訝:過去半年,他們在師叔的請求下,偷偷跟荊烈比試過,結果全數落敗。這是他們懇求師父讓荊烈打擂的原因:這個小師弟絕對不同凡響,他日必能光耀南海虎尊派的門楣,要是不趁早多給他跟外人交手的經驗(就算是假打的也好)那就太可惜了。
——可是現在他們後悔了:烈這個小子,竟然就這麼來真的!

荊烈的「飛砣刀」去勢之強勁,令施耀武再無疑惑,也就舉木刀相迎,「轟」地將荊烈的刀反彈開去,緊接變招直刺荊烈面門!

施耀武已經接受這場真打實鬥,荊烈興奮得咧開嘴巴,一側頭閃過這刺刀,同時手上木刀借著相碰反彈之力,反方向回轉,旋身反手橫斬第二刀!
施耀武畢竟是本派掌門的子侄,更被期許為將來靈山派的掌門人選,本身武功不弱,這反手刀他也垂刀運勁格住了。他不論身材年紀都要比荊烈大得多,手上勁力自然亦勝過他,荊烈的木刀又給彈開,施耀武乘隙將木刀變橫,砍往荊烈腰側,荊烈卻及時退步縮身,讓刀尖自腹前掠過。
施耀武趁這攻勢,又連環施展本門「片葉刀法」,一口氣疾砍三刀。可荊烈身手輕靈,步法幾次斜走,一一都閃過了。
其實荊烈不穿護甲,並非無謀之勇,而是經過盤算:那雖然隻是皮甲,但也有一定的重量,又牢牢束縛住身體,穿著它打鬥要耗費不少體力,他跟施耀武身材本來就有差距,再負上一樣的皮甲重量,那就更吃虧了。行動不靈活,打鬥也很容易變成不利於他的硬碰,反倒不穿護甲,用速度來決勝負,中刀的機會還要小得多。

當然,荊烈同時也要冒著萬一中刀就會受重傷的風險。
——可是,戰鬥本來就是一種賭博。
施耀武鼓足了速度勁力的每一記木刀,都僅僅掠過荊烈的身軀,台下眾師兄在為他捏汗。隻有師叔裴仕英越看越興奮。

——每一刀荊烈都看得極準,所以才能夠用最小幅度的閃避動作躲過。

每避開好幾刀,荊烈才向施耀武還以一刀反擊。施耀武每次都想仗著力量的優勢,將荊烈攻來的木刀打飛脫手,但荊烈總能在最後一剎那貫勁於手腕,承受木刀交擊的反震力,反倒令施耀武耗費了額外的力氣。施耀武不能得手,又焦急地向荊烈連環進擊,但仍是給身手如潑猴的荊烈一一躲過。
擂台四周的群眾,平日看的打擂其實都是留有餘力的假戲,這般全力拚搏的刺激真鬥,乃是首次目睹,一個個專注得目瞪口呆,不自覺停止了吶喊,比武場出乎意料地反而變得寧靜,隻聽見台上二人每一記木刀交擊的聲音。
假如是在平日,施耀武的武功修為與經驗,其實應略在荊烈之上。但他今天隻是準備上台來一場預定的表演,事前根本沒有好好練習,甚至還跟幾個師弟喝了點酒;上場後又突然知道變成了真打,倉卒下要改變心情應戰,精神不免緊張,這又大大影響了技巧發揮與體能②。雙方交手數十刀後,施耀武的嘴巴漸漸張得更大,顯然開始要用口幫助吸氣了。

『注②:戰鬥心理與體能的關係,詳見《大道陣劍堂講義·其之二十》。』
荊烈瞥見這現象,嘴角揚起來。他知道自己的消耗戰術奏效了。
裴仕英哪會不知道師侄的戰術。他在台下也露出跟荊烈相似的笑容。

施慶龍亦察覺台上的侄兒情況不妙,高叫一聲:「定下來!別焦急!」

可是已經太遲了。
荊烈一記垂直劈刀,迎頭砍往施耀武的腦門。
他出刀的同時,就已經知道施耀武會怎樣擋:又是貫滿勁力橫刀掃來,想將我手上的刀掃脫。



——料敵機先。不管練功還是打鬥都要用腦袋。這是裴師叔教給他最寶貴的東西。

果然,施耀武的木刀橫掃而至,一如預料般分毫不差。而且因為體力的耗損,這掃刀的威勢和速度都已減弱了。
——是時候了。
荊烈的直劈刀出到半途,卻突然定住不前,右邊胸、肩、臂肌肉剎那收得極堅實,關節牢牢固住,變成全力迎受施耀武的橫掃!

猛烈交擊下,施耀武的木刀停頓住了。
荊烈早就準備發出的左拳,把握這短促的停頓,一記「五雷虎拳」從下而上抽打,突出的中指關節,準確地擊在施耀武握刀右手的指節上!

指節骨裂的劇痛,如電殛沿手臂傳上腦袋,不管怎樣的壯漢都無法抵受,右手五指不由自主放鬆了刀柄。
——這種打人指節的功夫,完全是荊烈自己想出來的:面對比自己高大強壯的成人,用徒手拳招的話,打胸腹腰身這些大目標不會有什麼效果;要近身打眼耳、咽喉、下陰這些要害,自己的手又不夠長……想來想去,最安全又有效的,就是打對方伸得最遠、骨頭又最弱小的手指。
——當然,要命中那經常快速移動而目標又小的拳指,除了要求極高的準繩,還要想方法令它停緩下來——就像剛才那樣。
一般擂台上比試兵器,一方的器械脫手跌了,勝負已然決定。但暴怒的施耀武絕不甘心,右手一吃痛脫刀同時,左手就伸出去想擒拿荊烈的左拳,要變成近身纏鬥。

如果是習慣了打擂規則的別人,施耀武這不服輸的突襲還會奏效;可是對於第一次踏上擂台的荊烈卻完全無用。全身神經都高度警覺的荊烈,左拳早已縮了回來,同時右手用刀柄往施耀武箕張伸來的五指反撞過去,又砸裂了他一根尾指!
荊烈畢竟是少年心性,加上第一次跟外人比鬥,就打得如此得心應手,一時興奮,手中刀順勢一變,刀尖斜斜探刺而出。

施耀武隻感頭臉左側火辣辣的,右邊耳朵擦出一叢血花!

旗陣那邊,一人自交椅上猛然站起來。不是南海虎尊派或者靈山派的掌門,卻是閩蛟派的掌鬥人程賓。
因為荊烈這一招刺刀,不是南海虎尊派的刀招,而是閩蛟派「雲濤劍法」的常用一式「銀鱗搏浪」!
——這臭小子哪兒學來的?

答案非常簡單:荊烈在還沒有正式學武之前,已經擠在大人之間觀看每次「打擂較藝」;學武這四年裏,他就看得更用心,更真切。
去學所有值得學的東西,再變成屬於自己的——這是師叔給他的教誨。
施耀武忍著耳朵和雙手指間的劇痛,還是張著雙臂,衝上前抱向荊烈。
這是施耀武活到二十八歲以來,第一次認真地為了保衛靈山派的名譽而拚命戰鬥。

荊烈的木刀和拳頭,喚醒了他身為武者應有卻沉睡已久的精魂。
荊烈不再笑了,神情轉而為尊重。
——面對一個還懂反擊的對手,尊重就是不要相讓。
施耀武兩臂一抱,卻抱了個空。隻見荊烈已經縮矮了身軀,頭比對方肚臍更低,左手支住地面,緊接雙腿淩空跳起,如剪刀般交錯,夾住了施耀武的腰身!
這次輪到福建地堂門的掌門孟興貴,憤怒地拍擊椅把——這「鉸剪腿」,正是地堂門的得意技!

荊烈一條腿勾住施耀武的腰腹,另一腿抵在他雙膝後彎處,再借轉腰發力雙腿一剪,施耀武被絆得向後翻倒躺下;荊烈緊隨也翻上去,右膝跪頂在施耀武胸骨上,令他動彈不得,同時將木刀轉成反握,高舉過頂,往施耀武的面門狠命插下去——
「不要!」裴仕英在台下驚呼。
硬物碎裂之音。

破裂的卻並非施耀武的鼻骨或臉骨。而是他頭顱旁邊的擂台地板——木刀雖不能刺破台面的厚帆布,仍把底下的木板插破了。
荊烈站起來,離開躺在台上喘著氣的施耀武。
台邊的觀眾這時才如夢初醒,同時朝這個十五歲的虎尊派少年轟然歡呼。

在台上迎受這如雷歡聲,荊烈卻木無表情。他轉身往南面站立,正面望向坐滿了四大派眾人的旗陣。

冷冷的目光,這時才第一次直視,那個十五年前從烈嶼石灘上將他抱起來的男人。

荊照跟荊烈遠遠對視,渾身都在劇烈顫抖。手上的瓶子不斷濺出酒來。

沒有人知道,荊照這般顫抖,是因為喝醉了酒?是被義子違逆而暴怒?還是因為目睹荊烈展示出超乎他預料的修為而震驚?……
盛夏的陽光仍照射在這海邊擂台上。今天預定舉行的各場比試,還隻進行了一半。
可是在場的所有練武者,心裏仿佛清楚感覺:某種東西,自這一刻已經完結了。

◇◇◇◇
結果到了最後,還是裴仕英師叔才找得到他。
他站在昨晚曾經面對海洋連續揮了一萬刀的同一片崖岩上,身上穿的還是日間打擂時那身衣服。木刀早就遺在擂台上了,此刻手裏拄著一根比自己還要高的長物事,黑夜裏看不清那是什麼東西。
他遠遠看見一點燈籠的光,正沿著海岸線往這邊接近,就知道一定是師叔。

晚上在這岩叢間爬行前進,一手還要提著燈籠,其實頗是危險。裴仕英走到荊烈近前時,已是一身汗水。
「我說過,你要躲,找一個新鮮點的地方嘛。」裴仕英苦笑著說。

「讓我猜。」荊烈卻無笑容,眼睛還是沒有離開漆黑的大海。「我已經給師父逐出南海虎尊派了。對嗎?」

「你猜錯了。」裴仕英激動搖搖頭:「連我也猜錯。不錯,靈山派為了這次違反比試的約定,全派上下都出動來追究了。閩蛟派跟地堂門也是一樣。他們還說,你偷學了他們兩派的武功,要來問個究竟。三派合共差不多兩百人,團團圍在我們的『虎山堂』外頭,要掌門師兄把你交出來。」
裴仕英左手緊緊握著腰間那纏著破舊布條的刀柄。
「可是你師父拒絕了。」

荊烈意外地轉過頭來,瞧著師叔凝重的臉。

「不隻如此。」裴仕英說:「他竟然向三派掌門跪下來叩頭賠罪,請求他們放過你。下跪叩頭。幾十年來,我沒有見過『滾雷虎』荊照會為別人這樣做。」
燈籠映照下,荊烈的眼目充血。
「他請求三派給你機會。讓你以後各連敗五場給他們的弟子。只要讓你留在泉州武林。」

「為什麼?」荊烈用手上長物擊在岩石上,激動地吶喊。
聲音在岩間回響。他已流下淚來。
「那笨蛋為什麼要這樣做?」

「你知道荊師兄是什麼時候開始成了酒鬼的?」裴仕英皺著眉。「就是在你隻有兩、三歲的時候。他決定不讓你學武之後不久。」
他面朝黑色的海洋,歎了一口氣:「畢竟你師父也是個武者。平白把一個孩子的天分埋沒掉,他心裏必定也有揮之不去的愧疚。」
裴仕英瞧著荊烈的淚眼:「然後在今天,你在擂台上終於讓他看見了:自己的私心,對於南海虎尊派,對於武道,是多麼的可笑。」
兩人站在岩石上沉默良久。冷冽的海風吹送來,他們卻感到胸膛裏像燃燒著暖暖的火。
「結果呢?」荊烈問。
裴仕英搖搖頭。「他們不答應。他們說:二十幾年的武林規矩都給你破壞了,罪不可恕,以後只要看見你,就打;而且不隻是泉州,整個福建,都沒有你容身之地。」

荊烈當然明白三派何以如此盛怒。不是因為一場敗仗,更不是什麼偷學武功的理由。

是因為他這臭小子,一手戳穿了他們的謊言。
「他們還說……」裴仕英又說:「掌門師兄要是識趣,就當面宣布把你逐出南海虎尊派的門牆,那麼三大派跟虎尊派就可以相安無事。」
「可是……師父拒絕了?」

裴仕英重重地點頭。

「也就是說……」荊烈收緊目光:「只要我回去虎尊派,三大派就要跟我們開戰嗎?」

「暫時離開福建吧。」裴仕英眼神悲哀地說。他當然舍不得這個情同父子的師侄。「天大地大,你總會找到容身的地方。又或者是更好的師門。三大派現在一定派了人守著主要那幾條路。我跟你的師兄們會想辦法引開他們的。」

他說著,從衣襟內掏出一個小布袋,拋了給荊烈。
荊烈接過,隻覺著手重甸甸的。是銀兩。
「大夥兒給你湊的盤纏。其他的別帶了。」
荊烈看著手上那布袋,良久不語,喉頭像被哽塞得幾乎無法呼吸。

——他們,都將虎尊派的未來寄托在我身上。

「還在想什麼?」裴仕英催促。「你不能回去的呀。至少,不是現在。」
「你放心。」荊烈將那布袋塞進了腰帶內側,徐徐向師叔說:「我本來就沒有打算,打完今天這一場之後會回去虎尊派。」
裴仕英疑惑著,把燈籠舉高。這時他才看清,荊烈手上拿著那根比他還要高的東西是什麼。

船槳。

荊烈指一指崖岩下方。裴仕英探頭看下去,隱約可見岩底的石灘上,停著一隻小舟,上面已經堆著糧水,看來早就準備。
「隻是泉州一個地方,門派之見就這麼深。我看就算出了福建,中土哪兒的武林也是一樣。」荊烈解釋說:「我不可能掩飾自己的身手;外面那些武林門派亦不會接納我這陌生人帶技投師。那麼我要繼續追求武道,就隻有一個去處。」

他舉起船槳,指向東面前方漆黑一片的海洋。
裴仕英愕然。荊烈早已把一切都想好了。他還勸荊烈別回去虎尊派。其實荊烈一早就不能忍受再留在這裏。

——這個師侄,比他想象中成熟得多。

裴仕英看看下面的海岸,黑得伸手不見,這樣之下靠一葉小舟出海,甚是危險;可是福建海岸自本朝開國初年就嚴厲執行海禁,以防倭寇,各處都有屯兵的守禦所和巡檢司,要私自出洋,非如此乘夜泛舟不行。

「好運道的話,明天午後就會碰上外海的異族商船。」荊烈說著,已經用船槳作手杖,拾步爬下岩石去。「不好運的話,碰上的就是倭寇或海盜。」

裴仕英跟隨著他,小心地攀下去,到達那片石灘。
荊烈似乎沒有半點不舍,一口氣就爬上了小舟。裴仕英則蹲下來,解除縛在岩石上的繩結。

把結解了後,裴仕英卻沒能把繩放開,凝視著他鍾愛的師侄。

「來。拋過來吧。」荊烈催促。
裴仕英拋過去了。卻不是船繩。

而是他腰間的那柄雁翎刀。
荊烈接著刀,一時呆住了。他知道這柄刀對師叔有多珍貴:這刀是裴仕英當軍官的祖上傳下來的,曾用它殺海盜,立過赫赫的戰功。
「要是真的不幸碰上海盜船,你就用它拉幾個陪葬吧。」裴仕英微笑說。他這刻才真正放開了。
「我有一天會回來的。」荊烈的臉容還未脫少年稚嫩,卻非常認真地說:「並且會帶著新的武功回來。我要把南海虎尊派,變成世上最強的門派。」

「豪邁的話,留待做得到時再說吧。」裴仕英把船繩拋到舟上。

荊烈無言點點頭。他雙手用力把船槳往水底一撐,小舟就開始離岸出航。
荊烈不住劃著船槳。在裴仕英目送下,他和小舟很快就消失在那廣闊無邊的黑暗中。



◇◇◇◇
這一夜,荊烈決定了,為答謝師叔的恩德,取其「裴」姓下面的「衣」,將自己的名字改為「荊裂」。

荊裂出海四年之後,由副掌門師星昊率領的武當派福建遠征軍到達泉州,將南海虎尊派、靈山派、福建地堂門一舉殲滅。閩蛟派則投降。荊照、裴仕英及一眾南海虎尊派弟子全體戰死。
相隔五年,荊裂乘著日本薩摩藩的勘合商船回到中土,再循陸路返泉州,看見了師父、師叔及眾同門的墳墓。
海外流浪九年,他以為自己對師門的感情早已變淡。直至看見那一排墳墓,荊裂那副已經比離開時強壯得多的成熟身軀,像脫力般崩倒、跪下。
十根指頭,在裴師叔墓前的泥土裏抓得出血。

滅門的巨大哀慟。壯誌未竟的憾恨。
可是,還有另一股同樣強烈的感情,幾乎要蓋過這些傷慟:
是一股令身體都要發抖的興奮——當知道面前出現了「武當派」這座高聳的大山,正等待他去挑戰時。
他第二次離開泉州。一年多之後,荊裂正在西安府城東少慈巷屋瓦上急奔,跑往大差市「盈花館」的方向。

最大的仇敵,跟最重要的同伴,都在那前面不遠處。

——為了實踐十年前,向尊敬如父親的師叔許下的約定。

大道陣劍堂講義·其之二十
武者間真實的生死決鬥,尤其當使用利刃兵器時,往往數招裏就分出勝負,過程時間其實頗短。有的人因此以為,武者隻須鍛煉短促的爆發力,體能耐力並不重要,事實並非如此。
戰鬥非同一般的運動,因為其中涉及高度危險,以至死亡或嚴重受傷的威脅,而且往往是在無準備的情況下突然發生,身陷戰陣時,武者承受著不可想象的心理壓力,而這壓力又會嚴重影響身體狀況。

人突然面對危險的焦慮和壓力,會令身體產生通稱「戰鬥或逃走」(Fight or floght)的神經反應。這反應產生的其中一個最主要生理變化,就是大量分泌腎上腺素,刺激心髒加速、呼吸急促、肌肉血管擴張等。這些自然生理反應,是為了令人體能對危險作出快速和強烈的應變(不論是戰鬥還是逃走),但同時也會在極短時間裏消耗大量氧氣和能量,令人很快疲倦虛弱。因此即使是很短促的打鬥,其中所消耗的體能是非常巨大的。

另外當心跳急促和缺氧時,肢體的微細活動技巧(Fine motor skill)也會隨之大降(例如長途賽跑後馬上去穿針線,會發覺是非常困難的事),武術上一些要求精準協調和手眼配合的技巧,也就無從發揮。這是為何會看見,一些缺乏實戰經驗的武者,平日打套路招式巧妙,一到了真打就隻能跟市井流氓揮拳毆鬥無異,正是這個道理。
除非本身已經是身經百戰的老兵,否則就隻能靠平日鍛煉去克服戰鬥心理與生理的影響。這主要有兩個途徑:第一是多與人練習對打比試,盡量模擬真實的打鬥,令自己習慣了戰鬥壓力,漸漸減低甚至麻痹了心理的不良反應。第二是進行高強度的體能耐力訓練,這既加強心肺功能,將壓力帶來的生理影響抵銷;也令身體和腦袋習慣在極疲勞狀態下,仍能支持下去。

現代特種兵也有一種訓練,是在長距離跑步後即時作實彈射擊,正是利用跑步的疲勞,模擬戰鬥時的心理壓力,由此更可知實戰與體能的密切關係。
作者: skvis    時間: 2018-6-13 03:24 PM

本帖最後由 skvis 於 2018-6-14 11:21 AM 編輯

卷五 高手盟約 第二章 武當三戒

顏清桐率領的武林同盟東軍群豪,散布在「盈花館」裏大廳的四處,呈半包圍的陣勢,面向三個從大門昂然踏進來的武當派弟子。

沒有一人敢率先出手。
陳岱秀、唐諒和符元霸,散發著武當弟子特有如野狼的凶悍氣息,從陽光燦爛的外頭踏入了室內,一下子讓人錯覺,他們的身體帶來了一團象征死亡的陰影。
雙方人數雖不成比例,可是此刻氣氛,絲毫不像數十人包圍著三人,反倒像三人守著門口不讓那數十人逃走。

陳岱秀他們似乎完全無視圍在大廳的眾人,一直走到廳心才停下步來。符元霸倒提的斬馬樸刀上,仍沾滿剛才斬殺守門武者的鮮血,從門口一路在地上滴下一行血跡。許多人看見這氣勢,臉色不禁青白。

顏清桐從上層趕下來察看,赫見這三人直入大廳,面對十倍以上的敵眾竟也毫無懼色,知道他們定然是武當派的精銳。
他再看看自己這邊:殘存的八個心意同門,都受了大大小小的創傷,半數看來已無法再戰;其他幾十個次等門派的武者,當中雖也有些實力較強,但對手是名震天下的武當弟子,能否抵敵實在成疑;至於聚在身邊那十幾個鎮西鏢行鏢師,手底下有多少斤兩,顏清桐自己哪會不清楚?平時對付路匪流賊還管用,這等層次的決鬥,那是提也不用提……
他估計雙方真正的實力差距,其實不如表面懸殊的人數般巨大;更重要是這邊的武林同盟,並沒有足以團結死戰的士氣和信念……
顏清桐現在心裏大為懊悔:自己為了獨攬擒捕姚蓮舟的功勞,而決定兵分二路,因而把同盟軍的實力分散了。更加後悔得想要刮自己兩個耳光的是:怎麼笨得要親身進這「盈花館」來,將自己陷於進退不得的局面?
他壯胖的身軀流著冷汗,心裏正在苦思,有什麼計策能夠脫出眼前困境……
——有辦法的……一定有辦法的,只要好好的去想……
許多意念在他腦袋裏轉了好幾次。
——我努力到今天,幹了這麼多事情,安排了這麼多手段……可不是要在這裏送死……
他想到一切可能。比如講和。就在這兒將姚蓮舟交還給敵人。對方人數畢竟少,姚蓮舟又是這樣的狀況,只要讓他們得回掌門,大概不會再纏鬥下去……
想到這兒,顏清桐心裏已經幾乎決定,就要向站在樓梯下的武當弟子放話求和。可是此刻他又突然轉念想到一件事:

——姚蓮舟中的毒,是我下的。
這事情,不隻同門師兄戴魁知道,秘宗門的董三橋和韓天豹好像都已猜出來了;上面房間裏的燕橫也可能看得出來。顏清桐想,假如自己在此私自決定放走姚蓮舟求和,同盟破裂,他這主事人聲名大損不用說;不滿的人也許就會將下毒一事向武當派透露……
——一方面被結盟的武林同道唾棄。另一方面又給武當派視為仇敵……這境況的後果,顏清桐想都不敢想。
幾乎就將自己推入萬劫不複之地,顏清桐心也寒了。
——要再想……冷靜想……
這時他看見,一個心意同門手裏,還拿著姚蓮舟的佩劍。他心裏靈光一閃,就將「單背劍」取了在手。
——要鎮定……不可以給看穿。

做出自信滿滿的微笑表情,可說是顏清桐最大的才能。他提著「單背劍」,緩步逐級走下樓梯來。在這生死關頭,他盡全力散發出那假裝的氣度,連己方的人也感染了,各派群豪原來大變的臉色,因看見他而緩和下來。
十數個鏢師因為之前顏清桐的吩咐,一直緊隨在他身邊保護。他站在三個武當弟子跟前足有十多步的遠處,向對方展示手中劍,不說一句話。
符元霸和唐諒赫見掌門佩劍已然落在敵人手上,臉上原有那凶暴氣息更濃更烈。符元霸個性最是衝動,憤怒地緊咬牙齒,就將染血的樸刀舉起向天,似就要當場殺人奪劍。但陳岱秀伸手示意阻止了他。

符元霸這一作勢,其實教顏清桐心胸亂跳。但他強壓住呼吸,表面看來毫不動容,隻是默默瞧著站在正中央、明顯是三人首領的陳岱秀。

外貌溫文儒雅的陳岱秀,此際眼神如冰霜般冷,抬頭瞧一瞧樓梯上方那看不見的二樓房間,然後盯著顏清桐。
雖然還有好些距離,中間還隔著幾個鏢師,但顏清桐迎受這鋒銳的眼神,仍是感到好像隨時要給對方一劍穿心的強烈危險。他極力保持那鎮定的微笑,也強忍著不看陳岱秀手中已出鞘那柄明晃晃的武當長劍,仍然沒有作聲。他要讓對方先動搖。
陳岱秀視線轉向顏清桐手裏的「單背劍」。他不同符元霸和唐諒兩人,瞧見掌門佩劍,連眉毛都沒有抬一下。
但心裏其實血氣翻湧。
——掌門已被他們擒住了嗎?

陳岱秀還是沉默。顏清桐忍不住先開口:「幾位請先離開這兒,退到兩條街外。我等再派人跟貴派談判。」

顏清桐說話時保持微笑,聲音因此也很輕。這其實是掩飾,理由當然是不想給樓上的姚蓮舟和樊宗聽見他的話。
那房間裏仍是形勢未定。他扯這謊,隻求先延緩眼前困局。

——只要等到尹英川和圓性的西軍過來支援!
先前顏清桐諸多安排以拖延西軍到來,此刻卻恨不得他們馬上就在門口。
聽到顏清桐的話,陳岱秀卻冷笑。
顏清桐一怔。「你不是聽不明白我說話吧?」他揚一揚「單背劍」:「你們已經來得太遲了。」

這次竟輪到陳岱秀微笑了。

「符師弟……」陳岱秀略側過臉,向左旁的符元霸說:「這些外人,看來不太了解我們武當派。不如你把武當三大戒律念一遍給他們聽好嗎?」
符元霸點頭豪笑起來,長長吸了一口氣,鼓足充盈雄壯的聲線高聲誦讀:
「一.凡我武當門下,當寄骸髓於修練之途,夙夜不懈,生死無念,以共臻武道之極峰!
二.如遇阻道或求戰者,須懷無怖無情之心,即其為神佛魔魅,必盡死力斬殺之,以證我武當無敵之實!

三.眼不見名位財帛之誘,耳不聞威權情面相逼,一無牽絆,自求道於天地間!」
這「武當三戒」響徹「盈花館」大廳,每字仿佛都在人們耳邊喊叫,連心胸也為之震蕩。
「你們聽得明白吧?」陳岱秀接著說:「我們武當弟子是絕不受你們脅迫的。姚掌門要是真的在你們手上,要殺,即管便殺。」

他冷冷掃視廳內所有人一眼。

「不過殺了他之後,你們任何一個,也別想活著離開這裏。」

顏清桐心頭一陣震撼。但他仍努力保持表情,失笑搖了搖頭:「我才不信你們的鬼話!你們千裏迢迢趕來長安,不是要保他的嗎?他是你們堂堂掌門,你們會眼睜睜看著他死?」

「事情一天還沒有絕望,還是要盡力。」陳岱秀用一種像教訓的語氣回答他:「可是盡力而為,跟違背自己的信念,是兩回事。假如姚掌門今天真的要死在這裏,也沒有辦法。武當派會有另一位掌門的。」

顏清桐一聽這話,那原本極力維持的鎮定神情,有如溶化崩潰了,面部肌肉扭曲,變成一種難以置信的驚愕。

他終於明白了一個道理:世上一切欺騙和計算都有限度,始終也有不管用的時候。
——尤其當你面對的,是一群無視世間常理的瘋子時。
「就按你剛才所說吧。」陳岱秀冷冷說:「你們先滾出去。退到兩條街外。談判倒不必了,以後的事由我派掌門發落。」
◇◇◇◇

二樓房間裏的五人,一片沉默。
原本守在房門外的心意門人,不知何故匆忙退走了,那房間變成隻剩下燕橫和童靜跟姚蓮舟對峙,後面的窗戶前,還多了一個樊宗回來助拳,燕橫隱隱被前後兩個武當高手包夾其中。
可實際上燕橫卻操著生殺之權。姚蓮舟到現在還是沒能從椅子再次站起來,右手上的「靜物劍」軟軟垂在地上無力舉起,胸口喘息仍然強烈。更可怕的是冷汗滿布的臉,那層灰色顯得更深了。他身後的殷小妍顯得憂心如焚,不斷用袖子替他拭汗。

另一頭的樊宗也好不了多少,身上多處受重傷不用說,剛才連番激戰也把體力耗得七七八八,手上又隻有一枚「喪門釘」。此刻姚蓮舟頹坐在燕橫的劍鋒前不足五尺外,要是燕橫狠下殺手,樊宗能否阻止,可是一點兒把握也沒有。
但是樊宗想起,先前燕橫在屋頂饒他不殺的情景。
還有那澄澈無邪、豁然開朗的眼神。

——這小子,今天不會向掌門下手。
樊宗知道,掌門也是如此判斷。否則剛才他穿窗而入準備發射暗器時,掌門不會喝停他。
雖是占著優勢,燕橫的臉上並沒有半點自豪的表情。他深知這兩個敵人要非負傷中毒,自己斷無幸免——占著大便宜還沾沾自喜,這絕非青城門下的作風。
他的「靜物劍」和「虎辟」並未回鞘,鋒銳的劍刃仍架在胸口,那架式掩護在童靜跟前。
童靜雖然感動,但她表面可絕不肯示弱,背後另一柄式樣簡單的鐵劍,雖隻是練習用的無鋒鈍劍,她還是將之拔出在手,也朝著樊宗那方向防備著。

姚蓮舟雖被毒藥折磨得周身一陣冷一陣熱,但看見這個如此有趣的少女劍士,還是忍不住微笑。
樊宗這時才有機會仔細打量燕橫,然後向掌門說:「我聽那些家夥的談話,這小子是青城派的。」
姚蓮舟微一點頭:「我看得出。」
樊宗盯著燕橫的眼睛說:「青城派弟子,果然比較有種。」
燕橫一聽這話怒火中燒,不單不覺得是讚美,反倒以為是諷刺——說出這話的不是別人,正是滅了青城派的武當派弟子。

——他不知道,樊宗這話並非諷刺他,而是出於真心——樊宗在武當山就認識過另一個教他欣賞的青城弟子侯英誌。
姚蓮舟深吸一口氣,才能將手上的「靜物左劍」略略舉起,向樊宗問:「認得……這把劍……嗎?」

樊宗看了看,又瞧瞧燕橫手上的「靜物右劍」,點點頭:「『兵鴉道』呼延達師兄的佩劍。」他以凶厲的眼神看著燕橫,又加了一句:「遠征四川的弟子之一。」
「嗯。」姚蓮舟低沉地回應了一聲,但心裏疑惑:這青城派少年弟子,怎麼殺得了我『兵鴉道』的精銳?……



就在這時,一把極雄壯的聲音,自樓下傳來:

「凡我武當門下,當寄骸髓於修練之途……」

燕橫和童靜皆眉頭聳動。樊宗則笑了。姚蓮舟閉著眼睛。
「如遇阻道或求戰者,須懷無怖無情之心,即其為神佛魔魅,必盡死力斬殺之,以證我武當無敵之實!」
這「武當第二戒」,一字字清晰地傳入燕橫的耳朵裏。每一字都是那麼刺耳。

——如遇阻道者,須無情斬殺之,以證武當無敵。

當天葉辰淵擊殺何自聖,還有黑衣武當眾屠殺青城師門上下的情景,瞬間如曆曆在目。

燕橫手中雙劍微微顫抖。
「我派同門援軍已經來了。你不想死就趁現在走吧。」樊宗笑著說,往旁踏了幾步,讓開窗戶的出路:「念在剛才的事情,我就送你這人情……」

樊宗的話霍然止住了,笑容也消失。
因為他看見:燕橫那本來純良的臉,已然變得像凶猛的野獸。
——一頭被仇恨激怒的野獸。

現在樊宗已經不能再肯定,今天掌門會不會死在燕橫劍下了。他手裏暗中蓄著勁力,準備發射「喪門釘」。

「虎辟」的劍尖指向姚蓮舟心胸。

姚蓮舟還是神色坦然。
但他身後的殷小妍露出比先前更驚恐的樣子——因為瞧見燕橫此刻的表情。

就連童靜,看見現在的燕橫也吃了一驚。她第一次體會到,燕橫心裏那滅門之恨有多深。
就在這時,屋頂上再次傳來一記巨響。
這次是刀鋒猛烈交擊的鳴音。緊接又是另一記。
聲音好像一下子將燕橫從某種神誌迷蒙的狀態裏喚醒了。

他將「虎辟」緩緩垂下來。

上方發出交鋒聲的兩柄刀,燕橫知道其中一柄屬於誰——能斬出這麼強勁的攻擊,當是虎玲蘭無疑。
——而她的對手,聽得出亦旗鼓相當。
燕橫看看身旁的童靜。
——這一刻,同伴的安危,比報仇更重要。

他也想起荊大哥曾經說過:遇著武當的「太極」高手,不妨逃跑。「為了將來變強,活下去不是可恥的事。」
燕橫將「虎辟」歸入腰後的劍鞘,騰出左手來,牽著童靜的手掌,往窗戶方向走去。

樊宗這才鬆了口氣,往旁再退開兩步。
燕橫走過時狠狠盯著他,又回頭瞧一瞧姚蓮舟,然後冷冷說:「你們別弄錯了。不是你們賣人情給我。我青城派弟子燕橫,跟你們武當派沒有任何情份可言。今天不殺你們,隻是我不屑占這個便宜。」
他凝視姚蓮舟的眼睛。

「將來有一天,我會堂堂正正地打敗你們,將青城山的那筆血債,討個清清楚楚。」

姚蓮舟點點頭。
「隨時候教。」

燕橫把頭回轉過去,拉著童靜繼續走向窗戶。
童靜感覺手掌有點痛。燕橫因為心情激動,握她的手用力很緊。但她沒有掙開。
她隻覺得,這刻很想跟他分享那份痛苦與激動。
「等一下。」姚蓮舟忽然說,然後鼓足餘力,把手上的「靜物左劍」拋給童靜。童靜把拿著的鐵劍咬在齒間,騰出右手來,把「靜物劍」接住了。

「我說過……這劍,是借的。」姚蓮舟因為用了勁力,輕咳幾聲後才說。

童靜分別將兩柄劍都收回背後劍鞘。她卻沒有向姚蓮舟道謝,反倒擺出一副冷漠的臉——這武當掌門既是燕橫的最大仇敵,她也自然同仇敵愾,絕不肯向他示好。

姚蓮舟瞧著童靜的背影,心裏想起不久前發生的事情:童靜剛剛從上面那破洞跌下來時,他向她施展「太極拳」的擒拿奪劍,她竟然有回擊一劍的反應。
——按理她應該連個影兒都看不及。她卻竟然看得見我的動作……還有那反應……
——難道她刻意隱藏收斂著武功?還是有其他原因?……
燕橫和童靜從窗口離去前,童靜突然一伸手,將掛在窗下那寫了大字的武當掌門白袍扯了在手,卷到了腰間。她還回頭朝姚蓮舟及樊宗作了個鬼臉,這才隨著燕橫蹤身而出。
◇◇◇◇

只要看見那閃耀的武當長劍與尖銳的銀白槍尖,街巷上途人無不慌張驚叫著閃躲。
焦紅葉和李侗兩個「兵鴉道」弟子,從那狹窄的少慈巷走出之後,跟隨著「首蛇道」同門趙昆急奔,腳步毫無保留。
桂丹雷師兄正冒險守住少慈巷,單獨抵拒敵方西軍近百人,才給他們換來這時間。他們必赴全力,盡快往「盈花館」援救掌門。
「別走錯了!」李侗氣喘籲籲之間,還是朝前頭的趙昆咆哮:「來不及救掌門,看我不把你——」

說到一半時,三人正奔出一個街口。

「小心!」趙昆猛喝打斷他,自己同時以輕功步法閃身。

他們全速趕路,走過街口前都沒有先張看,心想大不了撞傷一、兩個途人。

卻不想在這街口,正遇上一匹健馬,也是放盡了四蹄橫裏馳來!
李侗始終是武當派精英,千鈞一發之際猛然後足一蹬,加速越過街道,那馬首幾乎沾上他衣衫,極是凶險。

跑在李侗後面的焦紅葉則相反,及時煞步止住身體,讓那騎從面前不足半尺距離奔過。

馬兒經過兩人之間的同時,李侗極是憤怒,殺意驟生,順勢身子一轉,一記「回馬槍」就搠向鞍上騎者的後心!

——武當戒律,凡阻道者,殺無赦!
騎士頭也未回,左手卻放開韁繩,閃電往後一伸,手中張開一烏黑之物,正好擋住急激刺來的纓槍尖,發出金鐵交鳴之聲!

李侗心裏愕然。

——是強敵!
馬兒又奔出數步,騎士猛然將它勒住。他未撥轉馬首,隻是將雙足脫離了馬蹬,屁股就在鞍上轉過來朝後坐著,一邊左腿曲起擱在馬屁股上,坐得很是瀟灑,平衡功夫非常了得。
李侗和焦紅葉一邊架起兵刃,一邊細瞧這騎士:原來是個戴著鬥笠的老者,須發皆已花白,皺紋滿布;一身都帶滿刀劍兵器,胸前扣了一對飛撾鐵爪,穿著鐵甲拳套的左手上,握著一柄已張開的烏黑鐵扇,正是剛才用來擋槍之物。
那鐵扇怎樣看都不輕巧,但老者隻用手腕搖動,竟真如書生拿紙扇般將它一下一下搧起來。不過這粗豪老者一身都是殺人兵刃,哪來半點文士氣息?

老者雙眼被鬥笠的陰影掩藏,李侗和焦紅葉都看不見他的眼神和視線。
但他們都清楚感覺得到正被老者直直盯視。無形的強大壓力。

老者用鐵扇將鬥笠挑高,終於展露出眼睛和表情。

幾乎被攔途者一槍刺穿後心,老者卻沒有表現憤怒,反倒笑了起來。

那蒼老但仍精光四射的眼神中,透出甚強烈的爭勝雄心。
作者: skvis    時間: 2018-6-13 03:27 PM

本帖最後由 skvis 於 2018-6-14 11:21 AM 編輯

卷五 高手盟約 第三章 八卦對太極

什麼是「高手」?

八卦門尹英川,號稱「水中斬月」。
他確信,自己就是高手。
練武四十年,出身當今有數名門,尹英川當然非常清楚知道,武林中最初的「高手」究竟是怎樣誕生的。

那極少數的人,有的是因為天賦異稟,擁有超凡的體質和神經,生來就有打鬥的天分;或是具有非常特殊的學武資質,所屬師門雖然平凡,卻能別出機杼,又或從學多個師父後融會貫通,自成一套遠勝前人的獨創武功;也有人是因為罕見的奇遇,比如當過兵的,在慘烈異常的戰爭中生存下來,從無數殺人戰鬥的血色經驗裏,歸納創造出屬於自己的武鬥法門……
可是不論是上述何者,在武林中沒有門派背景或先祖往績支撐,要成為世人公認的「高手」,都隻有一條路:用實績去證明自己的力量。

——或者更簡單說,隻是一個字:打。
尹英川的八卦本門亦無例外。前朝蒙古人為防漢人作亂,嚴厲禁絕民間傳習武藝及私藏兵器,違禁習武者不是反抗軍就是黑道私梟之流,幾乎沒有所謂「武林」。當今武林的盛況,都是本朝開國這百餘兩百年間才形成的。

八卦門開山祖師容湛和是洪武年間①人士,事跡及師承皆已不可細考;但他幾個有名傳人,就是在當年混沌的武林裏,曆經許多挑戰與比試,以拳掌刀劍的硬功夫打出名堂,成為江、皖一帶名重一時的武林高手。「八卦門」此一稱號是到第三代才定名的。
『注①:洪武為明太祖朱元璋開國年號。』
一無所憑的無名武者,以實績成為公認的高手;高手開創傳授的門派,也就成了名門大派。個人的力量,轉化成團體的名聲,這本是自然不過的事情。
可也就是這時候,「高手」的定義出現了變化。

既雲「名師出高徒」,高手教導出來的入門弟子,想必也不差勁;可是再下一代呢?以後呢?技藝招式仍有辦法毫無遺漏地傳承;可是先祖寶貴的實戰經驗與心法,要傳下去卻不容易。初代弟子也許還能得到真傳,可是再到下一代,這些知識已非親身體驗所得,漸漸就不免變質成假設與想象……
當然,曆代弟子還可以各自累積屬於自己的戰鬥經驗。可問題是:名門大派本身就已擁有外人不敢幹犯的名聲,有膽挑戰名門弟子的人事實上寥寥可數;其他大門派礙於武林禮數,等閑亦不會輕易開戰。
於是身在名門,與外人比鬥的機會,反倒遠遠不及小門派的無名武者。門派內同門之間固然經常會試招較量,但那又怎及得上真刀真槍的生死相搏,或是賭上門派名譽的全力比試?

這正是尹英川長年以來的苦惱。

徽州八卦門總館直係名宿;當今掌門親弟;四十年刻苦修練之餘還教出許多成名弟子……外界武林一看見這些資曆,毫無疑問就將尹英川列為貨真價實的一流高手。他本人也很享受這種榮譽。
可是內心深處,這位八卦門首席刀王,還是不能就此滿足。

尹英川是一個對自己很誠實的人——每一個武功要練得好的人,都不得不對自己誠實。

他很清楚:真正的「高手」,沒有一條明確可越的標準線;也不僅是一種讓世人承認的身份。而是一種「心」:

任何時候、怎樣的情況下、面對何種敵人,你都有自信把對方打倒。
尹英川非常相信,自己擁有這樣的能力。
——可是「相信」是一回事。「證實」是另一回事。

學武四十年,尹英川並未有機會證實自己。正因為挾著八卦門的名聲,這許多年來他與人真正生死比鬥的機會隻有三次,殺過六個人。而且都不是旗鼓相當的對手。
一個人深信自己具有超凡的實力,卻無證明的機會,那苦悶之巨大可想而知——尤其是當你已經五十二歲,武道生涯的前頭就隻有一條下坡道的時候。

得知武當派違反天下武林規矩義理,四出挑戰消滅各大門派,又在禦前比試裏大敗八卦門弟子杜焱風,尹英川確實感到憤怒;但同時他也不得不承認,暗地裏有點兒感激武當派。

——終於,有了最後的機會!
此刻,此地,這個畢生難逢的機會就在眼前。

五十二歲的今天。西安府少慈巷的狹道上。阻塞在道中央這個身材有如圓球的武當弟子。

任何時候。怎樣的情況下。不論何種敵人。

打倒他。

這絕無疑問是尹英川人生至今最重要的一戰。成為自己所相信的高手。或是白白鍛煉了四十年。
巨大的八卦單刀出鞘兩寸。漸斜的陽光映照,刃色燦然。

對面的桂丹雷仍是擺出那個沉著的「太極拳」開掌架式,絲毫未為這刃光所動。
桂丹雷這時背負的壓力,其實絕對不比尹英川輕,甚至更重。
守住這少慈巷,替掌門抵拒眾多敵人,固然是要務;但對武當派來說,掌門一人的安危,還未算最重要。
面對外敵,不勝無歸——這才是武當弟子身負的第一重任。

不久前在橋梓口,「兵鴉道」弟子尚四郎才剛給少林和尚打敗。要是在這裏,武當再接連打敗第二仗,那將是無可想象的恥辱。桂丹雷死也不會讓它發生。
——更何況北京禦前比試,武當弟子楚蘭天就已擊敗八卦門的錦衣衛士;桂丹雷身為比楚蘭天輩份更高的「鎮龜道」首席,再對八卦門,豈可反而把師弟贏來的榮譽倒輸回去?

尹英川求的,是要證明自己「高手」的實力;但武當弟子所求,豈止於「高手」。

而是「無敵」。
——欲求最崇高的理想,也就必得承受超乎凡人想象的壓力。
桂丹雷的架式外表雖沉靜,但內裏血氣翻湧,心靈正沉浸在巨大的興奮與不安之中,那圓球似的壯軀也因血脈充盈而更鼓脹了兩分,他感到一股強大的能量正要從體內爆發。

——壓抑著它,並加以引導。在最佳的時機才爆發出來。

——外弛內張。「太極拳」最理想的作戰狀態。
桂丹雷深深吸氣,丹田充實。雄獅般的臉散射出凜然難犯的氣度。

尹英川五指已握緊在單刀柄上,指節呈微白。他身心此刻的興奮狀態,也跟桂丹雷相仿。
盯著比他小了十歲的對手,尹英川向天公暗暗感激。

「沒有我下令,你們都不得出手。」他向站立在後面巷子裏的八卦門弟子,還有西軍各派群豪說。
這時少慈巷兩邊書院的二樓窗戶都紛紛打了開來。許多學生老師,有老有少,全在窗戶前朝下探頭張望,有的手上還握著書卷。他們都是給群豪的騷動聲吸引而開窗觀看,赫見這個一人守在巷道與百人對敵的場面,還有許多刀槍兵刃,都感驚訝莫名,一個個文人半張著嘴巴發不出聲來。
突然多了百數十雙觀戰的眼睛,對峙的兩大高手都無一絲動搖。他們已把全副心神貫注在對方上。
原本站在尹英川身後的八卦門弟子,突然感覺到師叔身體發出的銳氣,同時向後退了數步。
——他們也都深知:「水中斬月」,拔刀出擊,非同小可。

桂丹雷也感受得到尹英川將發的殺氣。

他張開的雙掌,微微上移應對。那對接過無數各色兵器的大肉掌,雖然疤痕滿布,但最新的一條傷疤,都已經是五年前的了——桂丹雷「太極拳」功成這五年以來,再無兵刃傷得這雙手掌分毫。
但尹英川亦同樣深信:世上沒有他的刀斬不開的東西!
他那雙黑白眉毛皺在一起,齒間吐出嘶叫,身體隨即發動。
尹英川雙足幾乎是貼地向前衝出,每步絕不亮出足底,以最小的動作朝敵人接近。同時刀還沒有完全出鞘,反而倒拖在身後。腳步比刀招更早一刻爆發。
——步法,乃八卦門武道之精髓。
桂丹雷凝神,銅鈴似的雙眼直盯尹英川胸口,測算著彼此距離。

這少慈巷地形狹隘,不利左右橫向攻擊。桂丹雷估算,尹英川這柄五尺有餘的巨型八卦刀,不外隻能作前刺、垂直砍劈或從正下方向上撩擊三種中線攻勢。桂丹雷心中馬上就這三種刀勢準備了應對之法。

——來吧!給我看看八卦門刀法到底是怎樣的!
尹英川奔前了兩步,右手才順著步勢拉動身後刀柄,又寬又長的霜刃出鞘如白虹。尹英川藉身步之力,單手就將那巨刀高舉到右肩上,已成拉弓砍斬的體勢。
——是直劈。

桂丹雷雙掌準備朝上方招架。

尹英川步勢卻半途改變,第三步探出右腳時,足尖向內緊扣。原本直線前奔之勢,瞬間化為轉身。

右肩上的刀刃同時平平垂下,由直變橫。

桂丹雷眼目收緊。

——不!是橫斬!
尹英川並非伸展手臂出刀,反而垂臂將刀抱在懷裏,刀背橫貼在右肩頭上;同時步法帶動身體旋轉,肩頭發勁推壓刀背,巨刀貼著身體水平斬出!

這刀招的角度出乎桂丹雷預料,令他不敢貿然接刀,右足馬上後拉退了一大步,先避其鋒。
尹英川在窄巷之內用這橫斬,刀招雖然已是極貼身地打出,但這柄八卦刀實太巨大,刀尖前數寸還是劃入了巷子右旁的土牆。尹英川這刀乃足、腰、肩整體發力斬出,刀勁雄猛,加上巨刀本身異常厚重,刀尖破開牆壁磚土,直似燒熱的鋼鐵遇上冰雪,如過無物,刀鋒帶著牆上一道淒烈的弧線痕跡斬出,勁力未受阻滯半分!
這招是八卦門「夜戰老八刀」第四式「巽風割草轉環刀」的變奏,改用肩頭代替手臂發刀,其勢疾如烈風,刀鋒挾著土牆的碎片,僅僅在桂丹雷身前橫掠而過!



桂丹雷伸左手護在眼前,以防順著刀勢飛來的沙石射入目中。這正阻礙了他乘尹英川刀鋒掠過後入楔反擊的時機。

眼不能見。但他感覺第二刀又來了。

尹英川身體轉完大半圈,背向桂丹雷的瞬間,左腳緊接往自己斜後方踩出,又是不露足底的詭異「八卦步」。一踏在地,身體重心隨即前傾,轉移在左腿上,上身順著步勢與剛才旋轉的餘力,又再轉一圈,刀背仍是貼在右肩,同一招「巽風割草」,以幾乎分毫不差的角度,再次劃破土牆橫斬出擊!

尹英川這種貼身旋轉刀招,仿佛身體與刀結合,變成一個帶著利刃的陀螺,不斷轉著向桂丹雷逼迫,沒有一絲能讓人搶入製止的空隙。
——沒有空隙,那就等於「必勝」。

他身後丁俊奇等八卦門弟子,看得眉飛色舞。數月前的禦前比試,大大折損了八卦門的名聲,這次關中會戰尹師叔親自出馬,就是為了向武當討回一仗。
桂丹雷再退。尹英川哪會給他喘息之機,緊隨右足上個扣步,也是照辦煮碗,第三次「巽風割草」自右向左旋身斬擊。乘著頭兩刀的旋轉力,這第三刀更加速了一些,刀鋒掠過之處,更接近桂丹雷一寸!
個頭並不高大、長著一張瘦猴臉的尹英川,把玩著這柄幾及他身高的巨型單刀,遠看其實有點像小孩拿著大人的兵器,本來帶些滑稽。但看見這麼迅猛的刀法,還有誰笑得出來?

——更何況尹英川那張瘦臉隻是騙人:假如他此刻不穿衣服,使動著巨刀時那滿身隆起的堅實肌肉,必定令在場所有觀看的外人目瞪口呆。

桂丹雷已連退三次,還沒有半招反擊的機會,跟剛才一夫當關守在窄巷的氣勢全不匹配。如此威風的出場,一交手卻陷於狼狽景況,多數的武者必然心亂焦躁。
但桂丹雷沒有。

——這就是成為真正「高手」的條件:一旦生死比鬥開始了,即全身心都集中在取勝上,沒有半點思考面子榮辱的閑暇。

——只要能夠打勝強敵,要我像條蟲在地上爬都行!

桂丹雷仍然冷靜地閃避每一刀,用盡眼耳與皮膚的感覺去揣摩每刀來勢和速度,心中在默默計算。
——破招的契機,往往就在對手的節拍與習慣裏。越多看對手出招,越能準確掌握其中可供利用的弱點。耐心,就是關鍵。
同樣的道理,沉浸武道四十年的尹英川哪有不知?雖然暫占上風,但他絕不輕敵。

——不能一直露底。速戰速決。
第三刀「巽風割草」之後,尹英川又如前緊接踏出左足。
但這次不同。那隻左腳不是朝桂丹雷的方向探出,而是往橫踏,而且足尖內扣,剎那將本來轉身之勢煞止!
同時他抱刀姿勢轉換,這次將刀背擱在左肘彎上。

那左足硬生生煞停了轉身,自然產生反方向的作用力;尹英川就乘這反向之力邁出右步,身體剎那化為從左往右轉,左臂向刀背發力,「夜戰老八刀」第六式「離火燒天翻滾刀」,以跟剛才三招完全相反的方向回斬過來!
這異變之下,桂丹雷急忙再退。

刮過左邊牆壁的刀鋒,角度微往上撩,直襲桂丹雷面門,他這次被逼得鬆開架式,仰頭閃躲,幾絲鬈發被那寬長的刀鋒淩空削斷!

尹英川黑白雙眉緊鎖,眉心間皺出一道如尖針的直紋,雙眼像迸出火花。

——還差少許!

同時桂丹雷心中一凜。本來他還在捉摸尹英川那連環旋斬的節奏速度,但原來對方竟可如此突然反向旋轉,陡增了許多變數——如果尹英川是帶著利刃的陀螺,如今這陀螺還能夠隨時逆轉,要伸手進去抓停它就困難了不止一倍!
——桂丹雷一直以為,武當派要對付的「八大派」,隻有其他「五山」如少林、華山等派比較棘手,卻沒想原來八卦門裏也藏著這樣難纏的人物!
樓上窗戶前的學子員生,自然看不出這比拚其中的門道,未經訓練的眼睛更是連尹英川的刀影都捉摸不到。他們但見這年紀不輕的武人拿著誇張的大單刀,好像變成巷子裏一股殺氣四激的旋風,兩邊牆壁沙石紛飛,如此奇景,不免本能地齊聲驚呼。

站在巷子較後頭的群豪看不清比鬥,紛紛欲擠前觀看,但少慈巷實在太狹窄,近百人擠成一團,好不混亂。站在最前頭的八卦門弟子,一面緊張地看著師叔施展本門絕藝,後頭又被大批人推擠,情緒大為激動,個個都握緊著兵器。
眼看桂丹雷束手無策,尹英川自然不會改變戰法,如舊又是向前進迫並旋身橫斬。桂丹雷要防範尹英川或左或右而來的刀招,後退是唯一的活路。
但桂丹雷確信隻是暫時。他腦袋正一刻不停,苦思對手的弱點。

——天下間,沒有武當派破不了的武功!
尹英川立於不敗之地,那右方旋斬「巽風割草」跟左邊的「離火燒天」交替使用,又將桂丹雷逼退了八步。
尹英川心裏一陣焦急。

——媽的!這麼久也一招未出,你到底是不是我等待已久的那種對手呀?……
刀鋒映出陽光,反照尹英川黑白眉毛上沾濕的汗水。他如此反複地旋身發刀,用的又是重十餘斤的重兵,體力消耗之大,常人難以想象;而年逾五十的他,氣力本就是吃虧之處。但此刻尹英川對著武林人所畏懼的武當弟子,出手以來一直占據上風,心情極是振奮,隻覺氣力充盈,不輸壯年之時。
——全力全魂的戰鬥,令他頓感年輕了。
更何況這種戰術已不用再持續多久了。尹英川在出刀間已看見,桂丹雷身後那段巷子,還有不足二十步。只要把桂丹雷逼出巷口,一到了較開闊的街道,後面的八卦門弟子和群豪就可一擁而出,就算不圍攻桂丹雷,也可趕往「盈花館」助陣去。其時桂丹雷任務失敗,心神必亂,加上大刀可以在大範圍盡情施展,尹英川勝算更增。
桂丹雷自然無暇回頭看身後,但他之前早就觀察過這少慈巷的長度,也深知此際剩下可退的空間已不多。

——要是讓他們殺出巷口,就等於落敗了!
桂丹雷其實心中隱隱已有一個反擊計策,但此法頗為冒險,他還是想多察看對方刀招多一會兒,才決定是否使用。
還有十步。

——已經再沒有觀看的餘裕了。

桂丹雷吸了口氣,看著尹英川又要施展「巽風割草」的時機,這次身體不再退。

剎那間尹英川察覺有異。但這間不容發之際再無變招的餘地,隻有將刀全力斬出,用壓倒性的強勁刀勢,破對手任何招式!
桂丹雷不退。但也未進。
而是好像足底踏到水漥或冰雪一樣,突然如滑倒般,左腳離地仰身沉了下去!

——桂丹雷此一沉,其勢極速,正因為心裏運用了「借相」,假想腳下是一片跌不傷的軟綿綿草地,利用想象力壓抑了人的本能恐懼,也就真的很放心全力「跌」下去。

在尹英川眼中,身體碩大的桂丹雷,像剎那間從刀鋒前消失了。
桂丹雷在真的要屁股墮地的前一刻,單足站立的右腿,用極深厚的馬步功夫停住了跌勢;同時那好像滑出失足的左腳,朝前貼地踢出,足底如割禾刀,踩向尹英川的右腿迎面脛骨!

桂丹雷這式佯跌踩腳,看似滑稽古怪,但卻是經過精心計算,是面對尹英川那旋身大刀的最佳破解:尹英川的旋刀隻集中在中、上路,桂丹雷仰跌低踢,既閃過刀斬,又反擊對方最難回防之處。
更重要的是:八卦門一切武道,以步法為起動;先破其步,乃是拔其根本!

桂丹雷這腳,運用了「太極拳」甚巧妙的重心轉移,將他整個沉重身軀的重量都加了上去,要是踏在尹英川的上下五寸脛骨中段上,骨頭非要折裂不可!
尹英川被自己橫掃的刀勢所阻,眼睛看不見桂丹雷的反擊,但卻以武者的本能探知,威脅的來向是在下方。
可是他這「巽風割草轉環刀」,已經全力旋轉斬出,不可能再及時收刀退避——用重兵器最不利處,正在於此。
要避斷腿之危,尹英川看來隻有做平生未做過的一件事:棄刀。
但尹英川修練這柄巨刀已近二十年,哪會沒有思考過遇上這種危機?

——為任何情況都預備應變之法,為「高手」之必要。
他沒有收刀。沒有後退。更沒有放開刀柄。

反而把刀招斬得更盡。

刀鋒早就在桂丹雷頭頂掠過。尹英川卻未停下,還是把巨刀繼續往左猛揮。

桂丹雷的踩腳已及——
尹英川雙腳離地而起。第一次露出足底。桂丹雷的踩腳僅僅從下越過。

——這麼快?

桂丹雷腦海裏電閃出這疑問。

尹英川並非隻靠腿力躍起——跳躍根本來不及閃過那踩腳。他乃是乘著那厚重八卦巨刀橫揮的離心力,借助重刀與重招,將自己的身體向上前方「拋」了出去!

尹英川這應變之術,當然不是單純閃避。他藉這猛勁的拋飛勢道,右足尖狠狠踢出,蹴往桂丹雷的眼睛!

——八卦門武學本來嚴格規定足不離地,這等飛身高踢更加絕對不用;尹英川為了彌補他刀法和兵器的弱點,大膽反本門拳理而行,創造出這種借刀勢帶動腿擊的獨有絕招。
桂丹雷對這變招雖意外,但他畢竟是拳腳的大行家,及時察覺這腿襲來,側頭斜閃,同時右手劃個半圈,五指欲擒拿來腿足踝!

——只要粘拿到敵人肢體,「太極拳」必處極大優勢!

眼看尹英川半空中踢蹴,再無處借力,這腿能出不能收,必要被桂丹雷擒住——
同時左邊牆壁發出轟響。

原來尹英川的八卦刀大幅揮出,這次深深砍進了左面的土牆內。他右手仍握住刀柄,就用這為支撐,將快要被抓的右足收縮回去,左足緊接又下踏桂丹雷胸口!
尹英川奇招迭出,這淩空連環腿再出桂丹雷意料,這次真的來不及閃躲,隻能略一偏身,避過胸骨要害處,用右胸肌吃了這腿。他身體如圓球,往巷子後面翻滾一圈,將這腿力消去。

身後已見陽光燦爛的巷口街道。不足五步。
尹英川眼中閃出即將勝利的光芒。

打倒武當派。這將是他人生的高峰。

他看出桂丹雷身體紮實,僅僅一腿不可能重傷他。

——這隻是為了最後殺招的鋪排。


尹英川借著踢中桂丹雷身體的反撞力,身體飛到了右邊牆壁,同時順勢將砍入了對面土牆的巨刀「哧」地拔了出來。
他身體還未墮下,原來雙足踏著那右牆,在壁面上以「八卦步」遊走,從高處往滾跌的桂丹雷追擊過去!
桂丹雷滾了一圈,才展開馬步站定,一抬頭,卻看見再次閃耀的鋒芒!
尹英川牆上施展八卦門的步腰發力要訣,把巨型八卦刀舉到頭頂拉個弓;緊接雙腳蹬牆躍出,右手握刀垂直劈下,左掌亦推在刀背後加力,整個飛墮而下的身體,重量和力量都貫注在巨刀之上,完全身刀合一。
這一招,就是真真正正的「水中斬月」。

殺著全力發出的剎那,尹英川心裏也如月清澄。
——要退,還是要死,你選吧。
大道陣劍堂講義·其之二十一

八卦門武術的真正由來不詳,但既以「八卦」為名,最初應該是像武當、華山、青城等派,出自道教山門,但後來廣傳於俗家,才成了名揚天下的「九大門派」之一八卦門。

八卦門奉大明開國初年人士容湛和為開宗立道的祖師爺,其事跡無多少可考,隻知他生前教導出一批武功出色的弟子,在江、皖(今江蘇與安徽省)一帶,漸漸打出名堂,至第三代開始以徽州為根據地,立「八卦門」字號。據知最初容湛和所傳,其實隻有一套拳法「八卦拳」及一路刀法「八卦刀」,後來漸漸吸收更多民間武技,本門功法器械才日漸豐富。
八卦門武功最大特色在於步法,以靈活變化的行步走轉,搶占敵人側面或後方,以盡取最有利的角度方位進攻,同時也用身步的移動,催生勁力出招,連綿轉向進逼,一刻不停。
「八卦步」最初確是用周易八八六十四卦象的名稱,命名各種步法方位,但其實隻是代號,並無特別意義,也跟易卦的生變原理毫無關係。到了後來為方便教學記憶(因武人大多隻粗通文墨),八卦門索性放棄了卦象之名,改用簡單的數字代替,至此更與遙遠的道門淵源徹底分家。
「八卦拳」雖稱拳,但其實多用開手掌法,或推印劈打,或推托擒拿,後來以剛柔風格不同,發展出「八卦沉雷掌」、「八卦遊身掌」等武功。八卦門亦格外善用刀,最原始一套簡樸的「八卦刀」,今稱「老八刀」,並以此為基礎,衍生出「夜戰老八刀」、「八卦破身刀」等路數,特點同樣是以腳步催動刀招,並多用順勢轉身斬法,攻守一體。
作者: skvis    時間: 2018-6-13 03:28 PM

本帖最後由 skvis 於 2018-6-14 11:21 AM 編輯

卷五 高手盟約 第四章 陰流·陽極

「盈花館」的屋頂之上。

一男一女兩個長刀手,正在太陽底下對峙。

島津虎玲蘭將手上反射著金黃陽光的野太刀舉得更高,從眉際升上了額頭。

她同時腰身卻更往下沉,雙腿張得更開站立。

這是一個加強守禦的架式。

為的,當然是迎接對面那頭力量強大的「怪物」,即將而來的第二次進攻。
錫曉岩也一樣,將長刀單手舉起過頭,刀背卻幾乎貼在後頸,好像用肩背擔著刀一樣,那主攻的架式,就像山野村夫砍樹斬草那般簡單粗疏。

那條拿著刀的三節怪臂,曲起來時姿勢怪異到極點,令人更難捉摸出招的先兆。

虎玲蘭無法確定,錫曉岩的攻擊距離到底有多長。謹慎起見,她微退了半步,穿著草鞋打著綁腿的雙足,在屋瓦上逐寸移動。她張開這馬步,一雙長腿露出裙衩之外,緊致光滑的麥色皮膚,令人目為之眩。
——虎玲蘭雖改穿了漢人婦女服裝,但終究不慣,那裙擺也不利打鬥騎馬,於是索性自行將裙子側面割開衩來。

站在屋頂一邊的秘宗門人,乍見這暴露眼前的美麗肉腿不禁啞然,一時竟忘了身處險境。就連江湖經驗豐富的董三橋,也被兩個刀手的對抗引得呆住了:一邊是個舉著誇張大刀,容貌身姿豐美的異族高大女人;另一邊是個長有異形怪手、面容神情有如野獸的青年。這樣奇異的對決,實在從未想像。

突然傳來一記低沉的呻吟,秘宗門眾人才如夢初醒,紛紛退往師叔韓天豹躺臥之處。
董三橋細看師叔,隻見韓天豹神誌不清,雖然仍本能地強忍著痛楚,但還是無法製止呻吟。他倒臥處隻差半尺就是屋頂外了。
弟子們扒開韓天豹衣襟察看,那胸膛中拳處瘀黑得好像塗了墨,尚幸沒有嚴重的斷骨。畢竟韓天豹被打時已擺起拳架,雖然被錫曉岩怪招猝然擊中,接觸一刻還是及時吐氣運勁抵受,才不致受更重的傷。
「趁現在,先撤下去。」董三橋回頭瞥一瞥錫曉岩與虎玲蘭,然後朝餘下的三個師弟說。
「不……不要幫助她嗎?」其中一個師弟急問。剛才要非虎玲蘭及時揮刀相抗,他們不知又有哪個要被錫曉岩的狂刀轟出屋頂外了,這東瀛女子確是他們救命恩人——雖然不久之前他們才向她全力圍攻。

「她本來就不是同伴。」董三橋斷然說:「她為什麼要跟武當弟子打,我可不曉得,現在師叔的安危才最要緊。」

最後一句打動了三人,他們點點頭,合四人之力抬起韓天豹,就在屋頂邊緣悄悄爬下去了。
秘宗門人逃跑,當然沒有走出錫曉岩的視線。他隻是不在乎而已。
此刻他的眼裏,隻有面前美麗的虎玲蘭。

錫曉岩也忍不住看看虎玲蘭裸露的大腿。但最吸引他的,倒不是那結實修長的形狀,或是緊致深色的皮膚,而是腿上有幾道已愈合的刀劍傷疤。都是她上次成都之戰後遺下的。那傷痕襯在這雙健美的腿上,既給人痛惜的感覺,又有一種剛柔並濟的美感。

虎玲蘭也察覺錫曉岩的視線方向。她冷笑說:「你看哪兒?小心我的刀,會砍中你。」
「你很美。」錫曉岩回應說。
虎玲蘭臉上微泛紅霞,眉頭因為嗔怒而皺得更緊。她不知道,錫曉岩這話並非輕佻調戲。自小在武當山長大沉浸武道的他,並無跟女子應對的經驗,這句話隻是很直率地將心裏所想說出來。

說話時虎玲蘭可沒有半刻放鬆戒備。她並未忘記剛才接下錫曉岩一刀時那股震撼,正在想第二次要怎樣應付。

錫曉岩的右手雖長了一截,但虎玲蘭的野太刀也比他的刀長出一尺有餘,雙方的攻擊距離算是扯平了。
但在力量上,虎玲蘭微麻的雙臂正在告訴她:有差距。

虎玲蘭全神貫注地準備接刀同時,錫曉岩卻沒有多想。

他的刀法,根本不用想。遲遲未發,隻是顧著打量虎玲蘭而已。

錫曉岩從沒想過,自己有天會跟女人交手的——那是對自己的侮辱。
可是剛才的交鋒已經證明:她絕對配。
所以再次出刀,他沒有半點憐香惜玉的猶疑——再欣賞的敵人,也還是敵人。
那怪臂自右上方往前揮出,動作簡單得就如樵夫破柴。但世上沒有動手這麼快又這麼強勁的樵夫。手臂和四尺長刀如化軟鞭,瞬間變成模糊的影,朝虎玲蘭頭頂襲下!
虎玲蘭早就戒備著,而且先前已經見識過這「陽極刀」的出刀法,錫曉岩出招雖隻略顯腰身抖轉的先兆,還是被她察覺了。本已反舉在頭頂的野太刀運勁迎上,迎接這劈下來的猛刀!
第二次刃鋒交擊的鳴響——也就是喚醒了下面燕橫的聲音——在「盈花館」四周街道回響。
虎玲蘭埋頭在刀背底下,刀身斜斜擋格住錫曉岩的「陽極刀」。野太刀以斜角迎接,半擋半卸,並非完全硬接錫曉岩那可怕的刀勁。虎玲蘭緊接也借這擋架的反彈之力,將沉重的野太刀回轉半圈到右側,化為陰流太刀技「青岸」,水平橫斬錫曉岩的腰身!
可是錫曉岩的勁力還是出於虎玲蘭的計算。強烈擋格之下,反彈回來的野太刀,比想象中更難控製,加上手臂又是一陣酸麻,那反擊的「青岸」斬得窒礙不暢,速度勁力比平時弱了最少三成!
錫曉岩哪會放過這機會,手中刀本被虎玲蘭野太刀卸擋到一邊,他腰胯再抖,長刀反方向朝上撩擊,力量竟不遜於先前的下劈,以攻製攻,跟虎玲蘭橫斬過來的「青岸」對砍!
另一次交鳴。錫曉岩這斬擊完全覷準了角度而來,虎玲蘭的「青岸」刀勢被破得徹底,五尺長的野太刀給撞得向上,反彈砸向虎玲蘭自身。
那反彈之力極強,虎玲蘭運足全力控住刀柄,卻還是給刀背擊中了右額,她登時吃痛嬌叱飛退了一步,鬢角有鮮血濺出。

痛楚中虎玲蘭還是將野太刀指在胸前,以防範錫曉岩乘機追擊。看見她那絲毫未崩的架式,錫曉岩心裏又是一陣意外,對虎玲蘭欣賞更增。

隻見虎玲蘭右邊額際鬢發濕了一片,一行鮮血流過眉際,沿著臉側直流到下巴。若非虎玲蘭本身臂力夠強,將野太刀反彈揚起之力控住了大半,這一砸恐怕已令她昏迷。她緊咬下唇,明顯正在忍痛,但戰鬥的眼神和表情半點未動搖。

她心裏隻是苦笑。
自從到了中土來,一再遇上的都是「物丹」的最精銳高手,個個一樣的難纏,兩次交手也都受傷了,真不知道交了什麼黴運。
——大概是上船之前,沒有去神社祈願的緣故吧?……
虎玲蘭長得比錫曉岩還要高,但畢竟是女兒之身,練到這種臂力,實在叫他敬佩。
「你叫什麼名字?」錫曉岩忍不住問。
「島津·虎玲蘭。」她故意要捉弄他,不說漢譯,而用原來日語的發音說,令錫曉岩聽得一頭霧水。他不諳世事,連她手上的野太刀是倭國兵器也看不出來。

「我是武當派,錫曉岩。」他自我介紹。跟這樣的對手打,絕對該知道彼此的名字。

虎玲蘭可沒有這樣的好感。她隻知道,荊裂出身的南海虎尊派,正是被武當趕盡殺絕的。

荊裂的仇人,就是她的仇人。

她沒有回答,隻是將野太刀朝頭頂舉起來,刀尖斜斜指向後方的天空,成為全攻的「大上段」架式。
——這次該我了。
看見虎玲蘭要對攻過來,錫曉岩更興奮,右手又再擺出那個單手砍柴般的負刀架勢,左掌五指張開伸向前方,仿佛要阻止她衝來。
——就像在說:你還是別出招好。出招,我必定破得了。
虎玲蘭胸脯再張開一點,那刀身更向後略拉弓蓄勁,似在回答他:
——我就是要斬下來。看你破不破得了。

兩人不用言語,卻以姿勢動作交談著。

這時董三橋早已跟同門將韓天豹抬回地面。有兩個受傷較輕、能自行走動的秘宗門人也都爬了下來,都是一臉敗喪。韓天豹躺在街上不住輕咳呻吟,神智已比先前清醒了些。他那緊皺的臉,與其說是因為痛苦,不如說是因為一招栽在比自己年輕得多的對手上而憾恨。心意門戴魁看見,本也想看看韓前輩的傷勢,但一來自己還在照料書蕎,二來又關心屋頂上的對決,也就沒有過去。
這時書蕎張開蒼白的嘴唇。
「我……在哪……」

「你沒事的。」戴魁安慰她:「你吃了解藥,再過一陣子就好了。」
書蕎皺眉一會兒,眼睛還是沒有張開,卻又問:「公子……呢?……他……也沒事……吧?」



戴魁想了一陣子才明白,書蕎口中的「公子」就是姚蓮舟。他一時答不出口,隻得含糊地說:「你歇歇……」然後又抬頭再看屋頂上那兩個刀手。
——他自己也是練刀的,這樣厲害的決鬥無法不看得著迷。

虎玲蘭雙膝略屈沉。那是為了躍前斬擊作準備。

先前兩次交鋒,她終於也估計得出錫曉岩的刀能斬多遠。結合身高和刀長,她知道自己在距離上仍有少許優勢。
——就用這刀技……
錫曉岩紅絲滿布的眼睛悍氣逼人。那既似微笑又像憤怒的臉正在挑釁。

——來呀。

正在此時,卻有身影從樓下「盈花館」大門出現。

站得最近大門的戴魁看見,從大門出來的,正是先前攻入去那些東軍各派豪傑,他們都是背著門外倒退而出,手上兵刃還是朝裏面戒備,一個個神色慌張,似頗狼狽。
另一邊的董三橋也看見了,神情敗喪,默默無言。

戴魁還沒有弄清楚發生了什麼事。群豪仍在魚貫而出,卻有一把雄壯的聲音在「盈花館」裏響起,那聲音鼓足了氣,屋子四周都聽得清清楚楚:

「錫師弟,不用再打了!」
這聲音一響,已出來的群豪一個個慚愧低頭。

屋頂上的錫曉岩卻絲毫未放鬆架式和神情,仍在全神迎對虎玲蘭,對這呼喚充耳不聞。

他雖不知虎玲蘭底細,但其實早就感覺出來,她的氣概和氣質,跟屋頂及下面其他人很不相同,恐怕根本就不是一夥;但同時他又察覺,她突然出刀插手,確是出於對武當派的恨意。原因何在則想不透了。

可是這些對他來說都不重要。甚至解救姚掌門的任務他都已拋在腦後。此刻錫曉岩心中所想唯有一件事:
——跟這個女人對打,很快樂。
他不知道之後會變成怎麼樣。也許今天就在這裏一刀砍死她。但是此刻,這個從薩摩國遠來的女劍士,正深深搖撼著他的心靈。她跟他太像了。簡樸的刀招。長距離的較量。力的比拚。

這是一種奇異又矛盾的仰慕。

顏清桐這時也在眾多鏢師拱護之下,從大門出現了。他身後還有先前攻進去的八個心意門人。戴魁看見林鴻翼等三個師弟,都抱著血淋淋的右手,兵刃也全失去了。

「怎麼回事?」戴魁遠遠向顏清桐喝問。他還發現,本來一名同門手上拿著的武當掌門佩劍,此刻亦已不見了。
董三橋同樣瞧向顏清桐,眼神裏充滿疑問和不滿。他們秘宗門枉自在屋頂折了許多弟子,但這幾十個進了大廳的家夥卻不戰而退——對方援兵才不過三數人!
顏清桐也知道很難說得過去。但他早就想定了,怎樣為撤退挽回面子。
「都是那姓燕的!」顏清桐故意咬牙切齒說:「要不是這內奸,早抓住那姚蓮舟啦!」
他說得含含糊糊。心意門人和東軍群豪也不能否定他的謊話。雖然未肯定燕橫是不是奸細,但他沒有下手殺傷姚蓮舟,確是親眼所見之事。即使顏清桐隱去了跟武當弟子的談判不說,群豪自己面子也掛不住,自然沒有拆穿。把事情推到一個小子身上,倒是方便的事。

這時顏清桐跟眾人一起,站到離「盈花館」遠一點的街邊,仰頭觀看屋頂上對峙的兩人。
也許是因為所有人都心虛,他們眼中所見,正雙手高舉著倭國大刀、臉頰流著鮮血的虎玲蘭,格外顯得英姿颯颯。
她正在做著他們所有人都不敢做的事情:跟武當派的高手正面單打獨鬥。
而錫曉岩那條怪臂,也令他們驚訝不已:到底武當派還藏著多少如此驚人詭異的奧秘呀?……
太陽映照下,那金黃色的野太刀刃鋒,突變模糊。

因為刀,起動了。
虎玲蘭長長的右腿跨步踏出,腳下屋瓦裂開!
野太刀自她頭頂右上方發動,夾帶颶風般的聲音,斜斜朝錫曉岩劈下去。

陰流劍技·「燕飛」。

沒有任何花巧的最基本斬法。以速度、力量、距離和兵器,壓倒一切。

錫曉岩在這極短的瞬間,真的凝止如岩石。那是因為他全身感官都完全擴張至盡,正在測量虎玲蘭來刀的距離,準備作出最合時的迎擊。

卻在半途,虎玲蘭的姿勢變了。
左手,離開了刀柄。

「燕飛」的刀勢仍然繼續。但虎玲蘭變成右臂單手握刀,同時肩膊和身體順勢略為側轉,「燕飛」的斬距就突然增長了半尺!

——半尺,在實力差距微細的戰鬥中,往往就是生死之判。
這「片手打」,是虎玲蘭所學陰流「燕飛」的變招秘技,隻有在必要關頭才會使出——單手操控這麼巨大沉重的野太刀,若一擊不得手,將極難挽回體勢。
錫曉岩本能察覺,對方那加長的刀招,突然已臨自己頭臉左側。原來的估算錯誤了。
——這種意外的時刻,心會不會亂,就決定了你是不是真正的高手。真實的戰鬥,不是按照預定理想中的情況去進行,而是不斷應對和突破無時無刻出現的錯誤與難關。

錫曉岩再次以那負背的姿勢出刀。
但並不是向前斬出。
而是直接將長刀繞過背項和後腦,揮到頭頂左側,往劈下來的野太刀反斬迎上去!
——他這招近似一般單刀法的「裹腦刀」①,但因為他的手臂比常人多了一個關節,將刀繞過頭身的動作輕易得多,而且可以用常人不能的角度向上撩斬。

『注①:單刀的貼身進擊或防守基本刀法,有謂「纏頭裹腦」,都是將刀繞遇頭頂旋斬。「纏頭」為正手,「裹腦」為反手。』

如此奇技,天下恐怕隻有他一人能使。

錫曉岩不用大幅正面揮刀,而改用繞纏反斬,出招路線短得多,正好及時迎擊那加快斬來的野太刀!
虎玲蘭未被這怪招動搖,「燕飛」的變招去勢不變。
——他這樣出招,力量絕對不及我向下劈!將他連人帶刀都斬飛!
刃鋒交擊的剎那,虎玲蘭握柄的右手卻感覺,碰上了超過她想象的抗力。
——為什麼——

原來在交鋒前一刻,錫曉岩左手也沒有閑著,以掌抵著長刀背,幫助加勁往上推斬!
第四次震人心魄的金屬互擊鳴音。
野太刀被反彈向上猛跳。這次虎玲蘭隻有右手握刀,而且「燕飛」已經毫無保留,刀一給猛力擋住,再難控製刀身,長長的刀柄脫離五指飛去!
對決中失刀。虎玲蘭一生裏的第一次。
也許亦是最後一次。
作者: skvis    時間: 2018-6-13 03:29 PM

本帖最後由 skvis 於 2018-6-14 11:22 AM 編輯

卷五 高手盟約 第五章 水中斬月

身後五步的少慈巷盡頭,明明就是最開寬的活路。
但對桂丹雷來說,卻是最後的關口。

面對尹英川飛身而下、貫注了十成勁力的「水中斬月」,他別無選擇。
桂丹雷馬步更沉下。全無退意。

對手願意正面對抗。人在半空的尹英川感激異常。

桂丹雷傷痕斑駁的右掌,往那破風斬落的刀鋒迎了上去。
即將決勝的時刻,桂丹雷與尹英川,兩張平素威猛的臉容,此際卻一樣地平靜。
桂丹雷把這隻右手伸出去,自己也無法肯定結果——最擅長的武功,亦有不知道是否奏效的時候。

——可是身為武者,一生總有幾次要踏過這條界線。
「空手入白刃」這種功夫,最困難的從來就不是技巧、準繩或是速度,而是膽氣。
——隻有一次。成功,或死。
尹英川眼中,則仿佛已經看見勝利的飛濺鮮血。

刀鋒與肉掌交接的剎那。

桂丹雷的手掌,本來似乎是要單純舉向上抵擋八卦刀,但就在最後關頭突然偏斜。
手掌從旁拍往刃面上。

巨刀劈下之勢絲毫未變。

掌心貼在極高速下降的金屬上。
——這種驚人的準繩,相當於騎在高速奔馳的馬背上,抓住飄飛而下的花瓣。

刃鋒已及桂丹雷頭頂五寸。
「太極拳·雲手」。
「引進落空」之技,在這生死間發之際,發動。

桂丹雷碩厚而滿布傷痕厚繭的手掌,表面看來粗魯笨拙,內蘊的「化勁」功力,卻細柔如撫摸愛人的臉龐,分毫不差。

——正如先前橋梓口之戰,武當「兵鴉道」弟子尚四郎以「太極刀」化去圓性和尚的正面劈棍,桂丹雷這式「雲手」乃是原理完全一樣的招術;但桂丹雷的「太極」功力,遠在尚四郎之上,又是以觸感更敏銳的肉掌施展,不可同日而語。

在尹英川後面的八卦門弟子隻看見:他們眼中無匹無敵的「水中斬月」,被那手掌黏上的一剎那,就像遇上一股無形的流動力量,劈刀的路線開始斜斜偏歪。
尹英川咬牙。這極短的時刻,他想起之前荊裂指點圓性運用短勁,破解尚四郎的「太極」。

可是,尹英川早已把全身勁力,甚至自己四十年的武學人生,都押在這一刀「水中斬月」之上,再無變招的可能。

隻能寄望,刀招,比「太極」的化勁更快。
八卦巨刀在桂丹雷「雲手」帶引下,斜落他身體左側。
刀鋒破空的銳音,掠過桂丹雷左耳旁。
鮮血激濺。

「水中斬月」的銳勁,桂丹雷未及完全化去。刀刃碰上左肩。

桂丹雷順著招勢,偏身,前進。

他如野獸嘶嚎。

寬刃從肩頭外側直削而下,在桂丹雷左肩和上臂外側,削出一條燦爛的血路!

「水中斬月」卻隻差分毫,未有深深斬入桂丹雷的左臂和身體。刀鋒繼續被桂丹雷的右掌引導,直斬進巷子的黃色沙土地裏!

左身濺滿血紅的桂丹雷,衝進仍未著地的尹英川懷內。
入身·破勢。
桂丹雷鐵球似的身軀鼓起,發出「太極十三勢」裏最沉猛的「靠勁」,右肩及右肘轟然撞入尹英川胸口中宮!

刀柄脫手。八卦巨刀仍陷在地上。尹英川的身體還沒著陸就再次飛起來。
他猶如被一輛六馬並驅的大車撞擊,身軀高高飛起,越過了身後丁俊奇等幾個師侄的頭頂,人在空中口吐鮮血,倒飛出幾近一丈,才落在站得較後的人叢之間。

那塞在巷裏的群豪,像忽然被一顆人肉炮彈炸中,吃痛叫喊與驚呼聲齊起。

更哄動的是正在樓上觀看的那百數十個學子和教書老師。他們看見尹英川如此飛起來,簡直有如目睹什麼妖法奇術,驚歎聲齊在巷間響起。連巷外隔著兩重房屋的鄰街城民,都因這起哄的巨響,紛紛往少慈巷的方向張望過去。
站在最前頭觀看這場決鬥的丁俊奇及一班八卦門人,親眼見本門絕技被破,師叔敗得竟是如此慘烈,一個個神情悲憤,激動地盯著前面半身浴血的桂丹雷。

——連師叔是生是死都不知道。他的命令自也解除。

十幾柄八卦門兵刃同時拔出。
桂丹雪在極凶險情形下破了「水中斬月」,還沒來得及看一眼左臂的傷勢,前頭已有三個八卦門人舉起刀劍奔至。

當先衝到就是其中最資深的師兄丁俊奇,他掄起單刀,左腳踏個斜步發力,當頭向桂丹雷劈下去!

桂丹雷剛險勝強敵,全身都充溢著戰誌,丁俊奇用的是與尹英州路數相同的八卦門刀法,功力卻差了一截,在此刻的桂丹雷眼中,就如慢動作一樣。他未知左臂是否能動,仍單用右掌搶入那劈刀,五指一把就製住握刀的手腕!

另有兩個八卦門人,一拿單刀,一握長劍,從丁俊奇身側左右夾攻而來救駕。這巷子實在太窄,三人並肩用兵刃進攻頗是勉強,這一刀一劍都隻能用最單調的前刺來進擊。

桂丹雷以「太極」的旋勁猛扯丁俊奇的手腕,將他拉得斜前仆倒,正好擋在左面刺來的劍尖前。用劍的八卦門師弟及時收劍,才沒在丁師兄背項開個窟窿。

桂丹雷發勁拉扯丁俊奇同時,順道斜身下勢,也將右邊緊接刺來的單刀閃過了。
丁俊奇被拉得快要迎面倒在地上,很自然便猛力向後仰,想要穩住身體。這一動作馬上被桂丹雷擒腕的手掌感應到。桂丹雷的「太極拳」閃電變招,仍緊扣手腕不放,身體卻已疾衝入丁俊奇懷內,右肩頭壓到他胸膛上,又是一次沉重的「肩靠」,還借了丁俊奇後仰的力量,將他撞得失足朝後倒跌!

丁俊奇兩側的師弟馬上騰出手來,按住師兄的肩背,想為他阻止跌勢。哪知一接觸,才覺這股跌力竟是異常沉重,兩人都坐低馬步,死命頂著。

桂丹雷的「太極拳」功力全開,「聽勁」感應之敏銳超乎常人。一遇上後面兩人的阻力,桂丹雷就透過丁俊奇的身體,判斷出那兩人的身姿動作,比用眼睛去看更快更清楚。他腰胯盤旋一抖動,肩頭以極短距離,第二次發勁到丁俊奇胸口上!
這一靠,又借用了後面兩人的推力。丁俊奇身體前面被肩靠,後背給推按,前後無一點空隙,就像給夾在錘子與鐵砧之間,桂丹雷的壯碩肩頭一壓擊,他慘呼一聲,胸骨當場碎裂,「哇」的吐出一口鮮血,仍被擒的手腕馬上無力跌刀。後面兩人也在這猛撞下失衡退步。
桂丹雷為了死守這巷口,得勢不饒人,他略舉起中了刀的左臂,發覺還能活動,於是放開丁俊奇手腕,同時腰身擺了一圈,一吞一吐,作第三度發勁,一招「雙推掌」,按打在已半昏迷的丁俊奇左右胸膛!
這「雙推掌」看似簡單推按,其實內裏用了「太極拳」巧妙的力量角度,那勁力透過丁俊奇身體,全都貫注發向後左方那名拿劍的八卦門人身上。這劍手本來就站不穩,再遇這剛勁,身體猛地翻身倒跌,撞上後面正趕來支援的同門!

——這等「隔山打牛」的奇技,在場的人聽得多,可親眼目睹在實戰中使用,卻是首次。
巷裏的八卦門人和武林群豪被阻截,驚怒交加,都心急想前去夾攻。但這少慈巷實在狹窄,桂丹雷的拳功如此了得,雖有百人之眾,卻是無計可施。

忽然人群裏不知哪個格外清醒,大聲呼喊:「一起擠!把那家夥擠出去!」

站得較前的八卦門人一聽見,馬上收起刀劍,上前去推那個仍然按著丁俊奇背項的同門。後頭的人也一擁而上,一層推一層,集眾人之力,就像沒有學過武功的一群莽漢一樣,不管什麼就往前擠壓過去。

這突來的奇變,令桂丹雷也措手不及,頃刻間眼前就堆著擠過來的人體。諒他有「太極拳」精妙的「四兩撥千斤」妙技,面對近百人集合的這股原始力量,亦無一點用處,被推得一步步逐漸加快後退,最後更失足,滾出了少慈巷的東巷口外!
最前排幾個八卦門弟子頓失抗力,也給後面的人推擠,跟著桂丹雷滾跌在地,繼後數十人則蜂擁而出到了大街上。

桂丹雷乘滾勢翻了兩圈,才半跪定下身子來,發現已被群豪團團包圍在街心中央。

隻見一人臥在地上,正是一直夾在桂丹雷和眾人之間的丁俊奇。他受桂丹雷的「肩靠」猛擊打碎了胸骨,幾條肋骨也都隨同壓斷了,胸膛凸陷下去,本已重傷命危;再經剛才那推擠,此刻已經雙眼翻白咽了氣。
「快快殺掉他!」包圍桂丹雷的其中一名八卦門弟子高呼。他見同門長輩連續被殺傷,心裏異常悲憤:「然後再趕過去,幹掉他奶奶的武當掌門!」
桂丹雷孤身被七、八十人包圍,刀槍如林,半身都是鮮血的他卻仍然冷靜,伸手摸了摸左臂上的傷,隻覺一陣火灼般的劇痛。
原來那招「水中斬月」,將他左肩和上臂一大片皮肉削去,幸而還未傷到筋骨關節。桂丹雷想,要是自己「太極拳」的「雲手」化解慢了少許,或者尹英川的刀再快一點點,這左肩必被結實斬中不可,到時整條左臂自然廢掉,而自己還能不能反擊打勝尹英川,也很成疑問。

這刀傷之下,他左臂仍能勉強活動,可是流血甚多,正每刻消耗著體力。眼前包圍著數十倍的敵人,而且並非尋常人,除了十來個鎮西鏢行的鏢師外,都是有過硬功夫的武者,更占了一半是名門八卦門弟子。



更重要的是,他現在所處已非狹隘的窄巷,而是易於圍擊合攻的開闊街道。桂丹雷雖然對自己「太極拳」武功極自負,但要以現在的狀態,安然殺出這等戰陣,實在連一半把握都沒有。
那八卦門弟子的叫喊甚有用,不單是同門,其他門派武者也都熱血上湧,一起狠盯著中間的桂丹雷。

他們沒有忘記,不久前在橋梓口,這個武當弟子,如何口出狂言:

——「哪一個門派最遲走出西安府城門,我們武當派下次第一個滅掉它。」
這是關乎整個武林各大小門派安危的一戰。要是能團結起來,殺掉多一個武當派高手,就算一個。

數十具身體同時散發的殺意充溢在街道,氣氛無異於戰陣沙場。
隻等誰最大膽,砍第一刀或刺第一劍。

桂丹雷也想起,自己今天早前說過的另一句話,不禁莞爾。
——「我們不妨就把西安府的街道變成屍山血海吧。」

——看來,就是這個時刻了。

——不過那座屍山裏,恐怕也要包括我自己的屍首。

桂丹雷已暗地蓄勁,準備向其中一個方向衝殺。突圍是生還的唯一可能。

圍在最前面那群八卦門弟子互視一眼,心意相通。

——報仇!

五柄刀、三柄劍、一挺纓槍、一雙虎頭鉤,同時攻襲桂丹雷。
桂丹雷身體方圓三尺內,都是欲將他剮心破腹的強勁利刃。
他吼叫。

骨頭碎裂聲。金屬相擊聲。皮肉撕裂聲。慘呼聲。悶哼聲。木頭折斷聲。兵刃墮地聲。

這圍攻實太混亂,無人知道過程如何。隻能看見後果:

桂丹雷右手反執著一柄單刀的刀背,那刀身在他強勁指力下已微曲;左手握住插在後腰的小半段槍杆,尖銳槍頭沒入了他肉內兩寸,被他收緊的腰肌硬生生夾牢,未能更深入;左腹側、右肩、左大腿各多了一道刀劍傷口,血染衣衫。
在他身周,兩個八卦門刀手和一個劍手都失去兵刃,骨頭關節給扭斷,劇痛倒地或退開;拿虎頭鉤那個,右手食指中了一刀,幾乎掉落;另一個八卦門劍士,手上的長劍多了道深深的崩口;還有一個刀手,喉頭中了劈掌昏死;拿槍的人手上隻有半段斷杆,正驚得發呆。
不是發呆的時候。圍在第二層的人又加入:柳葉刀、雙劍、燕子镋、鐵鞭……
桂丹雷身子不斷旋轉,迎擊、搶奪、格打、破壞所有攻來的兵刃。他那頭鬈發狂亂揮舞,形態仿佛墮入陷阱的受傷雄獅。身上的血更多。
第三浪攻擊又緊接而來。包圍的人已無平日武者的儀態,而是像原始的獵人圍捕野獸,除了要看見獵物斷氣之外,心無他念。外圍不能加入戰團的人,也發出粗野的吶喊。

桂丹雷身邊開始堆起屍體和受傷倒地者。鮮血流入石板地的坑紋裏。

他一身衣服原來的顏色已經看不見。都是紅。左耳被斬缺了一片。左臂抬不過胸口高度。雙腿像陷入深及膝蓋的泥漿。
桂丹雷腦袋一片空白。隻是身體自己自然在動。是修練到了骨髓的戰鬥技能,仍在驅使著他。
還有身為武當弟子的尊嚴。

——至少,將這裏一半的人都帶著下地獄去。
血嗆到鼻子。連呼吸都開始困難。

——快完了……

「那邊!」圍在最外邊的幾個鎮西鏢行鏢師,突然發出驚訝呼聲。

因為本來就太吵,包圍網最內裏的人初時聽不見,還打了好一陣子。直到那突如其來的恐慌傳到內圍,所有人才停下手來。
西軍眾武者一起循鏢師所指的方向瞧過去,一個個驚得呆住了。

隻見那街道南方一頭,一群密密麻麻的身影,正向這邊快速接近——最初給發現時還在很遠的街頭,此刻已隻有數十步之遙。一眼看去有三、四十人,其中可見兩個男人領在最前奔跑,隻看身體動作和姿態就知道,既非平民,也不是官差捕吏。

——難道是援軍?……還是東軍那邊已給殺敗,逃到這邊來了麼?……
大群人直撲而來,未知是敵是友,西軍群豪不得已暫停進攻桂丹雷,解開了包圍之勢,迎著那夥人戒備。

桂丹雷渾身浴血半跪著,睜開幾乎被血黏著眼瞼的雙目,也瞧瞧來者是誰。

那夥人走得更近。桂丹雷漸漸認出,最前頭那兩個男人。
一個正是武當派駐在西安的「首蛇道」弟子方濟傑。
而跟方濟傑並肩奔跑的另一個男人,一身穿著青色勁裝武服,左手戴了一副形如獸爪的鐵臂甲,腰間斜佩一口銀色長劍。中年的臉容,滿是創傷疤痕。

桂丹雷認出此人,不禁咧起血紅色的牙齒。

隨後那三、四十人,身材、年紀、衣飾、氣質都不一,各自帶著似乎不屬同一門派的兵器。那拉雜成軍的陣容,跟集合來西安討伐姚蓮舟的武林群豪很相似。

方濟傑急急奔上來跪下,扶住身體正在震顫的桂丹雷。戴鐵爪甲的青衣男人,右手按在腰間劍柄,援護其身前。

「桂師兄。」江雲瀾貌似微笑,但那盯著西軍群豪的表情,半點不能令人感覺他有笑意。「沒想過,會看見你這般狼狽相。」
一聽這句「師兄」,西軍眾人心頭大震。
——竟然一口氣來了幾十個武當弟子!

「該我問你……」桂丹雷揮手摔開方濟傑,自行慢慢站了起來,透了幾口大氣,穩住了呼吸,才繼續說:「你怎麼不在……四川?」

江雲瀾撫摸一下腰間那柄簇新的佩劍,微笑不語。
原來數月前成都一戰失敗後,江雲瀾自革「兵鴉道」身份,辭別了副掌門葉辰淵離開四川,本應馬上回報武當山;但途中他一直為殺不了「武當獵人」荊裂而耿耿於懷,頗覺苦悶,又念著折了愛用的那柄古劍,身邊沒有稱手的兵刃,總是覺得不安,於是中途決定先不回武當,一來出外散散鬱悶,二來也好尋找看看有沒有好劍。
這樣一走,就遊曆了兩、三個月,一直走進了河南省,其間都在琢磨苦思成都之戰的過程,又去了檢閱河南境內已被武當臣服的許多小門派——如今都已成了武當派的附屬道場——參詳各種武學,自覺頗有些體會。後來他在南陽府裏尋到一個名鐵匠,替他打造了腰間的這柄新劍。
就在南陽,他聽聞了姚掌門單身入關中,眾多門派人士西往追蹤的驚人消息。正如桂丹雷和陳岱秀一樣,江雲瀾也想到,此消息傳播如此迅速廣泛,事情必不尋常。他擔心掌門安危,已來不及先回武當山報信,就地於各武當屬下道場,挑選了這四十來個「山外弟子」①,從南陽直接入關,然後又根據新消息到西安來,終於在這關鍵的一天及時趕到。

『注①:「山外弟子」,是武當派對臣服加盟的原他派弟子的稱呼。』
江雲瀾此刻沒回答桂丹雷,就是怕身後那四十人露了底。桂丹雷掃視這些人,隻見都是生面口,全都不是武當山的直係弟子。再看他們一個個木無表情,似不是心甘情願到來,桂丹雷更猜出江雲瀾是從哪兒征集這些人。

江雲瀾看看眼前數十個敵人,也在心裏暗地估量。他知道自己帶來的人,實力其實略輸對方。尤其站在最前那一夥敵人,江雲瀾雖不知道他們隸屬「九大門派」之一的八卦門,但看得出武功背景並不尋常,己方的人更加低了一截。
——這些臨時拉來的家夥,都隻是在武當的強大力量前低頭臣服,並非全心全意要來營救掌門的……

可是西軍群豪都不知就裏,以為來的這四十人,都是貨真價實的武當弟子。而那為頭的江雲瀾,一股懾人的氣勢更是絕對假不了,那雙細小三角眼掃視之間,仿佛將眼前任何人都當作爪下獵物。

——這是武當「兵鴉道」經曆無數征戰培養出來的銳氣。

西軍雖然在剛才圍攻桂丹雷時折了八、九人,如今人數還是比對方多了近一倍,可是士氣卻被這突然出現的新生敵軍壓住了,加上又沒有領頭人物,實在進退兩難。
——有的人心裏在暗罵顏清桐,竟出了個兵分二路的餿主意,要是二百人合於一隊,就誰也不用怕了。
此時有人從少慈巷口走出來。

尹英川一邊給鏢師扶著,另一邊將撿回來的巨大佩刀充作拐杖,身子才能站起來,一步一步蹣跚走著。
他下巴原來花白的胡須,都沾滿了內傷吐出的鮮血,瘦臉仿佛比手上的刀還要青白,黑白兩條眉毛因為痛苦而緊皺。他每一下呼吸都很短促,而且帶著低沉的呻吟。
——胸骨和半數的肋骨都已斷裂。沒有被斷骨刺破內髒而致命,實在是奇跡般的幸運。
那八卦巨刀對此刻的尹英川來說,是負累多於支撐。但他仍忍著劇痛不肯放手。刀尖拖在大街的石板地上,發出令人牙酸的聲音。
幾個八卦門人看見,急忙上前代替鏢師攙扶師叔,並舉起兵刃保護在他身周。
尹英川隔著眾人,看見對面新來的四十來個敵人,又瞧瞧全身是血的桂丹雷。此刻桂丹雷一身是傷,已經再看不清左臂上那「水中斬月」砍出的傷口了。但尹英川自己很清楚,剛才對戰最後一刻的情形。
他又低頭,看看倒在街上的丁俊奇和其他八卦門弟子,然後眼神悲憤地輕輕搖頭。
江雲瀾看見尹英川和他的巨刀,雖未知其身份,也看出必是敵方領軍人物。尹英川這傷自然是桂師兄所打的,江雲瀾心想不如出言譏諷他幾句,以動搖對方軍心。可是桂丹雷搶在他前頭先說話了。
「還要繼續打嗎?」桂丹雷說時咳出血來。剛才他背項被一記鐵鞭打中,也受著內傷,加上大大小小的外創失血,他此刻狀況也跟尹英川半斤八兩,雖然面對自己親手打敗的敵人,卻再無先前的驕狂。

尹英川吩咐弟子脫下衣袍,蓋在死去的弟子和其他門派武者臉上。
「要是十年前……」尹英川盯著桂丹雷血肉淋漓的左肩,眼中吐出不服氣的目光:「……我的刀必定……先一步砍死你。」

「也許吧……」桂丹雷淡然回答。「可是……十年前,我也還沒有開始學『太極拳』。」
尹英川聽見後呆住了。然後有些慚愧地朝桂丹雷微微點頭。

武者畢生最重要的戰鬥在何時何地發生,本來就不由自己選擇;一旦踏上這條路,你一生任何時刻都是戰士。

尹英川用弟子遞來的布巾,抹去嘴巴四周的血汙。
「把死傷的同門抬起來。」他向餘下的二十多個門人下令,然後朝著街道北面踏了一步:「我們走。」



「師叔!」眾門人急忙勸阻。他們吞不下這口屈辱。

「今天不能再讓更多八卦門的弟子折損了。」尹英川沉痛地說:「將來我們還有更重要的一戰。」

他略回頭,朝桂丹雷和江雲瀾斷然說:「我們絕不坐以待斃。到時再集合天下的八卦門人,跟你們決一死戰。」
那眾多八卦門弟子,也就抬起屍首和受傷的同門,簇擁著受傷的師叔,無言慢慢向街北撤退。
被拋下的西軍其餘三十名武者和幾個鏢師,一時都恐慌了。他們想不到,不久前才氣勢如虹地誓師出發的武林同盟,就此瓦解掉了四分一。眾人立時無心戀戰,恐怕給武當派隊伍乘機複仇襲擊,也都緊隨著八卦門人退走了。
——途中許多人,都羞慚地將臂上為悼念何自聖而戴的白布條,悄悄解下來丟掉了。
◇◇◇◇
這一段少慈巷,空餘下兩面劃滿了刀痕的土壁,此後就給西安人保留了下來,以紀念這場令人驚異的決戰;後來連附近的書院,也都改成了給人聽武林傳說掌故的酒家茶館。
直至數十年後,刀痕因為年月久遠而風化模糊,土牆失修倒塌,人們才漸漸淡忘了這事跡。
作者: skvis    時間: 2018-6-13 03:30 PM

本帖最後由 skvis 於 2018-6-14 11:22 AM 編輯

卷五 高手盟約 第六章 群龍聚首

虎玲蘭的指頭上,再沒有刀柄纏布那觸感。
這瞬間,她感覺自己已然必死。

那短促的時刻,她並沒有後悔千裏遠來中土送命。
她隻是回想起許久以前,在薩摩那一夜。閃電映照出荊裂的那個壯碩背影。
然後是在成都街巷裏,那個漆黑的夜晚。兩人背靠著背。彼此感覺到體溫、汗水與顫震。一種用家鄉話也無法形容的親密感。

在美麗的巫峽山水之間。木刀互砍的清脆聲音。陽光底下冒著汗水的笑臉。
黃色泥土的高原路上。馬蹄嘀噠。一起追著不斷下沉的夕陽。幹旱的風迎發吹拂。

這些,都不再有了。
可是她還是覺得:值得的。
然而虎玲蘭還是有點低估了自己。畢竟她是武風繁盛的九州薩摩國裏,最權威的武家島津一族內最強的劍士。
「燕飛」的攻擊力始終不同平凡;而錫曉岩那「裹腦刀」反斬,就算加上左掌幫助,勁力並不如平日的正手「陽極刀」般猛勁。
這兩刀交拚之下,錫曉岩承受了極大的刀壓,全身都氣血翻湧,本就窒礙了動作;右足底下更因為抵不住那壓力,屋瓦突然給他踏穿了,身姿頓時崩潰,整條腿陷入到膝蓋。原本馬上反擊的一刀,再斬不出去。
虎玲蘭心神雖散渙,但久經修練的身體,還是能自動反應,躍步飛退了開去。
往上飛出的野太刀,在空中打了十多二十個圈,撞破了屋頂尖的瑞獸裝飾,才跌到下方街心。
虎玲蘭發覺竟保住一命,驚魂甫定,但亦未心亂,反手從腰帶拔出貼身短刀,仍朝著姿態狼狽的錫曉岩戒備著。
——只要還有一口氣,手上還有最後一柄刀子,她都不會就此認命。

但下面眾人看見虎玲蘭丟了主力兵器,都知她敗象畢露。他們心情各自不同,有的因為同仇敵愾,對虎玲蘭不能為他們打敗武當弟子感到可惜;但也有的人想法比較複雜:武當派的人要是給一個東瀛女子打勝了,他們這些中土的練武男兒,豈非大失面子?因此心裏反倒慶幸是錫曉岩贏了……

錫曉岩半跪下來,伸手支住屋瓦,把插進破洞的右腿拔出來。表面上他這狀況頗為尷尬,但他心裏清楚,全是因為承受了虎玲蘭那猛烈的刀招所致,故此並不感到半點難為情,隻是默默站起,將長刀垂在身側,凝視反握短刀的虎玲蘭。

剛才失去了反擊之機,當然是有些可惜;但錫曉岩心裏又暗暗慶幸,沒有將虎玲蘭立斃刀下。
實際上已打敗了虎玲蘭,錫曉岩此刻戰意已經消散,這才有閑暇俯視下方。他看見各門派的敵人都已聚在街上,顯然是給三位師兄趕出「盈花館」。掌門既已平安,他就更沒有與虎玲蘭繼續戰鬥的理由。
就在錫曉岩將要還刀入鞘之前,卻有兩條身影從一邊屋簷翻躍上來,同時發出「嗆」的一記拔刃出鞘聲。

「蘭姐,接著!」
一道金黃亮光從後平飛向虎玲蘭。虎玲蘭聽得那嬌聲呼叫,眉頭立時展開,轉身就將那映著金光之物抄了在手。

錫曉岩一看,虎玲蘭手上多了一柄四尺有餘的長劍,造型古雅,蓮花狀的劍鍔上有蟠龍雕刻,泛金的幼長劍身顯得鋒銳無比,一看即知並非凡品。

正是青城劍派鎮山之寶「龍棘」。
上了屋頂兩人,當然就是燕橫跟童靜。他們擔心虎玲蘭能否抵敵武當弟子,故此沒有躍到窗下,反而踏著窗框攀跳上來,卻見虎玲蘭手上已失野太刀,仍在跟那形相凶狠的錫曉岩對峙。燕橫一示意,童靜就拔出他背負的「龍棘」,拋給虎玲蘭禦敵。

兩人走到虎玲蘭身旁。燕橫看見虎玲蘭額角流血的傷口,露出憂心的眼神。虎玲蘭卻微笑向他搖搖頭。
「我說過了。」童靜向她笑著說:「我一定會把燕橫帶回來的。」

虎玲蘭不禁皺眉:「你讓我擔心得要死。」她左右看看兩人,見他們都無恙,也就將「龍棘」雙手握持架起來,遙遙指著錫曉岩。
燕橫這才有時間打量錫曉岩,看見他的怪臂很是驚訝。不知怎的,總覺得這武當弟子的樣子有些熟悉……
「哇!這家夥好惡心!」童靜看見了更忍不住吐吐舌頭驚呼:「是天生的嗎?」
錫曉岩被這麼一個年輕女孩當面奚落,卻是在這種對峙的景況下,惱怒不起來,一時不知該作何種表情。
童靜這句「是天生的嗎?」,令燕橫想起一件事:過去他也見過一個身材古怪的人,心裏亦有同樣的疑問。
——那個叫錫昭屏的家夥。
燕橫再看錫曉岩的臉,跟記憶相對照,立時恍然。

——是親人。
一想起錫昭屏,燕橫盯著錫曉岩的眼神,自然就流露出恨意。他再次拔出「虎辟」,連同手上的「靜物右劍」,雙劍朝對方擺開架式,姿勢與先前室內跟姚蓮舟對打時無異。

——也很像何自聖生前的「雌雄龍虎劍」架式。
錫曉岩未知這小子是何人,對他如此仇視自己,感到有些奇怪。但錫曉岩本來是個直性子,也不深究,看見又有人要來挑戰,他露齒一笑,再次將長刀舉到肩頭上。
街上眾人見燕橫毅然與這可怕的武當弟子對峙,再難相信他是武當的內奸,紛紛以狐疑的目光投向顏清桐和董三橋。董三橋沒怎麼理會,還在照料重傷的韓天豹;顏清桐卻渾身不自在,想快點轉移視線,也就抓住一個受傷的秘宗門人問:「屋頂那武當派的,我之前看不到他怎麼打。很厲害的嗎?」
那秘宗門人面有難色,吞吞吐吐地回答:「我們韓師叔……這樣……就隻是一拳……」

「你是說一拳把韓前輩打成這樣子?」顏清桐惶然,再次抬頭仔細觀看錫曉岩。
——剛才決定撤退,也許是押對了……
突然一陣急密的聲音,自西面的街道傳來,起初不大,漸近漸響。
是馬蹄聲。
不一會兒就有一騎從街上奔至,站得較近街口的人紛紛躲避。馬兒如箭似疾速越過人叢,再衝出半條街外,才霍然勒止。

健馬人立,騎者將之順勢撥轉,顯出一手極俊的騎功。這時眾人才看見那年邁騎者的臉孔。

老者早就把鬥笠撥下掛在背後,發髻淩亂,白發飄揚,那輪廓剛毅的臉本甚威嚴,這刻卻露出像孩子般的燦爛笑容,上排右側一隻鑲銀的牙齒,在太陽下閃出光芒。

群豪裏有數人認出這老者。其中一個就是顏清桐。他不禁高呼:
「飛虹先生!」
眾人聽了,心頭一陣振奮:這頑童般的老騎士不是別人,正是甘肅平涼崆峒派當今掌門練飛虹!

崆峒山武道曆史悠長,「八大絕」武學威鎮關西,為當代武林「九大門派」之一,這次更是掌門人親臨,本來惴惴不安的群豪見此強援,心裏登時鎮定了許多。他們細瞧練飛虹身上五花八門的兵器,更知不假。
「早就說了,我必勝無疑!」練飛虹舉起拳頭高呼,甚是奮亢。他才剛到此,又未有出手,到底說「勝」了什麼,眾人皆摸不著頭腦。
甘、陝兩省相鄰,顏清桐因為押鏢的關係,過去曾與練飛虹有過兩面之緣。他見練飛虹竟在此際才趕到,心裏不禁暗暗咒罵:你這老家夥,早一點來幫忙,我們剛才就不用那麼難看了!
「飛虹先生,你來得正好啊!」顏清桐上前恭敬地拱手行禮。他想,只要好好拉攏這位掌門人,就能挽回自己在群豪裏的地位,先前的窘態都可一掃而空。「我等後輩已在此久候多時,等著前輩來主持武林正義!」

練飛虹正興奮中,瞧一瞧顏清桐,似乎不太認得他,又好像完全聽不明白什麼「武林正義」之類。他左右看看聚在街上眾人,皺眉問:「怎麼了?你們已經打完啦?」

顏清桐愕然不知如何回答,又不經意地瞧了瞧屋頂。練飛虹隨他視線望上去,看見上方的對峙,眉頭馬上展開來:「啊,原來還有人在打!」
這時西面一條小巷,又有三個身影奔出來,都是徒步走路。眾人看見,那三個跑得滿臉是汗的男子,其中二人提著纓槍長劍,一走到街上就霍然止步,警戒地看著街上的人,又瞧著馬鞍上的飛虹先生。
練飛虹看見他們,笑得合不攏嘴。
顏清桐急忙問他:「前輩,這些……是你的門人麼?」
「才不是啦!」練飛虹擺擺手:「我在那邊街上碰到這幾個武當派的,就比賽看誰最快趕到來。嘿嘿,結果大家都看見了,是我贏啦!」



群豪一聽聞,來者又是武當派弟子,登時一陣緊張,站得稍近那三人的,都惶然再退開一些。

李侗和焦紅葉乍到,未知這「盈花館」刻下形勢,隻是直覺這些包圍在妓院外的人已無甚戰意;抬頭卻見屋頂上一個古怪又熟悉的背影,正是錫曉岩在以一對三。敵人裏有兩個都是女子,一個還是小黃毛丫頭,那男的也不比這姑娘大多少。李侗等雖感意外,但也對錫曉岩沒有半點兒擔心。
——他可是「鎮龜道」裏數一數二的好手啊。

「錫師兄,這是怎麼回事?」焦紅葉高聲大呼,那張棕色的粗糙臉龐收緊如鐵板,冷酷掃視街上眾多敵人:「陳岱秀師兄他們呢?」
不必回答。陳岱秀此時就從「盈花館」大門步出了。他因為聽見外面的馬蹄聲而出外視察,一見騎在馬上的練飛虹,眉頭立時聳動。他雖還不知道這位崆峒掌門人的身份,卻也看出鞍上老者帶有一股極自信的氣勢,遠勝街上群豪。

——這老頭……不容易應付。
「我們已跟掌門會合了。」陳岱秀隔遠向李侗等人大聲說,同時手按腰間劍柄:「他還好,不必擔心……」
說到一半,陳岱秀卻方才察覺,桂丹雷和尚四郎並未出現。他心想,這當中必有變故,但又不便在這兒問——他們此刻畢竟隻得數名同門在場,面對數十個敵人,全靠一股威勢將對方壓住;要是有什麼消息,再次助長對方的士氣,形勢隨時改變。

陳岱秀身邊又有一人從門內步出,身上都是血汙,隻匆匆用布條紮著較重傷的數處,乃是「首蛇道」暗器高手樊宗。他手上仍扣著那枚本屬韓天豹的「喪門釘」。
樊宗本來就白皙的臉,此刻因為失血更加蒼白,細目在人叢間一掃,一下子就找出站在練飛虹馬旁的顏清桐。
顏清桐看見那盯來的目光,背項生起一陣涼風。
「你就是這兒鎮西鏢行的行主吧?」樊宗說著,就直往顏清桐走過去。所經過的人都退避開去——樊宗雖受了傷,但他詭異又毒辣的暗器,人們剛才都見識過了。

顏清桐慌忙再站近練飛虹的坐騎一些,希望借這位名宿擋駕。但練飛虹隻是抬著頭,好奇地研究屋頂上錫曉岩那條古怪的右臂,半點兒沒有理會他。
樊宗走到顏清桐跟前,然後伸出手掌。
「你還欠我家掌門一樣東西。」

剛才一起從樓下大廳撤出的群豪都不解。他們明明看見,顏清桐先前已經垂頭喪氣地將姚蓮舟的「單背劍」留在大廳的桌子上。樊宗現在還要向他討什麼?
顏清桐卻是心知肚明。

——完蛋了……他……怎麼知道是我下的毒……

他有所不知:事前樊宗就跟蹤過到「盈花館」下毒的流氓梁四,還有殺死梁四的兩名鎮西鏢行鏢師。誰是下毒主謀,一清二楚。

顏清桐本以為撤出「盈花館」之後,這事情就能蒙混過去——這次來結盟對付姚蓮舟的武人這麼多,各門各派都有,武當派又哪裏辨得清是誰?到時隨便栽贓給哪個小門派就行了。怎料下毒之事,原來早就被武當弟子識破,他感覺自己已是個死人。
但顏清桐的性格,就是不到最後絕不認命。他人急智生,抓住身旁一個手下鏢師的衣襟,湊近他臉門大吼:「是你這混蛋!瞞著我弄什麼花樣?」罵著時,另一隻手卻暗暗自腰帶內側掏出另一包解藥,藏在掌心。

那鏢師正一臉惶惑,顏清桐又再罵:「你把我的面子都丟光了!」說著一個大巴掌刮在那鏢師臉上。

那鏢師被刮得昏頭轉向,整個人屈膝跪倒。同時地上跌落一個小紙包——當然就是顏清桐趁打人時乘機拋下的解藥。

「看!你這不是人贓並獲了?」顏清桐不讓那鏢師說話,又伸一腿把他踹到地上:「還不快拾起來交給人家?」

鏢師一手摸著高高腫起的臉,一面疑惑地俯身拾起那紙包,全身顫震著爬起來,畢恭畢敬地將解藥交到樊宗手心。
樊宗隻是冷笑。顏清桐這等小把戲,就算瞞得過圍觀的眾人,又怎騙得了他這個目光尖銳的暗器大行家?但此際為掌門盡快解毒要緊,也沒空拆穿顏清桐。樊宗隻是握住解藥,目光仍不離顏清桐,冷冷拋下一句:

「這賬以後我們再跟你算。」

樊宗說完就飛快奔回「盈花館」裏去。

這最後的目光和說話,令顏清桐感覺,心胸中央仿佛給那枚「喪門釘」穿過了。

李侗、焦紅葉、趙昆都上前與陳岱秀會合。陳岱秀朝街上的群豪呼喝:「你們不是該退到兩條街外的嗎?還呆在這兒幹麼?」說著他又抬頭望向屋頂:「錫師弟,沒聽見之前的命令嗎?不用再打了,先下來!」

錫曉岩對燕橫和童靜本來興趣不大,虎玲蘭也已給他打勝了,他戰意本就不濃。此刻陳師兄再下命令,他便將舉在後頭的長刀順勢收回背負的刀鞘內。
燕橫見他對自己如此輕蔑,怒意更增,目中仇恨之色如火燃燒。
錫曉岩搖搖頭:「小子,別用那種眼神看我。不服氣的話,就恨你下面那些窩囊的夥伴吧。」他說著竟然轉身,背向三人的四柄利劍,甚是托大。
「跟他們無關。」燕橫從齒間恨恨吐出說話,聲音因為激動而變得沙啞:「你們武當山的所有人,都是我青城派的仇敵。」

錫曉岩一聽「青城派」三字,原已和緩的臉一下子又變成暴獸一樣。他慢慢回過身來。
——青城山。兄長錫昭屏喪命之地。
「太好了。」錫曉岩此刻散發的濃烈殺意,是先前與虎玲蘭對陣時所無。他的右臂再次舉起屈曲,摸到背後的纏藤刀柄。

「原來還有一條漏網之魚。就讓我完成哥哥的工作吧。」
錫曉岩肩上閃出離鞘的刃光。

虎玲蘭雙手緊握「龍棘」的劍柄,金黃劍刃擺成中段「平青眼」架式,劍尖遙指錫曉岩的眉間。她略橫移步,身體隱隱護在燕橫跟前。
「別衝動。」虎玲蘭說著時,眼睛絲毫不敢移離錫曉岩:「能夠抵抗他的人,我們裏隻有一個。」

錫曉岩冷笑:「你的記性不太好吧?你那柄大刀還掉在下面呢。」
「不是說我。」虎玲蘭說時,目光竟有一種平日所無的溫柔之色,當中帶著對一個人的期盼。

「他,快來了。」

錫曉岩瞧見虎玲蘭這樣的眼神,心胸裏自然升起一股酸溜溜的不快,卻又無法了解,自己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感覺。

——她明明是敵人呀……她在等誰,跟我有什麼幹係?……
隨同醋意而來的是急欲發泄的強烈苦悶。錫曉岩猛力搖了搖頭,右手從腕到肩四個關節都蓄起力量,準備拔刀快斬。

此時有一烏黑異物,夾帶呼嘯之聲,從西側對街的另一幢樓頂飛出,帶著一條長長的尾巴,橫越街道空中迅疾掠過,直射「盈花館」屋頂。
那物直擊在「盈花館」西牆上的最高處,深深釘進了牆磚之中。後面連著一根拉得筆直的細長鐵鏈。
東西靜止了下來之後,樓下眾人這才看清了是什麼:
一個通體烏黑的鐵鑄槍頭。上面刻著「峨嵋」兩個古字。
作者: skvis    時間: 2018-6-13 03:30 PM

本帖最後由 skvis 於 2018-6-14 11:22 AM 編輯

卷五 高手盟約 第七章 合戰

就是這一天。

天下武林,將再無人不識「南海虎尊派」之名。
◇◇◇◇

連著鐵槍頭的長鐵鏈,另一頭的末端打成了結,被一柄狩獵小刀牢牢釘在西面那樓頂的屋脊上。

荊裂踏著橫亙街道上空的鐵鏈,足下不停,沿著鏈子朝「盈花館」屋頂急奔。
這等驚險的技藝,下頭許多人看見,不禁驚呼起哄。
隻見身形橫壯的荊裂,踏鏈而過的步伐卻出人意外地靈巧,奔跑之姿如履平地。他雙手各自握著兵器,左手是大船槳,右手是長倭刀,雙臂往兩側張開,借助兩件兵器平衡,穿著草鞋的雙腳沒有慢下一點兒來,瞬間已跑到街心上方。

荊裂奔來方向,正是錫曉岩的背後。錫曉岩略轉身側馬而立,一邊仍在戒備燕橫三人,一邊回頭瞧來者是誰。
荊裂自西而來,背向斜陽,在錫曉岩眼中,有如一個四周散射著金光的黑影。
右手上的倭刀,通體都射著光芒。
錫曉岩瞬間已經分辨出,前後哪一邊才是真正威脅所在。
——這人就是她所說的那個?……
錫曉岩背後長刀,出鞘。

荊裂走到鐵鏈末處,左腿乘奔勢往上一跳,右腳登上最邊緣的屋簷。

錫曉岩想都不用想。他的刀法,從來隻有一種。

坐馬、轉胯、扭腰。肩至腕四關節猛抖。
「陽極刀」朝荊裂紮滿辮子的頭顱垂直劈下去!

荊裂藉跑躍之勢,往前運起沉重的雙兵器:左手船槳橫舉過頂,抵抗這劈刀;右手倭刀同時自外向內橫揮,砍斬錫曉岩左腰。他雙手一對重兵器,各自同時攻守,展現出非常驚人的臂力。
但就在錫曉岩長刀碰上船槳前的剎那,荊裂變招了。

這變招完全沒有經過思考。而是荊裂在海內外數百次生死搏鬥裏養成的本能,自動作出的判斷:

——對方這一刀,用單手絕對擋不住!

原本橫斬的倭刀半途改變了方向,朝上撩擊,與船槳一起硬格那招「陽極刀」!

一碰上對方兵刃,荊裂心裏慶幸,自己作出了正確的判斷。

船槳和倭刀都給彈開。「陽極刀」的餘勁還未全消,震入了體內,荊裂後退一大步,才能定住因互擊而逼退的身體。這步幾乎就踏出了屋簷外,荊裂險險站在邊緣,幾片碎瓦從腳邊掉落街中。

錫曉岩的驚訝程度也不在荊裂之下。

自從兩年前真正練成這「陽極刀」之後,他出刀時嚐過最強勁的一次抵抗,就是不久前虎玲蘭的野太刀。
——可是這麼快,又遇上另一個更強的敵人!
錫曉岩一樣略退了半步,方才消解與荊裂雙兵器反撞之力。

兩人心思反應完全一樣,互擊退步之後,就借後踏的腿足反蹬,馬上再次朝前進擊。

錫曉岩二度以單純的「陽極刀」迎頭劈下!

荊裂這次早有準備,雙臂貫足了力量,船槳和倭刀成二字架在頭頂上,乘全身前衝之力往上格去!
三柄兵器第二次相撞,勁力幾乎無分軒輊,又是各自向後彈開!

荊裂卻有後著,借這反撞力上身後仰,右腿一記「穿心蹬」,中路直蹴往錫曉岩腹部!

——荊裂這種暹羅武術的雙刀混踢法,在兵刃交鋒之下緊接踢出,雙方往往處於近距,故此非常難防備。

但是對錫曉岩卻是例外——他拿刀的乃是一條異於常人的長臂,兵刃交接之時,他的身軀實際還是處於遠距,隻是略一收腹後縮,荊裂的蹬腿去到盡頭,差了一寸沒能及身!

錫曉岩野獸似的戰鬥本能絕對不輸於荊裂,收腹同時,空著的左手往腹前一撈,荊裂的腿蹬得太盡,被他一把抓住了足踝!

真刀決鬥中被人擒住一條腿。絕對的劣勢。
錫曉岩已準備將荊裂整個人掀翻,再施以致命一擊。
荊裂單足站立的左腿,離屋瓦躍起。
正在樓下觀看的戴魁看見,不禁停止呼吸。

——在「麟門客棧」的八仙桌比試裏,他就領教過荊裂這種驚人平衡力,還有恍如彈簧的單腿跳躍力。

錫曉岩左手發力拉那足踝,卻正好將跳起的荊裂加速拉向自己!

荊裂兩柄兵器交叉在面前,整個人淩空向錫曉岩跳了進去,倭刀的刃鋒,配合船槳架在刀背上加力,朝錫曉岩面門壓擊!
——雖然沒有揮臂砍劈,但這一壓擊附上了荊裂的體重和跳躍衝力,要是命中仍能深深切入骨頭血肉!

就在錫曉岩鼻子前數寸之距,刀刃再次碰上刀刃。金屬之間刺耳交鳴。

是錫曉岩的長刀及時收了回來,倒提架在面前,將迎面壓來的倭刀抵擋住!

這一記對錫曉岩來說,意義甚不尋常:
因為這是他下武當山以來,第一次被迫防守!

——好家夥!
但這回交手還沒有完。
荊裂的左腿借著跳起之勢,仍繼續屈提向上,膝蓋撞向錫曉岩心窩!

——四肢之一被擒,其餘三者即一起猛然反撲。這是荊裂從暹羅大城王室武士學來的「八臂武藝」真髓。

錫曉岩悶叫一聲,左手當機立斷放開了荊裂足踝,從胸前發出「太極拳」的「按勁」,一掌打出去,硬碰那撞來的飛膝!
錫曉岩雖以右手怪臂加上「陽極刀」發勁為得意技,但左手的拳掌勁力也絕不簡單——武當山上「蒼雲武場」的破裂木樁就是明證。掌膝互擊,錫曉岩身體隻震了一震;荊裂畢竟人在半空,身體向後飛倒。

荊裂在瓦面上順勢後滾一圈,用左手船槳支撐跪定,右手倭刀仍戒備胸前。半跪豎起的右小腿露出在褲外,足踝上面有清晰五條赤紅指印。

他咧嘴而笑。就像每次遇到強敵時一樣。

——更何況這次遇上的,比過去任何一個都更強!
錫曉岩一邊盯著荊裂,一邊在屋頂上往旁移步,走離了荊裂和燕橫等三人之間。先前他對於夾在兩方中間毫不介意,但剛才交手之後,他再也不敢托大了——要同時腹背對抗荊裂和虎玲蘭,實在太過危險。

他瞧了瞧荊裂手中刀。這倭刀其實並非來自東瀛,乃是由中土工匠仿鑄,荊裂數年前從一個漢人海盜手裏奪得。錫曉岩見這刀跟虎玲蘭的野太刀形製相似,似乎顯示兩人關係匪淺。他再瞄一瞄虎玲蘭,想起先前她那熱切的眼神,心頭又是一陣嫉妒。

荊、錫兩人交戰後甫分開,樓下轟然揚起一陣如浪的喝采。
包圍「盈花館」的東軍各派武人,不自禁都朝屋頂上的荊裂歡呼讚賞。他們一整個下午已吃盡了武當掌門和弟子的苦頭,死傷枕藉不說,更被幾個來援的武當門人威嚇得撤出大廳,可謂顏面掃地;如今竟有個人跟這武當的可怕高手單挑硬碰,鬥個旗鼓相當,就如替他們爭回一口氣,自然都喝起采來,已忘了先前在「麟門客棧」,荊裂如何對他們各派結盟多番冷嘲熱諷。

「你記得這好漢是什麼門派的嗎?」有的人在交頭接耳。

「在客棧時好像聽過……什麼『虎尊派』……」

人群之中,曾經被荊裂打敗的戴魁,反而是最興奮的一個,看見如此精采的交手,連自己手臂斷骨之痛都仿佛忘了,振起右拳為荊裂吶喊助威。

練飛虹也是一臉眉飛色舞,忘形地拍了拍大腿,因為拍得太用力太響亮,坐下馬兒吃了一驚跳起步來,練飛虹慌忙勒韁才將它製住。
當然也有人看了不高興。秘宗門董三橋等人,一個個臉色很難看——錫曉岩先前一拳就打倒他們的韓師叔,如今荊裂的戰力,等於將秘宗門徹底比了下去。
可是要數到最高興的,街上還沒有人比得上顏清桐:荊裂突然從天而降殺出來,吸引了所有人注目,暫時也就沒有人追究他主使下毒一事。他拉著幾個手下鏢師,趁著大夥兒正興奮呼叫,悄悄退到人群的最後頭,預備一有什麼不妥就開溜。
——他心裏仍在盼望,尹英川和圓性帶著西軍趕來,就能將形勢改變。
這時卻真的又有人出現在「盈花館」外頭街道。顏清桐看過去,卻見並不是尹英川,而是四騎陌生男女。他們一到來就看見練飛虹,同時躍下坐騎,穿過人叢走過去。
眾人看這兩男兩女,一個婦人年紀已是四、五十歲,另外三人都頗年輕,身上各帶著幾件不同的武器,加上一身沾滿沙塵的衣衫,打扮跟飛虹先生很相似,都有一股西域風味,可猜知一定是崆峒派門人。四人所經之處,群豪都向他們施禮,四人一邊忙著還禮,一邊走到練飛虹馬兒旁。
——他們先前在城裏,跟心急亂走的掌門人失散了,一直在城東打圈,直至聽到眾人喝采起哄,這才找到「盈花館」來。

那年長婦人是練飛虹的師妹蔡先嬌,也是當今崆峒派副掌門。她的名頭在中原武林雖不算響亮,但在二十年前就已是令西部馬賊聞風喪膽的女俠。旁人看她那張有如農婦般的粗糙臉皮,很難想象曾死在她手上的匪人數目,屍體堆疊起來可比她的人還要高。
「師兄。」蔡先嬌一手牽著練飛虹坐騎的轡口,怪責地說:「找你可苦了。」
練飛虹卻完全沒理會師妹那生氣的眼神,隻是笑著說:「幸好趕到了!幾乎錯過好戲!」說著拔出腰帶上斜插的鐵扇,指向屋頂。

同來的三個年輕門人,女的是練飛虹親傳弟子刑瑛,兩個男的則是蔡先嬌的徒弟郭仲和布薩——那布薩鬈發深目,乃是回回人後裔。他們都牽著馬走近過來。
刑瑛一雙靈動美麗的大眼睛,吸引了近旁武人注目。可是她將遮著下半臉的面紗取了下來,俏麗的臉龐右下巴處,卻現出一道寸許的顯眼刀疤。眾人看了不禁可惜,但刑瑛本人似半點不以為意。



三個崆峒弟子跟著掌門的視線,朝上面屋頂觀看,見到錫曉岩的異形怪臂,都驚訝得張大了嘴巴。
荊裂這時已從半跪的姿勢站了起來,看看下方,隻見街上氣氛愈來愈熱鬧,有的人還在呼叫不止。

站在這高高的屋頂上,沐浴於喝采和陽光之中——荊裂無法不回憶起許多年前,站在家鄉泉州海邊那擂台上的情景。
他仰首向天。
——裴師叔……看得見嗎?……

趁錫曉岩移開到一邊,燕橫、童靜和虎玲蘭急步上前,湊到荊裂身旁。

四個同伴並著肩,互相看了一眼,同時都笑起來。

「我們又再在一起了。」童靜歡喜地說。

「荊大哥……」燕橫以殷切的眼神看著荊裂,似有許多話要說。
荊裂用了解的眼神回視他。

「有什麼,等打倒了敵人之後再說。」
燕橫點頭,再次盯視對面的錫曉岩。
虎玲蘭沒有說一句話。但是一站到荊裂身旁,先前險死錫曉岩刀下的陰影馬上減退了。

卻在此時,錫曉岩後頭出現兩條身影。
正是武當「兵鴉道」李侗和焦紅葉。他們在眾人不察時已攀上了屋頂,各架起纓槍與長劍,援護在錫曉岩兩側。

「我還沒有說要幫忙。」錫曉岩自負地說,看一看師兄李侗,卻見李侗的表情很不尋常,比平日還要肅殺。
「這個家夥……」李侗的槍尖略升起來,遙指荊裂面門:「……我們先前已在城西遇上,還交過手。」
「他就是『獵人』!」另一邊的焦紅葉接下去高聲說。

一聽見「獵人」二字,錫曉岩如被旱雷轟頂。耳際一陣鳴音。握著刀柄的五指關節捏得發響。
雙目更充血至赤紅。

——殺兄仇敵,就在眼前。
童靜感受到對面直撲而來的強烈殺意,身體不禁一陣顫抖,同伴重聚的歡愉,一下子就消散。
虎玲蘭看見錫曉岩變了臉,回想起他剛才的霸道刀法。她握著「龍棘」的掌心在冒汗。

經過成都一戰,她深知武當派敵人有多厲害;現在對方變成了三人,反觀己方雖說有四個,但燕橫還未成熟,童靜更不可倚仗……這一戰定然凶險。

——更何況敵人裏有個這樣的怪物……

燕橫卻是全無懼色。之前孤身力敵秘宗門多人,接著又跟姚蓮舟比拚過,此刻他的自信心已經遠勝往昔。

「我沒有猜錯的話……」燕橫悄聲向荊裂說:「他就是錫昭屏的弟弟。」
荊裂以展得更大的笑臉,回敬錫曉岩那仿佛要把他撕碎的目光。
「原來是這樣嗎?」荊裂故意提高聲線,連樓下眾人都聽得見:「呵呵……兩兄弟都天生這麼一副醜怪的身體,可真難得呀!」

錫氏兄弟的異軀,都是母親犧牲性命換來的。這句話是絕大的侮辱。

荊裂揚一揚手上船槳:「讓我看看記不記得……對了,就是這條!」握槳的食指,撫撫槳上一條貫穿四條橫線的斜刻紋:「這條就是你哥哥啦!」

刻紋的意義非常明顯。

李侗看過去,船槳上共有九條——原來已有這麼多同門,死在「武當獵人」手上!
——還有尚四郎,也是因他而落敗的,算是第十個。
對於一心達成「天下無敵」的武當派,給這樣的一個敵人活著,是不可接受的恥辱。
而對於錫曉岩,理由就更直接了。
武當刀、劍、槍,同時發動!

荊裂領頭,四人也踏著屋瓦衝上前去!
錫曉岩長臂加長刀,竟比李侗的六尺纓槍更快攻至。

又是那簡單卻精純的「陽極刀」,直劈而下!

荊裂深知能抵擋這把刀的人,就隻有自己一個。他舉起雙手兵刃,當先迎了上去。
刀鋒斬出的破空銳音比先前更尖。錫曉岩的臉容,瞬間如化厲鬼。

荊裂剎那間也收起了笑容。他此刻知道,自己激怒了一頭怎樣的猛獸。
——超過正常限度的憤怒,會令高手判斷錯誤,或者用上多餘的力量。怒氣表面上令人戰意高漲,實際戰力反減。這是荊裂經常出言挑釁對手的原因。
——但這個錫曉岩,顯然是個例外。
耳聞那淒厲的破空聲,荊裂馬上判斷:這次再不能硬擋。

他向頭上迎擋的態勢中途改變,將右手倭刀刃尖倒轉指地,刀身斜架,欲以斜角卸去「陽極刀」。
錫曉岩銀牙緊咬,完全無視荊裂的守招變化,仍是一心一意地貫勁於劈下的刀勢。
兩刃接觸,這次錫曉岩的長刀卻沒有彈開,他坐膝沉胯,將「太極」的剛勁發揮到極致,刀鋒帶著沉雄的力量,硬是要將荊裂斜斜舉架的倭刀壓下去!

金屬猛刮的刺耳聲。荊裂這招不足以將「陽極刀」卸去,單一條右臂也承受不了那力量。防線崩潰。
刃鋒已及荊裂左肩頸前三寸。

最後一刻,荊裂及時將左手船槳也抵了上去,才阻截住長刀壓擊。

這一擋之下,刀鋒切入堅實無比的船槳內三分——這木頭要是換成荊裂的頸項,已然身首異處。

銀光自右閃入荊裂眼簾。
是帶著翻飛紅纓的槍尖。李侗從旁夾攻而至,「武當鎖喉槍」直射向荊裂右頸側動脈!
荊裂被錫曉岩的強刀強壓在肩頸上方,雙足隻能牢牢坐馬站實,眼看已無從閃避這槍。

纓槍的刺殺路線卻在半途突然升高,越過了荊裂的頭側,幾絲紅纓僅僅掠過他右耳!

正是燕橫,以「靜物劍」反手往上一揚,撩擊在李侗槍杆前段,從旁將槍頭架開了。

燕橫經過連番激鬥,尤其跟姚蓮舟交過手之後,對自己的雙劍法已具掌握和信心,這時想也沒想,左手「虎辟」亦接連出擊,從右手劍的底下穿出,可是卻並非反攻向李侗,而是直刺錫曉岩的心胸!

「虎辟」短劍那帶著血槽的劍刃既寬且厚,份量十足,刺來的勢道確如猛虎。錫曉岩不得已將左胸縮後,偏身閃避這來劍!
錫曉岩一偏身,手上長刀的力量頓時大減。荊裂一感受到刀壓變輕,馬上如複活了一般,船槳仍抵住錫曉岩長刀,右手倭刀則抽出,順勢反手低砍右側李侗的前鋒腿膝!
李侗見燕橫殺劍過來擋格纓槍,本來以為這是捉對廝殺,已經準備了應付燕橫的後著;哪料燕橫和荊裂二人出招交錯,竟互換攻擊目標,李侗突遇荊裂的長倭刀,隻能隻手拖槍,縮起右腿倉惶後跳,這才閃過荊裂的砍擊。
——算起來這是荊裂與燕橫首次真正並肩作戰,出手竟配合無間,燕橫自己也大感意外。荊裂卻不驚訝,他知道這是日夕共同修練培養出的節奏與默契。

這時荊裂又感到左側腰間,襲來一陣如針刺的感覺。
——武當三人首要擊殺的目標,始終是他。

劍尖未至,殺意先到。焦紅葉以「武當行劍」走個低蛇步,長劍從一個極難防守的角度,刺向荊裂因舉起船槳而暴露的左腰肋。方位時機取得恰到好處,必中無疑。

——假如荊裂身旁沒有虎玲蘭的話。
虎玲蘭雙手握住「龍棘」,將那黃金劍刃自左下往右上逆向斜斬,阻截焦紅葉的刺劍!
全長隻有四尺的「龍棘」,份量遠輕過虎玲蘭慣用的野太刀,劍柄又太短,不利雙手握持,虎玲蘭用來不很順手,出招勁力遠遜平時;但也因為輕巧了,虎玲蘭的劍招比平日更高速,「龍棘」直化為一陣金風!
焦紅葉手中武當長劍被「龍棘」斬得高高彈起,刺招無功而還。
焦紅葉隻聽見,那劍刃交鳴時聲音有異,但還未有空察看手中劍,隻見又有一道黑影迎頭襲來,正是那根色澤深沉的大船槳!
——原來錫曉岩後退閃避燕橫的「虎辟」刺劍,刀上勁力已消失,荊裂又趁機抽出船槳來,與虎玲蘭夾擊左邊的焦紅葉。

三個武當精銳,總體戰力實在高於荊、燕、虎三人;怎料六人群戰一交起手來,反而是荊裂配合著同伴交替出招,將武當三人打得手忙腳亂。樓下多數人都瞧不清楚,但練飛虹、戴魁等幾個高手則看得稱奇。

——原來自從成都那夜的浴血之戰生還後,荊裂就知道往後必然還有許多機會與武當派作多人混戰,而實力上己方十之八九都會處於劣勢,惟有靠同伴間合作呼應,才可能拉近這差距。因此他數個月來一直都在思考,怎樣的招式能夠與燕橫和虎玲蘭配合,加乘戰力。這合戰的陣式,他們雖然還未曾練習過,但荊裂一早已在心裏反複策劃;再加上虎玲蘭在成都時就與他並肩死戰過,默契已生,這首次施展,效果竟是甚佳。

相反,武當派的弟子一向強調個人戰力自我提升,極少思索鍛煉多人合擊之法,一時就被打亂了陣腳。
荊裂等三人並排作戰,乃是全靠荊裂居中策應,雙手兵器適時配合燕、虎二人,左右兩邊的焦紅葉和李侗,感覺就好像各被兩人夾攻一般。荊裂這一手功夫,要求雙手兵器能一心二用,又要目觀兩方,實是上乘武藝的示範。

——特別是跟荊裂相似、身帶多般兵器的崆峒派眾人,看見他的打法更是心裏喝采。

就隻有童靜,空自拿著「靜物劍」,站在三個同伴身後,卻找不到半點兒可以插手幫忙的空隙。

然而一向急性子的童大小姐,此刻竟沒有露出不忿的表情,隻是細心看著眼前六人的來往招勢,若有所思。
——自從在下面房間裏見過姚蓮舟的劍法之後,她就有點精神恍惚,好像心裏多了某些東西。卻又想來想去想不出是什麼。

錫曉岩竟被一個小子的刺劍迫退,又見兩個師兄左支右絀,怒不可遏。

——武當派威名,怎可以在這眾目睽睽下折損?
一見荊裂左右刀槳都分開去攻擊焦、李二人,中門大開,錫曉岩運足了勁力,怪臂一催動「陽極」之勁,長刀再次當頭劈向荊裂!
燕橫早有掩護荊裂的準備,右手「靜物劍」施出早前擊落過樊宗飛劍的劍招:青城派「風火劍·鷹揚羽」,劍鋒上揮,往那落下的長刀迎擊!

燕橫將滿腔仇恨都貫注在這一劍之上,準繩和勁力更勝先前。
——可惜,他遇上的是一個絕不該與之硬拚的刀手。

燕橫隻感交擊剎那,一股電殛般震力直襲虎口和手腕,五指發麻,「靜物右劍」登時飛脫!
錫曉岩的刀破去燕橫的「鷹揚羽」,去勢未變,仍然劈落荊裂腦門!
荊裂及時將倭刀橫拖回來,僅在頭頂前抵住了長刀,但餘力激蕩下,倭刀背砸在荊裂額頂,發間濺出鮮血來!
——不過始終還是將這要命的刀擋住了。當然也全靠燕橫的「鷹揚羽」,先將其中五、六成的刀勁消去。
李侗一見燕橫失去右劍,哪會放過這機會,右手再次搭上槍杆,雙臂一振,那纓槍如毒龍翻身,紅影帶著銀光直襲燕橫面門!
燕橫及時以左手「虎辟」架在面前,橫裏擋過這急勁的刺槍,卻再無右手劍可進手反擊。
——以單短劍對長槍,隻能守不能攻,必敗無疑。

虎玲蘭這時當機立斷,同時做了兩件事:
右手將「龍棘」拋給燕橫;

左手伸出,搭在身旁荊裂那橫架頭頂的倭刀柄上。
燕橫在這危急時,無念無想,心中一片清明,無意識般就伸出右手,抄住拋在半空的本門寶劍。

焦紅葉見虎玲蘭拋劍,手中沒了兵刃,還不進擊更待何時?這次他不再用斜走搶空的「行劍」,而從正面施展直殺硬攻的「武當勢劍」,三尺青鋒朝虎玲蘭頸項斜砍而來!

荊裂一感到右手上的倭刀柄被虎玲蘭手掌搭上,就知道她所想。

錫曉岩的刀還在自己頭上。血還在流。但他以絕對的信任,放開右手五指。

虎玲蘭左手牢握倭刀柄,腰身發力,將之自錫曉岩刀鋒底下抽出來,發出令人牙酸的金屬刮音!
錫曉岩見此,右臂加勁,隻等倭刀抽離,他的長刀就要壓入荊裂頭頂。

焦紅葉的劍將及虎玲蘭頸前。
虎玲蘭卻沒有把倭刀完全抽走。那五尺倭刀長度足以覆蓋二人,刀刃前段仍然頂著錫曉岩的刀鋒,虎玲蘭同時將刀柄略前移舉,僅僅以刃身根部近柄處,將焦紅葉的砍劍擋住了!

——如此凶險的防禦法,盡現膽氣與智慧。

但倭刀隻有刀尖前端抵住錫曉岩的強勁長刀,力量始終不足。長刀壓下,倭刀背又再撞落荊裂頭頂傷口同一處。前額發辮一片血汙。

荊裂緊咬牙齒忍著劇痛,將空出的右手也搭上船槳,雙手各握槳的兩頭,如舉鼎般向上硬頂,才將錫曉岩的刀架離了頭頂。
同時另一邊,李侗一槍未得手,手中槍杆一吞一吐,再取燕橫咽喉!

——但這次不同了。因為「雌雄龍虎劍」已會合。

燕橫左右長短劍密接,揮出「圓梭雙劍」的刃花,身前光芒大盛,將槍杆揮打了開去!
「雌雄龍虎劍」與槍杆交擊之時,李侗與焦紅葉先前一樣,也感到手中兵器有異,一時竟不敢再進槍,舞個槍花躍後了再說。
左邊那頭,焦紅葉一劍砍不中虎玲蘭,繼而逼步再進,又再搶刺她左目。

——「武當勢劍」,一經施展,有進無退。
虎玲蘭見荊裂已用船槳架起錫曉岩的刀,再無顧忌,將倭刀完全抽出,雙手握柄。倭刀形製份量跟她慣用的野太刀相近,她隻感得心應手,再次施展陰流太刀之技,左足一大步後退拉開距離,一招「虎龍」,斜斜往下斬向焦紅葉的長劍!

——這招「虎龍」,原本是砍對方握兵刃的手腕,虎玲蘭卻改為砍敵人的劍,另有原因。

兩刃相碰下竟生起一記爽脆的異響——原來倭刀一下子就將武當長劍劍尖前三寸斬斷了!

荊裂的倭刀,隻是戰場之物,並非什麼罕有神兵;焦紅葉的武當劍也非劣品。這一交鋒,長劍竟然被砍斷,其實隻有一個原由:

——先前虎玲蘭以青城寶劍「龍棘」代刀斬擊,早已令焦紅葉的劍崩損;如今這招「虎龍」,她又看準長劍同一部位砍下,結果一招得手!
「虎龍」實是一招兩式:刀一砍手,不論是否命中,刀尖順勢前刺對方頭胸。

長大的倭刀,尖刃直取焦紅葉頸胸之間。這是以巧取勝的連招,力勁並不如虎玲蘭先前的劈刀一般猛勁,焦紅葉本來有力舉劍擋住。但他赫見佩劍折損,一時心神動搖了,竟略一猶疑,到察覺刀尖已臨,這才倉惶仰身後退!



虎玲蘭雙臂伸盡,刀柄貼在右臂側,上身前探,將這「虎龍」的刺突完全伸盡,倭刀就如長槍,誓要搗取焦紅葉喉頸!

焦紅葉退勢已老,眼看無法再向後縮,隻有盡最後一把力往左側閃,期望倭刀隻擦皮肉而過——

虎玲蘭感到手上刀傳來一股熟悉的力量。
就算不看,隻聽那鳴音,就知道又是錫曉岩的刀,在千鈞一發之間,擊走了虎玲蘭的刺刀。

另一邊李侗退定之後,一看手上槍杆,不禁愕然。

那槍杆用上了精挑的堅木削製,一般和兵刃互碰,最多隻留幾條白痕;但是跟燕橫的「雌雄龍虎劍」鋒刃格架了幾回,前段處都是不淺的創痕。再這樣格下去,李侗不敢肯定,自己的愛槍還能抵得多久。

——這一對到底是什麼劍?竟然鋒利如此!
錫曉岩為救助焦紅葉,放過了手上隻有一把船槳的荊裂;虎玲蘭和燕橫擔心荊裂頭上傷勢,也不追進,掩護著他退開兩步。

雙方交手一回合,暫時都互退住手。

被錫曉岩擊飛的「靜物劍」,這時才落到了樓下去,著陸之處,附近的人紛紛走避。
荊裂額頂鮮血流出,越過眉心沿鼻子兩邊而下。他因為激戰而自然流露的興奮笑容,加上這抹血汙,變得甚是詭異,仿佛一張臉不屬人類。
樓下眾人看見這閃電般就是數個起落的混戰,這次卻無喝采,反而鴉雀無聲。

先是荊裂等三人以合作夾擊,力壓武當弟子;再而是錫曉岩以拙破巧,一記強勁簡單的劈刀就盡破對方陣勢;然後是燕橫、虎玲蘭換接兵器,以奇策扳回劣勢……不過幾個呼吸之間,形勢一變再變,眾人都看得喘不過氣,又不知道該對哪一邊讚歎。

而當中左右戰況的,正是一對青城派神兵「雌雄龍虎劍」。
隻見燕橫雙手握劍,援護在荊裂右側,手中金光燦然。這十七歲少年劍士,一個下午連番接戰,其實已甚疲勞,身上又有幾處被秘宗門人所傷的血口。但他此刻手握本門三百年鎮山之寶,在斜陽映照下,一身英氣凜然,令下面隻敢觀戰的群豪都覺慚愧。
「青城劍,好!」練飛虹這時才能緩過一口氣來,猛地又再拍腿說。

眾人都知飛虹先生曾與青城派掌門何自聖交往,他這麼一說,眾人對燕橫的疑惑一掃而空。站在一邊的董三橋最先誣陷燕橫為武當內奸,這時不免臉紅低下頭來。

可是沒有人真正知道,燕橫這時內心是如何激動。

他回想數月前,青城派如何被武當「兵鴉道」三十多人屠戮;而現在自己與李侗這等武當弟子對陣,卻能相持到這種程度,實在意外得不敢相信。
「我師叔曾經跟我說過……」荊裂似感應到燕橫的不安,向他說:「『世上所有人都不外兩手兩腿,都是這般打鬥;可是人有了信心,等於多出第三隻手。』」
燕橫聽了不禁點頭:「你這師叔真有趣……很想拜會他呢。」

「死掉了啦。」荊裂輕描淡寫地說。他瞧瞧對面的錫曉岩,又冷笑著說:「那死老家夥倒說得輕鬆。什麼『都不外兩手兩腿』,他倒沒想過,世上有人長了這麼一條怪手呢。」

「荊大哥,我來幫你。」童靜這時說著,已將一根白布條綁在荊裂額頭,權且阻止流血,那白布一綁上去就已染紅了。原來她見荊裂掛了彩,順手用劍就將腰間那件武當掌門袍下擺割下一條來,給荊裂包紮。

「謝謝。」荊裂笑說,眼睛不離三個武當強敵,但沒有半點緊張。

錫曉岩三人並沒有趁荊裂包紮時乘機進攻——雖然他們沒有一個不是恨得馬上在這「武當獵人」身上刺幾個窟窿,但這股怒氣,也不能淹沒武當派武者的榮譽感。
童靜很小心地將布條結得穩實——要是打到半途掉下來,遮掩了荊大哥的視線,那可大大糟糕。她沒能助戰,至少也要在這兒盡點力。

此時樓下群眾突然打破沉默,一片哄動。卻非為了屋頂上的七人。

有人從「盈花館」的大門出現。
隻見武當弟子符元霸和唐諒,各自都將兵刃背著,兩人四手抬著一把椅子,從大門走出來。

椅上,自然坐著一個人。

——能得這兩個霸氣衝天的「兵鴉道」好手,如此恭敬抬出來的,世上還有誰?
作者: skvis    時間: 2018-6-13 03:31 PM

本帖最後由 skvis 於 2018-6-14 11:23 AM 編輯

卷五 高手盟約 第八章 奇材

姚蓮舟。

他烏亮的長發披散著,高坐於那搖晃的椅子上。一雙細長的眼睛,透過面前發絲,睥睨門外眾敵。
雖有頭發半掩著,也可見他臉頰的灰色已然褪去了大半;雙掌按住平放膝上的「單背劍」,十指亦再無顫抖,可知服了解藥不久,已見功效。
緊隨在椅子後的是殷小妍。比之先前背著書蕎出來的時候,她此刻神情鎮定得多,全因有了姚蓮舟和武當眾弟子在旁。
最後出現的自然是樊宗,身上的傷患都臨時敷上了武當派的金創救急藥,又得殷小妍包紮好,比之前又恢複了些元氣。他那暗器高手獨有的銳利眼神,在最後頭向各方掃視,手裏扣住瓷片和飛釘,防止有人乘機向仍然虛弱的掌門施襲。
街上群豪裏,有許多人還沒有見過姚蓮舟的真面目,這時不禁都引頸注視這個自稱「強中再無強中手」的武當掌門;待看見他身材普通,臉容俊秀,年紀又似頗輕,實在很是驚奇。

他們無從聯想:這人就是近年把整個武林都顛翻,先滅青城,後降峨嵋,再毀華山的凶星;也難以想象如錫曉岩、符元霸這等狠角色,都臣服在這個人的指揮之下。
林鴻翼等吃過姚蓮舟苦頭的心意門弟子,此刻再看見他,感覺身上受創之處又傳來刺痛。
最為激動的還數戴魁。他右手抱著斷骨的左臂,瞧瞧街旁已用衣衫蓋住的師弟李文瓊屍首,繼而悲憤地盯著姚蓮舟,五指竟不禁在受傷那手臂上抓出血痕來。

殷小妍隔著人叢看見,躺在戴魁旁的書蕎姑娘已經醒轉,雖然還是全身乏力無法動彈,但臉上回複血色,明顯再無性命之危。小妍很想馬上就過去看她,可是那邊站滿都是跟武當為敵的凶惡武者,她還是不敢,隻得遠遠用眼神和微笑向戴魁致謝。隻是戴魁一直怒盯著姚蓮舟,並沒有看見。
陳岱秀馬上奔過來,橫劍掩護在掌門的座椅前方。符元霸跟唐諒將姚蓮舟的椅子輕輕安放街心,亦馬上各拔取斬馬樸刀與長劍,像左右門神守在椅子兩側。三個武當弟子的列陣威勢,逼得一些小門派的武者不敢直視。
隻是負責帶路的趙昆和另一名「首蛇道」同門,因為要秘密長駐關中刺探情報,為了避免被人記住面目,本來一直躲開在外圍,這個關頭也顧不了那許多,兩人亦走過來掌門座前,拔出暗藏的匕首加入援護。

守在姚蓮舟身邊四方的武當弟子,一下子就增至六人之多,各派群豪更不敢稍近。
練飛虹仍坐在馬上,跟師妹及三個崆峒弟子一起瞧向姚蓮舟。
「就是他嗎……」一向多言的練飛虹,這時也隻是這樣喃喃說。右手在腰間的劍柄輕輕來回撫摸。
屋頂之上,荊裂、燕橫、童靜和虎玲蘭,亦禁不住俯首望向下面街中的姚蓮舟——荊裂跟虎玲蘭這更是第一次看見武當掌門。
姚蓮舟同時也仰首,朝著荊裂直盯。
上下兩個男人遙遙四目交視。
姚蓮舟臉容平靜,並無一點變化。
荊裂則收起了笑容。
——旁人不知,此際他胸膛裏,像有一股接一股狂亂的浪濤在激撞。
在泉州的海岸旁。南海虎尊派眾師長同門並排的墓碑。
同一片海岸。那個黑夜裏,燈籠映照著裴師叔的臉。最後一次相見。

荊裂有一股極欲仰天吶喊的衝動。但他壓抑著。不是時候。敵人還在眼前不足十步之外。必須比敵人更冷靜——這是他一向賴以克製強敵的利器,也是許多年前師叔的寶貴教誨。
荊裂瞧著姚蓮舟的臉。也瞧那平擱的「單背劍」。
他不知道,現在的自己,跟這人這劍,還有多遠的距離。
——可是這一刻,他終於親眼看見了,這條血與鋼鐵之路的目的地。
「他……」姚蓮舟輕咳了一聲,向陳岱秀問:「……就是『獵人』?」

陳岱秀點頭:「是的……他自稱殺了我們九個同門。包括錫昭屏。」
姚蓮舟再次仔細看荊裂那張結著半幹血跡的堅實臉龐。在房間內,一聽聞外面的弟子說到「獵人」,他就堅持要符元霸等將自己抬出來——即使要讓外面的敵人看見自己這副虛弱的模樣,也在所不惜。他必定要親眼看看這個「武當獵人」。
姚蓮舟打量了荊裂一輪,又瞧瞧他身旁的燕橫,再次沉默下來,心裏有些矛盾。
——這個「獵人」,不可讓他活在世上。
——可是那青城派小子……不管他怎麼說,今天我確是欠了他。殺不得。

陳岱秀並不知道燕橫曾兩番向武當派留手之事,但他心思畢竟比較敏銳,看得出掌門臉上有些猶疑。他以為掌門既欲當場誅殺那「獵人」,但又不想在眾目之前倚多取勝,因而才感到矛盾。

「掌門。」陳岱秀自告奮勇說:「請讓弟子上去助拳。」他冷冷瞧瞧屋頂:「對方怎麼說都有四個人。」

姚蓮舟點頭允許,並將「單背劍」拋了給陳岱秀:「帶上去給紅葉用。」
陳岱秀一得許可,攜著兩劍就衝前去,踩上窗框,伸手攀簷,接連幾個輕巧動作就翻上了屋頂,身法甚俊。

一個剛才從「盈花館」大廳撤出來的山西寒刀派武者,看見陳岱秀如此身手,又想起之前他在大廳內展現的氣勢,不禁咋舌,拍拍胸脯呼了口氣,回頭說:「哇,顏當家,幸好你剛才決定——」
他回頭看顏清桐所站立之處,卻已不見了那胖壯的身影,連那夥鎮西鏢行的鏢師亦都已不知到哪兒去了。
陳岱秀上了屋頂,馬上加入錫曉岩三人那邊,並將「單背劍」遞給焦紅葉。焦紅葉拋去斷劍,恭敬地拔出那略彎的霜刃,然後悄聲向三個同門說:「那雙劍的小子,由我來。」
三人都明白這話裏意思:燕橫手上的「雌雄龍虎劍」實太鋒銳,為免再折損兵刃,得用掌門這柄名匠鑄造的佩劍來對抗。

「靜,你先下去。」荊裂這時說。剛才惡鬥武當三人,已甚勉強才成均勢;現在再添一個強敵,他怕連保護童靜都做不到,又想童靜和武當並無結仇,她一人下去也不致會遇襲。

「不。」童靜首次聽見荊大哥直呼自己名字,略呆了一呆,但馬上毫不猶疑地回答。這次她不再站在三個同伴後頭,而是往右與燕橫並肩站立。「靜物左劍」舉得更高。
燕橫這時卻忍不住笑了起來。

「你笑什麼?」童靜嬌嗔的高叫。
「荊大哥,你就省了這口氣吧。」燕橫說著,側頭瞧瞧童靜那柳眉直豎的英氣臉龐:「『你先走』這句話,我也不止一次跟她說過了。這家夥,用棒子趕都不會走。」
童靜聽了,忍不住噗嗤笑了一聲。另一邊的虎玲蘭亦展顏,露出貝殼似的牙齒。
面前明明是極凶險的戰鬥,四人心頭此時卻有一股令人心神鎮定的暖意。
——若你知道就算死,也是死在信賴的朋友身邊,也就無所畏懼了。
「對不起,是我錯了。」荊裂笑著歎氣:「我忘了,在答應教你武功那天就已經告訴過你,拿劍而生的日子是怎麼過的。我不應該再懷疑你的決心。」
童靜聽了,有想流淚的衝動。
——這是終於被承認為大人的感動。
可是同伴之間的信賴,改變不了與眼前敵人實力上更大的差距。

樓下群豪都看得出來。但是沒有誰敢上去助戰。

隻有心意門的戴魁,再也按捺不住,正要提刀上去,身邊師弟林鴻翼卻將他一把拉住。
「幹什麼?……」戴魁掙動了一下,但另一個師弟也來幫忙止住他。

他輕聲從齒間怒嘶:「你看,人家青城派十幾歲的小兄弟,都比我們有種……」
「師兄,你傷了一條手臂,能夠幫到他們多少?」林鴻翼壓著聲線,瞧了瞧姚蓮舟那邊:「你一上去,武當派可能又再加派一人,你這不是幫倒忙嗎?」

戴魁一看,站在姚蓮舟椅子旁的符元霸和唐諒,都是銳氣逼人,戴魁自問以自己現在的狀況,恐怕無法獨鬥其中一個,林師弟所說也不無道理;可是要他眼睜睜袖手旁觀,看著燕橫和童靜這樣的年輕人去對抗武當高手,卻又實在慚愧,一時很是矛盾。

這時卻有一長物,從下飛上那「盈花館」屋頂一角,一看是個鐵爪飛撾,連著一條長鐵鏈。

鐵鏈一彈一扯,崆峒掌門練飛虹的身子就離了鞍,整個人輕巧翻飛著,一下子就上了屋脊高處,打個二郎腿坐在上面,隨手一揮,又把飛撾那頭收了回來。

姚蓮舟看見崆峒掌門這一手,方才第一次動容,身體在椅子上坐直了起來。

「師父是要去助那青城派小子嗎?」崆峒女弟子刑瑛興奮地問身邊的師叔:「他跟青城派何掌門好像有交情吧?」

「呸,才不呢。」蔡先嬌冷笑,仰頭看著師兄說:「那時候何自聖來甘肅修行,曾經將你這混賬師父打得四腳朝天,你師父恨死了他,才不會去救他的弟子呢。」

練飛虹一上來,屋頂上雙方八人各退了半步戒備。燕橫不知這老前輩是誰,隻知他並非武當派的,大概不是敵人。
練飛虹笑著,一邊把飛撾的鐵鏈收卷,一邊朝下面屋瓦上的人高聲說:「別誤會啦,我不是要來幫哪一邊,隻是在下面看不清楚,所以才上來的。」
武當眾人都用懷疑的目光看著練飛虹。各派群豪聽見他原來不是加入戰鬥,而是占個更好的旁觀位置,實在哭笑不得。這飛虹先生貴為崆峒派掌門,到來這麼久卻都是一派玩世不恭的模樣,不免教人失望。

練飛虹其實也心癢癢的,想跟武當派打打看,但剛才雙方那一回合的交戰,他實在看得過癮,心想如果加入去打,反倒沒法好好觀看,決定還是先再觀賞一陣子再說。
「你們還不快打?」他朝著腳下那八人催促著說。

「暫時別理他。」陳岱秀冷冷說,將目光移回荊裂等四人身上:「他要是來插手,我們也應付得了。」

日已更斜。屋頂上九人,身上都蒙了一層黃光。

「在日落之前,解決今天的事情吧。」
錫曉岩說著再次舉刀,擺起「陽極刀」的起手勢。三個同門也都點頭。

荊裂雙手合握船槳一端,有如拿著一柄大木刀,眼睛始終不離錫曉岩。

——不破此人的強刀,沒有生還的可能。
不用言語,隻看一眼荊裂所擺架式,旁邊的虎玲蘭就了解他所想,心中也有了準備。
——一交戰,先集中力量打倒這怪人。

燕橫想法也是一樣,已準備從荊裂右側助戰。剛才一拚,他雖知勁力上遠輸給錫曉岩,但仍期望利用手中本門寶劍,損傷對方的刀身,以助荊大哥取勝。

虎玲蘭看見錫曉岩又是擺出同樣的預備出招姿勢,用日語向荊裂說:「這家夥來去都是一招,不大懂得變通。」

荊裂點頭,他跟虎玲蘭想法一樣。

——一個人擁有一招最強的必殺技時,往住就會過份依賴它;反過來說,只要令這種對手進入無法施展那招式的狀況,也就是勝利的契機。

錫曉岩在武當派裏輩份雖低——並肩作戰的三人就隻有焦紅葉是他師弟——但自信實力確實淩駕同儕,深知這四人裏,自己絕對是最強的主將。
然而他天生性格,當不了那種坐鎮關口迎敵的中軍元帥,而是生來的先鋒。對於掌門隻身出山挑戰天下群豪,錫曉岩更是打從心裏就是認同。
——最強的人,本來就應該走在最前頭。



此刻,也是一樣。要破敵陣,沒有比他那斬絕一切的「陽極刀」更適合的先頭兵器。
錫曉岩當先排眾而出,直奔向前助勢,那舉到肩頸後的藤柄長刀,蓄勁待斬!

荊裂早密切注視他來勢。之前的交鋒,也大概知道那怪異手臂和長刀的攻擊範圍,心裏已有估算。
錫曉岩踏第二步。腰胯扭動。
陳岱秀、李侗、焦紅葉也都緊隨而上。
荊裂突變架式,轉為左手單握船槳架在胸前,右手放開並伸到腰後。

錫曉岩左足踏在瓦面,準備奔出第三步。
荊裂右手間有閃亮的銀光。
錫曉岩留意到,但衝勢未止。

荊裂右臂自下而上揮起,一道刃風自他腰旁飛卷而出,瞬間已近錫曉岩胸前!

——是原本屬於武當弟子石弘的鴛鴦鉞!
突然有暗器襲來,錫曉岩不可能再用十足發勁的「陽極刀」,僅用肩臂之力急將長刀劈下,截擊那飛來之物!

旋飛而至的鴛鴦鉞鏢刀,與下劈的刀鋒撞擊,折射向下,穿透瓦片,墜落屋子之內!

發鏢時荊裂並非就此停下,順勢就已跟著鏢刀的飛行方向起步奔去!

虎玲蘭、燕橫、童靜亦跟上。
荊裂才走出一步,還未進入船槳可攻打的距離,左手卻自右往左猛揮!
船槳脫手,水平旋轉著又是飛往錫曉岩!
船槳又長又大,旋飛範圍甚廣,錫曉岩全無閃躲的空位,那剛劈下的刀,被迫又再原路朝上撩起,用刀背砸向它!
金屬與木頭發出撞擊的沉響。船槳斜斜向錫曉岩後頭上方飛走。

荊裂連擲兩兵器,就隻有一個目的:
爭取一瞬的空隙,越過錫曉岩「陽極刀」的最佳攻擊距離!

他那自小在岩岸奔躍鍛煉的雙腿,以最高速衝進。同時右手已搭在腰間,十年前裴師叔送給他的雁翎戰刀柄上。
兩人在五步之距。這一剎那對荊裂是最危險的:正好是「陽極刀」剛勁可能發揮至盡的距離。
荊裂就是賭著命要越過它。

他押中了。全因他看出錫曉岩刀法的唯一輕微弱點:起手架式需要準備,而且習慣了每刀去勢皆盡,回刀略慢。

——這缺點,跟他哥哥錫昭屏的武功路數有點相似。而荊裂曾有擊殺錫昭屏的經驗。

錫曉岩兩刀擊飛敵人兵器後,察覺荊裂已衝入近前。「陽極刀」不能再用。

荊裂嘶叫吐氣。凹痕斑駁的雁翎狀刀鋒,自腰間出鞘,順拔刀之勢向前,橫斬錫曉岩頸項!

——南海虎尊派的「飛砣刀法·迎門拂」!

眼見錫曉岩向上撩起的長刀已來不及再次回防,荊裂這橫斬必中無疑——

可是還是聽見了鋼鐵交鳴!

荊裂雁翎刀所砍處,仍是僅僅被那長刀擋架著。
錫曉岩這招擋接堪稱詭異無比:隻見他的右臂如蛇般橫過腦後,前臂和手腕又從左邊耳側伸出來,正好將刀斜架頸前,及時在近距抵住雁翎刀鋒!
——荊裂這招橫斬,本來搶入了錫曉岩的內門①,錫曉岩長刀因剛才的撩打而還在外圍,本是救駕不及;但他靠這天生怪手,硬地盤過腦後,從另一邊將刀身帶回內門裏,將這凶招擋下。如此怪異之技,就隻有天生長著這麼一條手臂的錫曉岩才用得出來,連見多識廣的荊裂想都沒有想象過。

『注①:關於武學上「內門」和「外門」的概念,詳閱《大道陣劍堂講義·其之二十二》。』
錫曉岩心裏卻是憤怒無比:
——一天之內,竟被同一人逼得他兩次防守!

擋了這一刀,並未化解錫曉岩的劣勢:荊裂已用貼身近攻的雁翎單刀殺入懷裏;相反錫曉岩最擅勝的長距離斬擊,已再無作用。
假如這是單挑對決,荊裂勝望已有七成。

但這不是。
首先援救而至的是手拿最長兵器的李侗。那舞動的紅纓,令長槍恍如活物一樣,從錫曉岩身後,穿過他左腋下的一點空間而出,直刺荊裂右側肋間!

正因李侗這槍發於錫曉岩身後,出招的動作大半被錫曉岩身體遮掩,銀色槍鏑出現之時,已近至荊裂來不及回刀去擋的距離。除了向後閃別無他法。

——將荊裂逼開也是李侗最大目的:距離一拉遠,錫曉岩的「陽極刀」又可再次發動。
但荊裂花了偌大的工夫才冒險殺入錫曉岩近前。這優勢他絕不肯輕易放棄。

他右腿及時高高提起膝來,去迎那長槍。李侗這槍所刺角度甚毒,荊裂的提膝沒能完全消解,槍尖「嚓」地割過大腿側,噴灑的一叢血花都被槍纓吸收!

荊裂受傷下卻毫不動搖,雁翎刀依舊壓逼著錫曉岩,一記貼身纏頭刀又再接著砍劈!
錫曉岩面對這緊密的近身單刀,隻能繼續擋架,同時大步後退,欲拉開距離施展得意刀法。
荊裂不理會右腿一片血淋淋,馬上追進緊迫。
李侗纓槍吞吐,再次襲向荊裂右側!
這次卻被一道金光架開了槍杆——燕橫以四尺「龍棘」趕至掩護!
燕橫一劍抵住長槍,左手「虎辟」正想順勢攻向李侗握槍的前鋒手,眼角卻瞥見一道彎形的銀白閃光自右上方而來,忙將「虎辟」回轉去擋!
原來是焦紅葉,不知何時已經從同門身後繞過來這邊,振起掌門交托的「單背劍」,直刺燕橫眼目!
燕橫左手劍力度較弱,一交鋒下被彈了開去。

焦紅葉的「武當行劍」要訣就在一個「行」字,一經發動就如流水不斷,斜進一步,又將「單背劍」的彎刃削向燕橫面門,燕橫隻好亦抽回「龍棘」來擋。
李侗長槍既擺脫了燕橫的糾纏,又再朝荊裂攻襲。
另一邊的虎玲蘭也想替荊裂去擋槍。但陳岱秀從旁攻來,武當長劍一出手,比焦紅葉更快疾!
虎玲蘭本想以力量壓倒這劍,但陳岱秀劍速極快,她隻能匆匆揮倭刀招架。

外表溫文的陳岱秀,經常容易被人低估,忘了他是武當「鎮龜道」裏的資深一員。交手一招,虎玲蘭更是隱隱聯想起在成都對戰過的江雲瀾。

——這可惡的「物丹」,怎麼個個的劍都這麼快?

虎玲蘭給陳岱秀快劍所牽製,倭刀亦是無法掩護荊裂。
餘下站在燕橫身邊的童靜。她自知是己方陣營的弱點,心裏絕不想拖累同伴,毅然揮起「靜物左劍」,以自己練得最多也最純熟的一招青城劍法「星追月」刺向焦紅葉!
面對這並未成熟的青城劍招,焦紅葉幾乎是懶得去看,略一移步就閃過,同時還以一劍,低取童靜小腹,將童靜逼得狼狽後退。

焦紅葉已估計到實力的差距,昂然以一柄單劍,抵敵燕橫和童靜二人三劍,更改用「武當勢劍」之法,左右硬劈硬打。那「單背劍」的彎刃本來就有一半是刀,比一般直劍利於猛力砍劈,燕橫童靜這對少年男女劍士,一時被逼得隻能自守。

焦紅葉既能以一敵二,另一邊陳岱秀又纏住虎玲蘭,這算術連小孩子都懂得:
荊裂要一人對抗錫曉岩和李侗兩個武當高手!
李侗已無顧忌,從錫曉岩身後繞出,襲擊荊裂的右後方,纓槍一振,槍頭掃打荊裂右肩!
荊裂前面仍要出刀壓逼錫曉岩,實難防備李侗這急槍,僅能略一閃身,肩頭又被槍尖割開了一道口子,血花噴濺。
兵凶戰危。

但荊裂仍然不放開錫曉岩退走。
——要是放生了這家夥的刀,我們隻有崩潰得更快。
承擔最大的危機。這就是身為戰陣裏最強者無可逃避的負任。

另一槍又刺來後腰。這次避無可避,荊裂隻有行險,前頭向錫曉岩斬出一刀的同時,後面也伸出一招「虎尾腳」,將槍杆踢開!

這一心二用的招式,雖然又解了一劫,但因為分神踢腿,前面雁翎刀的壓迫力減弱,錫曉岩多取了半步空隙。

虎玲蘭見荊裂手腿都是鮮血,咬著櫻唇猛斬倭刀開路,欲去援救。

可是正因她心裏著急,出招的意圖太過明顯,陳岱秀從容閃過刀鋒,避青入紅,長劍直指她刀招姿勢的最虛弱處。虎玲蘭再次被那劍尖逼住,前進不得。

——虎玲蘭的刀法本來跟陳岱秀有一拚之力,但陳岱秀並非急於取勝,隻求牽製,虎玲蘭一時三刻實難突破他的快劍網。
燕橫亦是一樣,「雌雄龍虎劍」對著「單背劍」,已無之前的兵刃鋒銳的優勢,焦紅葉劍法本在他之上,不管他長短雙劍如何劈殺舞動,還是被壓製。

李侗再發一槍,又逼使荊裂側身閃避。錫曉岩乘機再拉遠了一些,快到達可以重施「陽極刀」的距離。

敗象已呈。再無變數,武當必勝。

可是變數,偏偏就在最讓人意想不到的地方發生。

童靜。平日毛躁脾氣的童大小姐。在這個同伴最危急的時刻,真的靜了下來。
在下面那幽暗的房間裏,姚蓮舟那翻飛的劍光,如何用最小的力量,最細的動作,連續擊敗心意門三人——這一幕,一直都在童靜心裏重複閃現。
武當掌門的每一劍,她都看得清清楚楚。

一個她從前想都沒有想象過的武學領域,因為奇異的契機,在她面前展現了這麼一幕。

而且好像跟她心裏潛藏的某些東西連接起來了。
童靜向著焦紅葉身側逼近。

焦紅葉主力仍是應付燕橫,對這少女本來並未看在眼內,這時也不正眼瞧她,擰身向左隨意揮灑一劍,就要將她再逼開,好專心向燕橫進攻。

童靜連眉都沒有皺一下。整張俏臉完全放鬆,沒有一點激動。
「靜物劍」幾乎是與焦紅葉的劍同時刺出。相差隻在一忽之間②——隻有高手才能察覺的時差。

『注②:「忽」為武學上的時間單位,請詳閱《大道陣劍堂講義·其之五》(卷一)。』

——掌握這樣微細的時差和拍子,卻正是「後發先至」的真髓。

童靜出劍的招式非常隨意,甚至也不是燕橫教過她的青城派「風火劍」,而不過是她以前跟尋常武師學來的基本劍招。
沒有強勁的力量或速度。沒有精心鋪排的虛招或後著。

有的,隻是準確無比的時機。還有角度。

——正好讓焦紅葉出招手腕撞上劍尖的巧妙角度。
而焦紅葉自己的輕忽,更是無可寬恕的錯誤。他沒有謹守武當第二戒。

——只要攔阻在前面的,就是敵人。必盡死力殺之。

令人驚愕的結果。
隻見焦紅葉右腕綻出血花。他的手如被火燒,原本揮擊的劍招立斷,手臂迅疾向身後縮開。
但已太遲。「靜物劍」的尖鋒深深刺傷了筋脈。

焦紅葉五指失控。「單背劍」離手落下。

所有目睹這一幕的人都驚訝。大部分人是驚於那結果:
——武當劍士,竟失手於這樣一個少女劍下!

隻有極少數的人,是因為看見這招劍法的細節而感到驚異。
其中最訝異莫過於在場所有練武當劍的人:姚蓮舟、陳岱秀、唐諒,還有焦紅葉自己。
因為他們都看見了:童靜這一劍,動作發力雖不像樣,但那巧取角度和時機截擊的要訣,不是別的,正是「武當四劍」裏最高劍法「武當形劍」的奧義「追形截脈」!

姚蓮舟就算被圍攻最危急時,眼睛也沒有瞪得現在這麼大。

他瞬間回想起在房間裏的事情:童靜曾對他搶劍的動作有所反應,還劍反擊——一個十幾歲女孩,眼睛能捕捉武當掌門的攻擊,那是絕不可能的事。姚蓮舟先前還想是不是偶然。
現在他知道不是。也明白這「形劍」要訣,她是從何學來。
——是看見了我。

燕橫同樣愕然,但他知道這不是發呆的時候。

「雌雄龍虎劍」刃光大振,逼開了手上無劍的焦紅葉,搶前直取李侗!

李侗本看準荊裂背心再搠一槍,渾沒有看見後面焦紅葉中招之事,隻聞破風劍刃聲,倉惶轉身,將槍杆在面前來回振打,止住來劍!

荊裂沒有了後方纓槍的威脅,精神大振,更專心向前揮斬。

但錫曉岩已因先前李侗的幫助緩過了一口氣,這時終於有空隙改變打法,他將左掌抵在長刀背上,刀刃推出胸前,強撞向荊裂的雁翎刀,也一樣施展起近身短打的刀法來!

兩人僅以一臂之距互拚,刀刃激撞。
童靜看見自己手中劍的尖鋒竟然帶出一叢血花來,心頭也是大震。這不僅是因為使出了連自己都感到意外的「截脈」妙招,也因為這是她出門闖蕩江湖以來,第一次殺傷敵人。
——那震撼感覺,就跟燕橫擊敗鬼刀陳之後一樣。

「單背劍」落在瓦面上,沿著屋頂斜斜滑下。
焦紅葉丟失掌門所托的佩劍,心感大損了武當名聲;握劍的右腕被傷,雖未知有多嚴重,但劍士生命隨時終止。他瞬間暴怒不已,就伸出左手朝童靜撲過去!
——焦紅葉一憤怒起來,那粗糙臉皮扭曲如惡鬼。武當弟子入門時每日飲用物移教的藥酒「雄勝酒」,以助催穀身體機能,這酒藥性奇烈,對人心性有所影響,故武當人平日冷靜如水,但每當殺性被引發,往往狂亂如野獸。
童靜正為剛才一劍發呆,赫見一片陰影迎頭襲來。焦紅葉撲近,原本捏成劍訣的左手食、中二指分開,變「二龍搶珠」的爪勢,直取童靜那雙明眸!

指頭幾近眼皮時,一物激飛而來!
焦紅葉左手如剛才的右手中劍般猛地縮回。他呻吟捂著手臂,隻見前臂處釘著一柄飛刀,柄頭上的鐵環綁著鮮紅的刀巾。

一條身影隨又從屋脊空降而下,落在童靜跟前,正是那飛刀的主人——崆峒派掌門飛虹先生!
練飛虹右手張開鐵扇防禦前方,卻未再出手追擊,反而是回過頭來,仔細看童靜的臉,還問她:「沒事吧?」

童靜雖知他不是敵人,但突然被這麼一個樣貌滄桑的老頭近距離盯住臉孔,不禁吃驚縮後,並未回答他。

練飛虹瞧童靜,隻是想細看她眼睛有沒有受傷,卻似乎被她嫌惡,不禁尷尬。

眾人見崆峒派掌門竟在這關頭突然出手,很是驚奇,又見他的舉止,猜想他是否與那小女孩有什麼關係……
焦紅葉重傷,在這場戰局裏意義非凡:東軍群豪第一次看見,武當劍士原來是打得敗的!
正與虎玲蘭纏鬥的陳岱秀,看見焦紅葉受創,馬上變了劍路,向虎玲蘭晃了兩劍虛招就脫走,趕過來救助師弟。
——誅殺「獵人」雖重要,但怎也比不上同門的安危。
李侗心思也是一樣,收槍橫攔在身前,同時躍向焦紅葉,一手將他扶住拖向後方。陳岱秀也加入支援。
虎玲蘭和燕橫本來就隻是為了幫助荊裂,也沒有向那三人追擊過去。

屋頂上此時就隻餘兩人仍在戰鬥。

荊裂跟錫曉岩近接廝打,依然鬥得燦爛。荊裂右手刀抵住對方長刀,左手暗暗伸向右腰,握住了南國短刀的鳥首狀刀柄,欲拔出來以雙刀夾攻。
錫曉岩察覺,左掌也往下拍擊,按住荊裂左腕,令他無法拔刀;同時拿著長刀的右手,臂膀屈折提起,其中一節肘關節橫向砸打荊裂太陽穴!

荊裂的雁翎刀刃仍貼著長刀,卻將刀柄反提,以柄末撞向錫曉岩打來的手肘;同時左手放開鳥首刀柄,翻轉手腕,反製對方的左掌。

錫曉岩被迫收回肘擊,也同樣以長刀的柄頭朝荊裂撞去。兩條拿刀的手臂互相抵格。
兩人以比剛才還要接近的距離對戰,刀法已不能發揮,各用刀柄和空出的左手作短橋粘打,四條手臂互相解拆進擊,一眨眼就拆了五、六招。

——又急又近的短打,不能全倚仗眼睛去看,而要靠橋手感應和本能經驗,旁觀者更是無法看清。
在樓下的秘宗門董三橋,向來以橋手快密而自豪,看見這等對拆,也覺慚愧。
不管是燕橫、虎玲蘭和童靜,還是武當派一方,都無法再助戰——荊、錫二人幾乎是扭打成一團,用刀槍攻過去,有誤傷同伴之危。他們都隻能站在旁邊掠陣。
至於練飛虹,隻是護在童靜身前,看著兩人比拚,又現出頑童般好看熱鬧的表情,似乎無意幹預。

陳岱秀等未看清這崆峒掌門的意圖,隻知他是個強敵,一時也不再向燕橫等人進攻,先看錫師弟能否打敗「獵人」再說。



形勢驟變成兩個刀手的單打獨鬥。勝負全係此一戰。

錫曉岩一向自恃筋骨異於常人,頻以拳掌和橋手強攻,欲以剛力和硬度壓倒荊裂;但荊裂不論體格和力量也不輸於他,四臂互格發出的沉響,猶如包著棉布的鐵棒相擊。
兩人手上仍有利刃,又令這近身格鬥更凶險,雙方都要時刻注意纏製對方的刀,隨便被刃鋒一拖一抹都可能致命。

荊裂就是看準這點,一見錫曉岩稍集中用左掌進攻,右手刀略放鬆之時,就將雁翎刀抽離了對方長刀的壓製,順勢將刀刃拖向錫曉岩頸側動脈!
錫曉岩察覺危險,左掌馬上變爪收卷回來,將荊裂右腕一把擒住,緊接自己的右手長刀,亦從側面剁向荊裂耳際!
荊裂幾乎以同樣的招式,左手虎爪如抹拭般一劃,也將錫曉岩來刀的手臂截住,他沉腕收指,拿住了對方右腕脈門。
兩個霸氣的刀手,卻都再施展不了得意的刀法,而進入了最單純的僵持:各用一隻手擒拿了對方握刀的手腕。

兩人四臂左右大張發力抗衡,相爭不下,就如兩頭野牛,各用一對大角抵住對方。

最原始的鬥爭狀態。
——這樣的互擒,半點兒不瀟灑好看。但真實的戰鬥,誰說是一定好看的?
手臂大張,自然中門大開。錫曉岩出於戰鬥本能,兩臂的肘關節同時屈曲,肩胸展開,身體就向前衝入,以額頭迎面猛撞往荊裂鼻梁!

——這招更是與市井打架無異。然而求勝,本來就不是一種選擇,而是盡用一切可能的方法。
如此近距的頭撞,正常來說避無可避。

——但說到擒拿纏鬥的經驗,荊裂可是比錫曉岩多出數倍。

錫曉岩一動,荊裂已感知他意圖。荊裂迅速往後大踏一步,反借他的前衝之力,左手猛向斜下方拉扯他握刀右腕!
錫曉岩頭撞未到半途,卻被拉得歪向一方,身體失去平衡,這頭撞招式馬上失去力量。

錫曉岩快要失足俯倒,急忙進馬,大力踏一個前弓步穩住身體!
荊裂早將他這反應也計算在內,右足低踢出去,腳內側掃往錫曉岩的前鋒腳膝彎!

——此掃腳乃南海虎尊派特征的南方拳術下路踢法,再揉合荊裂海外習得的多國摔跤技藝,既準又穩。
再剛健發達的身體,關節的抗力還是有限度。錫曉岩雖盡力沉腰坐馬,但荊裂左爪擒扯,早就令他重心前傾,這腳一踢在錫曉岩膝後彎,膝關節登時屈曲跪了下去!

荊裂抓著這黃金機會,以自身為軸向左旋轉,身力帶動左臂,再次發力拉動錫曉岩。錫曉岩本就失去平衡的身體,給這旋力帶得離地,猛向橫摔了出去!
錫曉岩隻覺天地倒轉。

那橫壯身軀所飛方向,正是屋頂的簷邊,瞬間半邊身子已經越了過去!

雖然隻是兩層樓的屋頂,但加上荊裂的摔投威力,錫曉岩如跌落地上,衝力將等於從四、五層的樓塔墮下,不死也得重傷!

在這生死一線的剎那,錫曉岩腦海驀然閃現兄長錫昭屏的臉。
是在半年前。武當半山的「戰玄武場」裏。哥哥出發向四川遠征之前,他們兄弟倆最後一次練武。

先是錫曉岩用木刀,逼得哥哥一籌莫展——連錫昭屏也不敢用他那剛如岩石的右手「臂盾」,去硬接弟弟的「陽極刀」。在木刀之下,他隻有退避的份兒。
接下來兩兄弟隻用拳腳較量。最初仍是錫曉岩用那長臂的「陽極拳」,在長打遠攻中占了上風;但錫昭屏把握一次機會搶入近身,「兩儀劫拳」全力發揮,弟弟就再招架不了,被狠狠摔倒在地。
那時錫昭屏皺眉搖頭。他自己限於天資和身體特質,沒能修習「太極拳」,所以對兩年前就有這機會的弟弟很是羨慕。
但兩年下來,錫曉岩卻因自己的傾向和性情,隻專精去鑽研「太極」的剛陽發勁之法,而怠疏了聽勁化勁、擒摔纏打的柔功。這固然練出了強猛的「陽極刀」和「陽極拳」,但卻流於單純偏廢。

錫昭屏那時搖搖頭說:「一條鐵鏈有多堅實,能夠抵受多強的拉扯,是要看它最弱那一環。你的長距刀法雖強,但要是被闖過搶入身來,你不練近身扭打,終究要吃虧。」
那時錫曉岩不以為然,笑著撫摸木刀:
「那得等有人闖得過我的刀再說。」
現在快將飛出屋頂這一刻,錫曉岩終於也相信兄長所說。

——同時心裏充滿了對哥哥的懷念。
「師弟!」

一記令他清醒的暴喝。

一長物映入眼前。

是李侗倒轉了纓槍,將槍尾猛地伸向人在半空的錫師弟!

錫曉岩在這危急間斷然棄了長刀,伸出異常的長臂一抓,僅僅捉住槍杆最末端。

他身體本就不輕,這一摔力度又強,再加李侗身處站不穩牢的斜斜瓦面,被錫曉岩連人帶槍也扯往屋頂邊上!

但他死也不會放開這槍杆。
陳岱秀眼明手快,一手抓住李侗後心衣衫;雙手受傷的焦紅葉亦用臂彎抱住李侗。兩人合力,這才將他穩住。
李侗用上習槍多年修得的強勁握力與臂力,鎖緊那已經變彎的槍杆,終於止住錫曉岩飛跌之勢。

錫曉岩右臂隨即貫勁,借槍杆發力一挺腰肢,這才彈回來屋頂邊上跪定。

他抬頭。
七、八步之外,荊裂把雁翎刀擱在肩頭,頭上綁著已染成鮮紅的布條,手腿多處也都在流血。夕陽照映,勾出他那傲然挺立的身姿。

他也正在冷冷俯視錫曉岩。

錫曉岩又看見,虎玲蘭提著倭刀,站到了荊裂身旁。兩人並肩站在一起,好像就會自然互相守護依存。虎玲蘭也跟荊裂一樣,額上結著血跡。她反射著金黃陽光的明亮眼睛,正以信賴的眼神瞧向荊裂。
錫曉岩支在瓦面上的左手,將一塊瓦片捏得粉碎。
絕對的屈辱。

錫曉岩除了丟失佩刀,其實毫發未傷。但他自己心裏清楚,剛才已經在所有人眼前,於單挑對決中狠狠輸了一仗,隻靠同門及時拯救,才不致摔個皮破骨斷,感到甚是沮喪。
他卻未察覺:荊裂俯視他時,並沒有展露平日的笑容。

錫曉岩絕對是荊裂至今交過手最強的武當仇敵。但是他並沒有如預期般因為勝了一招而興奮莫名。不是因為自己借助了地利——比武爭戰,運用地形本就是重要一環。

荊裂隻是仍無法擺脫錫曉岩那「陽極刀」的震撼。雙臂仿佛還殘留著剛才多次擋接長刀的觸感。未能正面破解對方的得意絕技,荊裂始終感到,好像還未真正戰勝。

——更何況,敵人還沒有停止呼吸。
兩人糾結的仇恨,更不能就此解決。
「要再來嗎?」

荊裂冷冷地問錫曉岩。
他問的時候並沒有笑。這是真心渴望再戰。

但聽在錫曉岩耳裏,卻像是揶揄與挑釁。

「掌門,請準許我跟唐諒也上去!」下方正站在姚蓮舟旁的符元霸,看見同門失利很是激動,捏著斬馬樸刀的手指關節在作響。
——己方有個焦紅葉雙手受傷,已無法再戰;對方又多了一個練飛虹。此消彼長,現在武當陣營是以三對五。他們上去助陣,也不會有損門派名譽。
「不要衝動亂來。」樊宗斷然反對:「殺那『獵人』雖然重要,但也不比保護掌門要緊。」

他說時一雙細目盯向街道另一頭那崆峒派的四個男女。崆峒掌門既加入了戰團,其門下也可能隨時向這邊動手。
冷靜的樊宗沒有忘記:他們始終仍是以大約十人的戰力,被數倍的敵人包圍。那些小門派的武者雖一時為武當氣勢所懾,但是如果崆峒派加上那「獵人」一夥率先來犯,激起對方全體士氣,己方隨時又再陷入險境。
姚蓮舟卻沉默著,既沒有答應符元霸,也沒有對樊宗表示同意。他隻是想著其他的事情。他的眼睛一直瞧著屋頂上的童靜和燕橫。
時正黃昏。屋影已漸斜。

形勢就在這時出現巨大的變化。

大道陣劍堂講義·其之二十二

武諺有雲:「手是兩扇門」,武學上有所謂「內門」和「外門」的概念。內門一般是指敵人在攻擊或防禦時,伸出的手臂(有時也包括踏出的腿)內側;外門則相反是指外側。如果是兵器對打,因兵器是手的延伸,亦一樣有內外門之分野。

對敵攻防時,雙方肢體或兵器交接,不論是占取對方內門或外門,兩者皆各有不同的優勢,故能清楚分辨內外,各施以適當的戰術技法,則勝算倍增。
當進占對方內門時,最明顯的好處,自然是對手中門打開,人身正中線從眉心、咽喉、膻中到下陰等要害,都暴露在眼前最短的直線距離。而且對方橋手被你拒於外圍,往往難以回守中央。從中破敵,威力大而簡單直接。
相反當控製著對方外門時(身處對方一邊肩頭和手臂的外側),優勢則是以自己的正身對敵人側翼。對方較遠那一邊手,被他自己身體所隔已經用不上,敵人等於側身單手對我,我方只要專心壓製較近那邊手臂就可以了,雙手對單手,先立不敗之地。如能順勢壓製肩頭,配合步法,隨時更繞搶到對方背後,優勢也就更加明顯。

要注意的是,戰鬥乃雙方不停互動,內、外門並非牢固一成不變的方位,隨兩人移動而不停轉移。內、外門亦可能互為克製:己方入人內門同時,敵方亦可能正搶往你的外門施加壓製,反之亦然。誰能取得優勢,端視乎雙方應變能力和轉移路線的時機與速度。

特別要提一點:徒手打鬥或者用雙兵器時,因為左右手皆可用,故兩邊都有內門和外門;但在單兵器場合,則內、外門更為明顯,因為主要隻使用一邊手臂(例如敵人右手持刀時,其右側為外門,左側為內門)。
作者: skvis    時間: 2018-6-13 03:32 PM

本帖最後由 skvis 於 2018-6-14 11:23 AM 編輯

卷五 高手盟約 第九章 約定

不過一個下午,「盈花館」那兩層建築,就如被什麼災難侵襲過一樣:許多面窗戶破裂;屋頂穿了好幾個窟窿,到處都是碎爛的瓦片;牆上滿是腳印,還有插在牆壁的匕首;門前和四周街道遺留了一攤攤血跡……令人難以想象,不久之前,這兒還是鶯歌燕舞的追逐煙花之地。

住在西安的人,大概作夢都沒有想象過:這麼一座紅垣綠瓦的妓院,竟然成了天下武林一個曆史重地。
兩支人馬突然就分從西、南兩面的街道出現,到達「盈花館」外圍來。

群豪最初看見西面有大隊伍到來,還想尹英川所率的西軍終於趕至,有幾個人還歡呼起來。但再仔細看去,那四十餘人不論樣貌衣飾和兵器,都跟西軍完全不同,全是沒有見過的生面目。領在前頭一個滿臉傷疤、左手戴著奇怪鐵爪的人物,更是渾身一股殺伐之氣。興奮馬上變成恐慌。
「江師兄!」符元霸看見率領四十餘武當派「山外弟子」而來的江雲瀾,不禁高呼。

武當眾人也都感到極之意外:江雲瀾本應還在四川跟著葉辰淵的遠征軍,卻竟突然出現在這關中!

一聽到來者確是武當派的人,群豪更是聳動。
——來了這麼多武當弟子!

他們許多人猜想,西軍遲遲未至,恐怕就是被這支武當生力軍幹掉了。恐懼的氣氛彌漫全體。有的人開始懊悔,怎麼要遠來西安湊這熱鬧,很可能就此送死……
那隊伍裏其中四人,抬著一副草草搭造的擔架,走在最後頭。

躺在架上的人身材壯胖,正是「鎮龜道」首席桂丹雷,身上到處是包紮了的傷。
江雲瀾急帶著走在最前的十數名弟子,走到姚蓮舟座前。
「弟子來遲了。」江雲瀾拱拳向掌門行禮,隻簡單說了這一句。武當派不好禮節,什麼「請掌門恕罪」之類廢話是不會說的。

姚蓮舟略點頭。江雲瀾觀察掌門臉色,見他似乎不大精神,猜想是否受傷或者中了什麼暗算,不免露出擔心之色。
「丹雷他……」姚蓮舟指一指隊伍後方。

「桂師兄被敵人圍攻受了些傷,不過無礙性命。」江雲瀾回答。
陳岱秀等看見下面躺著的桂丹雷,不禁都神情激憤。

江雲瀾這時抬頭瞧向屋頂,看見了荊裂和虎玲蘭。

「荊裂!」江雲瀾高呼:「我就知道在這兒又會見到你!」

荊裂俯看江雲瀾,想起犧牲了的峨嵋派朋友,心裏像燃起了火,隻是無言朝他點點頭。

武當眾人這才知道這個「獵人」的名字。陳岱秀聽得出江雲瀾曾跟荊裂交戰,那多數是在四川。他們先前隻知有四位同門被「獵人」所殺,錫昭屏是第五個,那麼船槳上所刻的另外四條紋,就代表他在四川所殺的另四位同門。

武當一方突增四十餘人,雖然並非武當山的嫡係弟子,但兵力已與敵人相當;再加上有江雲瀾這位「兵鴉道」精銳劍士加入,一時軍心大振。

符元霸和唐諒知道再不用顧慮保護掌門,正磨拳擦掌,準備上屋頂去助戰,誅殺荊裂等人。

但江雲瀾人馬還沒完全站定,卻又見有另一批人,這次由南面現身。
這些人數目比江雲瀾等少得多,但卻更矚目。
——能夠比武當派更矚目的人物,天下甚稀。除非是在「九大門派」排名裏,比武當排得更前的名字。

——這樣的門派,世上隻有一個。
這支人馬裏走在最前頭的不是別人,正是仍然穿戴著「半身銅人甲」的圓性和尚。可是眾人看他的臉,已無先前那充滿好鬥野性的氣息,反倒好像略為沮喪。

圓性的背後好像馱著一物,細看才知原來是個極瘦又極矮小的蒼老和尚,眼睛半閉著,不知是入定還是睡著了,乍看伏在圓性背項上的臉,還有幾分像出生不久的皺皮嬰孩。

在圓性後面又跟著六個僧人,穿的是和他一模一樣的衣袍,手裏也提著杖棒。六僧或手腿,或肩胸,都穿戴了鑲銅的護甲,站立姿態各略有不同。在場比較有份量的武者都看得出,他們是因著自己擅長的武技,而在不同的身體部位穿佩這「銅人甲」。

少林派名滿天下的「十八銅人大陣」。如今雖隻來了七人,但還是令眾武人心神震蕩。銅甲反射夕陽,有如燃燒中。

對許多來自偏遠地方或細小門派的武者來說,這個時刻簡直有如置身夢幻:少林與武當,就在這名不經傳的西安府城東大差市街道上相會,甚至可能爆發一場大戰——這是武林百年難見的時刻。

一看見少林武僧竟也趕到來參予這戰局,本因得到援軍而略鬆了一口氣的武當弟子又馬上緊張起來——天下間能夠令武當人如此戒備的,恐怕再無第二個門派。
尤其李侗和焦紅葉,先前親眼見過尚四郎給圓性打敗,他們此刻的臉容就更緊了。
「我們先下去再說。」陳岱秀這時向同門下令。少林派一到來,殺荊裂這事情也就變得不那麼重要了。

錫曉岩憤憤不平,仍死盯著荊裂不放。李侗拉一拉他衣袖。師兄們剛才救了他,他實在不能違背他們的意思,也就隨著李侗退後。
陳岱秀下去之前,不忘將跌落在屋頂一角的掌門佩劍撿回來。錫曉岩沿牆下去之後,亦撿回先前拋落街心的長刀。李侗則扶著焦紅葉下了樓來。四人不發一言,走回掌門那一邊去。
「師兄……」李侗察看已經給放在地上的桂丹雷。
「什麼都不用說……」桂丹雷笑了笑,呻吟了一聲又說:「我又死不了……你們沒看見尹英川那老頭吧了……他傷得比我還重……」

荊裂雖然亦很想再跟錫曉岩打下去,但對方既先撤走,眼下形勢也不到他纏著武當不放,就將雁翎刀收還腰間。

燕橫亦收了雙劍入鞘。這時他才有時間打量那個突然加入相助的老者。

他想起在「麟門客棧」聽顏清桐說,崆峒掌門飛虹先生也要來赴會;又見到練飛虹那滿身兵器,憶起師父曾描述崆峒派的「八大絕」武功,正與這些兵器相合,心裏再無疑問,便走到練飛虹面前,垂頭拱手行禮。
「感謝前輩相助!晚輩是青城派弟子燕橫,曾聽家師生前提及前輩……」
練飛虹瞧瞧燕橫,似乎有聽沒聽的。他倒是細看燕橫的「雌雄龍虎劍」,臉上一陣紅一陣青。當年何自聖來甘肅修行時還未任青城掌門,自然也未得這對至寶,但早已修習「雌雄龍虎劍」這套青城派最高劍法,用的也是形製相近的長短雙劍。如今看見這對劍,練飛虹回想二十年前較量被何自聖打敗之恥,很是不快。

他一手抓著燕橫衣衫,將他拉近抱在臂下,眼睛卻看著另一邊的童靜,悄聲問燕橫:「你跟這娃兒……什麼關係?」

燕橫不知他問來作甚,一聽「什麼關係」,以為練飛虹誤會了些什麼,急忙解釋:「她叫童靜……我們隻是朋友……她也跟我學劍……」
「你?」練飛虹突然怪叫,令旁人側目:「你教她?不是吧?」
練飛虹還是不停打量著童靜。童靜雖然得練飛虹所救,但被這麼一個老頭瞧著,心裏有點發毛,也就走到虎玲蘭身邊半躲著。

「你這樣說……不算是她師父吧?」練飛虹又問。

「不是啦……她現在沒有師父!」

「那就好極了!」練飛虹把燕橫放開,拍了拍掌,也就半跑半跳地下了屋子。

荊裂這時站在屋簷邊,朝下方的圓性和尚高呼:

「你遲到了呀!」
圓性搔搔頭發,又抓抓胡子,滿尷尬地說:「對不起。看來你在這兒打了一大仗,我卻沒來幫忙……之前我本來也追趕過去,怎知道追丟了你們大隊,然後又迷路了……走著走著……」他指一指身後:「就給少室山來的同門找著了。」

圓性本來還想說話,一隻鳥爪般的瘦手在他肩頭一拍。圓性馬上住口,將背上的老和尚輕輕放了下來。後面另一個武僧則將杖棒交到老和尚之手,讓他可以拄著站立。

老和尚取下頭上竹笠交給弟子,隻見一張臉甚幹瘦,眉毛都幾乎全白,看來至少已是七十年紀。眾人未知他身份,但即使是少林派元老,曾有過人武功,到了這年紀和狀態也不可能再出手了。
圓性和六個師兄,拱護著老和尚,走近到姚蓮舟前七、八步之處。錫曉岩等武當弟子自然也都戒備起來。

——雖未想過要這麼快跟「天下武宗」一決勝負,但要是今日就得與少林為敵,他們絕不退縮。
「想不到。」姚蓮舟仍坐著,對著比他年長大概四十年的少林長老並未施禮,隻是冷冷說:「連少林派都加入來圍攻我。可真榮幸。」
「老衲法號了澄。」老和尚一合十說:「這位檀越想必是武當派姚掌門吧?」
姚蓮舟點點頭,似有些不耐煩。
群豪中有人聽過了澄大師的名號,不禁說:「啊,是少林的文僧長老……」

少林寺雖然武僧眾多,但也不是每個寺裏修行的和尚都有練武的資質,這等不學武的就被稱「文僧」。寺院畢竟是修禪之地,故文僧在少林的地位,並不因他們不通武學而被低貶。
眾人議論紛紛:這是武者的鬥爭,少林寺派個文僧來作甚?



「姚掌門想是誤會了。」了澄語氣極是祥和:「老衲帶著幾個弟子到來,並非要與貴派一戰,隻是來尋這個擅自下山的弟子而已。」說著就指一指圓性。
群豪一聽很是驚訝。他們本以為有少林武僧助陣,就不怕與武當一拚,怎料這大師劈頭就說不打,實在令眾人甚失望。

「大師怎能這樣說?」秘宗門的董三橋就率先不滿:「武當派狂妄自大,號稱『天下無敵』,還四出攻滅各大小門派,殺戮無數,淩人太甚!我等就是為了武林正義,結盟對付武當,少林派為武林泰山北鬥,怎可反倒獨善其身?」

圓性似是忍耐了很久,這時也將六角齊眉棍狠狠豎在地上,高叫:「太師伯,他說的對!武當派擺著是要稱霸武林,少林早晚一天也會遭殃!我們現在不跟各派聯手抗衡武當,到有一天武當將其他們門派都吞掉了,然後攻到來少室山,那時就太遲了!」

「圓性,我明白你在想什麼。」了澄大師歎氣:「你偷偷下山來,要跟武當打一仗,就是想:不管打死了武當弟子,或者自己被武當殺死,少林武當結下血仇,我們也就不能再對武當派的霸業雄圖袖手旁觀了,是嗎?你這麼做,是憂心將來少林寺的安危,這無畏獻身的精神,我是明白的。」
荊裂和眾人一聽,這才明白圓性外面看來是個好鬥莽撞的野和尚,實在心裏有這樣的戰鬥理由。荊裂不禁以敬佩的眼神瞧向他。
燕橫沒怎麼跟圓性談過話,但圓性那種肩擔本派將來的情懷,他感同身受,心裏暗暗就已將圓性視為同道中人。
「可是你想錯了。」了澄大師說著,又掃視街上的所有人:「各位檀越也都想錯了。」
他再次看著姚蓮舟,徐徐說:
「世上根本就沒有『少林派』。隻有少林寺。」

聽聞此語,在場眾人都大惑不解。
「願聞其詳。」姚蓮舟說。

了澄大師娓娓道來:「當年達摩祖師東來,開少林寺『禪宗祖庭』,一心為弘法度人,並非開創什麼武學門派。祖師傳授『易筋經』、『羅漢十八手』等武學,一是因武道能參生死,與禪機相通;二是以之強健僧眾體魄,以增進修行的精力,不致懈怠;三是時逢亂世,讓寺僧練習拳棒,必要時可作護寺之用,免寺院落於奸邪之手,盜少林之名歪曲佛法。

「也是佛祖護佑,敝寺得保了近千年,香火不斷,僧侶眾多,本寺武道亦因此代代精研繁衍,得以自成一家。但少林武學的宗旨仍是貫徹始終,並非為了開門立派,在武林上與人爭雄鬥勝。
「故此老衲才說:世上隻有少林寺。『少林派』一語,不過是武林中人的誤解。」

姚蓮舟聽了,不禁冷笑。

他伸出一隻手掌。陳岱秀馬上將「單背劍」交還掌門。姚蓮舟一邊把玩劍柄,一邊說:「你跟我說這許多廢話幹嘛?到頭來隻是想說『我們少林不跟你打』這句話了吧?」
「差不多。」了澄再次合十。
「打不打,不是由其中一方自行決定的。」姚蓮舟身體又比先前恢複了不少,眼神淩厲地直盯著了澄:「戰鬥本來就是這麼回事。」

「貴派要是有天劍拔弩張踏上來少室山,說要『滅少林』,那確是沒辦法的事。敝寺僧眾就算有再高妙的禪修,也不致甘心就戮,自當奉陪。」了澄雖隻是一介文僧,沒有學過半點武功,在姚蓮舟的凝視下竟無半點生怯,祥和的眼神更直視武當掌門:「可是在那天之前,敝寺不會打破祖宗的戒律,爭勝於山下武林。」

「這是老和尚你一人的想法?還是全體?」姚蓮舟問。
「敝寺上下,也不能破這戒律。」

了澄大師雖為文僧,但乃是少林寺長老,當今少林方丈本渡大師的師伯,德高望重,一言一語自能代表少林。
姚蓮舟再次冷笑。

「如果隻是你一人,諒你未學過一拳一腳,有這種混賬想法也絕不奇怪……可原來『天下武宗』少林寺,亦是不過如此,真可笑。」
圓性等七個武僧,聽見本門受如此侮辱,俱被激怒。尤其圓性年輕,激憤得額角筋脈暴現,狠狠瞪著姚蓮舟,有如怒目金剛。

可是在太師伯跟前,他們也都忍著沒有發言。

「姚掌門此話何解?」了澄平淡的問,沒有半點兒慍怒,可見其心性修為。

「你們拿起棍棒刀劍之前,沒有先弄清楚,練武是怎樣一回事的嗎?」
姚蓮舟高聲質問,問的對象仿佛不止少林僧人,也包括四周所有他派武者。
「練武,不就是為了變得比別人強嗎?什麼不與人爭強鬥勝,簡直廢話。要是這樣想的話,你們少林寺從第一天起就不該練武功,專心去修你們的禪就行了,我們武當派才不會有空打攪一座隻懂談禪論佛的破寺院呢。
「不過老和尚你說,將來必在山門前與我們正面一戰,這倒還有些像樣。」姚蓮舟這時掃視一眼四周各派群豪:「最不堪還是你們這些家夥。身為武者,遇到比自己強的人臨門,就哭哭啼啼什麼『武林正義』,羞也不羞?仗恃人多勢眾來包圍我,這也其次——反正我也不是應付不了;但是竟用上陰謀詭計,還練什麼武功?」

群豪被姚蓮舟這麼一說,都低下頭來。尤其戴魁、董三橋等知道下毒一事的人,就更覺羞慚。

隻有崆峒派幾個人,本就是由掌門率領來湊興看熱鬧而已,對這話半點不以為意。

姚蓮舟這時指一指屋頂:「你們裏面,就隻有這姓荊的,還有那青城派小子這幾個人,倒算是有些骨氣。」

先前眾人皆見,武當弟子拚了命都想殺掉荊裂,又喚他什麼「獵人」,定是雙方有血海深仇;但此際武當掌門竟點名稱讚他,令人很是意外。
然而荊裂和燕橫,並不因此就稍忘門派被滅的大仇,對姚蓮舟此語並無半點反應——盡管心裏深處,還是不得不認同他先前那一大番話。
——他們數月前在青城山頭,也聽錫昭屏說過相近的話。看來這確是武當派上下的信條。

「老衲說過,此來隻是為尋找敝寺的弟子,也不想與姚掌門作口舌之爭。」

了澄大師說著,那慈眉善目仍瞧著姚蓮舟孤傲的臉容。
「不過老衲也想奉勸貴派:『天下無敵』也好,『稱霸武林』也罷,不過是朝夕間一場虛幻,又何必舍命追逐?」
「在你來說也許是虛幻。」姚蓮舟斷然回答:「但在我等貫徹武道的人眼中,卻是不朽之業。」
「這個『業』字,說得好。」了澄回應:「常言『剛則易折』。貴派隻行剛強之道,一往無前,並非幸事。今日之事也就是個預兆,將來也許會招來更大的禍害反噬。回頭是岸呀。」
「要是有更強的人要來滅我武當,我倒是樂意相見。」姚蓮舟冷哼一聲:「老和尚,你又說不要口舌之爭,還嘮叨什麼?」
了澄微笑:「老衲這好辯的老毛病總改不了,可見修為不足,慚愧。」說著再次閉目合十。

「既然你少林這些和尚說不想打,今天我就暫且不理你們。」姚蓮舟說著,用「單背劍」支地從椅子站起來,隻見他立姿筆挺,看來已能行走,甚至有再戰的力氣。他瞧向各派的人說:「輪到你們了。」

群豪一聽,大為緊張。假如少林和尚真的決定旁觀,要應付那四、五十個武當弟子,實在毫無勝算。現在只要姚蓮舟一言,戰事再開,也許太陽未落盡前,這「盈花館」外就要血流成河。

「我獨入關中,本來就是因為覺得武當霸業進展太慢,所以親自出手;留在這西安許久,都是想一口氣將你們打敗。」姚蓮舟提起佩劍,說話時渾身都散發著睥睨天下的無匹氣勢。
「可是今天的事情,讓我看清了一件事。」他續說:「你們都太弱了。就算我武當派今天就將你們各派掃平,也太過輕易,實在沒有意思。
「既然如此,我今天就與你們約定:我武當派暫且偃旗息鼓,為期五年。這五年就當我送給你們各門派,讓你們有一段日子盡力去變強。從今天起五年之後,我派必定再來拜訪,希望到時你們給我們來一點像樣些的抵抗;要是自知永遠敵不過武當,就用這幾年收拾自己的爛門派,從此退出武林,那也可相安無事;又或幹脆像峨嵋派般投降,成為我武當門下的支係道場。」
姚蓮舟這決定一出口,眾皆動容。就連武當弟子,也都對掌門這樣的決定甚感意外。

武當派門規戒條並不繁多,但是掌門一人號令如山,絕沒有違背的餘地。

——因為掌門就是最強的人。信服最強,乃武當派第一信念。
姚蓮舟接著抬頭瞧向屋頂。
「這個和約,對你們也有效。」他看著荊裂、燕橫、虎玲蘭和童靜:「你叫荊裂是吧?青城派的小子,我沒記錯是叫燕橫?還有……」

「我叫童靜!」童大小姐搶先就答了,接著拉住虎玲蘭的手臂大聲說:「還有,這是東瀛來的第一女武士!外號叫……」她想了一想:「……『一刀兩斷』、『大刀女俠』,島津虎玲蘭姐姐!」

虎玲蘭聽她這麼胡亂為自己起外號,不禁笑了起來。

殷小妍瞧著童靜和虎玲蘭,心裏很是羨慕。先前她看著屋頂上的比鬥,雖然立場上希望武當一方得勝,但心裏又不願見這兩個女劍士受傷。

——她們可以跟男人一樣,自由自在的四處走……還拿起刀劍保護自己跟朋友……

——為什麼我不能像她們那樣呢?……
沒有多少人有膽量在武當掌門面前如此胡言亂語。姚蓮舟卻對童靜的話半點不以為意。

「燕橫,我知道你絕不要領我人情。換了是我也不會。不過我看你這小子頗有趣,倒很想看看將來你能夠進步到什麼程度。太久我等不了。五年之後,你要如先前所言,來找我們討回那筆血債,我們必然奉陪。

「荊裂,你一心要打倒我們武當派吧?我剛才聽見那些人說,你是南海虎尊派的?」
荊裂點點頭。「你不會有印象的。」
「每一個被武當派消滅或吞並的門派,我都記在心裏。」姚蓮舟卻回答。「尤其是膽敢跟我們對抗而被滅的。南海虎尊派。我們不過用根手指頭就捺得粉碎的小門派。你一心要打倒我們武當派,並不是單純為了報仇吧?也為了成為最強。從那種門派出身,卻能走到今天這地步,可見你付出了多少血汗。不過要說打倒我們,還早得很——起碼你還沒有站在我面前的資格。

「真是可惜啊。要不是你已經與我們結下這樣的血仇,你會是我最想降伏的敵人。」

姚蓮舟環視四周:「在我至今遇過的敵人裏,你是想法跟我們武當派最相像的一個。」

荊裂一向隻對武當派懷有強烈敵意,但此刻也不得不因姚蓮舟這句話動容。
姚蓮舟並未說錯。拚命變強,然後挑戰、誅殺對手,以證明自己的實力——荊裂這個「武當獵人」,本質跟武當派並沒有多大分別。
荊裂聽了,默然無語。
「你固然是我恨之入骨的仇敵。」姚蓮舟繼續說:「但也是我認同的對手。這些其他門派的混賬家夥,我既然都給了他們五年,這五年我也不願先來對付你。沒道理讓這些家夥活得比你長啊。我就把你留在後頭。也好看看,你一個人獨自走這樣的路,能夠走得多遠,爬得多高。」

荊裂這時才出言反駁。
「我並不是一個人的。」
姚蓮舟瞧瞧荊裂身旁的燕橫、虎玲蘭和童靜,默默點頭同意。

他看著童靜好一陣子,似乎想說話,但欲言又止。

至今他還不敢十成肯定,自己對童靜有沒有看錯。畢竟是一個未經真正琢磨的少女。那看來很可怕的潛能,也許隻是一次永遠不會重現的爆發。
——那就要看她的際遇了……這五年,其實也是送給她的。

姚蓮舟隻是單方面宣告休戰,荊裂其實並不想接受——挑戰強敵,不斷戰鬥,是他修行的最重要一環。可是既然姚蓮舟決定暫停征伐各門派,武當弟子也就不會出動,荊裂亦沒有機會襲擊他們——總不成走上武當山叩門吧?所以他無可奈何。
「什麼五年……」這時董三橋說:「我們怎麼知道你會守這個約誓?怎麼知道這不是詭計,你們武當派轉過頭來又殺我們一個回馬槍?」

「你們是沒辦法知道的呀。」姚蓮舟淡然說。「就算是計策,你們又能怎麼辦?這就是當弱者的悲哀。你們隻有相信我的話,別無什麼可做。」
他遙指向屋頂上的童靜。所有人也都瞧著她。

「那件袍子,就寄在她手上,權作這次約定的信物。」
童靜把卷在腰間的武當掌門袍解下來揚起。天色雖已漸昏,那袍上「強中再無強中手千山未及此山高」十四個大字,還是清晰入目。

武當派雖是手段狠辣,但確實至今沒有用過什麼詐術計謀,憑的都是實力,這一點教人不得不信服。
「掌門。」陳岱秀這時說:「連那下毒的首謀,我們也要放過嗎?」
樊宗冷冷插口:「我剛才看過好幾遍,那姓顏的已經不見了。也許他一見掌門現身,就乘機逃了。」
「他是這西安城裏的地頭龍,必然有地方藏身。」陳岱秀說:「要不要派『首蛇道』弟子查探他所在?」
「算了。」姚蓮舟擺擺手。「那種人,不值得我們再花半點精力。」
——顏清桐就算沒被揭發下毒之事,身為結盟的主持臨陣逃脫,以後恐也難再在江湖上立足了。

江雲瀾此刻已聽出來,掌門是被本地的人用下三濫手段下毒陷害,才會如此虛弱。他上前說:「掌門,雖然天色已快黑……可是這些人好用詐術,又跟此地的三教九流有連係,再留在這城裏一晚,不知他們又會不會再用什麼詭計來犯。我等有大批車馬備在城外,而且先前連夜趕路,亦有火把燈籠。不如現在就出城去,乘夜到鄰近村鎮再說。」

「哼,誰怕這些家夥再來?」李侗一邊替焦紅葉雙手的傷口包紮,一邊不忿地說。

「也好。」姚蓮舟點頭。「我不想再跟這等人同處一座城裏。如果丹雷無礙的話,馬上起行。」

「我可以的。」桂丹雷半坐起身子回答。

武當眾人這就簇擁著姚蓮舟,準備離去。
一直站在姚蓮舟身後的殷小妍,此際不知所措。

她看著那破敗的「盈花館」。住了四年的地方變成這個模樣,她卻有種痛快的感覺。

可是小妍也知道:「盈花館」再破也好,那主人都會將它複原。這麼賺錢的生意,是不會輕易放棄的。到時她就等於從一場夢中醒來,又回複往日沒有自我的日子,還要面對那不想面對的未來……
小妍再次看看屋頂上的童靜和虎玲蘭。

——即使生為女子,命運也該由自己掌握。

這是最後的機會。
小妍鼓起最大的勇氣,拉拉姚蓮舟的衣袖。

「帶我走,可以嗎?」
姚蓮舟回頭來,凝視小妍那雙滿是期望卻又帶點恐懼的美麗大眼睛。

他回想起這一天裏,即使在最危險的生死關頭,她也沒有離開自己。
姚蓮舟點點頭。
殷小妍高興得幾乎哭出來。但在妓院裏這些年,她已經習慣壓抑自己不要表露情感,隻是害羞地低頭說:「謝謝……」

她這時又看看地上的書蕎,露出關切的表情。
姚蓮舟察覺了,也就向她說:「你去問她,要不要也一塊走?」
殷小妍用力點了點頭,這時也不再畏懼,就走過去書蕎身邊坐下來。
「姐姐……」

書蕎早已聽見他們的對話。可是她卻閉上了眼睛,搖搖頭。

「為什麼?」小妍緊握著書蕎的手掌。

「他……」書蕎張開仍蒼白的嘴巴:「……不是我要等的人。像他這樣的男人,心裏最重要那一片早就給別的東西填滿了……我不可以……」她說著就有些哽咽,沒再說下去。
殷小妍不舍地摸摸書蕎淩亂的鬢發。
「你要是跟他,也得有這樣的準備。」書蕎向這個沒有血緣的妹妹作最後的囑咐。
姚蓮舟默默看著書蕎好一會兒,然後朝戴魁、林鴻翼等心意門人說:「那姓顏的,是你們心意門的人吧?你們就負責好好照料書蕎姑娘,直至她痊愈為止。你們也知道,我們在西安布有耳目。要是給我得知她有什麼差池,我也隻好打破約定,獨是找你們山西心意門了。」
林鴻翼等一聽此話甚驚惶,馬上察看書蕎,一邊心裏在暗罵顏清桐惹來這麻煩。
隻有戴魁一個,敢直視姚蓮舟說:「不必你們武當派威脅,這姑娘既因我派出事,我們自必照料她。」

姚蓮舟看著戴魁。
——無怪他能在我「太極劍」之下,隻傷一臂而生還。心意門裏,倒有這麼一條像樣的漢子。
殷小妍含淚別過書蕎,也就隨著姚蓮舟起行。先有十來個武當「山外弟子」出發開路,往南面而走,準備到永寧門出城去。
這時圓性和尚走前了幾步,向著李侗說:「你們還有那個同門,我沒殺他。人應該還在城西。」

李侗和焦紅葉看著圓性,心情很是複雜,又覺不該表示感激,隻是無言點了點頭。李侗喚趙昆來,再帶了七、八個門下,往西急奔去接尚四郎。

屋頂上荊裂、燕橫等人;少林的了澄大師和眾武僧;心意門戴魁與師弟們;秘宗們的董三橋與仍然躺著的韓天豹;崆峒的飛虹先生、蔡先嬌及三個弟子……還有其他各門派武者,目送著姚蓮舟與一眾武當弟子揚長而去,在夕陽下泛著金色的背影。
每一夥人心裏都在想著不同的事情。但是有一點是共通的:

更險惡的戰鬥,還在前頭。
錫曉岩這時回頭,望向屋頂上的荊裂和虎玲蘭。他跟荊裂的決鬥還沒分出最終勝負,一想到要再等五年才能繼續未完的比拚,簡直就要讓他發瘋。

——哥哥,這個仇恨,我會親手去報。

——我會聽你的話,成為一個再沒有弱點的武者。
然而此刻真正占據他心頭的還不是荊裂。是虎玲蘭。那張在太陽底下英氣而美麗的臉龐,烙印在他那顆從前隻懂拚死修練的心裏。
——五年之後……真的能再遇上她嗎?

夕風卷來街上一陣沙塵。錫曉岩默然回頭,繼續跟隨著掌門和師兄們向前走。

——今天的他還未能預見:對這個日本女人的思慕,是驅使他將來變成更強者的力量。

最後一個武當人都在街道盡頭消失之後,餘下的人都有一股惘然。
燕橫率先從屋頂攀了下來,第一件事就是去察看身受重傷的秘宗門前輩韓天豹。

燕橫一走近去,董三橋就尷尬地走開,指揮餘下的師弟幫助受傷的門人,也收拾死去的同伴。今天一戰,秘宗門死傷最是慘烈,他一眼看去,目眥欲裂。
「前輩,你還好嗎?」燕橫蹲下來,看見韓天豹那已敷了救急創藥的瘀黑胸口,關切地問。他沒有忘記之前韓前輩對他的信任。

韓天豹輸得徹底,本應沒有心情面對燕橫;但在這受傷之時,他心裏還是記著自己的門下怎樣誤會和圍攻燕橫。他勉強苦笑,隻是說:「燕少俠……不管如何……將來你重建青城派要人幫忙……少不了我……韓老頭的份兒……」
燕橫聽了大是感動。這時他看見,街上有樊宗丟下的最後一枚「喪門釘」。他走過去將這韓老前輩的成名暗器撿起來,交還給秘宗門人。
街上眾武者雖不用再面對武當派,但還是一片惶恐憂心,議論紛紛。
「我們要怎麼辦?」「難道就坐著等五年之後,武當派卷土重來嗎?」「這可不是好玩的……現在結了更深的仇怨,他日要再和武當談判就更難了……」「都是那顏清桐的餿主意……」

「對呢。我們這五年要怎麼辦?」荊裂這時在屋頂上高聲向下面群豪問。
「哼,難道你有主意?」董三橋冷冷反問。
「有的。」

荊裂這一說,引得所有人引頸相候。
「只要我們各門各派,自今天起不再懷秘自珍,打破門戶之見,互相交換參詳武功要訣和心得,再各自強化研練,五年之後,未必不能跟武當派一拚。」

荊裂此番話,武林群豪聽了並沒有嘩然,反而都沉默不語。

荊裂看見這反應,心裏很是失望。



這個想法他早就藏在心裏好久,還以為在「武當」這個大災劫跟前,各派武者都敵愾同仇,也許就能欣然接受。

可是荊裂的主張,在武林中人眼中,實在太過離經叛道:許多門派之所以能夠立足,靠的就是不輕外傳的秘技心法,要是都公開了,那豈非自毀本派前人的基業?門派之間必有大小強弱之分,大門派要是拿自己名滿天下的武技,去換小門派毫無實績的玩藝兒,不免又會感到在作虧本生意。而說到打破門戶之見,假如將來各派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那不是再無門派分野可言?這跟歸順統一在武當門下,又有多大分別?

他們裏許多人想,剛才姚蓮舟說過荊裂此人想法跟武當很相像,果然不假,和武當人一樣,也是個瘋子。
——真正的英雄豪傑,在頭腦僵化的常人眼中,總是瘋狂。
各門派的人就這樣,趁還沒有天黑,各自扶著受傷和抬著已死的同門,逐漸在「盈花館」四周的街道散去。

荊裂站在屋頂的一角,迎受著有少許冷的向晚風,眼神中帶著落寞。

——但絕未有因此動搖自己的信念。
◇◇◇◇
在「盈花館」西北斜角對面的一座小樓上,寧王親信李君元一直坐在窗前觀看,直至那邊隻餘下荊裂等四個人。

他很耐心地看了「盈花館」整個下午發生的一切。那些激烈的武鬥,以他一介文士的眼睛雖看不真切,但勝負如何,誰強誰弱,還是分辨得很清楚。
旁邊的錦衣衛副千戶王芳卻感到疲累。一整天都要指揮手下去打探城內武者的消息,安排最佳的觀察地點,又要一直陪著李君元,他隻覺瑣碎。對那些武者之爭,王芳可是半點兒也不關心。

「看來……還是武當派最強呢……」李君元這時像自言自語地說。

王芳這時才像如夢初醒,急忙回應:「是呢。」
李君元本來還期望,今天這一仗再打得慘烈些,再多結一些仇恨。不過現在這樣也算很不錯。
他心裏正在盤算:假如能夠將武當派收歸寧王麾下,那將有如一支天兵神將,日後必建奇功。可是看武當的言行,要降伏這個霸氣衝天的門派,卻也是最難。

——不一定。只要這場鬥爭未完,日後必有契機。反正為王爺招納武人、充實兵馬這回事,也不是指望今天或明天就辦到。
他又望向屋頂上的荊裂。
除了武當派,這夥奇怪的人就最令李君元感興趣。能夠跟武當的精英抗衡到這個地步,但又似乎沒有什麼大門派作靠山……這些人也許最能用。
「王統領,勞煩閣下吩咐部下,務必繼續追蹤這夥人。就算他們穿州過省,也請錢大人盡量動用錦衣衛的人脈監視他們。王爺必定重重酬謝。」
王芳點頭,就到門外向手下下達了跟蹤的命令。

李君元這時從椅子站起來,伸一伸已酸得很的腰背,呷了一口已半涼的茶。明日即回南昌,向王爺及爹爹稟報這次觀察的結果。
天下將比武林更亂。然而所較量的仍是同樣的東西:野心與武力。

◇◇◇◇
在城東木頭市一家小客棧院落裏,戴魁沉默地站著,俯視院子一角地上,排列著李文瓊和幾個心意門師弟的屍首。

早前少林寺了澄大師帶著弟子,曾到來為死者超渡念經。戴魁很是感激。

月光灑落在蓋著屍身的白布上,反射出一種淡淡的慘白。戴魁凝視他們,那胡子濃密的臉,失去了平日豪邁的氣魄。
心意門開宗立派少說也有二百多年,這次可說是敗得最慘痛的一仗。
雖說今次心意門還不是精銳盡出,但躺在這兒的亦絕非門派裏的庸手,卻全部都死在一個中了毒的姚蓮舟劍下,那種差距只要想一想就毛骨悚然。
——難道再過五年,又要讓這樣的慘敗重演,甚至更烈嗎?
他不敢想象山西祁縣心意門總館,被武當遠征軍叩門來訪的那一天。
斷了骨的左臂已駁穩,看來能夠續回。但打傷了的信心,卻不是那麼容易複原。

戴魁這時又想起荊裂說的那番話。當時沒有什麼心情去聽。但此刻夜靜月明,一字一句都在心頭響亮。
——破門戶之見。與武當一拚。

他心潮激蕩,右手搭住腰間刀柄,緊緊握牢。

心裏有了一個決定。

◇◇◇◇

「師父!師父!」崆峒派弟子郭仲猛地拍著客棧的房門。

開門的是刑瑛。她本已準備就寢,隻把一件袍子包在身上。郭仲突見心儀的師妹如此衣衫不整,心裏噗通亂跳,臉紅耳赤,刑瑛卻不以為意。

「吵什麼?」房內傳來蔡先嬌那把粗啞聲音:「有什麼明天再說不行嗎?」

「不好了!師伯他……不見了!」郭仲大呼。
蔡先嬌搶出房門來,隻見郭仲手上拿著一張紙。

「我剛才拿水去給師伯洗腳,卻發現他不在房間……隻留下這封信……」
蔡先嬌搶過信紙,很快就讀完那二十幾隻字,切齒怒罵:
「混蛋!天下間哪有這樣的混蛋掌門?」

那紙上以歪歪斜斜像小孩的字跡這樣寫:
「我不再當掌門
師妹你來當
我要去收那娃兒作徒弟」

◇◇◇◇
和尚當然不住客棧。了澄大師等一幹少林僧人,就在西安城內有名的「臥龍寺」裏掛單。

夜已深沉。圓性一個人偷偷從客寮溜了出來,站在那已大門緊閉的「大雄寶殿」前院,仰頭讓月光灑落一身僧衣,心裏思潮起伏。
他是第一個打倒武當弟子的少林武僧,這一仗本來意義非凡。但聽太師伯黃昏時說了「世上本無少林派」那一番話,又令他想到許多事情,生了無數疑問。
——難道我舍了生死所作的事,真的對少林毫無價值嗎?……

這時一條瘦小身影在月光下出現。了澄大師拄著行杖,一步一顫地走過來。
圓性急忙上前,扶了太師伯在殿前石階坐下。
他們一起仰望那幾近全滿的月光,好一陣子默默無言。
「太師伯,對不起。」圓性忍不住說:「我還是讚同那武當掌門說的話。假如不想與人爭勝,我們少林從一開始就不該練武。」
了澄伸出枯手,摸摸圓性左臂內側那個青龍紋烙印。左青龍,右白虎,這是打通了少林寺木人巷,最後以雙臂挾著大鼎爐搬離巷子出口時烙下的印記。

「圓性,你很愛練武?變強了會令你很歡喜嗎?」
圓性肯定地點頭。
「可是變強了,就非得跟別人打不可?」
「不打,我怎麼知道自己有多強?」

「那麼你要打到什麼時候?直至世上再沒有人打得過你嗎?直至好像武當派所說,『天下無敵』?」

「我……也不知道……」圓性搔搔髒亂的短發。「……也許吧……」

「可是你要是從來不打,不與任何人為敵,不是一樣的『天下無敵』嗎?有什麼分別?」

「但是眼下就有敵人臨門了,又怎可以不與人為敵?」圓性不忿的問。

了澄摸著圓性的頭,嘉許地說:「好孩兒。你目今雖仍是頑石一塊,但心思剛直,內裏還有一點明燈,能成正果,隻是要看你造化。隻怪你自小就在少林出家,人間悲歡,萬丈紅塵,你沒有沾過半點。有些事情必得經過,才可能參悟因果,斷分別心。今日縱使我再向你說萬句法言,你也不會明白的。」
了澄說了,就用行杖撐起身子,往寮房那邊回去。
圓性看著太師伯的背影,又再不解地搔了搔頭發,忙追上前去攙扶。

月光,繼續灑在空無一人的佛殿前。
◇◇◇◇

「蘭姐,你睡了嗎?」

虎玲蘭本來已感眼皮有些沉重。日間接了錫曉岩那麼多刀,可不是說笑的,一身都是疲勞。但她聽到同床而臥的童靜這麼問,還是回答:「還沒有。」

童靜因為這波瀾起伏的一天,心情還是很奮亢,沒有半絲睡意。
「我看……武當派那個長著怪手的人,喜歡上你呢。」

虎玲蘭失笑:「怎麼會?」

「我可是一眼就看出來啦……他瞧你那眼神……古古怪怪的。」童靜半帶著捉弄之意說。經過這緊張的一戰,她隻想說些讓自己和別人都輕鬆的事情。

——卻無意間說中了事實。

「不過呢,那家夥是沒有希望的啦……我們跟武當派這樣敵對,蘭姐你也殺過武當的人……有這麼糾纏不清的仇恨,他怎麼可能娶你呢?而且誰都知道,你喜歡的人是荊大哥啊。」

童靜這一句令虎玲蘭睡意全消,幾乎就要從床上坐起來,隻是不想給童靜知道說中了,也就若無其事地說:「別亂說。」

——要非已經熄了油燈,童靜就看得見虎玲蘭那紅透的臉。

「什麼亂說?誰都看得出來啊。不信你也問燕橫看看。」
虎玲蘭沒再回答。她在想著一件沒有告訴過童靜的事情:
——我跟荊裂之間,何嚐不也是夾著糾纏不清的恩仇呢?……
在黑暗裏,虎玲蘭瞪著一雙已經清醒透頂的眼睛。

◇◇◇◇
荊裂和燕橫又再攀上了屋頂。
但這兒不再是「盈花館」,而是「麟門客棧」。他們兩人並肩坐在瓦面,一起看著月亮,手裏各捧著一個酒碗,荊裂身旁還有一壇酒。

各派群豪為怕再見面感到尷尬,都沒有在「麟門客棧」落腳,結果入住的武人就隻餘下荊裂四人。顏清桐早就包下這兒來招待四方武人,還預付了房宿錢,荊裂心想不住白不住。
荊裂頭上傷口已經裹了新的白布。本來兩人都受了幾處創傷,不該喝酒;但是經曆了跟武當派的鬥爭而能生存,他們實在不能自已。

燕橫向荊裂講述了之前在「盈花館」所經的惡鬥,還有不殺樊宗和姚蓮舟的事情。荊裂呷著酒,隻是默默聽著。
「荊大哥……你說我這樣做對不對?」燕橫皺著眉頭問。「我這是不是婦人之仁?」
「你自己不是說了嗎?你覺得換作何掌門也會這樣做呀……」荊裂回答:「世上許多事情,做得對不對,是自己來決定的。」

「不要再用這種話來逗我!」也許因為酒精的關係,燕橫說話比以前大膽也直接了:「我是問你怎樣想呀!你就不能簡單的回答我嗎?」
荊裂略帶意外地瞧著燕橫,然後笑了笑。

——這家夥……真的長大了。
「好吧,我就答你。」荊裂指一指晚空的星星:「我看見了你師父的臉。他正在對你微笑。」



燕橫展開眉頭了。他笑著也呷一口酒。
日間因為應酬群豪,他也喝過幾杯,隻覺那酒難喝極了;但是此刻,能夠生死相托的知己就在身邊,他平生第一次品嚐到酒的甜美。
「我們以後要怎麼辦呢?」燕橫喝了半碗後又說:「這五年裏再沒有武當派的人可打了。」

「也就繼續四處遊曆練武吧。」荊裂歎了口氣後回答:「也是好事。有一段平靜的日子,我可以再教你多一些東西。」
「今天看見了姚蓮舟……」燕橫收起笑容:「我真正知道,前面的路有多困難。」
「我那死去的師叔說過一句話,讓我牢記至今。」荊裂眺望黑夜裏西安城的遠方盡處。那兒正好是南方。「男人就如刀子,要在烈火和捶打中,才能夠煉得堅剛不折。」

他看著燕橫:「他又說:『世上所有值得做的事,都是困難的。』」
燕橫也看著荊裂,心裏想:這個師叔必定對荊大哥的人生有很大影響吧?
「對了。今天童靜提醒了我一件事:荊大哥你對我的事情都很清楚;你過去的事卻沒有怎麼詳細告訴過我。這樣子很不公平啊。」

荊裂展顏一笑,把手中酒碗跟燕橫的輕輕一碰。

無法說服各門派武者,荊裂本來很是苦澀,但現在那鬱悶都已一掃而空。
「夜還很長。好吧,全部都告訴你。」

荊裂看著那明澄的月亮。
「就說說我十五歲時發生的事情。」

卷五 高手盟約 後記

兩年前我決定再次走武俠小說路線時,最首要構想的,就是在已經汗牛充棟、名家輩出的武俠世界裏,找出一條新路來——要是找不到,不如不寫。隻重複別人寫過的東西,是在浪費自己的寫作生命。

那時適逢有一本書,給了我很大的啟發,是形意拳大師李仲軒的口述回憶錄《逝去的武林》(由徐皓峰筆錄整理)。李老是廿一世紀碩果僅存的民國時代武人,他先後從學的三位師父:唐維祿、尚雲祥、薛顛都是當時極有名的武林人物。中國武林與武術傳統文化,因為近代政治關係受過很多摧殘,甚至出現斷層,李老耳聞、目睹以至身曆過真正的舊武林,絕對是民俗曆史上的一件「活古董」,他的描述回憶實在是極之寶貴(該書結集出版前兩年,李老就逝世了)。

此書最初在國內武術雜誌刊載,本來一直隻有武術圈子的人才有興趣,後來梁文道在讀書節目裏大力推介,才得到大眾廣泛認識。

此書給我寫作《武道狂之詩》最大的啟發,不在武功心得的部分(雖然也非常好看),而是透過李老的回憶,得以一窺舊時代武者的言行思想,武林間的人際關係,還有他們對練武的立場與想法。自古中國社會以讀書科舉登上仕途為「正業」,武人地位低下,別說一篇半篇有名武師的簡傳,就算記載古代少林武跡的曆史和碑文,其實也不過一鱗半爪。像此書般深入而又沒有流於神化的武林資料,就更加絕無僅有。

我年輕的時候很容易傾向蔑視傳統,覺得都是守舊者用來維持權力的工具;現在卻漸漸對舊人舊物生出很大的興趣。舊傳統當中,仍不免累積沉澱了很多習非成是與不合理的東西;但我漸漸看得見,傳統與舊事物裏面,有某些「核心價值」,放在新時代實在具有極不凡的意義和魅力——特別是在人情與義理都變得越來越稀薄的今天。

這令我聯想到近日思潮激蕩的香港:民俗文化、曆史價值、集體回憶……成了這幾年「世代戰爭」的一大激戰場。吊詭的是,在這場世代的對立裏,站在保衛曆史與回憶那一方的,恰恰卻是比較年輕的一群。

我想,我跟他們,看見的是相近的東西。

◇◇◇◇

這一陣子,香港電影又複興了一陣「陽剛」之勢,武打拳腳片再次成為熱門賣座題材,寫武俠動作小說的我當然高興。


許多人沒有察覺一件事:武俠片和功夫片,其實一直是華人電影(尤其香港電影)最原創的一個類型,並且一直支撐著電影業的最核心。民國時期《火燒紅蓮寺》帶起一片神怪武俠片風潮,直接造成當時上海電影業蓬勃,已經載入史冊一頁;從李小龍到成龍和李連傑,從張徹的《五毒》到李安的《臥虎藏龍》,武打片幾十年來都是華語電影打進國際的尖兵;而香港電影曾經興起的許多類型片浪潮:英雄片、賭片和幫會片,假如深入點去看它們的故事模式和世界觀,其實骨子裏都還是不脫中國人最熟悉的武俠。

可惜我覺得,我們自家人對武打片的研究和尊重,往往還不及外地的愛好者,看歐美作者對華語武打片的深入研究和著迷,常常令我覺得汗顏。香港片大影迷塔倫天奴更幹脆拍了兩集《標殺令》,向曾經「養育」他的武打片作最大的致敬。功夫片本來是香港的本地最成功的原創產品,可惜我看見第一本真正分析研究功夫片電影語言的中文專書,作者竟然不是香港人而是內地人。
這也一如香港城市保育面對的困難:我們是不是因為靠得太近,反而看不見自己最值得自豪和珍惜的東西呢?
◇◇◇◇
自從寫《武道狂之詩》之後,有一點很奇怪:每次接受媒體訪問,刊登出來後,發現他們對我的介紹,幾乎通通都已經變成了「武俠小說作家」,就好像我一直以來十幾年都是寫武俠。我明明才寫了這部書不夠兩年,之前也寫過近二十本其他類型的小說啊……想來其實有少許納悶。
也許因為現在香港寫武俠的人,實在太少了,這個標簽,很久沒有人用吧。
《武道狂之詩》到了這第五卷,故事完成了第一部分「武當野望篇」,下一卷開始將展開有點不同的新路線,繼續將《武道狂》的世界展開得更廣大,敬請期待。

同時也要宣布一個令人興奮的消息:《武道狂之詩》係列今年已經成功授權香港本地的多媒體工作室「夢馬國際」,即將作動畫、漫畫及電腦遊戲全線改編。作品被改編對我來說雖不是第一次,但這次計劃和合作方的規模遠遠超過以前,我很期待不久將來,可以讓各位讀友以至更廣大的受眾,以各種不同的方式欣賞甚至體驗《武道狂》的武俠世界。
◇◇◇◇

特別要嗚謝一位習武的朋友Moses,向我提供和示範了更多太極拳的原理及知識,給了我不少構思武打場面的靈感。

喬靖夫

二零一零年三月九日
作者: skvis    時間: 2018-6-13 03:38 PM

本帖最後由 skvis 於 2018-6-14 11:24 AM 編輯

卷六 任俠天下 引言

夫至人者,上窺青天,下潛黃泉,揮斥八極,神氣不變。
——《莊子·田子方》

卷六 任俠天下 前文提要

強大的武當派為實現「天下無敵,稱霸武林」的宏願而四出征伐各門派,流浪武者荊裂與青城派少年劍士燕橫矢誌向武當複仇,途中巧遇愛劍少女童靜與日本女劍士島津虎玲蘭,四人結成同伴,一起踏上武道修練和江湖曆險的旅程。
武林各派群豪為圍捕武當掌門姚蓮舟而群聚西安府,同時武當精銳錫曉岩等人亦趕至救駕,雙方展開激烈大合戰。荊裂四人與武當戰士決鬥於「盈花館」屋頂,得崆峒派掌門練飛虹相助而打成均勢,其間童靜更展現出驚人潛能。就在關鍵時刻,少林寺高僧為尋找弟子圓性亦到臨助陣。

姚蓮舟最後決定與眾門派立下五年「不戰之約」,西安一役遂在未分勝負之下告終。他帶同「盈花館」婢女殷小妍,與眾弟子起程返回武當山;荊裂與同伴失去了追擊的目標,也隻得繼續修行的旅途。
這次西安大戰,背後原來有寧王府秘密促成,目的是為了招攬具實力的武者為己用。表麵一場武林鬥爭,底下正有政治的暗湧在流動……
作者: skvis    時間: 2018-6-13 03:39 PM

本帖最後由 skvis 於 2018-6-14 11:24 AM 編輯

卷六 任俠天下 第一章 收徒

天地空闊。黃土飛揚。

急密爽快的馬蹄聲,有如一首振奮人心的鼓樂,教鞍上騎者都覺得身軀輕快,像要乘著奔勢起飛。
荊裂、燕橫、虎玲蘭、童靜四騎,正迎著東方燦爛的晨光奔馳,離開西安而去。

燕橫略回頭,瞧見那西安府的城牆已經變得很小。

連場激戰才不過是昨天的事,身上的傷也還在刺痛。可是燕橫心裏感覺,仿佛這場西安之戰已經過了許久。

——或者反過來說,他經曆過這一戰之後,長大了許多。
燕橫把頭轉回來,看見正在前方策騎的三人背影。
與同生共死的夥伴在廣闊天地一起策騎,縱橫萬裏,自由無羈,如此快事,人生難求。

燕橫輕叱一聲,催馬加緊蹄步,追上同伴去了。

四人一直往東而行,準備出關,但此後往何處去,還沒有打算。

武當掌門姚蓮舟立了五年不戰之約,荊裂這個「武當獵人」一時也就失去了追獵的目標,惘然沒有主意。

「不如就像在四川時一樣吧。」童靜提議:「一邊隨處遊曆,一邊一起修練。那個時候很快樂啊。」
想到在四川江上那段日子,其他三人也都笑了。沒有異議。

四騎出了城後,在空寂的官道上走了才沒有多少裏,荊裂卻突然放緩馬兒。
繼而是虎玲蘭。燕橫和童靜則奔前了一段才勒馬回頭。

荊裂跟虎玲蘭互相看了一眼。虎玲蘭隨即把背上的長弓取下來。
「什麼事……」童靜騎著馬兒踱過來。她看見蘭姐的凝重神情,知道是什麼一回事:他們正被人跟蹤。

「難道是……武當……」
——假如姚蓮舟的五年之約不過是個圈套,趁著各門派散去,心情也鬆懈下來後,才以伏兵逐一追擊報複……這未嚐不是一條狠辣的妙計。

「不。」燕橫卻斷然說:「他不是這樣的人。」
——明明是人生最大的仇敵,但燕橫對姚蓮舟的個性,卻有一種莫名其妙的了解和信任。
荊裂遊曆各方,應對過的奸險之徒和匪盜不計其數,也曾經在不少詭計陷阱之下險死還生。這些經曆教會他一件事:
永遠不要低估人心的險惡。

更何況武當「兵鴉道」的刺客,的確曾在成都伏擊過他。昨日重遇那個江雲瀾,一雙細目射來的恨意,並未因時日減退半點。

——我又何嚐不想殺他,為峨嵋派的戰友報仇?……

荊裂伸手搭在腰間的刀柄上。

跟蹤的人不久就在道路後方的盡頭出現了。隻有單騎。
遠遠可見在陽光底下,那騎者戴著一個大竹笠遮掩麵目,一身滿是花紋的衣服,乘著速度獵獵飄揚。身上和馬鞍旁,掛著各樣大小長短的物事,其中有的反射著金屬的光華。

那騎者姿態異常勇猛,騎術身手極是高超,飛快接近過來。

荊裂和虎玲蘭都放鬆下來。雖未看見麵目,但從衣服、兵器和身手就辨出來,正是昨天曾經助過他們一臂的崆峒掌門練飛虹。
飛虹先生遠遠看見四人停住了,似乎有些愕然,也勒住馬兒停下來。他伸手摸摸花白的胡子,姿態似在猶疑,久久沒有上前去。
「啊!是練掌門……」燕橫輕呼:「昨天我們還沒有好好向他道謝,不如……」

「別理會他。」荊裂卻撥轉馬首。

「荊大哥,這不合禮數……」燕橫意外地說。

「聽我的就好。」荊裂夾腿催馬前行,同時神秘地微笑:「有你的好處……」
其他三人都不解,也隻好繼續東行。

一看見四人起步,練飛虹亦驅馬前進,但始終跟他們保持一段距離。

如此走著,荊裂四人偶然停下,練飛虹也停;四人一繼續上路,練飛虹又跟著來。
——就好像一個小孩子,看見其他幾個孩子在玩,自己明明很想加入,卻又害羞不好意思,隻好一直遠遠看著。

還沒到中午時,突然又有另一騎的急激蹄聲,自練飛虹後頭響起來。

練飛虹和荊裂四人也都停下來警戒。

來騎在這條東行的唯一官道上急奔,不一會兒就出現眼前,可見騎士背上有搖晃的刀柄,單以一隻右手持韁,身手極穩。

五人都看見,原來是心意門高手戴魁,那條被姚蓮舟打折的左臂用布巾懸在胸前。受這樣的重傷,卻策馬如此之急,本應甚為痛楚,但戴魁似是全無感覺。

戴魁認出崆峒掌門來,見他竟也在此,很是意外,經過時略將馬兒放慢,朝飛虹先生點頭致意,卻沒停下來,仍向荊裂四人奔過去。

荊裂看見戴魁趕來,眼睛閃出異樣的光采,立時躍下了馬鞍。其他三人亦一一下馬。
戴魁在他們前方數步外勒住了馬,順著勢就從馬背跳下來。這激烈的舉動又震動左臂傷患,他略皺了皺眉。

「荊兄……追到你們,真的太好了……」戴魁微微喘氣,一張圍滿胡須的嘴巴卻咧開大笑:「我……我……」

「戴兄,有話慢說。」荊裂上前抱抱拳。

「客套的話我不會說。也就開門見山。」戴魁深吸了一口氣,又說:「這次一戰,我心意門,真可說一敗塗地!還出了顏清桐這個丟臉的家夥,實在……唉,武當派,真是結結實實的打敗了我們……」
他說著時瞧了瞧左上臂處纏著的一條麻布。是為了記念這次戰死的心意同門。
燕橫看見,戴魁包裹著的受傷左臂已經溢出血跡,傷口因為策騎趕路而再次破裂了。他急忙從馬鞍旁的行囊裏找出布帶與傷藥。
「戴兄……我先給你換藥包紮……」燕橫上前為他解去布巾。他念著戴魁對自己和青城派敬重有加,又曾見他不顧門派名聲去救那位中毒的妓女,因此對這好漢一直心存好感。
「燕老弟……我派那個姓顏的混蛋,也有份誣諂你,你卻……」戴魁說時聲音有些哽咽。

「都過去了。」燕橫細心地解除那包纏的藥布。「我不是還好好活著嗎?」

站在後麵的虎玲蘭和童靜也都笑了。

「名門之後,果是不同。」戴魁欣賞地瞧了瞧燕橫,又向荊裂說:「昨天傍晚,荊兄在屋頂上說的那番話……昨晚我一直都在翻來覆去的想……破門戶之見,互相參詳武技,一起創出更強的武學。實在說得太好了。」

「可惜……」荊裂皺眉歎氣:「沒有人聽得進耳朵。」

「有!」戴魁朝自己鼻頭豎起拇指:「這兒就有一個!如蒙不棄,戴某希望跟各位同行一段時日,互換武藝,一起琢磨修練!

「說句老實話,戴某這樣想也不無私心,全是為了本門的將來:昨日之戰已可見,武當派武功之霸道,我心意門與他們相比,差距不可以道裏計……現在雖然有這個休戰五年的約定,但這段日子本門武功若不能突飛猛進,以後也必定不是武當派的對手,結果亦不過多苟活幾年!
「戴某這次要求換技,實是想借鏡各位的心得要訣,並帶回本門去,以助改進心意門的武功。五年之後,即使仍不足與武當一戰,至少要他們多付些代價!」

戴魁這一番豪氣的話,聽得燕橫熱血上湧。他瞧瞧荊裂。
「我有拒絕的理由嗎?」荊裂燦爛地笑著說,伸出手來與戴魁一握。

荊裂這笑容,燕橫早就見過了。就在最初於青城山相識的時候。

——真正擁有共同誌向的同伴,一個就夠了。
如今,又多了一個。
燕橫替戴魁的手臂換藥,重新再包紮止了血。先前童靜跟戴魁還沒有正式結識,這時互相見了個禮。

戴魁並不知道童靜的底細,隻在昨天聽她說過正在跟燕橫學劍;可是「盈花館」一戰卻赫然看見,童靜使出了一招連燕橫也不能的截擊,一劍廢掉武當派「兵鴉道」的劍士。戴魁好生好奇,但對著這麼一個嬌滴滴的少女,又不敢多問。
——難道她另有名師?……
荊裂高興地拍拍戴魁肩頭。戴魁比荊裂年長大概十年,武林上的名聲也要響亮得多;在「麟門客棧」比試時,他曾在眾目睽睽之下,栽在荊裂手上,如今卻毫不避忌地投奔而來,確是一個豪邁的好漢。荊裂武功雖勝於他,但心裏不由生起敬重。
「好了,快上馬。」荊裂拉住馬兒的轡口:「我已經餓了,快到下個鎮子去吃午飯。」

戴魁回頭看看仍停在遠處的練飛虹。「練掌門怎麼也在?……我們不先去跟他打個招呼嗎?」
「別管他。」荊裂先上了馬。戴魁不解地抓抓胡子,但既然不清楚他們先前發生了什麼事,也就隻好聽荊裂的,也踩上了馬蹬。
「等……等一等!」
練飛虹一邊高呼,一邊策馬急急趕過來。荊裂看見不禁笑了。
飛虹先生勒住馬韁,隨即取下鬥笠,露出一頭花白的亂發,幾根串著珠子的小辮子揚動起來。
「我……我跟他一樣……」練飛虹指一指戴魁:「也要跟你們同行!」

「為了什麼呢?」荊裂微笑著問。



練飛虹的眼睛不住瞧著童靜,卻又說不出話來,就好像男孩看見心儀的女孩子而不敢表白。

童靜被這老頭瞧得很不自在,皺緊眉頭。

練飛虹終於鼓起勇氣,下了馬走到童靜跟前。
「做我的徒弟,好嗎?」

燕橫和戴魁聽了都愕然。荊裂卻似乎不感意外。
童靜眼睛瞪大了一下,上下打量練飛虹一陣子,接著便搖搖頭。

「不行。」
練飛虹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等……等一會兒!」他焦急的說:「你大概還不知道我是誰吧?」

「我聽荊大哥說了。是崆峒派的掌門吧?」

「現在已經不是了……」練飛虹喃喃自語,接著又像發覺說錯話般急忙說:「對對對!就是崆峒派!天下『九大門派』之一,與少林武當華山青城峨嵋齊名的崆峒派!」

說著練飛虹就跳開來,在空曠的官道中央擺起一個架式。
五人聚精會神地瞧著他。
然後突然有種眼花繚亂的感覺。

隻見練飛虹穿著鐵片拳套的左掌一劈出去,招式未老,右手已然反手拔出腰間的彎刀,自下向上撩擊;刀勢未盡,左手又已打開一柄鐵扇在胸前舞動;烏黑的扇影翻飛之際,刀已回鞘,他右手指間夾著兩柄飛刀朝天拋去;鐵扇收起插回腰帶;雙手接住墮落的飛刀,左右收入背後皮鞘。
一呼吸間,練飛虹雙手連換幾種兵器,快拔快收,收式時仿佛什麼都沒有發生過,剛才一切隻是幻術,那手法速度瀟灑得很。
戴魁早聞崆峒派「八大絕」的威名,但因崆峒偏處關西,還沒有機會見識過。現在看到掌門飛虹先生隨意露這一手,果是名不虛傳,心裏更加慶幸這次趕來加入荊裂一夥。

——要是飛虹先生也跟我們同行,也就有機會學習崆峒派武學,對我心意門一定大有助益!這樣的機會,要我折壽十年來換都甘心!

荊裂看了這表演,也是心頭一動,但他沒有在臉上表露出來,還是一貫那不大在乎的微笑。
「娃兒,怎麼樣?」練飛虹得意地瞧著童靜:「看了這個,很想學吧?還不快拜師?」
童靜卻還是決絕地搖搖頭:「不可以。」

練飛虹聽了簡直如雷轟頂,雙手抓著頭發。他無法相信,世上有任何一個喜歡練武的年輕人,會這樣一口拒絕學崆峒派的武功——還要是由我飛虹先生親自教授啊!
「為什麼呢?」練飛虹的聲音好像快要哭出來:「跟我學有什麼不好……」

「那不是好不好的關係。」童靜指一指荊裂和燕橫。「我已經跟著他們學武,當然就不能再拜其他師父了。」

「什麼?」練飛虹怪笑,展顏露齒笑起來:「就隻是這麼簡單的理由?那好辦!」

他伸手按住左右腰間的刀劍柄子:「現在我就在你麵前把他們兩個打倒,如何?隻要證明我比他們強,那我就比他們更有資格當你師父了!」
燕橫看見,這位身份地位遠高於自己的前輩,竟突然要跟自己交手,不由緊張得胃囊都縮起來。

坐在馬背上的荊裂倒是不以為意,一副「隨時放馬過來」的模樣,但又似乎全無動手的準備。

練飛虹瞧著荊裂和燕橫,又說:「不打也行,隻要你們識趣,準許這娃兒也拜我為師,我也不難為你們——當然了,三個師父裏,我是『大師父』!」
童靜急急上前,攔在練飛虹跟前,跺著腳說:「這跟誰比較強沒有關係!我跟他們學武,是一早說好的約定!就算他們同意你當我師父,我也不會拜!約定就是約定!明白嗎?別說是你,就算換了那個天下無敵的姚蓮舟,我也不會拜他為師!」

練飛虹仿佛給一盆冷水照頭頂淋下來,剛才的氣勢瞬間消失無蹤。

「小靜,你不可以這樣說話!」燕橫這時忍不住斥責她:「怎可以對練掌門這樣無禮?昨天他還救過你啊!」

童靜這時想起,昨天「盈花館」屋頂的大戰,若非這個崆峒掌門及時擲出飛刀,她一雙眼珠子很可能已被焦紅葉廢掉;又看見練飛虹此刻沮喪的樣子怪可憐的,剛才那樣說話確是不該。
但是燕橫如此當著眾人斥罵她,她要是當眾道歉,豈非顯得好像對燕橫很聽話?她隻覺羞怒,臉蛋漲紅,哼了一聲,就自行跨上馬背催馬前行。
虎玲蘭見她這脾氣隻覺好笑,隨即上馬去追了。荊裂朝練飛虹擺出個愛莫能助的表情,也跟著前去。
燕橫見練飛虹如此泄氣,卻又不知該如何安慰他,上前抱拳說:「前輩,我這……同伴得罪了,不要見怪。昨天前輩曾經幫助我們,還沒有機會向你道謝……不如去前麵的鎮子,一起吃一頓飯好嗎?其他的事情……之後再說。」
「不錯。」一旁的戴魁也說:「相請不如偶遇,練掌門請賞光。」
練飛虹長歎了一口氣,卻也登上馬鞍,隨兩人前去了。

童靜在馬背上回頭,卻見後麵練飛虹也跟了在燕橫後麵。她猜到一定是燕橫請他一起來的,這分明就是叫她難堪。童靜更氣了,驅使馬兒奔得更快。

◇◇◇◇

剛在正午時分,一行六騎就到了靈台鎮,此地正在西安與臨潼間的道路半途,旅客甚多,茶寮館子都有不少。童靜挑了比較像樣的一家飯館就停下來。六人在二樓占了一張大桌。
「有什麼最貴的東西都拿來!」童靜一肚子悶氣無處發泄,大小姐脾氣又來了,掏出一錠銀子重重拍在飯桌上。
「也拿酒來。」荊裂說。

童靜覺得奇怪,因荊裂並不是特別好酒,平日上路,日間從來不喝。

「有新朋友嘛。」荊裂解釋說。童靜看著戴魁,這才恍然,又自覺在這個新同伴麵前失態,靦腆地向戴魁笑了笑。
大家都是武林中人,並不拘禮,酒菜一到就大吃大喝起來。荊裂等人也都向戴魁敬酒。戴魁喝了兩杯,也就情不自禁跟荊裂討論起昨日兩人桌上那場比試來。
「荊兄那記……真的妙!」他比劃著手肘:「是什麼招式?」
「不是中原的武功。」荊裂微笑:「是在南麵叫『暹羅』的小國學來的。」

「『暹羅』……沒聽過……真的要跟荊兄學學。」戴魁又再模仿那招,然後苦笑:「我那時已經拚著不要一條手臂去擋了,要不是荊兄留了手,我這骨頭不用等姚蓮舟……」
說到這兒戴魁摸摸骨折的左臂,沉默了下來。自然是因為想到死去的師弟李文瓊。
荊裂把一碗酒奠在地上。

「這一碗,敬給心意門戰死的好漢。」

戴魁猛地點點頭,也奠了一碗。其餘的人都被感動了,亦一一奠酒。隻有練飛虹,自顧自在呆想什麼,壓根兒沒有聽他們說話。各人都見識過他行事說話帶點癡狂,也不怪他。

「練前輩……」燕橫在旁輕聲問:「聽說你跟我師父是多年的朋友,不知道……」卻見練飛虹似仍充耳不聞,問到一半就說不下去了。
童靜固然鼓著悶氣,死也不肯瞧練飛虹和燕橫那邊一眼;練飛虹又不知正在想什麼;戴魁則因念及同門之死而喝著悶酒。席上氣氛頗是奇怪。

荊裂吃飽了,捧著酒碗走到二樓的一列窗子前,俯視下方城鎮街道的景色。
燕橫趁這機會走過來。
「荊大哥為什麼不說一句?」燕橫指一指練飛虹:「這事情怎麼辦?」
「不用心急。」荊裂呷一口酒。「他很快就會過來。」
果然,練飛虹已經站在他們旁邊的另一扇窗前,倚著窗垂頭歎氣。

「前輩。」燕橫不禁問:「你為什麼一定要收小靜作徒弟呢?」
練飛虹眯著眼睛,用一種「你這也不知道?」的表情瞧著燕橫:「當然是因為昨天她刺那一劍呀。」
「就隻是……一劍?」
「我飛虹先生沉迷武道數十年,絕不會看走眼的。」練飛虹遠遠瞧向童靜。童靜因為他離席而放輕鬆了,正在大吃大嚼,也跟虎玲蘭說起笑來。

「就憑那一劍,我敢說,她是百年難得的武學奇才。」
「百年難得的武學奇才」這形容,在武林中早已經給用得濫無可濫。但是出自名動關西的崆峒派前掌門之口,卻自有一股不同的份量。
「姓荊的。」練飛虹盯著比他年輕了三十幾年的荊裂:「你肯教她,也是因為看上了她的天分吧?」
「沒有。」荊裂這時並沒有笑,而是很正經地回答:「最初我隻是給她的熱誠打動。昨天那一劍,我也是意外極了。我得承認,自己看走了眼。」

燕橫看見荊大哥的表情,知道是認真的。他不禁也瞧瞧童靜。他當然也看見昨天她那劍,還想是不是幸運。但假如荊大哥和練掌門都這樣說,那就絕不假了——童靜隱藏著非常了不得的才能。
想到這兒,燕橫不禁流出冷汗。
——要是由我來教她,豈非浪費了?
這時練飛虹的視線落在燕橫臉上。
「我自知這一生,都當不成最頂尖的高手——從我認識你師父何自聖,見過他的劍法之後就知道了。」練飛虹說時收斂了平素的狂態,卻也沒有不忿或悲哀,隻是很冷靜地陳述一個事實:「如今年紀老了,武功氣力就更比盛年時退步。唉,餘下的這些日子,我再也不能在武功上追求些什麼了。」

他如此毫不隱瞞地說出自己的遺憾,令荊裂露出敬佩的表情。

——一個武道狂迷,看見了自己天分的頂峰,又敵不過歲月的消磨,實在是一種深沉的悲哀。

「所以從十幾年前開始,我就立下了決心:在我有生之前,要培育出一個絕頂的崆峒傳人!」練飛虹又繼續說:「那麼我飛虹此生,就算不能以頂尖高手之名,留存在武林史上,也好讓人記得有我這個名師!可惜,甘肅平涼一帶地廣人稀,我也收了幾個好徒兒,但他們並非我要找的材料……直到昨天看見這娃兒……」
練飛虹以充滿盼望的眼神,瞧著正在努力吃飯的童靜。

「她是一塊未經雕琢的曠世美玉。崆峒派的『八大絕』奇技,有一天就在她手上完成!」
燕橫聽見練飛虹這豪言壯語,大受感動,馬上就要去勸童靜。
荊裂這時卻說:「我們也沒辦法呀……雖然隻是認識了她幾個月,她那硬性子,倒是很了解。就算我用師父的身份下令,她也絕不肯屈服……」

「那要怎麼辦?……」練飛虹猛抓頭發,抓得發髻都亂了。

「我們兩個都很希望幫助你。」荊裂故意苦笑搖頭:「可惜真的想不出辦法來呀……」
「你們兩個……」練飛虹瞧著兩人,一邊喃喃地說,突然眼睛泛出異樣的神采。「有了!有了!」

桌子那頭的童靜聽見他如此怪叫,不禁疑惑張望過來。練飛虹怕給她聽見,搭著荊裂和燕橫的肩頭,把他們硬拉到更遠的角落。
「她雖然不肯跟我學崆峒派的武功……可是她願意跟你們學呀!」練飛虹壓低聲音說:「隻要我把崆峒絕技教給你們,再由你們傳授給她便行了!」

「不!這怎麼行?」荊裂皺眉:「你要教的是她呀,我們又怎可偷學呢?崆峒派武功應該是不輕傳外人的吧?何況我跟燕橫都各自有所屬門派,燕橫更是名門正派青城的傳人,又怎可胡亂學別派武功呢?……」
燕橫一聽荊大哥所說,和平日主張破除門戶之見的說法相反,知道他是在故意說反話。此刻燕橫恍然大悟:
——荊大哥一直對練前輩愛理不理,就是要他自願教我們崆峒派的武功!
荊裂知道這老頭性格古怪,直接求他公開武技,恐怕會給拒絕,正好利用這個機會。
「怎會不行?」練飛虹急忙反駁,完全不知道正在自投羅網:「我好歹是崆峒派掌門——不,前任掌門,要教誰人,哪個敢反對?」

他湊近燕橫的臉又說:「我啊,跟令師可熟得很。我看你的『雌雄龍虎劍』還沒有學全吧?我見識過何自聖不少的劍招,這方麵也可以指點你一二啊。」
燕橫雙眼一亮。
除了武當派之外,曾經親睹何自聖『雌雄龍虎劍法』而又仍然活著的人,恐怕世上已經極少;當中能有崆峒掌門這等份量和眼光的,更可能隻此一人。燕橫依稀聽過呂一慰師叔說,師父還未接任掌門時,曾在外遊曆頗久,說不定練飛虹與師父曾經相處一段不短的時日,對他的劍法了解甚詳。

——而且是三十來歲正當巔峰的何自聖。
對於一心還原青城派絕學的燕橫來說,這是無可抗拒的誘惑。



「好!」燕橫衝口而出。「感謝前輩恩德!」
練飛虹轉頭看看荊裂。
荊裂摸摸下巴的胡碴子。

「唉,既然你這麼懇求,我也就勉為其難幫你一把吧。」荊裂以充滿笑意的眼神瞧著燕橫:「不過有言在先,我們不歸屬崆峒派,也不會叫你師父的呀。」
「哼!以為叫我師父是這麼容易的事情嗎?」練飛虹冷冷說:「連什麼『前輩』也別喊!叫我『飛虹先生』或者『先生』就好了!」

他拍拍大腿,轉眼臉容變得狂喜,偷偷瞧了瞧童靜,又高叫:「剛才半點胃口都沒有,現在可餓壞了!店小二!再多拿些吃的來!還要酒!」

練飛虹飛也似的跳回自己的座位上。
燕橫看著他的背項,眼裏發出光芒。

這位名宿前輩,給了燕橫一個意想不到的希望:能夠跟已死的師父和已失落的「雌雄龍虎劍」,重新連係起來。
大道陣劍堂講義·其之二十三
崆峒派之根據地於位甘肅省平涼崆峒山。西部地區因氣候嚴酷,地廣人稀,故此民風強悍,自古就有民間帶刀練武護身的傳統,漸漸發展出當地的古武術,遠至秦漢時代的古辭書《爾雅》,已經有記載「空同之人武」這句子;崆峒地區也是西出關外的主要驛站,成為兵家必爭及商旅必經之地,遠來的外地軍士旅人,甚至是西域外族人士,又把各種武鬥技法傳播進去;再加上崆峒山為宗教勝地,儒、釋、道三教合一的修練之處,許多宗教的修道養生之法,諸如靜坐吐納之術,又與武術相結合,終於形成別具風格、剛健深厚的崆峒武道。
崆峒派真正開宗立道,乃是始於大約一百六十餘年前,一代宗師飛雲子集崆峒山上下以至平涼一帶流傳武術之大成。飛雲子本是一名道士,但開山立派後,第二代弟子就已是俗家,兼收男女,傳至練飛虹為掌門時是第七代。
崆峒武術最以門路繁雜而著名,拳術與刀劍槍棒等術自然齊備,更因為受到軍事和異族文化影響,奇門與冷門兵器特多,軟兵器及飛行暗器亦甚普遍。其中以八門武技器械最為傑出,合稱「八大絕」,計有:「通臂劍」、「日輪刀」(糅合了西域回回人彎刀之法)「花戰捶」(徒手拳術)、「挑山鞭」(短棒鞭杆)、「烏葉扇」(鐵扇術)、「摧心飛撾」(鐵鏈飛爪)、「送魂飛刃」(飛刀術)及「摩雲手」(摔跤撲跌之術),為曆代掌門必修之最高武學。
崆峒武道之特殊技法有二:一稱為「花法」,就是在連續戰鬥中,不斷變換各種兵械和打法,甚至左右不同兵器同時夾雜運用,以迷惑敵人眼目心神,出奇製勝;同時「花法」因為困難複雜,也有鍛煉身、手、眼靈活準確的功效。

另一個是「飛法」,就是不管任何刀劍兵器,在運用時能夠突然脫手飛射,在較遠距離突襲對方,防不勝防。練「飛法」不隻是「飛」,更要懂得脫手後又馬上迅速拔出另一樣兵器(這手法與「花法」相通),才能盡情發揮崆峒派武者身帶多樣兵器的長處。
崆峒派雖為一方豪雄,位列「九大門派」之一,但由於偏處西部,甚少高手在中原地帶走動。這令崆峒武術格外神秘,他派人士不知其底蘊,在與人交手時自然占了好處;但這同時也令崆峒派名聲難揚,至今並未有出過真正天下公認的絕頂高手,在中原亦不及八卦門或心意門這些廣泛傳承的門派有名。
作者: skvis    時間: 2018-6-13 03:40 PM

本帖最後由 skvis 於 2018-6-14 11:25 AM 編輯

卷六 任俠天下 第二章 征服者

金黃的溫暖陽光從窗口射進來,透過無數浮遊微塵,映入葉辰淵那雙帶著符文刺青的眼睛。

葉辰淵左手捧著一卷甚是古舊的典籍,盤膝獨坐在寧靜的房間地上,身體凝止有如雕像,就連灰白的長發也無一絲揚動。他略垂著頭,細讀書頁上每一行墨跡久遠的文字:

「有劈槍者 貴坐膝 槍頭起不過五寸而下 後手一出 以擊其手 有纏槍者 先虛搭 彼轉下 我從上轉右而下 複下轉左而拿之 有流槍者 龍來或左或右 我身稍退 隨其左右而劈之 待龍老直搗其主 有擊槍者 左右擊之 即繼以纏 入死龍之法也」
葉辰淵偶爾伸手揭開下頁,又馬上回到有如入定的姿態。如此良久,終於讀完最後一頁,這才雙手輕輕把那典籍合上,閉目吐了一口氣。
書冊的封皮上,有古雅的大字,寫著《峨嵋大手臂傳習錄》。
這一部峨嵋派秘籍,葉辰淵已是第四次讀完。在他身邊的地上,還堆疊著數十部相似的古籍,大多他都仔細讀過,隻有一些內容太過粗淺的,又或是有譜而無招的目錄,他略翻一回後就擱到一角。
葉辰淵放下那部《大手臂傳習錄》站了起來,走到房間的窗子前眺望。
此地為前峨嵋派——現在已成了武當派峨嵋道場——的總本山「鐵峰樓」頂層經書閣,位處峨嵋山伏虎山麓,窗外就是有名的虎溪禪林,一眼看去,幾許參天古樹,在太陽下泛著翠綠的光華。

自從降伏峨嵋派至今,不覺已過了半年。
先前武當派四出遠征,吞並收納了他派之後都不久留,隻是將門派招牌換掉也就了事;少數較有實力的道場,也都隻留三兩個資深的「兵鴉道」弟子處理接收事宜。
可是峨嵋乃是曆來首個被武當吞並的「九大門派」之一,自然非同尋常。葉辰淵與四川遠征軍一直駐留在「鐵峰樓」,首要之務是穩住原峨嵋派上下師長弟子,防止他們生起叛脫之心,並在這段時間將峨嵋派已投降的消息向外廣傳,斷了他們的後路。
峨嵋派畢竟紮根數百年之久,在成都一帶以至四川一省,出山弟子甚為眾多。尤其峨嵋派擅長槍棒,最適合軍旅戰陣使用,有軍籍的峨嵋弟子為數不少,關係和勢力不容忽視,要是容讓他們聚集可不易對付。最好的防止方法,就是將峨嵋派不戰而降之事大加傳揚,盡毀其門派尊嚴,令他們失去號召徒眾的名份。
這卻並非葉辰淵最關心的事——峨嵋要反叛,也就隨他們吧。已經征服過一次的對手,他有隨時戰勝的絕對信心。

葉辰淵如此長留峨嵋,甚至聽聞了姚掌門獨入關中的消息,也沒有趕回武當山去,為的是另外兩件事情。

第一是要吸收、參詳峨嵋派的積聚數十代的武功精華。這是任何好武之人都不願錯過的黃金機會,更何況像葉辰淵這等為劍而生的狂熱武者。半年來他每天都至少花一個時辰在這經書閣裏,仔細研讀峨嵋派曆代留傳下來的槍譜拳經和心法要訣。
隻是閱讀譜籍當然還遠遠不夠——武道,是依靠人傳承的,沒有一代接一代活生生的習武者,什麼高級的秘笈都不過是廢紙一堆。
在葉辰淵命令下,峨嵋前掌門「神龍八槍」餘青麟及以下資深弟子,都輪番演示了本派各種武學。要將無價的本門秘技,巨細無遺地披露在征服者眼前,他們自然不情不願。可是又有什麼選擇呢?自餘青麟大開山門迎接武當遠征軍那一天,他們已經再沒有抗拒的餘地。

峨嵋派不愧為屹立武林數百載、曆史比武當更悠久的頂尖大派,其槍棒之術,不論勁力運用和招式戰術都極為獨到。掌門餘青麟的武功,雖與同屬四川的青城派何自聖仍有一段距離,但一手峨嵋大槍的功法,仍教葉辰淵看得讚歎。
——峨嵋敗給武當,輸的是意誌。
葉辰淵雖然隻精於劍法,武當派也非主修槍術,但任何武學都有相通之處。這半年裏他盡力吸收、領會峨嵋武道的精要,是要帶回武當山,以助武當派武功更上層樓,成全「天下無敵」的霸業。

葉辰淵觀看峨嵋眾弟子演武,除了參詳武功,同時也為了第二件事情:從中挑選具有潛質的年輕弟子,帶入武當山門牆。
這是武當征服他派之後的一貫做法。過去臣服的都隻是些小門派,值得挑選的人才寥寥可數;但像峨嵋這等大門派,能拜入山門,而又堅持數年而不被刷下來的,自都是千挑萬選、擁有「先天真力」的好材料。其中有的已屆中年,對峨嵋感情深厚,難令他們全心轉投武當,因此葉辰淵隻選年紀輕的。

不過潛質與年紀都還是次要。要拜入武當山,還得有一個更必要的條件:執意追求「最強」的火熱欲望。

如今葉辰淵已經選定了其中十三個前峨嵋弟子,他們也都一一答允了——武當山上,從來沒有一個被迫進門的人。

葉辰淵看窗外樹林風景,心裏默想:差不多是時候回去了……
這一麵窗戶正好向著北方。相隔數百裏,當然不可能真的看見青城山,但葉辰淵極目遠眺,心中又再懷想那教他心弦震動的身影與劍光。

何自聖。那一戰的每一時刻,每一記交鋒,葉辰淵都清晰記憶在心裏,每天都總有個時刻會在眼前的虛空處重現。有的時候是在睡覺時,醒來的他渾身發燙。

數年前挑戰姚蓮舟掌門之位失敗後,葉辰淵以為此生都不會再有另一位如此震撼的對手。想不到在自己的劍士生涯已經到達頂峰的末期時,還會遇上一個。這是死而無憾的幸福。

葉辰淵心裏從來沒有認為自己打贏了何自聖。
——我隻是殺死了他而已……

他許多次暗裏想象比較:何自聖若無眼疾,跟姚掌門對決,勝負將如何?始終他都沒有答案。

然後他驀地明白:試圖比較兩個在自己之上的人,那是多麼可笑的事情。

葉辰淵臉朝天空,那平日冷峻如劍鋒的眼神,此刻有種仿佛看破的空靈。
他已決定從此封劍。四川遠征乃是他最後一仗。何自聖是他最後一個對手。回武當山之後,就把遠征的任務交回給師星昊或者姚掌門主持吧。

——我這餘生,將在心裏繼續與何自聖的幻影戰鬥。

這時經書閣的房門外有人輕敲。

「進來。」葉辰淵從深沉的思考中醒來。
推門而入的是個身材修長、臉皮白淨的年輕人,名叫楊真如。

「副掌門,打擾了……」楊真如拱了拱拳行禮。「『兵鴉道』的師兄們說有要事稟告,請副掌門到樓下內堂。」

葉辰淵沒有答應,隻是負著手走出房門去。楊真如把門帶上,就隨在葉辰淵身後走。
這個楊真如喚「副掌門」時甚是自然,但他並非武當「兵鴉道」遠征成員,而是原峨嵋派弟子,更是前掌門餘青麟親傳。如今已經被葉辰淵選定為十三名帶回武當山的人才之一。
葉辰淵在「鐵峰樓」二樓的廊道走著,途中遇上峨嵋道場的人,都朝他敬畏地行禮。

「鐵峰樓」本有峨嵋武者二百餘人,而武當「兵鴉道」不過三十來個。與數倍的臣服者同居一地,其實並不安全。可葉辰淵在「鐵峰樓」裏外出入,不單沒帶弟子,連「坎離水火劍」都沒攜在身。

最初「兵鴉道」的弟子勸告副掌門小心。但葉辰淵隻是冷冷回答:「如果他們以為用暗算手段能夠複興峨嵋派的話,就盡管給他們來吧。」

葉辰淵這等氣度,反倒令峨嵋好些年輕弟子折服。比起窩囊的餘青麟,他們真心感覺不如跟隨這個征服者更好。楊真如就是其中一個如此相信的人。這幾個月來他已成了葉辰淵的近身,安排調度其起居。
楊真如默默跟在葉辰淵身後走,不言不語。雖然已經決意隨同副掌門去武當山,但看見一個個從前的峨嵋派同門,向葉辰淵及其他武當弟子卑躬屈膝的情狀,他心裏還是有些刺痛。

——本來,我們是傲視蜀中的峨嵋派啊。

楊真如也知道,有的同門在背後怎樣罵他是背祖忘宗的叛徒。這一點他倒是沒有半點愧疚:向武當派投誠,又不是他的決定。假若當天掌門師尊決意拿起槍杆一戰,他願意為門派而死;又或者他的師父並不是餘青麟,而是師叔孫無月,他也會甘心離開峨嵋山門追隨而去……
楊真如輕輕搖頭。再想這些還有什麼用?都過去了。自己還有將來啊。今年才二十七歲。而且峨嵋派既已正正式式成了武當派峨嵋道場,我去武當山也就隻是轉移到本派的總館深造而已,又有何背叛可言?……楊真如心裏不想再留在這充滿敗喪氣氛的「鐵峰樓」半刻,恨不得今天就出發離去。

葉辰淵雖未回頭,卻似感應到楊真如心中思緒。

「我們快要走了……你都準備好了嗎?」
「弟子沒有什麼要準備的。」楊真如恭謹地回答:「隻帶一人一槍就行了。」

葉辰淵沒有回應,隻是略略點頭。楊真如知道這已經是副掌門最大的讚賞。
兩人下了樓梯,穿過「鐵峰樓」那仍然供奉著大金槍的廳堂。堂上原本有一塊掛了超過八代的古老牌匾「玄空妙技」①,半年前就給換成了「武當派」三個大字,左下角再寫了「峨嵋道場」小小四字。

『注①:「玄空」二字,乃是遠追傳說中峨嵋武學的先祖司徒玄空。』

他們走到內堂,這兒本來是峨嵋掌門與派內長老師範商議事情及接待外來貴賓的重地,如今已被武當「兵鴉道」弟子占用。

葉辰淵一進入,堂內三個穿著「兵鴉道」黑衣的弟子馬上肅立行禮。其中一人四十出頭,臉容方正,額頂上有三道脫了發的創疤,腰間佩著雙刀,是遠征軍中較資深的弟子秦少芳,取代了江雲瀾成為葉辰淵的副手。



葉辰淵看看堂內的大桌子,隻見上麵排滿了兵刃,有幾管是峨嵋派收藏的獨特古槍,其餘都是先前攻滅青城派後,火焚「玄門舍」前掠得的青城寶劍。
「副掌門。」秦少芳上向稟告:「我們聽你的吩咐,收拾行裝預備隨時出發回武當山。可就在整理兵器時,從這物事裏有所發現……」

秦少芳說著走到桌前,伸手拍拍桌上一個大木匣。那匣子甚古雅,內裏襯絲,裝著一長一短兩個造形優雅的劍鞘。
葉辰淵自然一眼認出來:這正是收藏青城派至寶「雌雄龍虎劍」的木匣,兩柄寶劍雖被燕橫帶走下落不明,但葉辰淵仍非常珍視這遺下的匣子和劍鞘,著弟子從青城山帶走。
「就在我拿起劍鞘檢查時,發現這匣子底下有個小小的暗格,打開來就發現了這東西。」
秦少芳拿起桌上一本比手掌大不了多少的薄薄冊子,雙手捧到葉辰淵麵前。那冊子封麵用皮革所製,沒有寫任何字,並以皮繩十字綁著。

「我們不敢打開來看,先等副掌門過目。」

平時臉容冷傲的葉辰淵,露出極罕有的興奮表情,一把將冊子取過,急急解開繩結。封皮一揭開來,映入眼睛的就是一行接一行的蠅頭小字:
「斯技乃天師張道陵伏妖降魔之劍 其神妙處 龍虎交會 雌雄相濟 長縱短橫 順逆自如 其形其勢合於唯一 雖萬鬼莫能當 今記譜訣如下」
葉辰淵以微微顫抖的指頭,急忙翻過下頁。「兵鴉道」眾弟子從未見過,副掌門如此情急的樣子。
葉辰淵一直翻過去,看見的盡是「蹈雲」、「震山」、「拂爪」、「抖鱗」、「潛極海」、「穹蒼破」……等等招式名稱。葉辰淵與何自聖交手之日,雖並不知道對方出招的名字,但他毫無疑問的肯定:

——這是「雌雄龍虎劍」的劍譜!
日夜回憶的最強敵人,那絕藝的秘要此刻就握在手上,葉辰淵感到渾身血脈沸騰。

他本來早已斷絕了跟姚蓮舟爭奪掌門的念頭,但此刻仿佛又有一道意想不到的門戶就在麵前打開。
——假如……我能夠吸取何自聖劍法精要之一、二,未必就不可能再挑戰他……

可是再細看那劍譜,葉辰淵頓時失望。連剛剛滲出的熱汗都好像冷卻了下來。

每一式劍招下的描述,都是這樣的文字:

「三五合於四十二 步走四八 左劍接七十三 敵勢自破 敵劍若應以偏身下抹 我步複走一九 回之以六二 應手必中」
葉辰淵翻過一頁接一頁,所有招勢的說明,全都帶著這樣一堆不明數字,根本沒有一招看得明白。

葉辰淵掩卷歎息。
——是暗號。

堂裏的四個弟子,都不知道葉辰淵在看什麼,隻是好奇地瞧著副掌門那一陣紅一陣青的臉色。
葉辰淵把劍譜緊握掌中。
——難道……真的得物無所用嗎?……

——不對。寫這劍譜的人,自然已經懂得「雌雄龍虎劍法」,他寫這東西決不是隻給自己看的,也為了傳給他人看……

——有資格看這劍譜的,當然就是青城弟子……也就是說,這種暗號的寫法,青城弟子看得懂!

希望之火在葉辰淵心裏重燃,因為他知道,世上至少還有一個青城弟子活著,也知道這一刻他在哪兒。
葉辰淵將「雌雄龍虎劍譜」貼身收進衣襟內,回複了往日如冰的表情,向弟子下達了命令。

「明天,起程回武當山。」

◇◇◇◇

「小英,等等我呀!」
一個年輕的聲音在林間響起。枝葉紛飛,一條身影隨即從樹叢裏衝出,在石上跑了好幾步才停下來。
那隻有十四歲的少年渾身都在淌汗,臉皮血色通透,散發出一種躁動不安的年青能量。
少年出林之後左右看看,又抬頭瞧瞧上方的山岩,卻尋不著同伴的蹤影。

「小英,你在哪兒呀?」少年跺跺腳。在這場山林競跑中輸了給同伴,他本已十分不忿,現在發現輸得連對方的影兒都看不見,更是氣得臉紅。
「不玩了!快出來呀!」少年把手掌罩在嘴旁,仰天高聲呼喊。

「在這兒呀。」
一個同樣年輕,語氣卻老成得多的聲音來自上方。少年一抬頭,在一棵大樹的橫杈上,看見了侯英誌的身影。

「你別下來!」少年鼓起腮,就從樹幹攀上去。已經習武六年的手腿,靈活有如猿猴,三數下攀越跳躍,就已經上了去,並肩坐在侯英誌的身邊。
「我怎麼會輸的?……」少年還是不服氣:「我知道,一定是你抄了什麼近道!我猜的對不對?」他說時指著侯英誌的鼻子。
侯英誌微笑,一把打去少年的手指,卻咬著下唇不肯說。少年把手指化為拳頭,半開玩笑一拳擂向侯英誌肩頭,但給侯英誌伸臂擋過,侯英誌順勢把少年的頸項挾住,兩人出力掙紮,幾乎就要一起摔下樹去,這才雙雙住手,互相看著哈哈大笑。

侯英誌笑完歎了口氣,身體倚著樹幹,遠眺山岩外武當山奇峰競起的景色。
少年見侯英誌收起笑容,好奇問他:「你在歎什麼氣?」

「沒什麼……」侯英誌仰視雲端看不見的金頂:「我隻是想,來了武當山,實在太幸運了。」

本來以為投入武當派修練,將會是日複一日的地獄生涯,但並不盡然。雖是帶技投師,武當派的眾多師兄,從第一天起就像把他當成了家人。在練武場上,沒有人因為想要試試他的青城派劍法而刻意敵視,授武的師兄也不因他有別派的背景而不肯用心教導。許多「鎮龜道」的師兄更不理會什麼輩份,特別來請他示範青城劍法的要訣,以參詳改進本身的武當技藝。每天練武的早、午兩課,雖然嚴厲認真得令人想起都嘔吐,但課餘起居,門派上下都是有說有笑。幾個月來,侯英誌隻見過同門為武術見解爭辯得臉紅耳熱,卻從沒有一次看見有人為私人的事情而吵架。
——因為大家都是共同追求單純誌向的同伴。
就如此刻身邊的這少年,不是別人,正是副掌門葉辰淵的兒子葉天洋。侯英誌是在跟他相交許久之後,才發現這件事的——在這少年身上,從來沒有看見什麼「副掌門之子」的架子,身邊所有人也從未因此對他有任何厚待。
侯英誌畢竟有六年多的青城劍道底子,入了武當山門之後,隻用了一個半月就通過師兄的考核,離開那最初階的「蒼雲武場」,晉升高一級的「玄石武場」。就在那兒的第一天,侯英誌第一場對劍的對手就是葉天洋,自此就成了好朋友。
侯英誌和葉天洋自己都無法解釋,為什麼兩人會這麼投緣。快將十九歲的侯英誌,年紀跟葉天洋其實不算很相近。兩人的出身更是兩個極端——侯英誌的父親是個學藝不成的窩囊廢,葉辰淵則是天下聞名的武當劍豪。唯一可說相近的是,兩人的母親緣都很淡泊。侯英誌的娘親在他小時就出走了;葉天洋的娘,則是個目不識丁的農婦,到兒子八歲開始習武之後,就搬回山下的村子去住,母子倆一年見麵沒有幾次。
這又是令侯英誌對武當派感到意外的第二點:還以為武當山是一片禁絕女色的修行之地,原來有妻眷的精銳弟子竟是不少。

可是後來他才明白,這麼多武當弟子娶妻生子的原因,是為了延續武者的優秀血脈,繼續壯大武當派。因此他們要的媳婦,並不是什麼名門大家閨秀,全都是在武當一帶村落挑選出來身體健壯的女子,並查明前兩、三代都沒有患什麼嚴重的疾病,然後用聘禮「買」下來。與其說這是婚嫁,不如說與馬兒配種無異。

這種方法倒是令侯英誌難以認同。要追求最強,拚了命去修練也就行了,有必要做到這個地步嗎?要連身為人的感情也都放棄嗎?侯英誌心裏決定,將來師長也要許配這麼一個妻子給自己的話,他絕不會應允。
更何況侯英誌根本就不相信,練武才能是靠代代遺傳——看他的父親就知道了。

「再過一陣子就是午課了。」葉天洋這時說著,拍拍侯英誌的肩頭:「回去吧。」
侯英誌點點頭,也就跟葉天洋一起爬下樹去,從來路回「玄石武場」。
平日功課雖是刻苦,課後一身疲勞,但兩人畢竟是精力充沛的少年,又因為長期服用「雄勝酒」,情緒經常奮亢,故此課餘還是愛通山奔跑遊玩,消磨那股仿佛沒有盡頭的躁動感覺。

葉天洋拿著一根樹枝,在前麵撥開樹葉前進。侯英誌默默跟隨在他身後。看著葉天洋的背影,他不由想起燕橫。不知道是怎樣的巧合,葉天洋就跟從前小六和小梨一樣,習慣喚他作「小英」。每一次聽見葉天洋這樣呼喚,侯英誌心裏既有一陣暖意,也有一絲苦澀。
——他們……還在生嗎?……

侯英誌不否認自己是一個自私的人。在那天決心改投武當派,跟蹤著葉辰淵的四川遠征軍時,他壓根兒沒有一次想起兩個好朋友。他一心想著的都隻是自己的未來。
現在侯英誌在武當山安定下來之後,才漸漸懷念自己失去了什麼。

侯英誌隻記得,那天在「玄門舍」教習場外展開大廝殺時,宋梨已經昏倒了;至於燕橫,最後看見他帶著「雌雄龍虎劍」逃入山裏。兩個都生死不明。

——也許小六還活著,而且找到小梨。兩個已經不知在哪兒雙宿雙棲,努力忘記發生過的事情……

——小六,你最好不要想報仇……假如你來這兒看一眼就會明白,那是不可能的事……
「小英,你今天好古怪啊。」
侯英誌這才從沉思中醒來,看見葉天洋正停下步來,回頭看著自己。必定是因為剛才自己露出了哀傷的表情吧?
「沒什麼……想起一些舊事而已。」侯英誌苦笑回答。
兩人繼續走著。侯英誌知道再想往事無益,不如珍惜眼前的同伴。

可是看著葉天洋,侯英誌又生起另一股哀愁。

葉天洋又是另一個例子,證明了才能不一定能遺傳。葉辰淵是世所公認的劍術天才;但他這個獨生兒子,升上「玄石武場」,表現已經開始有些勉強了,很明顯沒有繼承到父親那種天分。

侯英誌想,葉天洋再這樣下去,早晚要在嚴峻的武當派練武場上傷殘,甚至丟掉性命。他相信不隻是自己,武當派的眾師兄,甚至葉辰淵也都看得出來。但似乎沒有任何一個人要阻止這事情發生。

他想起入門那天,桂丹雷師兄帶他去看的那片墳塚。

——這是必得承受的悲哀。

侯英誌驀然感歎:就算曾經最親近的人,總也有一天留不住。人到了最後仍然孤獨。

——人生唯一可以依憑的,隻有掌握在自己手裏的力量。隻有劍。

侯英誌隨手折下身邊一根樹枝,在空中比劃著這幾個月所學的武當劍招。他自覺比從前在青城山時修練得更要拚命——武當派規模之大、弟子之眾,那份感染力實在太強。而且在「雄勝酒」的幫助下,練習後的傷疲更容易複原,全力鍛煉就更加毫無顧忌了。
「小英。」葉天洋回頭看他問:「將來要是有機會入選,你是想當『兵鴉道』,還是『鎮龜道』呀?」

「『兵鴉道』。」侯英誌毫不猶疑地回答。南征北討,用劍鋒揚起血風,以戰鬥證實最強——這才是他心目中最理想的武者之道。

「我也是呢。」葉天洋微笑回答:「我可不隻是因為要繼承爹啊。」

侯英誌苦笑。他心裏清楚,這個好友不會有機會穿上「兵鴉道」的黑衣。
他不要再想這件事了,很想轉換話題。這時他記起心裏一個疑問。

「對了,有件事情我想問很久的了……常常看見有傷殘的師兄,拿著飯菜和換洗的衣物,走往『遇真宮』後麵的樹林。那是為什麼呀?」

葉天洋一聽,本來紅潤的臉突然變得蒼白。侯英誌看見,知道自己問了個極不尋常的問題。
「小英你難道不知道……我們武當派,有三位副掌門?……」
「我知道的。」侯英誌答。葉辰淵他當然知道;另一位副掌門師星昊個多月前從京師回了武當山,他也都見過。隻是第三位,他從來沒有一次聽見師兄談起。侯英誌雖然已給武當的長輩們視如親人,但畢竟自覺入門尚淺,這事又不關乎練武,也就沒有問。



「那飯菜衣服,就是送給第三位副掌門的。」葉天洋說時,語聲略帶顫震。「聽說他就住在『遇真宮』後麵一個山洞裏……自從六年前,姚掌門繼任之後……」
侯英誌的雙眼發亮。一個與葉辰淵具有同等地位的男人。說什麼他也想多知道一些。
「為什麼會隱居在宮後呢?……這位副掌門叫什麼名字?……」

葉天洋一聽急忙搖手:「不可提!這是那時就立下的本派禁令,武當弟子此後都不得再提這位副掌門的名字!」

侯英誌大奇,猜想其中一定涉及某些武當派的秘密。
——是跟姚掌門登位同時發生的事情?……難道是權爭嗎?……
「這位副掌門……是給囚禁了吧?」侯英誌問:「因為跟姚掌門爭位失敗?」
「這事情發生時我還小,詳細的我不是很清楚。」葉天洋回答:「爹也從來不肯對我說。不過以前隱約聽過幾個師兄提及這事情,大概就是這樣。」

侯英誌雖猜中了,卻又感到不妥:第一天上武當山時他就知道,武當派有「殿備」的公開製度,人人都可以挑戰掌門,在武當派裏用實力奪權並不是罪,失敗了也不該受到懲罰……這位副掌門何以會被囚禁?
「你自小在武當山長大,必定見過他吧?」侯英誌說。「他是個怎樣的人?」

「已經太久了,我連他的樣子也不記得……隻是隱隱記得有這麼一位叔叔。他身邊常常都跟著一群師兄。在他住到山洞之後,那些師兄也都不見了……還記得,這副掌門叔叔,還有那些師兄裏的一、兩個人,穿的是褐色的道袍。」
侯英誌眉頭一揚。他見過武當山有人穿這顏色的製服:樊宗。

「是『首蛇道』裏的『褐蛇』!」

葉天洋點點頭。「此外我記得的就不多了。對了,還有幾年前有一次,我聽過桂丹雷師兄談起他,說他是武當派的……『叛徒』。」
侯英誌感到奇怪。武當本來就是走在極端之道的武鬥集團,規則戒條極少;這位副掌門,能夠幹得出什麼事情,或是有什麼主張,竟連武當派也難以接受,要冠上「叛徒」這麼嚴厲的罪名?侯英誌實在費解。

假如是連葉辰淵或師星昊都要顧忌的人物……侯英誌極想看一看這個人。但是他又感覺得到這是武當派內的絕大禁忌,自己可不想因此被趕出武當山——雖然桂丹雷說過,武當從不會將弟子逐出門派,但涉及這位副掌門的事似乎是例外。

此人既是被囚禁的叛徒,為何卻仍沒有給革除副掌門之位?這一點侯英誌倒非常明白:「副掌門」不僅僅是職位,也是一個象征實力的稱號,因此也隻能夠用實力奪取。直到今天仍未有一個武當弟子做得到這件事。

就在侯英誌想象這個人物想得渾身熱血沸騰時,山下方傳來一記接一記的鳴聲。葉天洋一聽就知道。是「遇真宮·真仙殿」旁的那口大銅鍾。

侯英誌上山以來都沒聽過這鍾鳴。因為這口鍾隻有在宣告發生重要事情時才會敲打,以呼召山上各處正在練武的弟子。

葉天洋和侯英誌急步往本派的總本部奔跑下去。武當派斷非發生了什麼危急事情。那麼鳴鍾的原因他們隻想到一個。

「快!」葉天洋一邊跑一邊高呼:「小英,你還沒有見過他吧?」
作者: skvis    時間: 2018-6-13 03:40 PM

本帖最後由 skvis 於 2018-6-14 11:25 AM 編輯

卷六 任俠天下 第三章 回山

踏入氣勢恢宏的武當山「遇真宮」那一刻,殷小妍感覺自己心跳激烈得快要昏迷。
隻有緊緊握著姚蓮舟的手掌,她才不致倒下去。
在道宮中央鋪著石板的廣場上,黑壓壓都是人頭。小妍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場麵,無法估計這兒究竟有多少人。會不會上千呢?她看那些整齊排列、在太陽底下默默站著的漢子,一張張臉上都帶著共同的氣息。

——這氣息她已經很熟悉:這個月來同行的樊宗、桂丹雷、錫曉岩、江雲瀾等人,臉上都有這種味道。
廣場上的武當弟子,許多額頭和衣衫都被汗水濕透。下午還沒有熱到這個程度,小妍猜想他們是在鍛煉中途趕過來的。
沒有人俯首下跪。他們都隻是默默站著,以極崇敬的目光,注視著她手牽那個人。

姚蓮舟也沒有任何說話或手勢,隻是無言迎受這種目光的沐浴。

小妍在「盈花館」工作時,見識過許多權勢不小的達官富商,也目睹他們身邊那些下屬幫閑,對這些貴人如何敬而畏之。相比之下,武當弟子對姚蓮舟的態度完全不同:這並不是對權位的崇拜或畏懼,而是真正打從心底的仰慕。

——而我,竟然走在這中間。我算是什麼?我在這兒幹什麼?……

有武當弟子用好奇的眼光投向她,小妍不禁臉頰漲紅,很希望那石板地中央就有個洞讓她躲進去。
姚蓮舟感覺到小妍的窘態,更加緊握住她纖小的手掌,盡量讓她貼近自己身邊而走。小妍瞧瞧他,心裏很是感動。

可是這時她又想起臨別之前,書蕎姐姐給她的忠告:
——跟著一個這樣的男人,你得有準備,自己不會成為他心裏最重要的東西。

剛剛離開西安府不久之時,姚蓮舟曾經在路上跟她說:

「你要是有自己想去的地方,我不會阻止你。」說完還拿出了一包不輕的銀子。

小妍緊抿著嘴角。她沒有怪姚蓮舟說出這麼冷酷的話。畢竟西安之戰落幕時,小妍隻是央求他帶她走而已。
——離開「盈花館」。離開西安。離開那本來不可抗逆的命運。

可是她並沒有求過他要帶自己在身邊。他也沒有答應過。

然而這是抉擇的時候了。

她看也沒有看那包銀子。
「帶我去……你住的地方。」小妍說的時候聲音小得像蟲子叫。但姚蓮舟每個字都聽得清楚。
他馬上握起她的手。
「行的。」

當時小妍還不知道,在旅程終點等著自己的是什麼。
現在走在這「遇真宮」的廣場上,她才知道。
小妍回想在「盈花館」時,親眼目睹像樊宗跟錫曉岩這些男人有多可怕;再看眼前廣場上近千名武當弟子,她不禁想:他們當中,還有多少個樊宗和錫曉岩?
這一刻,殷小妍才真正認清:她所喜歡的男人,到底擁有怎樣的力量和地位。

她無法不感到強烈的自慚。
——我……配嗎?……
眾武當弟子見掌門回山之際,竟牽著這麼一個年輕女孩,心裏自是好奇,卻並沒有竊竊私議——無人能過問掌門的任何決定。就算姚掌門此刻拖著的是個老太婆也好,小男孩也好,他們也都不會有一人皺皺眉。
倒是看見桂丹雷的樣子,令他們一陣激動。桂丹雷碩大身軀上的刀槍外傷大都已經痊愈,可是左臂被尹英川砍的那一刀「水中斬月」傷勢不輕,仍要用布巾掛在胸前;另外又給一杆長槍深深傷了腰脊,走路還有些拐,要拿著木杖幫忙才能快步行走。臉上更多了許多新疤痕。
桂丹雷在「鎮龜道」,是足以替代首席師範師星昊的人,竟被傷成這樣子,師弟們看見都感驚訝。
其他歸來者陸續出現:「兵鴉道」的年輕好手焦紅葉,雙手仍包紮著,尤其右手受傷的部位是等同劍士生命的腕脈,隻見他神色甚是沮喪;具有半邊「陰魚太極」功力的尚四郎也是「兵鴉道」的一線戰士,此刻行動窒礙,身受沉重內傷未愈;「褐蛇」高手樊宗,身上好幾處都仍包著布帶;至於連許多同門也懼怕的錫曉岩,雖不見受了什麼傷,但臉上似乎失卻了平素的狂傲之氣,神色略帶落寞。
——並沒有往日遠征軍回來時那種凱旋的氣勢。

一人趨前到姚掌門身前。小妍看過去,隻見是個白發疏落的老者,一身墨綠寬袍,左胸有「太極」的標誌;再看那張蒼老的臉,下巴處開了一個倒三角狀的慘烈傷口,下排齒根和紅色牙齦都暴露在外,形貌有如惡鬼。小妍見了不禁哆嗦,但為了禮貌沒有叫出聲音來。
老者察覺了,向小妍微微點頭抱歉,將掛在頸上的黑麵巾拉起,掩蓋著下半臉。

小妍並不知道老者的身份,點點頭回禮。

——要是有外界的人在,看見堂堂武當派副掌門,向一個小小的妓院婢女道歉,必然嘖嘖稱奇。
「掌門,辛苦了。」師星昊以帶著奇異風聲的語音說,眼睛檢視姚蓮舟的臉色,看他有否大礙。

姚蓮舟沒有回答,從衣襟裏掏出一張紙,交給師星昊。
師星昊打開一看,紙上寫著「華山」二字,並在上麵打了個交叉。
師星昊的嘴角掩蓋著,無法看見表情,但眼睛顯然在笑。他把紙片折合收起。
「什麼時候回來的?」姚蓮舟伸出手掌,與師星昊輕輕交握。

「兩個月前。」師星昊回答,看看隊伍後頭受傷的桂丹雷等人。「我還是應該親身趕過去關中。是我決斷錯誤。掌門請降罪。」

「假如有弟子因這事情犧牲,第一個有罪的人是我。」姚蓮舟坦然說:「真想不到,這次收獲如此豐富。甚至連『獵人』都引出來了。」
師星昊一聽,白眉往上揚起。
「進了殿裏再談。我也要知道京師的事。」姚蓮舟說著稍回頭:「桂丹雷也有事情要報告,一同進來。其他剛回來的人先去休息。眾弟子回武場如常練功。」

他吩咐完後,才瞧著殷小妍輕聲說:「我有事情得處理。先為你安排個落腳處好嗎?」
小妍搖頭:「去你辦事的地方。我就在門外等。」
她可不想跟姚蓮舟離得太遠——至少在還沒有好好談以後的事情之前。
「行。」姚蓮舟微笑,繼續牽著她,與師星昊一起往「真仙殿」走去。桂丹雷拋去手杖,微跛著足緊隨在後頭。

在眾多武當弟子之間,也站著侯英誌。他盡量站到最前頭,想第一次清清楚楚地去看,這座武當山裏「絕對的第一人」。

姚蓮舟雖然沒有穿著掌門的白袍,但在侯英誌眼裏,他的身體就像散發著淡淡的光華。
——這麼年輕,卻是連葉辰淵也都得俯首的對手。
——我到了他這樣的年紀時,又會怎樣呢?
想著時,侯英誌已經心急要回去「玄石武場」,繼續拚命修練。
可是就在掌門等人離開廣場時,有人叫住了他。正是「首蛇道」樊宗師兄。

「你也到『真仙殿』門外等候。」樊宗說:「這是掌門上山時就吩咐的。他有事情要問你。」

「是。」侯英誌點點頭,正要向「真仙殿」走去,回頭又問:「樊師兄,你的傷,沒大礙吧?」

——樊宗是他上武當山第一天認識的第一個同門,雖然隻共處過半天,卻感到有種特殊的感情。

樊宗看看侯英誌,身材比剛上山時壯了不少,也有一股比初來是更強烈的自信,看得出他這幾個月裏必然沒有疏於修練。樊宗微微笑著回答:「沒事。你快去。」

侯英誌這就快步奔往「真仙殿」門外。他看見姚掌門、師副掌門和桂師兄都已入了殿門,隻有剛才那個挽著掌門手掌的女孩,坐在殿前石階上等待,一雙大眼睛不安地左顧右盼,又仰頭瞧瞧雄壯的道宮建築,露出讚歎的表情。
侯英誌走過去,這才第一次看清殷小妍的樣子。雖未至於是驚豔的美人,但臉蛋非常可愛,而且有一種令男人想要憐惜的氣質。然而再看她的表情身姿,又並非完全給人柔弱無助的感覺,當中仍隱藏著一股堅強的生命力。大概是因為生活的磨煉吧。

——侯英誌能一眼看出來,因為他自己也有同樣不幸的童年。
小妍上武當山以來,終於看見一個年紀跟自己相若的人,朝侯英誌點點頭。

侯英誌既知道她是掌門的女人,自然避嫌不便交談,也隻點頭回禮,默默站到殿階另一頭。
兩人就這樣無言的一起在等候。
◇◇◇◇

在巨大的真武大帝神像底下,三人盤膝而坐。
桂丹雷代姚掌門向師星昊述說在西安發生的一切:姚蓮舟如何被各派下毒圍攻;「武當獵人」荊裂出現;少林寺和尚的立場;還有立下了五年停戰約定。
「掌門,那毒藥……」師星昊此刻已取下臉巾,破裂的嘴巴問。

「回程途中早已複原。」姚蓮舟平靜地回答:「你也知道我的過去……這種程度的藥,還毒不死我。」

師星昊點點頭。「說到那個『獵人』……南海虎尊派嗎?……我都幾乎忘記了。想起來,那小門派才不過十來人,竟然跟當地其他門派結盟,想跟我的遠征軍對抗……那掌門叫什麼虎的,是個酒鬼,根本不用我出手。想不到……那家夥,還教得出一個這樣的弟子……」



錫曉岩是師星昊麾下「鎮龜道」的最精銳弟子,實力之高強他十分清楚;這「武當獵人」荊裂竟然幾乎將錫曉岩摔死,果然足為武當派的隱患。
而掌門卻又再給他幾年時間去成長……師星昊心裏大大不以為然,但並沒有說半句。

「他還有同伴。」姚蓮舟說。「一個是青城劍派的殘存弟子;一個東瀛來的女刀客,刀法足以跟錫曉岩較量;還有一個……」
他想起童靜,還有她以「追形截脈」重創焦紅葉的那一劍,實在不知道該怎樣形容。
「……總之是一群有趣的家夥。」

聽見掌門將敵人形容為「有趣」,師星昊頗愕然。對方可是殺傷了我派許多精英弟子的仇敵啊。
——不過就這幾個人,諒他們也不可能對武當構成什麼威脅……反倒最該注意的,是少林。
「少林寺的老和尚特意下山來,說的卻竟是一堆窩囊廢話。」師星昊說時,雙拳籠進衣袖內:「『天下武宗』少林派,原來也不過爾爾。看來世上真的已經沒有誰阻得了我們。」
「京城那邊怎麼樣?」姚蓮舟這時一問。

師星昊聽得出,掌門等於是在回應他剛才所說的話:武當派「天下無敵」的霸業並非暢通無阻,還得看朝廷的意向。

師星昊當下就將那場「豹房禦前比試」的情形,還有之後皇上如何大加賞賜武當派的事情向姚蓮舟報告。當然他亦描述了皇帝身邊兩大寵臣錢寧及江斌的反應。
「皇帝那好玩的小子,本來很想將我們武當派收作自己的玩具。姓錢那家夥,害怕我們跟他爭寵,對這格外緊張,後來更親自過來找我,用錦衣衛嚇唬我。」
姚蓮舟應皇帝的詔令派師星昊及弟子上京獻技,本非要討什麼賞賜或恩寵,隻是想探聽朝廷對武當派持什麼立場。

武當武者雖自視為化外之人,畢竟仍是一個實力非凡的武力集團,如此在武林南征北討頻繁活動,卷起腥風血雨,很可能引起朝廷的疑忌,一不小心更會被誣謀反。師星昊京師之行,既成功得到皇上承認武當的地位,也摸出了朝廷不加幹預的默許立場,可說為武當霸業鋪平了道路。
不過錢寧的威脅,仍是在師星昊心中留下了一點隱憂。

「弟子擔心的,正是這個。」桂丹雷插口,並且說出先前在西安跟陳岱秀談過的疑問:「這次掌門入關中,消息傳布得如此廣泛迅速,非有朝廷勢力在背後不足以成事。現在再跟師副掌門的情報互相印證,事情就更明顯了。」

師星昊思考了一陣子,又說:「武當的活動被錦衣衛監視,本來就是意料中事。可是這次他們這樣廣傳消息,引來各門派的人追捕掌門,造成一場大戰,為的又是什麼?錢寧那家夥,假如擔心我們跟他爭寵,理應冷待這事,絕不會反而把它搞得沸沸揚揚,引起皇帝的興趣啊……他這麼做,必有我們還沒想到的其他目的。」

「還有一事。」桂丹雷說:「錦衣衛的消息從何而來?……當時知道掌門出山的,就隻有……武當山上的人……」

姚蓮舟跟師星昊相視一眼。

——武當派裏有朝廷的內奸。此事非同小可。

「弟子也不願相信。」桂丹雷露出痛心的表情:「畢竟都是日夕一起流血流汗的同門……」

「武當山上有錦衣衛的線眼,那還不是什麼意外之事。」師星昊皺眉說:「我要是錢寧或江斌,也會拚命放一、兩個進來。我真正擔心的是……」

「他。」姚蓮舟冷冷說。

掌門雖然隻是說了這樣簡單的一個字,桂丹雷已馬上意會究竟是指誰。
——那位副掌門。武當派最大的叛徒。

「我將向樊宗下令。」姚蓮舟說:「著他暗中調查所有跟『他』聯係的人。」
師星昊進言:「請掌門謹慎行事。先確定朝廷中人的行動,是否真的跟『他』有關係。不要太心急揪出那內奸來,否則就查不出真相了。」
姚蓮舟點頭同意。經曆這次西安之險,他自知江湖經驗和心思有所不足,應該多聽師星昊和葉辰淵的建議。
姚蓮舟站起來,仰望那尊用張三豐祖師的麵貌作肖像的玄武神。神的眼睛也仿佛在俯視他。

他回憶起尊敬的師父公孫清。武當的宏大野望,就是從師父那一代種下的。姚蓮舟決心要在自己這一代完成。

——任何人都不可阻止。「武當三戒」已經寫得非常清楚了:無論其為神魔,亦必斬殺之。更何況是人。不管對手權傾天下,絕不屈服。自求道於天地之間。

這就是武當。

◇◇◇◇
這隻是侯英誌第二次踏入「真仙殿」。盡管已經看過一次,但瞧見那鎏金巨大神像的壓倒氣勢,還是不禁倒抽了一口氣。
姚掌門盤坐在神像腳踏的龜蛇神獸甲殼之上。侯英誌仰視他。近看更要顯得年輕——雖然侯英誌知道掌門已經三十二歲。

進來「真仙殿」之前,侯英誌已經在猜:為什麼姚掌門特意要召見自己?
——也許因為自己是新入門的弟子,掌門要親自看一眼吧。
可是他又覺得不對。樊宗已經說過,掌門是在上山的時候就特別下這命令。假如隻是循例接見,不必如此焦急。必定有特別的原因。
侯英誌翻來覆去地想,隻想到一個:青城派。

果然,姚掌門一開口就問:
「你認識一個叫燕橫的男孩嗎?」
侯英誌眼睛閃亮,心頭血氣翻騰。

掌門這樣問,毫無疑問就是見過燕橫。

——小六還活著!
知道好友仍然生存的消息,侯英誌一時心情興奮,一時卻又感到憂傷。
——假如他知道我已經轉投武當派,會怎樣想?
姚蓮舟仍在等待侯英誌的答案。
「我們……一起長大。也是同一年進青城派。」侯英誌恭敬地回答。
姚蓮舟的眉毛揚了揚:「燕橫他在青城山時,是個怎樣的人?」
看見姚蓮舟充滿興趣的表情,又聽見他這樣問,侯英誌心裏對小六的掛念頓時消退,代之是強烈的嫉妒和失望。
在青城派,首先受到何自聖眷顧,晉升為「道傳弟子」的,是小六而不是他;到了此刻在武當派,第一次晉見姚掌門,掌門所關心的人,竟不是麵前已經成為武當弟子的自己,而仍然是小六……
——我真的這麼比不上他嗎?
侯英誌強忍著,沒有將這份不忿流露在臉上。
「他是青城派曆來最年輕的『道傳弟子』。」侯英誌據實回答。他深知在姚蓮舟這種男人麵前扯謊,是如何愚笨的事情:「我覺得主要因為青城派這一代弟子,才能實在太平庸,何自聖才會這麼心急破格提升燕橫。不過他確實是個有天分的劍士。這是我幾年來親眼所見的事。」

——其實侯英誌心裏還有一句沒說出口的話:我的天分絕不比小六低。

姚蓮舟點點頭:「說下去。」
「可是他個性太柔了,也太過顧慮別人。有的時候會問一些身為武者不該問的問題。」侯英誌說著,眼睛眺望殿堂窗口外的遠方,回憶飄到了往昔跟小六和小梨在青城山上遊玩的日子:「我記得有一次,他竟然問我:我們為什麼要練武?變強了之後要如何?……就是這種蠢問題。

「他這人,總是對自己欠了點信心。我想,假如他能夠克服這弱點,而青城派又沒有給我派滅掉,他得以留在青城山多修練幾年的話,成就必定不小。可惜。」
「我隻是問你知道他的些什麼,沒有叫你猜他將來會怎麼樣。」姚蓮舟冷冷說。

侯英誌被他這麼斥責,臉上一陣青白,心裏更不是味兒。

——為什麼?眼前的我這個武當弟子,才是你應該期待的人才呀!怎麼你更看重那家夥?
對於侯英誌的話,姚蓮舟並不同意。
在「盈花館」裏,他親眼看見燕橫表現出的自信與傲骨。假如燕橫以前在青城山時的個性,真的有如侯英誌所說那麼柔弱,那麼青城被消滅後這短短數個月的曆練,已經把他徹底改變;要是青城派仍在,燕橫反倒不會成為連姚蓮舟也注視的人物。
越是強悍的武者,上天越是賦予他不凡的逆境與挑戰——姚蓮舟對此深信不疑。

姚蓮舟再問侯英誌,是否認識荊裂、童靜和島津虎玲蘭。侯英誌搖搖頭。也就是說燕橫這些奇特的同伴,都是在離開青城山後才結識的。這種緣份,就更印證了姚蓮舟對命運的看法。

姚蓮舟揮手,示意侯英誌可以離開了。他由始至終沒有問一句關於侯英誌的事。
——其實要是換在平日,姚蓮舟對於這個本派被滅後自行來投武當的弟子,必然很感興趣;可是正逢這時,姚蓮舟的心已經被許多其他人和事占據,這才忽視了侯英誌。
侯英誌踏出「真仙殿」大門,仰頭看看仍然猛烈的陽光。他感到今天是自從上武當山以來最糟糕的一天。

燕小六的形象,在他腦海揮之不去——尤其當他想象到,小六身上正佩著繼承青城派意誌的「雌雄龍虎劍」之時。
——不。我走的路才是對的。投身武當派,學習最上乘的劍法。隻要我耐心苦練,將來必定遠比小六強!五年、十年之後,首先在武林上揚名的劍士,必然是我!
他一邊穿回放在殿門前的鞋子,一邊又看看坐在石階上的殷小妍。小妍也再次向他微笑點頭。

侯英誌驀然想起宋梨。既是因為燕小六,也因為眼前這個跟宋梨長得有點相像的女孩。
那一天,他丟下宋梨一個人就匆匆走了,沒有跟她解釋過半句。沒有半點考慮。在劍和她之間,他毫不猶疑地作出選擇。這幾個月來甚至沒有一次懷念過她。
但現在眼前這可愛的殷小妍,不禁令他生起了懷想。
有一件事情,侯英誌從來沒有跟小六說:他跟小梨,在山林裏曾經偷偷吻過一次。

侯英誌曾經以為,自己一生都會記得她那柔軟嘴唇的美妙觸感。可是現在回想起來,仿佛已經變成遙遠的記憶……

——小梨她此刻在哪兒?

◇◇◇◇

她不知道自己身在哪兒。

也不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隻知道已經過了很久,很久。也走了很長,很長的路。已經不能想象,此刻距離青城山有多遙遠了。

這些日子裏,宋梨不住在想:是不是我前生幹了什麼天大的壞事呢?本來平靜無波的生活,在那宿命的一天,眨眼就完全崩潰了;十五歲的生命裏曾經最信任的兩個男孩子,也都逐一舍她而去……

然後,又遇上這樣的事。
——天公一定非常討厭我吧?
身陷命運的漩渦裏,一切都不由她自主。

當天燕橫把她交給味江鎮的人照顧,自己踏上複仇之路,不久之後,就有兩個青城派的舊弟子結伴上山來。
兩人從前雖然都隻在青城山待了三數年,是半途而廢的「研修弟子」,但靠著所學武藝,在重慶府的富戶裏謀得護院差事,深感師門恩德,一聽到青城派被武當殲滅的消息,就忍不住請了假過來探看。他們親眼看見「玄門舍」的慘狀,教習場更變成了青城派上下門人的墓地,極是痛心。

他們再打聽得知,在山腳的鎮子裏,仍然住著宋貞師叔遺下的千金,就馬上過去探望安慰她,並留下了一些銀兩,給宋梨多置衣物用品。
才不到一個月後,宋梨又收到兩人從重慶著人捎來的一封書信。原來他們托東家打聽,得知當地一對布商夫婦,兩年前小女兒病死了,夫人終日沉浸在悲傷中,至今未恢複心情。商人憂心不已,便想到收養一個年紀相若的女孩,好慰藉妻子,但到現在還沒有找到合適的人。那封信勸宋梨來重慶一趟,說不定跟那對夫婦投緣,可得一個安身之所,信外還附了一錠銀子充作路費。
宋梨雖不是什麼官商富戶的閨秀,但也是武林名門之後,出身清白,人又長得娟秀,因此那兩人才敢托東家舉薦。味江鎮畢竟是窮地方,宋梨在青城派時,哪裏捱過這種苦生活?要是得大城的商賈收養,將來定可嫁得一戶好人家,未嚐不是美事。在鎮民七嘴八舌勸說下,宋梨願意了,鎮民馬上為她打點行裝,雇了車子,兩天後也就出發了。
這是她一生第一次離開青城山。
——卻想不到會是這樣。
宋梨一個年輕少女遠行,自然甚為不便。正好有一支川中商旅從青城山腳路過,正是要東行,其中有些行商跟鎮民相熟,於是就托他們帶宋梨同行。那些本省商人亦甚尊崇青城派,知道宋梨是青城後人,沿途十分細心照顧她。

可是商隊還沒有走出成都府界,山賊就來了。

宋梨並沒有看見事情如何發生。她隻是驚恐地躲在那不住搖動的車廂裏。外麵傳來接連的慘號聲和喊殺聲。不論加害者還是被害者,叫聲都有如野獸。

一抹深色的液體,自外潑在馬車的紙窗上。
——宋梨回想起個多月前那可怕的一天,自己昏迷之前,看見父親宋貞身上噴灑而出的鮮血……

車廂外漸漸靜下來了。有人在痛苦呻吟。接著是一種古怪的響聲,呻吟就一一中止了。

宋梨想:是我。我的惡運,害死了這些人。
她一雙大眼睛惶恐地看著車門,心裏期望沒有人會過來打開它,車外的山賊沒有發現她就離去……但同時她很清楚,自己沒有這樣的運道。

門縫射進陽光那一刻,宋梨已經掉下淚來。
麵前是一群髒死了的山賊,個個提著染血的刀槍,用豺狼般的目光盯著她。
宋梨想:那個給小六一招就打敗的「鬼刀陳」,大概就是跟這些賊一樣的人吧?
假如是從前,隻要說出「青城派」三個字,這些人沒有一個敢碰她一根頭發。但是今天宋梨絕對不敢說。世上已經再沒有青城派了。這些山賊當中,更很可能有從前吃過青城派教訓的家夥。說出來,下場可能隻會更悲慘。
山賊殺人後流露的目光,令宋梨想起當天上青城山來那群身穿黑衣的武當弟子。更凶狠百倍的那群野狼。宋梨寧願麵對的是他們。

——要是當天就給他們一劍殺了,多好。

一個看來是頭目的山賊,率先伸出手來,一把抓著宋梨的下巴。眼神明顯流露出邪惡的欲望,嘴角已經溢出唾沫來。
宋梨回想在山林中,曾經跟侯英誌的一吻。他年輕、強壯而充滿熱力的手臂,輕輕抱著她。她半像鬧著玩,其實心裏很認真的,仰起頭將自己的唇片印在他嘴上……
這回憶已經成了宋梨人生僅存最珍貴的東西。但連這個也快將被撕碎了。
這時卻有一人伸出手來,握住那山賊頭目的手臂,頭目頓時收起笑容,放開宋梨的臉蛋。顯然這第二個頭領的地位比那小頭目更高。

那頭領身穿同樣染血的衣服,隻是質料比其他賊匪都更好。
他把宋梨拉近車門,在陽光下細看她的臉和身體。

「這是好貨。別糟塌了。」
「可是……」小頭目急色地抓抓胸口。

「賣得好價錢,你怕買不到漂亮女人嗎?」

就是這樣冷酷的對話,決定了宋梨的命運。她自己無法確定,這運道算是好還是壞。

宋梨就這樣繼續給關在馬車裏,不知道要被山賊帶到什麼地方。

兩天之後,車門又給打開來。這次出現在門外的,除了那個山賊大頭領,還有一對男女。他們的衣著比山賊光鮮得多。但眼神卻一樣的陰險。

當中那婦人看了宋梨幾眼,點了點頭。車門再次關起來。宋梨聽到外麵傳來數算銀兩的聲音。
就是這樣,一次接一次,宋梨不知道自己轉過了多少人的手。她被人拉出那輛馬車,又塞進另一輛更大的。車裏有其他幾個一樣年輕的女孩子,神情也跟她一樣的惶恐。有的時候其中一個女孩給拉出去,就永遠不再回來。

轉過好幾輛車,曾經短暫成為同伴的女孩也換過了幾十個,新遇見的女孩總是比之前的更漂亮。每一次轉換車子,她就聽到車外那數算銀兩的聲音更沉更多。已經不知走過多遠。

宋梨估算日子,應該已經進入春夏之交了,但氣溫卻不怎麼特別溫暖,晚上還有涼意。

——她從未出過遠門,不知這是因為往北走的緣故。

終於,到了今晚,她再也不用坐車子了。
宋梨跟同車的四個女孩踏出門來,發現身處一座很大的宅院。看那院子亭台,肯定是很富有的人家。她們像待宰的羊兒,一排地站在院子裏。

兩個燈籠朝這邊接近過來。拿燈籠的兩個高大漢子在前開路,身後還有第三個男人的身影。

兩個漢子停在女孩子跟前,逐一往她們臉前舉起燈籠,好讓後麵那個男人能夠察看。

男人的眼睛反射著燈光,仔細地看每個女孩的臉好一陣子。直至他點了點頭,才輪到下一個。
最後一個是宋梨。

燈籠映到近處來,宋梨才看得清楚,那個似乎是大屋主人的男人是什麼樣子。他胸膛挺得很高,每走一步都很有威勢。穿著一襲昂貴的絲綢衣袍,但那衣服其實並不太適合他。身姿散發著一種危險的力量,隻是這麼隨便行走,就已經教人想象他一身戰甲、手提弓槍的模樣。
這主人的強悍氣質,宋梨非常熟悉——在青城山上,她天天都跟這樣的人共處。

燈籠舉起來。主人細看著宋梨那帶點驚慌的臉。
宋梨同時亦看見這主人的臉,上麵多處都是傷疤,尤其臉頰跟耳下兩道最為顯眼,好像曾經有什麼東西從兩個傷口對穿而過。
主人瞧宋梨瞧得最久。
「很好。」他最後隻說了一句,就跟兩個提燈籠的侍從離開了。
站在黑夜裏的宋梨仍然未知道,等在自己前頭的將是怎樣的命運。
◇◇◇◇
「我跟你相遇,並不是偶然的。」

姚蓮舟說著時,一雙赤足在木板地上緩緩地滑過,同時腰肢沉著轉動,肩臂舒展,一切都那麼協調。赤裸的上身,每一條光滑白皙的肌肉,都隱藏著彈簧般的力量。
殷小妍知道,此刻能進入這裏,親眼看見武當掌門練武,是世上多少人夢寐而不可得的機會。這雖然對於不會武功的她毫無意義,但她還是無法不去想,自己跟這個男人之間的距離。

在那巨大神像底下,殷小妍更清楚感覺自己的渺小。

她開始後悔,自己為什麼執拗要跟著他來。

——偌大的武當山,卻並無她存身之地。
「那時我在西安住進了妓院,是有原因的。」

姚蓮舟立起一個弓步,一邊緩緩打出一式「撇身捶」,一邊又說。

殷小妍已經不想再聽下去了。當然了。妓院就是為男人而開的。男人去妓院也自然有他的原因……
「我去妓院,是因為懷念我的師父。」



姚蓮舟打到最後的收勢,雙臂慢慢垂下,雙腿立直,吐出綿長的一口氣。結實的胸膛上都是汗水。

——練功打拳時最忌開口說話,尤其練這等講究深長呼吸的內家武術。姚蓮舟如此邊談邊打,一套拳打完卻無半點氣喘,可見他功力之深湛,身體也已從中毒完全康複。
小妍聽見他這麼說,甚感奇怪。

——師父?

「在我十六歲的時候,師父帶我下山,快馬去了穀城。」姚蓮舟抹抹額上的汗珠,走到小妍跟前:「我們進了城裏最大的一家妓院。他掏出銀兩來,給我買了那兒最美的妓女。那是我第一次嚐到女人的滋味。」
小妍的臉紅得通透,幾乎想捂著耳朵不聽。但姚蓮舟的眼神告訴她,這是對他很重要的事情。

「師父這樣做,是要讓我以後不輕易受女人迷惑。」

他仰視玄武神的臉,仿佛從那兒看見已逝的師尊公孫清。
「當天他對我說:『一個武者不可屈服於任何東西。甚至是對女人的愛慕。』」

他的視線降下來,跟小妍對視。

「這十幾年來我都不明白他這句話。因為我並沒有喜歡的女人。或者應該說,我還沒有遇上我希望喜歡的女人。直到現在。」
姚蓮舟伸手,握著小妍的手掌。她感受到他日夕練劍磨出的掌心厚繭。又粗糙又硬。卻也有一種奇異的溫柔。
「我不懂得要怎樣向你說我的心情。在這兒,從來沒有人教過我。」姚蓮舟這時說話,再無平日的自信與悠閑,顯得很努力,卻又有些不安,話語也變得急了:「在旅途上,我其實就已經很想帶你回來……可是我不知道,回來以後我能夠給你什麼,也不知道你心裏怎麼想……因此就那樣問了你。幸好,你選擇了跟我回來。」

愛一個人,就是要向他毫無保留地打開自己,哪怕是最大的弱點;但姚蓮舟的戰士本性,卻在不斷抗拒示弱。在愛情上,他無能一如小孩子。

小妍再也忍不住,撲進了姚蓮舟熱燙的胸懷裏。

「剛才看見外麵那些弟子,你應該明白,我背負的東西有多重大,有多少人把性命和希望寄托在我身上。因此我不能承諾給你許多。你甚至不會常常見到我。可是我仍然很想你留在我的身邊。行嗎?」
最偉大的男人,同時往往也最自私。
——可是愛一個人,你永遠不可能隻挑他好的一麵去愛。

小妍用額頭支在姚蓮舟的胸口,垂著臉點了點頭。她的淚水跟他的熱汗混和了。
正如姚蓮舟現在才明白師父公孫清的話,小妍也是在此刻,才完全明白書蕎姐的話。
那不是勸止。而是羨慕——久曆風塵的書蕎,羨慕小妍能夠如此不計後果地喜歡一個男人。即使那個男人不能給你帶來幸福。

這等勇氣,與武當武者意欲稱霸武林的宿願,不遑多讓。
◇◇◇◇
錫曉岩回到位於東麵山腰的住處。那是一座外貌樸素的灰色院落,半隱在樹林中,占地甚廣,可住五、六十人,是武當派其中一座高等弟子的宿舍。

院內打掃得很幹淨,但陳設非常簡陋。一行接一行都是整齊排列的睡床。牆上掛滿了替換的製服、練習用的兵器和各種器具。唯一可稱特色的是一個小書櫃,塞著好幾排已經殘舊的武功典籍。
錫曉岩走到自己的床前,卻見床上坐著一人,正是「鎮龜道」的師兄陳岱秀,拿著一件黑衣,正在埋頭用針線縫著些什麼。

陳岱秀發現師弟回來,隻略抬頭說:「快行了,再等一回兒。」又再垂頭縫線。
錫曉岩不明所以,隻好坐到旁邊另一張空床上。他不禁伸手摸摸床板。這張床屬於他哥哥錫昭屏。床板上明顯有一邊凹陷得厲害,是哥哥那異常的右肩造成的。他沉默無言。

「好了。」陳岱秀雙眉一揚,咬斷了黑線,將手上黑衣展開來。
錫曉岩看見,是「兵鴉道」的黑戰衣。左胸處縫上了白身黑眼「陽魚」的半邊太極繡章。

「我已經跟師副掌門說了。他也同意。」陳岱秀說:「從今開始,你從『鎮龜道』轉為『兵鴉道』弟子。陣前征戰,才最適合你。」

「謝謝……」錫曉岩拿過黑衣,雙眼變得濕潤。這是跟哥哥一樣顏色的戰衣。
——我要繼承他未做完的事情。

雖然才回家不久,錫曉岩已經急不及待要去練武了。他把「兵鴉道」製服換穿上,發覺右邊縫上了一截格外寬長的衣袖,正好適合他的奇特右臂。錫曉岩感動地瞧著陳岱秀。陳岱秀向他笑了笑。
「快去。在旅途上看見你那鬱悶的樣子,討厭死了。」
錫曉岩提起木刀,奔出了院舍。日常練習的「星凝武場」,就在一條不足百尺的上坡道之外。

這「星凝武場」得名,乃因場地兩邊都是一種奇特的岩石,通體青藍,其中滿含點點不明的礦物,近看時有如發光的繁星。尤其到了月圓之夜,那無數點狀的反射光華,更讓人有置身星海之感。

錫曉岩進了武場,隻見練武的人數隻半滿,就知道葉辰淵副掌門所率領的四川遠征大軍還沒有回來。

他看見在武場一角,焦紅葉正獨自一人,用左手比劃著劍招。

西安「盈花館」屋頂一戰,焦紅葉左臂給練飛虹的飛刀釘中,還好沒傷及筋脈,旅程上已經痊愈;但童靜那「截脈」一劍,卻廢掉了他右腕的運勁能力。苦學十幾年的劍術,就在一瞬之間失去。

可是焦紅葉已經開始改練左手劍。右手的劍法沒有了,但腦袋裏和心裏的劍法還在。「兵鴉道」的戰士不是那麼輕易放棄的。就算要用牙咬住劍柄,他也會繼續練下去。
錫曉岩走進武場的人群之間。沒有人向他打招呼問好,每個人都忙著專心鍛煉。對於這種冷漠的氣氛,錫曉岩一早就習慣了,更視為理所當然。他自己練功時也是一樣。

途中他看見一人拄著拐杖,跛了的右腿腫得很厲害,卻還在場上指導別人練習。他是「鎮龜道」的資深師兄廖天應,胸口有「太極」標記的高手。廖師兄大半年前就已經宣布成為「殿備」,準備挑戰師星昊副掌門。原來這一戰已經有了結果。

在武場旁邊也有人沒在練武,正是也剛剛回山的符元霸及唐諒,他們正跟一個獨眼跛手跛足的師兄交談。錫曉岩認出是薑寧二師兄。薑寧二雖然隻負責在最初階「蒼雲武場」打理雜役,但他向來甚關心門派事務,常在武當山各處幫忙。他特意過來,自然是想知道西安發生的事情經過,錫曉岩見了也不感到奇怪。
錫曉岩走到一座用來練刀劍兵刃的木人前,那木人四處都是斑駁痕跡,身上包裹的麻布也已有多處破裂,露出布下的稻草。
錫曉岩右臂提刀,卻沒有劈出,隻是反手握住,反而左拳輕輕一擺,擊在那木人的胸膛部位。
回程的個多月來,他每天都無法不回想起與荊裂戰鬥的情景。殺兄仇人就在自己跟前,卻錯過了誅殺的機會,還幾乎被對方摔死。他心裏生起強烈的悔恨和愧疚。

——假如我有聽哥哥的話……

他左臂再次發勁揮打,這次擊出了兄長生前的得意技「兩儀劫拳」,拳背扭轉向內,拳鋒從旁狠狠砸在木人頭頸側。因為特殊發力的關係,拳頭碰上木頭並沒有彈開,反而像軟鞭般黏住木人。錫曉岩這拳,已有兄長的七、八成功力。
這時錫曉岩回憶哥哥的打鬥方式,又想象他與荊裂比鬥時會是怎樣。

錫曉岩想著時,左手繼續一拳接一拳打出去。他的身姿也改變了,變成近似錫昭屏的側身對敵架式。他沒有哥哥那岩石般的右手「臂盾」保護,但他有刀。
右手以長刀作盾;左手以柔勁揮拳……錫曉岩開始在摸索,如何將哥哥的近身搏擊之法,融入自己的武技裏。
——行了!隻要將「兩儀劫拳」練好,右刀左拳,就能夠彌補我近身戰鬥的不足……
這時錫曉岩揮出一拳後,卻突然化拳為爪,抓著木人的肩部,將自己拉得更近。

——不對……那個荊裂還能夠作更接近的纏鬥!「兩儀劫拳」還不足以應付他……還要更多……
他這時垂頭看看自己製服的左胸部位。半邊的「太極陽魚」。在他眼中,卻隻看見缺少了的另外半邊。

錫曉岩放開木人,在「星凝武場」裏四處走,終於找到尚四郎所在。

尚四郎衣服底下,仍然用布條緊緊包裹著胸膛。少林武僧圓性所打的一拳「十字分金」實在強勁,尚四郎內傷還未全好,用勁呼吸仍有痛楚,隻能輕輕作招式演練,未能夠全力練習。
「可以指點我『太極』化勁擒摔的要訣嗎?」錫曉岩連個招呼都不打,直接就向尚四郎師兄說:「沒有了這個,我的武功也就還有弱點,將來還是打不過那『獵人』!」
尚四郎平板又平凡的臉沒有什麼反應。但他停下手來。
「有條件的。」

錫曉岩愕然。武當同門之間交流武功心得或是互相指導,從來都沒有私心。

「你也得指導我『陽極』的發勁法門。」尚四郎繼續說:「下一次遇見那少林禿驢,我要回敬他更強更硬的拳頭。」
「可以!」錫曉岩興奮地回答。
尚四郎很少笑。但這時也忍不住露出牙齒。
兩人都已下定決心:再次遇上宿敵之時,自己胸口上所掛的,將會是一個圓滿的「太極」標誌。
可惜的是,姚掌門已經在天下武林麵前許了五年不戰之約。也就是說,無論錫曉岩練得有多快,再次與荊裂比試,都得是五年後的事。
一想到這個,錫曉岩就急得快要發瘋。他無法等待那麼長久。

——尤其是他知道荊裂身邊,還有一個他更想見的人。

那又長又彎的刀光。如雲的發髻。麥色的光滑肌膚。戰鬥時英氣逼人的美麗臉龐……
錫曉岩仿佛無意識地舉起長木刀,遙遙指往山下遠方。

他心裏在想:要再見她。不管付出任何代價。
作者: skvis    時間: 2018-6-13 03:41 PM

本帖最後由 skvis 於 2018-6-14 11:25 AM 編輯

卷六 任俠天下 第四章 征途

「姐姐……」

在無盡的黑暗中,島津虎玲蘭聽見,那個含糊不清的聲音正在呼喚她。
她驚恐得身體不斷顫抖。
聲音漸漸接近。
她終於看見了,那個比自己還要高大的身影。
年輕的弟弟又五郎,臉色慘白如紙。嘴巴不住吐著血沫。
「姐姐啊……」

又五郎蹣跚著一步步向虎玲蘭走近。他右手抱著染滿鮮紅血汙的肚子,左臂則無力地垂著,肩頭積著一大片紫黑瘀血,正是被荊裂木刀劈傷之處。
虎玲蘭在黑暗裏無法移動,也無法說話。她含淚的眼睛,看著這個曾經被稱為「鹿兒島第一男兒」的弟弟。他臉上已再無往昔的鮮活生命力。血不斷從切開的肚子湧出,流瀉而下,他在地上踏出一個接一個鮮紅的腳印。

「姐姐……你看……」又五郎將染紅的手掌攤開:「……我連切腹也隻能用單手……」
血手伸向前方,似乎就要摸到虎玲蘭的臉。
「你……為什麼要喜歡那個男人呀?……你到明國來,不是為了找他複仇的嗎?你看看……我的肩頭是給他廢掉的!我實在無法在這種屈辱中活下去……這都是他害的!你都忘記了嗎?……哇!」

又五郎淒慘的語聲,漸漸變成憤怒的嚎叫。那隻染血手掌伸過來,狠狠握住虎玲蘭的喉頸。

她隻覺呼吸很困難,弟弟卻更猛烈地呼叫著。
「呀!……」
手指越收越緊,快要將她的頸項捏斷……
虎玲蘭驚醒於明媚的陽光之下,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四周一切都仿佛並非真實存在。
虎玲蘭摸摸咽喉處,確是一片黏濕,但並不是血,而是她自己的冷汗。

那記喚醒她的猛烈呼號,來自山坡的另一邊。
呼叫的人是心意門的大胡子戴魁,他正在演練「心意三合刀」裏的一式「橫刀」,猛烈呼喊是吐氣開聲所致。
荊裂站在戴魁身旁,右肩托著長倭刀,正專注地看戴魁一遍又一遍展示這簡樸中蘊含巧妙發勁角度的刀招。

相隔幾十尺外的另一頭,燕橫也在全力練習,手上拿的一長一短木劍與「雌雄龍虎劍」相若。木劍在他身前交錯揮舞,破風之音大作。
練飛虹手裏把玩著綁紅巾的飛刀,盤膝坐在燕橫旁邊一塊岩石上,一雙鷹般的銳利眼睛,密切注視燕橫的每招出劍動作。

「別隻顧快!」練飛虹嚷著:「再綿密一些!」

燕橫點點頭,手上雙木劍節奏揮得更密,在身前如梭交織。下盤雙足也隨著劍招變換交替,乍看他的動作好像在表演什麼雜耍舞蹈一樣。
至於童靜,本來自己一個在山坡一角練劍,這時看見燕橫正在接受練飛虹的指導,忍不住停下來看他的長短雙劍。兩柄木劍層出不窮的交疊變化非常好看,令童靜瞧得入神,嘴巴不自禁微張開來。

「娃兒,好看吧?」練飛虹發現了,向童靜微笑說:「我來教你,怎麼樣?」
童靜卻隻「哼」了一聲別過頭去,沒理會練飛虹,自己繼續練習已經學會全套的青城派「風火劍」。練飛虹無奈地搔搔頭發。

看見同伴們如常在陽光底下努力修練,虎玲蘭的心才稍定下來。她隻感口幹舌燥,摸到放在身旁地上的竹筒,拔開塞子,灌了幾口清水。

可是夢境中那股內疚還是揮之不去。又五郎的鮮血仿佛還在眼前。

她再次瞧向荊裂。此刻荊裂已經提起倭刀,正在依著戴魁所教的心意門「橫刀」,練得興致勃勃。
——你喜歡的是荊大哥。
——誰都看得出來。

虎玲蘭回想離開西安前那一夜,童靜在黑暗裏說的這些話。
那夜本已極疲累的她,整晚都睡不著;次天出城時因為分神,差點兒給馬兒拋下鞍來,荊裂看了都覺意外。

她用野太刀的木鞘撐地站起來。荊裂揮刀的背影,還是令她神往。可是這刻看見,又別有一股苦澀。

——誰都看得出來……那麼他也看得出來嗎?
——可是他連一次也沒有向我表示過什麼……
經曆西安之戰,她更清楚了解,荊裂的人生裏追求的是什麼,那向上攀登的旅程,有多險峻困難。

一個被如此宏大誌願占據著生命的男人,心裏還能容得下一個女人嗎?

——即使,是像我這樣的女人……

她不知道。也無法開口問荊裂。問,就是認輸了。
島津虎玲蘭,一生也不曾向男人認輸。
最初她隻身西渡中原找荊裂,心裏不斷告訴自己:我是來狠狠打敗他,為弟弟報仇的。但她同時也無法完全壓抑對荊裂那股隱藏的傾慕。

如今與他經過了兩次並肩作戰、生死相依的曆險,她就更再無法朝他拔刀相向了。

如今戰鬥稍息。這一段日子裏,虎玲蘭的心漸漸陷入一片混亂:假如他根本不愛我,我為什麼還要留下來?是為了跟童靜與燕橫的友情,不舍得就此離開?還是隻因我已經別無他處可去?……
——虎玲蘭瞞著父親薩摩守,私自偷了「勘合符」乘船出海,此為大逆不道之舉,她已不可能再回去薩摩了。

「戰鬥,需要同伴。」

在四川時,荊裂曾經跟她說過這句話。那時候他的意思是說:你需要同伴。但虎玲蘭一遍又一遍地回想,不禁生起這樣的感覺:
——難道他的意思是:「我需要你」?……

她心裏多渴望,荊裂真的會這樣對自己說。她的臉頰泛出紅霞。
可是不一會兒,夢中又五郎的死亡眼神,又再出現她心裏,教她感到羞愧。

——難道又五郎的亡靈是在警告我,不該這麼苦苦追著一個不喜歡我的男人嗎?
巨大的苦悶。

虎玲蘭呼叫了一聲,拔出野太刀來,猛力揮砍向樹上的枝葉。綠葉在猛烈刀招中飛散而下。
其他五人都因她這吶喊而愕然,回過頭來看她。隻見長長的刀身連閃,虎玲蘭整個人像裹在刃光裏。眾人見她正在拚命練刀,也不為意,又再繼續練習。隻有荊裂,皺著眉看了她好一會兒。
——她在幹嗎?……

虎玲蘭察覺荊裂的目光,卻刻意不去看他。

這時練飛虹拿起身邊四尺來長的鞭杆①,跳到燕橫身前,把一端杆頭朝他右下方刺過去,同時喊一聲:「左!」

『注①:鞭杆並非指軟鞭,而是中國西部一種短杖棍棒的稱呼,一般約四尺長,本為民間驅趕牛羊之用,或作山路遠行的手杖,後來兼用於護身,漸漸演變成一種武術兵器。』
燕橫急忙將左手短劍下壓,擋住逼過來的鞭杆。
練飛虹一記接一記地繼續刺出鞭杆,每記都同時喊出「左」或「右」的指令,燕橫就要按他所說,用左劍或右劍去格打那杆頭。
練飛虹其實隻用半力喂招,將那鞭杆當作標的給燕橫練劍。這練法困難之處在於練飛虹那強逼的左右口令,有時候鞭杆來向,明明用左劍去擋打最為順暢,燕橫卻被迫要用右手劍擊打;再加上練飛虹的口令並無順序排列,有時梅花間竹,有時連喊六、七記都是一邊,節奏又忽快忽慢,每次出劍更要顧著準確擊打那鞭杆,比先前燕橫自由揮舞的劍花要艱難許多倍。

——但是要練到雙兵器能一心二用,猶如各有腦袋指揮,這是必經的鍛煉。
燕橫運劍時必須全神貫注,耳聽口令,目盯標的,體力消耗跟實戰相差其實不遠。他雙劍翻飛之間,已經格打了六、七十招,漸漸氣喘起來,有兩記鞭杆錯過了擊打的時機。

練飛虹抽回鞭杆跳開,燕橫的雙劍才停下來。
「今天練到這兒差不多了。」練飛虹微笑說。他雖隻是輕鬆半力出杆,但一頭大汗,似乎也有點疲倦——始終是因為年紀的關係。
燕橫身上衣服都濕透了,但臉上沒有半點難受的表情,反而非常興奮,仍然在緩緩比劃著招式。
這是看見自己進步的喜悅。
他們一行人離開西安,至今已經有四個多月,一直東行遊曆修練,不經不覺已經走到湖廣省東北來,此地乃是漢陽城郊,官道旁的一片野地山坡。
這幾個月來,燕橫除了繼續跟荊裂學習外,又得到了崆峒派練飛虹和心意門戴魁的指點,尤其是從飛虹先生身上得益最甚,隻因崆峒派武技本來就擅長各種雙兵器,以左右交替變換的「花法」,令敵人眼目心神生惑而致勝。燕橫跟他學了好些全新的技巧,再加上在西安時,累積了許多實戰心得,雙劍技藝進步神速——雖然跟真正的「雌雄龍虎劍」還有很大距離。
「練得不錯。」練飛虹把鞭杆拄在地上,上前拍拍燕橫肩頭。
「多謝前輩!」燕橫倒提一雙木劍抱拳。一想到眼前這位武林名宿,是師父何自聖生前好友,痛失師門的燕橫,對練飛虹更多了一分親切和敬重。
這時練飛虹的笑容卻變得狡猾,伸臂攬著燕橫的肩:「好……那麼輪到你去教她了……」他說著時瞄一瞄站在遠處的童靜。「記著……要把我教你的都教給她……」
「是的……」燕橫帶點不好意思地搔搔頭發。練飛虹手臂鬆開,拍拍燕橫的屁股催他上前。
燕橫紅著臉,幹咳一聲,裝起一個嚴肅的樣子,朝童靜勾了勾手指。

童靜鼓起腮走過來,同時眼睛帶著不服氣地瞧向練飛虹。
頑童似的練飛虹卻故意裝作看不見她的目光,連跑帶跳走到荊裂跟戴魁那頭去了。

「快來。開始學新的劍招了。」燕橫催促說著,用汗巾抹抹臉。

童靜狐疑地問:「你教我的,都是你自己青城派的劍法吧?」

「你忘記了在成都時,荊大哥收你的第一天吩咐過什麼嗎?我們教你什麼,你就學什麼,不許問,不喜歡學的話,你可以走。」

童靜怒瞪燕橫,咬著下唇強忍不反駁,然後開始學習他教的新招。練習不久,她就漸漸忘記了這股不快,專心演練劍招了。


在西安「盈花館」的屋頂上,那刺傷了武當派高手焦紅葉的一記快劍,令在場所有武林人士震驚,童靜至今對此事還是回味無窮。她也不明所以:自己當時怎麼自然而然就刺出了那恰到好處的一劍?之後一直努力練習,她都沒能夠再打出一樣的劍招。
即使如此,她仍無法抑製心裏的巨大喜悅:一個武道的全新境界,曾經在前方短暫打開過一扇窗子,讓她確知那神奇的境地就在前頭——而且自己確實有走往那兒的潛質。

——隻要我比以前更拚命修練,總有一天能夠再一次刺出那樣的劍。接著是兩次。三次。然後隨心所欲地出招。

有了這股動力驅使,童靜幾個月來既努力又快樂地練劍,甚至連跟燕橫吵嘴的時間都減少了。
唯一令她感到有些煩厭的,是那個自稱叫「先生」的老頭。
童靜此刻正練著燕橫新教的劍招——其實是崆峒派的入門劍法「十五練手劍」——一邊瞧著練飛虹,心裏很不是味兒。
童靜畢竟聰明,早就看透了練飛虹跟荊裂和燕橫的「陰謀」。她離開爹爹,跟著荊裂等人走到這麼遠,就是為了追求「走自己的路」的自由,很討厭被人擺布;但現在對她來說,沒有比學劍更重要的事情。她無從反抗。

——好!劍法我會照樣學!可是別指望有生之年,我會叫你一聲「師父」!
練飛虹正在與荊裂研練飛刀的法門。崆峒派暗器手法出眾,奇招甚多。荊裂上次略勝錫曉岩,也是靠投擲兵刃搶得先機,自然很有興趣學習,希望研究出更上一層樓的戰術;另一旁的戴魁也在用心聽著,心意門雖無暗器飛刀等武功,但難保將來不會碰上用暗器的敵人(他沒有忘記,武當派就有那個叫樊宗的飛劍高手),多了解暗器手法,要防範就有把握得多了。

上次在「盈花館」,荊裂已見過練飛虹的鐵爪飛撾跟飛刀,出手如何輕鬆漂亮,早就很想學學。他得到練飛虹指點不過幾次,已然掌握其中竅門,用上那鴛鴦鉞鏢刀和鏈子槍頭時,大有進境。
隻見荊裂手腕一抖,沉重的槍頭就直射而出,直插數尺外的樹幹。出鏢手法縮小了,自然大大減少讓敵人察覺的預兆。
戴魁看了不禁拍手說:「荊兄的學武天分,真令人佩服!」

練飛虹一邊看荊裂練鏢,自己雙手則拿著鞭杆當作雙手長刀把玩,正在複習早前荊裂教過他的日本刀法——練飛虹畢竟是武癡,但凡看見新鮮武藝,不管是中原還是海外的都想學,荊裂亦未私藏,誠心地跟他交換武技。
荊裂收回槍頭的鏈子,走到練飛虹跟前。

「先生,你看。」他指一指燕橫和童靜那頭。練飛虹看過去,見童靜正用心練習崆峒劍術,眼裏都是笑意。
「先生你認為燕橫這小子如何?」荊裂又問。
「這家夥直肚直腸,學東西專心致誌,好。」練飛虹翻動著杆棒說:「可是他要是想練好雙劍,那就得改一改性子。雙劍講究一心二用,或攻守同時壓製對手,或左右變換迷惑敵人,心思要細巧些、複雜些才能練得到家。」

「所以前輩就一直教他那些舞動雙劍的花法?」戴魁問。
練飛虹點點頭:「那些花招,占了大半其實在對戰時很難派上用場。我這是在鍛煉、打開他的心。」

荊裂瞧著練飛虹,心裏想:
——這位飛虹先生,的確有當名師的資格。
「荊裂你跟他就剛好相反。」練飛虹突然又說:「你學習天分的確很高,而且遊曆的經驗豐富,所學非常博雜廣泛。可是你沒有能將學得的技藝徹底融會,又不斷好奇去學新的東西,長此下去就成了貪多務得,難將武功提升到另一層次,成為真正的絕世高手。」他苦笑,又補充一句:「就好像我一樣。」

荊裂收起平日的笑容,嚴肅地看著他不語。
練飛虹的話,不禁令他想起早前遇過的強敵錫曉岩。
錫曉岩正是專心致誌,將一招「陽極刀」練到極處,當天荊裂要破他這招,花了九牛二虎之力,用上各樣戰術和地形才能稍勝他;數年後,錫曉岩的「陽極刀」威力定必更上層樓,其時用奇招還破不破得了,荊裂真的全無把握。
——說不定,就會像當年的練飛虹遇上何自聖一樣。
「別走我的老路。」練飛虹收起鞭杆,向荊裂告誡:「將你所學的東西,貫通為真正屬於你自己的一套武技。這是躋身往更高境地的唯一法門。唉,可惜,我自己也是到了這個年紀,才明白這道理,什麼都已太遲了……」

荊裂垂頭,左手按住腰間那柄裴仕英所贈的雁翎刀。
練飛虹是繼裴師叔後,荊裂遇過最好的老師。剛才練飛虹所說一番話,表麵似乎跟裴仕英生前教誨相反,但其實並無矛盾。

隻因十年後的荊裂,要開始踏上武道的另一階段了。
練飛虹這時卻又抓住戴魁:「來!在跟你分手之前,快再教我你們心意門那出拳發勁的法門!」他剛剛才歎息,自責因貪圖多學武藝而誤了造詣,轉頭老毛病又改不了,對新的武技躍躍欲試。

荊裂自行走開了,心裏在琢磨練飛虹的啟示。
這時他看見,虎玲蘭仍在呼喝著不斷揮刀,她看來已頗是疲累,刀招有些散亂。

荊裂於是走過去,蹲在一塊石頭上。

「休息一下吧。」他微笑用日語向虎玲蘭說:「勉強練會受傷的呀。」
「不用你管!」

虎玲蘭猛烈地叫著,野太刀反手一招,「青岸」橫斬向荊裂的臉!

——自從西安之戰,在力量上徹底敗了給錫曉岩後,虎玲蘭幾個月來都無法擺脫他的陰影,日夕以他為假想敵,誓要練出能淩駕「陽極刀」的刀招。

這「青岸」猝然來襲,速度又比荊裂想象中更快,他隻能及時仰頭閃避——

血花濺起之際,虎玲蘭心神激蕩。
其他四人都因為虎玲蘭那叫喊回過頭來,同時看到這突如其來的一幕。

荊裂仰身從石上倒落草坡地上。
虎玲蘭的野太刀凝止在前方。雙手劇烈顫震。
好一會兒荊裂才終於爬起來。他右邊眼肚下方劃開了一道寸許的破口,鮮血涔涔而下,染滿了整半邊臉。

荊裂的神情卻出奇的沒有半點憤怒,隻是重重地呼吸著,以不解的眼神瞧著虎玲蘭。
虎玲蘭雙目如蒙上了霧。不久,淚水開始從眼眶流下來。

——這是荊裂第一次看見她哭。

虎玲蘭隻是無言將野太刀擱在肩頭,轉身步去。

◇◇◇◇
當天午後六人就入了漢陽府城,先找了家客店停歇,安頓了馬匹行裝後就上了城街。
這漢陽乃是長江中遊商旅必經的集散之地,街道甚是繁華,兩旁商店賣的手工衣飾甚多。童靜看見許多新鮮玩意兒,禁不住就駐足觀看把玩。
眾人看見她那天真爛漫的模樣,不禁好笑,也不多催促她。
平日這種時候,童靜總是拉著虎玲蘭一起賞玩。但此刻虎玲蘭鐵青著臉孔,遠遠留在最後頭,失卻了往昔那爽朗的氣息。童靜見了也不敢去喚她。
燕橫與童靜在這商店街並肩而行,一時回想起從前在青城山,與宋梨在山腳味江鎮上遊玩的情景。宋梨每次總是哄得他買些什麼小玩意兒送她。
——她現在過得好嗎?……

「你看!」童靜拉拉燕橫的衣袖,另一隻手指著街上一個小攤子,插滿都是七彩的麵團人偶,有各種神仙人物和武將造型,手工很是細巧。

「這個!像我嗎?」童靜笑著指向其中一個人偶,是個全身披掛戰甲的女子,手執寶劍。

「這是誰?」燕橫想不通怎麼會有女孩子打仗。

「小兄弟,這個你也不知道?」賣人偶的大叔咧著牙齒笑說:「代父從軍的木蘭呀!」

燕橫在青城派長大,這些民間傳說故事從沒聽過,自然不知。
他看見童靜瞧著這人偶時雙眼發亮,又再憶起宋梨,一時感觸,就溫柔地問她:「買給你好嗎?」
童靜沒想到燕橫竟會這樣說,隻是呆呆點了點頭。燕橫也就掏出銅錢付了,將那木蘭人偶拔起,交到童靜的小手上。
童靜愛惜地拿著人偶,含笑問燕橫:「為什麼送給我?」

「因為我看見你喜歡嘛。」燕橫聳聳肩回答。

童靜轉著手中人偶,別過頭不再看他。燕橫以為她又在鬧什麼別扭,不解地搔搔臉。

「快走吧。天要黑了。」半邊臉包紮著的荊裂終於忍不住催促:「快找吃飯的地方。」
他們六人衣飾奇怪,身上又帶著用布包裹的兵器,大剌剌在街上走著。但漢陽畢竟是個大商埠,人們早就見慣往來的江湖人物和武林人士,也未側目。

荊裂向途人打聽,直到了城內最貴的一家館子「鴻雁樓」所在,也就領著眾人走去。

他們今夜要擺一桌餞別酒。
◇◇◇◇
燕橫將杯中酒幹了,隻感一股熱流衝上了鼻子和腦際。他強忍著,閉氣好一會兒,才能夠開口:

「戴兄,想不到這麼快要分別。」

戴魁微笑著也幹了一杯。桌上擺滿都是童靜叫來的大魚大肉。可是分離在即,六人都無法開懷大嚼。
「當天西安一場血戰,我心意門死傷慘重……」戴魁說時收起了笑容:「我身為輩份最長的『內弟子』,沒有親自將眾師弟的遺體帶回去,又未向師尊交待事情始末,就跟著幾位遊曆練武,其實於師門有欠,這顆心始終放不下來……」

「你這也是為了師門的將來呀。」童靜說時一臉愁容。她跟這位豪邁直性的叔叔相處幾個月,早已生起友情。「我想你的師父不會怪你的。」

「走到這兒也夠了。」戴魁說:「再向南走,就不知何年何月才回山西了。我這次出來,不是單為了追求我一人的造詣,而是要將所學帶回去,幫助本門他日對抗武當。這幾個月得蒙練前輩、荊兄你們的指點,真是受益良多。與武當開戰之期說遠不遠,我還要花時間思考,將所學融入本門武技,並且將這些新技藝教給同門,因此也是時候回去了。」

「我也得感謝你。」荊裂亦舉杯。他說話有點兒含糊,隻因臉上刀傷才剛止血,怕臉容動得太多,傷口又再破裂。「得你傳授心意門『三合刀』的功法,我在用刀運勁上又有更深體會。說不定下次再碰上那個姓錫的怪家夥,能夠正麵將他的刀打掉。」他說時忘形一笑,刀傷刺痛,不禁皺眉。
眾人一看他包紮的臉,不禁沉默,瞧向虎玲蘭那邊。
虎玲蘭隻吃過一點飯菜,就獨自離席,架起一邊腿半倚窗台而坐,野太刀抱在懷裏,臉朝著窗外夜街的點點燈火。
隻有練飛虹沒有理會,仍對戴魁說:「對!心意門講究意勁一體,樸實渾厚,確是上乘武學!」他說時嘴巴裏還在嚼著牛肉,又同時呷了一口酒,嘴邊的花白胡子都沾著飯粒醬油,童靜看見露出嫌惡的表情。
戴魁聽見這位鼎鼎有名的老前輩,對心意門如此推許,很是歡喜。在西安損兵折將,曾教他對本門武功的信心大受挫折。
「荊兄,此後你們要往何處去呢?」戴魁問。
荊裂沒能回答。自從立了那個停戰約定,武當派不再出兵征討,荊裂也就沒有了追蹤打擊的目標,這四個來月確是有些惘然,帶著眾人出了關中,就隻是一直向東南而行,途中一起努力修練,卻未有什麼目的地。荊裂十年來都是遊子,從沒想過要在哪兒長久停留。燕橫更是對家門以外的天地充滿好奇,因此也沒反對這漫無目的的旅途。
「倒有一件事未辦。」荊裂突然想起來,將擱在桌旁的雁翎刀提起,解開布包拔出鞘來。

那已經啞色的刀身上到處是斑駁的痕跡,鋒口更有十來處微卷和崩缺。

「也不止這一柄。經過連場戰鬥,我們手邊的兵刃,或多或少都有缺損,不找個師傅磨磨,難保哪次不會整柄壞掉。可是又不放心交給一般尋常的磨刀師傅。」

——淬磨刀劍實是一門大學問,要是遇上不到家的磨刀師,隨時把兵刃磨壞,或者縮短兵刃的壽命。尤其燕橫手上的寶劍「雌雄龍虎劍」,尋常民間的師傅更不可能懂得磨。

「那就巧極了。」戴魁拍拍大腿:「八卦門的尹英峰掌門,有位族弟尹英麒前輩,也是八卦門裏的好手,他數年前曾來我們祁縣總館作客。我當時曾聽他說,江西廬陵有位甚聞名的磨刀師名叫寒石子,淬磨刀劍的技藝稱絕一方,就連『水中斬月』尹英川前輩那柄八卦大刀,都親自帶著南下托他打磨!那廬陵就在江西省偏西處,距離此地雖然有一段路途,但亦不算甚遙遠。荊兄你們何不去拜訪他?」
荊裂出身南方福建,練飛虹偏處甘肅,他們對中原的武林人物其實所知不很詳細,未有聽過這寒石子的名號。但如果連尹英川都要親自從徽州南下找他,這磨刀師肯定不同凡響。

「呵呵,好啊!」練飛虹拍拍手:「老夫這麼多件兵器,就去找這個什麼寒石子,一次過都替我磨利!這一程劃算得緊。」
燕橫也點頭同意。他既保管著本門至寶,自然希望小心好好保養,平日也都殷勤為「雌雄龍虎劍」上油防鏽。他想起高傲的尹英川,心中更想與這寒石子前輩一會。

「明日戴兄一個人上路,可要加倍小心。」荊裂這時卻說。

「怎麼說?」戴魁感到奇怪。
「其實自從離開西安之後,我感覺到我們似乎一直被人跟蹤監視。」荊裂凝重地說:「雖然沒有十分肯定,那感覺似有若無,可是幾個月來都常常出現。」
「這麼巧?」練飛虹拍了拍桌子:「我有幾次也是這樣想啊!還以為我師妹追來找我,逼我回去當掌門了……」

燕橫心想:荊大哥平生縱橫四海,這股直覺自然敏銳;練前輩亦是老江湖,曾在遼闊的黃土高原與馬賊周旋多年。假如兩人都有相近的察覺,真有人跟蹤的可能就很高了。
「荊大哥為什麼不早告訴我們?」童靜帶點不滿地問。
「你們,還有戴兄,都是性子率直的人。我不告知你們,是避免你們顯得舉止緊張,那就等於讓跟蹤的人知道我們發現了他們。」荊裂冷靜地回答:「永遠別讓敵人知道你知道什麼。在重要時刻,這一點隨時能救你一命。」
荊裂雖比戴魁小了十年有多,但武功造詣和行事心思都在他之上,戴魁對荊裂更加佩服。

「荊兄認為會是什麼人呢?」
「我想不透……」荊裂搖搖頭:「可是跟了這麼久,事不尋常。而且既然是從西安開始跟蹤的,必然與那兒發生的事有關。戴兄請細想:姚蓮舟入關中之行,頂多也是一兩個月的事情,何以消息傳揚得那麼快、那麼廣,足以吸引天下各大門派都去湊熱鬧?這事情必然有人背後推波助瀾,而且勢力不小……」

戴魁一直沒思考過其中關節,如今經荊裂一分析,覺得確是非常合理。
「天下之間,擁有這等耳目的……」戴魁皺眉:「就算不是朝廷,也必然是跟官府有幹係的人……」
一聽「朝廷」二字,燕橫愕然。他想起從前青城派的超然地位,與地方官府一向無甚往來。何以會有朝廷中人幹涉這武林之事?

「不管是誰,我猜想對方暫時並未有加害之意,否則沒必要跟這麼久。」荊裂說:「可戴兄還是謹慎為上。」
「我們要不要把那吊尾的人揪出來問問?」童靜激動地問。

荊裂微笑:「沒必要。既然他們想從我們身上得到些什麼,早晚也會現身。」

眾人又談天一輪,也喝得差不多了,就離開「鴻雁樓」回客棧去。
童靜提著燈籠走在最前,另一隻手拿著燕橫送的麵團人偶,歡天喜地的領路去。

「剛才來的時候你隻顧玩,記得路嗎?」燕橫問。
「哼,誰說我不記得?」童靜笑著就跑向街道前頭。燕橫沒好氣地追了上去。
荊裂刻意留到最後頭,跟虎玲蘭並肩。夜漸深,街上燈火已寥落,兩人無言走在暗街中心。
就像那夜在成都時一樣。



荊裂臉頰處的布已滲著一片血紅,回去又得換藥了。他神色肅穆,卻並非為了這傷痛。

虎玲蘭表麵也一樣沉靜,但內裏如波濤洶湧。她知道下午這一刀,若是再深得幾分,荊裂一隻眼睛早廢了,甚至性命都不保。
也就是說,荊裂的武道生命,幾乎就在虎玲蘭的一時衝動之下終結。
一想及此,她的心就像給一股寒氣包裹般害怕。

——我……為什麼……

明明已是夏天。虎玲蘭的肩頭卻在顫抖。

就在這時候,一股溫暖從她的右手掌傳來,一下子驅散了她心頭寒意。
那是荊裂天天握刀的粗糙手掌,無聲無息地在黑暗裏握住了她同樣粗糙的手。

「不知道鹿兒島的出征武士,是要怎樣對待妻子的呢?」
荊裂這話說得很輕,但聽在虎玲蘭耳裏,有如雷鳴。
「我還身在一條漫長的征途。」荊裂瞧著隻有一點燈籠光華的遙遠前方說:「連走到什麼時候都不知道。更加不知道能夠給你些什麼。可是我——」

一記清脆的聲音打斷了他的話。
虎玲蘭將荊裂的手摔開,再順勢給了他一個反手耳光。打在刀傷的同一位置上。

荊裂感到火燒般的痛楚,這次忍不住呻吟了一聲。血滲滿他驚訝的臉,直流到下巴。
「你以為我們島津家的女人是什麼?」虎玲蘭抹抹手指間的血跡,野性地笑著:「幾句言語就會臣服在男人之下?」
「我……我……」平日口舌厲害的荊裂,這種時刻也無法再冷靜說話,一時語塞。

虎玲蘭竟不理會他,大踏步就一個人走往街道前頭。
「你……是要離開嗎?」荊裂在後麵焦急地問。「可是我……」
荊裂本來想說一句話:
——我需要你。
可是剛才虎玲蘭的巴掌,還有那笑容,令他無法將這句話順利說出口。
「我才不走。」虎玲蘭站住回頭說。一雙柳眉幾乎皺成一線。「你忘了我來中土找你,是為了什麼的嗎?」
她拍拍掛在背後的刀子,叉著腰說:

「是要來打倒你呀!徹徹底底地打倒你!到了那一天,當你哭喪著臉在我麵前認輸時,說不定我會可憐你,把你娶作妻室……」

荊裂聽得苦笑。
「我早說過了……」她又說:「在我親手擊敗你那天之前,才不會讓『物丹』那些混蛋先取了你性命。」

虎玲蘭說完,繼續往前走去。
荊裂愣住了一陣子,然後恢複爽朗的笑容。一笑起來又牽動了傷口,那火辣的感覺,在黑暗中格外強烈。

荊裂沒能看見:虎玲蘭背向他而走的同時,也露出了跟他很相像的笑容。

大道陣劍堂講義·其之二十四
雙兵器比單兵器困難,這是自然不過之事,原因簡單:絕大部分人都慣用一邊手(稱作「利手」),要練到雙手各握刀劍而能同時靈活運用,殊為不易;即使本身在單兵器上已有一定造詣者,另一隻手卻要從頭再學,並且習慣不同的發勁方向,又是個難關。
鍛煉雙兵器第一階段,就是左右手協調,雙兵器不會互相阻礙碰擊;並且要同時揮動,不可偏廢,能夠順暢地以連綿不斷的節奏出招,這是最基本的要求。這階段通常須練習很多預定的揮舞模式(即所謂「劍花」或「刀花」),使雙手長期習慣同時而動。
到了第二階段,就要練到一心二用,左右各做不同的攻防招術,所謂「左手畫圓,右手畫方」。到此就能夠隨時左攻右防,或左防右攻,這樣才真正開始將雙兵器應用於實戰之中。另外還要大量鍛煉左右變換移步之法,因為兩手都握兵器的優勝之處,在於再無前鋒手、後護手之分,左右兩邊架式一樣,內門、外門可以隨時交換(關於內外門概念,請閱上卷《大道陣劍堂講義·其之二十二》)。如果沒有靈活變化的步法,就不能盡用這些有利之處,故此武諺有雲:「雙刀看走」,原因在此。

這個一心二用的階段,假如去到最高境界,雙兵器更能同時應付不同方位的兩個敵人,例如姚蓮舟劍挑華山時,就以「太極雙劍」同時對抗左右來敵。但這等境界講求極高天賦方可能達到,頭腦思考反應須異於常人,並非多數人能夠練得成。

而雙兵器的最後第三階段,則是反過來二合為一,左右兩柄兵刃,或攻守同時,或一起猛攻,或結合嚴守,或左虛攻右實打,或右破勢左搶擊,隨機應變,如水銀瀉地,見隙即進,這樣才真正做到雙兵器互相加乘,威力何止兩倍。雙兵器的高手鍛煉至此,往往能以強力壓製對手,不予其喘息之機,先立於不敗之地。青城掌門何自聖的戰法即為一例。

一般的雙兵器,用的是左右一模一樣;而要練好像「雌雄龍虎劍」這等左右形製、份量、用法、勁力差異甚大的雙劍,就更是難上加難。但是一旦練成,招式變化和戰術又比一樣的雙兵器更多更奇,往往能夠將威力推到更高的境地。
作者: skvis    時間: 2018-6-13 03:42 PM

本帖最後由 skvis 於 2018-6-14 11:26 AM 編輯

卷六 任俠天下 第五章 渡江西

江西省界。九江府。

依舊一身文士打扮的李君元,早上就已登上九江城朝西北方的城樓。
來者既是南昌寧王爺座前的大紅人,當地官府又豈敢怠慢,在城樓上早就預備了頂級的茶酒果品,還送來兩個美貌的婢女為李公子搖扇,好抵那炎炎夏日。
李君元卻未碰過點心一口,也沒瞧婢女一眼,隻拿起茶杯輕呷一口,站著眺望江上來往的舟楫。
十天前他就接到錦衣衛的飛鴿傳書,得知荊裂等人正在南下,似要從湖北入江西省來;五天前的消息更確證了他們的行向;兩天前則看出他們要在此地渡江。接著李君元已經派出自己的部下,接替錦衣衛跟蹤,確保不會失去目標。
李君元撫撫腰間另一塊新買的玉佩。他感覺自己正在走運。

在西安那一戰裏,李君元對荊裂一夥人的武功和戰意甚為欣賞;幾個月後今天,他們竟然自行走到江西來,其中還要增加一個實力非凡的崆峒派掌門,對李君元來說,簡直有如天掉下來的機會。
這時一人奔上城樓來。此人是江西寧王府護衛頭目馮十七,也是李君元此行的近身衛士,本為山賊出身,三年前被寧王招安入府。

「李公子……」馮十七伸手向城樓外一指,指向江上一艘大渡船:「他們就坐在上麵。」
「很好。」李君元將茶杯輕放在城牆上,提起擱在幾上的折扇,就要走下樓去。

馮十七這時焦急說:「李公子……你真的要親自見他們?我們隻有幾個人……要不要多帶些兵?」

李君元笑著回頭:

「你見過有人帶著一群羊,去捕捉野狼的嗎?」
◇◇◇◇
荊裂等五人剛下了那艘大渡船,出了碼頭,往九江城北門步行之時,已發現前方有一群人正迎麵過來,後頭還有兩輛馬車。

「嗯,來了。」荊裂嘴角掀起。

其他四人也都看出,這些人衝著己方而來,遠遠可見開路的五個漢子腰間佩刀。練飛虹和虎玲蘭仍舊神態輕鬆。燕橫跟童靜悄悄將手掌移近腰旁劍柄,但都沒有如往昔般緊張。

——當你麵對過武當派之後,世上還能夠讓你緊張的敵人已經少得多。

荊裂他們索性停下步來,等那人馬過來。

兩個車夫收韁停住馬車,位置剛好就在荊裂等人前方數步外,可見都是百裏挑一的好手,單是這一點已看出車子的主人不簡單。

車主撥開窗簾步下來,荊裂等人瞧見竟是這麼一個中年文士,頗覺意外。
「在下李君元,在南昌寧王府裏辦事,拜見各位俠士。」他向五人拱了拱手,掌裏握著一柄鑲著貝母的檀木折扇。「難得諸位駕臨江西境內,王爺命在下到來接風,還望不嫌棄,到城裏吃一頓水酒。」

荊裂木無表情地盯著李君元良久,並不回答。

那馮十七見荊裂竟如此無禮,緊皺眉頭。換作平日他早已將手按住腰間刀示威,但此刻那手掌就像不聽使喚——荊裂渾身散發著一股悍烈之氣,令他不敢輕舉妄動。

李君元迎接荊裂的直視,仍然能保持輕鬆微笑的表情。他並沒報出自己在寧王府是何職司,但荊裂見他這等氣度,也猜得出他地位不低。

「你……」荊裂終於開口:「……知道我們?」
「西安一仗,在下大開眼界。」李君元回答。
李君元說話如此直接,隻因他見荊裂一夥人氣定神閑,必是早就察覺被人跟蹤,不如開門見山。

「這兒不好說話……」李君元繼續說:「在下已在城裏設宴接待諸位,不如……」
虎玲蘭聽不懂「寧王府」到底是什麼玩意兒,並不明白這個看來比女人還要弱的家夥有什麼特別;燕橫、童靜和練飛虹最初隻道被官府的人盯上,不料原來找上門的是朱姓王爺的人,一時不知所措。
「聽說武當派的人曾經給皇上召到禦前比武……」荊裂笑著說:「現在輪到我們有親王府請吃飯,總算也有得比啦!這頓飯,非吃不可!」
「實在榮幸!那麼請諸位上車。」李君元欠了欠身。
「我們剛才坐船坐得有點兒腰酸,想走走鬆鬆筋骨。」荊裂將船槳擱在肩上,故意笑問:「李先生不會介意吧?」
既然荊裂他們要走路,李君元也就不好意思一個坐車子了。

李君元抹抹額上汗珠,仰天瞧瞧太陽,微歎了一口氣,打開折扇說:「請……」
在烈日底下走著,五人瞧瞧有點辛苦的李君元,都在偷笑。
◇◇◇◇

到得九江城裏有名的飯館「江月樓」,上了宴席,李君元舉起杯正要向幾個來客敬酒,荊裂卻二話不說,伸手就往桌上抓起點心塞進嘴裏。
「對不起,我餓得凶了。」荊裂邊咀嚼著說,點心的碎塊都噴了出來。
李君元拿著酒杯苦笑,吩咐立時上菜。

練飛虹看見荊裂已經在吃,也不客氣,菜一上桌就飛快伸箸,跟他搶著去夾。童靜見他們爭起來很好玩,也拿起筷子加入戰團。

燕橫和虎玲蘭有點愕然,但見到荊裂這樣不客氣,想來必有原因,也都開懷大嚼起來。
五人沒跟李君元說一句話,隻管自己大吃大喝,像小孩般嬉鬧,吃得一桌子杯盤狼藉。李君元隻在一旁納悶呷著酒,盡量忍著不要露出不耐煩的表情。

過往給寧王府收納的人才,什麼三山五嶽人馬都有,更粗野的家夥李君元都見過,但隻要亮出王府的招牌,無不貼貼服服;像這般完全不把他放在眼裏的倒是首次。
——這等武者,就是如此難搞的嗎?……

李君元心裏慶幸,曾經親自去了西安觀看那場大戰。他平日在王府身居要職,哪兒受過這等閑氣?若非親眼見過荊裂這夥人的驚人藝業,此刻早就翻臉。

——也就錯失為王爺添幾員猛將的大功了。
終於等到桌上菜肴都已吃得七七八八,五人也已停下手來,李君元急忙逮住機會跟荊裂說話。
「幾位遠從關中過來,路途想必辛苦。」

「這些你不是很清楚了嗎?」荊裂狡猾地微笑,撫撫下巴胡子。
「西安一事,李某所知甚詳。」李君元說時,也瞧瞧坐在荊裂旁邊的燕橫:「亦清楚幾位跟武當派的仇怨。」

李君元這話,令燕橫眉毛揚了起來。

「幾位長途遊曆,刻苦練武,不外是為了提升武藝修為,期望有天能夠擊敗武當吧?」李君元繼續說。
荊裂沒有回應,等於默認。

「然而幾位如此無所依靠地四方流浪,朝不保夕,又能挺得多久呢?不客氣說,光是練武,換不了飯吃。」

李君元這些話,的確說到了荊裂他們的憂慮處。早前童伯雄幫主所贈的盤川已經花用得差不多了,這兒也早遠離岷江幫的勢力範圍,童靜難再找人接濟。
當然荊裂還可以像在成都時一樣,去找地方強豪拿點「孝敬錢」花用,但也並非長久之計——距離與武當再戰之日還有幾年,難不成就這樣四處討錢為生嗎?
練武本來就不是一件便宜的事情。青城派的燕橫從前已經深深體會了。他不禁又想起離開青城山時,宋梨罵他的話:
——你們練武的幹了些什麼?耕田的、養豬的、做工匠的,全都比你們好!



「寧王愛惜天下豪傑,招納在府中的英雄人物成百上千。」李君元拱拱手說:「不瞞各位,家父不是別人,正是王爺座下首席謀士李士實,李某亦在府裏當個參謀,頗得王爺器重。李某在西安已經親眼見識過幾位俠士的過人武功!幾位若願意投王府去,李某敢保證,南昌護衛的教頭職位,必然走不了!」他看著荊裂又微笑:「以荊兄之才,我想甚至輕易可以得個將軍之職!」
王府親衛雖然沒有正式官銜,但在地方裏地位超然,非同小可,連官府也不敢幹犯,挾著親王的令牌,足可在一省橫行;寧王招賢納士,出手甚是豪闊,那份俸祿就更加不低了。這實是許多江湖中人夢寐以求的安身肥缺。
站在廳子一角的馮十七聽了,心裏大是不忿。他也曾是統率五、六十名山賊的劇盜,招安後亦隻在南昌護衛當個中層的頭目;此刻李君元向荊裂開價,卻一開就是將軍之位!
「請別誤會,王爺並非要以財帛官位收買幾位俠士。」李君元口舌便給,馬上又說:「隻是王爺本來就愛武事,又最賞識人才,隻要一聽聞有哪方的英雄豪傑,心裏就想結交,甚至收在身邊做伴。他早前聽李某複述西安武林大戰,聽到幾位的事跡,歡喜得不得了,常對我說盼望能親眼相見。

「幾位如若托庇在王府,能得一安身之所,衣食無憂,自能專心致誌磨煉武藝,必然比這般流浪修行更大有進境!這等美事,李某樂見其成,故此才冒昧相求!」

荊裂聽完這一大番話,卻並沒有反應。李君元疑惑他是否聽不明白。
旁邊的燕橫則心想:李君元所說也非全無道理,假如他們幾個能夠安頓下來專心修練,說不定進步會更快。

可是一想到要為親王辦事,他就感到渾身不自在。青城派向來都不跟官府打交道,雖然平日有收各方的送禮,唯獨官僚送的禮絕對不取分毫,就算曾是青城弟子的軍官也不例外。
這時燕橫又想起來,在「盈花館」時聽過武當弟子大聲念頌的「武當三戒」:

「眼不見名位財帛之誘,耳不聞威權情麵相逼,一無牽絆,自求道於天地間!」

——假如武當派能夠做到這樣,我們也沒道理輸給他們!
一想及此,他就希望荊裂能一口拒絕。

荊裂卻作出了最奇怪的回應:

他隻是站起來,拿起隨身的兵刃,往樓下走去。

燕橫等四人亦馬上跟隨。

「等……等等……」李君元在馮十七陪伴下追下樓來,在繁忙街上叫住荊裂:「荊兄,你這是……」

「吃飽了,我不喜歡坐著,要出來散散步。」荊裂撫撫肚皮笑著說。
李君元感到自己的耐性已達極限,但念在這夥人身手確實不凡,還是盡最後努力。
「荊兄,人生在世,匆匆數十寒暑,你求的是什麼呢?就隻是武功上的境界嗎?」李君元大聲說:「可就算有了敵萬人的蓋世武功,卻用無其所,那麼有跟沒有,又有何分別呢?就算練得天下無敵,但其實自絕於天下世事,那又何益呢?」

李君元這番話,引得荊裂五人停下來回頭。

荊裂看著李君元,隻覺此人心思,並非僅是一個隻懂利害關係的謀士般簡單,要對他重新估計。

燕橫聽了李君元的話也甚意外,不免深思起來。
——他問的很對。如果有一天,我練得比姚蓮舟還要強,打倒了武當,重建青城派……然後呢?……為了什麼呢?……就算將青城的劍法代代傳下去,那麼每一代學劍又為了什麼呢?……

李君元左右看著街上。既在江西境內,他也沒有顧忌了,上前朝荊裂五人說:
「投在寧王麾下,他日必有大用。」
這句話令荊裂更生警覺。他收起輕佻的笑容。
「我現在無法回答你。」他說:「我們還會在江西一段時日。出省之前,定會給你一個答案。」

李君元微笑。他了解這些武者都是直性子,要是不喜歡,多數斷然拒絕;要考慮,也就是有眉目了。
「聽候幾位的答複。」他拱拱手:「不知幾位此來江西,是否有事情要辦?」
「我們是去——」童靜說到一半,荊裂卻揮手止住她。

「我們先在這九江城留一天。還得等馬兒逐一從對岸送過來。」荊裂說。

「何必麻煩?」李君元急說:「就讓李某馬上備駿馬數匹給各位用……」

荊裂搖頭拒絕,又再微笑:「在還沒有答應你們之前,還是麻煩一些比較好。」

他說完就帶著四人離去,消失在街道的人叢裏。

馮十七這時上前,悄聲在李君元旁邊問:「李先生……我有一事還不明白……你明明向王爺說過,最值得收歸麾下的,是武當派的武者,何以現在反而遊說武當的死敵?」
李君元視線仍朝著荊裂等人消失的方向。

「武當派勢力太盛,聽說連皇帝都說不動他們。這夥人武功高,卻又無所依歸,招納他們最劃算。」

「可是……要是將來有機會遊說武當派加盟,而王府裏卻又有他們的仇人,那豈非礙事?」
李君元打開折扇輕輕搖動。
「到了那個時候,這些人不就是送給武當派最好的禮物嗎?」
◇◇◇◇
同時在街上,荊裂向燕橫和童靜說:「盡量多買幹糧,還要帶水。一等馬兒到齊就起行。」
「為什麼?」童靜大奇:「這裏一直南下,應該都有城鎮啊……」

「我們要走野路。」荊裂回答:「這兒南下,必經南昌。我不想入城。」
「我其實不太明白。」虎玲蘭這時插口。「那個王爺什麼的,就相當於我們的諸侯吧?在我國,武士得諸侯賞識入仕,是天大的榮譽啊。你們為什麼不接受?」

在日本,武士就是統治階層,隻有生在武家才有資格冠姓,就算再窮都是淩駕農民、工匠與商人之上的貴族,更莫說成為「大名」①旗下的家臣了。
『注①:「大名」即日本封建時代對領主的稱呼。』
因此虎玲蘭當初無法理解,荊裂為何要逃避親事,不肯當薩摩國守護的女婿。到了中土後她接觸許多這兒的武人,亦不明白他們何以都活在官府法度之外——在她家鄉,無主的「浪人」,就等於喪家之犬。
荊裂在鹿兒島住了不短的時日,自然知道虎玲蘭的疑惑。

「那麼他首先得教我相信,我值得為他而死。」荊裂傲然說:「假如世上有一個這樣的人,也許我會臣服於他。這樣的家夥似乎還沒有出現啊。」
「這寧王是不是好家夥,我不敢說。」練飛虹也收起了平日玩世不恭的笑容。這事情不得不認真對待。「不過這些王族什麼的,我就是沒什麼好感。」

「剛才跟在那姓李身邊的大漢,我看就不是什麼善類。」童靜也附和說。她畢竟生在幫會裏,特別容易察覺馮十七那種人物的江湖味。

「荊大哥。」燕橫問:「你不一口拒絕那李君元,是想找機會探一探寧王的目的嗎?」

荊裂微笑點頭,心裏讚賞燕橫的心思有所進步。「事情牽涉武當以至其他大門派,多知道一些底細總是好的。何況我不想在這時多生枝節。先去了廬陵,辦完事再說。」

童靜這時明白,荊裂剛才何以阻止她說出目的地。
五人在市集裏開始張羅糧食物品。燕橫走著時心裏還是在深思:拚命修練、報仇、重建青城……本來以為是一條簡單直接不過的道路;想不到從西安的人心險詐,再到寧王府幕後介入,自己竟涉入越來越複雜的世事裏。

他驀然明白一件事情:
當你擁有過人的力量時,你的世界自然就不再簡單。
作者: skvis    時間: 2018-6-13 03:43 PM

本帖最後由 skvis 於 2018-6-14 11:26 AM 編輯

卷六 任俠天下 第六章 因緣

「來了!來了!」

黑夜裏一個身影,穿越滂沱大雨,踏著泥濘地奔跑而來,口中不斷喊著說。

他在村子的房屋之間跑過。隻有一兩家屋子的窗戶透出稀微燈光,可見窗裏人頭聳動,都在緊張地瞧外觀看。

那青年直跑到其中一間點了燈的屋子前,雙手按住牆壁方才止步,脫下竹笠,半邊濕透的臉貼在窗前,帶著恐慌朝內裏呼叫:「村長!村長!來了!我聽見馬蹄聲!就從西北麵的林子來!……」

屋內到處都在漏雨。擠在屋裏那二十來人,男女老少都有,同時散發著緊張的體味。

一個胡子都已全白、嘴巴上下排加起來隻剩三顆牙齒的老漢,排眾走到窗前。

「有多少人呀?」老村長問那青年。
「我不知道……」青年喘著氣說:「一聽見馬蹄聲我就跑回來,我怕來不及逃……可是隔著雨都聽得見,我想不止兩、三騎……」他穿著蓑衣的身體在顫抖,並不是因為寒冷。
「先前的消息是真的……」村長身旁一個中年農夫牙關打顫著說:「有夥賊在這一帶作買賣……」
「村長,要怎麼辦?」後麵一個農婦焦急的問。

「不要亂來!」另一名農夫說:「都給他們吧!反正再過一陣子就是秋收……」
「可是那得留作納糧啊!缺了不是要拿其他收成去補?那麼過冬我們吃什麼?」
「先過了這一關再說!刀子就在眼前……」

「媽的,幹脆也上山入夥算了……」
屋裏眾人七嘴八舌,亂作一團。嘈雜與混亂,令恐懼的氣氛更高漲,連隔在對麵其他屋子的人也都給感染了。
村長這時卻斷然說了一句:
「叫那個家夥出去吧。」

眾人頓時靜下來。
「村長,再想清楚啊!」其中一個村民勸說:「真的要用那家夥?你相信他嗎?萬一失手……惹怒了那夥人,到時可不是獻糧就了事的啊!」

「到了那時候,就說那家夥隻是個不相識的瘋子吧……反正是外來的……」村長決斷地再次說:「叫醒他。」
◇◇◇◇
「喂!起來啦!要睡到什麼時候?」
柴房的地上,一個健壯的身軀,從頭到腳包裹在又爛又髒的破布鬥篷裏,慢慢動了起來。
「還在……下雨嗎?……」一把粗豪的聲音,卻顯得有氣無力。
「快起來!」提著燈籠站在房門前的村民呼喝:「你不是說要幫忙的嗎?那些人正在來!快去!」

一隻粗大的手掌,從鬥篷破洞之間伸出來。

「餓得要死呀……要我幫忙,先給我填飽肚子再說。」

「要吃飽,先看看你本事再說!」村民把半截玉米塞到那隻手掌裏。「隻有這個!」
鬥篷裏的身體好像受了什麼刺激,整個扭動起來。玉米閃電收進鬥篷,不消一會兒已經啃得幹幹淨淨。
「好了!現在快出去!」村民催促。

那隻粗壯的手掌再次伸出來,猛搔著露出鬥篷的一叢亂生短發。
「沒吃飽就得打嗎?……真麻煩……」
◇◇◇◇

在這橫溪村的北麵村口處,那裹著破鬥篷的野漢子,冒著大雨獨立在道路中央。四周暗得伸手不見,隻靠村裏幾間屋子窗戶透來的燈光,依稀可辨事物地形。
躲在屋裏的村眾,緊張地偷看外麵的情景。他們看著這野漢在雨中的朦朧背影,隻感到他這麼一站出來,身體就突然散發出一股無匹的氣勢。

——這家夥似乎真不是平凡人……可是隻有一個人,真的行嗎?……

馬蹄聲漸漸隔著雨聲傳來了。野漢第一個聽見——不隻因為他人在外麵,也因他已經將五感完全張開。

他的拳頭在鬥篷底下捏得作響。
蹄聲交疊甚密。聽來至少有四騎以上。

野漢的眼睛在黑暗中亮如星光。
前頭遠處是一條林間小道,一轉彎出來就是溪岸,接著是一條小橋,直達村中來。

漆黑的盡處,像豆粒般大的雨點之間,野漢看見有急速移動的影子出現。
野漢將雙腿張開,立一個大馬步,右手從鬥篷下亮出一件長物,幾及他身高。村民無法看清那是什麼。
對麵的騎隊從小路現身。因道路狹小,他們成一直線而來,加上在大雨中,這角度看過去,一時無法確知有多少人馬。隻見領在前頭的兩騎,鞍上騎者都披著蓑衣戴著鬥笠。身上腰間掛帶著各種物事,一看就知道是兵器。

「來……來了……真的來了……」一個躲在最前頭屋子裏的村民看見,心髒像快要從嘴巴跳出來。
村民幾天前就聽聞,這橫江鎮一帶幾十裏地裏,已經有仕洲村、高壟村、彭家村相繼被山賊繳糧。其中以彭家村最慘,因為私藏的糧食被賊匪發現,還給搶去了兩個閨女,村長一條腿也給打跛了。
——跟山賊對抗,假如失敗,後果更不堪想象……
村民一念及此,就開始責怪村長輕率:這個才來了兩天的家夥,村長怎麼就相信他能夠把山賊打跑?假如他是冒充的怎麼辦?推說隻是個外來的瘋子,山賊會信嗎?隻要他們一個不高興……
「村長,算了吧!現在叫這家夥回來還不遲!」
「太遲了。」村長說,咽了一下喉結。
領頭的兩個騎者,已經發現村口站立的野漢。其中一人高舉拳頭,示意後麵的同伴放慢;另一人伸出手來,似乎要從馬鞍旁拔出什麼……

野漢的赤裸雙足,在泥濘裏轉了轉腳腕。
——我要吃飯。算你們倒黴了。阿彌陀佛。
他橫壯的身體突然就發動,右手將長物垂在身側,雙足急步向騎隊奔過去!

——野漢發動的時機是經過計算的:這時候衝出去,交手一刻,正是對方馬兒過橋之際。那是前頭最狹窄的地形,對方無法包圍合擊。

如此豪雨下,四處都是濕滑泥濘,野漢卻能毫無顧忌地全速狂奔,下盤功夫盡顯!

在黑夜和大雨掩護下,他這前衝之勢完全不像人類,有如一頭憤怒的野豬!
正在過橋的騎士已有所覺,要將握著的兵器舉起。
野漢豈讓對方有迎擊的機會?還距離六、七步時,他突然將手上長物撐到地上,雙足一蹬,全身飛了起來!

野漢乘著奔勢,迎著對方馬兒跑來的勢道,在空中高高提膝,一記側飛踹,就踢向右邊那個正在拔兵器的騎士!

——一頭懂得淩空飛躍的野豬。何等可怕。

敵人突然就在麵前,還要在比自己更高點迎擊下來,那騎士似乎愕然。
野漢心裏已經在預期,山賊頸骨折斷的聲音。
但騎士反應遠比野漢想象中快。他瞬間就判斷出來不及拔兵器,右手放開搭在左腕上,左拳迎著飛踹而來的足底直轟過去!
拳腳相撞,野漢身子倒後飛開!

人在空中的他心裏驚訝:

——還以為這些小毛賊很容易收拾,怎麼功夫這樣高?

野漢以全身之力加於這一腿上,力量怕不有幾百斤,那騎士卻以單拳就抵住了,拳功十分了得。

——野漢還感到互擊一剎那,足底被什麼冰冷的硬物擊著了,猜想對方拳頭上一定穿戴著金屬器物。幸而他足底皮粗肉厚,並未割傷。

同時那出拳的騎士,也因飛腿的衝擊離了鞍,身子倒飛得比野漢更急更遠!
騎士身手卻極靈巧,身體飛越橋邊的一剎那,他右臂輕舒,攀住橋板卸力,雙腳安然落在溪水中。
野漢則在空中翻了一圈,雙腳張開馬步,立穩在泥濘地上。他正要抬頭,卻聽見前方有一異物,呼嘯著割破雨幕,朝他麵門旋飛而來!
野漢本能般迅疾提起左臂。

金屬的刺耳交鳴。
屋裏的村民爭相在窗前觀看。可是別說在這般雨夜,就算是晴朗的大白天,這等高速的交手,他們也不可能看得清。
可是他們聽得見那金屬交擊聲。
——動刀子了!要死人了!

發出暗器的就是領頭的另一個騎士。他出手後並沒有就此停下,仍策馬奔向野漢,手上露出一件跟野漢手中長物相近的兵器,乘奔馬之力橫揮而出。

——此人也是高手!

野漢並無畏懼,反而笑起來。

——是與厲害對手交鋒的興奮。



他雙手握持長物,斜斜劈向這騎士。劈勢之速,所過之處,雨水都像粉狀彈射開去!
兩物相交,這次發出悶雷似的沉響。

野漢隻覺雙臂震顫,長物幾乎脫手跌落。
——可惡……要不是正在挨餓,比力氣我絕對不會輸……

但他也無法否認:這個對手,很強。

那騎者揮完一擊後,馬兒掠過野漢身旁。這時後麵第三騎又來了。這騎士身材高壯,聽其催馬前奔的呼叱,竟是個女的。

野漢隱約看見女騎士手上閃出刃光。

同時衝了過去的騎士已把馬兒撥轉回來,形成前後夾擊之勢。
野漢強忍著饑餓,深深吸進一口氣,振奮起精神來。心裏卻同時忍不住感歎:
——不走出來也不曉得,天下原來是這般大,山野綠林,都藏著這等高手!
他大叫一聲,左手扯去披在身上那片破鬥篷。
隻見一張滿是亂生胡須的圓臉。一頭短發都被雨水淋得濕透。
他左臂從肩頭到拳頭,穿戴著金屬,隱隱呈著銅色。剛才擋下那力度強勁的暗器,正是全靠它。
一看見這真麵目,那包圍的四騎同時都煞停了。落在溪中的第五人也已爬回橋上來。
剛才與他一記鈍器交擊的騎士,將手中兵器垂在馬旁。野漢這才看得清是什麼。
船槳。

騎士取下鬥笠,散開一頭編成辮子的長發。

「野漢」狠狠將手中的包鐵六角齊眉棍拄在泥地上,仰頭朝馬上的荊裂問:

「你在這兒幹什麼?」
荊裂俯視少林武僧圓性,故意作出一個不快的表情,但難掩心裏的雀躍。

「這也是我要問你的。」

——至於躲在屋裏的橫溪村村長,聽見這自稱是少林弟子的野和尚,原來竟跟「山賊」相識,立時嚇得暈倒了。

◇◇◇◇
「那天我跟著了澄太師伯和眾師兄,一早就出了西安城,出發回少林寺去。哪知道才走到第一個岔口,太師伯就叫我自己走,不用回少林寺了,還說什麼『你到外麵去,看看這萬丈紅塵,用你的棍棒拳頭去結緣。』
「我聽不大明白,心裏也有幾分想回少林寺去繼續鍛煉。但太師伯死也不要我跟著,還拿石頭扔我,我就隻好一個人走另一條路了。

「他說叫我看什麼『紅塵』,可我半點兒沒主意要去哪兒看,隻好見路就走,遇到分岔路,就把這齊眉棍往天一拋,落在地上指向哪邊就走哪邊。這麼胡亂的走,到了一個連名字都不曉得的鎮子。
「那時候我餓得要命,就在鎮子的街上化緣。你們道我在街上看見誰?正是顏清桐那個混蛋——阿彌陀佛,又說髒話了,罪過——我見那姓顏的跟兩個手下鏢師牽著馬兒走,馬上大包小包的,就猜他一定是怕給武當派和其他門派找麻煩,逃到那兒去了。

「還有兩個男的跟顏清桐在一起,都是生麵目,在西安時未曾見過。他們跟顏清桐說話時都是悄悄耳語,似有什麼不可告人的,姓顏的對他們又好像畢恭畢敬。他們一夥人古裏古怪的,我就想顏清桐這小人,是不是有什麼新的陰謀詭計?反正我就閑著沒事,便決定跟著他們。他們隻留了一夜,就騎馬離了那鎮子,我也一路用腿跟蹤。

「唉……如果我是荊兄你就好了,那次在西安的橋頭,就見識了你的跟蹤功夫。我可沒有這樣的能耐——少林寺沒有教這一套的——才跟了兩天,就給他們發現了我吊在後麵。姓顏的大概以為我要抓他回去給武林同道問罪,跟夥伴快馬逃走,我也死命跑步追著……可恨走了大半天,肚子又餓了,身上又沒帶幹糧,還是追丟了。
「可是我就是不服輸,非得要再找他們出來不可。而且就像先前說,我本來就沒有什麼事情要幹的嘛。於是我就在後麵一直找,逐條村、逐個鎮子地去打聽。幸好顏清桐這大胖子還算容易認,一路也都問得出來。隻是有時遇著些不講理的家夥,一見和尚就罵倒黴,隻好讓他們看看我的拳頭……

「顏清桐大概以為早就甩掉了我,所以沒有兼程趕路,我才一直在後頭跟得著……就這麼樣,我連正在走東南西北都不曉得,走了多少天也忘了,隻覺天氣越來越熱,才知道已經換了季節……
「不過後來走到了一個大城,旅人又多又雜,再也打聽不到,終於跟丟了,真可惡……我問了問城裏人,才知道已經到了江西省裏。竟然走了這麼遠的路……」
圓性一麵猛地在吃飯,一麵長篇述說自己是怎樣到這江西來的,說話時嘴巴裏都在含著米飯,說得又快又含糊,荊裂他們隻聽到六、七成,但也明白了個大概。
五人早就吃完自己那一份,坐在這村長的屋子裏,圍著圓性聽他說話。
相隔千裏,竟然能在這麼一條小村重遇,還要糊糊塗塗地打了起來,不得不說是奇特的緣份。

——了澄大師叫圓性「用棍棒拳頭結緣」這句話,果然應驗。
橫溪村的村長和幾個村民聚在屋裏,既好奇又害怕地看著這夥外來客。其他村民也都圍在屋外探聽。來者不是山賊,固然讓他們大大鬆了口氣;但這些人身手能力,顯然更遠在山賊之上,單是一個圓性,如果要在村子裏肆意強取,整條村幾百人恐怕也沒可能阻得了。有的村民先前曾經對圓性不大客氣,此刻都驚怯地躲在人群的最後頭。
村長這時想:這個圓性和尚,寧願捱兩天餓,也一直沒有向村子用強,看來沒有吹牛,真的是少林寺來的大師……
屋裏還有幾個農婦,有的在為客人添飯;有的在替他們焙幹衣服;有個則在縫補圓性已破爛的僧鞋。
荊裂梳著那古怪的發式,臉上又是大大一條傷痕,還有剛才更衣時露出許多刺青,村民都看傻了眼。他們本來甘心獻上飯菜來,隻望這些不速之客飽餐一頓就快快離去,怎料荊裂二話不說,掏出兩串銅錢放在桌上——這些錢,莫說在這等窮鄉僻壤吃幾碗米飯,就算上了橫江鎮裏最像樣的館子喝酒吃肉,也夠付帳了。

圓性終於也吃完第四大碗飯,呼了一口氣,捧捧微微鼓起的肚子,又繼續說他的故事:
「沒了找顏清桐的頭緒,我一時也不知道該幹什麼,隻是四處化緣,又在那九江城裏找到一家可以掛單的佛寺。哈哈,當和尚就有這個好處,出門一分錢也不用花……
「幾個月也沒有打過一場架,真是悶得發慌。在路上時還好,野外隨處就可以練武,趕路又能鍛煉身體;反倒到了城裏,要找個不嚇著人家的地方練武,比登天還要難!就算在佛寺空地耍趟拳,都給老主持勸止……我也就索性走了。既然九江是在江西之北,我就南下看看這地方的風景吧。可沒想到又遇上另一件事情。
「大概是在我離開九江的十幾天之後吧……某一天在一條小村子前,看見一個家夥,跌跌撞撞的迎著我走過來,給我一把扶住。
「那家夥好像得了什麼病,十天八天沒吃東西的樣子,瘦得骨頭都露出來了,身子又臭又髒,都不知道已經流浪了多久。可是看他那身爛衣服,不似農夫,完全是城裏人的打扮,不曉得打從哪兒走來。」

——童靜聽到這兒不禁偷笑:「又臭又髒,都不知道流浪了多久」,你自己還不是一樣?
圓性繼續說:「這人眼神轉來轉去,嘴角都流著涎,喃喃自語,我看了才知原來是個失心瘋。我怕他摔落路旁的溝裏會摔斷腿,就扶他坐在地上。

「哪料他就在這時候,在我耳邊說了好幾遍:『武當……武當……』」

一聽見「武當」,荊裂五人皆動容。
「我最初以為自己聽錯,再問他:『什麼?你是說武當派嗎?』他就癡癡笑著答我:『是啊……武當弟子……好可怕的武當弟子……』

「我再不斷追問,可是這瘋子又不知在亂說著什麼,又神仙又妖怪的一大通胡言。我耐心問了許久,從他的話裏,才隱約知道他是從廬陵縣那邊來的……」

「又是廬陵?」童靜怪叫:「這麼巧?」

「什麼?你們也是要去廬陵?」

燕橫點點頭,向圓性說了關於磨刀師寒石子的事情,然後問他:「你……隻不過因為一個瘋子的幾句話,就南下來找『武當弟子』?」
「燕老弟你不明白。」圓性說。本來以他身份應該叫「燕檀越」的,但圓性自覺身份是個武者多於僧人,也就不理佛門這一套禮數,以武林中的規矩稱「燕老弟」、「荊兄」。「那瘋子,我一眼就看出來,絕不是武人。」
「那又怎樣?」童靜問。

「武當派雖然名滿天下,但一般尋常人家是不會提的。」練飛虹插口:「更何況武當山在湖廣西北,距這江西千裏之遙,一個不是會家子的普通人,怎會將『武當弟子』這種話掛在嘴邊?」

「瘋子不會說謊。」虎玲蘭也說:「也就更不會無故這樣說,一定是他看見或者聽見些什麼。」

童靜點頭,深覺他們所說有理。
「於是我就一路南下。」圓性說:「唉,怎麼知道,越走就發覺路經的鄉村越是窮,經常有一頓沒一頓的……

「我前天到了這橫溪村來時,已經餓了一整天,他們卻死也不肯布施,說什麼苛捐雜稅太多,近來又多山賊為患,自己都不知道何時要捱餓……」圓性說時掃視一眼村民,他們都麵有愧色。「我一時氣上心頭,就告訴他們我是少林弟子,請我吃飯,就替他們打山賊!」
圓性看了看練飛虹左手上那個鑲著鐵片的拳套,回味著剛才拳腿交擊的感覺。

「這些家夥吝嗇得要命,怎麼說都要我先打完才有飯吃。跟你們交手時,我已經足足餓了三天啦,要不然,哼……」

圓性說著,跟荊裂和練飛虹互相看了一眼,同時哈哈大笑。
「我們真是有緣啊。」圓性向荊裂說:「其實那天在西安聽見荊兄你的話,我就在想有沒有機會跟你們一起練武。可惜太師伯趕走我時,已經找你們不著了……想不到還是會遇上。」

「我們來江西的確是偶然。」荊裂微笑說:「但和尚你就不是了。」

「怎麼說?」圓性感到奇怪。

荊裂當下將被人跟蹤及寧王府邀請的事告訴圓性。

「西安圍攻姚蓮舟之戰,看來幕後有江西南昌寧王府促成;那一戰裏吃了大虧的顏清桐,逃離老家西安,偏偏又是來江西……兩件事恐怕有些關係。你跟著姓顏的來,自然亦非巧合了。」
「大師。」燕橫問:「你說那個瘋子,後來怎麼樣了?」
圓性回答:「我把他抬到了那兒附近的村子,想著人來救救他。可他躺在村口沒多久,突然又發起瘋來,猛地說:『我要……給我……』卻不知道他要些什麼,著村民拿水拿飯來,他都不肯吃喝。掙紮了好一會兒,也就咽了氣。我還替他念經超度了呢。」
「武當弟子嗎……」荊裂想了一輪,就問那村長:「你們有聽聞過,有武當派的人在這吉安府①一帶出沒嗎?有沒有什麼武林門派被人吞滅的傳聞?」

『注①:明代廬陵縣屬吉安府所轄。』

「沒有啊……」村長戰戰兢兢的回答:「我們這些窮村,哪曉得什麼武林的事情?武當派不是沒聽過,但都是鎮子裏茶館說書的故事。那種神仙般的人物,又怎會無端駕臨這小地方呀?今天幾位俠士在我們村裏相遇,都是我們村子幾十年未有的奇事了。」
練飛虹也說:「我幾十年來都沒有聽過這地方出過什麼人物,看來武風並不盛,武當派不大可能征討到這裏來。」

「想那麼多幹嗎?」童靜拉去包在頭上的布巾,散開一把仍然半濕的烏亮頭發:「反正我們都是要去廬陵,到時就查探一下吧!」

另一邊虎玲蘭提起野太刀,緩緩把它拔了出來。村民看見這個高大的異族女人,還有這柄巨型的刀子,瞧得目瞪口呆。

她拿一塊幹布仔細擦拭刀身,同時歎著氣說:
「我們跟這『物丹』好像有一種纏結不解的因緣啊。」
作者: skvis    時間: 2018-6-13 03:46 PM

本帖最後由 skvis 於 2018-6-14 11:26 AM 編輯

卷六 任俠天下 第七章 廬陵會

乍聞「武當」二字,荊裂心裏興奮莫名,次天清晨見大雨一停,即領著眾人快馬離開橫溪村,才半天就抵廬陵縣城的郊外。

——最初離開九江城時,李君元也曾經試圖派人跟蹤,但寧王府這些人的能耐,遠遠不比錦衣衛的密探,加上這次荊裂已是有心擺脫,不夠兩天就將對方甩了,一路以來南下,再無被人吊尾的顧慮。

五騎在郊道之上奔馳。童靜特別心急,隻因這二十幾天以來都在走野路,餐風露宿,吃那硬硬的饅頭麵餅,她恨不得馬上就入盧陵縣城裏,找一家最好的客店,吃一頓熱騰騰的飯,洗個澡,在軟床上作一個甜甜的夢。
圓性並沒有跟著來。他在村口送別時說:「我答應過村民,要替他們打跑山賊。說了就得做,不能丟下不管。」

村長和眾村民聽了驚訝不已,不敢置信地瞪著這個髒和尚。圓性雖吃了村子的飯,但荊裂早就替他付了足夠有餘的錢,更何況先前村民對他諸多無禮,圓性其實沒有半點兒要留下來的理由。可是他隻一句「說了就得做」,便決定了。

「要我們留下來幫忙嗎?」燕橫問。
「又不知道山賊什麼時候來。你們還是先去探探那『武當弟子』的傳聞,到底是真是假吧。」圓性說著,看看荊裂等人,展顏一笑:「而且你們留下來,我就沒有什麼練功的機會了。」

他拍拍放在身邊的大布袋,裏麵裝著沉甸甸的「半身銅人甲」。
「我有這個夥伴嘛。」

橫溪村民都感動得朝圓性下跪。

「起來!」圓性帶點不耐煩地揮揮手:「跪我幹嘛?我又不是佛祖菩薩!先說好啊,不管山賊過多久才來,十天也好,半月也好,每天給我吃兩頓飯,少不了!」

他轉頭又催促準備出行的荊裂等人:「去吧!我辦完這裏的事情,自會去廬陵找你們。可別丟下我就走!……」
荊裂一想起圓性這個豪邁的少林和尚,不禁微笑起來。

正午時分的郊外風和日麗,再無昨日大雨的半點痕跡。陽光之下,荊裂心情輕鬆,把馬兒放緩了,盡情欣賞郊外的風光。
燕橫也把馬拉慢,伴在荊裂旁邊。
「荊大哥……你好像很快樂啊。」
「你看。」荊裂指向走在前頭的另外三個同伴:「我們現在有五個人。過一陣子再加上圓性就是六個。想起來,不過大半年前,才隻有我跟你倆。」
燕橫也看看同伴。這時練飛虹在前頭盡情策騎奔馳,竟在馬背上唱起歌來:

「大紅的花兒像妹妹的妝喲
盤龍的山給風吹的黃喲

鐵青的馬兒唷鞭聲響喲
哎呀哎唷哎喲
哥兒的心像天上太陽……呀喲……」

這是甘肅涼州一帶旅人常唱的歌謠,腔調獨特而奔放,練飛虹以他那把蒼勁的嗓子唱出來,更有一股行者誌在四方的豪情。

燕橫聽了,不禁向荊裂點點頭:「的確是很教人高興的事情呢。」

「你們幹嗎?」童靜這時回頭高呼:「快進城裏去呀!我餓得要死了!」
荊裂和燕橫笑著相視一眼,同時催馬趕上去。
先前幾天他們都在冒雨趕路,沒有機會看清楚環境,此刻晴朗的天空之下,燕橫見吉安府一帶山水豐富,東、南、西三麵山勢連綿,遠處峰嶽秀麗蒼翠,各處又有河水流灌,生機勃勃。
這風光在燕橫眼中,跟從前老家四川灌縣一帶頗有些相像,因此格外喜歡。
——可是他心裏同時疑問:這等江南水鄉,土地肥沃,百姓理應衣食無憂。何以先前經過那些村子,包括橫溪村,都會這麼窮?甚至有人冒死落草當山賊?……

在童靜催促下,五騎轉眼就臨到廬陵縣城之外。
遠遠隻見那縣城圍著青色的城牆,從那北城門可窺見內裏屋樓相連,似是頗為繁盛。不過燕橫早已見識過成都、西安、漢陽這些一等的大城,這廬陵相較之下就不免顯得寒酸了。
隻見城門之外,本來正聚著一大群出入的百姓,也有在門外擺著小攤子的。他們遠遠看見荊裂等五騎急奔而來的影子,馬上倉惶收拾走避,都逃入了城門裏。

「難道又誤會我們是山賊嗎?」練飛虹隻感納悶,伸手一拍馬臀快騎衝出。他久居廣闊高原,六、七歲就在馬背上討生活,五人裏以他騎術最是精湛,尤勝騎射了得的虎玲蘭。

練飛虹加快接近城門,隻因看見有兩個守門的保甲正站在門裏,生怕他們將門關上。

那兩名神色慌張的保甲卻隻是呆站不動。練飛虹單騎衝入城門內,急勒得馬兒人立嘶叫。他回頭一看,兩名保甲都垂頭不敢望他,隻是驚得牙關顫抖。
——他們不敢關門,是怕得罪我們。看來真的給當作山賊了……
「別怕。」練飛虹取下鬥笠,露出白發白須:「我們隻是路過的旅人。」
兩個保甲看看飛虹先生蒼老的臉,都感愕然。但再看見他身上和馬鞍上,掛著大大小小的不同兵器,渾身透著凶悍的氣息,兩人還是不肯相信。

荊裂等也逐一馳入城門來。保甲看見他們一個比一個古怪,有男有女,當中還有個隻得十幾歲的帶劍少女,似乎並非賊匪,倒像一群江湖賣藝的,兩人神色才稍稍放鬆下來。

荊裂看見保甲的神色反應,沒想到連在廬陵縣城,治安竟也是如此不靖。
「先進城裏探看一下。」他躍下馬鞍,整一整腰間兩側雙刀,並將掛在鞍旁的船槳取下來,另一手牽著馬兒韁繩。「要小心。」
其他同伴也都下了馬。五人從城門正中的大路牽著馬兒直進,走入了縣城北麵的市集。

這城鎮畢竟也是統轄三百餘裏地的大縣首府,地方也算不小,道路兩邊店鋪飯館林立,屋宇建得甚密,但入了城街近距細看,方才見到其中好些商店屋子都已破敗丟空,就算還有人居住或做生意的,此刻全都也重門緊閉,街上竟是空無一人,有如死城。正午的猛烈太陽之下,乏人打掃的街巷,隨風刮起陣陣沙塵,有一股極詭異的荒涼氣氛。
市集裏靜得要命,就隻有他們幾個人的足音和馬兒踱步的蹄聲。偶爾經過丟空的店子,半掩的門板和窗子給風吹得搖動,吱呀作響。

童靜在夏日之下策騎了一整個早上,明明熱得大汗淋漓,但見了這景象,心中不免一涼。

「怎麼了……這簡直像是鬼城嘛……」那「鬼」字一出口,她自己也哆嗦了一下,伸手掩住嘴巴。

「那邊……」虎玲蘭用手上長弓指向前麵高處:「掛著些什麼……」

其他人也看過去,隻見市集中央有一片廣場空地,豎著一根兩、三層樓般高的大旗杆,頂上掛著的卻是兩件不明的大東西,正在徐徐搖曳。
還沒有走近過去,五人已經心感不祥。

果然走到旗杆前十數尺處就看清了:上麵倒掛著的是兩具無頭死屍,已經日曬風幹,不知掛了多少時日。屍體垂下的四條手臂被綁在一起,腕處垂吊著一塊像木牌的小東西,在這高度看不清楚是什麼。

童靜看見幹屍,臉色發青:「幸好還沒有吃飯……」
「為什麼沒有人把他們卸下來?」燕橫問。
「也許是不敢。」練飛虹指一指屍體上吊著的木牌。「這屍體,有主人的。」

荊裂朝虎玲蘭打個眼色。虎玲蘭會意,從背後箭囊抽出一枚羽箭,搭上長弓,立定姿勢朝上拉個滿弦,瞄準後手指輕放,箭矢斜上激射,切斷木牌的繩子,木牌隨即摔落地上。

燕橫上前把木牌撿起來一看,上麵刻著一個古怪的彎曲符文,刻劃處塗有已經顏色變淡的紅漆。

「這是什麼字?……」燕橫疑惑地將木牌交給荊裂看。荊裂一瞧皺皺眉。

「這種字符,我好像在哪兒見過……」荊裂說著,卻又想不起來。他往日到過的海外蠻國部落有不少,見過許多異族文字或符咒,因此一時無法肯定。
「啊,等一會兒……」燕橫伸手摸摸木牌上的刻字:「我也好像見過相似的符號……」

燕橫這話教荊裂感到奇怪。假如兩人都見過這符文,也就必然跟荊裂過去海外的旅程無關,而是近這大半年的事……

就在這時,廣場四周的街道巷口,突然出現叢叢人影,打斷了荊裂的思緒。
五人同時互相背向戒備:燕橫和童靜握住腰間劍柄;虎玲蘭抽出另一支箭;荊裂和練飛虹伸手搭著插在腰後的飛刀。
從街巷暗處走出來的,卻都隻是尋常的縣民,男女皆有,一口氣竟冒出了近百個,正向荊裂等五人包圍接近過來。

荊裂仔細看看來人,發現他們甚不尋常:許多人都頭發淩亂,衣衫汙爛,臉龐深深凹陷,身子更瘦得快撐不起衣服;每張臉的皮膚,即使在烈陽映照下,仍然泛著灰暗的顏色,更因為輪廓瘦陷,陽光從頭上投下來,臉上都是深刻的陰影,加上呆瞪的大眼,簡直猶如一條條會行走的活屍。

他們蹣跚走著時,許多都在喃喃自語,或者嘴巴半張,嘴角流出涎沫,一個個神情狀似癡呆。
——就跟圓性所形容的那個「瘋子」,一模一樣。

但是一座小城裏,同時有這麼多縣民患失心瘋,那是絕不可能之事。荊裂心想必有其他原因。



——難道這許多人都跟……「武當弟子」有關嗎?……
這群行屍走肉似的怪人,雖然看來沒有力襲擊,但光天白日之下,在這死城般的荒涼街中,突然湧出來這麼一大幫,還要從四麵圍攏,不免令人心寒。就連見過許多場麵的練飛虹和荊裂,心頭也都有涼意。

人叢再接近了一點,荊裂他們才聽得見,其中有的正在喃喃說著什麼:
「給我……求求你……給我……」
死在圓性眼前那「瘋子」,說的也是一樣的話。

——他們到底要什麼呢?

人群最前排裏,有幾個似乎比較清醒的,這時突然停下步來,仔細打量五人外觀衣服好一陣子,然後喪氣地說:「不是……他們不是……波龍術王座下的爺兒們……」這幾個人說著就開始掉頭走了。
其他那些活屍聽了,也一一痛苦呻吟著,轉頭往廣場四周漸漸散開,回到街巷的暗處裏。過不一會兒就走得一個不剩。
荊裂五人感覺,就像白天之下做了一個短促的噩夢。
「什麼波龍術王……是什麼玩意兒?」童靜這時才緩過一口氣,放鬆握著劍柄的手,察覺手心全是汗水。「這地方……真有夠邪門……」
「害怕嗎?」練飛虹笑著問她:「是不是想走?」
「才不!」童靜帶點嗔怒瞪著他:「我才不怕!非得把那什麼『武當弟子』的事情查出來不可!然後要找那寒石子前輩替我磨劍!不過最要緊的還是第一件事:吃飯!」

她說著跺跺腳,牽著馬兒走到最近的一家飯館前麵,像發泄般用力猛地拍門。

「開門呀?這是什麼混帳地方呀?有生意不做?」

練飛虹看著童靜,不禁笑得更快樂。
——連膽量也足夠……我越來越喜歡這個徒弟了……
另一邊燕橫走到廣場的旗杆下,找到那粗麻繩結,伸手去解。但那繩結綁得又牢又久,一時解不下來。
虎玲蘭走過去問:「你幹什麼?……」再看那麻繩,正是用來吊起上麵屍體用的。
「不管他們是誰,死了之後不該被人如此對待。」燕橫一邊努力在解結一邊說。說的時候,他心裏想的是在青城山「玄門舍」前的教習場上,鎮民把青城派死者安葬的情景。
虎玲蘭點點頭,拔出腰間短刀去挖鬆那繩結,這才終於打開來。兩人合力將屍體慢慢卸下。
荊裂看著燕橫不避汙穢,把無頭屍體逐一抱到街旁陰暗處,他卻沒有去幫忙。荊裂在海外曆險多年,看過太多慘死的情狀,他隻覺人死了,皮囊如何都沒有關係。
——更何況,他也曾為了向武當派示威,將錫昭屏的首級豎立,喂青城山上的鳥兒。
燕橫從街上找來一塊人們丟棄的破席,蓋到兩條死屍上,再用石塊壓好,這才拍拍手上的泥塵。

在那飯館門前,童靜拍門拍得憤怒了,大聲叫喊:「再不開門,我就砍開它!」說著拔出腰間灰黑色的「靜物左劍」。
「不……不要!」門裏終於傳出叫聲:「這就開!這就開!」

裏麵的店主慌忙從裏麵拿下門板,看見拍門的竟是一個如此嬌小的姑娘,不免愕然。他再見到其他四人打扮都是一般奇怪,身上又帶著各種兵械,猜想是偶然流浪而來的江湖人士,這才略鬆了一口氣。
「有什麼吃的都擺出來!餓死了!」童靜收回「靜物劍」,徑自走入飯館,卻見內裏都塞滿了人,卻看不到桌上有酒菜。看來都是臨時躲進來飯館避禍的人。

燕橫、荊裂、虎玲蘭、練飛虹也一一進來。那些人趁機慌忙逃出飯館,四散走到城裏街巷不見了。

五人據著廳裏最大的一張桌子坐下。店主吩咐老婆和店小二馬上拿吃食來,可是上桌的都隻是些幹餅、素麵、白飯,此外就隻得一碟又幹又小的炒菜,半尾看來擺過一天已經冷掉的煎魚。另外是一壺清茶。

「老板,我們又不是白吃你的!怕我們沒錢付帳嗎?」童靜拍著桌子喝問。
「各位俠士,縣裏近日……不寧靜,市道不好,就隻有這些招呼你們……請別見怪。」店主惶恐地說:「各位吃完了,最好也就繼續上路,我們這窮縣,沒什麼好玩好吃的……」
荊裂等人沒辦法,也就將就著吃了。先前許多天都是啃幹糧,這頓總算有菜有魚,湯麵米飯都是熱騰騰的,倒也算吃得暢快。隻有挑剔的童靜,一邊吃一邊鼓著臉。
「老板,我們來廬陵是要找一個人。」荊裂吃著時說:「這兒聽說住了一位磨刀劍的高人,名叫寒石子前輩,不知道要到哪兒找他?」
店主一聽,雙眼瞪得像鴿蛋般大,連忙揮手:「不知道!不知道!……沒有!沒有!」

「到底是不知道,還是沒有呀?」練飛虹咬著一塊魚問。
「總之……沒有……」
練飛虹這時身子突然從椅子彈起來,跳向飯館的櫃台,不用手按就飛越到台後麵,伸手往牆上的木架子一抄,拿起安放在上麵的一柄大菜刀。

「你們這家店子真奇怪,菜刀不放廚房,卻供奉在櫃台後……」練飛虹嚼掉嘴裏的魚肉,左手雙指拈出一根魚骨,右手拿菜刀順勢就往這骨前端一削。
崆峒掌門這刀準確無比,刃鋒平平在魚骨上削過,隻刮掉細細一層,將那骨頭削得更尖。

練飛虹叼著魚骨,仔細瞧瞧菜刀的刃鋒。

「這分明不是普通刀匠磨的嘛。再問你一次,那寒石子,你是不知道?還是沒有?」

「幾位……不要問了……」店主好像哀哭般回答:「吃飽就離開,否則……」他說著時瞧瞧門外廣場上的旗杆,這才發現上麵的屍體已經被卸了下來,驚恐得張大嘴巴說不出話。

荊裂將一件東西扔在飯桌上,正是那個刻著奇特符號的木牌。

「這東西,是誰的?」
「完了……完了……」店主喃喃說,就拉著老婆,跟兩個夥計慌忙逃到店後去,荊裂要喊住他們都來不及。

「怎麼了……」童靜嘀咕:「這廬陵縣城裏,人人都這麼邪門?……」
馬蹄聲就在此刻從遠處的街道傳來。

虎玲蘭凝神傾聽。蹄音甚密。來者極多。

五人在路上同行已久,彼此默契甚高,不約而同將包裹著兵刃的布袋繩結打開。
不一會兒就有騎士從正北大街出現,朝這飯館外的廣場奔馳而來,停到中央旗杆的四周。來騎不絕,眨眼之間,小小的廣場上已經擠著四十餘騎。

童靜看過去,坐在馬鞍上的全都是容貌氣勢甚強悍的漢子,身上或馬鞍旁都掛了亮晃晃的兵刃。

「馬賊?」她不禁低聲問。

荊裂搖搖頭。隻見這批人馬的衣飾個個十分近似,穿著樣式非常古怪的製服:五彩斑斕的衣裳,左披右搭都是一層層不同顏色的雜布,四處開著口袋或垂著絛帶,式樣非僧非道;各人或在額頭,或在手腕頸項,都掛了像護身符的令牌石珠,看來似是同屬某種結社。一般烏合之眾的山野匪賊,斷沒有如此統一的打扮。

這股人馬整體更散發出一種特殊的氣勢,而且紀律森嚴,比起山匪馬賊,更似是武林門派中人。
——燕橫一見,竟聯想起那天上青城山來的武當「兵鴉道」軍團。

率先進入廣場那一騎,一看就知是眾人領袖,是個看來三十餘歲的男人,一臉蓋滿了枯黃的胡須,頭上頂著一團卷狀的花色頭巾。雙眼很深很大,看著人時卻了無生氣,有如死魚的眼睛。他馬鞍兩旁插著雙劍,式樣似很古舊。
在這黃須男人旁邊有另一騎,上麵是個臉白無須、生著一雙細目的年輕人,看來隻有二十出頭,身上的燦爛五色彩袍寬闊如鬥篷,到處布滿小口袋,腰間佩著一柄護手銀白得發亮的長劍。

——兩人都是用劍的。這更加不像馬賊。
白臉的小夥子在黃須頭領耳邊說了幾句。那頭領點點頭,白臉男就跨下馬來,左手按住腰上劍柄,帶著左右兩名手下,神態輕佻地走到飯館門前來。

「上麵的家夥……」他指了指旗杆上方:「……是你們放下來的?」

燕橫伸手按住放在桌上的「龍棘」,端正凜然地坐直了身子,向這個比自己大不了幾歲的男人回答:「是我。」
「小子。」白臉男不懷好意地向燕橫微笑:「你媽媽沒教過你的嗎?別人的東西,別亂碰。」他又指一指放在飯桌上的木牌:「連人家掛的牌子都拿下來了,別說你不知道。」

這白臉男的語氣和尖刻說話,燕橫一聽就聯想起武當派的江雲瀾,心中更是有氣。

「我隻知道,人的命都是屬於自己的。」
「呵呵……原來如此……」白臉男摸摸光滑的下巴:「又是喜歡說道理的人嗎?……好,我就告訴你,掛在上麵那兩個家夥是什麼人。」
他指一指街旁,蓋在草席下的那兩條屍體。

「他們是叫什麼『贛南七俠』的家夥。名字我忘了,隻記得比較壯的那個是八卦門弟子,另一個是什麼什麼鷹爪派的。最初他們來的時候,也說了跟你差不多的廢話呀。結果呢,五個給我們砍了喂狗。留下這兩個掛在這兒,就是要讓廬陵縣裏的人都記得:別指望世上有什麼俠士。」
這白臉小夥子年紀甚輕,說話時語氣卻無半點稚嫩,反而有一股極老練的邪氣。尤其當說到砍人喂狗、殺敵掛屍時,竟然隱隱流露出興奮狂熱的表情。
燕橫聽了這話,又看見他狂傲的神情,一時氣血上湧,勉強壓製著身體的顫抖。他此刻才明白,剛才那飯館的主人,何以有如斯強烈的恐懼。

燕橫從前遇過的奸險之徒,比如成都的馬牌幫蔡氏父子,又或者是顏清桐那小人,他們好歹也在外頭披一塊人皮裝裝模樣;但眼前這些人,完全沒有半點要掩飾作惡的意圖。
——他們到底是什麼人?光天白日下,幾十人騎馬帶劍大剌剌走入縣城,卻無官府阻撓?把敵人殺死掛屍許久,竟然無人敢取下來?

——還有剛才出現那些好像活死屍的人……也跟他們有關嗎?那些「活屍」,就是把我們錯當作這群家夥嗎?……
白臉男打量一下童靜跟虎玲蘭,又看看荊裂的頭發和露出肩臂的刺青,再見到練飛虹身上的飛刀鐵扇等玩意兒,失笑搖了搖頭:「看你們這副樣子,大概是走江湖賣賣把式的吧?真倒黴啊……嗯,差不多回來了……」他說著突然瞧向飯館左邊。
隻見又有四、五個身穿五彩怪衣的漢子,從飯館側的巷道出現。他們走出來時,手上拖著數具屍體,在地上遺下幾條血路。

燕橫一看死者,正是這飯館的店主夫婦跟兩個夥計。原來他們從後門逃出之後,半途已被逮住。
「你們必定是想問為什麼了。」白臉男看見死人,那狂熱的表情再次浮現。他直視燕橫,眨了眨眼說:「好簡單啊。不就是因為他們給了飯你們吃嘛。」
——就隻是這樣?就要了幾條人命?
「這樣還算是人嗎?」燕橫平日的溫熱眼神消失了,代之以冰錐般的尖銳,直射向白臉男。
白臉男卻似乎非常習慣迎受這種憤怒的眼神,甚至有點享受。

——敵人越恨我,待會兒把他踩在腳下時就越暢快。
「我已經非常仁慈。」他冷笑說:「跟你們說了這麼多話。天公一個旱雷轟下來把人劈死,也不會告訴那人為什麼;我至少也先讓你們知道,為什麼會千裏迢迢來這兒送死呀!我這不是比上天還要仁慈嗎?」
他大字攤開雙手,有如向對方展示身後的數十人馬。

「武當派波龍術王座下弟子。記著這名字。到了地府比較容易找到同伴。」
——武當派!

燕橫右手搭住「龍棘」劍柄。同時童靜也握住腰間「靜物劍」。

白臉男的細目,瞬間閃出先前未露的殺意。他視線略抬向上。

右手正要揮下號令。

但是荊裂、虎玲蘭、練飛虹皆早有所覺,就在他發令前一剎那同時出手:

荊裂從腰後揮出鴛鴦鉞鏢刀;虎玲蘭搭箭快射;練飛虹擲出手上菜刀。
三柄飛行兵器,一律朝上射向屋頂!
瓦片穿破,碎片四散。同時發出的慘呼。
——原來三人早就察覺,在騎隊到達的同時,有人藉馬蹄聲的掩護,已經潛上了飯館的屋頂!
白臉男滿以為自己一揮手下令,屋內被困五人就會被從天而降的密集暗器射殺,此刻略一猶疑,手才揮下。
屋頂上還有第四人未中招,他狠狠朝下方投下一物,那物從屋瓦穿入,半途突然一分為五,直取燕橫所坐的位置。
但這一攻擊已遲了片刻。五片有如半月形狀的飛鏢散射,釘在燕橫坐過的凳上。

燕橫身體已從飯館門前拔射而出。

一束金黃光華在身前。
「龍棘」。「星追月」。

金色劍光映在白臉男的眼瞳。
白臉男的身影卻在「龍棘」的尖鋒前突然消失了。
他低身斜踏蛇步,閃過「星追月」,同時拔劍反擊。

要是換作別人也許看不出,但燕橫他們目擊這招,馬上就判辨出來:
是貨真價實的「武當行劍」!

燕橫心裏雖驚訝,但他早有對抗武當劍法的經驗,這半年來練武更是時刻以武當招術為假想敵,此刻亦及時反應,回劍往斜下方一架,擋住了白臉男這「避青入紅」的低身反刺!
兩劍相交的剎那,燕橫似乎隱隱看見,對方的劍身因為碰擊而冒起些什麼,一時不以為意。
白臉男的驚訝絕不在燕橫之下:還道這些家夥又是不知哪兒冒出來送死、頭腦發熱的江湖人,哪料這個比自己還要年輕的小子,不動則已,一出手劍招竟是如斯迅疾,一劍就幾乎將自己洞穿!

童靜也緊接燕橫從門裏振劍殺出。她聽這白臉男的邪惡說話,早就憤怒不已,再看見那飯館店東一家的死屍,心想是我挑這家飯館的,就好像是自己害死了這些人,心裏更是憤慨,將灰黑的「靜物劍」拔出腰間,同樣一招「星追月」,直取白臉男的頭頸側!
白臉男右旁的手下早已防備,拔出刀來架住童靜的劍招,童靜透過兵刃,感到對方刀勁甚沉雄。

——難道說……這兒的真的全都是……武當弟子?……

這時屋頂上中了飛刀羽箭的三個暗算者,才從屋頂上墮下,其中一人穿透瓦麵的破洞,墮落在飯館裏。

碎瓦灰塵紛揚中,虎玲蘭眼目仍異常敏銳,已經看見上方第四個發鏢者的所在。她先前從箭囊裏一抽就是兩枝箭,一枝仍扣在右手無名指和尾指之間,此刻迅速再搭上弓,拉個半滿弦的快射,那發鏢者看不清狀況,應弓弦彈動聲而慘叫,仰天向後倒下去。

白臉男的反擊被「龍棘」架住,馬上劍勢再變,立個弓步,將長劍迎頭硬劈而來!

燕橫抽起劍柄,斜斜又將來劍格住,隻感白臉男劍上蘊含的勁力,非同尋常。
——這白臉男比武當派「兵鴉道」那年輕劍士焦紅葉,看來還要小上幾歲,但其武當劍法的速度和發勁火候,至少已有焦紅葉的六、七成。此人如在武當山,看來絕對具有躋身精銳行列的潛質。
然而燕橫連焦紅葉都對抗過,對這家夥更是毫無畏懼。他右手的「龍棘」反壓對方長劍,左手如電從後腰拔出短劍「虎辟」,下路直取白臉男小腹!
——燕橫左手拔劍、刺劍之時,右手的長劍卻仍毫不放鬆地壓製對方兵刃;而同樣右手劍發著剛勁時,也未有影響左手出劍的靈巧和速度。這一心二用之法,正是幾個月來練飛虹指導他崆峒雙兵刃「花法」的成果!

白臉男一懍,隻有偏身向左後方閃退,順勢將手中劍放柔抽回來。

燕橫右手的「龍棘」一感到對方長劍撤勁,馬上又振起追擊過去,進逼白臉男麵門!
——他這正麵窮追壓逼敵人的強勁氣勢,與當日何自聖「雌雄龍虎劍」力壓葉辰淵,實有三分相像。
另一邊童靜與那個刀手鬥起來,最初因為敵人手勁沉重,童靜頗有些忌憚,但再交手兩招,隻覺這刀手招式和速度都甚普通,跟平日與自己對練的燕橫、荊大哥和蘭姐相差太遠了,她登時信心大增,運起已經學會的青城派「風火劍」,再加上練飛虹透過燕橫教會她的幾招崆峒劍法,快劍急攻向那刀手。兩派的劍招俱是上乘武學,勁貫劍尖,角度準確,那刀手馬上就左支右絀。

自從出了家門之後,這是童靜第一次能夠隨心所欲地壓製對手,終於證實半年來的苦練都派上用場,心裏大喜,自信更增,劍法就使得更快更順了,眼看再過兩、三劍,那刀手就要中招。

那人的右手刀正忙於招架「靜物劍」之際,左手卻怪異地舉起來,五色彩衣的寬闊衣袖,遙遙對準了童靜胸口。
「避開!」一把沙啞的聲音呼喊。同時刃光從飯館門口穿射而出!
童靜經過這段日子密集苦練,尤其燕橫教授她青城派「觀雨功」的練法,眼目警覺已不同昔日,察覺對方肢體動作有些奇怪,但還沒分辨出是什麼,隻是本能地側身收劍後撤。
那道從飯館飛出的刃光,射在刀手的左肩上,他左臂登時向旁橫移了尺許,緊接有三點烏光從他衣袖射出,僅僅掠過童靜的腰側!
——是袖箭!

接著一聲怒吼,一條身影從飯館大門飛縱而出,那刀手左肩才中了飛刀,正勉力舉刀迎向飛來的身影,還未舉到一半,一柄烏黑色的沉厚鐵扇已經迎頭砸下,重重打在刀刃上。鐵扇勁力極重,竟就此硬生生將刀背壓入對方麵門,立時骨折牙飛,鐵扇再乘勢擊在他頭顱,即時殞命!

童靜幾乎被對方袖箭暗算,驚魂未定,隻見一個白發蒼蒼的背影已經護在自己身前,手中折合的鐵扇染滿了鮮血。
心儀的徒弟險被廢掉,飛虹先生餘怒未消,一腿蹴向那刀手的屍身將他踢飛,正好撞在另一名想從旁偷襲童靜的敵人身上!

騎在馬上那個黃須頭領,隔著陣形看見崆峒掌門這股威勢,終於動容。

——竟然是這樣的高手!怎會在這種地方出現的?

但此刻不是發問的時候。他手一揮,下令眾部下發動進攻!
穿著五色花衣的四十餘人,不可能在這種小地方騎馬圍攻,於是紛紛拔出兵刃躍下馬來,衝上前去!

「燕橫,小心暗器!」童靜大呼。
——這夥波龍術王弟子所用的暗器並非用手勁發出,而是以暗藏的機簧發射,隻須將發射口瞄準,沒有發鏢的動作可尋,因此格外陰險難防!
這時燕橫已經跟那白臉男交手七、八招。燕橫謹慎戒備著,白臉男卻並未使什麼花招,隻是每次都用上「武當勢劍」的強力砍劈,迫使燕橫與他硬格;接著又用「行劍」的步法避開燕橫的追擊,如此反複進退了好幾次,實在不成戰術。
——他是想捱到同伴過來幫忙嗎?
燕橫自忖看穿了對方心思,馬上左右變換,改用厚重的「虎辟」,貫足勁力去擋格白臉男的劈劍,以剛勁將他長劍砸得彈開,右手「龍棘」緊接直取其心胸!

「龍棘」長四尺有餘,遠比短劍「虎辟」更難閃避。白臉男手中劍受了一記硬砍之力,身子微微僵住,已再難變蛇步閃躲,眼看那金黃色的「龍棘」劍勢,已然直指他心髒!

燕橫這記左右變招戰術,應用完全正確。

可是卻出現了他意想不到的變數。
就在運勁刺出「龍棘」之時,燕橫感覺胸中一口氣頗是窒礙。眼前事物似在搖晃。
「龍棘」蓄勢雖強,但刺出時卻隻有平時一半的速度與力量!

白臉男笑了。
燕橫這剎那明白了:為何每一次交擊,敵人的劍身都振起一股像粉霧的東西。

——是毒!

這就是白臉男的戰術:他一直以「武當勢劍」的硬劈,與燕橫的劍大力交鋒,目的其實是要把塗在佩劍上的藥粉震出來,散在兩人之間的空氣裏,讓燕橫不知不覺吸入!
白臉男所用並非毒藥(因為他自己也會吸服),而是波龍術王秘製的一種幻藥,名為「仿仙散」,可令人服後呼吸心跳紊亂,產生各樣奇想幻覺。燕橫吸進的份量雖輕,但也足以令他氣息不暢,頭昏目眩。
相反白臉男本來就有吸食這「仿仙散」的習慣,此刻微微吸了幾口,反而露出亢奮的眼神。他布局了多招,這時才發動真正的反擊。
燕橫的「龍棘」刺擊勁力窒礙不暢,白臉男見機毫無猶疑,閃身而上,「武當行劍」以毒辣的角度,取往燕橫的頸項!



燕橫強忍著暈眩,竭力提氣舞動「雌雄龍虎劍」,在身前交織一片刃網,將白臉男連環兩招刺劍一一擋下!

白臉男得勢不饒人,倒過來壓製著燕橫搶攻。白臉男的劍技本來略輸燕橫,但燕橫被迷藥削弱了氣力,反而處於劣勢。

但是燕橫早就有中毒下戰鬥的經驗,戰誌極是頑強,仍借雙劍之利守著陣地。

白臉男又一劍斜刺過來。燕橫用「虎辟」一擋,又看見對方劍身揚起「仿仙散」的白霧。燕橫急忙閉氣,以免吸入更多,但這一來阻礙了呼吸,揮劍就更慢了,遑論反擊。

如此久戰下去,形勢極是不妙。
白臉男更不放過這機會,趁著刺劍時,左手伸進那五色花衣其中一個小口袋裏,掏出一物,緊接揮擊向燕橫臉側!
燕橫直舉起「虎辟」迎那東西擋架。一記金屬交擊聲,白臉男手中物卻沒有彈開,反而繞著「虎辟」屈曲,前端仍然揮向燕橫頭臉!

——是軟兵器!
幸而燕橫已知這夥人愛用詭計暗器,擋架時非常謹慎,將「虎辟」舉到外圍稍遠處去擋,那軟兵搭著「虎辟」繞過來時,他仍能及時側頭閃過!

那軟兵去勢不止,繞了一圈,將「虎辟」的劍刃勒住。這時才看得見,原來乃是一條隻有指頭粗細、節節用精鋼打造的軟鞭,前麵尺許一段上更附有無數倒鉤尖刺,形如異獸爬蟲的尾巴。那鞭頭要是真的揮在燕橫臉上,不單傷害極重,更會勾著皮肉難以擺脫!

這條怪奇的鋼鞭纏製著「虎辟」,燕橫失去了雙劍的威力,變成單劍對單劍,形勢更加不利。

白臉男獰笑,手中劍法再次變成硬打硬格的「武當勢劍」,近距壓逼燕橫。
——你就繼續閉著氣跟我打吧!看你能夠挺多久?

這時白臉男卻感到右後方有人攻擊而來!
他當機立斷,放開左手鋼鞭,向後飛退!

卻見襲來的並不是敵人,而是自己的部下。

——更準確一點說,是部下的屍體!

那屍體雙手仍然握著被斬斷了的兩截矛槍,帶著身上一條深刻的慘烈刀口,整個人倒飛而來,幾乎就跟白臉男撞成一團!
白臉男愕然朝屍體飛來的方向看過去。
隻見又有一條穿著五色衣袖的手臂齊肘而斷,連同手中刀飛出半空,灑出一陣血雨!

還有,一柄長得很誇張的彎曲刀刃。

虎玲蘭原來已經拔刀殺入敵陣,紅衣身影在人叢之間旋轉。野太刀的刃光範圍之內,血花飛濺,再有一人捂著喉頸倒下。
波龍術王的眾弟子,最初看見飯館裏的虎玲蘭一身打扮,還以為她不過是走江湖玩雜耍的伶人,這柄巨型的異國大刀也隻是唬人的裝飾品,難以想像這女子竟然真的能自如操控這麼沉重的兵刃,力量和速度更是恍如颶風!

但是最令他們驚懼的還不是虎玲蘭。

一名拿著盾牌單刀的術王弟子,突感右肩劇痛。他側頭一看,一個有如鳥爪的鐵鑄飛撾,狠狠抓住他肩頭骨肉,爪末還連著一條長鐵鏈。
他還未知道襲擊者是誰,第二陣劇痛又襲來,身體不由自主被扯得雙足離地向前飛起來,猛撞在兩個同伴身上。其中一人閃避不及,更給撞來的單刀搠進了後腰!

同時練飛虹已經放開飛撾鐵鏈,迅速拔出腰間左右刀劍,衝殺入敵陣之中。

他那張皺紋滿布的臉,再無平日玩世不恭的頑童神情,猙獰一如猛獸。
練飛虹在還沒有接任崆峒掌門、仍未被尊稱為「先生」的年紀,於甘肅涼州一帶,還有一個隻有當地人才知道的外號:「風狻猊」①。

『注①:「狻猊」是佛教傳說中的凶猛奇獸,為「龍生九子」之一,乃文殊菩薩坐騎。亦有說即是西域的獅子。』

——其烈如高原風沙;其猛如西域雄獅。

給他這外號的並不是武林同道,而是當地的馬賊。他們用堆疊的屍體,見證了這稱號。
現在,輪到這兒的這些術王弟子了。
隻見練飛虹雙手有如各有一心指揮,左手彎刀弧線大砍大劈,右手長劍如蛇出擊無影直刺,眨眼間左右兩旁就各有一人倒下。
前方一人趁著距離接近,舉起手臂,又是想用衣袖裏的機簧暗器襲擊練飛虹,但練飛虹彎刀早一步脫手擲出,砍入對方肩頸之間,那人仰天而倒,袖裏的飛釘向上麵射空!

練飛虹衝勢未止,踏著此人胸口奔前。另一個對手還未看清發生什麼事,練飛虹穿著鐵甲片護手的左拳,已經把他下顎轟然打碎!
童靜這也是第一次看見飛虹先生全力出手——平時相處,見他行事荒唐好笑,童靜本來對他有些看輕;但此刻目睹練飛虹這等非凡實力和威勢,她才真正把他跟「九大門派」掌門的尊貴身份聯想起來。
——原來……他是這麼厲害的……
練飛虹幾個呼吸間,連使崆峒派「八大絕」武技:「送魂飛刃」、「烏葉扇」、「摧心飛撾」、「日輪刀」、「通臂劍」及「花戰捶」,就一口氣撂倒八人。這快速連環變換的技巧,令眾敵無從防禦,正是崆峒武道的真髓!

那白臉男避開了手下的屍體之後,本欲上前再鬥中了藥力的燕橫,但赫見己方陣勢的左右兩邊,虎玲蘭和練飛虹襲來竟是如此迅猛,他的臉變得更白了,急忙退到其他弟子後方。

這夥波龍術王弟子,已在廬陵縣裏橫行了好一段日子,官府的軍兵保甲也不敢奈何;就算早前遇上那「贛南七俠」來幹涉,也一樣輕鬆殺絕。不想這天正要來縣城搜刮買賣,竟突然遇上這等罕有層次的高手,一下子就折了十幾人,軍心大震。
而對方仍有一人未出手。

荊裂一直都在遙遙盯著敵陣中央,那個還騎在馬上的黃須頭領。

黃須頭領發現荊裂射來的目光,雙手分別搭在馬鞍左右的劍柄上。
這一瞬間,荊裂終於想起來,那個木牌上的古怪符文在哪兒見過:

桂丹雷額頭上的那行刺青。非常相似的符號。
——這夥人確實與武當派有關係!

荊裂輕叱一聲,長倭刀已然出鞘,直線朝著黃須頭領的中央方向急奔過去!

兩人之間隔著十數人馬,但荊裂衝殺的無匹氣勢,加上手上兵刃跟虎玲蘭那可怕的野太刀很相似,眾術王弟子心早怯了一半,立時被荊裂逼得他們紛紛惶然後退,空出一條通道來!
荊裂來勢之速,出乎黃須頭領的意料,他才拔出雙劍,卻見荊裂已然在馬前不足數尺外!
荊裂乘奔勢跳躍而起,高舉倭刀,運全身之力,迎黃須頭領的頂門垂直劈下!

黃須頭領雙劍成二字,朝著猛烈斬下的倭刀招架上去!

荊裂此刀貫足了勁,對方的雙劍看來也並非特別厚重,交擊之下,就算不斬得劍折頭破,也必定將對方劈得從馬鞍飛跌。
但交鋒一剎那,荊裂並未感到預期中的強硬衝擊。
而是一種奇怪的觸感。
隻見黃須頭領雙劍在接觸倭刀之時突然變勢,斜斜撥了一個弧,將荊裂斬下的倭刀帶引到一旁。

荊裂從前就見過這樣的劍法一次。
在青城山。葉辰淵。

——是「太極劍」的「引進落空」!

但黃須頭領的雙劍化勁功夫,還未至葉辰淵那般高深境地,再加上是在馬鞍上施展,腰跨不能像站在地上般自如盤轉,這招「太極劍」的化勁之法,未能完全卸去荊裂猛裂的劈刀。

黃須頭領眼看刀勢斜斜而下,雖然掠過自己上身,但還是要砍落在大腿上,他反應奇速,雙劍從柔轉剛,半途變成硬頂住倭刀,借這反抵之力,身體脫離馬鞍往旁滾跌出去!
倭刀之勢未完,砍在馬兒背上,那失去主人的健馬慘嘶跪倒!
荊裂一著地就橫跳開去,以免被重創倒地的馬兒亂蹄踢中。

他心頭驚異無比:絕未想到平生第一次跟「太極劍」交手,竟然是在這種地方,跟這麼一個來路不明的賊匪頭領!
黃須頭領狼狽地閃過這一刀,跪定在地上。他自從得藝以來,何曾在眾人前吃過這樣的大虧?本來一直冷酷的臉,此刻憤怒漲紅起來。

對方使出「太極劍」,雖令荊裂深感意外,但剛才一交手他已估量出來,敵人的化勁功力還未精純,固然遠遠比不上葉辰淵,就連西安那個「兵鴉道」弟子尚四郎都仍未及。
——好!正好讓我試試破「太極」之法!
荊裂振起沾著馬血的倭刀,再向黃須頭領追擊過去!
眾多術王弟子看見連頭領都被敵人一刀劈得滾下馬來,戰意更是散亂。荊裂那柄染血的長長刀刃,在他們眼中就如凶獸的獠牙。

這時忽然響起一種奇怪而尖銳的哨音。
是那白臉男,他口中叼著一根小小的木製管哨,鼓足氣吹奏起來,聲音聽在荊裂等人耳裏,隻覺極不舒服。
荊裂看見前麵那大群波龍術王弟子,隨著哨音一起,全都變了眼神:先前的驚懼瞬間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一種狂熱的神采。
黃須頭領深吸一口氣,然後呼叫出一串發音奇怪的句子。他本身聲線原來甚尖,念這句語時的音韻節奏,更帶著妖異邪氣。
荊裂他們沒有一個字聽得懂。
——荊裂猜想,這必然就是那些古怪符文的讀音。
術王眾弟子一聽這咒文,臉容更是亢奮得扭曲,許多人嚎叫起來,群起朝荊裂五人猛地圍攻!
——此等極端反應,乃是長期服用藥物,並受波龍術王咒法催眠的結果,一經特殊樂聲和咒文啟動,即進入忘我狂亂的狀態。
他們已然渾忘對強敵的恐懼。隻因有一股更巨大的恐懼鎮壓在心頭:
——與敵人奮戰身死,還有望早登極樂他境;不戰而逃,卻要麵對波龍術王的恐怖懲罰!

那三十餘人一擁而上,荊裂等五人實力雖淩駕其上,一時也被這舍身的圍攻亂了心神。

燕橫還沒有從迷藥中恢複,隻覺心跳很快,但他靠剛才一段時間調整過呼吸,又再舞動「雌雄龍虎劍」上前,「龍棘」直刺開路,就先命中一人咽喉!
那人喉頸中劍,竟然仍不罷休,左手捏住「龍棘」劍鋒,右手用最後一分力量,迎頭一刀砍向燕橫!
燕橫及時「虎辟」斜揮,將對方手腕斬斷,刀子也隨之飛去;他緊接右手一擰,將「龍棘」拔了回來,那人才噴著血泉倒下。

——如此不畏死的敵人,比先前可怕了不止一倍!
另一邊虎玲蘭橫掃一招「山陰」,野太刀一擊連砍兩人,一個胸口破裂,一個手臂齊肩而斷,他們同樣不死心,拚命發動身上的機簧暗器!
幸而虎玲蘭用的是長刀,跟他們有一段距離,及時旋身避了開去。其中一人袖口射出的一叢蒺藜釘飛偏了,打到虎玲蘭右後旁的術王弟子身上,將他麵門打成麻子般,臉色更瞬間發黑!
——這些人竟全無顧忌,在同伴密集的地方施放淬毒暗器,實在瘋狂!
就連經驗豐富的荊裂和練飛虹都不禁動容:這樣狂暴的敵人,兼且裝備了各種防不勝防的毒藥暗器,實在前所未遇!荊裂他們武功雖然遠高於對方,反倒要打得小心翼翼。
在這混亂的後頭,那黃須頭領和白臉男卻已找來馬兒跨了上去。

黃須頭領再呼叫另一句咒文,又刺激得那些手下弟子更加瘋狂,紛紛撲向荊裂等人,似乎甘心用身體去吃對方的刀劍!

白臉男緊接從五色彩衣的口袋掏出一個蠟丸,朝著手下的上方擲出,然後馬上與黃須頭領策騎急馳而去!

荊裂看見這一手,心知極不妙,猛地呼喝:

「退!」
他跟燕橫、虎玲蘭一邊將刀劍在身前亂舞逼開來敵,一邊全速後撤;練飛虹則伸手拖著童靜,頭也不回的朝後方急奔——
那蠟丸打在其中一個術王弟子的頭上,立時破裂,一團青色的粉末在空中四散!

身在那粉霧之間的術王弟子,一個個臉容痛苦,伸手捏著喉頸,另一手猛抓被粉末灑到的地方,指爪都抓出血來!
有幾匹馬也被那毒粉波及,狂亂蹦跳起來,口吐帶血白沫。

荊裂知道這是劇毒,揮刀領著眾人繼續遠遠躲開,直走到兩條街外才停下。

「這……這是……」童靜心有餘悸,眼眶溢著淚水:「世上竟然有這樣的人……」

這次就連荊裂也氣得顫抖。剛才那黃須、白臉兩人,為了對付他們及製造逃生機會,竟先令眾部下拚死來纏,再欲將敵我一並毒殺。荊裂在海外流浪多年,遇過海盜匪賊無數,也從沒有見識過如此狠毒無道的手段。
燕橫這時稍稍放鬆,他俯下身來,將剛剛吃過不久的飯,一股腦兒都吐了出來。

「沒事吧?」荊裂憂心地問,他怕燕橫也中了毒。

「沒……什麼了……」燕橫擦擦嘴巴。他吐完之後,反倒令那「仿仙散」迷藥的藥力散掉了,整個人清醒得多。荊裂看見他的臉恢複血色,這才放心。

燕橫這時卻從腰間抽出汗巾來,繞著口鼻包裹。
——這塊有飛鳥刺繡的青色汗巾,正是離開成都時那王大媽所送的,以謝他主持正義之恩。
「幹什麼?」童靜問。
燕橫把汗巾縛好,嘴巴隔著布說:「當然是要去追那兩隻禽獸!」

燕橫說時目中射出的怒火,比在成都對抗馬牌幫時更猛烈。

才到了廬陵不足一個時辰,卻突然被卷入這樣的腥風血雨之中,麵對的更是如此奇詭冷血的敵人,燕橫此刻卻能克服心頭的緊張混亂。
隻因有另一股更強烈的情感充塞於他心中。
對「惡」的痛恨。
荊裂、虎玲蘭、練飛虹和童靜互相看了一眼,心意相通。

他們一邊取出隨身的布巾蒙著臉,一邊往來路跑回那廣場。

隻見場上那些術王弟子大都已中毒倒下,大半一動不動,有的則躺著不住抽搐。這小小一個蠟丸的毒粉,已然殺掉超過二十人,毒性之猛可以想象。
先前從街巷湧出那些如活屍的人群,此刻又有十來個出現了,像發了瘋一般去翻那些地上屍身,有幾個雙手沾了屍體上的毒粉,淒厲地慘叫著,不一會兒也倒了下來。

「不要!」燕橫欲上前阻止其他人送死,但被荊裂攔住。

「不行!你也會中毒!」荊裂搖搖頭說。他看見這麼淒慘的場麵,想到假如己方也被糾纏其中,後果不堪想象,剛才真是千鈞一發,連身經百戰的他都不禁流下冷汗。

終於有個「活屍」從屍體的口袋裏找到一個紫紅色的小小紙包,臉容馬上變得興奮,顫抖的手指焦急地要將那紙包打開。其他幾個「活屍」見了,馬上蜂擁前去搶奪,幾個人為一個不知道是什麼的小紙包瘋狂廝打,亂成一團。

——他們之前不斷懇求「給我,給我」,要的原來就是這東西。
還有三個幸運未中毒的術王弟子,本來看著滿地死傷的同伴,正在不知所措站在原地,一看見荊裂等人折返,馬上拔腿逃跑——看來先前那咒文催眠的瘋狂功效已經消失。
練飛虹從背後拔出飛刀,瞄準其中一人足部一擲,刀刃釘中小腿,那術王弟子呼叫著倒下來。
練飛虹奔上去,左手鐵拳半力輕揮,打在此人後腦處,將他擊昏。同時另外兩個術王弟子都逃得遠了,荊裂他們倒不理會。

「留下這一個,待會兒回頭再審問他。」練飛虹說。荊裂點點頭,心想果然是老江湖。

他們在廣場邊找到了幾匹沒事的馬兒,立即跨上馬背,朝那兩個惡棍逃逸的北麵追去。

騎功最好的練飛虹領在前頭,帶眾人疾馳出了縣城門,繼續沿路追去。

練飛虹策騎之時,眼睛不時瞧向地上。那路上有大堆紛亂的蹄印,都是先前波龍術王大隊人馬入城時遺下的。練飛虹在高原有極豐富的野外遊曆和追捕馬賊經驗,加上武者獨有的銳利眼光,在那亂成一團的蹄印中,看出對方兩騎出城逃走的痕跡,故此能一路追趕上去。
走了好一段後,臨到一個岔口,卻看見有兩匹馬停在道口之上。一看馬鞍裝飾,正是波龍術王弟子的坐騎。

「好家夥。」練飛虹在布巾底下切齒說。這兩個頭領人物果然不簡單,為掩飾去向,竟然寧可棄馬。

隻見馬旁一堆亂草之間似乎有什麼東西,再走近點看,乃是一個男人伏在其中。
燕橫正要下馬去看,被荊裂揮手止住。
荊裂跨下馬鞍走前,在男人外數步處就停下,用倭刀的刀背拍一拍他。那人並無反應。
荊裂仔細觀看,這男人樵夫打扮,肩頸之間有一道染滿血的創口,非常深刻,可以想象斬人者是騎在馬上衝刺出招的。
荊裂特別留意到,這屍體的背上衣衫,附著一點點粉末,在陽光之下隱隱反射磷光,看來又被撒了毒粉。

——那兩個家夥為了掩飾行蹤,隨便就將路過的樵夫砍殺,還要將屍體化為阻截追捕者的陷阱!

——這不是瘋狂。而是絕對經過計算的冷血。

荊裂用野草抹一抹觸過屍體的倭刀,再次坐上馬鞍。

「他們用腿來跑,必定還沒走遠!我們分頭去追!」燕橫看見又添一具無辜者的屍體,目中怒意更盛。
「小靜,你跟飛虹先生和蘭去那一頭!萬事小心!」荊裂當機立斷地指示,然後跟燕橫朝東麵岔口出發。
——他決定如此分兵,是考量過實力的分配。敵方兩人武功都不弱,尤其那黃須頭領身負「太極」劍技,更不得不提防。
練飛虹、虎玲蘭跟童靜也不多說半句,就朝西麵的路去追。



荊裂和燕橫兩馬並馳而行,這時他們把馬速略放慢了,沿途留意路旁四周的動靜。
燕橫一邊四處張看,一邊祈求不要再看見無辜的路過者,因為碰上那兩頭凶獸而伏屍。
荊裂則看著路旁地勢,一邊在想:此處山丘樹林頗多,隻要他們逃入深處躲藏,我們不熟地形,要找出他們來實在渺茫……
「荊大哥……這些人真的是武當派嗎?」
「就算不是真正的武當弟子,也必定跟武當有很深淵緣。剛才那頭領對抗我一刀,用的肯定是『太極劍』,錯不了……」

「跟我打那個的劍法路數也確是武當的……」燕橫皺眉:「可是我們先前遇過這麼多武當弟子,沒有一個人用過毒。在西安時的確有一個武當派的暗器高手,卻也不是用機關發射,而是貨真價實的功夫……這夥人半點不似武當派的作風啊……」

荊裂亦點頭同意。武當派為了證實「天下無敵」,雖然手段狠辣,但還未到如此不擇手段殺敵的地步。用上毒藥機關,更已經超越了武道的範疇,並不是武當派追求的力量。
「還有,他們又自稱什麼『波龍術王』的弟子……」燕橫又說:「這奇怪的稱呼,好像是什麼教派的尊號。但我明明聽人說過,武當派二十多年前就已經放棄修道術的啊……」
荊裂一聽,眉頭揚起,恍然大悟。
「你記得那旗杆上屍體掛的木牌嗎?那奇怪的文字,你跟我都見過……」荊裂說:「我記起來了。是在那武當拳士桂丹雷額上的刺青。」
燕橫也立時想起來,自己在什麼地方見過類似那樣的符紋。
——就在殺師仇人葉辰淵的臉上。眼睛下那兩行刺字。
「是物移教。」荊裂斷定說:「他們用的都是物移教的邪術。」
兩人又馳出一段,這時卻看見道路前方遠處,出現了一隊人馬的身影。

「小心應付。」荊裂揚起右手上的倭刀:「盡量不要跟對方近身纏鬥。提防所有奇怪的動作。」
燕橫點點頭,這次拔出腰間的「靜物劍」來。對付這些詭計層出不窮的敵人,騎馬衝殺比較安全,而「靜物劍」刃身比「龍棘」寬厚,較適合馬背上砍斬之用。

燕橫才學會騎馬半年,更從沒有練過馬戰的技藝。但是經過這些日子,他已經明白了一個道理:戰鬥,就是要臨機應對任何的狀況。
荊裂和燕橫同時催趕馬兒加快,上身略向前俯,已經作出向敵陣衝鋒的態勢。

急馳而生的風,掠過他們高舉的兵刃。
隻見道路那一頭的人馬裏,也反射出金屬的光點。可知對方已有警覺,並也拔出了兵器來。
「不對。」荊裂卻在此時察覺有異。倭刀垂下。
在這距離才看得見:那隊伍中間,原來有一輛馬車。

荊裂二人再接近一點,更辨出對方除那車子之外,就隻有五、六騎,騎者俱已下馬,各握住兵刃,圍站在車子兩側,陣勢似是在保護那馬車。
更重要的是:這些人都並沒有穿著波龍術王弟子的五色彩衣。
燕橫亦垂下劍來,跟荊裂一起收慢了馬兒,停在對方的十數步外。
現在看得更清楚了:這六個守住車子的人,衣飾都是文士儒生打扮,手裏所握佩劍,似是裝飾品多於戰場之物,看來並非武者或江湖中人。奇怪的是這六人無畏仗劍而立,架式雖然沒有什麼看頭,姿態神情都散發著一股剛直凜然的氣勢。

「何方賊匪?」六人裏一個比較年長的文士,鼓足了氣息高呼:「光天白日之下,竟敢攔途搶劫,視王法如無物?」
荊裂苦笑。他現在才省起來,自己跟燕橫臉上還蒙著布巾,難怪被對方誤會。兩人立時將麵巾拉下,從馬背躍了下來。燕橫將「靜物劍」收回劍鞘,荊裂的倭刀刀鞘還遺在縣城裏,隻得收在手臂後。

「站住!」那文士又警告:「你們可知車上是何等人物?不得造次!」
「你們誤會了!」燕橫急忙申辯:「我們不是賊!我們是在追賊!」
六人上下打量他們,但見荊裂一身奇特衣飾,還有那狂野的辮子頭,背心又露出來兩個刺滿花紋的碩大肩頭,實在無法信任。
「這等謊話,騙得了我們嗎?」另一名較年輕的文士冷笑說:「你們一身都是凶器,橫看豎看也不是良民!」
荊裂聽見對方說馬車上坐著的不是普通人物,但看那車廂甚小,並沒什麼華麗裝飾,隻有一頭瘦馬拉著,半點不像是達官貴人的座駕。
正在這僵局之際,那馬車的竹簾自裏麵揭了開來,一人提著佩劍踏出。
下車的乃是一個四十出頭的儒者,頭頂紗冠,一臉梳理齊整的胡須,除了帶劍之外,一身打扮完全是個教書先生的模樣。他臉龐身體瘦削清瘦,容貌五官十分普通,驟看並無什麼架勢。

他雙手拿著劍負在腰後,往荊裂和燕橫趨前了幾步。

「先生!」後麵那些文士急忙勸阻,但那儒者舉起一隻手止住他們。他不慌不忙地站定,仔細盯著荊裂和燕橫的眼睛看。
燕橫隻覺奇怪:這儒者外表很平凡,看站姿步履更絕對不是什麼武林高手;但他這麼一站,眼光相接之下,燕橫就感到此人有一股充盈的氣度,令人不由自主地產生信服的感覺。這種氣度不似師父何自聖般霸絕,也不如姚蓮舟般狂傲,但那能量之豐盛,竟令燕橫聯想起他們二人。

荊裂的感覺也相近。他頗有些訝異:世上能夠給他這種印象,而又不是武者的人,這是曆來第一個。
那儒者看了兩人的眼睛好一會兒,展顏微笑。
「我相信他們。」儒者徐徐說。

不過是一個剛見麵的陌生人,說了這麼一句話,荊裂兩人卻不知何解感到十分欣慰。
通常在這種誤會的情況下,荊裂都會忍不住說幾句輕佻的話試探一下對方。此際他卻罕有地嚴肅,朝儒者拱拳行禮。
「在下福建泉州一介武夫,姓荊名裂。這夥伴是四川青城派弟子燕橫。」他垂著頭行禮問:「未請教先生名諱?」

儒者的微笑化為展顏大笑。不過看過幾眼,他卻似已對荊裂和燕橫生起好感,揮手示意後麵的門生收還佩劍。

「我乃浙江王守仁,字伯安,號陽明。」

◇◇◇◇

距此四百餘年後,就在島津虎玲蘭的祖家薩摩,誕生了日本海軍一代名將、有「軍神」與「東方納爾遜」稱號的東鄉平八郎。他隨身帶著一顆有名的方印,上麵刻有七字:
「一生低首拜陽明」
◇◇◇◇

這兒明明是座佛寺,卻沒有給人半點安詳的感覺。

禪房之內一片幽暗,兩邊窗戶都給一麵麵寫著奇怪咒文的幡帳遮掩了,難辨是晝是夜。房裏點著幾根紅燭,泛著一股神秘陰森的氣氛。
一個身影從床上坐了起來,燭光反映他刮得光禿禿的頭顱,但上麵並沒有僧人的戒疤。那男人垂頭坐在床邊,以手支額,狀似還未清醒。

床上還有另一身影蠕動了一下,隱隱可見是個全身赤裸的女子。
男人坐了好一會兒才站起來,拿起一件五色大袍披在身上。他身材高得驚人,站直時頭頂仿佛快要碰到屋梁,骨架奇大,但卻十分瘦削。
男人走到一張有如神廟供桌的幾子前,幾上放著點燃中的香爐,還有一具羊首人身的陶製神像。
幾旁放著一個木桶,男人伸出寬大的手掌,抄起木桶上飄浮的水瓢,掬了一瓢冷水,咕嚕咕嚕地喝光了。

他從幾上雜物之間找到一個紙包打開來,裏麵是幾十顆細小的紅色藥丸。他挑出七顆來放進嘴巴裏,再掬了一瓢水送服,然後發出一記極滿足的歎息聲。
此刻幾上燭火映照之下,才看得見他奇特的樣子:臉龐異常消瘦,顯得那雙本來就奇大的暴突眼睛更大得嚇人,好像隨時都會從眼眶滾出來;一雙大大的兜風耳幾乎與頭顱成直角,上麵穿滿了彎彎曲曲的金銀耳環飾物;左邊臉頰上有三道青黑的痕跡,驟看好像被什麼猛獸抓傷,仔細看原來是三行細密的咒文刺青。

男人雙手合什,嘴巴在上下開合,語聲細不可聞。
他念的不是佛經,而是一種世上已經很少人懂的咒語。
雖然念得很小聲,但他嘴巴的動作卻很誇張,每念一字臉上的肌肉都扭曲拉扯,好像用盡了氣力一樣。

念咒好一陣子之後,他才停下來,沉思一陣子,又從幾桌底下取出一個扁長的大錦盒。

錦盒打開來。裏麵放著的是一件折疊得很整齊的衣袍,式樣有點像道士服,看來稍微殘舊,已經穿過好一段日子。另有一柄銀白長劍壓在衣服上。
衣袍乃是褐色。

左胸部位刺繡著一個太極陰陽的圖案。

男人帶著懷念的眼神,伸出指頭輕輕撫摸那個太極標記。

為了得到這件衣服和這個標記,他曾經付出許多血汗;今天他擁有的一切,也都是從它們開始。
——強大的力量,本來就應該用來換取人間最大的快樂。肆意滿足一切的欲望。

——這才是真正的「天下無敵」。
這教誨,他一直堅信不移,並且忠實地遵行。
因為這些話,來自他一生中最尊敬的人物。
那個本應當上武當掌門的人。

卷六 任俠天下 後記

《武道狂之詩》從這一卷開始,故事發展進入了另一步,重心從之前單純寫「武」,漸漸轉移到強調「俠」的階段,也會更多寫角色的心態與關係。何以如此鋪排,我想讀者看下去自然會感受到,不在這兒做多餘的說明。

寫長篇連載作品,有人會從純計算的角度考慮:既然一種情節寫法為讀者接受,就一直「加碼」寫下去,直到讀者開始看厭,才思考如何轉變。我自己不喜歡這樣的想法,不希望等到招式變老才去急忙變招,窒礙了長篇故事的轉變與成長。作者,應該是帶領讀者的。

這種堅持有沒有風險?必然有,而且不小。可是創作本來就是不斷的冒險。緊抓著已有的成果,不錯比較安全;但我深信若是換作荊裂,一定不會走這條路。

◇◇◇◇

日劇《Beachboys》裏的鈴木海都說過一句很有意思的台詞:「人生所做的所有事情,沒有一件是沒用的。」

十幾歲的時候開始學武術,壓根兒沒想過對我以後的人生有什麼重大影響。自從出版了《武道狂之詩》後,作過較多宣傳和訪問,才發現媒體及大眾對一個「有練武的武俠小說作家」,興趣竟然是這樣濃厚,真是始料不及。

也因為這一點點武術底子的緣故,我最近竟然還得到了拍電視的機會:給香港電台相中,拍攝他們的紀錄片係列《功夫傳奇》。做武術節目的主持,這種經曆從前想都沒想過。
不知道是監製特意挑選還是湊巧,我負責那一集的主題,正是在《武道狂之詩》寫了許多次的最強武功——太極拳。希望這次所見聞體會的東西,日後能夠幫助我寫得更好。


拍這節目因為有不少動作,當然有辛苦的一麵,但整個過程很享受,不單認識了很多新的武術朋友,也淺嚐了做動作演員的滋味——不瞞大家,做武打演員,以前也不是沒有幻想過的事(笑)。
有的時候被對手摔得肩頸都僵硬了,但知道完成了一組鏡頭前看來不錯的對打,那種興奮足以蓋過痛楚。同一節目的另一位主持李嘉,也說了相似的話。也許喜歡練武的人,身體裏多少有些自虐的因子?

不過畢竟年紀不小了,這次大概是唯一和最後一次有機會做這樣的節目,是很珍貴和難忘的經驗。

◇◇◇◇

這一卷的《武道狂之詩》,將迎接係列推出以來的第二次香港書展。隻是想想都覺得興奮。
這兩年來發生在我身上的事和做過的事,好像是以前的幾倍。

不過無論做了什麼,發生了什麼,有一件事情是清晰不變的:我的「第一身份」,仍然是一個寫小說的人。
喬靖夫
二零一零年六月十九日
作者: skvis    時間: 2018-6-14 11:17 AM

本帖最後由 skvis 於 2018-6-14 11:17 AM 編輯

卷七 夜戰廬陵 引言

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

死而後已,不亦遠乎?

——《論語·泰伯第八》

卷七 夜戰廬陵 前文提要

強大的武當派為實現「天下無敵,稱霸武林」宏願,四出征伐各門派。流浪武者荊裂與青城派劍士燕橫矢誌向武當複仇,途中巧遇愛劍少女童靜、日本女劍士島津虎玲蘭與崆峒派前掌門練飛虹,五人結成同伴,一起踏上武道修練和江湖曆險的旅程。
西安大戰之後,武當掌門姚蓮舟立下五年「不戰之約」,荊裂等五人隻得繼續遊曆練武,為尋找著名磨刀師寒石子遠赴江西廬陵。甫入江西省境,就得南昌寧王府參謀李君元接待,遊說他們加盟王府,背後似有不簡單的政治圖謀;南下途中又喜與少林寺武僧圓性重逢,並相約在廬陵再聚。
荊裂等人到達廬陵縣城,發現當地民不聊生,白天猶如鬼域,轉眼即遇上大隊凶狠馬賊來犯,對方竟自稱為「武當派波龍術王」座下弟子。雙方展開惡鬥,五人各展神技殺賊,兩名術王頭目為求脫身,不惜犧牲部眾大放劇毒,城內一時屍橫遍地。

荊裂與燕橫於城郊窮追兩名惡徒不果,卻又碰上另一支前赴廬陵的人馬,為首者正是赫赫有名的當代大儒「陽明先生」王守仁……
作者: skvis    時間: 2018-6-14 11:18 AM

卷七 夜戰廬陵 第一章 波龍術王

距此千年前的漢朝,道教天師張道陵敕封天下名山三百六十五座,其中一座正是位處當今廬陵縣城東南之外的青原山。

青原山勝景殊異,處處皆是幽溪飛泉,奇峰險峽,靈氣逼人,自唐朝開始已為佛家重鎮,其中最氣派恢宏的「淨居寺」,更為江西第一名剎。
這刻正有兩條身影,於青原山北麓的路上急登。
二人身穿層層五色雜布怪袍,隨身長劍隨著奔跑而搖晃,鞘尾不時敲在山路石階之上,發出的聲響在山林間回蕩。
他們所走的並非登往「淨居寺」之路,而是往山上另一座佛寺。此寺規模遠較「淨居寺」為小,所處之地勢甚為險要,隱於山峽之間深處,隻得這西麵一條狹道能夠通往。山路兩旁與四周山穀盡是參天古木,在這午間時分仍是幽陰一片,再加山霧圍繞,別有一股空靈神秘的氣氛。

這兩個波龍術王座下頭領,剛在廬陵縣城逃過荊裂等人的追擊,先前極惡的氣勢早丟了大半,跑時姿態頗如喪家之犬。

「等……等一等!」那年輕的白臉男韓思道停下來,倒在石階上坐下。

為了逃避追擊,他們放棄了馬兒,到此已走了好幾裏路。韓思道喘著氣,臉色比原來還要蒼白,好像生病一樣。
一臉黃須的鄂兒罕停下來,那雙死魚般的眼睛冷冷俯視著同伴。鄂兒罕呼吸隻略為急促,體力明顯比年輕他十多年的韓思道還要好。
韓思道在五色袍子的眾多口袋之間翻找,掏出一個小紙包,打開來是一小堆白色藥末,正是先前在廬陵縣城的比鬥中,他用以暗算燕橫的「仿仙散」。

韓思道伸出特別留長的左手尾指甲,挑了一點白末伸到鼻底,深深將「仿仙散」吸進去,隨即閉起眼睛,身子猛抖了幾抖,臉上才恢複些許血色。
鄂兒罕趁著這時,整理一下插在腰間那雙古劍——是兩年前他率領術王部眾,殘酷圍殺一名長沙府湘龍派劍俠奪來的。

「早勸你,別吃那麼多。再這樣下去,身體都搞垮了。」鄂兒罕搖搖頭歎氣。
韓思道眯著一雙陰險的細眼,表情甚享受那「仿仙散」,隻是不屑地一笑:「術王也沒有管我,你憑什麼?」他冷哼一聲,抹抹流下的鼻水,又說:「你還不是給敵人一刀劈了下馬麼?」

鄂兒罕那雙無生命般的眼睛,剎那透出殺意,雙手握住兩腰的劍柄。
韓思道悚然彈起身子戒備,帶點心虛地說:「還有氣力的話,不如先想想怎樣向術王請罪吧!」
韓思道握住劍柄的手心正在冒汗——他深知鄂兒罕遠比自己強。

一聽到對方這句話,想到在縣城折損了五十個術王弟子之多,鄂兒罕帶有西域血統的深刻臉孔一震,殺性頓被恐懼壓了下來。他眼睛回複沒有生氣的模樣,雙手放開劍柄。

「別以為我是『正護旗』,你這當副的就可以把事情都推到我頭上來。」鄂兒罕說著邁開腳步,繼續登上山路石階。「別忘了,那『雲磷殺』,是你親手撒的。」

兩人深入山峽,林間的空氣好像越來越沉重。路旁樹幹上,到處有用釘子吊掛的小物,有的是刻著符文的竹牌,有的是寫著咒語的布條,也有人形或鳥獸狀的粗糙木雕,似乎都是施法下咒用的物事,四周氣氛更顯得詭異。
終於到達一座山門,門頂上本來刻著的「清蓮禪寺」四個大字早就被人挖掉,兩條門柱上的木刻對聯也被刀斧削去,改掛上一對寫滿彎曲符文、已因雨打褪色的赤紅幡旗。
過了山門後,「清蓮寺」已然在望。兩層高的殿宇半隱在山峽深處,乍看竟有點像山寨要塞,寺後三麵都是峭壁,前方橫著一條溪流,隻有一條木橋可渡。
本應予人安詳與莊嚴感覺的佛寺,不知何故卻透著一股陰森的氣氛。

過了那「因果橋」之後,是寺門前一片空地,此刻甚為冷清。

空地旁邊擱著一物,驟眼還錯覺是地藏菩薩石像,細看才知竟是一具僧人屍身,成打坐圓寂之姿,身上皮肉和袈裟已因山霧濕氣而腐爛,露出灰色的骨頭來,蟲兒在空洞的眼眶間鑽進鑽出。

——正是「清蓮寺」原有的住持師父覺恩和尚。

「清蓮寺」正門頂上牌匾已經不知丟到哪兒去。隻見不管寺門、柱子和牆壁,全部密密麻麻繪滿了咒文和貼滿紙符,所用的都是鮮豔如血的紅漆。那咒語的筆觸急激潦草,漆跡散亂,似乎書寫之人,正處於某種狂喜或失常狀態之中。
如海的血紅咒文,仿佛把整座佛寺都淹沒、吞噬了。
鄂兒罕和韓思道在寺門前停下來,互相看了一眼。韓思道伸手凝在半空,猶疑著要不要推門。鄂兒罕不安地抓著黃須,神色沉重。
無法壓抑的恐懼。
他們害怕,當然不是因為這一切陰森可怖的景貌。
而是在失去如此多人馬之後,要進去麵對寺裏那個人。

——一個你每次看見他,都不知道自己還能呼吸多少口氣的人。

◇◇◇◇
山洞的深處難分日夜,但兩邊石壁上卻插滿了十來個火把,將洞內照得有如恒常白晝。
火焰再加上凝重不動的空氣,令洞裏異常悶熱。一個男人精赤著身子,正在埋頭苦幹。
要不是頭發和胡須都已花白,他定然讓人錯覺是個年輕人,那裸露的胸背肌肉結實得有如鋼條,肌理深刻分明。老人左右兩邊身子,粗細頗不對稱,身體有些部分異樣地發達。這身肌肉形態,顯然是因為長期做某種單調的操作勞動而產生。
在老人跟前的地上,整齊排列了一行三十多件石頭,各有不同顏色和紋理,都不是這山洞自有之物。
——要是行家摸到這些石頭,更可分辨得出每塊的石質,不論粗細軟硬皆有分別。
老人手裏正拿著其中一塊石頭,沾了沾木桶裏的水,壓到一柄單刀的刃麵上,以極精確的角度,一下一下地運勁磨著。
每磨一陣子,老人就將刀抽起來,刃尖對準石壁的火光,閉著一隻眼睛細細檢視,一會兒後又再繼續磨刀。
老人極之專注,一直都保持著半跪地上的姿勢,完全忘記了腿酸。隻見他兩腿腳腕處都被鐵鐐鎖著,鎖鏈連到了山洞石壁。

他始終專心地在磨刀,仿佛完全無視如家畜般被鎖禁的現實。
在他眼裏和心裏,就隻餘下那刀刃的線條。

老人換到第五塊磨刀石時,一個黑影在洞壁出現。
影子一動不動,似乎一直在觀看老人磨刀。老人再換下一塊石頭時,才察覺影子的存在。他停下來。
「這柄刀子好嗎?」影子說。聲音因為洞壁的回響變得模糊。
「不錯。」老人抹抹額上的汗,將石頭放下,舉起單刀從各個角度視察:「材質和鑄工都屬中上。平衡也好。隻有幾處瑕疵。」他指一指刀刃中段:「其中這裏是個弱處,要是碰上重兵器或者鐵甲,會有折斷之險。但還不算嚴重。」

老人垂下刀,歎了口氣又說:「不過比起你的劍,還差得多。」

那影子聳聳肩。「差在哪兒?」

老人一想到那柄劍,收緊了臉容,閉目不語。

大半年前被抓到這裏時,老人本來決心,死也不會為這些人磨刀劍——正是因為自己,這夥比盜賊還要可怕的家夥才會給引到廬陵來。

——是我害了這地方的人……

可是當這影子的主人將佩劍遞到他麵前時,老人忍耐不住了。那清冷的鋼鐵,是他生命的意義。眼看著好劍而不拿起磨石,等於要他拒絕當自己。那比死更難受。
那柄劍,他足足用了三個月時間去磨。
老人還沒有回答問題。那個高大而光頭的影子在等著。

「是『氣』。」
「劍氣?」影子笑了:「我不相信有這回事。」
「隻是我的叫法而已。你喚它什麼都可以。」老人說:「總之是不容易看得見的東西。」

「從何而來?」
「最初是從鑄煉師的心。他在冶鑄時,心裏想著要誕生怎樣的刀劍,那念頭就必然會貫注在鋼鐵裏。」

老人伸出手指,撫摸那刀子的刃口。雖然還沒有完全磨好,這刀刃已極鋒利,但他指頭輕輕滑過,絲毫無損,隻因具有極細致敏銳的觸感。

「然後就是用刀劍的人,日積月累的意念,同樣會加持在兵刃之上,改變它的氣貌。」老人沉默一輪,又補充:「當然,殺的人多,這意念就更強烈。」
影子微微點頭同意。

老人當天第一眼看見這影子主人的佩劍,就看出死在劍下的人絕不少。整柄劍隱隱散著一股邪氣。

可是那劍本身鑄煉的形貌,又顯現出一種極單純而真誠的追求,純粹有如冰雪。

老人知道這股精純的銳感從何而來——他一眼就從造型分辨出,是武當劍。

正是這兩種極端的結合,深深吸引著老人,無法抑止為它磨拭的衝動。

——透過劍,他更深刻感受到主人的可怕。

影子聽了老人的解釋,很是滿意。
「你有什麼缺的嗎?隨便開口。吃喝什麼的,或者要女人都可以。還是要我找個活人給你試刀?」
老人搖頭拒絕。為這種人磨劍他已經深感罪疚。如此在山洞裏如苦行般勞動,也有點自我懲罰的意味。
——他知道,自己已經成了這人得意的玩具,到死都不會再自由。

那影子轉身,緩緩往洞口退去了。
老人這時卻又開口:「有件事情我一直沒說。」

「是什麼?」

「那柄劍。」老人知道可能會被殺,但他無法按捺:「我感受得出來。你不是它真正的主人吧?」

影子的背項抖了一下。
「是的。」沉默良久後,那影子點頭承認:「我是為了一個最尊敬的人保管著。」



「難怪。」老人果敢地說:「即使是你,還沒有足夠駕馭那柄劍的度量。」
他說完後閉起眼,已經有腦袋隨時掉下的準備。
那影子卻似乎未有動怒,隻是沉默站了一陣子,才從洞壁上消失。
老人微微有陣勝利的快感,拿起石頭,又再埋頭磨起刀來。

◇◇◇◇

一尊被砍掉了頭顱的佛像。在燈火燭光掩映之下,更形淒慘。

佛堂內四處的供桌杯盤狼藉,都是大盤吃不完的肉食,還有十幾種酒。桌子之間還散著許多丹藥丸子。

一隻滿是青黑紋身的修長手掌,拈起一條雞腿,放到紅潤的嘴唇之間齧咬。

是個看來年約三十的女人,身材頗是高大。她穿著跟鄂兒罕等人同模樣的五色雜布袍,不同的是各處收束得甚貼身,盡顯豐胸細腰的曲線,左邊更從肩頭就開了口,露出一整條臂胳,從肩到手背都紋滿了咒文刺青。

女人尖瘦的臉充滿媚惑力,長長的眼睛很美麗,卻透著一種肉食動物的殘忍。膚色雪白中帶著絲絲不健康的感覺。
她後腰處橫帶著一柄大刀,看不見刀刃形貌,但那皮革刀鞘非常寬闊;柄首處掛著一綹紅纓,細看原來乃是人發所造,鮮血所染。

女人吃完雞腿,隨手就把骨頭拋去,露出兔子般的大板門牙笑了,眼睛盯著站在佛堂裏的鄂兒罕和韓思道。
「五十人,全丟了?」她冷笑:「還有五十匹馬!你道那值多少錢?哼,你們這次完了。」
鄂兒罕如常地木無表情,但頭巾已經被額頭汗水濕透了。韓思道則恨恨地盯著這幸災樂禍的女人,切齒說:「婆娘,這兒不到你來說話……」可是聲音明顯比平時小了。
韓思道雖然狠辣心毒,但這女人可半點不怕他,半掩櫻唇呵呵笑著,頭上串著寶珠的金釵在亂顫。
——她當然不怕。縱橫荊、湘之間的女劇盜霍瑤花第一次殺人成名時,這小子還在尿床。
佛堂一角陰暗處,另一條身影則一動不動地站著。
是個身材魁壯的中年男子,臉上交錯好幾處傷疤,尤其右邊額頭切至眼角那一條最讓人驚心,這一記創傷幾乎就廢掉他右眼。那蓋著疤痕的眼皮低垂著,令人錯覺他好像沒有睡醒,但底下瞳仁銳光四射。

這男人並未穿五色彩衣,而是一身黑色衣袍。腰帶處掛著一雙又彎又尖、形狀如獸牙的短刃,柄頭有鐵環,上麵連著一根長長鏈子,圍繞在腰身。

黑衣男人一直倚在角落不語,仿佛與陰影融為一體。

霍瑤花在桌上的杯盤之間找到一堆丹丸,撿起兩顆來,就像孩子吃糖果般拋進嘴裏,再喝一口酒吞服。她臉頰頓時現出紅暈,眉目間有一股野性的亢奮,掀開了五色袍子的下襬,把一邊雪白撩人的大腿架在椅上,不懷好意地繼續瞧著鄂兒罕和韓思道,似在等著看好戲。

鄂兒罕兩人正自焦躁惶惑之時,那個人已經在佛堂出現了。

通常一個身材這麼高大的人,行動總會欠了點靈活,無論走到哪兒都很容易讓人察覺;可是當眾人看見那碩大而光禿禿的頭顱時,他已經位於佛堂中央,站在那無頭佛像的底下。要不是後堂門簾在搖晃,人們會以為他是用什麼妖法平空現身。

波龍術王比室內任何一人都要高了一個頭以上。但他散發那股壓迫感,並不完全來自身高。

他一雙圓滾滾的大眼睛,俯視鄂兒罕和韓思道,眼神完全不像看著與自己平等的同類。
鄂兒罕無法直視術王,淌汗的臉垂得低低。韓思道則一直瞧著術王五色袍子的寬闊衣袖,害怕那異常長大的手掌隨時出現。

——假如今天就得死,至少讓我看清楚你怎樣殺我……

「你們……」波龍術王的外表怪異,聲音卻出奇地溫柔好聽:「……帶去的『旗隊』,全部失去了?」
鄂兒罕張開嘴巴試圖回答,卻好像有刀片哽在喉間無法出聲。努力一陣子後他放棄了,隻用力點點頭。

波龍術王走到霍瑤花身邊,伸出大手掌撫摸她的頭發,好像主人撫著貓兒一樣。霍瑤花被術王的手觸摸瞬間,一陣緊張受驚,然後頸項才放鬆下來。
——雖然已經給術王這樣撫摸過無數次,她仍是無法完全消除那股恐懼。
術王的大眼睛仍未離鄂兒罕兩人。
「你們是為了自己活命,而犧牲我五十幾個弟子的嗎?」

這剎那,韓思道動了一絲念頭:是否要趁著術王的殺意未顯現之前先拔劍?
這輕微的念頭很快就消失。右手跟腰間劍柄的實際距離不過尺許,但對此刻的他來說,卻是遠遠不可觸摸之物。

但是韓思道的指頭還是微微動了那麼一點兒。這微細的動作,馬上被站在角落的黑衣男人察覺。男人皺皺眉。

——笨蛋。
「啪」的一聲,旁邊的鄂兒罕已然狠狠在韓思道臉上抽了一記耳光。韓思道右邊臉馬上發紅腫起,嘴角破裂。但他連哼都不敢哼一聲。

波龍術王卻完全不以為意,長長的手指還在霍瑤花的烏發之間滑過。

「花,告訴我,五十人占了我弟子的多少?」他問著時,指頭捏了捏霍瑤花右邊的金耳環。
霍瑤花無法從術王那平靜的語氣中聽出他是否憤怒。不可知才是最大的恐怖。
「差不多是……四成。」霍瑤花謹慎地回答,想了一想,又多加一句:「另外那五十匹馬,占了我們所有的大半。」
後加這一句,令鄂兒罕和韓思道對這魔女更加痛恨,但臉上絕不敢表露半點。
波龍術王放開霍瑤花,把手掌攏進袍袖裏,瞧著無頭佛像喃喃說:「這些年裏,我們好不容易招集的弟子……」然後沉默下來。

佛堂裏其他四人自然也不說話。鄂兒罕二人隻覺現在每一刻都比一年還難過。

良久術王才再次開口。

「你們知道自己現在應該幹什麼嗎?」

鄂兒罕心裏在祈求:好運的話,隻需要自廢一邊眼睛,或是一隻手掌。

「馬上下山,再帶幾個人去。」波龍術王的決定出乎他們意料:「三天之內,去殺一百五十個人,而且在首級上貼『化物符』。我們有五十個弟子已經去了真界,得替每個人找三個『幽奴』在那邊服侍。不,還有餘數。你們幹脆殺夠一百七十個吧。」
波龍術王下這樣的命令,就隻像在談一件很瑣碎的事務,臉上沒有任何變化。
「是,術王猊下①!」鄂兒罕和韓思道馬上答應,聲音響亮得在佛堂回蕩。兩人帶著劍飛快奔往寺門。

『注①:「猊下」本為佛教語,對高僧的敬稱。在物移教是指「行事合乎神意的智者」。』
波龍術王沒看二人一眼,隻隨手拿起一瓶酒,淺酌了一口。

這時站在角落的黑衣男人卻動容了。

「你……不是認真的吧?」
波龍術王這時第一次生起表情來,眉梢往上揚起。
「你不高興?」
「殺那麼多不相幹的人……有必要嗎?」黑衣男人是佛堂裏唯一敢跟術王四目對視的人。他隻是皺著眉頭,並未有動怒,與其說他反對術王的命令,不如說是對這沒有意義的殺生感到無聊。

「梅師弟,你還記得當初決定跟我離開武當山時,為的是什麼嗎?」波龍術王麵對黑衣男人的態度,明顯跟對其他三個部下不一樣。

黑衣男人梅心樹當然記得。曾是武當精銳的他,毅然拋棄身份地位,與這「叛徒」逃離武當山,為的是追求力量——不是武當派那空虛的「武道極峰」,而是在俗世上切切實實能運用的力量。
——現在波龍術王一句話,即判定了百多人生死,這不正是那種力量的體現嗎?
梅心樹沉默同意。
波龍術王這時卻閃身,一把擒住了霍瑤花的左手掌,那身法出手之快令她目眩。

術王把她的手掌伸向自己齒間,咬破了無名指頭皮膚。霍瑤花強忍著痛不發一聲。

術王用那指頭流出的血,點在自己眉心處,這才放開了霍瑤花的手,然後合什高聲念著咒文。
——這是物移教的「安魂經」,以撫慰五十個已渡真界的術王弟子死魂魄。

霍瑤花吮著流血的指頭,瞧著閉目念經的術王。隻見他臉上各處肌肉緊皺著,神態確是異常虔誠。
霍瑤花心裏在疑惑著。她已經跟隨波龍術王三年多,可是到今天仍不清楚:波龍術王是真的虔信物移教嗎?
就像今天,下令屠殺百多人作「幽奴」,的確合於物移教的殘酷習俗;但術王決定這樣做,真的隻是對教義深信不移嗎?②還是折損了大批部眾之後,要用恐怖手段維持自己的絕對威嚴?是誠實的瘋狂?或隻是權術的計算?……

『注②:關於物移教義,詳見《大道陣劍堂講義·其之二十五》。』

隻見正在念咒的波龍術王,竟激動得流下眼淚來,那哀傷完全不似虛假。
——這迷霧,正是波龍術王最令人畏懼之處。
波龍術王念誦完後,用衣袖拭去眼淚,然後再次撫摸霍瑤花的頭發。
「花,不用妒忌。你去了真界,我也一樣替你念經,還會為你找幾個最壯的男『幽奴』。」

霍瑤花表情感激地點點頭。她心裏可對死後什麼「真界」沒有興趣,也半點兒不相信。不過物移教主張在現世求取最大的愉悅,不顧一切地滿足所有欲望,這方麵她倒是非常認同,也是她一直甘心跟隨術王的理由。

「那兩個家夥,折了這麼多弟子,術王猊下不懲罰他們嗎?」霍瑤花略顯不滿。
「思道那小子不說,但鄂兒罕的信念很深。」術王說:「如非必要,他不會隨便犧牲信眾弟子。情勢必定十分危險,是強敵。」
另一邊的梅心樹點點頭。他深知鄂兒罕的武功份量,那「太極雙劍」雖不成熟,但要是一般武林人物,絕非他雙劍對手。

「我要進去更衣。」波龍術王這時又說:「梅師弟,你去點山腳的弟子上來,守著這兒。」

「術王猊下……你要下山?」霍瑤花大奇。

「去縣城。」波龍術王詭異地微笑:「對方今天以為殺敗了我們,必然自滿,心情也放鬆。今夜是回頭反殺一仗的最好時機。」

「能夠令我兩條獵犬夾著尾巴逃跑的敵人,我當然要親自去看一眼。」



大道陣劍堂講義·其之二十五

物移教,全稱「大歡喜物移歸神教」,確實起緣曆史並無記載,相信是元朝時傳入的西域諸番教,與中土道教方術及民間信仰合流形成。根據教內相傳,立道教祖為一名叫「九九無上師」的人物,當是虛構假托。

物移教本來並無嚴密組織,元末時期乘著亂世,各地教徒曾一度大增,因而跟起義抗元的白蓮教有所衝突。大明開國初期受到禁製撲滅,隻有少量的忠實信徒隱居於南陽一帶,行事教儀越趨詭秘;到了正統年間,物移教團在當地再興,並結聚成武力。因教徒狠不畏死,又多奇毒秘法,地方官府也無法討伐,直到百年後才被武當派掌門「鐵青子」公孫清率弟子一舉消滅。
根據物移教義的宇宙觀,眾人生存並肉眼可見的世間稱為「現界」,隻是一片暫時寄居之地;「現界」的上下四方外頭,被沒有止盡的「真界」團團包圍,那是神明和眾生魂魄的永恒居所,方是真實的存在。
在「真界」遊蕩的魂魄,積累了對享樂肉欲的向往,即會凝之為物,成了在「現界」出生的凡人;凡人命終後肉體消滅,又化作魂魄返回「真界」,輪回不息。因此人在世時,死亡並不足畏,殘害肉體亦不足惜。
物移教徒相信,這輪回乃是一個修練過程,目的是最後升格為神。眾生皆可成神,但路途漫長,須在「現界」努力行三大事功:供奉、修教、犧牲。供奉是向神明奉獻,包括殺人作祭禮;修教是以各種方式壯大教團,宣揚教威(包括研究武術藥物,還有廣招信徒);犧牲是自殘肉體甚至性命。三大事功都是為取悅神明,換取其賜下福德眷顧。直到一天累世功德圓滿,死滅後再返「真界」時即與神明同體(物移教並非多神信仰,認為神明是曆來所有成神的魂魄結合為一)。同時為了加快修練,物移教徒在人間都盡力享樂,擴張欲望,好使死後魂魄快快再凝物降生。
物移教團因為要實行這種極端教義,開始研究武力,其武功路數其實頗粗淺,但教徒性情乖戾狠辣又不畏死傷,並有藥物催穀身體機能,兼且經常下毒和使用機關暗器,戰力大增。物移教精研有數百種藥物,源起於中土煉丹方術和西域傳來的煉金術,其研究方法極殘酷,包括擄劫孩童作「試藥童子」,及迫使孕婦服藥以產生特異體質的胎兒等。
作者: skvis    時間: 2018-6-14 11:27 AM

卷七 夜戰廬陵 第二章 陽明先生

荊裂與燕橫,跟童靜、虎玲蘭、練飛虹等三騎在郊外重新會合,五匹馬並行於官道之上,正折返回廬陵縣城。
經過先前在城裏與術王部眾的凶險惡鬥,緊接又進行急激的追捕,五人都消耗了不少體力。此刻心情放鬆下來,身體的疲倦感漸現,因此五騎都放慢行走。

未能追到那兩個逃逸的惡人,他們心裏都很不忿,途上沒有心情交談。就連最多說話的童靜,此刻亦沉默下來。
之前的戰鬥,童靜幾乎就中了波龍術王弟子的機簧袖箭,箭上更淬了劇毒。對方明明武功不如自己,卻險被其所害——一想及此,童靜又驚又憤怒,對這等暗算手段深痛惡絕。
她看看就在旁邊策騎的練飛虹。他已經是第二次用飛刀救了她。回想剛才練飛虹大展崆峒「八大絕」時那股無匹威勢,童靜頓時對這個舉止古怪的老頭改觀,多添了幾分敬意。

「謝謝你。」童靜很小聲地向練飛虹道謝。
飛虹先生第一次得童靜好言相向,心裏其實甚是興奮,但此際卻隻微笑點點頭。隻見他臉容有些皺緊,眼睛不如平日有神,表情似頗疲倦。

荊裂也留意到練飛虹這模樣,想到這位崆峒前掌門剛才連環擊殺八人,接著又帶頭策馬追蹤敵首,體力實在消耗不少。畢竟練飛虹已經六十出頭,之前他自己也承認因為年紀而日漸退步,看來最大的弱點正是在氣力上不能久戰。
練飛虹畢竟久住關西,自小在馬背上馳騁,雖然疲累,騎馬仍非常輕鬆。他連韁繩也不拿,趁這時候拿出腰帶上的鐵扇,抹拭殺敵後沾上的血漬。

另一邊的島津虎玲蘭也一樣,用紙擦拭野太刀——之前她斬殺了五人,刀刃上沾的鮮血也半點不少。她將抹過刀的紙拋掉,那染紅的紙隨風在道上飄去。
虎玲蘭把長刀歸還掛在鞍旁的刀鞘,順道回後看看後麵,向同伴說:「你們看看。」
隻見後麵那輛隻有一匹瘦馬拉動的車子,正緩緩跟隨在荊裂後頭幾十步之外。六個隨行的儒生帶劍策騎,前後左右密切拱衛著馬車。
六人時刻都緊盯著前方荊裂等人,目中不無警戒神色,左手更不時按在腰間佩劍上。車子一直與五騎保持著距離。
「真是的……」童靜失笑:「要是真的動手,我一個人都殺光他們啦!這些書呆子,真不曉得他們想什麼……」
「不要亂說。」燕橫駁斥她。

這些書生也許確學過幾套劍法,但如此按劍戒備的姿態,看在貨真價實的武術行家眼裏,確實是有些好笑;然而燕橫也沒有忘記,先前在郊道之上,這六個儒生守衛馬車的時候,顯露出一股毫不畏死的眼神與氣勢。那絕對不是強裝出來的。

他們都稱呼馬車裏的人為「先生」。
——能夠教出這樣的門生,這「先生」又是個怎樣的人?

廬陵城門已在望。這時荊裂他們看見,城門前聚集著很大群人,驟看怕不上百。先前整個縣城還像鬼域一樣,此刻卻是如此鬧哄。
那群人遠遠看見荊裂等人馬回來了,頓時激烈騷動起來,手舞足蹈地大聲疾呼。距離仍遠,聽不清楚他們在叫什麼。

「難道……敵人的後援再次攻進城來?」

練飛虹一說,其他四人也都互望一眼,馬上進入戰鬥戒備。

五騎同時拔出刀劍,在下午的太陽底下反射白芒。二十隻馬蹄一起加速,泥土飛揚,迎著城門方向疾奔過去。
隻見聚在門外的人群,全部是普通百姓,男女老小都有,荊裂五騎在他們前頭急急止住了。

「發生什麼事?」燕橫急忙問:「賊人又再殺來嗎?」
那百餘人一起朝著五人跪下。
「太好了!幾位俠士回來了!」其中有個縣民流淚高呼。
另外一人像哀哭般說:「我們還怕幾位就這樣走掉,我們廬陵可就慘了!」其他百姓也都高興交談,無不為荊裂等人回來而慶幸。
燕橫緩緩收起「靜物劍」。他聯想起從前那天在灌縣「五裏望亭」試劍,兩百人向他投以崇敬目光的情景。

他躍下馬鞍向眾人說:「都起來!不要跪!」說著還親手將一個年老縣民扶起。
荊裂、虎玲蘭跟練飛虹各自將刀收回鞘裏。他們卻隻冷冷掃視這些百姓,神情凝重,不發一言。
「哼,你以為他們真的感謝我們嗎?」童靜從馬鞍上伸出「靜物左劍」,指向人群:「他們不過害怕,這筆血賬要算到自己頭上罷了!」
「靜!不許你這麼說!」燕橫皺眉斥責她。

「我不過說實話啦!」童靜揮一揮劍,說得更大聲:「你忘記掛在旗杆上那兩條屍體嗎?他們不也是為這縣城出頭嗎?這些人卻任由屍體掛著,誰都不敢拿下來!」

眾縣民一聽極是慚愧,紅著臉垂下頭來。

燕橫想到那兩具「贛南七俠」的淒慘幹屍,知道童靜半點沒錯,再也說不出話來。

城門前雙方一時都靜了下來。眾多縣民此際連直視荊裂五人都不敢,更何況說話。

後麵那輛馬車,這時才在六騎儒生陪同下趕到來。人群看見這麼一輛寒酸的車子,還有那幾個雖帶著劍但文質彬彬的儒士,心裏甚是奇怪,悄悄交頭接耳起來,猜想到底是什麼人。
「呼,坐車子也真累人。」
車廂的門簾撥開來。高瘦的王守仁低著頭扶著冠從車裏跨出,朝天伸了一個大大的懶腰。

「王縣令?」
人群裏響起叫聲。許多雙不敢置信的眼睛瞪大了,全瞧向這個其貌不揚的中年儒者。

「真……真的是王大人!」縣民之間好像炸開一鍋沸油,百來人轟然爭相呼叫。
「王大人回來了!」

他們竟沒再理會燕橫等,隻是擁過去把王守仁包圍。幾個儒生吃了一驚,卻已來不及製止。其中好些縣民更跪拜在王守仁腳前。

「天可憐見,讓王大人回來救我們廬陵縣!」「我沒有作夢吧?王大人回來,什麼都好辦了!」「原來那幾位俠士,都是王大人派來的嗎?」
眾人七嘴八舌爭相叫喊,情緒很是激動。
荊裂他們看見這一幕,甚是驚奇。尤其燕橫,對這位「陽明先生」就更好奇了。

「怎麼啦?」練飛虹不忿氣給錯當作別人的部下,怪叫說:「他是活菩薩嗎?」
更多人因為聽聞這些叫喊,從城裏蜂擁而出迎接王守仁,轉眼之間城門裏外已經增至二、三百人,塞得城門水泄不通。

原來王守仁當年任兵部主事之時,因直言上疏得罪了權傾朝野的大奸宦劉瑾,被貶謫貴州龍場,險死還生;直至四年前劉瑾因謀反伏誅,王守仁得以結束流放生涯,獲朝廷重新起用,首個任命正是來江西廬陵當縣令。
王守仁此後屢次升官調任,去年被升為南京太仆寺少卿。此官職名義上雖主理馬政,但實際上是有職無權的虛銜。王守仁心中不快,於是一直拖延上任,這年來抽空四出遊曆講學。因為路過江西,也就順道重回廬陵,欲察看一下故地情狀。

「好了,好了。」王守仁不慌不忙地安撫縣民,一麵已在暗中觀察人群。他留意到縣民裏年青力壯的隻占少數,許多人衣衫頗為襤褸,已隱隱知道不妥。

六個門生聲嘶力竭地呼叫了許久,才令人群冷靜下來。
「我聽說今天縣城裏死了許多人。帶我去看看吧。」王守仁不徐不疾地說。

眾人連聲答應,也就簇擁著王大人往城門走去。

「不行!」這時一聲猛呼,隻見荊裂仍高坐在馬鞍上,揮動閃閃寒光的倭刀,縣民見了他這威勢,一時都嚇得呆住。

王守仁的門生也都吃一驚,以為這個穿著蠻夷之服、容貌姿態凶狠野性的怪人果然要發難了,一一握著劍柄。
其中年紀最大那個門生朱衡怒叱:「先生要入城,你這山野村夫竟敢阻撓?」說時腰間劍已拔出寸許。

「笨蛋!」另一邊的練飛虹將馬兒催得踢起一雙前蹄,唬得眾人後退。他接著怒笑:「我們是要阻止更多人送命呀!」
荊裂將倭刀回鞘,冷靜地說:「剛才交戰之地,此際劇毒滿布。想要命的,就別隨便走近。」
眾人這才恍然。

王守仁拱拳說:「荊俠士,我看閣下江湖經驗豐富,必有處置之法。有勞。」

荊裂下了馬來,朝王守仁點個頭:「先生不要客氣。」

——荊裂就連對著寧王的親信也一樣倨傲狂妄,可這位王大人,卻令他不由自主禮貌起來,他自己也不知是何原因。
荊裂這就率著燕橫等四人,牽著馬兒入城。王守仁與群眾在後跟隨。



進了大街,王守仁看見沿途兩旁許多丟空破敗的店鋪和屋子,不禁歎息搖頭。
——唉,才走了一年許,又變成這個模樣……真個是人去政息……
到了先前激戰那小廣場,隻見旗杆底下橫七豎八堆著數十具屍體,觸目驚心。
之前被練飛虹所傷那個生還的波龍術王弟子,中了一記鐵拳,仍然昏臥在地上。練飛虹上前察看他,確定他身上衣衫未沾毒粉,就將這俘虜拉出來,吩咐縣民將之縛起,又為他小腿拔出飛刀止血。

荊裂看了好一會兒,向王守仁說:「這幹人大都是死在毒性極烈的藥粉之下,現在那邊四周,不管屍體和地麵也都散著毒,皮膚稍沾上,隨時性命不保。」

「那得如何處置?」王守仁看著堆疊的死屍,眼中泛出悲憫之色。
「先著人盡量多打水來,衝灑到死屍和地上去,以防毒粉飄散,並且把毒性衝淡。」荊裂說:「洗得差不多了,就趕快將死屍用厚布包裹,運出城去下葬,墓穴挖得越深越好。」

荊裂瞧瞧那廣場四周,歎息著又說:「即使如此,毒藥還是會吸進土裏,恐怕再過一年半載都未必完全化去。得把這地方圍起來,嚴禁人畜接近。」
王守仁這就吩咐縣民去照辦,更叮囑他們要用粗布包裹雙手及口鼻,以策安全。

這時荊裂繞過那廣場有毒之地,回到先前激戰過的飯館,取回遺在內裏的兵器。一個波龍術王弟子的屍身躺在飯桌上,荊裂從死者身上拔出鴛鴦鉞鏢刀,用那屍體穿著的五色衣袍抹拭血漬。

王守仁在門生和幾個縣民陪同下跟隨進來。他看見那些打扮奇怪的屍體,不禁搖搖頭:「殺敵逃生,竟要用上這樣毒辣的手段,而且遺禍如此之巨,這些人顯然並非一般山賊馬匪。到底是什麼人呢?」
「我也想知道。」荊裂聳了聳肩:「我們不過比你早到一、兩個時辰而已,什麼都不清楚,已經跟他們打起來了。我隻知道他們自稱是武當派,什麼波龍術王座下弟子。」

「波龍術王」四字一出口,旁邊幾名縣民都身子僵直,惶恐地瞪著眼睛。
王守仁和荊裂都留意到這表情變化,縣民對這波龍術王似乎懷有極強烈的恐懼,知道事不尋常。尤其是荊裂,想起早前從城裏各處冒出來那群有如活死屍的瘋人,就更覺事情非常詭異。

「你們在幹什麼?」這時外頭有人大聲呼喝:「何以這許多人走出來聚集?造反嗎?」

隻見遠遠一個胖子排開人群出現,身邊前後帶著十來個保甲與刀筆吏,不耐煩地叱喝著,縣民都低頭避開。
這胖子正是廬陵當任縣令徐洪德,此刻雖然未穿官服,眾人隻聽那大嗓子就認得。
徐洪德左右瞧著縣民,不住斥罵:「這般多人無故聚起來生事,知否本官可治你們一條聚眾作亂之罪?……」他說著走到最前頭,赫見廣場上的大堆死屍,一時說不出話來。

站在旁邊的童靜不屑冷笑一聲:「呸,什麼官,之前賊人入城,卻不見你出頭。」

這話傳到了徐洪德耳裏,他怒然一瞪童大小姐,隻見她麵目甚生,看打扮是個外地來的旅人,腰上更帶著長劍,一時不確定她底細,也就未敢發作。

徐洪德仔細瞧瞧那些屍體,看見大半都是穿著五色袍的波龍術王弟子,驚得退了幾步,要由保甲扶住。

「這……這……這是誰幹的……」他說著再次瞧向童靜,還有她身邊的虎玲蘭、練飛虹與燕橫,隻見一個個都是古怪的江湖人打扮,更肆無忌憚地帶著各種凶厲兵刃。

——這……糟糕了……大禍臨頭了……

王守仁帶著門生來到徐洪德跟前。徐洪德正疑惑是什麼人,身邊一名保甲已經認出他來,急忙稟告。
「徐大人好。」王守仁拱手行禮。他官階雖遠高過這徐縣令,但語氣並無半點倨傲。施禮之際,王守仁眼睛不忘仔細打量對方。
徐洪德慌忙也敘禮。王守仁號稱「陽明先生」,乃是當代大儒,自從龍場悟道並複出後,積極各處開壇講授心性之學,學生頗眾,已是甚有名氣;他在官場上升遷又是甚速,徐洪德哪裏沒聽過這大名?

王守仁升任正四品少卿之職,徐洪德不過七品縣令一名,行禮時彎腰低得幾乎讓頭碰地。王守仁輕輕扶住,徐洪德卻還是不敢直視。
——這等大人物竟突然在自己的轄地裏出現,徐洪德甚是惶恐,心裏想:難道有人在上麵參我一本,因此特地派這王陽明來尋我的過失?
王守仁為官已久,一看徐洪德臉色就知曉他想什麼,於是淡然解釋:「我此行乃是赴南京就任,不過順道來訪,看望一下從前的舊識而已。」他雖已晉升南京大官,但終非這廬陵縣令的直轄上級,說話仍是保持客氣。
「難得王大人到本縣作客,不巧卻遇上土匪到來生事殺人,真是失禮……」徐洪德一邊說,眼睛一邊在轉,心裏想著如何將此事搪塞過去:「唉,王大人有所不知,廬陵一帶近來又鬧疫病,農田歉收,因此越來越多不法之徒聚眾為賊……」
「農田歉收,你倒吃得很胖。」童靜在一邊再次揶揄說:「你這身衣服質料很上乘啊。還有腰間這塊玉佩也不小。」
「大膽!」徐洪德手下一名文吏怒斥:「看你等打扮,也不是良民,竟敢對縣大人無禮?」

「他們……」王守仁想了一想:「……是我朋友。」
童靜與王守仁素不相識,王守仁卻一開口就自認是朋友,平日若是有人如此攀關係,童靜必然不悅;但這時她看看王守仁,卻沒有感到不高興,反而隱隱覺得,被這位先生認作朋友,也是不賴的事。
那文吏一聽噤聲。徐洪德則不知道該說什麼,隻是尷尬在笑。
童靜說這些事情,王守仁早已察覺,隻是沒說破而已。王守仁相貌儀表普通,樣子瘦瘦像個耕田農漢一般,常被人低估他的敏銳精明。
王守仁猜知這徐縣令多半跟賊人有點關係,意欲從他口中套出口風來。但同時他又希望有人能跟縣民交談,問清楚關於那波龍術王的事情。
「荊俠士。」王守仁把握機會,回頭向荊裂說:「王某先去府衙,跟徐大人談一談,勞煩你們幫助徐大人的下屬,指揮大家清理屍首。」他又朝最年輕的一名門生黃璿說:「你也留下來幫忙。」

荊裂從王守仁眼神中了解他心思:王守仁是要主動纏著這徐縣令,荊裂他們就有機會向縣裏百姓問個究竟了。
荊裂當下向王守仁拱拱手:「這些好辦。」同時嘴角微微一笑。王守仁見荊裂這笑容,兩人心意相通,也報以微笑回應。

王守仁當下就牽著徐洪德的手:「大人,請。」徐洪德來不及吩咐下屬監視荊裂等人,就給王守仁拉著走往縣衙的方向。

燕橫這時看見,在場的大群百姓,全都以極崇敬而滿帶希望的眼光,目送二人背影。

這目光,自然不是投給現任那位縣令。
◇◇◇◇

整個廬陵縣城,到了午後才漸漸出現生氣,再不似早上荊裂等人初入城時那一片清冷死寂的模樣。

城內的人越聚越多,原來不止城裏居民冒了出來,也有鄰近鄉村的農民,風聞王守仁大人重臨廬陵,都入城來打聽,希望可見王大人一眼。有不少還拿著農作水果,要親手送給大人。

荊裂五人跟那少年儒生黃璿,一起走在街道上,看見四處都有人三五成群圍聚交談。有幾家茶館更乘機開門給人聚腳。

幾輛手推車在街上到來,車上蓋著好幾層布,正是從廣場那頭收集的屍體,要運出城去下葬。縣民看見那些口鼻包著布的壯丁,正吃力地推著木頭車接近,紛紛惶恐走避。

荊裂他們站在街道一旁,目送那幾輛木頭車經過,不發一言。
另一輛屍車又推來了,隻見這次隻覆了一層薄布,可見幾個死者衣飾。童靜認出來了,正是被術王部眾殺死的那飯館四人。童靜走上前去,掀開布看看。
隻見飯館的老板娘臥在最上麵,身上有一道慘烈的血口。她眼睛雖已給闔上,但臉容扭曲緊皺,仍然殘留死前的驚懼。童靜不禁掉下淚來。

推著車子的三人,其中一個是名農民打扮的少年,跟童靜年紀相若。他看見這位帶劍的小女俠,竟因為幾個不相識的死者哭泣,感到十分意外,不解地搔了搔頭發。

「他們……叫什麼名字?……」童靜問的時候,手指牢牢緊握腰間「靜物劍」的劍柄。

「是曾老板,全名叫曾季;他的老婆,娘家姓李……」那少年結結巴巴地回答:「兩個店夥計,一個是李氏的弟弟阿三,一個是陳二……你問來幹什麼呢?……」
童靜反複喃喃念著這些名字好一會兒,等到記牢了,才回答那少年:

「我要知道為誰報仇呀。」他說著就走回夥伴身邊。
那少年驚訝地瞪著眼睛,呆站著看童靜等幾個俠士在街上走去。少年向兩個同伴說:「你們先推,我有事情。」就丟下了車子,跟在那些人的後頭。

荊裂他們六人繼續在街上四處察看。每到一處,原本聚集交談的人就急忙分散避開,無人敢接近這幾個來曆不明、全身都帶著刀劍凶器的外來怪客。
黃璿察覺到荊裂等五人的氣勢,心裏也不甘示弱,走在路上時高高挺起胸膛,左手把住腰帶上的劍鞘。童靜見他這個樣子,不禁搖頭失笑。
「你們看。」虎玲蘭指一指街角。
隻見一人呆呆倚坐在牆邊的水溝旁,臉容瘦陷,眼神茫然,一身衣衫已不知穿了多久,又髒又破,正是之前出現的那些「活屍」。
六人沿街又走了一段路,偶爾就看見這麼一個「活屍」躺臥或者坐在街邊,無人理會。
黃璿吃驚的掩著口鼻:「難道徐大人所說不假,城裏真有疫病?」
「不,這些人不是病。」燕橫回答。他想起之前被白臉男韓思道暗算,吸了微量「仿仙散」後的感覺;後來又看見這些「活屍」拚死搶奪藥包的情景,猜想他們變成這種情態,必然是長期服用了類似的迷藥所致。
「他們是吃了波龍術王的藥。」
黃璿聽了更心驚:「此人不單名號詭異,更有如此高深的用毒使藥學問,顯然並非一般的流寇匪盜!」
他說著打量荊裂等,心裏又想:他們才五個人,卻能殺敗對方數十個惡賊,也一樣不簡單……

「燕兄弟……」黃璿看看燕橫一身打扮,特別留意那雙「雌雄龍虎劍」的外形,一看就知道不是凡物。「……你是武林中人?」

「小弟師承四川青城劍派。」燕橫拱了拱手,恭敬地回答。這黃璿才二十出頭,其實大不了燕橫多少歲。
「青城派,我有聽過啊。」黃璿想了一想:「好像去年末就……」
燕橫臉容收緊,神色沉重地點點頭。想不到師門的禍事,已經傳遍天下,就連這些文人都聽聞了。
黃璿歎息著又說:「你們這些習武的,終日就是互相打殺,爭強鬥勝,如此浪擲性命,真搞不懂你們拚命修練是為了什麼……」

這話聽在燕橫和友伴耳裏,甚是不悅。尤其童靜更是怒容滿麵。

燕橫很不服氣,未想自己獻身追求武道,卻被這麼一個文弱書生說得一錢不值,於是反問他:「黃兄你呢?你跟著王大人,又是為了什麼?」
「當然是為了學習聖人之道!」
黃璿抬頭挺胸回答,那表情好像在怪燕橫,連這麼簡單的道理都不懂。

「立天地心,傳仁義理,辨善惡別,開太平世!」
黃璿這等說話口號,其實不管哪個應考科舉的腐儒都會念一堆;然而他吐出時語氣極是誠摯,臉上毫無半點矯飾,那身姿與神態,果真散發出一股肩負天下的氣概。

燕橫看了,一時也給他懾住。他想,這黃璿如此年輕,這種氣度決不是自發的,必然從一個極親近的人感染而來——就如他自己被師父何自聖影響一樣。

——那位陽明先生,果真不是普通人。普通人是不會立誌當聖人的。
這時黃璿身邊卻有個影子一閃,就將黃璿腰間劍拔了出來。黃璿還呆在當場,那劍鋒又迅速準確地收回鞘裏,一拔一插,手法之疾,以黃璿這個外行,完全作不出任何防備反應。

黃璿先看見佩劍已歸位,這才抬頭,見到拔劍者就是荊裂。

黃璿按住劍柄,怒瞪荊裂:「幹什麼?」
「沒什麼……」荊裂微笑:「我隻是想知道,萬一那波龍術王的幾十人馬,幾十口刀子,此刻就在你麵前,你又要怎麼『開太平之世』?靠你說的『聖人之道』?還是你腰上這柄劍?」

黃璿漲紅了臉:「你們的勇力,不過逞強於一時。真正去惡存善,是要從人心下工夫!」

「黃兄,我確是沒有學過你那些學問道理,但有一件事情不明白……」燕橫說:「惡人就在你眼前,你說的管用嗎?要用你那套聖學教化他,等他改過行善嗎?在他變成好人之前,不知又會有多少人的性命被他害了,這些人命又要怎樣算?」
黃璿一時為之語塞。他從學於王守仁門下不久,平日雖然都愛好辯論這等治世的道理,但對著這些武人卻好像不管用。

他再看看街上那些中了「仿仙散」藥癮的人,個個有如行屍走肉,仿佛隨時都要呼吸最後一口氣,他們也都是被那波龍術王所害。直麵如此極惡的罪行,黃璿感到自己日常熟悉的那些大道理,已經不能說得那麼有力了……
但他還是不服氣,指了一指街上的百姓:「好啊,要是如你所說,你們的刀劍能夠迎來真太平,那麼請看一看:為什麼所有人都這般害怕你們呢?」

燕橫瞧過去,果然目光所及處,縣民一個個都馬上閃開了視線。

「哼……」童靜皺著眉頭:「之前還在城門外盼我們回來;可真的回來了,又躲開我們!明明是我們打跑了惡人的呀!」

燕橫再次回想「五裏望亭」那兒的兩百人。他們的眼神也是一樣害怕……

——「這些凡人,跟我們不是對等的。」
他驀然明白了:百姓們害怕,因為在他們眼中,我們是異類。

「剛才先生囑咐我們,要找個機會問問這些縣民。」黃璿瞧著荊裂,眼中有挑戰的意味:「那你現在問呀。」
荊裂抓了抓下巴的胡須,想了一陣子,再次笑起來,悄悄在虎玲蘭跟練飛虹耳邊說了幾句話。

練飛虹聽後顯得雀躍,笑笑點頭,還不住在摩拳擦掌;虎玲蘭則皺了皺眉,然後不情不願地取下背上的長弓,又從箭囊抽出一根羽箭來。

她這一動作,嚇得街上眾人更退後了一點。黃璿則大感好奇。
「來了啊。」練飛虹笑著,突然手掌從腰後抽出,臂膀揚起運腕一抖,一柄帶著紅巾的飛刀,呼嘯著回旋向空中飛出!

飛刀所去之處,眾人紛紛驚惶低頭閃躲。
練飛虹這手「送魂飛刃」實在用了巧勁,跟平日強勁的直飛攻擊不同,而是循著弧線平飛。虎玲蘭看準那飛行的紅影,彎弓放弦,勁箭「嗖」地越空而出,後發先至,命中了紅色的刀巾!

簇尖刺入刀巾,帶著刀繼續飛行,「奪」地將刀子釘在數丈外一家房屋的柱子上!
當眾人仍看得目瞪口呆之際,練飛虹左手也揮出,另一柄紅巾飛刀,又循不同的弧線旋射而去!

沒有人看見虎玲蘭什麼時候已經搭上了第二箭。她那高大的身軀,拉弓仰射的姿態美麗極了,指頭輕放,另一箭又化黑影,射入空中的紅巾,將這刀釘在更遠的另一家房屋上!

這等空中截射飛刀的神技,引得街上眾人都伸長脖子,開始圍聚起來。特別是小孩子,都極好奇地擠到人群前頭來。
先前跟童靜交談過那少年,也站到最前列,看得十分興奮,雙手緊緊握著拳頭。
——假如,我也有這樣的本事……

「好!」練飛虹玩得興奮,這次左右手各拔一把飛刀,卻未發出,先在手上拋玩了一會兒,以吸引人們的期待。
虎玲蘭這次也抽了兩根箭,一根搭上長弓,另一根用右手尾指和無名指挾著,然後拉了個半弓。

練飛虹輕叱一聲,右手先擲一刀,頓了一頓左手刀也馬上飛射。
兩柄刀先後分左右不同路線旋飛。
隻見虎玲蘭好像瞄也不用瞄就快射了一箭,緊接迅速搭上另一箭,運一口勁拉個滿弓放弦!
兩柄刀的刀巾,各被箭矢釘在兩旁屋子的牆壁上,前後相隔不過一眨眼。
這次觀看的百姓再也忍不住,發出喝彩聲來。前麵的小孩更是高聲大笑。
「這次難一些了!」練飛虹叫著,第五柄飛刀毫無預備動作,就從腰後的刀鞘拔擲而去,而且這次再非弧線回旋,而是向前直線激射,速度遠比先前的都快!
虎玲蘭從皮囊抽箭的手法,快得有如影子一晃。這瞬間她柳眉緊皺,咬著下唇,精神異常貫注。
——死老頭,有心考校我!
那飛刀正要釘入遠處一家米店高懸的木招牌上。可就在刀尖到達木頭前方一尺之際,紅布巾被一股銳力猛扯,將刀子帶高!
羽箭串著刀巾,不偏不倚穿進了用來懸掛招牌的鐵環,箭杆在環中兀自旋轉不止!

這種準繩遠超眾人想象之外,人們轟然叫好。黃璿則看得張大了嘴巴。童靜和燕橫也忍不住喝彩。
虎玲蘭卻半點不以為意,隻輕輕垂著長弓。
——她苦練多年箭術,是為了射人的,不是為了玩這種雜耍。
這時眾人目光又落在練飛虹身上。可是飛虹先生轉過身子,拍拍腰後空空如也的刀鞘,攤開雙手搖搖頭說:「都用光啦。」

荊裂見眾縣民眉飛色舞,於是拍拍手說:「把式都看過了。那麼各位鄉親父老,有誰來告訴我們縣裏發生的事情?那波龍術王到底是什麼人?」
眾縣民一聽「波龍術王」,又從看熱鬧的高漲情緒中返回現實,再次縮起脖子無言散開。荊裂還是無法打開他們的嘴巴,不禁有些失望。
「大家不要害怕!」黃璿這時卻高舉雙臂大聲說:「我乃是王陽明先生的門下弟子!是先生命我來問大家的,有什麼盡管告訴我,我會如實稟告先生,讓他為本縣解困!」

一聽「王陽明」三字,本來就要走開的人群同時停下步來回頭,開始聚攏到黃璿身周。但是他們你眼看我眼,誰也沒敢先開口。

「哼,我們這賣藝把式,可白玩了。」練飛虹不服氣地說:「那王大人又不是神仙,怎麼這些人一聽他名號就回來?」

站在附近的一個鄉村老伯聽了練飛虹這話,咧開已經缺去大半的牙齒,猛力拄一拄手上的拐杖。他也不理會麵對的是誰,壯著膽子就向練飛虹大吼:

「這個當然了!王大人雖然隻在我們這兒當了十個月縣令,為我們做的事情可多了!他教導百姓互助,止住了瘟疫;又重招保甲防治盜賊;更連自己的烏紗都押上,頂著上邊壓下來的苛捐暴稅,對我們百姓卻不取一介!他簡直就是個活聖人,我們廬陵一縣的大恩人!我們不信他信誰?」



老頭一說完,其他縣民也站到一起支持他,原本怯懦的眼睛,都變得果敢起來。

燕橫看見他們這變化,再次感受到這位陽明先生的不凡。

荊裂沉默了一陣子。他看見黃璿身邊都聚滿信任的縣民,歎息搖了搖頭,不情不願地向這個年輕的文弱儒生說:

「是你勝了。」
◇◇◇◇
薛九牛用力地把沉重的門閂提起來拋到一旁,雙手將關閉已久的廟門推開來。

一陣黴氣自門內撲鼻而至。
荊裂和眾同伴踏進廟去。陽光自門口照入,赫見這廟裏前後皆亂成一片,香爐和桌子全被破壞打翻,內裏牆壁和地上潑滿汙水,四處又有紅漆寫滿彎彎曲曲的符咒,看那些符文形狀正是物移教文。

廟門兩旁原本供奉著十八般兵器的架子,刀槍戟棒都遭折毀,棄了一地。
荊裂抬頭,隻見高坐正中的關王爺神像,被人砍去了頭顱,改為塞上一個豬頭,那豬頭已不知放了多少時日,腐壞成灰黑色,被蟲鼠啃得幾乎隻剩頭骨。神像身上到處都是刀斧鑿痕,原本提著「青龍偃月刀」的手臂也被斬掉了,還被潑上有如鮮血的紅漆。侍奉左右的關平和周倉雕像,亦一樣被砍得麵目破爛。

廟裏一陣便溺臭氣,老鼠在四處亂竄。

童靜和虎玲蘭都忍不住掩著鼻子走出去。燕橫跟練飛虹看見此等景象,不禁切齒握著拳頭——身為武人,目睹武聖的供奉地被人如此汙損折辱,自然憤怒。

「這……也是那波龍術王幹的?」黃璿問。

薛九牛點點頭回答:「城裏大小的寺廟都這樣遭殃。」他正是先前跟童靜交談過那少年。
荊裂上前俯下身子。原來關王爺被砍下的頭像仍遺在地上,他小心撿了起來,抹去上麵的汙漬灰塵,抱在懷裏,這才帶著眾人步出關王廟去。

數十個縣民都圍在廟外。這兒在縣城東部,廟前是一片空地,長著一棵大槐樹,風景甚佳。荊裂他們就坐到樹底下,以幾塊石頭權充凳子。

縣民帶來了好些糕點包餅,雖然粗糙,但五個武者經曆一輪戰鬥與來回勞頓,早就餓透了,也就當場大嚼起來。

尤其是童靜,自來了江西省,吃的都是幹糧,許久沒有碰過甜點,現在竟有紅豆包子,那餡兒雖然隻一點點,還是吃得津津有味。
「這個波龍術王,大概在大半年前來了廬陵,一來就帶著上百人,光天白日之下公然就殺入縣城來。他們第一天幹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住在這兒的磨刀師寒石子先生擄走了。他到現在還是生死不知。」
說話的薛九牛,本來是城外村子的農家子弟,但常常出入縣城打粗工幫閑,故此對這事情知之甚詳。
縣民最初還以為,這夥劇盜隻為找寒石子磨兵刃,得了他之後就不會停留在這窮地方;哪料波龍術王卻從此盤踞廬陵不去,更強占了縣城外青原山上的「清蓮寺」作巢穴。
「他們把寺裏的住持覺恩禪師跟二十幾個僧人盡都殺光,聽說還擄掠了附近村鎮許多民女,囚在寺裏奸淫,真是罪孽深重!」一名老鄉民說得激動,閉目雙手合什。

波龍術王一夥部眾,初來時就已有過百人,這大半年來又招聚了不少信徒弟子,縣民猜想已經增加了一倍。
一個在酒館當店小二的縣民說:「那些混蛋,平日來城裏喝酒時,我偷聽他們交談,口音都不相同,看來是在外省不同地方結夥,再流竄來江西。」
波龍術王座下如果真的有二百人以上,今天雖然折了幾十人,仍是勢力極眾。黃璿聽了,臉容不免緊張。
練飛虹卻似乎半點沒把人數放在心上:「今天逃走那兩個,是他們的頭目吧?像他們這樣的人物,還有多少個?」
那店小二想了一想:「我招呼過的共有四個。早上來那兩個,我聽過他們互相稱呼,年輕的姓韓,年長那個是外族人,叫鄂兒罕。這兩人最常帶著人來縣城搶掠敲詐。另外兩個是一男一女,卻很少來。」
「我記得!」薛九牛插口:「那男的不多說話,也沒在城裏殺過人。他不穿術王弟子的古怪衣服,乍看還以為不是一夥的呢。但是我看見其他人都很怕他。」

薛九牛這時瞧一瞧虎玲蘭,又說:「至於那女匪人,跟這位女俠幾乎一般的高壯,帶的也是大刀子。有次她在城裏騎馬亂衝,把個孩子給撞死了,竟然還在呵呵大笑,心腸端的狠毒!」他說時拳頭都握緊了。
「連小孩也殺?」童靜又驚又怒:「這還算是女人——不,還算是人嗎?」

縣民都沉痛地低下頭來。燕橫看見他們這樣子,漸漸體諒百姓何以對武人如此恐懼。

荊裂則在盤算:假如另外這兩人的武功都不在那懂「太極劍」的鄂兒罕之下,眼前是四名高手頭目與二百人馬,再加上不知底蘊的波龍術王,非常不容易對付……

「那波龍術王本人呢?你們有見過嗎?」荊裂又問。

一提到這名字,縣民的身體總禁不住一陣哆嗦,讓荊裂他們都感到了那深深的恐懼。
「隻有……第一天來擄走寒石子先生時,我們才看見他親自來了一次。」薛九牛比較膽大,率先開口描述。他伸高手掌,在自己頭上方比一比:「他身子高大得嚇人,可是有點瘦削……頭顱光禿禿像顆鳥蛋,但他那副樣子,半點兒不會讓你想起和尚。尤其是那對眼睛……不知怎麼說,總之就……不像人……」
他身邊的同鄉也都點頭同意。
這一句「不像人」,加上縣民的神情,令童靜臉色有些發白。

——他們就好像在說著鬼怪一樣……
「還有。」那店小二伸出三根指頭,劃過自己的左邊臉頰:「他這兒有刺花,是三行小字,就跟廟裏的鬼符咒一個模樣。」
這特征跟葉辰淵和桂丹雷都相似。荊裂和燕橫心裏就更肯定,這波龍術王極可能真是武當派的人。
——那句「武當派波龍術王」不是假的……

波龍術王一眾人馬聲勢如此浩大,就連原來集結在吉安府各處的山賊也都要避開,不敢再在縣城一帶作買賣,隻敢打廬陵縣以外鄉鎮的主意。由於術王部眾肆虐,縣裏越來越難維生,許多廬陵的青壯也就索性上山落草,又令賊禍更深。這是為何像橫溪村那等窮地方也有山賊之患,全都是波龍術王逼出來的。
「哼,要不是我年紀小,家裏老媽又哭著求我,我也……」薛九牛說時看一看荊裂他們,才醒覺起來住口。
荊裂打量這小子,雖然隻十四、五歲年紀,一臉稚氣,但長得身高手長,身體頗是紮實,要說上山入夥當匪盜,也不嫌早。

其他縣民聽薛九牛這麼說也無責怪,似乎對縣裏年輕小夥子拋棄農具落草而去,早就見怪不怪。
先前合什念佛那個老鄉民,這時又向黃璿訴苦:「王大人在時,得他擋住了各種無理攤派雜稅,又治好了瘟疫,我縣才有了口生氣,年輕人都安份著,盜賊少了許多;自從他調官之後,這兩年再無人為我們百姓出力,上邊的橫征暴斂又再壓下來,我們這些耕田的,吃也吃不飽,日子本就苦得不得了;如今竟來了這等惡煞,三朝兩天就進出村子城鎮,愛搶就搶,愛殺就殺,縣令官府全不過問,再這樣子下去,真不曉得我們還能活多久了!」
老鄉民說時眼眶含著淚,其他縣民許多亦已哭了出來。
「官府也不過問?」練飛虹聽到這裏,疑惑地搔搔白發:「這些波龍術王弟子,並非尋常山賊可比,那徐縣令自然不敢妄想靠縣裏的民兵保甲去討伐;可是這麼大夥人集結橫行民間,殺人如麻,強占山寺,如此大的事情,小小一個縣令也不可能瞞得過去啊。他卻沒有上報府裏,請求調官兵來征剿,這著實有點奇怪……」

「有什麼奇怪?你沒看那徐縣令的樣子嗎?」童靜不齒地說:「九成是收受了波龍術王的好處!」
縣民聽了猛地點頭。
「老先生的意思是,單憑姓徐這小官,包庇不下這等狂徒。」黃璿在一旁解釋。他常聽老師說官場之事,對這等貪汙勾當也有所知:「沒有更上邊的人點頭,這種血錢,徐縣令是不敢收的。」
「城裏那許多活死人呢?又是怎麼回事?」荊裂問。
「他們都吃了術王弟子賣的『仿仙散』。」老鄉民沉痛地說,果然與燕橫猜想的一樣。

原來術王弟子到來不久,就在縣城裏派「仿仙散」,說是仙藥聖品,能讓人忘憂,兼能提神強身。最初都是城裏的浮滑浪子和妓女服用,後來一些富家子弟也染上了此惡習。這「仿仙散」效用確能令人亢奮愉快,但漸漸就要越吃越多,藥癮一發作就痛苦莫名,吃久了又因份量太多而心神傷損,整個人癡呆遲鈍。
術王弟子後來把「仿仙散」的價錢抬得高高,那些上了藥癮的人,什麼家財都變賣,甚至搶劫偷盜,都是為了求取服藥後飄飄欲仙的快感。最後家當賣光了,又被藥搞壞身體,連偷搶也無力,就隻有躺在街上慢慢等死。
「那些術王弟子一進城,他們就像螞蟻般全爬過去求藥。」老鄉民說:「有時術王弟子就拋幾包『仿仙散』出去,看他們爭奪廝打取樂,甚至賭博哪一個搶得到手……這毒藥,把人們從裏到外榨得幹幹淨淨,已不知道害得多少人家破人亡!」
荊裂他們聽了,才恍然明白之前發生的事情。比起用劇毒殺人,這迷藥「仿仙散」又是波龍術王另一樣厲害玩意兒,更且害人於無形,禍連更廣。

童靜雖出身幫會之家,這樣惡毒的榨取方法也是首次聽聞,甚是驚訝。

「可是我不明白……」她問:「以波龍術王的武力,在這縣裏本來就予取予攜,要拿些什麼,晃一晃刀子就有了,還用得著這種方法敲詐錢財嗎?」
「這位姑娘可真聰慧。」

一把聲音在人群後頭響起來,一看原來正是王守仁,帶著五個門生出現在這關王廟之外。

眾縣民紛紛讓開一條道路,又興奮地大呼王大人之名。王守仁立時著令他們噤聲,指了一指空地外。隻見遠遠站著幾個保甲,正在街上看著這邊,顯然是徐縣令派來監視的。
「不打緊。他們畢竟也是本縣的子弟。」王守仁微笑安撫縣民。那幾名保甲朝這邊的王大人略一點頭,也沒過來幹涉。
王守仁從人叢裏走過來大樹下,坐在黃璿讓出的石頭上。
荊裂看著他微笑說:「我還以為你在縣衙脫不了身呢。」

王守仁聳聳肩:「我官階好歹也比他高幾級,我要自己出來城裏走走看,他阻不了。」

黃璿正要向老師複述剛才所聽,但王守仁揮手止住:「我聽那徐洪德的辯解,就已經猜得出個大概。剛才有個保甲也跟我說了一點關於那術王的事。詳細的之後再告訴我。」
童靜得到王守仁稱讚很是歡喜,笑著問他:「大人,波龍術王賣那『仿仙散』,你想是為了什麼呢?」

「我還不敢肯定。」王守仁想到那迷藥對廬陵百姓造成了多大的戕害,就把笑容收起來:「但我猜想,這事情必然關連其他人物。」
荊裂聽了馬上就明白:「大人是說,官府無人出手討伐這術王,就是跟此事有關?」

王守仁畢竟是朝廷命官,這種事當著眾多百姓不能宣之於口,隻有沉默不語。但所有人都看得出這正合他所想。

圍在大樹四周的縣民此刻都不說話了,一個個低下頭來,神色沮喪。
「大家怎麼了?」黃璿不禁問。
先前最多說話那個老鄉民,深吸了一口氣,好像想鼓起勇氣說什麼,但欲言又止,最後把話吞回肚子裏。
黃璿又看著薛九牛。這個小夥子想了一想,終於還是開口:

「王大人,我們都知道你愛民如子,可是你在這兒,手裏沒有一兵一卒,那波龍術王一夥人又厲害又瘋癲……我們是怕,任王大人的才幹,也幫不了我們吧?」
他所說確實切中要害。麵對如此凶殘無道的大群惡徒,非有實在的力量不行。王守仁即使上奏朝廷,也不知能否調動官軍到來——本朝對軍權控製甚嚴,官軍出動都非有朝廷指派的太監作監軍不可。即能調兵來,已不知是何月何日。這波龍術王剛喪失大隊弟子,日內必定前來報複,遠水又如何救得近火?
黃璿想起先前與荊裂和燕橫的辯論。他看一看掛在自己腰上那柄劍,一時皺眉無語。
這時眾多縣民又把目光投落在荊裂五人身上。他們的眼神中既有所盼望,但又充滿了不安恐懼。
「我知道你們在想什麼。」荊裂這時用船槳撐著站了起來,左手臂彎仍然抱著關王爺的頭像。「可是有一件事得說清楚在先:今天我們初來乍到,不知就裏就跟波龍術王的弟子打起來,殺了他們許多人,假如我們就此離去,你們還可以推諉說我們是不認識的外來人。不錯,他們仍是會非常憤怒。也許會殺一把人來泄憤。但也僅此而已,對方隻會忙著追擊我們。」

荊裂伸出船槳,指一指在場的百姓。
「可是如果我們留下來幫你們抵抗,那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這一戰必然激烈,最後假如我們敗了,波龍術王的報複將更激烈十倍。說不定會來個大屠城——我說的是把你們一個一個,男女老少,全部殺光。這樣的事情,那些瘋子完全做得出來,這一點大家也很清楚。你們心裏有這樣的覺悟嗎?」

荊裂的話有如尖針,刺進每一個縣民的心裏。雖是盛夏的午後,人人感到一陣寒意。即使當中有的縣民早被波龍術王殺害了親眷,極欲有人代為出頭報仇,但一想到要將同鄉鄰裏的性命都押上去,也就不敢開口。

百姓同時瞧著王大人——此刻就隻有對王守仁的信任,能夠將他們團結起來。
王守仁看著那一雙雙期盼的無助眼睛。他明白放在麵前的,是一個多麼艱險困難的責任。
可是王守仁一生,麵對艱難,從沒有躲避過一次。

「伯安誓與廬陵百姓共生死,同抗妖邪。」

荊裂五人看見王守仁說時眼目散發的凜然正氣,不禁動容。

六個門生為能拜得這樣的老師而自豪。
許多縣民激動得流淚。薛九牛與一群年輕的同伴,更是感到血氣翻騰。

王守仁此時瞧向荊裂五人。

「幾位願將性命,暫借我王陽明一用嗎?」

——他這次不以名字自稱,而用講學的外號,意思是並非以朝廷大官的地位去征用他們。



——而是以一個「士」的身份,向荊裂五人平坐相求。

練飛虹撫摸著左手上的鐵片拳套,笑嘻嘻地回答:「才打了一半的架,我習慣一定要打完它。」
虎玲蘭則把野太刀架在肩上:「我早說了,這是跟『物丹』的因緣,躲不了的。」
童靜帶點激動地握住「靜物劍」劍柄:「曾老板四口人命,我……」說著就有些哽咽。

燕橫熱血上湧,不知該說什麼,隻是向王守仁拱拱手,有力地點了點頭。
荊裂直視王守仁的眼睛良久。

——一個將要去南京赴任的大官,將在朝廷有一番大作為,卻為曾經管過不夠一年的一個小縣,甘願將生命跟仕途都押上去,跟一群殺人狂魔對抗?荊裂從沒聽過,世上有這樣的官。

「荊某這生人,從沒想過要把性命交到誰手上。」他再次展露那輕風般的微笑:「不過將我的刀暫借給你,還是可以的。」

王守仁也笑了。
——他看得出荊裂此人野性難馴;但一旦他對你信任,就會是最可靠的盟友。

王守仁這時招招手,把那幾名一直監視他的保甲召過來。
「你們已經聽到我要幹什麼吧?」王守仁問。

保甲本身也不過是廬陵縣的鄉村壯丁子弟,在更替服役之外,平日也是務農。這幾個人互相看著,想了一想,就朝王守仁拱手說:「我們願供王大人驅策。」

王守仁點點頭,馬上肅然下令:「你們去集合一些壯丁,去縣衙帶徐洪德回家,日夜看守,不得讓徐家上下主仆任何一人離開半步,以防範他向賊匪通風報信。」
幾個保甲一聽瞪大了眼睛——軟禁縣令大人,可落得謀反的大罪。
「不用擔心,萬事有我扛著。」王守仁知道他們的顧慮,馬上說:「就算最後有人問罪,也不會算到你們頭上。」他隨即命三個門生,陪同保甲去指揮隊伍,拘禁縣令徐洪德。
王守仁並非江西省府的直轄命官,如此私捕縣令,將來如無徐洪德的確實罪證,隨時會被問罪,非隻烏紗不保那麼簡單。他此舉顯然就把自己前途安危都押上了,全沒把名位放在心上。
荊裂看見王大人一旦下了決心,辦起事來決斷利落,手段霹靂,非一般文官可比,更知道對他信任絕對沒錯。

——此人要是生逢亂世,必成名將。

王守仁又馬上安排人手,往縣城外四方的道路上作戒哨,如波龍術王的隊伍再來襲,也可預早防範。
縣民知道要與凶惡妖人對抗,既興奮又是慌張,隻有王大人那鎮定如止水的臉容,能讓他們心神稍寧。

「還有一個條件。」荊裂這時卻又說。

眾人緊張地皺眉看著他。
荊裂走上前,將懷中的關王頭像,塞到薛九牛手裏。
「你們要把這關王廟修好。否則他不保佑我們打勝仗的啊。」

廬陵縣民聽了恍然,心頭一寬,發出平日難得聽見的笑聲。
「你剛才說,王大人手上沒有一兵一卒嗎?」荊裂對薛九牛說:「你錯了。」
他露出每次麵對挑戰時都會掛上的笑容。
「現在,有五個了。」
作者: skvis    時間: 2018-6-14 11:32 AM

卷七 夜戰廬陵 第三章 夜襲

火把上的光焰獵獵晃動,在這黑夜郊野內,是月亮以外的唯一光華。
荊裂左手高舉著火把映照前路,右手握韁,猛地催著馬向前奔馳。如此夜騎急奔,身手騎功還在其次,非得有過人膽識不可,也要擁有優良的坐騎。荊裂胯下馬兒是那夥波龍術王弟子遺下的,看步姿就知道乃是經過精挑訓練的好馬,在夜路上如此急馳,也無恐懼。

荊裂回頭,看看後麵另一騎。

那少年薛九牛上身俯貼著馬背,緊緊抓著馬韁,雖用布包住了嘴巴,但那露出的雙目透著緊張的神色。

「害怕嗎?」荊裂笑著大呼問。

薛九牛隻搖了搖頭,但可見動作甚僵硬。
兩騎在黃昏出發離開了廬陵縣城,走在這南麵郊道上直赴青原山,未到半途已經天黑。這是荊裂的計算:黑夜,正是最好的掩護。

「就趁今夜,我要去敵陣探一探。」在縣城裏時,荊裂如此向王守仁說。
「這麼早?」童靜問:「有必要嗎?」

「敵人剛喪失了許多兵力,必然有調動,正好看看。」荊裂解釋:「也觀察一下他們士氣受了多大的打擊。今天才剛開戰,他們反而不會預料我們行動這麼快。」

王守仁點頭同意。他知道荊裂要探查的,不隻是對方的人數兵力,還有那大本營「清蓮寺」的地形。
敵人擅用毒藥,一舉手就能殺害數十人,防守廬陵縣城不單困難,而且百姓死傷必眾,倒不如將戰場主動搬到敵陣那邊——王守仁跟荊裂都是同一想法。
「我跟你一起去。」虎玲蘭說著時已經拿起長弓。燕橫也欲加入。但荊裂搖搖頭。
「這般乘夜潛入,一個人獨行比較方便。」他說:「我早在南蠻的叢林裏就習慣夜行。多人行事反而容易被發現。我隻要一個熟悉那地點、騎馬又快的本地人帶路。」

縣民都推舉薛九牛。前年冬季「淨居寺」修葺時,薛九牛就去過打工,對青原山一帶很熟;他又是鄰近村子裏少數懂騎馬的農民。
——薛九牛自小愛馬,期望將來可以到驛站謀一個小差事,不用再困在村子;可是波龍術王一到,把廬陵一地的馬兒都搶光了,他隻感這小小的夢想已然破滅。

當荊裂離開縣城時,童靜有點憂心地看著他。

「傻丫頭。」荊裂拍拍她的頭頂:「明天的早點要留給我,別吃光了……」
這時在黑夜郊道上,薛九牛揮手大呼:「差不多了!」

已到了青原山外約一裏處。荊裂跟他止了坐騎,兩人把馬拉到道路外,用預先準備的布帶包了八隻馬蹄和兩張馬嘴,防止它們發出聲響,然後弄熄火把,牽著馬走樹林野地,繼續朝青原山接近去。
此刻他們隻靠月光行進,野林內更是漆黑,四周偶爾就傳來蟲鳥的怪叫。薛九牛比先前夜奔更要害怕,但沒有荊裂準許,他又不敢開口說話。

「你果然很會騎啊。」倒是荊裂走著時先開口:「難怪之前說,想去上山入夥了。」
薛九牛的臉在黑夜裏漲紅:「我……我不是真的想當賊……可是……」

「我明白。」荊裂的語聲裏充滿了諒解:「沒有人甘心任人踐踏。誰不想把命掌握在自己手上?尤其是男人。」
薛九牛靠著月光審視荊裂的背影。為了方便行走,荊裂把長兵器都留在城裏,隻帶腰間雙刀、飛鏢刀和鐵鏈槍頭。他其實比薛九牛高不了多少,但那身體的寬度和厚度,給人一股極堅實可靠的感覺。然而這樣壯的身體,走路時卻又有一種貓般的輕盈。那氣質,跟薛九牛以往在縣裏見過的強者完全不同。

「你們……」薛九牛問:「真的隻憑五人,就能打敗波龍術王那百多兩百人嗎?」
「不行呀。」荊裂回答:「那個就要靠王大人去解決了。」

「我還是不明白。」薛九牛又說:「你們為什麼要幫我們廬陵縣呢?大家又不相識,我們也不會給你多少錢——而且我看你們也不像是為錢。什麼都沒有,還要拿性命開玩笑,更可能得罪後麵有權有勢的人……我想不透……」
「我隻是喜歡打。」荊裂說著,摸一摸腰間的雁翎刀柄:「而且喜歡跟厲害的人打。放在眼前就有這麼一群人——而且是一群邪惡得打死了也不會可惜、自己心裏也沒有內疚的人。世上沒有更好玩的事情。」

荊裂回過頭來,微笑看著薛九牛:「怎麼樣?覺得我是瘋子嗎?」

薛九牛搖搖頭:「懂武功真好,喜歡幹什麼就幹什麼。」
「是不錯的呀。」荊裂聳聳肩,回過頭去:「直至你遇到比自己厲害的人。想一想掛在旗杆上那兩個『贛南七俠』。」

薛九牛想到那兩具幹屍,明白荊裂所身處的是一個如何暴烈的世界。

他們已漸漸接近青原山腳。一想到自己正走往波龍術王一幹妖邪的巢穴,猶如走近虎口,薛九牛心裏不禁發毛。

他們到達一片小坡,從樹叢間望過去,正好遙對上青原山的北麵路口。
夜裏看去,山頭漆黑一片,但見山路之旁,透出來幾座房屋的窗戶燈光。
「那就是登龍村。」薛九牛悄聲說。「聽說已被術王弟子占了。」
荊裂看見這村子正扼守北麓的要道口上,心想術王部眾數以百計,又有大量馬匹,假如全布置在深山寺院裏,給養和出入都非常不便,停駐在這山腳村子則可攻可守,是很自然的選擇。

先前在縣城裏,他們已經盤問過那名被擒的術王弟子,欲從他口中探出更多關於敵陣的情報來。可是那人受過物移教經文和藥物日積月累的影響,再加上對波龍術王的信奉與恐懼,死也不肯吐露半點。

「殺掉我吧……」那術王弟子甚至說。「我這身軀,不過是寄居俗界之物,死滅之後就去『真界』。我為術王而犧牲,很快又會回來……」
荊裂知道再問不出什麼,更決定要親自走一趟,用自己眼睛去看看。

「你留在這兒看守馬兒。」荊裂用黑布巾包起辮子頭。「天亮我還沒有回來,你就留下一匹馬,自己回去。」

「讓我跟著你。」薛九牛取下臉巾懇切地要求。他從腰間拿出一個布包打開,裏麵是一柄宰牛用的解腕尖刀,是他向縣裏屠戶借來傍身的:「我知道這地方的路徑,絕對不會礙著你的。」

荊裂看著他,正有點猶疑,薛九牛又說:「你不是說過嗎?男人要把命掌握在自己手裏。現在我是為自己的地方打仗啊,不想隻是站在一旁看別人打。」

荊裂笑著拍拍這個自認已是男人的小子。
「行。不過先收起你的刀子,沒有我命令不許拔出來。你走在我後麵,我怕你緊張起來砍到我的屁股。」

薛九牛笑著包起刀子,拿出早準備好的一包炭灰。兩人把灰塗在臉上和手臂,再將馬匹拴好,就在悶熱的黑夜裏緩緩潛行,開始向那登龍村接近。
荊裂早年流浪到南蠻占城國,曾被當地的土人追殺圍捕,在不見天日的險惡叢林裏隱匿逃亡,就靠著那經驗練就野外潛行的本領,像此刻的地形自然難不倒他。
他不時往後看看。薛九牛幹慣了各種粗活,身手很是矯健,隻因為興奮和畏懼,前進的動作都太急太用力了。荊裂向他比了幾次手勢,示意他放緩下來,薛九牛才漸漸懂得放鬆,活動的聲音也更小了,開始真正能夠融入那黑夜裏。動作甚至有點兒模仿起荊裂來。

——這小子學得挺快的。

兩人在村下山坡觀察了好一陣子,確定並沒有敵人的巡哨,這才攀了上去,倚在一座屋子的牆邊。

這登龍村也不大,大大小小依山而建的房屋隻有四、五十戶,此刻亮著燈光的則隻有三、四座。

「都睡了嗎?」薛九牛壓著聲線問。

荊裂示意薛九牛噤聲。一條人影在轉角的巷道走過,個子很瘦小,手上捧著盤子。原來是被術王弟子抓了作奴仆的村婦,正拿著酒菜,走往其中一座透出燈光的房子。
荊裂和薛九牛分頭在村裏行進,逐一從窗戶窺視那些沒有亮燈的村屋。不少屋子已然荒廢破敗,但亦有些放滿了家具雜物,到處掛著男人衣服,桌上堆滿酒杯賭具,顯然正是波龍術王弟子的居所,然而此刻都已空無一人。

荊裂這時看見,薛九牛在巷子對麵一座屋子窗前,不斷焦急地向他招手。荊裂踏著無聲的腳步過去。

薛九牛示意他從窗口往內看。那窗橫豎釘著牢固的木條,就好像監牢一樣。荊裂從窗格子瞧進去,月光照映下,隻見屋內或坐或臥,大概有二十幾條身影。
再仔細看清楚,這些人都是女子,一個個衣衫不整,頭發蓬亂,足腕都被人用鐵鏈鎖住。屋內實在太暗,看不見她們的神情,但偶爾的動作都很遲緩,好像生了病一般。有的間斷在呻吟,或是無意識地喃喃自語,狀似癡呆。
荊裂知道這些必定是術王弟子抓來的民女,看來長期被喂服物移教的藥物,好供他們淫樂。
「為什麼她們都給鎖在這屋裏?」薛九牛問。
荊裂想了想,明白是怎樣一回事。

「術王弟子的主力已經不在了。」他說:「要不是調動到別處去,就是上了『清蓮寺』,所以把女人鎖到這裏來。」他指一指有燈光的那幾家房屋:「他們就隻留下一些部下看守著村子。我想大概有十幾人吧。」

「我剛才摸過了這屋子的鎖,很容易敲開。」薛九牛說:「我們可以救她們出去。」

「不行。」荊裂斷然搖頭:「今夜之行,就連一絲一點跡象都不可給對方察覺。我們還沒有準備好跟他們正麵交鋒。」

——目前波龍術王仍未知道荊裂等人底細及有否後援,看來仍未會輕率大舉進攻廬陵縣城;但要是他得知荊裂竟來深入刺探,感到危險大增,可能就會馬上開戰。
「可是她們——」薛九牛焦急的說。
「你說過,絕對不會礙著我的。」荊裂冷冷打斷他。

薛九牛為之語塞,低下頭來,手掌卻緊抓著腰帶上那包著布的尖刀。
「打仗就是這樣。」荊裂的眼睛在黑夜裏閃著,裏麵壓抑了許多過去的痛苦:「為了最後的勝利。我們會再回來的。」
荊裂邁開腳步,正要繞過村子往山上去。薛九牛卻又說:「她們都是人家的妻子和女兒啊。」

荊裂回頭,瞧著身子激動得微顫的薛九牛。

「我不明白啊。」薛九牛說:「為了打勝,就得放著眼前的人不救嗎?」


「我說過了,這一戰關係整個縣城百姓的性命。」荊裂說:「你想那是多少口人啊。」

「就因為裏麵的人少嗎?」薛九牛問:「假如裏麵有五十人呢?一百人呢?兩百人呢?多少人我們就放著不管?多少人才該出手去救?」
薛九牛這說話,令荊裂停下腳步來了。

「有一次,這班妖人到我的村子來……」薛九牛又繼續說:「他們殺掉了我鄰家的小虎——我們從小就一起長大。妖人走了之後,村裏的其他人沒有為小虎流過一滴眼淚,隻是說:『幸好沒有多殺人啦。』」

荊裂默默聽著薛九牛的話。

「他們就好像在說:小虎死得真值。」薛九牛的眼眶裏濕潤了。
荊裂聽著這個曆練遠比自己少的鄉村小子,卻似乎被他提醒了一件事:
——這不隻是打仗啊。
薛九牛強壓著聲音,拭去眼裏的淚水,抬頭卻見荊裂已然靜靜地拔出雁翎刀來。那斑駁而啞色的刀刃,隻淡淡反映著月光。
「一個都不可讓他們上山報信。」荊裂斜挽著刀走出去。

走往那亮著燈光的方向。

薛九牛胸膛熱血急湧。目送荊裂的雄壯背影隱入屋簷底下的黑暗後,他才四處找能夠敲開那門鎖的石頭。

這時在荊裂所去那個方向,忽然傳來了一記悶響,打破寧靜的黑夜。接著是杯盤摔破的聲音。幾個人急跑的腳步聲。憤怒的叱喝。
然後是死亡的慘叫。
薛九牛舉起石頭,正要砸向那門鎖時,卻看見前麵暗巷有個黑影急促地走動。
他追過去看。月光灑落在村子的空地上,隻見是個波龍術王弟子,一邊跑一邊還在束著褲子的腰帶。原來此人正巧在村子另一邊解手,被那頭的廝殺聲驚動了,卻沒有跑過去助戰,反而逃往上山的道路。

——這就更肯定,對方的大軍都在山中寺院裏!

薛九牛想也不想,就拚命跑過去追,順著跑勢把石頭猛向那術王弟子扔出!

那術王弟子聽見風聲惶然低頭躲避,石頭打不中他,落到一邊屋子牆壁上。

薛九牛顫抖的手急忙摸出腰間的布包解開,亮出宰牛尖刀來,足下不停衝向對方。

——一個都不可讓他們上山!

那術王弟子躲開石頭,方才看見追過來的不過是個農家少年,手上得一柄兩尺不夠刀子;再聽屋子那邊廝殺未止,他殺性頓起。
薛九牛強忍著強烈的恐懼。心裏一直想著死去的摯友小虎。
他衝到術王弟子跟前,已經到了刀子能夠砍及的距離,卻因為太過緊張而出不了手。

術王弟子像瘋子般嚎叫,一記右拳就擊出,打在薛九牛左眼,薛九牛隻覺腦袋像炸開了一蓬強光,痛得滾倒,雙手雙膝撐地俯跪著。
薛九牛正想舉起握刀的右手,又是一陣劇痛,對方已經一腳將他手背踩住。薛九牛沒來得及呼叫,術王弟子另一腿又招呼到他臉上。

幸好薛九牛還有自保的本能,及時把左臂護在臉前。但這術王弟子原是練過武術的山賊,腿力不小,狠狠將薛九牛的手臂踢得撞在鼻子上,薛九牛鼻孔湧出血來,手臂也因這踢擊而軟了。
眼看薛九牛已無抵抗能力,那術王弟子左足仍踩住那握刀的手,右腳著地再次發力,這次從上往他頭顱狠狠踏下去。隨時能致命的一腿。

一種奇異的風聲。

那術王弟子看不見是什麼飛過來,隻感到左頸肩側有一股火灼的劇痛。血水迅速染濕那身五色彩衣。

鴛鴦鉞鏢刀釘在他身後屋子的土牆上,反射著淡青的月光。

術王弟子的身軀瞬間失卻力氣,捂著左肩呆站在當場。

薛九牛感到右手背上的腳鬆開了,多處傷痛反倒令他全身麻木。唯一的感覺,就是五指握著刀柄的觸感。
他身體從地上爬起來,衝入那術王弟子的懷中。眼淚和鼻血同時流著。牙齒緊咬。
術王弟子崩倒了。胸口處突出一個刀柄。

薛九牛凝視平生第一個死在自己手裏的人,大口大口地喘著氣。身體每個關節都在發軟。

良久他才回過神來,發現站在他身後的人影。
是荊裂。身上已經染了九個術王弟子的鮮血。雁翎刀回鞘。
他走過去,把那尖刀從屍身上拔出,抹去血漬後,塞回薛九牛的手上。

「想想他曾經殺過的人。還有他將要殺的人。」荊裂直視薛九牛的眼睛。那眼神讓他鎮定下來。「其他的都不要多想。」

薛九牛又看見後麵透來了亮光,而且多了兩個人。她們是被術王弟子奴役的村婦,其中一個拿著燈籠。她們看著地上的屍體,流下激動但無聲的淚。
「醒醒啊。」荊裂拍拍薛九牛的頭:「不是發呆的時候。你要在天亮之前,將她們全都帶回去。」

想到這麼多人的安危就在自己手中,薛九牛從初次殺人的衝擊中醒過來。
「這責任是你自己要求的。」荊裂伸手搭著他的肩:「是男人的話便努力完成它。」
薛九牛有力地點頭。被眼前這個厲害的刀客承認為「男人」,他心頭不無一股豪快之氣。

荊裂從地上拾起一物。一件還沒有染血的物移教五色袍,是他先前從屋裏其中一人身上剝下來的。他將袍子穿上,掩蓋了一身血汙,再走到那土牆處取回鴛鴦鉞,隨即拔足朝登上青原山的路奔去,很快就在黑暗裏消失。
◇◇◇◇

王守仁由兩個門生提燈籠領路,走過廬陵縣城的黑夜街道。
為了防範夜襲,城裏多處都要徹夜點燈。王守仁一眼看過去燈光下的成排房屋,不免懷念在此當政之時。他雖然隻在此當過十個月縣令,但畢竟是他悟道複出之後首個能一伸抱負的地方,講學傳道也是從在廬陵縣開始,對這地方格外有一股感情。
他先前去檢視過各處城門和城牆,隻見有多處失修崩塌,對防守極是不利。王守仁在任時曾動員百姓修葺城牆以防盜匪,但沒修完就給調走。預留作修葺用的錢糧都被他的繼任人虧空了,工事自然也停頓。

王守仁雖是文官,但自年少時已好讀兵書,對行軍攻防之法甚有研究,十五歲時更曾一度立誌為將。他深知即使城牆無缺,要守城布防仍是非常困難。可供招集的壯丁實在不多,城裏百姓雖有幾千人,可是據他觀察,眾人對那波龍術王的恐懼已然根深蒂固,一旦對方來犯,恐怕不戰自潰。

隨行的還有幾個縣民。他們看見王大人那憂心忡忡的樣子,也甚擔心。

——需要更多強悍的人……

王守仁想到這裏,忽然念及一個名字。

他問身旁的老縣民:「日間看不見孟七河的蹤影……是否他聽了我說話,去應武科?」

「不……孟七河……他在大人調職大半年後,又帶著一班兄弟去落草了……」老縣民難為情地說:「如今在北麵麻陂嶺那一頭做買賣,聽說集結的人不少。」
王守仁歎息搖頭。

這時他看見前方一所房子,屋頂的一角有個人影。

原來是燕橫,正盤膝坐在瓦麵之上,身旁放了一個燈籠。他將「靜物劍」解下放於左側,長劍「龍棘」則橫臥在腿膝之上。

王守仁走到屋子下方,燕橫急忙起立作個禮。
「我們幾個決定今夜輪流看守。」燕橫解釋說:「我是第一個。」
「燕少俠辛勞了。」王守仁朝上拱拱手。燕橫想要從屋頂躍下。
「別下來。」王守仁卻揮手止住他,就掠起衣袍,從屋子側麵的窗檻往上爬。跟從他的兩個門生,一個是年紀較長的餘煥,另一個正是黃璿,他們急急把燈籠塞給後麵的縣民,上前去幫助王守仁爬牆。

王守仁是個全才,年輕時也曾苦習射箭擊劍,體力不弱,否則也捱不過在貴州龍場那幾年的艱苦歲月。雖然年逾四十,他三兩個動作就已爬上了屋頂。倒是後麵的餘煥和黃璿比他還要吃力。

三人都上來後,小心踏在瓦麵上。燕橫又對兩個王門弟子打了招呼。
「這裏確是不錯。」王守仁看過去,屋子正在縣城正中央,四麵的房屋仿佛都在黑夜中沉睡。人在高處,任何一麵傳來異動聲響,都能馬上辨別出方向。

王守仁和燕橫在屋瓦上並肩而坐。燕橫此刻近距離與王守仁麵對,又想起日間初次見他踏出馬車時的那股氣勢,還有廬陵縣百姓對他的崇敬信任。燈籠映照出王守仁那透出睿智的眼睛。
「少俠年紀多大?」王守仁微笑問。
「剛滿十八。」燕橫略帶歎息地回答。在來江西的旅途上他過了生辰。回頭一想,十七歲在青城山的無憂日子似已很遙遠。

「這個年紀闖蕩江湖,也不算早啦。」王守仁說:「我呢,十一歲就離了家,跟爺爺上京讀書去。到你這年紀已經成家了。」

「我聽說過啦。」旁邊黃璿笑著插口:「先生洞房那一晚,竟然跑了去道觀,跟道士徹夜談養生之道。」

王守仁和弟子都哈哈大笑。王守仁摸摸胡須:「年輕時我確是有點癡啦。還想過要修佛參禪呢。」
「為什麼後來沒有呢?」燕橫問。
「佛家出世之道,終不合我的性情。」王守仁說時,臉上又現出那股剛直的氣概。
燕橫深深感受到,眼前是一個立誌為天下蒼生做事的人。
「我聽弟子說了。」王守仁又說:「燕少俠乃師承青城劍派。」

燕橫點頭,臉容沉重起來。
「武當派近年之事,我也有所聞。」王守仁看著天上明月:「剛則易折,武當派如此追求極至,恐怕終必招損。聽說他們以剛柔相濟的『太極』武功揚名於世,卻竟不明此理,實在可歎。」

燕橫聽王守仁此語,卻並不同意。武當雖是殺師仇敵,但其行事目的,卻又不能說乖離武道——身為武者,不求終極之強大,更有何作為?
——我的目標,正是要比武當更強!

王守仁見燕橫沉默,以為他不欲提及師門慘事,於是轉了話題:「幾位來廬陵,就是因為要對付這個妖人波龍術王的嗎?」

「不,最初我們其實是為了找那位寒石子前輩,為我們打磨修整兵器。」
「寒石子,哼,想起這家夥就有氣了。」王守仁說時,臉上卻露出懷念的笑容:「他死也不肯為我磨劍呢。」

「有這樣的事?」燕橫好奇問。
「那家夥脾氣古怪得很,對我說:『我隻磨會用的刀劍。切菜的刀,我磨;宰豬的刀,我也磨;殺人的刀,我更加磨。你這劍,隻是個裝飾,再求我多少次都不磨。』你說,氣不氣人?」王守仁雖然語氣像說笑話,但臉上同時露出一絲不安。燕橫察覺到了。
「大人別憂心。寒石子前輩,我們必定盡力把他救出來。」

王守仁欣慰地點點頭。

這時燕橫眉頭一動,警戒地摸著膝上劍柄。下方街道一方傳來動靜。

四人往下俯看,卻見來者原來是練飛虹。他一手提著個小酒瓶,向這屋頂揮揮手,快步上前,一躍就上了牆,伸臂一攀,身子倒翻,眨眼就輕巧著落在瓦麵。

黃璿雖然一心學習聖賢之道,畢竟是血氣方剛的青年,看見這等身手,不免有點羨慕。
「小子,你先去睡吧,換我來看著。」飛虹先生一屁股就坐在燕橫身邊:「我老了,睡不多。」他說著將腰間刀劍取下來放在身邊。

「不,先生今天打得累了,我看得見的。」燕橫卻說:「你還是多休息。」

「你這是說我老了,氣力不夠?」練飛虹怪叫,隻因燕橫說中他的弱點,尤其這話又給旁邊的王守仁等人聽見。「要不要現在就跟我比賽?就跑去那邊城門再回來,看誰快?」

燕橫看著這不服輸的老頭,搖了搖頭。

練飛虹這才消了氣,拔開瓶塞,就從酒瓶呷了一口。

「你還說要看守?還喝酒?」燕橫忍不住又說。
「傻瓜,裏麵是水啦!」練飛虹把瓶口往燕橫鼻前揚了揚:「我才不是那種喝了酒才有精神打架的笨蛋!」
燕橫看見練飛虹狡猾地一笑,知道這又是他刻意開的無聊玩笑,不禁搖頭。如此愛鬧的老頭,真不知他當初是怎樣當上堂堂崆峒派掌門的。

這時練飛虹看一看王守仁,隻略抬一抬下巴招呼,也沒行禮,顯然不把對方的官位放在眼裏。王守仁卻毫不介意,反而向這個比自己大了二十年的老人拱了拱手,頗是敬重。

王守仁隻覺得,今天遇上荊裂和練飛虹這些武者,雖然是與他道不相同的狂狷之士,但為人率性真誠,遠勝從前在文人間與官場上所見的許多偽君子。

——後來王守仁曾在文章中這樣寫:「狂者誌存古人,一切紛囂俗染,舉不足以累其心,真有鳳凰翔於千仞之意,一克念即聖人矣。」



「小子。」練飛虹又向燕橫說:「我聽靜兒說過,你在西安跟武當派對抗時留手的事情。」他說時語氣神情都嚴肅起來。
燕橫揚一揚眉頭。練飛虹所說的,是他在「盈花館」屋頂不願向手腳被封鎖的樊宗加以致命一擊,繼而又在房間裏未向中毒的姚蓮舟下手一事。
「在這裏,你要把那種想法拋掉。」練飛虹神色凝重地說:「現在不是武人之間的決鬥比試,而是打仗。目的隻有一個,就是把那些敵人殺個清光。就算十人、二十人、三十人圍攻對方一個都好,也沒有什麼卑鄙不卑鄙的。隻要想一想,讓他們活著,還會有多少百姓給他們害死,你就不會下不了手。」
——在不同地點的幾乎同時,練飛虹跟荊裂說出很相近的話來。
燕橫想到從前成都馬牌幫一役,又回想今早的戰鬥,咬著下唇思考了一會兒,然後瞧著飛虹先生點點頭。

練飛虹提及西安的事情,也令燕橫想起心裏藏著許久的一個疑問。趁著有王守仁這樣的智者在眼前,這是求取答案的機會。

「王大人,我聽說你很有學問,有一件事情我到現在都搞不清楚,自己做得是對是錯,希望大人給我一些提點。」

燕橫說著,就講述自己當天在「盈花館」裏,麵對姚蓮舟身中毒藥無從抵抗,卻並未把握那千載良機,一劍手刃仇人。

「王大人已知道武當與我的仇怨。」燕橫切齒說:「此人是派遣門人來滅我青城派上下、殺我恩師的元凶;他的副手葉辰淵,亦是趁我師父何自聖患有眼疾才能勝他。可是當天那一刻,我卻下不了手……」他說著往事時激動得微微顫抖:「我是傻瓜嗎?是不忠不孝嗎?」
王守仁聽完沉默了一輪。
旁邊的門生黃璿插口:「我早說過,你們武人這般爭強仇殺,在我們眼中根本就無理可言!先生他又如何……」
燕橫聽了正要抱歉,王守仁卻舉手止住黃璿的話。

他直盯燕橫的眼睛,那目光仿佛要透視燕橫的靈魂。

燕橫因這目光收起先前的激動,整個人不自覺挺直起來。

「你先想想。」王守仁說:「要是那樣的境遇,今天再一次發生,你此刻又會否選擇一劍刺穿那武當掌門的胸膛?還是會作同樣的決定?要誠實回答自己。」

燕橫聽了心弦震動。王守仁的話,教他再次回想青城派從前的牌匾:
「至誠」

——他說的難道正與我師門教誨相通嗎?
王守仁坐於屋頂之上,仰望那無盡的黑夜穹蒼。月光灑落他身,散發出一股超然的氣質。

「從前我因為直言上疏,得罪了權傾天下的大太監劉瑾,遭廷杖下獄,繼而發配到貴州龍場,途上還要裝作自盡,才躲得過劉瑾派人追殺加害,可謂九死一生;可正是在龍場那毒蛇遍地的窮山惡水裏,一無所有之時,我得到了畢生最重要的開悟。」

王守仁伸手指一指自己的心胸。

「聖人之道,吾性自足。天地萬物之理,就存於人心中,別無他處可求。」

王守仁瞧著燕橫:「這些考驗,就是要讓你看清內裏的『真己』。在重要關頭的決定,正是映照一個人的本心。有人心裏明白大道理,行事時卻為私欲所惑,那終究是假義;隻有立正心的同時能行正道、做正事,表裏豁然一致,那才是知行合一。」

「可是……」燕橫問:「如果行自己覺得正確的事,卻隻讓你失敗呢?」
「世上有誰無死?但能在闔眼時心中無愧的,千古又有幾人?」
王守仁說著時,眼睛看著遠方,仿佛要用這兩點細微的光華,照亮整個黑夜。
「行天下正道者,死無罣礙。」

燕橫看著那雙細小但正氣充盈的眼睛,好像頓然明白了些什麼,但又形容不出來。
「好了。」練飛虹這時用力拍拍燕橫的背項:「回客店去,一邊睡一邊想。你今早才中過那『仿仙散』迷藥,要多休息。」

燕橫本想留下來再多向王守仁請教,但練飛虹連番催促,他隻好背起劍來,提著燈籠與屋頂上眾人道別,也就躍了下去。

「多謝你啊。」練飛虹呷了口清水,看著離開的燕橫,忽然說。

王守仁微笑。
練飛虹繼續看著燕橫的背影,還有他身後的「雌雄龍虎劍」。

「這小子……」練飛虹喃喃說:「隻要他再多相信自己……」
作者: skvis    時間: 2018-6-14 11:33 AM

卷七 夜戰廬陵 第四章 女武者

那傳來的雖隻是極細的聲音,但還是令島津虎玲蘭醒過來了。
從前她是薩摩國島津家的女兒,身為領主諸侯之後,雖然非常刻苦修習刀劍騎射,但日常起居錦衣玉食,又有眾多下人服侍;然而一年多前偷渡中土以後,為尋找荊裂穿州過省,路途頗苦,孤身一人更要時刻提防惡徒,很快就磨練出敏銳的警覺心,尤如家貓變成了野貓一樣。
——上次在成都被人跟蹤而不能察覺,隻因對方是武當派的「首蛇道」一流輕功好手。

此刻在靜夜裏,那異聲雖輕,虎玲蘭還是辨出來:是人喉嚨發出的聲響。

——而且一定是在極端痛苦中。

虎玲蘭高大的身子在床上跪起,將床邊野太刀抄在手中。

「什麼事?」睡在同房的童靜被她的舉動驚醒,也抱著「靜物左劍」坐起來。

虎玲蘭將袍子快快穿在身上,同時說:「東面有事。快去找飛虹先生。」

她說完也不理會,赤著雙足就從二樓的窗口躍出,往東邊發出異聲的黑暗處跑過去,留下童靜在窗前焦急地看。

虎玲蘭奔跑時隻用前腳掌著地,減少腳步發出的聲響,左手提著刀鞘緊貼腰身,右手已然把著刀柄。

她同時想起來:前面那發出聲音的地方,正是縣衙所在。
——那個姓王的大官,會有危險嗎?……

虎玲蘭飛快跑到縣衙的西側。那兒點著燈籠,映照一座細小的石屋,正是衙門旁的牢房。
房外有兩個保甲壯丁倒臥的身影。地上黑沉沉染了一團。

虎玲蘭取出一塊布巾蒙住口鼻。敵人的毒藥何等厲害,今早就見識過了,她不得不提防。

虎玲蘭盡量隱藏在黑暗之中——她沒有忘記日間那些術王部眾的機關暗器。

這時卻有一個身影,大搖大擺地在燈籠的光華下出現,正從石牢的正門走出來。那人全身上下都穿著黑色的夜行緊身服,從身體曲線一看就知是個女人——而且是個極誘人的女人。臉上蒙了黑色的面巾。
隻見黑衣女人走出牢房,後面腰間橫掛著一柄很寬的長刀,左手提著一個仍在滴血的人頭,正是那被囚禁在牢房的波龍術王弟子。
——她來這裏並非要襲擊縣衙,而竟是專程誅殺這失手被擒的同夥!
虎玲蘭又看見,黑衣女人腰間還掛著兩個布囊,同樣的濕淋淋。
「出來吧。早聽到你啦。」女人拉下黑面巾獰笑:「老娘要不是有這雙賊耳朵,早在荊州時就不知道要給官府抓去斬多少個頭了!」
虎玲蘭看對方身材修長,跟自己略有些相似,隻是臉容膚色相反,在燈光下白得像絹帛。她想起日間薛九牛的形容,知道此人就是波龍術王座下那女頭目。

——荊裂趁著初次交戰後不久、敵人驚魂未定時就去夜探對方陣營;可是對手也是一般想法,同時夜襲到來!

霍瑤花拋去那個術王弟子的頭顱,又解下腰間兩個裝著人頭的布囊——正是另外兩名逃逸的術王弟子。他們遇敵逃亡,又不回「清蓮寺」領罪,霍瑤花受命在進縣城前,先將躲在城郊的二人獵殺;接著才再進來處決這個被擒的弟子。

——他們只要還呼吸一口氣,即是對術王猊下的侮辱。

虎玲蘭瞧瞧地上被殺的兩名保甲,身上都有極重手法的裂傷,創口非常可怕。
霍瑤花則盯著虎玲蘭手上的野太刀。她沒想過世上竟有女人使用比她更長的刀。
——單是這一點就不可原諒!
霍瑤花黑色的身影猛晃踏前,右手已搭在腰後長長的布包刀柄上。她身子如貓般弓起,反手把刀從皮鞘拔出,順勢就水平斬向虎玲蘭的頸項!
銀光極盛,夾帶森寒的刀氣卷至!
霍瑤花發動之前,虎玲蘭就已感受到其殺氣,迅速回應。她沉膝坐步,右腕猛抖,野太刀自左腰處出鞘,同樣橫斬而出,正好迎向那襲來的銀光!

兩刃迎面交擊,銳音響徹廬陵縣城的夜空。
霍瑤花這招以反手握刀,勁力上本就略吃虧,她也低估了虎玲蘭的臂力,手上刀被猛烈反彈開去,她要轉身一圈才把刀柄控製住。
這時靜止下來,才看清霍瑤花的佩刀,刃身又寬又直好像一塊鋼板,份量頗不輕,刀尖成斜角,除了柄頭那綹人發紅纓之外,簡樸得沒有任何修飾可言;刀鋒中段有七、八寸竟是成鋸齒狀,此刻尚沾著血漬——難怪被她所殺的人,身上刀口如此慘烈。

霍瑤花長長的媚眼此刻暴瞪。與敵人一交手如此失利,這可是跟隨波龍術王以來從未發生之事。
——難怪鄂兒罕都如此狼狽……
她將刀改成雙手正握,擺出一個舉刀過頭的架式。

虎玲蘭看見這架式,眉梢揚起:對方這姿勢的味道,跟她之前遇過用斬馬樸刀的武當「兵鴉道」弟子李山陽,頗有相近之處。
——她也學過「物丹」的武功……但又有些不同……

虎玲蘭則拋去刀鞘,雙手將野太刀柄拿在右腰,刀尖斜斜指往側後方,以「脅」架式迎對霍瑤花。

霍瑤花殺人比鬥經驗甚豐富,已感受到虎玲蘭這架式,自中下路向自己透來巨大的威脅。

——從上而下壓製,我有優勢!
霍瑤花從齒間吐出裂帛似的叱叫,頭頂的大鋸刀未發動,居前的右足率先平平踢起!
薄底快靴蹴起一股沙土,直襲虎玲蘭面門!
虎玲蘭知道面對的是波龍術王一幹妖邪,心裏早就在戒備陰謀詭計,她盡量保持身姿架式不動搖半分,隻是閉目低頭,迎那陣沙土不避。

霍瑤花吃準了虎玲蘭目不能見這瞬間,借踢腿之勢趨前,腰肢和雙臂運勁,鋸刀如破柴般迎頭直砍虎玲蘭的腦門!
虎玲蘭雖閉目,心神未亂,憑經驗已知霍瑤花出擊的來勢方位,原地坐步轉腰,野太刀長刃閃耀,所使乃是「陰流太刀技」裏「山陰」一式的變奏,將本來水平的胴斬,變為斜向上撩的「逆袈裟斬」①!
『注①:日本武道將斜線向下斬擊敵人的刀招稱為「袈裟斬」,因其軌跡有如和尚身上斜披的袈裟。「逆袈裟」則為反方向,從下向上斜擊。』
——這變招是她大半年來與荊裂練習時悟出的。虎玲蘭在薩摩國所學的一支陰流,本來是戰場用刀法,設想對手是穿著盔甲的武將,講求破盔透甲的猛力,變化卻較少;到了中土與不穿護甲的武者對戰,就要改變技法適應。好像這一記要將「山陰」改為下而上「逆袈裟」撩斬,勁力當不如橫斬般足以破甲,角度卻變得更難閃避防守。
霍瑤花的鋸刀還未抵虎玲蘭頭頂五寸範圍,野太刀刃尖已先至,正好截殺霍瑤花揮下的右前臂!

霍瑤花反應極快,右手放開刀柄,雙臂一張,把這撩擊躲開了!
但虎玲蘭這刀招角度經過計算,即使砍不中手臂,刀刃仍然中宮直進,襲向霍瑤花下巴!

剎那間霍瑤花臉容如化野獸。
她身體不知從何生來一股突發的力量,好像被雷殛一樣全身高速後仰,野太刀刃尖本來已貼在她下巴和喉頸間的皮膚上,她卻在最短的距離躲過刀招的軌跡。

虎玲蘭眼雖不見,但手中刀傳來的觸感告訴她,並未砍入。
霍瑤花順這仰勢轉身,左手揮鋸刀倒砍一刀,以防虎玲蘭來勢追進,身子再轉過來時,又立定恢複架式。

隻見她下巴處,有一條絲線般幼的血痕,證明剛才一刀躲得有多險。
霍瑤花眼目充血,臉容極是憤怒。
虎玲蘭收刀在左耳側,刃尖直指敵人。她看著霍瑤花這模樣,神情有三分不似人,頗是訝異。



更令她意外的,是霍瑤花剛才那動物般的超人反應。
——霍瑤花這等反應速度,其實是長期服用波龍術王調配的一種藥物「昭靈丹」,催穀了身體機能和感官所致。
她將刀交到右手舉前戒備,左手兩指伸入腰帶內側一個小暗袋,又拈出另一顆「昭靈丹」來,迅速扔進嘴巴裏吞咽,視線一刻沒有離開過虎玲蘭,眼裏充滿了恨意。

兩招交手就險死對方刀下,身為楚狼刀派傳人,又兼修術王傳授的武當武技,霍瑤花沒想過世上會有比自己更強的女人。

虎玲蘭布巾掩臉,雖然隻露出一雙眼睛來,霍瑤花看見還是無法接受。
——她似乎比我還要美!
霍瑤花出身於荊州江陵,自小從學於當地的楚狼刀派。楚狼派武藝人材雖不及「九大門派」,跟同在湖北的武當派相比,名聲更是差天共地,但在地方上也算赫赫有名。江陵一地是水陸要衝,楚狼派憑其雄厚武力,保照當地多名豪商的生意貨運,黑白兩道皆要給幾分情面。
楚狼派雖說門戶開放,兼收男女弟子,但因刀法武功走剛猛一路,骨子裏都是重男輕女。霍瑤花就算天生體格不輸男兒,始終不獲傳授高深武藝。
霍瑤花為了得到本派真傳,不惜利用美色交換。先是兩個師兄抵不住引誘,最後竟連師父楚狼派掌門蘇岐山也與她有染,親自秘授她刀法要訣。

後來此事被同門揭發,蘇岐山為免家醜外傳,竟先安造罪名逐她出門牆,還要廢她一條手臂。
這時蘇岐山才真正知道,自己多年來養了一條怎樣的「狼女」:執行家法之際,霍瑤花竟然隻靠一柄貼肉暗藏的匕首,當場就弒師奪刀,還殺出一條血路逃逸!
之後楚狼派門人多次追殺霍瑤花,這才證實她武功造詣早就遠勝同門,幾次交手反為被她所誅。霍瑤花又招集到荊州一帶幾個好色貪財的劇盜,結成了匪團,橫行於荊、湘一時,直至遇上波龍術王並被其收服為止。

成為波龍術王的「寵物」,霍瑤花卻很甘心——不隻因為那壓倒的武力,也因為相比她那偽君子師父,赤裸地追求欲望的術王,更讓她由衷折服。
波龍術王不用刀,但他把剛猛的「武當勢劍」招法要訣傳了給霍瑤花,她自行將之融合本身武功,修練下來,一手楚狼派刀法強化了一倍不止,跟隨波龍術王以來更是未逢敵手——先前「贛南七俠」裏最強的八卦門弟子成德勇,交手六招就被霍瑤花的刀砍破頭骨。
但現在眼前,卻出現了這麼一個每寸都教她恨之入骨的女武者!
那顆「昭靈丹」才吞下不久,藥力沒有這麼快散發效用。但這服藥之舉,已然對霍瑤花產生自我激勵之功,仿佛正在吸收藥效,她感受到身體每一條血管都在膨脹,雙眼瞳孔擴張,腦袋如水晶般透晰。

「殺你之前,我會先讓你的臉爛掉。」霍瑤花說這話,一半是為了動搖對方的心魄:「爛到沒有一個男人敢看你一眼。」

虎玲蘭卻絲毫不為所動。
她當然知道自己長得美,但跟霍瑤花相反,她從來都不願意用這美貌去換取任何東西。
自小在武家長大,這張漂亮臉蛋早就被身邊的人視為家族的資產。她心裏卻拒絕了這一條路。這正是她第一次握刀的理由:她要以自己真正的能力,取得他人的重視。
看見虎玲蘭毫不介意的眼神,霍瑤花更恨了——因為這眼神,仿佛正在嘲笑曾經用美貌換取武功秘訣的她。

霍瑤花再次雙手握刀,舉過頭頂。跟剛才同樣的架式。
虎玲蘭仍舉著刀,隻把刃身略擺斜,準備迎對敵人的斬擊。

她卻沒看見霍瑤花一個極細的舉動:雙手握刀時,霍瑤花的右手食指,勾住了左腕處拉出來的一根黑色絲線。
霍瑤花鼓一口氣,再次以相同的招式:楚狼刀派的「破竹刀」,並貫足「武當勢劍」的勁力,雙臂將鋸刀垂直劈下!
虎玲蘭的野太刀隨之上架迎接,已準備彈開對方的鋸刀後,就施以致命的反擊。
霍瑤花的「破竹刀」落到半途時,左手卻突然離了柄,快一步降下來,手腕對準虎玲蘭面門。
黑絲線拉緊。
左腕上附著一枚漆成黑色的長鐵針,因機簧發動彈射而出!

強勁的刃風掩護下,黑色飛針無聲,亦無形。

◇◇◇◇

回客店的路上,燕橫發覺不對勁。
這條路,比他先前出來時暗得多了。
前頭有數處原本點著燈籠,如今都熄滅了。

燕橫將燈籠交在左手,右手握著腰間「靜物劍」柄,放輕了腳步,緩緩向街旁那滅了燈的暗角走過去。

舉起燈籠映照,燕橫發現前方一面土牆,好像染了什麼濕漉漉的東西,微微反射他手上燈火光芒。
再踏前兩步,燕橫才看得清是什麼。

牆上一個長寬都幾及人身的淒厲大字。
「死」

寫字用的顏料,鮮紅。

他很快確定那是什麼。首先就是因為迎風吹來的腥氣;然後是看見遺在地上那寫字用的「筆」:一條齊肩而斷的手臂。
燕橫將灰黑色的「靜物右劍」拔出鞘,同時用燈籠照看地上血路。眼目和耳朵的官能提升到最高。
淡淡黃光之下,沙土地上的深沉血跡更令人驚心。
燕橫看得出那地上的血量,遠多過一條斷臂能流瀉出來的。受害者絕不止一人。

他更焦急了,沿著血路去找那源頭。握劍的手心滿是汗。

——直覺告訴他,此刻的入侵者,跟上午遇見的敵人,完全是不同的層級。
終於到達一座房屋前。那血跡就是從屋門開始出現的。
燕橫隻走近門口,不用進去,就已經嗅到內裏強烈的血腥氣味。一股像要嘔吐的衝動。他強忍著。
忽爾一股如尖針的無形銳感,自上方頭頂迫近——從前在青城山,燕橫絕無如此感應力,全是這些日子以來的生死搏鬥裏磨煉出的。

燕橫記起荊裂教他的夜戰之法:別讓光源近身。一瞬間他拋去燈籠、後躍、振劍護身。

然而未有敵人殺近。燕橫恢複戒備的架式,抬頭望向那殺氣射來之處。

隻見屋頂之上,無聲出現一條高得嚇人的身影。月光灑落那人身體,夜行黑衣到處是濕潤的反光。
燈籠落在地上,著火燃燒起來。突盛的火光映照下,燕橫看見那人面容:

黑色頭巾下方是一張極瘦長的臉,奇大的圓眼睛透著瘋狂的欲望。左臉頰是三道咒文刺青,其餘臉部沾滿血汙,血水正從下巴滴落下來。

那雙大眼睛正在直視燕橫。他咧開嘴巴,露出雪白的牙齒,似乎非常快樂地朝燕橫笑著說:

「你好。」
作者: skvis    時間: 2018-6-14 11:34 AM

卷七 夜戰廬陵 第五章 夜戰八方

荊裂隱身在一棵釘滿了邪惡符布和人偶的大樹之後,悄悄遠望數十尺外那「清蓮禪寺」山門。

早在山路更遠之處,荊裂已察覺前方燃著明亮的火光,如今近距離更看得清楚:那座慘被汙毀的木柱山門,裏外的空地上燃燒著幾堆猛烈柴火。眾多波龍術王弟子密密麻麻地圍聚在火堆旁,正在黑夜裏喧鬧叫嚷,聲音響徹了穀口。
術王眾圍在火焰四周,一個個狀貌有如陷入狂喜之中。
荊裂細看,他們有的在輪流服藥喝酒;有的則脫掉了五色怪袍,露出汗水淋漓的上身,一手提著反射火光的刀子,瘋狂似地跳舞,狀如鬼魅上身。

圍坐的人不斷合唱著一首歌謠:
人生此間 凝之為物

滅化無常 死何足畏
盡我百欲 物滅靈歸
事神以誠 宣教大威
千世功成 日月同輝
這首物移教的《物滅還真歌》,波龍術王弟子在黑暗裏唱來,淒如夜鬼叫號,教人心寒。
赤著上身的那些術王眾,跳舞動作越來越快,有的用刀尖劃在自己胸膛上,破開一條條血痕,他們面上卻無痛苦之色,還用手指沾血在臉頰上畫符,神情興奮。
荊裂一眼看去,聚在山門的術王眾,怕不有六、七十人。

「竟然這麼多……」他低聲咒罵著,再藉火光仔細看那山門四周的地勢。

左邊門柱外十數尺處,就是深穀的北崖,右邊則是甚陡斜的峭壁,兩者皆難爬越。如此險隘的半山中,術王眾卻能聚集這許多人,皆因山門內正好有一片開闊的大空地,可是一到門前,山路就極狹窄,成瓶頸之勢。

如此地形,別說要隱匿潛行過去,就算是強攻也不易,恐怕非得有數倍甚至十倍兵力不可,並要有前仆後繼地犧牲人命破關的覺悟。
——難怪那妖人會選這地方結寨,確實是易守難攻……
這山門扼住入「清蓮寺」的唯一要口,荊裂眺望門內遠處,隻見一片漆黑,夜霧圍繞,沒能看得見禪寺的燈火。
面對這關卡,荊裂心想就更有必要潛入去,仔細偵察「清蓮寺」的地貌形勢,否則難言向敵陣主動進攻。

荊裂已經沒有太多時間:來到此地之前,他已沿途暗殺了三個術王的戒哨。雖然他已將屍首拋下山去,但對方隨時換班看守,一旦發現同伴不見,必然生疑。
本來荊裂今夜沒有開殺戒的打算,隻想神不知鬼不覺地潛到「清蓮寺」偵察;但登龍村殺敵救人後,他改變了計劃,用上這手段快速強闖。

他的盤算是:薛九牛跟那些女人,此刻恐怕還未逃遠,假如術王眾馬上下山,隨時可能追及。荊裂殺了幾個山路上的戒哨,如給對方發現,就認定來者是要入侵「清蓮寺」,隻會在山上搜捕,不會去追薛九牛他們。

——荊裂甚至已想到,必要時自己要故意現身,引開術王眾的注意,以掩護那些虛弱的女人逃得更遠。
可是這個策略,同時亦令他黑夜偵察的時間更緊迫。
眼前這座嚴密防守的山門,如何潛得過去?
荊裂其實已經想到一個從前用過的方法,隻是有些冒險。此刻他下定決心進行。

他將頭頂的其中幾條辮子割開,散到臉上遮掩,又將草鞋脫了塞在腰帶上,借著夜色和山霧,在樹間向前潛行。

直到山門前的人群外不足兩丈處,荊裂眼看已再難走得更近,開始往左去,輕輕爬到北面的山崖邊上。

荊裂極謹慎地用雙手和足尖探索著,逐點逐點地沿崖面向下爬去。爬到大概六、七尺深處,確定腳下有突出的石頭,能夠站穩之後,他將纏在腰間的長鐵鏈連著烏鐵槍頭取下來。
本來要慢慢在這崖壁上橫爬,越過敵人關口,也是可行的方法,但最少得花大半個時辰。荊裂沒有這樣的時間,他隻能用另一個更快的方法。

荊裂先豎起耳朵仔細聽上方。歌聲和各種叫鬧聲仍然鼎沸。他確定不會給發現後,就猛力將鐵槍頭朝著前方的山崖擲出!
槍頭在黑暗中似命中了物事。荊裂先靜下來一陣子。上面的人歌聲依然,沒有聽見槍頭插進泥土的聲音。他用力拉了拉鐵鏈,確定槍頭插得夠深後,就將鐵鏈末端繞在右腕,左手則反拔出狩獵小刀。
——這樣的事情,他在占城國的叢林裏也試過一次。但那時拿的是樹藤,而且是在白天。

荊裂不去多想。他閉目深深吸一口氣,也就從石上躍下。

以深入泥土的槍頭為軸,荊裂拉著鐵鏈,身體貼著崖壁往前擺蕩過去!
黑暗中不見一物。急風迎耳目掃來,荊裂在這短暫的瞬間,隻祈求途中沒有橫生的樹木。

蕩過那半圓軌跡的一半時,槍頭因為角度和受力而鬆脫,離開壁面的泥土,但荊裂的身體仍乘著蕩力向前衝。
在這樣的黑暗裏,向著目不能見之處淩空飛蕩,那巨大的恐怖感實在難以想象。但對荊裂來說,這不過像是另一次遊戲。

當感覺蕩飛的力量減退時,荊裂在空中挺腰往右靠,乘勢將小刀反手往前刺出!
刀刃深深吃進土裏。荊裂的左手從指到肩,整條繃緊如鋼鐵,牢牢抓著刀柄;右手和雙足卻放柔附上山壁,卸去那撞擊的反向力度。身體四肢能夠如此各自軟硬自如,全靠平日嚴格武道修練得來的超凡協調能力。
荊裂如蜘蛛般附在崖壁上,確定全身都定住後,才籲出一口氣來。

他一邊把小刀輕輕上下撬動拔出來,一邊傾聽上方。人聲還很吵。這一蕩隻到了對方陣營的下面。還得再「飛」一次。

如此可怕的黑夜飛蕩,剛剛才平安完成,鬆過一口氣後卻又馬上要來第二次,需要鋼鐵似的神經。
——但是對於十五歲就獨自在黑夜泛舟出海、航向未知前途的荊裂而言,早就習慣這種極端的刺激。
他將垂在深穀下的鐵鏈槍頭拉回來,想也不想就再次向前方山壁擲出去。
他心裏隻有一個信念:
——老天才不會讓我死在這種事情上。

第二次飛蕩比第一次還要輕鬆些,到最後那槍頭還半插著山壁。荊裂鬆去繞在右腕的鐵鏈,將左手小刀回鞘,開始沿崖壁往上爬去,這倒比剛才向下爬容易得多。

荊裂先在崖邊探頭看看,確定已經到了敵人營地的最後頭。似乎沒有人向這邊瞧過來,才從崖邊攀上去。

這時卻有一條身影在左前方的暗處移動。荊裂身體一時僵住。原來是一名術王弟子,正在樹底下解完手,剛好轉過臉來。雖然四周很暗,但可見他的眼睛視線,明顯正停留在荊裂身上。

「你爬到地上幹什麼?……」那術王弟子喃喃說著走來,顯然喝了酒,腳步有些輕浮。

荊裂故意垂著頭,讓頭發掩著臉,身體縮在那襲五色彩袍裏,盡量扮成神誌不清的樣子。
對方卻沒有就此離開,還是走過來:「你怎麼睡在這兒啊?小心滾下山崖啦……我好像沒見過你——」

就在接近到隻有七尺時,荊裂身體突然彈起衝前,右手一記「五雷虎拳」,指節自下向上勾擊在這術王弟子的胸腹之間氣門處,那術王弟子馬上無法呼吸發聲!
趁對方呼叫不出,荊裂左臂一絞,將術王弟子的頭頸挾在腋下,腰身往後力仰,全身力量和重量都落在對方頸骨上。隻聽見那後頸處發出沉沉一記斷骨聲,術王弟子即時氣絕。
荊裂順勢一轉腰,就把那屍體朝左橫摔出去,瞬間飛墮入深穀。
荊裂緊張地回頭看看最接近自己那火堆。人群並沒有往這邊看過來。
他這才寬心,赤腳踏著甚輕的快步,朝山穀的黑暗深處進入。

荊裂走著時,想到剛殺掉那人說了句「好像沒見過你」。看來這夥術王眾頗為緊密,互相都認得樣子,單靠這套五色袍不足以騙過敵人。荊裂遂竄入山路邊的樹木間,寧可依靠夜色作掩護。
另方面荊裂又感到慶幸:術王眾的守備並不嚴謹,甚至竟然在喝酒吃藥,唱歌跳舞,意態非常輕率。

荊裂知道原因:長年都在欺負別人的家夥,漸漸就相信自己永遠不會被人欺到頭上來。這些家夥已經橫行無忌多時,警戒心自也低下。

——也許他們還不知道今天折損了數十人的事情吧?……波龍術王說不定隱瞞著,以免影響軍心。

剛才聽術王弟子唱的歌謠,雖然沒有完全聽明白,但內容說什麼「宣教大威」的,荊裂斷定必是物移教的歌。
那歌詞裏又說「盡我百欲」,荊裂猜想:他們這等縱欲行徑,當是物移教義的基本,也必然是波龍術王用以控製弟子的手段,長期下來已成為他們的習性,因此即使有守衛任務在身,也是無法克製。
荊裂將這點牢記在心——日後的戰鬥說不定有用。

他乘夜前進了好一段路,那「清蓮寺」終於在望。隻見前頭橫著河溪,獨有一條木橋可越過,再隔一片空地後就是兩層高的寺院。此刻寺院四周全都插滿了火把,照得禪寺前後亮如白晝。荊裂遠遠都看得見寺院外塗滿了紅漆符咒,妖氣逼人。

這寺前的河溪橋梁,又是繼那山門後另一個關卡;再看寺院所在,位於山穀最深處,後方和左右都是峭壁,高得連寺院的火光也照不見頂。

荊裂不禁皺眉:這「清蓮寺」地勢,果真有如難攻不落的城堡。
寺院外四周雖然也有術王眾巡視守備,但並不密集,要潛過去倒比剛才山門前容易得多。
可是荊裂也未忘記後面那山門的關卡。現在自己已經有如偷偷走進瓶子裏的老鼠,一旦敵人警覺,無路可逃。

——被一百人圍攻,這可不是好玩的……

荊裂自己也奇怪,今夜為何甘願如此履險。
像這樣討伐匪賊,他以往不是沒有參加過。在呂宋島和滿剌加時,荊裂就曾經好幾次幫助當地土著跟海盜打仗。他那時目的不外是為了測試自己的武功,累積實戰經驗,有時甚至為賺錢吃飯,並沒有想過是否行俠仗義。

可是這次很不一樣。就像在登龍村冒進救人,或者剛才在黑夜山壁飛蕩,這等事情,換在從前的戰場裏,他才不會做。

是因為這次的敵人波龍術王,是仇敵武當派的嗎?多少也有一點。是因為給王守仁的不凡氣魄感動嗎?也是。
可荊裂一直想著的,是在九江城的時候,寧王親信李君元說過的那句話。
——就算練得天下無敵,卻自絕於天下世事,又有何益?
這麼一個隻懂鼓如簧口舌的謀士,在荊裂心中的價值其實比一條狗還不如,本來不應該把這句話放在心裏。但他卻到今天都記著。

他不服氣。隻因心底裏感覺給李君元說中了些什麼。


——這就是我如此投入打這場仗的原因嗎?……
——現在不是多想的時候,等待勝利之後再說吧。也許以後可以請教王大人……

荊裂總覺得,這個王守仁既有智慧,為人行事看來又值得信任,相信能帶他了解更多道理,定然也有助武道上的修行。
荊裂盡量往那「因果橋」接近去,同時小心隱藏著身影,不被寺院的亮光照到。他將「清蓮寺」前後左右的地形,默默記成心裏一幅圖畫,同時也在思考有什麼弱點漏洞能夠攻進來。他並數算寺院外可見的守備人數,加上之前在山門那些人,兵力果然甚眾,跟廬陵百姓所說的數字大概相符。

「清蓮寺」的地勢和守備情形,荊裂已經探查得差不多了;要再接近那滿是火把的寺院,亦似乎不可能。可是他還未想離去。
荊裂一直走到這禪寺前,別說是那波龍術王本人,就連其座下頭目,仍是一個未見。
這亦是荊裂前來打探的重要目標。部眾多寡還在次要,敵方主將是何人物才更關鍵。日間他曾跟那鄂兒罕交手,對方竟然一出手就是「太極雙劍」,令他非常好奇,更想看看其他兩個頭目是什麼貨色。

能夠親眼看看波龍術王的真面目,當然更好。

在寺前空地上,大群術王眾就像在山門處的同伴一樣地喧鬧,圍著火堆盡情吃喝歌舞。他們更把那「清蓮寺」住持覺恩大師的屍體搬到中央來,輪流在上面撒尿取樂。

「阿彌陀……你的佛!」一個術王弟子在腐屍上撒完尿後高聲狂叫,不穿回褲子,就在那死去已久的和尚面前跳起舞來,光禿禿的屁股左搖右擺。同伴也都哄笑。

此時「清蓮寺」的大門打開,一人踏出門檻,冷冽的目光盯視空地上眾人。術王眾登時噤聲,停止了歌舞。

荊裂仔細看過去,隻見那是個身材寬壯不下於他的中年男子,右額一道大大的傷疤幾乎蓋住眼睛,顯得兩目一大一小。男子全身都穿黑衣,散發著其他術王座下所無的克製與精悍。

——此人遠比這裏任何一個危險。如果這些人是狼,這家夥就是老虎。
荊裂心中判斷。雖然根本沒有看見對方出手,但他估計這男子比鄂兒罕更強。
身穿黑衣的梅心樹,就隻是這樣站在佛寺門前,一句話都不用說,術王眾即從跡近瘋狂的狀態下清醒過來,沒有一個敢張聲。
——隻因他們都深知,此人在術王跟前擁有何等特殊的地位。就算梅心樹就地把他們全都殺光,術王亦不會皺一皺眉頭。

「一半給我去睡覺。另一半靜靜看著。」梅心樹的號令毋須大聲叫出,術王眾就慌忙執行,將覺恩的屍體和四周狼藉的杯瓶都收拾好。

梅心樹似要回寺院內,卻又突然止步,朝著寺外前方的黑暗處遠眺過去。
——正就是荊裂所在的方向。

荊裂一動不動。他半跪隱身在樹林暗處,相信對方不可能看得見自己。
但梅心樹的視線卻凝止不動。

術王眾也都停下來,瞧著梅心樹這舉動。有人隨著他視線看過去。

在這極靜的環境下,梅心樹更清楚捉摸到自己的直覺。
他的眼睛確實是什麼也沒有看見。隻是感覺不對勁。
——苦練武當派武功多年來,每天都在拚命提升磨練自己的反應和感覺,他對自己的直覺,無由地信任。

「把『人犬』帶出來。」梅心樹吩咐說。
兩名術王弟子馬上領命,奔入寺內。

荊裂開始感到不妥。梅心樹的大小眼睛,似乎真的正在遙遙看著自己。

他的身體緩緩逐寸向後退——就是這種危險的時刻,更加不可以心急妄動。
荊裂退到黑暗更深處,猜算應該可以加快速度了,就把雙腿漸漸站直。
卻在此時,他看見剛才進寺的兩個術王弟子,合力拖著一頭大狗走出來。

仔細看清,那條並非狗,而是一個手足著地爬行的人!
那「人犬」穿著的同樣是五色彩袍,袍上碎布條層層揚起,果真好像一塊獸皮。他毛發異常旺盛,頭發跟腮上的胡須連成一大片,兩眼通紅,閃著不似人的光芒,喉頭發出嗚嗚怪叫聲,張開的上下兩排牙齒,被人用銼子磨得尖利。

「人犬」鼻子嗡動,在空氣中嗅了幾下,就開始向著前方怪叫。正是梅心樹凝視的方向。

梅心樹示意部下放開「人犬」頸上的韁繩。
「人犬」四肢並用,往前狂奔起來,竟是迅疾不輸野獸,邊跑邊發出殺氣淩厲的叫聲!
——這「人犬」是用物移教的好幾種藥物,施於人身上「調養」而成,將人的感官和身體機能大大提升,尤其氣味嗅覺比狗還要靈敏,但智能就下降到走獸一樣,隻餘下生存和侵略的本能。由於藥物對身心摧殘極重,一般調養不過五年就會死亡。

波龍術王畜養這「人犬」,本來隻是當作玩物——他跟部眾一向隻有出動屠村劫掠的份兒,從來沒有防守的必要。
荊裂未想到敵人竟養著如此怪物,眼見那「人犬」已直向這邊奔來,他再無猶疑,拔足回身逃走!

「出來啦!」梅心樹遠遠看見黑暗林中跑動的身影,微笑帶同部下跟隨「人犬」窮追過去!
荊裂跑出路邊的樹林來,這時前面正有一個術王弟子在路上巡邏,看見一個同樣穿五色袍的同門如此狼狽奔出,不免驚愕地問:「你幹什麼——」
荊裂乘著奔勢,左手已然拔出鳥首短刀,微斜橫斬而出,那術王弟子還未知道什麼回事,喉頭已炸出一叢血雨!

荊裂躍過他屍身,足下不停,往唯一的出路奔過去。他附近還有兩三個術王弟子,這刻卻都呆站著。

後頭已有足音接近。
荊裂略回頭,瞥見正是那「人犬」,用雙手雙足奔行極快,已及荊裂身後不夠五尺!

——這是什麼怪物?……這麼快!
「人犬」的兩排利齒,在月亮下仿佛發光。

◇◇◇◇

霍瑤花用袖間機簧發射的黑針,挾著「破竹刀」之勁風,已射到虎玲蘭面門前。

虎玲蘭隻管架起刀去擋霍瑤花的鋸刀,似未看見那暗器到來。霍瑤花已能想象虎玲蘭一隻眼睛被射瞎的痛悔模樣。

針頭釘進物事的聲音。一抹東西自虎玲蘭臉旁飛射出。

霍瑤花更狂喜,右手的劈刀進一步加勁,要順勢將虎玲蘭左臂齊肩砍斷!

然而星火大濺。

霍瑤花再次感受到強大的衝擊,一直震到握刀的手掌虎口之上。鋸刀被彈開。

野太刀從橫變直,襲取霍瑤花右耳!

霍瑤花受到「昭靈丹」的藥力刺激,反應和速度都極快,再次仰頭扳身閃過劈下的刀光。幾絲斷發飄飛。

野太刀劈過後,降到了腰身的高度,突然又一震停頓,瞬間再變為向前突刺!

霍瑤花沒想過對方這一柄又重又大的刀子,變招竟是如此急快,充分展現出控刀的無匹臂力。她腰身迅速弓起半轉側閃,再次僅僅避過刺向腹部的刀尖,同時她已把鋸刀重新控製,架在身前,往後跳了兩步,脫出野太刀的攻擊圈。
虎玲蘭也收回刀來,成攻守兼具的中路「青眼」架式,刀尖遙指霍瑤花眉心。

霍瑤花這時看見,虎玲蘭的臉巾已然不見——原來剛才中了黑針,從她臉上飛出的不是血肉,而是那塊布巾。
剛才那射來的飛針,虎玲蘭雖然看不見,但她察覺了霍瑤花劈擊時,左手離開刀柄的細小動作,還有左腕降下來對準她面門這一點——跟早上術王弟子發射袖箭時的舉動如出一轍。

於是虎玲蘭本能地將野太刀的長柄,朝著對方手腕指來方向迎擋過去。結果飛針被刀鐔撞偏了射線,隻釘中她的臉巾飛去。

虎玲蘭擋過這一針,其實極險,但她此刻神情寧靜,一雙杏目全心貫注地監視霍瑤花每一舉動,架式定如止水。
——面對惡毒奇詭的敵人,首要是守持無怒無畏的「不動心」。

霍瑤花此刻看見了虎玲蘭的臉相全貌,比她想象中還要美麗,心中妒恨更增。她的白臉此刻紅起來,眼目滿布血絲。

——既是因為那激烈的情緒,也因剛才服下的「昭靈丹」,藥力加深發揮。

霍瑤花左手撫撫鋸刀柄頭上係的那綹血染人發,然後也握到柄上,雙手舉刀橫在身側。
虎玲蘭眉頭一動。她看出此刻霍瑤花變了。

虎玲蘭先前幾招交手雖然都略占上風,但她並未有感受到真正的優勢。

其實霍瑤花一直顧著在招式中夾上暗算,反倒將自己的刀招削弱了。她也還未將藥物催激出的驚人反應與速度,完全應用在那柄鋸刀之上。如今看她架式神態,已然摒棄詭計,全心貫注用刀,絕對要比剛才還難對付。

其實不隻霍瑤花,虎玲蘭同樣因為遇上一個此等厲害的女刀手而大感訝異。

——她的刀跟我一樣,是在實戰中磨煉出來的。不,恐怕她經曆比我多。
要不是已經聽過霍瑤花在廬陵的暴行,虎玲蘭或許會對這個跟自己相似的敵人生起敬重。
霍瑤花下巴的刀口開始滲血。但她半點沒想過退。除了臣服波龍術王那一次例外,她一生都沒退過一次——不管是被師父迫害,給同門追殺,還是遭官兵圍捕。死在她路途上那一大堆屍體,就是她存在的證明。退了,她的價值就跟此刻地上那三顆廢物首級沒有分別。
霍瑤花這股猶勝男兒的血氣,虎玲蘭清楚感受得到。

——決不能給她的氣勢壓著!
野太刀比對方的鋸刀長了一截,更應采取主動進攻,以盡用此優勢。

虎玲蘭的刀尖仍直指向敵人,居前的右足探出了半步,同時握刀的雙臂肘彎卻輕輕微縮。

她這前進同時收縮兵刃的動作,實乃薩摩島津家傳兵法①的長槍術妙技,名曰「雲染」:當雙方對峙時,敵人往往依靠目測己方的刃尖,以判斷自己是否身處安全距離;「雲染」的原理正是手臂以微小的動作,將兵刃往後稍收,同時下面的腳步搶占同等的距離。兩者互相抵消之下,刃尖所處的位置未變,己方其實卻已經暗中拉近了發動殺招的距離。
『注①:日本「兵法」一詞並非專指行軍戰術,也指武術。』
——雖然當中所說的距離之差,不過是一寸半寸,但在電光石火的刀劍對決中,已是生與死的分別!
虎玲蘭一踏定了,腰背瞬間發揮強烈的擠壓之力,收在腹前的雙腕猛地提起,刃口轉右變平,鋒尖如槍直取霍瑤花喉嚨!
霍瑤花被虎玲蘭的「雲染」所騙,這迎面突刺已逼在眼前,但她反應奇速,鋸刀揮舉而起,及時格住野太刀!

虎玲蘭這招「陰流太刀技·虎龍」的突刺,在最後一剎那被鋸刀擋偏,隻僅僅擦傷霍瑤花左頸側!
使用野太刀這種重兵,一招不中,即是破隙。霍瑤花哪會放過這機會?鋸刀保持貼壓著野太刀,猛力正前推削!
鋸刀與野太刀背的接觸處,正好是刀刃的鋸齒部位,那鋸齒貼著金屬向前推擠,散射出燦爛星火,聲音教人牙酸!

虎玲蘭通曉陰流刀法,怎會不知自己招式的弱處?手腕一感到敵刀貼壓過來,她已將雙肘沉下,腰肢馬步左轉,刀身化為斜架身前,全力抵住霍瑤花的壓刀。
兩柄份量皆不輕的大刀互相抗衡。四條手臂鼓足了勁力。
——假如有外人在,看見兩個如此美麗的女人,拿著重兵猛烈互砍,必然歎為觀止。
霍瑤花靠著剛才險險閃過刺擊,占著率先壓迫對方的優勢。她乘這力道飛起一條腿,一記楚狼派的「偷心腳」,足跟狠狠蹬向虎玲蘭胸口!
這一腿來勢甚急,虎玲蘭雖與精通暹羅武藝的荊裂練習日久,熟習了應付這等刀中夾腿的招式,但眼看已來不及提腿擋架。
她吐氣充實胸腹,身體略向上挺高,以腹肌硬受這「偷心腳」,自己同時也把左腿低踢而出,足尖蹴向霍瑤花支撐著身體的一條右腿膝蓋!

霍瑤花的左足結結實實蹬在虎玲蘭肚腹,虎玲蘭因運氣硬受,腹肌收緊結實如鐵,但感到那腿勁仍貫透到後腰,虎玲蘭腰肢一震,甚是難受。
虎玲蘭的左足亦幾乎同時踢至,霍瑤花卻能在最後一刻單足屈沉,虎玲蘭的腳隻蹴在大腿上,未能命中最脆弱的膝關節。
二人各中一腿,兩柄刀抗衡的力量頓時消失,原本緊緊抵著的刀刃分離了。
雖是隻被踢中大腿肌肉,霍瑤花還是足下一軟,整個人失去平衡後跌。她卻仿佛全身每寸都貫注了戰鬥的意識,即使身體跌開時,還能乘著跌勢把鋸刀往後拉拖,銳角的刃尖削向虎玲蘭左肩!

虎玲蘭受了那「偷心腳」腿勁,瞬間氣息窒礙,反應略為緩慢。但她硬是氣力了得,閉著呼吸也能將沉重的野太刀平推出去,刃口印往霍瑤花的左腰!
霍瑤花被藥力催起自保閃避的意識,那記削刀去勢未盡即收回,隻劃過虎玲蘭肩頭;虎玲蘭的印刀也因對方及時退避,隻在霍瑤花側腹處開了一道淺淺口子。
霍瑤花借著後跌滾開去,單膝跪地,將鋸刀支在地上。她伸手摸摸染血的腰側,瞧著虎玲蘭不怒反笑。

虎玲蘭則在暗中運氣調息,盡快從剛才一腿中恢複,無暇理會流血的肩頭。
兩個女刀客,一個憑著野性的力量,一個靠不類凡人的反應速度,尤如兩頭雌獸激鬥,勢均力敵,兩三招交手間就互傷數處。因為是黑夜作戰的關係,閃避和防守的尺寸皆不如白晝,彼此已逼到兩度捱招互拚。
如此鬥下去,不論誰勝誰負,必然是一場浴血戰。

霍瑤花和虎玲蘭二人身雖痛楚,心裏卻隱然有一股從前未有的興奮:以前戰鬥總是要證明自己不輸須眉,如今沒有了這包袱,自覺打得更加爽快。
霍瑤花將染著血的左手伸到額際,用指頭在眉心間劃了一道血印。

她盯視虎玲蘭的眼神越見瘋狂。「昭靈丹」的藥力正在血管裏奔騰。
虎玲蘭幾次長呼吸,胸腹間氣息已無礙。
霍瑤花站起來,舒展一下右腿。肌肉也都重新放鬆。

二人在這黑夜街中,有如心靈相通,同時再次舉刀衝前進攻!

嬌叱被刀身的連續猛撞聲所掩蓋。
燈籠照映下,刃光翻飛。

血花滴落沙土中,化為黑色。

轉眼二人又再交手九刀。
虎玲蘭身上多三道創口:右大腿、左前臂、左邊肩背間。霍瑤花則是兩道:左上臂,右小腿。
這每一道刀口都甚凶險,任何一刀只要再砍深幾分,早就廢掉了戰力,中止這場決鬥;可是兩人的戰鬥意念仿佛已經練到深入骨血,每次都能在最後一剎那,把中刀的部位收縮起來,將重創化為輕傷,絕非因為僥幸。

虎玲蘭中刀多一次,隻因霍瑤花的刀比她快了一些;但同時虎玲蘭的刀勢又較霍瑤花強猛,因而霍瑤花身上兩處刀口,都比虎玲蘭中的那三刀略深。

霍瑤花吃了「昭靈丹」催穀官能,身體比平日敏感,因此每一記受傷帶來的痛楚亦倍為強烈,她痛得把下唇都咬破了。這是用藥提升機能的代價。

可是劇痛亦令她更有決心,將面前的敵人砍成碎片!



她立定馬步,發出一記結合「武當勢劍」勁道的楚狼派刀招「開山斬」,運全身腰力迎頭斜斬下去!
虎玲蘭自恃腕力較勝,隻用七成力量使一式「青岸」,把霍瑤花斬下來的鋸刀蕩開,蓄下來的力量正要加快變招反擊。
卻在此刻,西面的縣城中央,傳來了一記令人毛骨聳然的年輕女子淒叫。
那短促但尖厲的叫聲裏,充滿了痛苦與絕望。還有強烈的恐懼。
虎玲蘭這瞬間無從判斷,叫聲是否童靜所發出,但已足以令她心神一蕩,延遲了變招反擊。

同時霍瑤花卻是精神與戰意大振。

因為這叫聲告訴了她一件事:她的主子,已經開始在廬陵縣城裏揚起恐怖的血風了。
這振奮的心情,令她更迅速有力地抓住虎玲蘭瞬間停頓的空隙。
鋸刀的銳尖,有如一根大獸爪,自側面弧形刺過去。
血花激濺。
◇◇◇◇
不過是大約八次呼吸之後,燕橫已經在喘氣。
因為那異常的壓力。
「靜物右劍」早已被擊飛脫手。燕橫身上多了兩道創口。
但敵人的攻擊還是一刻未停。
墮地燃燒的燈籠已熄滅。敵人化為一條不住左右飛縱的黑影,掌中長劍反射月光,在黑暗街裏透出一股令人心寒的淡藍。

燕橫隻能憑直覺,用左手快拔出鞘的短劍「虎辟」頑抗。
藍色的刃光在他前方和兩側飛騰。燕橫以青城派「上密劍」的短劍格鬥法,急激舞著劍花抵禦,同時好幾次欲伸右手往背後拔取「龍棘」,卻都被對方刃光逼得無暇。
燕橫靠著那劍光的軌跡,隱約辨出對方身形位置。每一劍他都擋得極吃力——敵人劍招固然不慢,但真正快的,是他的移步和身法。
這等身法速度與輕巧程度,燕橫曾經見過:
——武當「首蛇道」的樊宗。即連移動的方式都有相似之處。

——是武當派的輕功無疑。
可是由一個這般身高腿長的人使出來,覆蓋的距離大大增長,威脅也就更可怕!

相形之下,隻用兩尺餘「虎辟」的燕橫更形凶險。他已退了整整半條街之距,敵人始終就壓迫在跟前。

果然他第三度中劍,左耳垂炸開一叢血花來。這一劍他閃躲再慢半點,整隻耳朵都要給削去。
雖然無法看見對方樣子,但燕橫想象得到,那張披血的瘦臉,正在展露著殘忍的微笑。
——在他眼中,我不過是另一頭羔羊。

流血與痛楚,反而教燕橫冷靜下來,心中默想這大半年來的所學與體悟。
先前第一記交手,燕橫的「靜物劍」即被對方自屋頂躍下一擊打飛,正是因為太過心急緊張,刺出右手「靜物劍」的同時,左手就去拔腰後的「虎辟」,但又沒有做到平日練習時「一心二用」的要訣,以至右手的攻擊被左手動作削弱,一交鋒就失劍。
——要鎮定。把心打開來。就像練先生所教。

「虎辟」與敵人藍色刃光猛擊同時,燕橫右手五指終於也摸到背上的長劍柄,「龍棘」金色長刃離鞘射出,緊接削向敵人的黑影!
黑影終於首次後退,靜止。

燕橫以「雌雄龍虎劍」順勢舞出護身的連環劍花,確定對方已經退開,這才把雙劍交叉身前,化成防禦架式。
他的眼睛這時完全習慣黑暗,看得清敵人身姿和兵器。
對方隻是很隨便地站著,劍尖在身側斜指向地,那長劍的造型很熟悉,與先前遇過幾個武當派劍士的佩劍形製相若。

波龍術王圓滾滾的大眼睛裏略帶意外之色,不住審視燕橫手中長短雙劍。
「你以前就跟武當劍法打過。」波龍術王伸出長舌,舐舐嘴唇邊的血,以滿帶興趣的語氣說:「否則剛才五劍之內你已經死了。」

月光之下,波龍術王臉上的血顯得像黑色。他張開兩條長臂,泛藍的劍鋒指天,那極高大的黑衣身影,仿佛將燕橫眼前的天空都覆蓋了。
那形貌與邪氣,尤如從冥界地府爬出來的魔神。
燕橫知道,面前的絕對是貨真價實的武當高手,武功屬於上次在西安遇過的「兵鴉道」和「鎮龜道」級數,再加上這異形的長大身體,戰力更強。
燕橫身上三處流血傷口傳來火辣的感覺,但他不敢偷空看一眼。他相信對方剛才的快劍,仍然隻是試探。
驟遇如此強敵,其相貌外形和殺人狂態又這樣可怖,一股恐懼感漸漸泛上燕橫心頭。
逃逸是不可能的事——剛才已經見識過敵人的輕功,逃走隻會被那長劍洞穿背項。
生起了這激烈對劍聲,燕橫知道同伴一定會來。

——問題是,他能活到那個時候嗎?
波龍術王笑了。對於旁人的恐怖情緒,他有一種像狗一般的直覺。他甚至嗅到燕橫身體氣味的變化。

因此他還沒有出手——予人強烈的恐懼,是他最享受的事情,那快感尤勝於殺人。

在黑暗裏呈現淡金色的「龍棘」刃尖,開始微微顫震。

燕橫看見了,才察覺自己的手在抖。
握著「雌雄龍虎劍」在發抖。這是他無法接受的事,是對青城派和師尊的侮辱。
——師父……我很想知道,你一生有害怕過嗎?
作者: skvis    時間: 2018-6-14 11:34 AM

卷七 夜戰廬陵 第六章 青城劍道

三年前。

青城山,「玄門舍」,青城劍派宗祠。

那一天正好輪到燕小六跟另一個「研修弟子」許世勇負責作「拭鏡」。
所謂「拭鏡」,是每天兩次往宗祠裏去,向青城派列祖的牌位進香,並抹拭祠裏供奉的十多樣器物古劍。祠堂一般的打掃都有「玄門舍」的工人去幹(青城弟子平日刻苦修練,各種打掃起居的幹活都不用做),唯有宗祠內擺放了曆史悠久的本派珍物,隻有青城弟子才許碰觸。這「拭鏡」的工作就由「研修弟子」以上輪流進行。
那天一清早,燕小六跟許世勇就要沐浴潔淨,換上兩套純白道服,帶著貴重的錦布和檀香,踏進掛著「至誠」牌匾的宗祠去。
仍是一片幽暗的祠堂裏,竟然有個身影。

兩人都嚇了一跳——「玄門舍」弟子之間流傳著「劍鬼」的傳聞,說宗祠這邊常有本派先祖的陰靈不散出來練劍。同門還言之鑿鑿地互相告誡,絕不要看著那死人的劍招來學,否則會入魔。

許世勇比燕小六大上五歲,卻還要更膽小,手上的錦布嚇得掉了下來。
這是「拭鏡」專用的織錦,上面繡了青城派的字號,不可讓它掉落地上。燕小六不知哪兒生來的神速反應,低身坐馬一把就將布接住。
兩人定睛一看,才知道站在祠內的原來就是師父何自聖。幾乎就在師父眼前出了事,許世勇冒出一身冷汗來。
何自聖卻看也沒有看他們一眼。他隻是默默垂著頭,缺去中指的右手摸著祠堂裏供奉的一個細小木盒,似乎陷於沉思。燕小六和許世勇向他行禮,他也隻略微點了個頭。

兩人都知道,師父摸著的那木盒裏收藏了什麼:正是何自聖失去的手指。暫時存在這祠堂內,將來壽終後要跟他一起下葬。

師父孤劍誅殺「川西群鬼」的事跡,他們在青城派這些年來已經不知聽了多少遍。
「川西群鬼」乃是多年前一幹走了邪道的四川武人,因為經常流竄,兼習蠻族的武藝,在西南一帶肆虐,燒殺奸淫無所不為。偏遠的地方官府固然奈其不何,到了州府派出官軍討伐時,則逃遁入異族聚居的山區,軍隊連他們的影子都摸不著。

當年的何自聖以破天荒二十三歲之齡,已經開始修練「雌雄龍虎劍法」。掌門呂存忠知道他必將光耀門楣,對他寵愛有加。狂傲的何自聖向師父說,青城山上已乏練習對手,請求出外修行,呂存忠也一口答應。

就連他師父也沒想到:他口中的「修行」,竟是這樣的暴舉。
那一戰成為日後頌揚天下的傳說。「巴蜀無雙」的劍名再次得以證實。

而代價,就裝在這小小的簡拙木盒裏。

燕小六無法從師父那白濁的眼睛裏判斷,他瞧著木盒的眼神到底是傷痛還是懷念。
在這一輩年輕的「研修弟子」裏,許世勇跟麥大傑是最開朗健談的兩人。許世勇此刻已忘記剛才的驚險,他看著師父這出神的樣子,竟然禁不住開口問:「師父……你那時候丟了這根手指……覺得值得嗎?」
燕小六吃了一驚。雖然從來沒有人公開說過是禁忌,但青城山上下都不會提掌門失去這隻手指的事情。更遑論就在師父本人面前。

隻見何自聖一聽此言,竟然嘴角彎起來微笑。那笑容牽動下,臉上的皺紋全都變深,樣子比不笑時還要令弟子懼怕。
他轉過臉來,終於直視著燕小六二人。手掌卻還是不離那木盒。
他患病的眼睛,仍然帶著令人不敢逼視的銳利目光。
看見師父這可怕的表情,燕小六不禁想:那個所謂「劍鬼」,說不定其實就是師父晚上獨自出來練劍——他現在的樣子確實有點像鬼……
更令燕小六吃驚的是,師父竟然真的回答他們。
「沒有什麼值得不值得的。每一戰,你心裏都得準備丟失一些重要的東西。」何自聖徐徐說:「沒有這種心,從第一天起就別學劍。」

何自聖這句話,聽在兩人耳裏反應迥異:許世勇有點忐忑不安;燕小六卻是熱血上湧。
自入門以來,燕小六都沒有多少機會跟師父談話——平日修練都由各師兄代授。這是難得的相處。他也鼓起勇氣問起師父來:

「師父是為了什麼跟『川西群鬼』打起來的?」
這問題其實在小六心裏憋了許久。青城派內時常談論此事,但說的都是那幹妖人如何厲害;這一戰殺得怎樣血流成河;掌門怎樣在這戰後劍法大成……卻從來沒聽過為什麼會有這場戰鬥發生。

——也許因為師父從來沒有告訴過別人。

聽到小六的提問,何自聖的臉龐竟罕有地鬆馳下來,透現出一股仁慈祥和的氣息。小六看見有點不敢相信。

「因為他們該死。既然是這樣,就讓他們給我試劍吧。」

何自聖的辛辣答案,跟他和善的表情毫不搭調,但不知怎的小六卻絲毫不覺得矛盾。
他看得出來:那時候一定發生過什麼事情,或者看見了些什麼,激發了二十三歲的何自聖,不惜犯險仗劍策馬入山,取那三十一人的命。
「師父……」小六問:「你那個時候……怕死嗎?」
何自聖的右手放開了木盒,垂下來的袍袖掩蓋四根手指。他不徐不疾的就步離了宗祠。

仿佛燕小六的問題根本不值得回答。
◇◇◇◇
面對強敵的短促一刻,這往事就在燕橫心頭湧現。
如今燕橫開始明白,師父經曆過些什麼,心裏又在想些什麼。
他又回想剛才王守仁說的話,並與記憶中師父的臉重疊了。
變成好像是師父何自聖對著他說。

——行天下正道者,死無罣礙。
「龍棘」的顫震停止了。

波龍術王感到很意外。所有面對著他的人,只要一生起恐懼,隻會越陷越深,從來沒有一人能從那泥沼中逃出來。
這是第一個。

燕橫的眼神恢複了堅定澄澈。那「雌雄龍虎劍」的架式重新貫注了能量。克服了巨大的恐懼後,他終於進入作戰的態勢。

從皮肉到骨頭,燕橫感受到身體有一股灼熱能量。眼目和耳朵異常敏銳。甚至連皮膚都能捕捉空氣的動向。
生死無念。除了全力破敵外,別無他想。

燕橫其實已非第一次進入這種狀態:在成都馬牌幫身陷重圍、因中毒而意識模糊之間;在「盈花館」為了救童靜躍身虎穴,與姚蓮舟快劍比拚之時……他都曾經短暫跨入這個境地——而且每一次他的身心戰力都有了突破的進步,隻是他自己不察覺而已。
如今一切將要豁然貫通——就如當年何自聖獨挑川西群鬼的時候。

波龍術王感受到燕橫的突然變化,還有這強烈的意誌——燕橫已經驀然從「獵物」升格為「敵人」。
他笑了。他最喜歡就是這種積極堅強的敵人。隻有這樣,待會兒把對方踐踏腳下、將其希望摔破時,才最好玩。
「好。」波龍術王說:「你可以去死了。」

他說到「死」字時,手上的武當長劍即如發光的遊魚疾衝而出!

燕橫略偏身子,以左邊「虎辟」的寬厚劍刃迎擋對方劍光,同時右手「龍棘」就向波龍術王面門反擊猛刺,這正是荊裂和練飛虹授他一心二用、攻守同時的心法!

波龍術王未等劍身相碰已變招,左腿斜向踏出,低身閃過「龍棘」同時反刺燕橫右肋,正是「武當行劍」的「避青入紅」擊法!
——同是「行劍」的蛇步,由波龍術王那既輕又長的足腿踏出,幅度距離遠遠超過一般的武當劍士,威脅倍增!

那長劍疾刺而至,燕橫「虎辟」及時向裏側橫揮將之擋住,右手將「龍棘」從直刺變為外抹,刃鋒追擊波龍術王的右頸,又是另一次左守右攻同時發動!
波龍術王眉梢一揚:剛才那高速身法帶動的「行劍」刺擊,竟被燕橫完全封擋住了——同樣的快攻,先前他是必然要掛彩的。燕橫的反應和劍速,竟在極短時間內提升不少。

——再快一點,看你如何?
波龍術王同樣又以「行劍」蛇步閃過燕橫的抹劍,並且回劍反削其右膝,這次的削劍速度又再比上一招刺劍更快!

燕橫卻一樣反應得及,右腿朝後縮開,隻被波龍術王的劍尖劃傷了皮膚。他單足站立同時,借那縮腿擺蕩之力上身前傾,左手「虎辟」像刀般,反手猛砍波龍術王伸出的握劍右腕!
這次燕橫不隻閃過,還有餘力反擊。波龍術王真的皺眉了:對方已經不再是能任意玩弄的對手。

曾經身為武當派「首蛇道」裏為數甚少的精銳「褐蛇」,波龍術王對自己的輕功步法配合快劍異常自豪,並不肯就此改變戰法。他縮臂閃開燕橫的劈劍後,這次連走兩步,二度變化方向迷惑對手,又再施快劍,一口氣連續三記攻擊。
燕橫心頭卻是一片清明,加上他曾有跟擅長「燕青迷步」的「秘宗門」高手對戰的經驗,並未被波龍術王的變化步所惑,雙手「雌雄龍虎劍」打出一陣連環劍花,長短雙劍交織身前成盾,把波龍術王的三記快劍都一一擋去!
這一輪交手,燕橫越打越是順暢。他在這極度專注的時刻,所用每一式左右劍,都自然而然是從前修練已久的青城派劍技:兩次以「虎辟」揮擋,皆是「上密劍」的貼身近架;右手「龍辟」的第一記刺劍,劍勢是入門「風火劍」的「星追月」,第二招抹劍則為「水雲劍」的「寒流染空」;緊接一記「虎辟」反手劈腕則來自「伏降劍」招式「陰破」,隻是變奏配合了擺腿俯身的姿勢使出;其後的左右劍花更完全是青城雙劍「圓梭劍」的舞法……每式明明從不同的青城劍法中信手拈來,連接起來竟是暢順無縫,尤如行雲流水。
——燕橫在青城山苦修六年有餘,這幾套青城派基本劍法,早就練到睡夢中都會打的地步;同時燕橫又似乎從中領悟到一件事情,但此時還未馬上想通……
他連擋三劍後,戰誌更是高揚,直衝波龍術王正中線,「龍棘」垂直猛劈下去!

幾招武當快劍始終未能得手,波龍術王的眼神變了。
濃得化不開的殺氣。

——跟這樣的小子纏鬥超過十招,是絕大的侮辱!
波龍術王立定一雙大腳板,成前弓馬步,長臂將手中劍往燕橫劈下的「龍棘」橫迎上去,那揮臂發勁之法,跟錫曉岩的「陽極刀」有三分相近!



兩劍相交,燕橫隻覺「龍棘」劍柄傳來極大震蕩力,幾欲脫手!

波龍術王這次改以「武當勢劍」硬擋迎擊,勁力遠比燕橫想象中更沉雄,他急把「虎辟」的刃背也壓到「龍棘」上,兩劍交叉,方頂得住這橫掃而來的威力!

——波龍術王人雖瘦削,但因高大異常,本身骨架體重其實很沉,發出的勁道自然亦份量十足。
波龍術王的圓眼瞪得更大,仿佛爬蟲的眼目一樣滾轉。他伸著舌頭舐舐上唇,左手搭在右腕上,加強抵著燕橫雙劍的壓迫力,意欲正面直接將三柄利劍,全都印到燕橫臉上和胸口上!

燕橫左腿後伸,沉下馬步力抗這壓擊。但他身高大概隻及波龍術王胸口,二人身材重量本已懸殊,波龍術王兼有「武當勢劍」的發勁,燕橫就如跟一頭猛熊相抵,雙腳被推得在沙土地上向後滑去。

燕橫轉眼就給推壓到一幢屋子的土牆前,他索性把左腿向後提起踩著牆面,身子運劍前俯,欲全力擠回去,但仍是抵抗不了,「雌雄龍虎劍」已越漸迫近身前!
波龍術王此刻與燕橫面對面不足三尺,他牢牢盯著燕橫的臉,那舐著上唇的舌頭越伸越長,幾乎到了鼻尖。

——來吧……給我看看你絕望掙紮的表情……
然而「絕望」這念頭,絕對不會在今夜的燕橫心裏出現。

於這利刃及身的危險時刻,他感到有點東西好像在他腦袋裏突然打開了。

一條脈絡在心中清晰呈現。他終於明白,何以剛才能連貫打出各種青城劍招了:
青城派所有劍法,本來就是一體。

「雌雄龍虎劍法」,實為青城派「眾劍之母」,其招式要訣,衍生出青城各套基本劍法。所有「雌雄龍虎劍」的劍技,其實都分散隱藏在它們之中——又或者反過來說:學每套青城劍法的最終目的,就是修練「雌雄龍虎劍」!

——這個劍理脈絡,本來在「道傳弟子」的階段就會逐步得到傳授,隻是燕橫並未有那個機會①。

『注①:青城派不將此理向較初階弟子說明,是防止他們好高騖遠,因而忘乎根本。關於青城劍法大要,詳見《大道陣劍堂講義·其之二十六》。』
——可是有些道理,由他人口授,永遠不如自行體會般深刻通透。

——尤其是在實戰的生死關頭上。

燕橫心頭狂喜。原本充滿疑慮的劍士前途,那重迷霧被一氣吹散了。

他連右足也離地,同樣踏上了土牆,整個人橫身懸空。
剎那間,他回想荊裂跟他說過的話。
——假如這樣也死不了,我就會成為高手。
——真正的天才,必然相信自己是天才。
現在,是相信自己的時候了。擠身「高手」的行列。

燕橫踩著牆的雙足,還有後腰背項,突然同時爆發一股劇烈的速勁,並且異常集中。就如人體受劇痛彈開時一樣。

「借相·火燒身」!

這突來之剛速勁力,非常尖銳集中,竟一口氣將波龍術王的長劍彈開了!

——將精氣凝縮於一瞬,以強劍一擊破敵,本就是青城劍法的真髓。燕橫以「星追月」挫鬼刀陳如是;何自聖以「穹蒼破」力壓葉辰淵亦如是。

得意的「武當勢劍」竟然被打出缺口,波龍術王大感意外。
把握敵人劍壓被逼開這瞬間空隙,燕橫抽出左劍「虎辟」,乘「火燒身」的強勢猛砍出去,其招形就是曾目睹師父使過的「雌雄龍虎劍」招式「虎撲」!

——燕橫三次進擊,有兩次都用左手劍,可見他的左手經一段時日苦練,火候已是大進。

這「虎撲」雖不如何自聖般挾以「借相」猛虎之勢,那帶有血槽的威猛刃鋒,仍是貫勁十足。
劍未至,波龍術王已感受到劍風卷來右臉!

從波龍術王第一記屋頂躍下,擊飛「靜物劍」;到現在燕橫這一招「虎撲」,其中所過的時間其實連喝一杯茶也不夠。波龍術王從未遇過一個對手,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有如此判若兩人的轉變。

——然而對燕橫來說,這一突破其實醞釀了七年。從他踏進青城山門那一天開始。

「虎撲」其勢之猛,真的把波龍術王惹怒了。他揮劍去接。
武當劍迎上「虎辟」,卻竟沒有發出意料中的激響。

燕橫隻感左臂揮砍之勁,如入虛空。
波龍術王長劍借了「虎撲」砍下的力量帶引成圈,兩劍糾纏著猛絞。

燕橫雖然從沒有遇上過這劍技,但他看過葉辰淵使出。他瞬間知道是什麼。
波龍術王眼目收緊,兩邊魚尾紋深刻得像裂開來。
自逃離武當山以來,燕橫是首個逼得他使出「太極劍」的人!

劍圈越絞越窄,波龍術王開聲吐氣,從圓弧變直線發勁,燕橫的「虎辟」頓時脫手,飛射到旁邊一座房屋的門頂上!
一劍既失,燕橫出於本能自保,右手「龍棘」又再發出「星追月」,劍尖急取波龍術王肩頸之間!
但波龍術王的「梯雲縱」輕功步法實太快,「星追月」還是落空。波龍術王更乘勢將長劍往內抹,柔柔地又搭上「龍棘」的刃身!
燕橫知道對方的「太極劍」借力化勁又來了,「龍棘」隨時也要失去。
他想起師父何自聖對葉辰淵時,曾用一招「抖鱗」將劍如鑽子般旋轉,破解「太極劍」的黏搭聽勁;而這「抖鱗」運指轉柄之法,跟青城派基本劍術之一「瀧渦劍」裏經常練的一種「箝指勁」,那手指運力的方式頗有相通之處。如今危急之際,燕橫別無選擇,就以那「箝指勁」嚐試模仿師父的「抖鱗」來。

燕橫突使怪招,波龍術王隻見他的劍奇特地抖起,反而有些遲疑好奇。
武學畢竟不可能現炒現賣,燕橫這「抖鱗」連何自聖的三分都沒有,根本發不出足夠的鑽勁,無法將波龍術王的搭劍彈開。
波龍術王訕笑著,索性不用「太極劍」,硬地一抖就把「龍棘」震開,再施「武當行劍」疾進,劍尖眨眼已及燕橫左胸!
燕橫正處於身靈高度集中的狀態,最後一刻及時偏身一縮,那武當長劍僅入胸肩間半分就被他「龍棘」回劍格走,可也帶出一大叢血雨來!

血灑到波龍術王臉上,讓他更興奮了,連環快劍緊接搶擊。

——這「武當行劍」的速度和密度,絕對不下於「兵鴉道」高手江雲瀾。
燕橫邊退邊勉力抵擋。但波龍術王這刻已經認真起來,那實力的差距真正顯現,連環七劍攻來,燕橫隻擋得其中四劍,左腰、右下顎、右肩都被割開不淺的口子。一身衣衫因為血與汗,在黑暗中已然濕透。
波龍術王又回複那詭異的笑容。
——流吧!把最後一滴血都擠出來!
燕橫背項已貼到牆壁上。又中兩劍,血花繪畫壁面。
很可能就要死在這小城的暗街中了。向武當複仇、重建青城派的壯誌皆未酬,心裏充滿了悲哀和憾恨——要是以前的燕橫一定會這樣想。

但今夜的他沒有,心神全都集中在抗敵之上。

——隻因如此,他還能呼吸到這一刻。
但不可能再拖得更久了。泛藍的武當劍光,在他身周織起一道刃網,已經不斷在收窄。燕橫臉上的血跟敵人一樣多——不同的隻是,那是他自己的血。

藍色刃光這剎那卻離開了燕橫。波龍術王在黑暗中疾退。

他原本站著的地方,釘著一物。月光反映出那飛刀的刃形。
波龍術王再退,另一柄帶著刀巾的飛刀,又釘在他先前的位置上。

波龍術王一仰身,第三柄飛刀越過他身側,沒入後面的木門。
燕橫咧開染血的牙齒笑了。
——荊大哥沒有說錯:擁有同伴的感覺,非常快樂。

大道陣劍堂講義·其之二十六
青城派的「雌雄龍虎劍法」,相傳由千年前祖天師張道陵所創,雖是假托,但也可見這套劍法由來甚古。其實「雌雄龍虎劍法」乃是青城派的「劍母」,每套青城劍法皆從它衍生,各取其一精華編成,令弟子更容易入門掌握。
青城派基本劍法共有六套,供「山門弟子」及「研修弟子」修練。
入門劍法「風火劍」,主力鍛煉本門最基本的運劍、身法、步法、發勁、速度和準繩,七成都是攻招,屬於直線的外放攻擊形劍法。青城劍法本身崇尚直接主攻,弟子往後修為再高,最常用的劍招通常仍是基本的「風火劍」。
繼而是「瀧渦劍」,進一步修習發勁力量的法門,尤其一些動作姿勢的微細竅要,小至手指的握緊時機、腰胯的旋轉角度、踏步的方位尺寸等。這過程在武學上稱為「整勁」,練得正確與否,隨時會決定一名劍士往後的成敗。因為要求仔細,也極考驗弟子耐性。

「水雲劍」,專走弧線的防守形劍法,招式柔韌圓轉,隨時蓄勁待發。它與「風火劍」一剛一柔,一主攻一主守,互為表裏。「水雲劍」亦有助訓練弟子收斂和平衡心性,不致過於暴烈。
「伏降劍」又稱「慢劍」,並非指動作緩慢,而是劍路的每一招勢間斷逐一發出,要求每一劍都貫注全神。這是鍛煉出劍的精神意念,弟子在這時開始初步掌握「借相」之法。另外有一套「伏降劍樁」,雙手提著重劍以各種姿勢作定式靜立,可加強凝聚意念的功夫和呼吸血氣的機能。

「圓梭劍」是最基本的雙劍法,主力學習雙手各自運劍,左右配合變化和同時攻防;而且雙兵器要求走位轉向靈活,亦是鍛煉身步的一套重要劍法。因為使用雙劍體力消耗甚大,「圓梭劍」也具有培養久戰耐力的效果。
「上密劍」用短劍,修練近身搏鬥之法,甚至手中無劍時亦能以拳掌肢體代替。短劍搏擊也讓弟子習慣更急密的攻防節奏,提升反應速度。因為是近戰,「上密劍」要學習使用空出的另一手輔助,用以牽製對方,其實已經是「雌雄龍虎劍」裏使用左手「虎劍」的基礎。

之後到了「道傳弟子」的階段,尚有三套高級劍法:「迅兆劍」、「八音劍」和「甲壁雙劍」,內容其實都是將上述六套劍法的精髓互相結合運用,另外加入各種不同實戰情況的應變心法(如以寡敵眾、對抗不同種類兵器、夜間戰鬥等)。

當然,即使精熟上面所有劍法,不等於就懂得「雌雄龍虎劍」,還再有一套密傳的劍訣。
作者: skvis    時間: 2018-6-14 11:35 AM

卷七 夜戰廬陵 第七章 血鬥

夜空中傳來鐵鏈拉動的聲音。

一條黑影高速飛至,著落在燕橫背後的屋頂上,形如大鳥蹲踞。隻是一雙翅膀,換成了左彎刀與右長劍。

黑夜裏也可辨出那頭花白的發髻。

飛虹先生。
他以飛爪的鐵鏈蕩來,一蹲上屋頂也不停留,利用屈膝所蓄之力朝下躍跳,雙刃直取波龍術王!

——平日這種情形下,練飛虹必然忍不住說一、兩句笑話,但此刻毫不浪費時間就乘勢追擊,隻因他從身形動作就斷定,眼前敵人非同尋常,沒有輕忽的餘地。
練飛虹左手「日輪刀」、右手「通臂劍」,挾全身飛縱之力,分別劈斬波龍術王頭頸與胸肩!

波龍術王的高大身體卻出乎意料的柔軟,扭身側首閃過橫斬頸項的一刀,同時長劍揮掠,抵抗中路劈來的劍招。隻見他身姿歪斜扭曲著,單臂出劍卻非常輕鬆,身手協調和靈活程度全未被身高所礙,那奇長的手腿,反而有助他在困難的姿勢中發力。
波龍術王一擋架之下,已知練飛虹功力遠較燕橫深湛。他並未反擊,卻施起步法橫走,那走姿非常獨特,但橫移的速度竟不遜一般人向前疾奔。

這走姿本甚趣怪,但練飛虹哪裏笑得出來,隻管往波龍術王身側追擊過去,「日輪刀」垂直朝他砍劈!

刀降至半途時,練飛虹左手卻一抖,並且鬆開五指,下劈的彎刀變成向前輪轉飛射,正是崆峒派著名的秘技「飛法」!

波龍術王也是第一次遇上這種奇技突襲,旋飛的刀鋒已在面前,他猛叱一聲,長劍揮過,極準確地擊在彎刀上,更將那刀反打回練飛虹的方向!
練飛虹側身閃過,心頭一凜。

——此人武功,在我平生交戰的對手裏,絕對在五名之內!

彎刀阻截了練飛虹的追擊,波龍術王再橫踏兩步拉遠距離。

這時燕橫稍緩得一口氣,身上的傷痛都襲來。許多處像裂開來,下顎的鮮血流滲滿頸。他用力吐納鎮住那痛楚。
——現在不是休息的時候。敵人還在眼前。

燕橫拔足,卻感到雙腿仿佛千斤般重。他以絕大的意誌起動,奔到旁邊的房屋,一躍將釘在門頂上的「虎辟」拔回來,回頭瞧向正在一追一退的練飛虹與波龍術王。
他想起不久前飛虹先生的話。
——現在是打仗。想一想讓他活著,會有多少人給他害死。

牆壁上那個鮮血塗成的淒厲「死」字,仿佛閃現眼前。
燕橫咬牙奔上前助戰。
練飛虹一邊以「通臂劍」向波龍術王追擊,一邊又使「花法」的快拔技巧,左手兩指從後腰拈出另一柄飛刀擲出。但在波龍術王眼中,這「送魂飛刃」早已用老,他輕鬆地又再閃躲過,步法也未受阻,練飛虹始終沒能追到伸劍可及的距離。

波龍術王面容甚奮亢。自從成了武當派叛徒,流落江湖這些日子,雖說在江湖上縱欲放肆甚是快意,卻再沒如在武當山時一樣,天天有強手對劍磨練,像這般份量的敵人,五年以來從未遇過;今夜一遇就是兩個,那沉寂多年的武者之血又再沸騰起來。

——難怪鄂兒罕和韓思道,要犧牲五十個弟子才走得脫……
這時他竟還有餘暇,朝練飛虹勾一勾指頭。

「來呀!」
波龍術王說時不再橫移,身子突然後轉,連揮兩劍,將一家房屋的緊閉木門劈破,繼而縱身低頭閃進了屋裏。
練飛虹焦急地向門裏追進,隻見波龍術王已不在屋子前院,前方的另一進大門也給劈開了,內裏傳來男女的驚恐叫聲。

練飛虹馬上再追入去,左手同時拔出腰間的烏黑鐵扇,張開護在面門前,以防對方黑暗中偷襲。

隻見屋子廳裏隻有一盞孤燈,昏昏黃黃地照出擠在裏頭的二、三十張淌汗臉孔。
波龍術王就在人叢中央,手裏銀劍這時也隨著燈光映成金黃色,另一手抓著一個年輕婦人的頭發。

——原來這晚為了戒備照應,王守仁吩咐縣城裏的居民盡量聚集在一起過夜,因此這所較大的屋子裏,擠了附近居住的共四戶男女老少。
這些圍在波龍術王四周的人質,現在都不再喊叫——當驚恐到了極點時,反倒叫不出聲來。
練飛虹握著鐵扇和長劍,直盯以人叢為掩護的強敵,一時不敢貿然進攻。
另一條身影緊接就在廳子後門處出現,正是燕橫。他架著「雌雄龍虎劍」守在門前,同樣地投鼠忌器。受傷加上緊張焦急,燕橫胸膛在不住起伏喘息。
「這裏不好玩。」練飛虹這時再次露出平日玩世不恭的神態,對著波龍術王笑嘻嘻地說:「地方太小,礙手礙腳的。我們出去再痛痛快快地打。」

「不。這裏才好玩。」

波龍術王露出跟練飛虹同樣不正經的笑臉。
他二話不說,就將劍鋒架到手上那少婦的頸前。少婦發出極端淒厲的恐懼尖叫——就是在城東虎玲蘭聽到的叫聲。
波龍術王左手拉著她的頭發,右手握劍就像宰雞般一拖。尖叫中止了。
練飛虹強裝出來的笑臉,瞬間皺成一團。他本來不忍看,但強迫自己去看。

憤怒如猛火燃燒。

熱血灑到眾多人質的臉上和身上。幾個孩子在哭號,其他人驚得不住在擦血。那死去少婦的婆婆立時昏倒。
練飛虹和燕橫一前一後怒瞪著這邪惡的敵人,心裏再次認定了一件事:
——必定要把這夥妖怪統統殺死。一個都不能留。

波龍術王提起仍在流血的女屍,仍然咧嘴大笑,雙眼瞪著練飛虹。
「你看!不是很好玩嗎?」

他說著,一把將屍體往練飛虹面前猛力拋出!
◇◇◇◇

那頭「人犬」受過物移教的藥物長期調製,體質特異,此刻雖已身首異處,利齒仍然緊咬著荊裂的袍袖不放。
荊裂一邊疾跑,一邊再次揮動已染滿鮮血的南國鳥首短刀,將右手衣袖割去一大片,那「人犬」的頭顱方才甩脫。他右前臂險險被那「人犬」利牙刮破,幸而並未被噬中筋骨。

荊裂右手隨即亦拔出袍底下的雁翎刀來,垂著雙刀往出穀的山路全速奔去。
路上又有兩個術王眾,他們醒覺有敵人來犯,已然在荊裂面前舉起兵器。
荊裂踏跳向右,先避過左面殺來那人,右面的術王弟子赫見荊裂疾撲過來,急忙中還未發動手上鐵棍,荊裂的左手刀已斜下揮落,削中他膝彎後的筋腱,那術王弟子慘呼仆倒。荊裂也沒空再補一刀,繼續向前奔逃。
他無暇回頭,卻聽見後面由梅心樹帶領追趕的術王眾,響起一股奇異的尖音。
荊裂想起早上在縣城時,韓思道吹過那木哨。
——是召集同伴,並且催激眾人進入作戰狀態的警號!

前方那片山門空地,果然馬上人聲鼎沸。

前後追夾圍攻,超過百人。
荊裂唯一逃出的機會,就是趁前方這些人還未確定狀況,搶先殺出那山門!

一踏出空地,可見熊熊火堆映照之下,那六、七十人皆已站立。有少數還沒有從狂歡中完全清醒,但大部分都已經提起兵刃,朝著哨音所發的方向望過來。

荊裂心念一動,奔跑時盡量低垂著頭,讓散發掩蓋面目,又把左右雙刀都降下,貼著身上的五色衣袍下襬,好使不太顯眼。

「有敵人!」荊裂一邊跑一邊呼叫,聲音裝作很害怕:「在裏面!在寺裏!」

守山門的術王眾驟然聽聞警號,本就心亂,看見荊裂穿著同門的五色衣袍,身上又有血漬,好些人信以為真,提著刀斧兵刃朝禪寺的方向跑去,與荊裂擦身而過。
荊裂以此騙過了十幾個人,都已跑到他後頭。他正要找機會混入最密集那人叢時,跟前卻有一個術王弟子生疑,仔細看荊裂的面目。
「你是……誰?」他以刀尖指向荊裂問。
附近幾個術王眾都注意起來,也隨之往荊裂看過去。
荊裂知道已到極限,驀然加速前衝,雁翎刀與鳥首短刀左右開弓,乘奔勢一掠而過,已經將那用刀指他的人,連同另一名術王弟子砍倒!

慘叫與怒喝同時如潮響起。空地所有人都瞧向荊裂所在。

荊裂奔跑時亂發飛揚,狀如猛獅,雙刀在前交舞開路,近在前頭的術王眾紛紛走避,有一人躲不及手部中刀,兵刃跟三根手指同時飛脫!

荊裂不顧一切,雙目緊緊盯住前方隻有不足二十尺遠的山門。

術王眾雖然人多,但仍未合成防守堵塞之陣,他看見還有一條可以殺出去的路線,隻是已經越收越狹窄。
——只要過得這關卡,外面就是無盡黑暗的山麓樹林,敵人難再追捕。
然而就在這時,後頭傳來一記中氣充沛且極有威嚴的暴喝:
「封住山門!」

荊裂知道,必然是那頭身穿黑衣的「老虎」梅心樹無疑!

這喝令一響起,荊裂即見眼前唯一的脫出路線,已經迅速被移動的人群掩蓋消失。

荊裂緊緊咬著牙。山門如今就在前頭十尺之內。他高舉雙刀,意欲強攻硬闖。

但密集排列在前頭的二十幾名術王眾,即時將手上刀槍刺出,迎擊衝來的荊裂。

任荊裂如何勇猛,一人之力亦難以抵抗這許多兵刃結集攻擊。他能在無數的凶險旅程中活到現在,靠的是對情勢冷靜判斷,這瞬間已知道硬闖不行,在刀槍及身之前及時煞步轉身,往右邊閃躲開去!

那右側正有一個術王弟子,想趁這機會揮刀截擊荊裂,但荊裂的轉身之勢不停,雙刀揮舞,身子有如一個圍著利刃的陀螺,那術王弟子腰身立時破裂噴血!
緊接再有術王眾從後追擊而來,荊裂知道一刻不可停下,以步法左旋右轉,兩柄刀卷起血風,又有三人接連慘叫倒地!

可是這無法改變眼前的劣勢。梅心樹帶著「清蓮寺」那頭五十多人,此刻也都趕到了,與原本守在空地的術王眾合流,成包圍之勢,不斷向荊裂收窄逼迫!

術王眾見荊裂的刀勢厲害,有些拿著長槍、樸刀、棍棒之類長兵器的,就聚合排列在一起,同時向他作遠距離刺擊!

荊裂用厚重的雁翎刀猛力橫掃,給架開的兩柄長兵,跟其他兵刃撞成一團。

但他始終無法將所有敵人刀槍都一一抵回去,身體隻好再退幾步,漸漸朝北面深穀的崖邊接近。

逾百人分成三面,在荊裂跟前包圍了好幾層人叢,已經沒有半點空隙。
如此巨大優勢之下,加上早就受到藥物和烈酒的催穀,擁在前頭最凶悍的多個術王弟子一擁而上,要把荊裂砍成肉泥!
荊裂在那刀叢之間一刻不停地走動穿插,身體繼續兩邊旋轉閃騰出刀!
兩條斷肢飛到空中,四人向後仰倒。荊裂的五色彩袍腰身處多了道破口,鮮血涔涔!

第二浪攻勢緊接又至,從左右兩邊各有四、五人向荊裂進擊。他們見荊裂終於中刀流血,那舉著兵刃衝殺的神態,更見奮亢。



荊裂正好轉到一個火堆旁,立時低身沉腰,使一招「南海虎尊派」的「鐵盤腳」,猛掃在那燃燒的柴堆上,木柴紛飛向左邊攻來那夥人!
他們見火焰飛襲面前,皆愕然止步,驚呼著閃躲抵擋。其中一人被柴枝擊中眼目,眉毛都燒著了!

荊裂順著踢擊的轉勢回身,面向右邊攻來四人。最前頭是個身材魁梧、手上舉著利斧的大漢,荊裂先一步衝到他面前,沉下馬步,同時把雁翎刀向上豎直抱在身前,左手短刀壓住雁翎刀背輔助,全身加雙臂發勁,將刀刃如波浪推出,正是跟戴魁所學的心意門「五行母刀」之首:「崩刀」!
雁翎刀猛撞在大漢的斧柄上,威力之強,竟直接就把斧刃的後頭撞入他胸口,大漢登時骨裂吐血!

這心意門「崩刀」的要訣,就是用上全身整體之勁而發,招式甚是剛強,再加上荊裂本來就一身橫練怪力,那股餘勁將大漢身體撞得飛起,跌往後面其他三名術王弟子,四人倒成一團。
荊裂自「清蓮寺」外頭一直逃到此地,眨眼已經在沿途殺傷超過十人,其過人勇猛,就連吃了迷幻藥的術王眾也感心驚,一時再未敢發動第三浪進攻。
荊裂背向黑暗的山崖深淵,雙刀左右大張舉起,凜然面對三面的百倍敵眾,那輪廓深刻的臉孔,堅定猶如鐵石。
這是否平生遇過最惡劣的戰況?他忘記了。
荊裂隻知道,每一次活下去,靠的都是絕對不移的信念。

他憑著感覺知道,腰間所中那一刀傷得不算深,無礙戰鬥。
——就踏過一百條屍體,活著回去吧。

這時他面前的人叢間,卻響起一種奇異的銳音。
隻見那頭的人都分開來。一人舉著右手,在頭上呼呼旋轉著一條鐵鏈,那聲音有如寒冬的烈風般令人戰栗。
正是梅心樹。他左手提著其餘的鐵鏈,掌間反握著彎彎像獸牙的匕首。那匕首的柄頭圓環,與鐵鏈相連接。

在他頭上揮轉的鐵鏈,末端也同樣扣著一模一樣的彎匕首。那風聲正是刃鋒高速切割空氣而產生。

——這種長鏈配合兩頭彎刃的奇門兵器,荊裂前所未遇。

他瞧著梅心樹準備發招出擊的專注樣子,還有他那一身黑衣。

他驀然明白,為何這家夥予他特殊的感覺。
「武當派『兵鴉道』?」荊裂從齒縫間吐出提問。
梅心樹隻露出淺笑作回答。
鐵鏈在毫無先兆下脫手。

那彎刃挾著梅心樹不斷高速揮動鐵鏈所儲存的能量,飛擊而來這疾勢,比弩箭還要驚人!

荊裂難攖其鋒,矮身向旁翻滾,才躲得過這越空而來的遙距攻擊。
——此人比那一百人還要難應付!
梅心樹這招鏈直射一擊不中,右手猛將之拉扯回來,同時左手已經釋放出鐵鏈另一頭的彎刃,雙腿劃個弧步,身體急轉一圈,左手過頭如擲石般揮出,第二柄彎刃又帶著鏈子,這次不是直射,而是像鞭般垂直劈落九尺外荊裂的腦門!
這一記荊裂來不及閃躲,隻得橫舉雁翎刀去迎擋!

相碰之下,鐵鏈如蛇,繞纏著刀身。

荊裂猛拉欲取回雁翎刀,但梅心樹熟用這鐵鏈劫奪兵器之法,早就沉下馬步,雙臂運勁,全力拉扯鐵鏈!

梅心樹身材不輸荊裂,荊裂又隻用單手握柄,一時抵抗不住,整個人被他拉動了一大步。

——這家夥好強!

假如正常一對一決鬥,荊裂這時應該不與梅心樹角力互拉,反倒要順勢衝前作近身搏鬥,抵消梅心樹遠距離鐵鏈攻擊的優勢。

可惜這戰法此刻行不通——兩人之間,還夾著無數術王眾。他如乘勢前衝,隻是將自己送入包圍的敵叢裏。

術王眾見荊裂一邊兵刃被封,又被梅心樹拉得失去平衡,怎忍得住不衝上去占這現成便宜?轉眼就有七柄刀劍向他招呼。

荊裂知道,多了梅心樹這強敵,要正面衝破敵陣,已經完全不可能。

——有另一條路的。只要他下定決心。
荊裂驀然拋出雁翎刀,加上梅心樹的拉力,刀刃水平急飛,迅速沒入衝來其中一人的肚腹!
荊裂放棄兵刃,又可脫身。他一邊揮舞著左手的鳥首短刀拒敵,一邊向後退卻,不一會兒已站在山崖邊上。
梅心樹隻感意外,收回鐵鏈同時,也跑向前看荊裂在玩什麼把戲。

荊裂站到最邊緣,術王眾都已迫近,到達踏一步就伸刀可及的距離。他們一個個眼睛在黑夜中發亮,有如盛大的狼群。

隔著人叢,荊裂與梅心樹對視了一眼。

梅心樹露出可惜的表情。

——即使是從前在武當山,這樣的對手也不多……卻沒有跟他單挑決鬥的機會……
他瞧著荊裂已經貼近到後方的懸崖邊緣。
——難道他不想被擒,寧願……?

可是直覺告訴梅心樹:眼前這個鬥膽孤身探敵的男人,是無論何等惡劣景況都不會放棄求生的人。

荊裂展示出每次冒險時熱血沸騰的燦爛笑容。

他足底向後輕輕滑移。身軀立時從黑暗虛空中消失。

梅心樹愣住了。
——真的跳下去了?

術王眾同時發出低呼,呆站當場。

「拿火把!」梅心樹奔上前的同時發出命令。
三個術王眾撿起地上燃燒著一端的木柴,趕到梅心樹處,伸出上半身向下照看——

隻見荊裂滑下之處,下面七、八尺深的崖壁正牢牢插著一個烏黑的鐵槍頭,連著一根長鐵鏈。那鐵鏈正緊緊扯著,但看不清更深處吊著些什麼。
一個術王弟子將木柴扔下去。
火光掉落十數尺深時,終於照見一個身影:
齒間咬著短刀的荊裂,雙手緊緊拉住鐵鏈,兩條腿踏在壁上!

——好家夥!

火把掠過落下,荊裂的身影再次消失。但梅心樹已把握剛才短暫一刻,牢記了荊裂的位置所在,馬上放出手中鐵鏈,蓄勁要把彎刃向下揮擊。
同時下方的黑暗裏,卻有一物挾著破風聲逆射而上!

梅心樹的發招被打斷,向旁移步閃躲。
他身邊一個術王弟子胸口霍然多了一枚鴛鴦鉞鏢刀,他慘呼帶著血泉朝後倒在崖頂。
梅心樹一聲怒喝,這才朝下發出鐵鏈彎刃!

卻感覺隻擊中虛空。
其他人也拚命向著下方的黑暗處輪番發射毒袖箭,但都不確定有沒有命中。
更多的火把聚來。這時終於照得見了:
釘在崖壁上那條鐵鏈,空空如也地輕輕左右擺蕩,已然不見人影。

◇◇◇◇
虎玲蘭左手五指,抓住插在她左腰眼的刀尖。

她揮舞那柄沉重的野太刀已多年,鍛煉出掌指過人的握力,在這極危急時刻,發揮了保命的作用。
霍瑤花的鋸刀刃尖,僅刺入她腰身三分,未能再進一毫傷及內髒。

腰間和指掌都割傷,虎玲蘭的衣衫被血濕透了。

霍瑤花這記楚狼派致命刀招「牙勾刺」,竟在最後關頭被虎玲蘭以肉掌拿住鋒刃,略呆了一呆,繼而雙手握著刀柄扭動,欲將虎玲蘭手指統統絞斷,再乘勢把刀送入她身體!

虎玲蘭忍著傷痛,受傷的五指全力緊握,那刀刃竟未能在她掌中轉動半分!

霍瑤花把力量都押在這一刀上,瞬間竟沒察覺,雙方已經到了能夠近接肉搏的距離。

虎玲蘭右手單握野太刀,以柄頭當作鑿子般狠狠擊打霍瑤花!
這變故甚快,霍瑤花的刀被虎玲蘭五指封住,走動不得,那柄頭猛撞在她頭顱左側!
霍瑤花眼前世界一切,像在瞬間燃燒起來,全化為一團強烈的白光。
她如野獸嚎叫,捂著頭飛退,並把鋸刀拉離了虎玲蘭身體。

虎玲蘭按著腰間傷口,單手握刀戒備,但見對面的霍瑤花眼珠跳動,神情非常古怪。

野太刀份量雖重,但虎玲蘭在受傷之後匆匆自保出手,勁力並未貫足,也打不中太陽穴,霍瑤花理應不致受重創。

然而她不斷後退的腳步蹌踉搖擺,仿佛她站著的地面,變成了風浪中的小船甲板一樣。
無數幻像在她腦海生起:眼前的虎玲蘭好像變成足十尺高;那野太刀燃著藍色的火焰;四周的暗街中亮著種種旋轉的色彩……

原來她服了「昭靈丹」才戰鬥,激烈的動作帶動血氣,那藥力運行得又急又猛,效果就等如她平日服藥的兩倍般強烈。這「昭靈丹」刺激和提升服藥者的感官反應,當然有利於打鬥,但同時也令人腦袋比日常敏感,突然受到撞擊震蕩,頭腦被過度刺激,立時產生出無數幻覺來。

——當年武當派攻滅物移教後,奪得了許多珍奇的藥方,「昭靈丹」也是其一。好些物移教的奇藥都有提升人體機能、幫助戰鬥的強大功效,但是武當派經過一段時間試驗後,大部分都放棄使用,原因之一就是產生了太多這類不可預期的惡果和弱點,在分毫失誤都可能致命的高手對決中,往往得不償失。

霍瑤花陷入瘋狂狀態,比日間那些被催眠的術王眾更甚。她時而表情驚恐地胡亂揮刀,時而怪叫大笑,嘴角流涎,雙目遊移不定。
這看來是將她當堂誅殺的大好機會。但虎玲蘭自己也失血不少,左手指掌更受傷無法握刀。霍瑤花雖瘋,那走動和亂舞大刀的動作仍然甚猛,虎玲蘭一時未決定是否該乘機進擊。

這時霍瑤花戟刀指向虎玲蘭,嘴巴顫抖地說:「你……你……」不知道她眼中的虎玲蘭又幻變成了什麼怪物。
她突然就咬著唇回身,一口氣全力奔逃,消失在黑夜街道之中。
霍瑤花身手快疾,虎玲蘭即使未受傷也難於追截,隻好作罷。她這時稍稍解除了戰鬥戒備,腰眼的劇痛馬上襲來,身體其他各處刀傷也都像在燃燒。
她首先檢查血淋淋的左手,被那刀尖割得很深,已經無力緊握,幸好還能活動手指,大概未傷及筋腱,可說幸運。
虎玲蘭拖著沉重的野太刀,仍然舉起艱難的步伐,向著剛才發出慘叫聲的城中央走過去。

她每次想加速奔跑,就感覺腰部的刀傷有一種撕裂的痛,始終提不上氣力來。
虎玲蘭仰著冷汗滿布的臉,瞧向前方黑夜遠處,心裏為每個看不見的同伴心焦如焚。
◇◇◇◇

那被殺的婦人年紀不大,身子輕盈,但少說也有幾十斤,波龍術王卻隻用一條長臂就把她拋擲出去,力量甚是驚人,屍體的黑影疾向練飛虹面前籠罩!

換作飛來是別的物事,練飛虹可以隨時一擊將其掃開,或是閃身避過,讓它自行飛撞到牆壁上。但此刻飛來的是一具無辜死者的屍身,練飛虹一時不忍,就用握著鐵扇的左邊手臂和肩膊,以巧力將之接抱入懷。

這正是波龍術王的計算——他知道這些「俠者」,就愛做此等無聊的事。

波龍術王用屍體的黑影作掩護,以最輕的腳步邁進,手中劍平平低刺正抱著屍體的練飛虹腰腹!

練飛虹是何等老江湖,自然知道對方這一手用意。他向來不拘小節,沒有迂腐到寧願捱劍也要保住一條死屍的地步,心裏喊一句「得罪了」,移步側轉,用懷中屍身的腰背吃了那刺劍。同時練飛虹右手輕舒,一記崆峒派「通臂劍」刺出,反擊波龍術王咽喉!

波龍術王本來就無心與他近戰,一劍不中已迅速倒退,又回到那群人質之間,露出「你奈得我何嗎?」的笑容。。
練飛虹左臂將屍體輕輕卸到一旁,盯視這個外形和行事作風皆詭奇的妖匪之首。
像波龍術王這種人物,非常罕見。飛虹先生過去在甘肅剿滅過不少馬匪,其中就算是武功最強、惡名昭著的匪盜,其造詣都絕難與名門大派的武者相較,更遑論到這個層次。
武道修行本來就要求習者極端專注,而且一心追求高深武功的人,對於物欲都會變淡,反倒著緊自己的名聲與尊嚴,又怎會淪為盜寇①?
『注①:詳見《大道陣劍堂講義·其之二十七》。』
然而這個波龍術王,卻完全陶醉於自己的肆意惡行之中。
波龍術王瞧著練飛虹,眼神充滿挑戰意味。

「你不過來嗎?那我來了!」
他說著時腿卻未前進,隻是隨手一揮劍,身邊一個男子的頸項就被割了一記。波龍術王這劍順勢揮前,劍尖將那劃出的一灘血帶出,遙遙射向練飛虹眼睛!
練飛虹側首閃過,心裏卻甚焦急:波龍術王隨手又殺一人,若再不果斷動手,不用很久屋子裏的人質就要死光!
他大步踏出,崆峒劍極準確地伸入人叢之間,直取波龍術王胸膛!

波龍術王閃身避開,練飛虹本可以馬上將劍變橫抹繼續逼迫對方,但卻被人質身體所阻,劍法的連招被迫中斷。
相反波龍術王完全不用顧慮這些,一劍斜挑反攻,又割過一個人質的肩頭而來,直襲練飛虹頸側。練飛虹因附近都是人,不敢大動作揮架,隻能謹慎地以最小幅度的招式架擋這挑劍,無法乘機反擊回去。
在這狹窄人多的屋裏,練飛虹的武功無法發揮,因他最擅長的崆峒派「花法」換接兵刃和「飛法」投擲兵刃,都需要較開闊的地方才能施展。

波龍術王則以強硬的「武當勢劍」接連出擊,每劍都帶著無辜者痛苦的慘叫和飛濺的鮮血而來。

練飛虹本來就沒有戰勝這人的絕對把握,此刻更是心神大受幹擾,隻能一味防禦;有時更要兼顧人質安危,分神將擋在劍招前的無辜者推撥開去。

兩人此消彼長,波龍術王一記劈劍,練飛虹險險躲開,卻仍被鋒刃削中右上臂,馬上見紅。他們在這場景下的戰力差距,此刻變得甚明顯。
要是換作別的武者,當下必然先抽身退走,顧不得這些不相識的人死活;甚或認為這幹人質反正遲早要犧牲,不如索性放手一搏。

但他是「火狻猊」飛虹先生,不是別人。
——如果見死不救的話,那我們幹脆不打這場仗好了!
練飛虹心意堅決,竟放棄了長劍,將鐵扇交到右手上,同時架起穿戴著鐵片拳套的左掌。他低身竄入人叢中,以張開的鐵扇保護上路頭臉,準備近身用崆峒「八大絕」的「花戰捶」拳法製服對手!

——假如能夠進入短打纏鬥,波及人質的機會必然大降。

波龍術王的武當輕功身法卻比他更快,馬上轉到一名男子身後,一把將他推向練飛虹面前,堵塞了他出拳的所有門路;術王繼而把長劍從男子腋下刺過,暗襲練飛虹左心胸!
波龍術王劍法本就快,這劍尖更從人身後而來,練飛虹發現時隻餘極少時間反應。他舉起左拳,拳套上的鐵片將刺劍僅僅架高了一點點,讓心髒要害躲開了,但劍尖還是沒入了他左邊鎖骨上方的肌肉!

波龍術王一刺即收,劍尖帶血拉出。這劍隻入了肉三分。

本來可以刺得更深,甚至一舉廢掉練飛虹的半邊戰力。
隻因這一刻他要回劍向後方防守。

「雌雄龍虎劍」那形貌相異的一雙刃鋒,從後平排直刺而來,以急攻解除練飛虹的困境!

波龍術王微笑著回身,橫劍一氣把兩柄劍都架住了,同時伸出右足一踢,一個男孩肚腹被他蹴中,吐著血整個人飛往燕橫!
燕橫怕誤傷男孩,急忙收劍,左臂橫伸接住了他!

波龍術王的劍再割傷另一名人質,帶血的鋒芒直襲無法防避的燕橫!
另一頭練飛虹也不顧左肩的傷,揮手以「烏葉扇」削向波龍術王那長腿的膝後彎,欲以此救助燕橫!

——鐵扇的邊緣鋒利如刀,如準確削中關節筋肌,即廢去波龍術王的身步法。

但波龍術王再次回身的速度,比他想象中更快。
——他攻擊燕橫那劍根本是虛擊,心裏早就在等練飛虹過來——波龍術王深知道這前後兩個敵人,武功深湛多變的練飛虹才是難纏的一個。
波龍術王的長劍,以最直接但巧妙的角度,朝著練飛虹揮出的手刺過去。
練飛虹的「烏葉扇」動作,等於自行撞向波龍術王的劍尖!
「武當形劍·追形截脈」。
練飛虹不愧是「九大門派」前掌門,幾十年修練的戰鬥反應沒有白費,在劍尖觸及腕脈前一分處還能扭腕避開,沒讓劍刃命中致殘的要害。但劍尖仍然沿他右前臂割開一道幾近尺長的深刻破口,熱血如雨激射!
練飛虹這最後的扭動並非僅僅防守,同時也是蓄勁——在右臂不聽使喚之前剎那,他腕關節劇烈一抖,沉重的烏黑鐵扇以崆峒派「飛法」平平旋射而出!
波龍術王收步閃身,扇刃還是在他左大腿割開了一道淺淺傷口。
今夜連番戰鬥以來,他首次流血。
——亦是五年前離開武當山,成為「波龍術王」之後的第一次。
波龍術王眼睛瞪得極大。燕橫再次從背後攻來時,他仿佛看也不看,長臂揮劍往後,就再次擋去「雌雄龍虎劍」的攻勢。

他明明滿身都沾了他人的血,可是當看見自己流血時,神情激動得頗是誇張。
——因為在弟子眼中,他形同這現界地上的魔神。

——神,是不可以流血的。
練飛虹捂著傷口深可見骨的右臂,不得已退開去,左手撿回地上長劍,仍然指向敵人。

就算這條右臂給砍去了,他也沒想過要逃避這場戰鬥。

——這是支撐練飛虹六十二年人生的武魂。

另一邊燕橫身上創口雖未如練飛虹般深,但受傷之處更多,一身血汙的他,仿佛從地獄打滾過回來一樣。

但他架起「雌雄龍虎劍」的銳氣,並未折損半分。
波龍術王看著這兩人。已經很久沒有遇過具有這種意誌的敵人。
其實即使正常情況下比鬥,波龍術王以一對二也未必會輸;此刻利用這屋子和人質之利,就更立不敗之地。可是現在竟然掛彩了,他不禁想:

——難道今夜對我不吉利?
他本來就篤信物移教,雖然自信受到神明的眷顧,但這天接連遇到出乎意料的強烈抵抗,不禁也懷疑起自己的運勢來。

波龍術王想著,竟就大聲念誦起物移教經文來。他聲音本來很好聽,但念經時整張臉誇張地扭動,語聲怪異。

燕橫和練飛虹雖一句未聽懂,卻也聽出其中那扭曲的意誌。
——這家夥似乎真的信那什麼物移教,而且確以為自己所作的一切,都是按神明的意旨行事。
練飛虹不禁想:這種瘋子,比一般隻為財帛女人的匪盜要可怕十倍……

波龍術王念著經,突然又再揮劍,砍得一個縣民身首異處,作為向神明的獻祭。
燕橫和練飛虹互看一眼,知道不可再等下去,兩人心意相通,一同朝波龍術王揮劍進擊!



「找機會就逃出去!」練飛虹同時向人質呼喊。
練飛虹的「八大絕」本來就左右手皆要求練得精純,此刻以左手使「通臂劍」,劍勢一點不輸右手。

然而練飛虹聽到燕橫的打鬥聲後飛趕而來,緊接就是連續的追逐打鬥,對手又是波龍術王這樣的高手;加上受傷失血實在不少,他因年老而氣力衰退的弱點,此刻漸漸呈現,出劍速度顯然比初交手時慢了一些。

波龍術王前後轉來轉去,以「武當形劍」的截脈法,將兩人的來劍都逼開去。這「形劍」本來主要是單打獨鬥才奏效,但他身負「首蛇道」級數的輕功步法,兩邊應付裕餘。

「走?」波龍術王怒叫一聲,竟能再抽空一劍,將一個正要拔腿逃生的婦人後心刺穿,馬上又回劍來擋住練飛虹的攻勢。
——若非如此殘暴,他的劍招身法足堪以「瀟灑」形容。
練飛虹鼓盡餘勇,左手劍激起炫目的劍花來!
正是崆峒派擅長虛實互變的「花法」。
練飛虹出劍同時發出呼叫:

「穹蒼破!」
燕橫一聽那剛猛中卻帶滄桑的喊聲,瞬間感覺有如是已逝的恩師何自聖向他發令。
師父生前最後使出那華麗劍招的影象,頓時閃現腦海。

身體有如反射般自然模仿。

波龍術王正被練飛虹「花劍」所惑,一時使不出「追形截脈」來,眼角卻瞥見陰暗的背後,敵人的身影躍起空中。
還感受到一股出乎意料的氣勢。

燈火反映那迅疾而燦爛的金光。
燕橫全身騰空的力量,完全貫注於「龍棘」之上,那勁力的傳達何等順暢,身劍合一,發出了今夜最猛烈的一劍。

波龍術王首次感到生命受威脅。他斷然不顧練飛虹,轉身迎對燕橫。
燕橫氣息吐盡。
擔負著屋內二十多條性命的「穹蒼破」,劍勢如遊龍卷浪,已及波龍術王跟前兩尺!

波龍術王揮劍迎上那束金光。
假如他是葉辰淵的話,這刻毫無疑問會像對抗何自聖時一樣,以「太極劍」的「引進落空」去接這式「穹蒼破」。
但他不是。雖然在武當派時,他已具有佩戴胸口「太極」標記的資格,其實隻在山上修練了一年,他的「太極」造詣還未到那個精純的地步。

因此面對如此猛招時,他還是沒有完全信任自己的「太極」,最後選擇以更有把握的「武當勢劍」擋架這一劍。

先前的戰鬥,他的力量一直遠遠淩駕燕橫,故此對正面硬接很有自信。

但他低估了燕橫的意誌所產生的能量。
金屬相交一刻,波龍術王為那強勁的壓力而訝異。
「武當勢劍」的擋架崩潰了。握劍手掌虎口處因為那衝擊而破裂出血。

他側身欲以步法卸去那「穹蒼破」之勁,但「龍棘」上的勁力極急,先一步破壞了他的平衡,左膝受不住那壓力,屈曲跪地!

——膝頭落在地上的瞬間,波龍術王臉色大變。
身在空中的燕橫,仍以劍招餘勢壓住他。

練飛虹眼見波龍術王首次失勢,實是反勝的千載良機,無奈之前為了替燕橫製造出招機會,那「花劍」已經耗去殘餘氣力,這時欲乘機追擊,動作卻已太慢。

眼看燕橫劍勢將盡,波龍術王只要捱過,又可恢複平衡站起來——
一條細小的身影,穿破屋子東側的紙窗而入。

啞黑色的劍鋒無光,卻夾帶淩厲破風的銳音刺出!
波龍術王突見第三個敵人出現,危急中已無暇分辨來者有多強,果斷地放棄與燕橫相抵,借被壓的跌勢倒地往旁翻滾開去!

「靜物劍」的尖鋒,僅僅刺中波龍術王的頭頂,黑色頭巾脫落激飛!
波龍術王圓滾滾的光頭右側,現出一道血痕。

今夜二度受傷,他無法看清此刻形勢,也不理會了,接連就以輕功地蹚法再滾兩圈,逃出屋門去!
他出道以來從未如此狼狽逃走,滾出屋門之後,才在月光下的前院空地跪定。他以長劍斜舉頭頂,擺出朝四方戒備的夜戰架式,以防再有其他敵人夾擊。

定下神來,波龍術王赫然看見,守在院子大門外有六、七條身影,一字排開挺立,個個手裏提著已然出鞘的三尺青鋒,月色下寒芒閃耀。

——還有這麼多個劍士?……

剛才從紙窗殺入屋相助的,自然就是童靜,她與燕橫雙雙搶出屋門來,練飛虹也隨後出現。三人四劍,包圍在波龍術王的另一邊。

燕橫和童靜剛剛劍招得手,氣勢正盛。尤其童靜,本來就不知天高地厚,又沒見過波龍術王先前的身手,隻知自己隻出一劍就傷了對手,逼使其狼狽滾逃。她牢牢盯著波龍術王,神情充滿信心。

波龍術王看在眼裏,卻以為她是因為來了大批強援,才會如此得意。他不禁在前後兩邊的敵人之間瞧來瞧去。
大門前那七人,都隻是很隨便地垂劍而立,並沒有擺任何架式。其中有個四十出頭、文士打扮的男人,更是連劍也未拔出,隻輕輕將手掌搭在腰間劍柄,臉上一副老神在在的表情。

波龍術王一時看不出底蘊來。他再打量童靜,隻是個十幾歲的嬌滴滴姑娘,剛才突襲一劍,速度功力卻都不弱。

然而此刻波龍術王心頭最大的陰影,不是別人,而是燕橫。
這年輕劍士,短短交戰間,竟一再發揮出令他失算的實力——燕橫的「穹蒼破」,不隻擊潰了他的有利形勢,也動搖了他的絕對信心。
——假如連新來的這七個人,全都有這般劍法……一共十個……
——還有阿花,去辦那麼一點小事,卻遲遲不過來……必有變故……今夜果然諸事不順,神明不佑嗎?……
波龍術王站起來,摸摸頭上的傷口。一夜間連傷兩處,許多年沒有如此。
他眼睛緊緊盯著燕橫。剛才硬接那猛烈的「穹蒼破」,手掌被撞得破裂,他伸出舌頭,舐舐虎口處流出的鮮血。

「我會回來的。」波龍術王又再恢複瘋狂的笑容:「並且把廬陵的人都殺光,供奉給真界神明。」
語聲剛落,他那高瘦黑衣身影即晃動,兩步就跑到院子側的圍牆,左手輕輕一伸攀到牆頂上,借力一躍已然越牆不見。
童靜欲上前去追,但後面的練飛虹伸出血淋淋的右手,搭著她肩頭阻止。童靜這時才看清,飛虹先生原來竟受了這樣的傷,立時明白為何不要去追。
院子裏十人都佇立了好一會兒,確定波龍術王再無返回的跡象,這才鬆了口氣。
那七名「劍士」,自然正是王守仁和他的六個門生。
王守仁放開腰間劍柄,臉容仍舊鎮定——雖然他深知,剛才敵人要是向這方發難,他們七人皆極可能瞬息間就被殺。
黃璿等六個儒生,這時衣服底下都是冷汗,他們把劍還鞘時雙手發抖。

——但是他們剛才表現的勇氣,卻救了這裏許多人。
先前童靜去尋練飛虹協助虎玲蘭,但練飛虹已經出動去救燕橫,結果隻遇見王守仁。王守仁因知城內有變,已急召眾門生聚集,繼而聽到打鬥聲,也就一起來相助。
「待會兒什麼姿勢都不要擺。隻是拔劍站著。」

王守仁預先如此吩咐門生。因他聽荊裂說過,高手只要看一眼對方動作姿態,就能分辨其武功高低,要裝胸作勢就得什麼都不做。結果這一著「空城計」,在這極凶險情形之下奏效了,真得捏一把汗。
燕橫瞧著王守仁,微微點頭致意。王守仁在這情形下,竟敢如此挺身虛張陣勢拒敵,膽氣和智慧都教人佩服。
燕橫接著又垂頭看一看手中的「龍棘」。剛才發出了那記甚具火候的「穹蒼破」——雖然還沒有師父「借相」的功力——他心裏甚是興奮,一身的傷痛也都忘卻。
屋子裏的生還者都哭嚎起來,既因受驚,也為了死傷的家人。院子眾人聽了都是黯然。王守仁命門生快快進內幫忙救治傷者。

童靜正用布巾為練飛虹右臂包紮止血。看見她關切的神情,練飛虹身雖痛,卻展顏大笑起來。

這時童靜才省起:「蘭姐她那邊也有敵人!」高叫著就再次拔劍奔出大門去。

燕橫和練飛虹顧不得一身是傷,也都隨同追出街上。

三人在街中往東隻走了一小段,遠遠已經看見,燈籠照映處出現一個高大的身影。
虎玲蘭單手把野太刀擱在肩頭,微拐著步伐,也正在向這頭跑過來。
世上沒有事情,比生死激戰之後看見生還的戰友,還要讓人寬慰。
四人不禁同時發出爽朗的笑聲,響徹這血腥氣味飄揚的黑夜。
大道陣劍堂講義·其之二十七

一名經過專精修練的真正高手,其力量遠遠淩駕於世人,假如將武功用於民間作惡,甚至淪為匪盜,是極為可怕的事。但事實上這樣的例子卻甚少,一般有武功底子的盜賊修為都不高,背後有多個原因。
武道修練雖然並非宗教信仰,但也有相似之處,同樣是對個人境界的追求。因為心靈極端集中在這追求的過程,長年的修行多數會令人對物欲變淡。在專注的高手眼中,金銀財寶,往往比不上武功進步更令其興奮。

武者和武林門派不是四大皆空的出家人,當然也並非全無世俗的欲望。世間的名利權位,最令武人關心的一樣倒是名聲,絕不會輕率讓門派的牌匾汙損,尤其武功高強的名門大派,更不會容忍有弟子走上歪路,累及本門。而且武林門派本身不事生產,收入是靠著地方上的民間奉獻,還有拜師的束修禮金,用以支撐營運一門一派所需,這些都直接與門派的名譽好壞有關。
還有一個武林中人不會宣之於口的原因:門派本身就是武力集團,在朝廷眼中始終是一種潛在的威脅,隻是因為武林的活動往往局限在自己的圈子內,為政者才默許其存在。為免惹起朝廷不滿,各門派有不成文的規矩,就是盡量不涉世事,即使出手也多是主持正義、討伐匪盜或者調停民間糾紛。假如利用武力去斂財行惡,甚有可能自取滅亡,甚至連累其他門派,絕為武林所不容。

因此像霍瑤花這樣修為的武者,成為了大逆不道的弒師劇盜,已經是極為罕有的例子;而像波龍術王這種等級的邪道高手,更加是鳳毛麟角。
作者: skvis    時間: 2018-6-14 11:36 AM

卷七 夜戰廬陵 第八章 濟世

仲夏之夜甚短,天空早早已泛白。

可是韓思道還是睡到日上三竿才醒過來。

他踏出車前村村長的屋子大門,燦爛陽光照在白皙的胸膛。韓思道裸著上身,隻把五色袍搭在肩上,那又白又瘦的身軀線條很美,令人難以想象內裏裝著這麼一顆醜惡的心。
他用力伸了伸懶腰,回頭看看屋門裏。那個整晚被他蹂躪的村女,仍然虛脫般躺在床上,輕輕發出無力的哀吟。

韓思道笑了笑。

——你再忍一忍吧……很快就不用再受這痛苦的了……
他嫌惡地瞧瞧已高升的太陽,從袍子的口袋找出裝著「仿仙散」的紙包,挑了一點吸服,精神方才一振。今天熱得很,他將袍子披上頭頂擋著陽光,左手把住腰上劍柄,走到村子的道上。
村子裏空無一人,村民都躲在屋裏,人人提心吊膽徹夜未眠。他們不敢去猜,這群野獸到車前村來是要幹什麼。

韓思道走到旁邊的村子祠堂。鄂兒罕早就坐在裏面,還有同行的八個術王部眾。他們跟前的桌上擺開了十幾碟菜肴,有牛有雞,還有農家自釀的米酒,已是吃得杯盤狼藉。

早飯就吃這些,對村民來說奢侈得不敢想象。他們還被逼把一條仍年輕的耕牛宰了,隻為滿足這夥人的肚皮。

韓思道愛女色,鄂兒罕則愛吃。他仍拿著一條雞腿在啃,那把黃須上都沾滿了油。有兩個村姑在旁侍酒,他們拿著酒壇的手都在發抖。
那幾個術王弟子本正在吃喝嬉鬧,一看見韓思道就靜下來。畢竟他是術王親自冊封的「副護旗」,而且從昨天午後出發開始,就顯得心情極差——聽說是被術王猊下責罰過——因此他們都比平日還要恭敬。

韓思道摸摸昨天被鄂兒罕打腫的臉,隻朝他點點頭招呼。

「終於醒過來啦?」鄂兒罕說話時仍嚼著雞肉,口齒不清。

「你們還不出去準備一下?」韓思道對那八人說。他們馬上點頭,拿起擱在一邊的兵刃出了祠堂。
看見這韓思道出現,那兩個村姑就更驚慌了,替他斟酒時倒得滿桌子都是。韓思道大怒,一巴掌把那村姑打翻。酒壇跌個粉碎,村姑吐出兩顆帶血的牙齒,嘴唇紫脹,但她連哼都不敢哼一聲。

這十人昨日傍晚時分騎馬到來車前村,卻什麼也不說,村民惶恐地以好酒好食供奉,又拿出錢糧來送上,但兩個頭領隻看了一眼,也未數算,就叫手下收起放在一邊。十人就此在村裏過夜,似乎並非單純來洗劫,令車前村民非常不安。

更教他們擔心的,是術王眾騎來的馬匹,鞍旁掛著許多口空空的大麻布袋,不知是何用途。
鄂兒罕啃完雞腿後將骨頭拋去,又呷了一口米酒,這才滿足地籲了一口氣。他拿出一塊幹淨的布巾來,沾一沾水,先是仔細地抹拭雙手十指,繼而才去抹胡須和嘴巴。
——一個下過苦功的劍客,對雙手潔淨格外重視。
「差不多了。」鄂兒罕拍拍肚皮,然後站起來,拿起平放桌上的雙劍掛回腰帶上。
「夠人嗎?」韓思道一邊穿上五色袍子一邊問。
「昨晚叫他們點算過了。還多了三十幾個呢。」鄂兒罕用手指梳理著胡子。

「全都帶走嗎?」韓思道問時,轉一轉手腕:「這收集『幽奴』的工作很累人……」
「別這麼說。術王猊下讓我們贖罪,已經是幸運。」鄂兒罕提及波龍術王時,眼睛裏充滿了崇敬:「這是報他的大恩。」
鄂兒罕祖先為前朝色目人大官,蒙古大汗敗退撤回老家時並未跟隨,留在中土順服於漢人的統治,到他這代卻已淪落到民間。他因這長相受盡白眼,更別說要學習名門正派的武功了。波龍術王卻給他這個殊遇,又傳授他最高級的武功「太極劍」,鄂兒罕對術王甚是感恩。
韓思道聳肩笑了笑。他自少年時就是混跡街頭的孤兒,與人合謀以男色誘劫為生,十五歲起跟著波龍術王——他本名韓四,「思道」這名字也是術王為他起的。他因心思歹毒,格外得到術王的寵愛,一向驕傲輕慢——因此在「清蓮寺」才會生起向術王下手的妄念。

韓思道和鄂兒罕學劍的日子,其實比起燕橫還要短,卻有如此功力,全靠物移教的奇藥輔助催激,反應和力量都能在短短歲月內提升,但近來已覺得遇上進步的障礙。鄂兒罕比較成熟,知道長此依賴藥物隻會反害了身體,得來不易的武功也會逐漸退步,於是開始逐步減少服藥,改為靠苦練彌補;韓思道自小就慣走捷徑,隻是不斷加重藥份,又設計各種小計,例如在劍身上塗「仿仙散」來幫助戰鬥。
「好吧。」韓思道不懷好意地瞧瞧那兩個村姑:「就全都帶走吧。」
她們雖未完全聽得明白兩人對話,但隱隱感到當中談著非常可怕的事情。
韓思道催促村姑都出外去,他跟鄂兒罕才施然步出。韓思道手裏還提著一壇未開的米酒。
術王眾早就在外頭,四處凶神惡煞般呼叫,把躲在屋子裏的村民都趕了出來,聚集在祠堂外頭的空地上。男女老少誠惶誠恐地站著,太陽映照一張張因為刻苦勞作而皺紋深刻的臉孔,差不多兩百人竟是靜得不作一聲。

韓思道走到眾人跟前,把酒壇放在身邊地上,一條腿踏了上去,兩肘擱在那膝上,狀甚悠閑。
這車前村在廬陵縣城的東北方三裏之外。他們特意從青原山拐了一個大彎到這邊來,因青原山在縣城的東南;城裏那幾個多管閑事的武者,此刻應已知道波龍術王的根據地就在山上,斷沒估計到他們又會繞去北面的村子作惡。韓思道和鄂兒罕絲毫不擔心會再遇上那幹人。
——更何況有術王猊下出手,那些家夥必然忙得不可開交,也許已經掛掉兩、三個了!

「我們在這裏過了一晚,吃喝飽了,睡也睡足了,總算消了昨天的一身黴氣。」韓思道朝村民微笑著說:「是時候要走了。」
村民聽了馬上鬆一口氣,心裏在感謝老天爺保佑,卻仍都不敢聲張,怕露出高興表情來,又會惹怒這些惡魔。

「不過呢,走之前我們要帶走一些東西……」韓思道揮揮手,示意手下將他們的馬匹拉出來。村民看見馬鞍旁那些布袋,大惑不解。
其中一個術王弟子,手裏拿著一大疊寫有咒文的紙符,更令人感覺不祥。

「我們要帶走的,是你們。每一個人。」韓思道輕佻地說,有如在說一個不甚好笑的笑話。
村民心中一驚,又聽不明白。這十來口布袋雖然又寬又大,怎可能裝得下百多二百人呢?
可是再細想之下,他們終於懂了:
要帶走的不是整個人。是人體的一部分。腦袋。
恐懼的叫聲似浪潮響起。

韓思道「嗆」地拔出腰間長劍,那銀芒在陽光下照得人眼目不能直視。
八個術王眾亦一一拔出兵刃,在外頭守住各條道路。
鄂兒罕則雙臂交疊胸前,一動不動。那雙死魚般的眼睛卻更令人震栗。
「住口!」韓思道凶厲的叫聲,遏止了村民的驚呼。人們緊湊在一起,有的還怕得互相擁抱。
「不要讓我們多費工夫。」韓思道繼而命令:「乖乖的話,每個人都有個幹脆。只要有一個人想逃走,哼哼……那麼所有人都不會太幹脆了……總之死之前都得先失掉身上一些東西……」

村民看著他手上劍光,驚得全身都是冷汗。近二百人發出的體臭,夏風亦吹之不散。恐懼的氣味。

明明有接近二十倍的人數,但車前村的村民半點兒沒有打倒這幹妖人的把握。他們早聽過波龍術王弟子是何等可怕,就連縣城都來去殺人自如。

眾人之間有的壯丁,心裏燃燒著怒火,但一想到要是反抗,會連累所有村民受到不敢想象的折磨,膽子先就縮了一半。
——難道就要這樣甘心就戮嗎?我們豈非就像家畜?

韓思道看著他們,一雙細目閃出惡毒的光芒。他就是想他們來點反抗。雖然會比較花氣力,但看看羔羊的垂死掙紮,比單純處決要好玩得多。
他正要想怎樣開始動手時,一個術王弟子突然說:「有人進村來……」

韓思道稀疏的眉毛一揚,朝著手下所指的方向看過去。

隻見北面的村口遠處有個影子,似是牛或驢子拉著的木頭車子,正緩緩向村裏駛來。

「我去看看。」他回頭朝鄂兒罕說,又著手下鎮住眾村民,然後一人朝來者的方向跑過去。
韓思道走近才看得清,確是一輛車子,可拉車的不是牛馬。
而是人。

隻見四個身材頗壯的男人,手腕全都給縛在一起,用繩子牽著後面破舊的木頭板車,狀甚吃力,似乎已經拉了好一段路程。拉車的男人衣衫破爛,蓬頭垢面,還要一個個給打得鼻青目腫,非常狼狽,而且表情很不甘心,但又似乎被某種恐懼驅策著繼續上前。

板車上什麼都沒有,就隻有一個人盤膝坐著。
韓思道看見車上那男人身材甚是寬壯,一頭邋遢的濃密短發,腮上胡須亂生。身上蓋著已經破爛的鬥篷,遮掩了大半身子,膝上橫擱著一條兩頭包鑲鐵片的粗壯六角棍棒。看來像是個野和尚。

和尚右手從破鬥篷下伸出來,正拿著個饅頭在吃。

「走快一點啊。」和尚催促拉車的男人:「到了村裏就讓你們休息吧。」

不是別人,正是少林武僧圓性。
這些拉車的,是昨天午後到橫溪村打劫的馬賊,本來有七個人,三個受不住圓性的重手斃命,餘下這些圓性正要押去廬陵縣城由官府發落,他也可順道去跟荊裂五人會合。

他旁邊放著一個布包,是橫溪村民送他的謝禮:一大包饅頭。一路出來,至今隻吃剩兩個。
圓性看見前方走來這個打扮古怪的小子,手上提著明晃晃的長劍。圓性沒有露出任何神情,隻是喚前面四人停下車子來。

那四個馬賊,一個個累得想就地躺在道上,但見韓思道走來,身上穿那五色怪袍,四人都露出不下於村民的驚惶之色,再也顧不得後面那和尚,拚命就想逃跑。
——是術王的人!
無奈他們頸項都用粗繩套住連到車子上,四人之間又各有繩子綁在一起。可他們都像失去常性,發瘋似地去拉頸上的繩索,磨得頸項都出血了。

圓性昨天在橫溪村已經打得他們像狗般貼服,此際卻見他們害怕這拿劍的小子尤甚於他,更是感到奇怪,也就從板車上踏了下來。
韓思道走到圓性面前七尺處停下,雙手都收在背後,半點不似要發難。


——但其實左手早就從袍子暗袋,掏出一包特製帶有黏質的「仿仙散」,正在背後悄悄撒到劍刃上。他早就做慣這動作,前面的人半點看不出來。

圓性將齊眉棍拄在右側,立姿挺拔,身體要比韓思道壯碩得多。那氣勢沒有半點兒出家人的和善模樣。

韓思道瞧著他笑了笑。自從霸占「清蓮寺」那次,他就格外喜歡殺和尚,最愛聽這些自稱四大皆空的出家僧人,在酷刑淩辱下所發出的叫聲。
圓性看看遠處空地上聚集的人群,便說:「挺熱鬧的嘛。」

「和尚來村裏化緣嗎?」韓思道問時,背後正用左手食指摸摸劍脊,確定上面已沾了足夠的「仿仙散」。
「我要去縣城,路過這兒,想來討口清水喝。這天氣,熱得緊啦。」圓性說著伸出舌頭,舐舐幹巴巴的嘴唇:「你們聚在外面幹什麼?」
「我們到這村子裏來,要辦一場盛宴。」
「哦?真不巧。我礙著你們嗎?」

「沒這回事。」韓思道說話的語氣非常客氣。「這場宴會好大,添你一個不嫌多。」

他說著時臉色絲毫不變,長劍卻無聲無息地從背後閃現!
韓思道出劍之際,下盤配合斜踏一步向左,正是「武當行劍」,刃鋒猛力砍往圓性的左肩頸間!
——擋它吧。

韓思道心裏早盤算,這劍也許會被對方撥棍擋格,已準備兵器一相交後,就再用蛇步退卻。這是昨天對燕橫時的相同戰法,目的也是要圓性去吸劍刃上震出的「仿仙散」,等他中了藥之後才慢慢對付。

他密切注視著圓性右手上那根六角齊眉棍。
然而棍未動分毫。

倒是圓性的左邊身子猛烈動了。

隻見圓性左身上的鬥篷,有如颶風卷雲般旋轉鼓起,底下爆發出一股甚猛的能量!
圓性左足大大踏個箭步衝前,左拳從鬥篷下迅疾擊出,直迎向砍來的劍鋒!
——要用赤手去接這劍嗎?
韓思道甚是錯愕。
圓性的拳頭與劍刃交接。拳勁完全吃正了韓思道砍劍的力量。

奇異而清脆的聲響。
拳頭赫然將那劍身從中擊斷!

韓思道一心用計謀暗算對手,反而輕忽了招式上的反應,這劍斷的剎那稍一呆滯,原來準備的後退腳步慢了發動——
圓性這招少林派「五形拳」的「單龍出海」,拳頭打斷劍身後餘勁仍然未消,結實地轟在韓思道右邊臉上!
韓思道那瘦削的身子整個飛起,朝後仰倒摔落地上,揚起一股煙塵。餘下半截斷劍也都脫手了。
遠處看著的術王眾及村民,一個個目瞪口呆。

鄂兒罕放開交疊胸前的雙臂,那原本無神的雙眼亦瞪大著。
韓思道武功如何,鄂兒罕非常清楚。這小子就算是輕敵,但被這麼簡單一拳即時擊倒——這野和尚可半點也不簡單!
此時眾人才看見,圓性那擊出的左臂,從拳頭到肩都穿戴著包鑲銅片的鐵甲,難怪能夠硬碰鋒利的長劍。

——那拳勁能擊斷精鋼的劍身,更是非常驚人!
韓思道欲掙紮站起來,但手腿好像都不聽使喚。鼻子流出的鮮血沾滿胸膛衣衫,一隻右眼因血絲爆裂而通紅,右邊臉腫脹得有如長了個大瘤,臉容非常嚇人。他神誌不清,嘴巴流出帶血的唾液。

——如非劍身已經抵去了部分的拳勁,他頭臉此刻都被打得凹陷了。

鄂兒罕快步上前,雙手已交叉搭著左右腰間劍柄。
但圓性比他更快一步,一條同樣穿戴著銅甲的左腿,踏住重創的韓思道胸膛。

他看也沒看地上的敗者,濃眉大眼隻是直盯已到了跟前十尺內的鄂兒罕。鄂兒罕馬上止步。

圓性左手將鬥篷拉了下來,露出全副「半身銅人甲」,燦爛陽光照耀滿是斑駁戰痕的甲面,發出金紅光華。
「你們就是我聽說過的那些『武當弟子』嗎?」
圓性說著時,從腰帶上取出半邊形如夜叉惡神的面罩,穿戴上去。
「太好了。」

圓性左半邊面罩上的夜叉神態凶猛,五官怒張;露出的另半邊臉,卻綻放出豪邁的笑容。

◇◇◇◇

王守仁踏進廬陵縣城最大的客店「富昌客棧」裏。因為近來匪賊肆虐,客棧已丟空多時,現在充當醫治傷者之地。
樓下的廳子裏充溢著血腥和草藥的氣味,到處傳來傷者的痛楚呻吟。
隻有三個傷者沒哼一聲。虎玲蘭半躺在木板床上,正在小口小口地喝水。她腰間圍繞著厚厚的布帛,另外身上多處都有包紮。長長的野太刀和弓箭就放在床邊,她神情也是一副隨時站起來再戰的模樣——雖然此刻的她每走一步,腰上刀傷都會傳來尖錐刺入般的痛楚。
練飛虹包裹著的右臂吊在胸前,正盤坐閉目調息。他手臂所受劍傷很深,而且年紀的關係不易複原,看來有好一段日子都不能使用右手了。

燕橫身上包紮的數目最多,但相較兩人反而都傷得最淺。他頭臉從左耳到下顎圍著一整條布帶,但面容仍很精神,隻是失血不少,皮膚略顯蒼白。燕橫此刻正站在客棧的一角,眼望遠方,雙手輕輕移動比劃著,顯然在回想自己昨夜使過的劍招。

其他受傷的人,都是那屋子裏在波龍術王劍下生還的人質。有兩個傷得較重的,不知道能不能活過來;也有的恐怕要終身殘廢。
童靜跟王守仁的門生也都在場,幫忙城裏僅有的兩個大夫醫治傷者。童靜跑來跑去張羅各種東西,已是滿頭大汗,一張臉紅透了。童大小姐從前在成都岷江幫家裏,何曾幹過這種苦差?現在她卻很是熱心,隻覺得能夠幫助這兒的人,心裏很是踏實欣慰。
「看不出啊。」旁邊的虎玲蘭忍不住說:「你將來會是個好妻子呢。」
童靜一聽臉更紅了,對蘭姐作了個慍怒的表情,也不理她,繼續幫大夫搗爛草藥。
「荊大俠……還沒有回來。」
說話的是薛九牛。他手裏也拿著藥,卻呆站在客棧大門前,看看外頭已經升得很高的太陽。

薛九牛也是剛剛回來縣城,還帶著那群被術王眾囚禁在登龍村的女子。他們徹夜逃走,一直沒停地跑了很長的路。早上看見縣城時,那些女人都哭起來了。

薛九牛把一匹馬留了在青原山腳的原地,給荊裂回程時用,自己則牽走另一匹,給那些女子輪流坐上去休息。他還以為荊裂必然比自己更快回城,可是直到現在還不見蹤影。

童靜聽了他這話便說:「你放心吧。荊大哥是我們裏面,最不必擔心的一個。」

童靜嘴裏這麼說,但心中確實有些擔憂。昨夜見識過那波龍術王的歹毒心腸後,她實在不敢太過放心。

其他同伴也是一般心思。假如純論武力,術王與他的手下,當然不可能跟以前的敵人——貨真價實的武當派相比;但武當派又沒有術王眾的狡獪惡毒,荊裂要是給發現了,能否全身而退也是未知之數……
薛九牛不知荊裂有否出事,但心裏已經開始自責,懷疑是自己的固執壞了大事。

王守仁明白他所想,上前拍拍他的肩膀。
「我與荊俠士認識雖然不久,但看出他不是這麼好對付的。」王守仁鼓勵說。他特意放高聲音,讓客棧的人都聽得見。這種時候,城裏的所有人都需要提振士氣。
可是不由他們不沮喪。王守仁才剛從義莊過來,那邊停放了三十幾條屍體。昨夜波龍術王在給燕橫發現之前,就已潛入民居,無聲屠殺了一屋二十多人。
死了這麼多人當然悲傷,但更令王守仁憂心的,是眼前三個滿身帶傷的俠士。這波龍術王的力量,比估算中還要可怕。
雖然抵拒了波龍術王於一時,但王守仁深知對方日內必然再犯,而且這次定會帶足人馬。
波龍術王更已明言:下次再見,必將屠城。
他看著受傷的練飛虹等人。
——這重擔,不能隻交給他們五個承擔。

王守仁走到燕橫跟前來,仔細看著他。
燕橫還沉湎在劍招中,他擔心昨夜自己的進步隻是曇花一現,趁記憶仍然鮮活之時,不斷在重溫對敵的情形,還有自己用劍時那感覺——尤其是最後使出的那式「穹蒼破」。

——啊,假如那時候我這樣子出劍……這般踏步……也許那家夥更難抵擋。待會兒要好好問問飛虹先生的看法……
就如荊裂教過他:武功不隻用身體去練,還得用心。重新檢視自己的技法,從中尋找缺失,是進步的一大途徑。

此時燕橫才醒覺,王大人就在自己跟前,已經看著他好一會兒。他急忙抱拳施禮。

王守仁看著這個滿身帶傷的少年劍士,感覺他跟昨夜在屋頂暢談時有所變化。

——是多了一股自信的氣質。

「你的傷沒大礙吧?」王守仁關心地問。

燕橫摸一摸下顎:「沒什麼的……就是多了幾道疤痕。」

「一個像樣的男人,身上怎沒幾道傷疤?」王守仁說:「我當年得罪劉瑾,給打了四十廷杖,屁股到現在都很難看呢!」

兩人相視一笑。
「很感謝王大人昨晚跟我說話。」燕橫正色說:「聽了之後,讓我回想起家師生前的言行。再加上昨夜這一戰的親身體會,我好像想通了一些事。」

王守仁捋捋長須:「是什麼呢?」

燕橫目中露出火熱的眼神。但他一時無法開口。

「不用猶疑。」王守仁鼓勵說:「只要是從心裏直說的話,定然有價值。」

燕橫深深吸進一口氣,便朗聲說:

「我是想:一個人隻有做自己真心相信的事情,沒有半點牽絆和畏懼,才會變得強大。就算被人看作執著的傻子,就算明知會走一條最遠的路,都沒有關係。

「向武當派報仇,為師門討回公義,這悲願死也不會變。可是我的劍不能隻有仇恨。複仇隻是一半,另一半是要肩負複興青城派的重任。一個有價值的青城派。



「這次廬陵的事情,驟看好像跟我的誌願無關,但其實都是同一件事:既然擁有強於世人的力量,就得思考怎樣用於世上。否則就跟我痛恨的武當派沒有分別了。

「我相信,這才是真正的青城劍道。」
王守仁捋須的手停下來了。他無言瞧著燕橫良久。
——此子曆經試煉,必成大器。
他看看其他三個俠士。童靜顯然還沒能獨當一面;練飛虹和虎玲蘭受傷較重,需要休養;荊裂又不在。眼前燕橫是最好的人選。
「我有一事,必要馬上出城去辦。」王守仁說:「燕少俠如無大礙,可以陪我走一趟嗎?」
燕橫二話不說,馬上抄起放在身旁桌上的「雌雄龍虎劍」。

這就是答案。

王守仁再次笑了。

燕橫隨同王守仁步出了客棧。

童靜等三個同伴和王門的學生看見,都不知道他們要去哪兒,隻是感覺到兩人走路的背影,散發著一股相近的凜凜氣勢。

二人走到縣城的大街上。陽光灑落行人寥寥的街道。他們有如一對已經認識很久的朋友,並肩而行。

燕橫一邊把雙劍背到身上,一邊問:「王大人,我們要去哪兒?幹什麼?」

王守仁那滿是皺紋的瘦臉神情肅穆,泛著對黎民百姓的憂慮;但同時一雙有神的眼睛,又閃出謀略家的智慧光芒。

「去借兵。」

卷七 夜戰廬陵 後記

一個「俠」字,在中國由來已久。

「武」與「俠」本就分不開,幾千年前韓非子為「俠」定性,寫道:「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武力本身是最直接的力量,朝廷和統治者擁有唯一合法武力,相對來說古代俠客的定義,就是私下以武力行事者。

法家韓非此語,對法度以外的俠者深痛惡絕。《漢書》雖也欣賞俠者「溫良泛愛,振窮周急,謙退不伐」,但同時指控他們私下了事,竊奪了國家的生殺大權,「罪已不容於誅矣」。可見在製度森嚴的古代社會,屬於草根又不順服法製的「俠」,多為讀書人所不齒。

當談到中國武俠時,常有人以之跟歐洲騎士精神或日本武士道相提並論。它們固然有相近之處:都擁有武力,並存在一套嚴格的行事標準(所謂「Warriors Code」)。但根本性分別正是在於其政治身份:歐洲騎士和日本武士都是統治階層,屬於製度以內甚至本身就是製度;中國的俠者最大特征則是身處製度外,並往往在製度不足或不公時,發揮出一種製衡的力量。
《史記》司馬遷為一位豪邁的史家與文學家,他應是古代對布衣俠客正式予以讚揚的第一人。《遊俠列傳》雖然提及俠者不合於正軌,但同時亦為他們的俠行辯解,認為世事往往有緩急,俠者確實起著維持社會正義的作用。司馬遷更借豪俠,諷刺世上成王敗寇式的虛假「仁義」。

《遊俠列傳》裏的名句:「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諾必誠,不愛其軀,赴士之阨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亦成了後世千百年來,民間對「俠」的評價標準。
古代真實的「俠」,其實並非現在我們武俠小說裏看得多那種獨來獨往、瀟然一劍的俠客,而多是家裏有點錢財,養一堆三教九流食客結成江湖勢力,私下對地方事務作仲裁或幹預的豪傑人物,跟幫會的分界頗有些模糊。日本黑社會到今天還常以「任俠」自居,當為這中國文化的餘緒。
今日武俠小說和電影裏為大眾熟悉的「俠客」形象,實是經過曆代虛構文藝(包括說書、戲曲和小說)的演變才慢慢成形,到近代更是受到外國作品的影響。武俠作品雖然虛構,但它受歡迎之廣之久,卻真實反映了群眾對正義力量的單純盼望。
一個時代假如需要英雄俠客,從法度之外撥亂反正,固然並非好事;但如果在需要英雄的時代裏沒有英雄,則更為可哀。維持社會運作需要冷靜;但改變一個社會的,永遠是熱血之人。

喬靖夫
二零一零年十一月十六日
作者: skvis    時間: 2018-6-14 11:38 AM

卷八 破門六劍 引言
  
  善者之動也,神出而鬼行,星耀而玄逐,進退詘伸,
  
  不見朕垠,鸞舉麟振,鳳飛龍騰,發如秋風,疾如駭龍。
  
  ——《淮南子·兵略訓》
  
  前文提要
  
  強大的武當派為實現「天下無敵,稱霸武林」的宏願而四出征伐,流浪武者荊裂與青城派少年劍士燕橫

矢志向武當復仇,途中巧遇愛劍少女童靜、日本女劍士島津虎玲蘭與崆峒派前任掌門練飛虹,五人結成同伴

,一起踏上武道修練和江湖歷險的旅程。
  
  五人為尋訪著名磨劍師,前赴江西廬陵,機緣巧合下與一代大儒王守仁相交。當地遭受前武當派高手波

龍術王率領的一夥妖匪蹂躪,王守仁與五俠挺身對抗奸邪,誓與百姓共生死。
  
  荊裂孤身夜探敵方本陣「清蓮寺」,遭術王師弟、前「兵鴉道」精銳梅心樹發現追殺,陷入被百人圍攻

的困境,躍下山崖,安危不知……
  
  波龍術王帶同親信女刀客霍瑤花夜襲廬陵縣城,群俠血戰抵抗,負傷下終將二人擊退。燕橫此一戰中領

悟「雌雄龍虎劍法」奧秘,武功大有進境。
  
  少林武僧圓性與群俠約定於廬陵重聚,途經車前村,遇上術王兩名頭目作惡逞兇,怒然揮拳伏妖降魔…


作者: skvis    時間: 2018-6-14 11:39 AM

    卷八 破門六劍 第一章 野和尚
  
  那淒烈的哭喊聲音,響徹少室山少林寺的山門前。
  
  是某個嬰孩正在放聲大哭。然而那聲音中隱隱有一股深沉的震盪,聽來不似是因飢餓或恐懼而哭泣,更

像在吼叫。
  
  哭聲已經持續許久,但那嬰孩還半點沒有疲累收歇的跡象。站在山門前的幾個和尚與小沙彌,顯得手足

無措。
  
  這一年的冬天格外冷。嬰孩的母親把自己僅有的冬衣包裹著兒子,自己只穿一件單薄衣裳,雖是個壯健

的農婦,仍不禁在打顫。
  
  和尚兩手捂著耳朵,仔細看那包在薄棉衣裡的男嬰,他雖是出家人,一看之下還是忍不住皺眉。這嬰兒

才剛滿三個月不久,身子瘦瘦小小,奇的是全身都長滿了又黑又密的毛髮,就連耳鬢和腮子都像蓋了大把鬍

鬚,乍見還看不出是人,讓人誤以為是初生的狗兒。
  
  這怪嬰仍然哭叫著,一隻毛茸茸的小手,一直死命抓著母親胸口衣裳不放。母親一邊流著淚,一邊想用

力去掙,但孩子的指掌出奇地有力,還是掙他不脫。
  
  和尚也嘗試幫忙去拉嬰孩的手臂,始終拉不開來,太用力又怕傷了孩子,一時都束手無策。
  
  山下一帶的貧農因無力撫養孩兒,將之送上少林寺乃是常有的事;孩子跟父母分離,哭得死去活來亦是

必然,和尚早就見怪不怪。可是如今這般情狀卻是頭一遭。
  
  那哭聲甚為洪亮,在山間迴盪不止,恐已傳到上方的寺院殿宇了。看門和尚害怕哭聲打擾了寺裡眾僧的

功課,自己會給長老怪罪,就跟那母親說:「檀越,不如你還是先帶他下山……等再大一點才送上來……」
  
  農婦急得幾乎跪下去,自己也泣不成聲。她丈夫上個月剛病死,家裡七個孩子許多都還小,實在養不了

。有三個女的跟一個男的已經送人家收養,就只餘這生來嚇人的老麼,說什麼都沒人要,除了送上寺院來,

她再想不出什麼辦法。
  
  「請大師拿剪刀來。」她勉強收起淚水說:「我就把這衣服割開吧。」
  
  此等非禮之事在少林山門前發生,要是誤傳了出去,可是大大有損寺院的清譽。
  
  和尚正在猶疑間,卻見後面已有人從石階信步下來。他們定睛一看那身穿袈裟、手提禪杖的身影,不是

別人,居然正是少林寺方丈本渡禪師。
  
  幾個和尚連忙合十低首,心裡很是害怕——方丈竟為這等小事親自下來察看,必然是要責怪那煩人的哭

聲了。
  
  本渡禪師踏下來的步履甚是穩重,禪杖只是輕輕點地,並未需要用它借力;未滿五十歲的魁梧身軀挺得

筆直,寬厚的胸肩將僧衣袈裟撐得脹滿;有如岩石的頭臉,除了戒疤之外還有兩、三道深刻的傷痕,都是年

輕時在寺內練武比試留下的。
  
  雖是如此長相身材和堂堂步姿,但本渡並沒有予人半點盛氣凌人的壓迫感,反倒像一棵會行走的大樹:

堅實壯碩,卻能包容庇蔭一切。
  
  眾和尚再看主持身後,下來的還有數人。原來是文僧長老了澄大師,身邊左右有兩個弟子攙扶著。了澄

是本渡的師叔,當今少林寺裡除了已退任的前方丈了恆大師以外,就數他輩分最高。眾和尚見了更驚得身子

縮作一團。
  
  本渡趨前看看那週身是毛的嬰孩,半白的眉毛揚了一揚。
  
  「可憐的孩子……」本渡伸出曾經苦練少林「鐵沙掌」、五個指頭都磨平了的手掌,輕輕撫摸嬰孩的頭

頂。
  
  那手掌雖是骨節突露又滿佈厚繭,但撫摸的觸感異常輕細,隱隱顯示了本渡武功已達「從剛臻柔」的境

地。
  
  在這溫暖的手掌撫慰下,嬰孩卻仍是哭泣不止,揪著母親胸口衣襟的小拳頭,似又抓得更緊。
  
  了澄大師也到孩兒跟前,一雙慈祥的眼睛俯視其哭相。
  
  「緣盡了,就放開吧。」
  
  了澄這般輕輕說了一句。
  
  嬰孩的哭聲頓時收歇,圍著毛的嘴巴好不容易合起來。抓著衣服的五指也鬆開了。
  
  了澄伸出一雙枯瘦得像鳥爪的手。那農婦看著他清澈的眼睛一會兒後,也收起悲傷,把男嬰交到他懷裡


  
  已不再哭的男嬰,這時竟與抱著自己的了澄對視,眼神裡沒有半絲對陌生人的驚懼,定睛不移有如成年

人。
  
  了澄將男嬰交到師侄的手上。
  
  「本渡,這孩子過了蓄髫1之後,就由你親手剃度。」
  
  『注1:少林寺所收幼兒,都交在山腳下為寺院耕作的農家寄養,直至約五、六歲方帶回寺出家學佛,

這稱為「蓄髫」。』
  
  本渡恭敬地接過孩子,心裡甚感奇怪。
  
  了澄說完就讓兩個弟子扶著,拾級往山上回去。他離開前又說了一句:
  
  「此子雖頑魯,但生就一顆見性之心,他日果證不凡。」
  
  半年以後,男孩身上的奇異胎毛漸漸自行脫落,再與一般嬰兒無異。
  
  五歲回歸少林寺,方丈本渡親收為徒剃度,按少林七十二字輩分排行,為「圓」字輩。
  
  七歲正式誦經禮佛,同時開始修習少林武藝。少林寺強調「禪武不二」,即使是武僧也不可偏廢了禪修

功課,若有怠惰則禁止練武,以防他們一味鬥勝爭強。這孩子過了整整兩年,都沒能把最入門的經文念誦,

坐禪聽講時又常常打瞌睡;但每到武課就馬上生龍活虎,而且好勝心甚強,不論各樣鍛煉,都愛好跟同輩甚

至前輩較量比試,許多同門也都怕了他。
  
  師父本渡多次罰他禁足練武場,後來總是了澄太師叔出口為他開脫:「且由得他。這孩子,不可當作其

他人般教。」
  
  孩子聽過太師叔的話後,倒有時自動自覺拿起經書來念。雖然到了最後還是讀不懂多少經文。
  
  二十二歲之年,他通過少林武學最高試煉「木人巷」,以雙臂夾開放在巷道出口的灼熱鼎爐,臂內側因

而烙上「左青龍·右白虎」之印,是為少林高手之標記。少林數百年來得此烙記最年輕者,他是第四名。
  
  烙記還未痊癒,他同日就長跪於「金剛堂」不起,請求方丈師父批准他修習少林鎮山之寶「十八銅人大

陣」2。三天之後又是了澄為他說項,獲賜銅甲一副,六角鑲鐵齊眉棍一桿。
  
  『注2:關於少林寺「木人巷」與「十八銅人大陣」,詳見《大道陣劍堂講義·其之二十八》。』
  
  二十四歲,從上山參拜的武人口中,得知近年武林掀起的暴烈風波。
  
  一個月後獨自出走少室山,為的只有兩個字:
  
  武當。
  
  ◇◇◇◇
  
  那半張銅鑄的夜叉惡神臉孔,造型異常凶暴懾人;每片包鑲著銅片的護身鐵甲,也滿是教人觸目驚心的

磨蝕與鑿痕。
  
  然而這一刻,看在江西車前村兩百名村民的眼裡,這個在陽光中反射出金紅光芒的身影,無異於下凡的

菩薩活佛,眾人心裡有一股要下跪膜拜的衝動。
  
  圓性和尚穿戴著全副「半身銅人甲」,右手倒提齊眉棍斜垂身側,眼睛牢牢盯著十尺之外的鄂兒罕。
  
  陽光照射之下,鄂兒罕那張輪廓深刻的臉孔卻顯得神色陰沉,眼神再不像平日死魚般冷漠,激動瞪著被

圓性踩在腳下的同伴韓思道。
  
  鄂兒罕雙臂迅速在身前交錯,左右握著腰間雙劍柄,嚴陣戒備這名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野僧。
  
  韓思道仰臥在地,本來白皙的半邊臉,被圓性那一拳打得高高腫起,顏色由紫入黑,一雙細眼反白,嘴

角冒出白沫來。他呼吸很淺,似已沒了半條人命。
  
  站在鄂兒罕身後那十名術王眾,先前凶狠跋扈的神情自然早就消失,一個個目瞪口呆,神情不可置信。
  
  ——在他們心目中,不只是波龍術王本尊,就是術王敕封的幾位「護旗」大人,都儼如凡人不可碰觸的

地煞魔星;其中之一的韓思道,卻竟然在他們看也看不清的瞬間,就被人打得倒地半死!
  
  其中一個拿著大疊「化物符」的術王弟子,驚呆間手指不自覺鬆開來,紙符脫手,如落葉隨風飄飛。
  
  好幾片紙符吹到鄂兒罕身上。他一動不動,仍然保持隨時拔劍的姿勢,內心卻在暗暗叫苦:
  
  ——到底交上了什麼霉運?竟然連續兩天遇上這樣的事情?
  
  圓性戒備著鄂兒罕等人同時,也在觀察四周狀況。他看見眾多哭泣流涕的村民,再見到術王眾牽著的馬

匹鞍旁,掛著許多個大布袋,就知道眼前絕不是什麼好事——韓思道突然出手暗算更是明證。
  
  ——帶這麼多袋子,是搶劫嗎?……
  
  被圓性所擒並逼著拉車的四個馬賊,已經停止了瘋狂掙扎。原先他們赫見令人聞風喪膽的波龍術王部眾

,想要拚命逃生;怎料這惡和尚一拳,就把對方一名頭兒連人帶劍都擊垮,這等武功,他們從前連想都沒有

想像過。
  
  ——我們竟然在他手底活了下來……簡直是祖上三代積的福!
  
  當中一名馬賊,順手抓住飄來的一片「化物符」看看,口裡忍不住喃喃說:「我聽說過……抓『幽奴』

,原來是真的……」
  
  圓性的心思遠遠不似他那憨厚的外表,這句話沒有逃過他耳朵。
  
  「快說。」他揚揚濃眉。
  
  那馬賊懊悔不已,惶恐地左右瞧瞧雙方,心想還是這和尚比較不好得罪,吞吞喉結便說:「那些布袋…

…是用來裝人頭的,好像是他們什麼儀式,得用人命祭死者……」
  
  圓性看一眼布袋大小和數量,又瞧瞧村民的人數。
  
  ——不是搶劫。是屠村。
  
  他一雙又圓又大的眼睛,瞬間收緊目光。
  
  ——這一趟,沒有來錯!
  
  圓性最初因為跟蹤顏清桐,誤打誤撞到來江西;然後又意外聽聞有「武當弟子」在此地,純因好奇方才

一直南下找尋,並沒有想過找到的所謂「武當弟子」,竟然是如此邪惡之徒。
  
  圓性一眼看去就斷定:對面雖有十一人之眾,唯一堪稱敵人的就只得這個帶著雙劍、容貌不似漢人的黃

須男子。
  
  鄂兒罕雖因韓思道被擊倒而大感驚訝,但他畢竟由波龍術王親授數年,身姿架式未因情緒而動搖,交錯

的兩臂肌肉,處於一種既不緊張卻也沒鬆弛的微妙狀態,能夠高速拔劍出擊;雙腿膝蓋略蹲,勢如隨時撲擊

的豹子。
  
  圓性看出此人確實不弱。這等功夫,要非歷經無數生死搏鬥,就定然是名門所傳。
  
  「收集人頭?……」圓性朝鄂兒罕冷笑:「你知道嗎?我曾經見識過真正的武當弟子……我肯定你們是

假貨。」
  
  他說著揚起棍頭,直指鄂兒罕的臉。
  
  「武當弟子,才不會幹這種無聊事。」
  
  鄂兒罕聽了,雙目又恢復往日那死寂無神、彷彿無視一切生命的眼神。
  
  極度的冷酷,其實表現出心裡的熊熊怒火。
  
  ——你這是說,術王猊下教給我的武當派絕學是假的?
  
  對鄂兒罕來說,這就等於否定了他的人生。
  
  這時傳來一記悶呼。是地上的韓思道。
  
  原來圓性踏在他胸膛上的腳,不自覺地加重了力度。與其說是韓思道呼叫,不如說是那壓力硬把他胸膛

裡的氣擠了出來。
  
  圓性的憤怒,絕不下於鄂兒罕。尤其在看出了鄂兒罕的武功水平之後。
  
  這等武功,卻用以威逼殘害尋常百姓——在圓性的世界裡,這是難以想像的卑污之事!
  
  韓思道胸口肋骨發出破裂聲。
  
  鄂兒罕聽了怒意更增:他跟韓思道關係雖不好,但對方好歹是術王親挑的「副護旗」,如此被人像只蟑

螂般踩在腳下,就等於對術王猊下的直接侮辱!
  
  昨天早上在廬陵縣城,他毫不羞愧地選擇逃跑,因為對方有五個。
  
  然而今天眼前對手,只有一人。
  
  ——要是今天不能把這些「幽奴」帶回去,我還算是物移教的「護旗」嗎?
  
  滅化無常,死何足畏。
  
  事神以誠,宣教大威。
  
  鄂兒罕的眼神又再變化,這次透出了一種瘋狂之色。
  
  圓性再次揚眉。他清楚感受到,鄂兒罕的架式散發出更強烈的氣勢。
  
  相似的眼神,圓性曾經見過:那個死在他懷裡,猶如行屍走肉的男人。
  
  ——鄂兒罕並非服了「仿仙散」,而是靠著對波龍術王的信念自我催激。效果就如昨天他在縣城向部眾

念誦咒文一樣。
  
  鄂兒罕咧開兩排牙齒。黃須揚動。
  
  圓性感受到敵人散射的戰氣,馬上也作出相對的反應。
  
  兩人幾乎是在同一剎那發動。
  
  鄂兒罕腰帶上一對湘龍派古劍,先左後右交錯出鞘。他的身體俯前,幾乎成一直線,全力撲出!
  
  圓性則以韓思道身體為踏板,穿著銅甲的左腿猛踩他胸口前躍。隨著韓思道痛苦吐血,圓性碩厚的身子

如炮彈射出,同時已架起齊眉棍,藉著這股衝力,使出少林「緊那羅王棍·穿袖勢」,鑲著鐵皮圓釘的六角

棍頭,激取鄂兒罕面門!
  
  鄂兒罕的雙劍亦已成招,運使波龍術王所授「武當勢劍」,左手劍斜架在頭頂上方,右手劍橫向反砍圓

性頸項!
  
  二人躍撲之勢都甚猛,那十尺距離在一眨眼間已縮短,劍棍火速交接!
  
  鄂兒罕這招「勢劍」是要正面硬破,靠頭上的左手劍將圓性刺棍架去,同時右劍砍斬,連消帶打取勝;

怎料左劍一碰上那齊眉棍,就已感受到非常強橫的力量,如排山倒海傳至,左劍非但無法將棍撥去,棍力反

倒壓過來,影響了他全身的架勢與協調,連右手劍都一時窒礙砍不出去。
  
  只是兵器交鋒,圓性的剛勁就足以透到對方的身體骨架裡,彷彿將鄂兒罕釘在原地!
  
  ——這種力量……
  
  鄂兒罕還來不及驚愕,已感到左劍被反壓下去,六角棍吃著劍身,仍然從中線刺入!
  
  鄂兒罕果斷地變化右劍去向,也將之架往齊眉棍,合雙劍交叉之力猛舉,這才抵住了渾厚的棍勢。
  
  圓性這招「穿袖勢」乃躍在空中發出,為了拿捏最強的攻擊距離,右手右足皆居前。這時刺棍之力已盡

,他身子一著地,左腳又緊接踏上前去,左手同時像划槳般猛撥出,將另一端的包鐵棍頭橫掃出去,「跨劍

勢」揮擊鄂兒罕右肩!
  
  ——從剛才遠距離如標槍般的直刺,再瞬間變換成近接橫掃,左右兩端發招自如,正是這根雙頭齊眉棍

的妙處。
  
  鄂兒罕面臨對方橫向掃擊,本可將雙劍化為直刺反攻,用「以直破橫」之策,把圓性逼開。
  
  可是眼前一片光芒,原來圓性此刻變成左足在前,整個左半邊身都有銅甲保護,鄂兒罕的劍尖無從下手

;圓性這「跨劍勢」不只手中棍,全身上下有如整面會移動的銅牆鐵壁,朝鄂兒罕迎頭壓來!
  
  先前接招時已見識了圓性的剛勁,鄂兒罕更加不敢硬碰,上身後仰閃躲之餘,下面雙腳施展出術王所授

的武當輕功步法,以巧妙角度退去,避開了這攔身掃棍!
  
  鄂兒罕後退,圓性卻不上步去追,只順著掃擊之勢將齊眉棍掄過半圈,同時雙掌在棍身上滑過,瞬間從

雙手握棍中段,改變成持著棍尾一端,盡用了棍長五尺有餘的優勢,再次大幅掃出,這次改攻下路,「烏龍

翻江勢」劈殺鄂兒罕後退中的兩膝!
  
  ——長兵器之利,是不用改換架式高低,兵鋒已可覆蓋敵方從頭到腳全身!
  
  鄂兒罕赫然感到下路有威脅襲來,驚異於敵人變招之猛之速,再也顧不了面子,拔腿躍後閃過這低掃棍

,著地時又再急跌了數步,握劍的雙手大大攤開保持平衡,狀甚狼狽。
  
  長棍夾沙塵貼地掃過,如鐮割草。
  
  旁觀村民的眼目視力不足以捕捉那快棍,只見一抹殘影在地面刮過,帶有一種極為銳利的聲音,他們一

時還錯覺,圓性手上那條木棍,不知何時化成利刃。
  
  圓性趁機奔前追擊,雙手再次化為近身短打的兩頭握式,一個弓步朝鄂兒罕中路直進,兩拳有如推出般

猛力衝前,以棍身中央直壓鄂兒罕喉頸!
  
  鄂兒罕畢竟苦練劍術日久,很快就回復馬步平衡,見這壓棍攻來,他及時豎立雙劍,成二字架在胸前,

僅僅將棍身抵住!
  
  兩人變成近接以硬力相抗,三柄兵器緊緊互擠,他們的頭臉也頓時相距不足兩尺。
  
  鄂兒罕感覺圓性那山崩般的勁力,一刻不放鬆地湧來。他吃力緊鎖雙臂關節,才勉強抵抗得了。
  
  鄂兒罕近距看了圓性一眼,發現圓性雖一臉亂生的鬍鬚,但其實面容甚年輕。
  
  這等拳棒功夫。還要是個和尚。鄂兒罕心裡再無疑問。
  
  「少林?」
  
  圓性聽了微笑,回了一句:
  
  「武當?」
  
  圓性那笑容裡充滿了輕蔑。
  
  意思是說:你這樣也算是武當?
  
  這越過了鄂兒罕心裡的尊嚴最底線。
  
  圓性突然感到棍上的抗力消失。代之是一種有如膠著的牽引之力。
  
  鄂兒罕雙劍已變勢,從向前力推化為往斜下方帶下去。
  
  「引進落空」之技。「太極劍」。
  
  圓性的齊眉棍猝然被雙劍黏帶向鄂兒罕身側,失去了攻擊的準頭!
  
  鄂兒罕接連再變,右劍仍搭著長棍中央往下帶,左劍卻已離開,遁最短的直線,以最小幅的動作,平平

刺向圓性右目!
  
  在近身纏戰中突起這變化,古劍尖鋒又在甚近的距離裡急刺而來,圓性似已無閃躲的餘地——
  
  在這剎那,圓性心裡感激一個人:
  
  武當「兵鴉道」高手,尚四郎。
  
  全因為在西安與尚四郎的一戰,圓性早已對「太極」不陌生。鄂兒罕一發動雙劍化勁,他就知道是什麼

一回事。
  
  ——任何一個高手都會告訴你:在他們那種層次的對決裡,「知道」有多麼重要。
  
  電光石火之間,鄂兒罕心頭狂喜。因為他刺出一劍的左手,從劍柄傳來了得手的觸感。
  
  ——我打敗了少林武僧!
  
  那喜悅令他忽略了那觸感的微小差別:劍尖刺中的,是比人體任何部位都要堅硬的東西。
  
  原來圓性早就捕捉這刺劍來勢,他略一側頭,用左半邊的夜叉銅面具額處,將這劍擋了下來!
  
  鄂兒罕剎那間無法控制的喜悅,成了一個致命的錯誤:要能充分發揮「太極」那微妙得「一羽不能加」

的功夫,必要具有在刀山血海、千軍萬馬中也絲毫不動之心,一旦為驚懼、遲疑、驕傲、輕慢等情緒所滯礙

,就無法完全放開敏銳的官能,以感應敵人力量流向。
  
  ——就如西安一戰,桂丹雷迎尹英川八卦大刀劈下而色不變,正是他取勝關鍵。
  
  單這一點,足見鄂兒罕的「太極」仍欠火候。
  
  鄂兒罕赫然發現並未得手,右手劍急忙繼續化引圓性的長棍向下,以防他抽棍反擊。
  
  可是已經沒有用。剛才那一刻的窒礙,已削弱了他的化勁;更何況他不是姚蓮舟這等「一心二用」的絕

頂高手,左手的刺劍也影響了右劍的運行。
  
  那化勁的弧線,已經不再圓。
  
  齊眉棍脫離「太極」的控制。
  
  用「太極」的人失卻了控制,就等於敗了。
  
  鄂兒罕的化勁不靠眼目,只靠劍上觸感去確定對方齊眉棍所在;如今棍已經「消失」到不知哪兒去,他

恐懼中只能做一件事:
  
  把全身肌肉緊縮,準備迎受那棍擊。
  
  一股像被鞭打的火辣痛楚襲擊左肋,鄂兒罕如遭電殛,吐出一口苦水!
  
  他幸有物移教的自我催激法將那痛楚減低,強呼一口氣全速飛退,同時在身前亂舞雙劍花,欲阻圓性追

擊——
  
  圓性卻不必起步去追,原地屈膝化為低沉的前弓步,右手握棍尾猛衝,棍身從左手的銅拳甲裡疾吐而出


  
  六角鐵棍穿越那雙劍花之間的微細空隙,就像毒蛇騰身噬擊般準確,鄂兒罕胸骨應手破裂,黃須隨著「

哇」一聲染紅!
  
  這一擊同時也打破了鄂兒罕身為武者的自信。
  
  圓性一招一式拳棍皆至簡至樸,卻盡顯少林正宗那純厚剛健的上乘風格,完全是憑正面的速度、力量、

氣勢與精神凌駕對手。
  
  心正,拳則正。
  
  此刻正在吐血倒退的鄂兒罕眼中,這少林武僧,有如一塊看不見弱點的堅剛岩石。
  
  假如純是武者間的比試,這時已經分出勝負。但圓性沒有停下來的意思。一想到那幾口大布袋,想到那

兩百個村民驚恐的臉龐,他沒有任何要尊重這個敵人的理由。
  
  半邊銅面具底下的眼睛,冷酷如冰霜。
  
  這冷酷,卻同時表現出最單純的慈悲。
  
  為眾生去惡。
  
  圓性乘著刺棍跨上右步,繼而猛躍起來,雙手合握棍末舉過頭頂,以「緊那羅王棍」的「順步劈山勢」

,集全身之力,並且盡用齊眉棍全長,朝鄂兒罕頂門揮下去!
  
  鄂兒罕把一雙古劍迎往頭頂上方,其勢又是想再施「引進落空」。
  
  到了最危險的關頭,他本能地倚憑向來最信賴的「太極劍」。
  
  ——可是圓性已經有跟武當正宗「太極」決鬥的經驗。在他眼中,鄂兒罕這雙劍不過是半吊子的「偽太

極」。
  
  昨天鄂兒罕狀態完好之際,尚且無法安然將荊裂的倭刀斬擊化去,何況此刻面對也是實力相當的圓性。
  
  這「太極劍」的「小亂環」弧形雖能接上齊眉棍,但棍的劈勢實在太猛太強,劍招只能勉強將它往旁移

卸兩分——
  
  鄂兒罕頭上的卷狀布巾,剎那遭齊眉棍狠狠劈陷!
  
  他一雙本來就沒有什麼生氣的眼睛同時翻白,舌頭長長伸出,雙劍脫手,身體有如穿破的布袋塌了下去


  
  圓性倒拖著染血的齊眉棍,矗立在只剩最後一絲氣的鄂兒罕身前。
  
  他一身形貌殺氣充盈,村民無法抑制地紛紛下跪,以敬仰的眼神凝視他。
  
  餘下那十個術王眾則吃驚得無法呼吸,他們視為魔星般的兩位「護旗大人」,相隔不夠一盞茶時間,就

相繼倒在這野和尚腳下。
  
  圓性俯視雙眼失神、手腳仍在緩緩掙扎的鄂兒罕。
  
  「真可憐。你學的這『太極』,是騙人的啦。」
  
  圓性瞧著他不斷從頭上流下鮮血的臉,忍不住說,也不管他是否還聽得到。
  
  「我沒猜錯的話,教你的那個人自己還在練,只是拿你來測試功力。你學的這套,打不了真好漢。」
  
  鄂兒罕露出痛苦的神色,不知道是因為重傷,還是知悉自己苦練多年的「武當絕學」只是假貨而感到憾

恨。
  
  他眼目視線游移,似乎已無法看見圓性,只憑聲音辨別他所在,伸出左手似要摸索他。
  
  鄂兒罕身體已經甚虛弱,但他還有力量做一件事情。
  
  用手指拉動藏在腕脈處的機關。
  
  一物從他五色怪袍的寬袖裡彈射而出!
  
  圓性站得甚近,赫見異物已飛到面前,他迅疾舉起沒拿棍的左手!
  
  他本來可以一拳就把那東西擊飛,但這剎那感到不妥。
  
  ——圓性自小在少林寺長大,涉足江湖日子甚短,他這時並非憑什麼經驗判斷,反而是因心思純真,對

邪惡有一股甚敏銳的直覺。
  
  他左拳半途化為龍爪手,一把將那飛來之物準確抓在掌心!
  
  鄂兒罕彷彿用完最後一絲氣力,那條左臂軟軟跌下來,就此一動不動。
  
  他永遠也不能再吃強搶來的雞腿。也永遠不能再殺人了。
  
  在空地另一頭仍在吐著白沫的韓思道,結果倒還比鄂兒罕活久了一點點。
  
  圓性攤開左手,看看自己抓到了什麼。
  
  那是一顆青色的小小蠟丸,外表看那蠟皮並不太厚,隨便一撞就要破裂,只有其中一面貼著好幾層紙,

造得較厚硬,是在機關彈射時受力用的。
  
  圓性以一隻穿著笨重銅甲之手,卻能以「少林五拳」裡的「龍形」探爪擒拿手法,將這蠟丸接下而分毫

無損,可見他除了剛猛拳棍之外,手底裡也有柔細的功夫。
  
  ——圓性自與尚四郎的「太極」拳刀比拚之後,這半年來於途上刻意苦練擒拿技,就是要補當時近身纏

鬥的不足。
  
  看見圓性手裡這蠟丸,圍觀的術王眾驚呼起來:這東西不是別的,正是昨日在廬陵縣城裡,一口氣殺害

數十人的物移教可怕秘毒「雲磷殺」!
  
  假如剛才圓性稍向它揮擊,又或閃躲開去讓它跌破,劇毒的粉霧四散,此刻車前村裡敵我雙方所有人都

沒救。
  
  圓性瞧見那些術王眾凝視「雲磷殺」時露出的恐懼臉色,就知道這東西絕不簡單;再回想剛才韓思道曾

在劍刃上沾藥試圖暗算他,圓性更猜到這東西是藥物。
  
  「是劇毒嗎?」圓性用兩根指頭輕輕夾著那蠟丸,走前一步往那些術王眾問。
  
  術王眾見他拿著「雲磷殺」如此輕率,紛紛倒抽著涼氣。其中一個忍不住輕呼:「別弄破……」
  
  圓性點點頭,從僧袍內側取出一方汗巾,把蠟丸包覆,放進懷中。
  
  術王眾這時略鬆了一口氣,再看看地上的鄂兒罕與韓思道,突然醒覺自己身在何種處境。圓性手中的齊

眉棍,鑲鐵棍頭還在滴著血。他們不禁心寒後退。
  
  「出家人,說這樣的話似乎有點奇怪……」圓性搔一搔沒有蓋著面具的那邊眼眉:「可是我真的找不到

不把你們殺光的理由。」
  
  十個術王眾一聽之下腿都在顫抖,平日橫行廬陵、肆意劫殺的威風不知已經丟到哪兒去。有兩個還當場

失禁尿出來了。
  
  剛才他們已經見過圓性有如猛獸的疾速。逃走不是選擇。
  
  ——也許十人一起四散奔逃的話,會有幾個人活得下來。可是誰又願意冒險去當讓別人逃生的誘餌呢?
  
  就像先前的車前村民一樣,他們十人也被恐怖鎮鎖在原地不敢逃走,只不過現在身份換過來了。平日大

唱「死何足畏」的物移教歌詞,祭典宴會時順著大夥兒高喊口號,一旦死亡真的臨頭,不是個個都能奉行這

神啟聖訓。術王勢力過去一直無往不利,眾多信徒弟子都沐浴在狂喜與慾望之中;但如今形勢逆轉,在這正

氣充盈的少林僧人威懾下,他們的信仰都崩潰了。
  
  圓性的指頭不斷輕敲半邊面具的額角,狀甚苦惱。
  
  「怎麼辦呢?……要我殺不敢反抗的人,又很難下手;要我放過你們麼?又對不起這兒的百姓。我怎麼

曉得,你們過兩天會不會又帶著那幾口大布袋回來?」
  
  術王眾慌忙揮手搖頭,有的結結巴巴地辯說:「不……不!絕不會……」
  
  「這樣吧……」圓性說著,突然一手將齊眉棍拋向他們,其中一個術王弟子雙手將棍接牢了。
  
  ——竟然毫無顧忌就把兵器扔給敵人,那份自信和豪氣令在場的人都咋舌。
  
  「你們每個人把一條手臂跟一條腿都打折,留下兵刃便滾吧。」
  
  圓性說完就不理會他們,轉頭朝著那四個被他在橫溪村擒下的馬賊走過去。
  
  四人看著那些愣在當場的術王眾,心裡不禁慶幸。他們雖然因為生活艱困,豁了出去落草為寇,但始終

因為一點良知,沒有去投那喪心病狂的波龍術王,否則今天就不只被逼著拉木頭車這麼簡單。
  
  圓性走過來,取下了半邊夜叉面罩塞到護甲的腰帶裡,一張粗眉大眼的鬍鬚臉這時消去了殺氣。他伸手

為四人頸上的繩索松縛。
  
  「比起那些傢伙,你們好像變得沒那麼可惡了。」圓性將繩拋到一旁:「不用去衙門了。你們走吧。以

後如何,是自己的造化。」
  
  四人吃驚地看著這古怪和尚好一會兒。這時圓性身後傳來慘痛的叫聲。術王眾開始用棍互相毆打手腿關

節了。
  
  這一刻四人異常激動,就跟村民一樣同時朝著圓性下跪,深深叩了個響頭,然後無言奔跑而去。
  
  ——他們此後沒再作賊。一個回家守著父母那塊瘦田;一人當了行腳醫的徒弟;另外兩個結伴去了廣東

,十幾年後做生意發跡了。
  
  圓性轉而又看著那些車前村民。他們仍一個個跪著。圓性皺眉,搔搔那頭濃密如雜草的短髮。
  
  「怎麼了?……先前又是這樣。你們吉安人有這樣的習俗,看見和尚便得跪的嗎?」
  
  他說著上前扶起一個老農婦。
  
  「我倒想問問:你們這村子裡,有人會剃頭嗎?」
  
  大道陣劍堂講義·其之二十八
  
  「木人巷」為少林寺武道的最高試煉,只有通過者才算是正式的少林「護寺僧兵」,得以配給個人兵器

,並獲許進修更高的少林絕藝。「木人巷」本身就是少林奧地,秘不向寺外人公開,因此產生了許多幻想不

實的傳說,甚至指「木人」是兩大排以機關驅動的厲害人偶,會對進入巷內的人自動攻擊云云。
  
  真正的「木人巷」乃是一條全長十二丈、平均寬一丈的山洞走廊,開鑿於少林寺「金剛堂」後山壁,進

行試煉之時極大陣仗,沿巷兩側共有一百零八個武僧把守,逐一與進入的受驗者以拳法對戰。為了避免嚴重

傷害,受驗和把守雙方,都會在心胸背項要害處穿戴著木板與厚棉布的護甲,因此才稱「木人」。
  
  受考驗的武僧雖然不必要把一百零八個「木人」都擊倒,但要一一闖過逾百對手的攔截仍極為艱辛,短

短十二丈的路程,平均通過時間卻要一個時辰(兩小時),進行連續不斷的戰鬥與體力消耗,每一個的對手

都精力新鮮充沛,除了是武功造詣的測試,更是體能意志的絕對考驗。
  
  受驗武僧到達「木人巷」盡頭時,巷口有一座燒熱了的大鼎爐攔阻,爐的左右兩側鑄有龍虎圖案,武僧

須用雙臂夾起鼎爐移開方可出關,因此會在前臂內側烙下「左青龍·右白虎」印記,是為體得少林武學精髓

之證明。
  
  少林武僧除了通過武道修練參悟佛法,也肩負保護少林寺的重任,而「護寺僧兵」裡以「十八銅人」為

最高級別。「十八銅人大陣」乃少林武學至寶,其創編以「羅漢十八手」、「鐵布衫金剛功」及「緊那羅王

棍」為經緯,陣法以九人或十八人施展,拳棍互相無間配合,以發揮極強大的加乘威力。每名「銅人」按照

其武功專長,得以配備不同形制的鑲銅鐵甲,如有的是半邊身子,有的只裝備雙手雙腿,都是為了發揮不同

武僧的擅長功夫。
  
  少林寺內武僧弟子幾達八百人,「十八銅人」當然亦不只十八個,事實上寺裡常備的「十八銅人大陣」

共有三隊,可互相替補陣員。
作者: skvis    時間: 2018-6-14 11:40 AM

  卷八 破門六劍 第二章 溫柔的纏鬥
  
  荊烈瘦小的身體,蜷縮在狹窄的巖洞裡,緊緊抱著一柄滿是凹痕的木刀,澄亮的眼睛凝視洞外漆黑的天

空。
  
  雨聲淅瀝。太黑了,無法看見雨點。但他依舊出神地眺視,彷彿能夠看見些什麼。
  
  他知道,在這海岸對面的遠方,就是自己的出生地烈嶼——應該說,是父親發現他的地方。
  
  他的親生父母成謎;也沒有人知道他為何被拋棄在那海岸上。他跟這世界一無連繫。
  
  他只有繼續緊抱著木刀。
  
  「小鬼!給我滾出來!」
  
  雄渾的怒喝,透過雨聲傳來。可辨出是父親的聲音。
  
  他探頭出去看。
  
  正好逢著閃電。荊照赤裸上身的壯碩身影,在那一瞬間閃現。雨水打在他肩背上,被體溫化成霧氣。他

右手提著一條籐杖,左手卻拿著一壺酒。
  
  荊照舉壺喝了一口,然後又高叫:「我知道你躲在這兒!滾出來!」那粗啞的聲音中充塞著暴怒。
  
  荊烈當然知道父親盛怒的原因:傍晚在「虎山堂」練武時,荊烈因為太過興奮,用木刀打傷了沒有血緣

的兄長荊越的一根食指。那只不過是在練定招對拆,胡亂出招的荊烈當然有不對;但拳齡遠遠長於義弟的荊

越,竟然避不過那一刀,結結實實地在眾同門跟前丟臉了——他可不是別人,而是南海虎尊派將來的掌門人

選啊。
  
  荊照一邊叫喊,一邊在黑暗的巖岸之間奔跳自如。雖然近年溺於杯中物,他的身手還沒有受到大影響—

—「滾雷虎」這外號,可不是因為當上虎尊派掌門才得到的抬舉,而是年輕時就在福建武林打響的名號。
  
  在滂沱夜雨裡難以視物,荊照遍尋不獲,心情更惡劣了,將酒一口喝乾,一把摔去酒壺,仰天如猛獸似

的嚎叫。
  
  荊烈卻在這時自行從洞裡爬出來了。
  
  另一次閃電。
  
  荊照遠遠看見這全身濕淋淋的小子,馬上全速跑躍過去。
  
  荊烈沒有走避。
  
  荊照一到了他跟前,二話不說,就把籐杖橫揮向他左肩。
  
  荊烈雙手分握木刀兩頭,舉到身側擋那籐杖。他體重連父親的一半也沒有,強烈的衝擊之下,身體往另

一邊跪倒,幾乎就滾跌下岩石去。
  
  ——但他確實把這一擊擋下來了。
  
  荊照更憤怒,另一隻手伸出,一把捏著義子的喉頸,把他整個人揪起到半空。
  
  荊烈被扼得窒息,腦袋和胸口都像快要爆開來。可是他沒有掙扎。手上的木刀也沒有放開。他瞪著已經

充血的眼睛,無懼地直視父親。
  
  那眼神裡,甚至沒有憎恨。反而有一股期待。
  
  雖然痛苦得快要昏迷,荊烈心裡卻有一股異常的快慰:每次就只有觸怒父親時,父親方無法忽視他的存

在。
  
  這是荊烈自懂性以後就明白的事情。平日他在父親眼中,彷彿還不如家裡養的看門狗。不管跌傷也好,

生病也好,餓著肚子也好……父親從來不屑一顧。唯一的例外,就只有當他幹了什麼讓父親生氣的事情時。
  
  經過好幾年,荊烈又漸漸知道,有什麼事情最能夠惹得父親不快:當他在外頭太過頑皮闖了禍時;當他

從高樹上跳下、躍到海裡抓魚、爬上祠堂屋頂,或者作其他大膽玩意時;當他把鄰村的孩子打得頭破血流時

……
  
  也就是,當他每次展現出強悍本色的時候。
  
  雖然每次最後都會給打得很慘,但隔一段時候他又會故意去幹這些事情。因為唯有被打罵之際,他才能

悄悄感到跟父親接近。
  
  荊烈決心:要吸引父親,自己就要不斷變得更強。
  
  ——比哥哥更強……不,有一天,比爹更強!
  
  快失去意識的荊烈這麼想著,眼睛依然凝視荊照。
  
  荊照驀然從義子的眼神裡,感受到一股異樣的情感。他不知道那是什麼。但扼著義子喉嚨的手掌不自覺

放鬆開來。
  
  荊烈的身體發軟,無法控制地崩倒在岩石上。
  
  荊照俯視沒有動靜的義子好一會兒。狂雨繼續滴打他頭頂。然後他彎下身子,將荊烈抱起來,回頭循來

路離海岸而去。
  
  這時荊照並不知道:短暫昏迷的荊烈其實早就給雨打醒。
  
  荊烈閉著眼,縮在父親的懷裡。
  
  在雨中,他感到那寬厚的胸膛,格外溫暖。
  
  荊裂從短暫的回憶夢境裡清醒過來。
  
  他睜開眼皮。樹洞外透進的燦爛晨光很刺眼。
  
  荊裂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豎起耳朵傾聽,外面是否還有追捕者的聲音。
  
  天還未亮,那黑衣高手梅心樹,就已經親自帶著術王眾下來青原山腳,拿火把搜索墮下山崖的荊裂。荊

裂這兩個時辰以來,不斷在逃亡和轉移匿藏地。
  
  梅心樹看來指揮能力甚強,術王眾的搜捕網非常緊密,荊裂一度幾乎被包圍網困死了,要非他懂得在身

上塗泥和黏上樹葉作保護掩飾,斷不可能從術王弟子的眼皮底下潛過去。
  
  確定了沒再聽到人聲之後,荊裂才稍稍放鬆一點,接著就開始檢查身體的狀況。他嘗試用力深深吸氣,

仍然感到那口氣無法完全提上來,腦袋一陣昏眩,視線略變得模糊。
  
  他的左肋因為跌下時碰到突出的岩石而受傷,現在每次呼吸都像被人用膝蓋撞擊一下。然而他氣息窒礙

,並非因為有這傷。
  
  荊裂摸一摸右邊頸側,那兒有一道劃破的傷口,呈著淡淡的紫色。昨晚在山壁上,他雖然果斷地放開鐵

鏈往下逃走,人在半空時還是被術王眾從壁頂射下的一枚淬毒袖箭擦傷了。
  
  荊裂深知術王眾毒藥厲害,一著陸後就馬上用力擠出傷口的血,又服了藏在腰帶裡的兩顆急救藥,可是

那淬在箭簇的毒實在兇猛,雖然只淺淺劃過,毒性還是入了血;再加上荊裂一直不斷逃走,催動血氣加速,

那微量的毒很快就干擾到經絡,荊裂此際還沒有昏死,已是仗賴超乎常人的強健體魄。
  
  ——剛才做夢,也是因為中毒吧?……
  
  中毒還不是他唯一的危機。荊裂躺在樹洞裡,嘗試輪番收緊全身各處肌肉,看看其他傷勢如何。當運用

到左肩和右膝兩處時他感到劇痛,關節就像被又長又粗的尖針深深插入似的,一陣發軟酸麻,幾乎完全無法

運力。
  
  荊裂皺眉了。這兩處挫傷是從山壁高處墮下,落到山腳時所承受的。下墮途中他雖然好幾次借助樹枝減

速,但著地時的衝擊力還是甚猛——荊裂武功再高,也只是人。
  
  修練武道,傷患本來就是途上必然的「伴侶」,荊裂半點兒不陌生。碰撞割破,肉綻骨折,都不是最害

怕,最害怕的第一是內傷影響臟腑功能,氣虛血弱,以致無法運勁;第二則是重要關節受損,發力無從或者

失去移動沖躍的能力。多少傑出的武者,就只因為一個膝蓋或者髖胯關節損傷,從此終結武道生涯。
  
  荊裂再試試運勁,痛楚仍然甚尖銳。他想,自身的痛覺已經因為中毒遲鈍了不少,也就是說這肩頭和膝

蓋的實際損傷,比現在感受的還要嚴重……
  
  荊裂就是如此,在傷了一足一手、意識受毒藥干擾、全身只剩下一柄狩獵小刀的狀況下,於崎嶇的山林

裡隱伏潛行,逃避逾百人的包圍搜捕。連他自己都忘記了怎麼能走到這兒來。
  
  ——這絕不是僥倖,而是長年在海外蠻荒之地歷險,刻印到骨頭裡的求生本能。
  
  雖然已暫時擺脫追蹤者,荊裂知道自己絕不可以停下來。
  
  ——那傢伙……不是這麼輕易放棄的。
  
  荊裂想起昨夜在「清蓮寺」遇到的那頭全身黑衣、使鏈子飛刃的「老虎」。他那時候還曾經猜想,這傢

伙是否正是波龍術王本尊?可是跟廬陵縣民形容的外觀不吻合。他應該是術王座下四名高手的其中一人。
  
  ——這樣的傢伙也只是手下;那波龍術王,深不可測!
  
  荊裂無法否認,昨天因為率先對上鄂兒罕和韓思道兩人,自己對術王一干妖邪的實力確是略有低估,由

是付出了代價。
  
  他在心裡一再告誡自己:以後絕對不要低估任何與「武當」二字有關的人和事!
  
  荊裂再次深吸一口氣,忍著痛楚換成半跪姿勢,半個頭探出那大樹根處的洞穴外。
  
  陽光教他眼前一片浮影,要聚精會神才可集中焦點視物。體內的餘毒令他有如害著大病,乾裂的嘴唇泛

白,背項流著冷汗。
  
  徒步逃走似乎不大可能。即使逃得出這山腳,一到空曠之地,就很容易被敵人發現和追上。何況他拖著

一條受傷的右腿,不知還能走多遠。
  
  荊裂想,要是有馬騎就好辦。不管逃走還是戰鬥,在鞍上他都有把握得多。
  
  薛九牛必定在樹林那邊留著一匹馬給他。然而此刻說不定已經被下山搜索的術王眾發現,荊裂再去取馬

隨時自投羅網。
  
  可是再等下去也不是辦法。荊裂一則憂慮梅心樹又找到來;二是自己久久未歸廬陵縣城,虎玲蘭他們一

眾同伴必然擔心,很可能輕率過來青原山尋他……
  
  他決定還是得賭一賭。他看看天上太陽,辨別了方向,也就瘸著腿在山林間行走,往昨夜留下馬兒那密

林小坡走去。
  
  荊裂每走一步,手腿關節和腰肋間都傳來激痛,這反倒讓他清醒,好抗衡那令頭腦昏沉的毒藥。他沿途

摘下數片樹葉咬在嘴裡,讓苦澀的葉汁流入喉間,既稍解乾渴,又能清醒頭腦。
  
  荊裂走著時看看四周。這青原山下一片蒼翠,陽光在高樹的枝葉間投下來,景色甚是靜恬幽深。要非處

在這樣的狀況,獨自一人來散步,倒真是心曠神怡。荊裂不禁苦笑。
  
  ——許久沒試過這麼狼狽了……
  
  好不容易出了那片密林,荊裂只感頭昏氣喘,渾身都是大汗。術王眾袖箭上淬的畢竟是致命劇毒,荊裂

被輕輕劃過而只沾上一點,已是非常幸運。
  
  林外有一條幽靜的小道。荊裂當然沒笨得馬上跳出去,而是伏在路旁的樹叢裡觀察。
  
  一路以來荊裂無時無刻不細心傾聽四方動靜,暫時都未發現異狀;直到此刻在路旁,他隱隱約約聽到北

面路口的遠處,響著一陣聲音。
  
  是馬蹄聲。
  
  荊裂伏在枝葉底下,一動不動,右手緊緊反握小刀的木柄。身體間歇發出一陣陣的寒顫,他用意志強壓

著。
  
  他專心聽著。那蹄音不甚急響,只是緩緩踱步,而且聽出來只有一騎。
  
  ——是落了單的敵人嗎?……
  
  不管如何,這是一個絕佳的逃生機會。被追捕了一整個清早,荊裂已經憋夠了這口霉氣;一舉奪馬脫走

,才合他的脾性。
  
  有了戰鬥的目標,荊裂頓時恢復了不少生氣,呼吸更深沉穩定。
  
  他等待著騎者到來,身體一動不動地半蹲在樹叢間,無事的左腿已經在蓄著彈跳的力量;右邊的反手刀

略舉起在胸腹高度,隨時準備刺出。
  
  荊裂此刻的姿勢,有如一條具有保護色的毒蛇,凝靜地盤踞在樹底,準備任何一剎那伸展噬擊。
  
  路口處漸漸出現那人馬的細小身影,穿越林間一束束的陽光,往這兒接近來。
  
  荊裂的眼睛還是有點聚焦不清,那騎士走來時,他依稀感到有點眼熟:鞍上的身影很高大;迎風吹拂著

髮絲,看得出是個女人;手裡斜斜提著一柄長刃……
  
  ——是……虎玲蘭?!
  
  荊裂心頭一陣狂喜激動。但他還是強忍著沒馬上躍出路去,而是靜候那身影走得更接近。
  
  當看得更真切時,荊裂的心冷卻下來了,慶幸剛才沒有過度興奮。
  
  那個一身黑衣的女騎士雖也身材豐盈,但騎馬的動作姿態沒有虎玲蘭那種閒適氣度;反射著陽光的臉龐

很白皙,不是鹿兒島女兒的麥色;拿著的長刀也不一樣。
  
  霍瑤花彎身坐在鞍上一晃一晃,與其說是她騎馬,不如說是馬在馱著她走。她眼神失焦猶疑,似乎未知

自己身在何地,神智還沒有從昨晚的「昭靈丹」藥力,還有虎玲蘭那記刀柄猛撞中清醒過來。
  
  霍瑤花昨夜發狂似地逃出廬陵縣城,二話不說上了馬鞍離去,卻完全不知方向,只管猛催馬兒,不久之

後更在馬鞍上坐著陷入昏睡,全靠馬兒認得路,才把她帶回來青原山。她剛醒來未久,只覺頭痛欲裂,渾不

知道自己所在,就連昨夜的記憶都十分模糊,只是任由馬兒馱著她信步而行。她身上所受的刀傷都已干結止

血,並沒有性命危險,但被藥力影響,感覺身體四肢好像隨時都要斷開掉下來似的。
  
  突然一物從旁邊樹叢衝出,打破了林間的寧靜。
  
  披頭散髮、一身黏滿泥巴樹葉的荊裂,如野獸般彈躍而起,朝鞍上的霍瑤花撲擊!
  
  ——他手腿受傷,這一撲已經是毫無保留,將所有氣力聚在一條左腿躍地跳起,右手小刀乘勢往前插去


  
  霍瑤花畢竟也是無數次出入生死修羅場的女刀客,剎那間被激起了戰鬥反應,舉起鋸刀當作盾牌般把荊

裂的小刀格住,另一手猛抓向他的頭髮!
  
  荊裂身材健碩,飛撲力度亦猛,雖被霍瑤花格住刀尖,撲勢卻未止,與霍瑤花抱纏在一起,二人從馬鞍

另一邊滾跌落地!
  
  荊裂這潛伏一撲實在太迅速也太突然,馬兒這時才來得及驚嘶,跳開數步。霍瑤花手中鋸刀因為與荊裂

撞擊而脫手,摔落到路旁草地。
  
  兩人在地上激烈地扭抱纏鬥,翻來滾去,他們分別受著毒和藥物的影響,頭腦都非完全清醒,全憑身體

感覺和原始本能,互相意圖以蠻力壓制對方。
  
  荊裂並不知道霍瑤花是誰,一時也沒能聯想起昨天縣民形容過術王座下的那女魔頭,只知這女子騎馬帶

刀在青原山腳出現,九成都是敵人,一出手就不容情。
  
  躺在地上扭斗不必站立,荊裂右膝的傷患較不礙事,可是左肩難以運力,靠一隻右手持刀與對方相搏,

左手只能以肘彎勉強緊抱住霍瑤花腰背;霍瑤花雖有兩手可用,然而荊裂握有利刃,在這貼身肉搏裡非常危

險,她死命用雙手擒抵著荊裂的右臂,二人一時變得勢均力敵。
  
  他們本來就已負傷不輕,糾纏格鬥好一陣子後,雙方都感到氣喘疲倦,動作停滯扭成一團,誰也贏不了

誰,意識因為倦怠變得更模糊了。要是有不知就裡的第三者在場,會錯覺這對健美的男女正在親熱擁抱……
  
  被荊裂沾滿汗水的刺青壯軀壓過來緊抱著,霍瑤花腦海裡生起熟悉的感覺。
  
  ——師兄……
  
  已經許久以前的回憶,在瞬間如潮襲來。
  
  拜入楚狼刀派的霍瑤花非常早熟,從少女時代就仰慕門派裡那些比自己強悍的男人。其中予她最強烈感

覺的,當數三師兄翁承天。翁承天其時武藝冠絕同儕,人長得高大碩壯,左肩頭還有一幅很漂亮的野狼刺青

,霍瑤花無可救藥地被他吸引。
  
  翁承天也感受到這小師妹的愛慕之情,兩人瞞著師長同門,秘密結成情侶,不久後霍瑤花更失身於他。
  
  霍瑤花永遠忘不了那些日子:在黑暗無燈的草料場裡,翁師兄散發著雄性體味、汗水淋漓的火熱身軀,

用力地擁抱著她;她的手指頭滑過他那堅實如岩石的肩頭與胸膛……
  
  可是他們一起才不夠一年,翁承天就奉師尊之命,為了鞏固楚狼刀派的地位與財源,迎娶當地一名豪商

的女兒。他連跟她說一句再見也沒有,生怕她纏著自己。霍瑤花看清了:那壯碩的軀殼裡,藏著的是一顆如

此窩囊膽怯的心。
  
  霍瑤花自此就對自己的身體自暴自棄。她心裡面只想著一件事:
  
  ——我要比這些卑劣的男人都更強!
  
  她開始用美色去引誘其他師兄,套取自己還沒有學過的楚狼刀派武技;甚至最後連師父蘇岐山都抗拒不

了她,在床笫間將本門奧妙傾囊相授。
  
  那時候她心裡的信念就更根深蒂固了:
  
  ——世上每一個人,都不過是為了自己的慾望而活。
  
  數年後一次門內比試,霍瑤花把翁承天打得爬不起來。俯視著他受傷、痛苦、羞慚的臉,她心裡並沒有

湧起預期中的復仇快感,反而為過去的自己感到悲哀。
  
  ——我竟然曾經愛上一個這麼弱的男人。
  
  她對身邊所有男性都感到厭惡。此後十年,霍瑤花從來沒有遇上比她強的漢子——除了波龍術王一人。

術王是個太可怕的人物,霍瑤花對他與其說是敬仰,不如說是被他那強烈的恐怖感臣服。霍瑤花雖被術王收

為了寵妾,但她對他沒有生過半點愛慕之情。
  
  她偶爾還是無法壓抑,十五歲時初次擁抱男性身體那火熱的回憶……
  
  此刻意識不清的霍瑤花,纏著跟師兄同樣肩膀刺花的荊裂,懷念之情如決堤般傾瀉,翁承天的身影與荊

裂隱隱交疊。
  
  霍瑤花放軟了手臂,輕輕抱著荊裂。
  
  同時一股冷意向荊裂脊骨襲至。是那毒藥,他打了一個寒顫,頓感霍瑤花的擁抱無比溫暖。
  
  ——就像那天在雨裡,父親抱著他時一樣。
  
  短暫的瞬間,二人安然互相擁抱著。
  
  風吹樹葉,一束陽光透射來,映在荊裂手中刀刃上。
  
  強光反射進霍瑤花的眼睛。
  
  她驀然自那極短暫的夢裡驚醒。
  
  霍瑤花輕叱,雙手牢握荊裂右腕,兩隻拇指緊按他手背,將那腕關節扭轉!
  
  荊裂擁有再強的臂力,也無法抵抗霍瑤花這雙手施展的關節擒拿,迫不得已五指鬆開刀柄,旋臂扭肘,

猛力將右臂收回來。
  
  小刀一脫手,霍瑤花不再理會荊裂的手臂,伸手往半空,一把將跌下的小刀接住!
  
  荊裂趁著她接刀這剎那空隙,一個右肘橫打霍瑤花臉側!
  
  這肘距離太近,霍瑤花避之不及,只能高高聳起左肩頭硬接這一肘;一碰之下,她身體搖晃向後跌倒,

但野獸似的殺傷本能仍在,右手拿著小刀就往荊裂面門揮割出去!
  
  荊裂卻已不在原地。他這一肘並非真的要傷敵,也估計霍瑤花必然擋得著;他只是要借這肘擊的反撞力

往後急退。
  
  ——打倒敵人,畢竟並非他眼前最重要的事。
  
  刀鋒在荊裂面前數寸處空氣劃過。
  
  他身體在地上順勢一個後滾,蹲在地上轉身,右手按著土地,姿態有如青蛙一般,用盡一手一足的推蹬

之力,朝著停在小路旁那匹馬跳過去!
  
  馬兒還沒來得及吃驚掙扎,荊裂半空已伸出右手抓牢它鬃毛,單臂借力翻身,一下子就坐落在馬鞍上!
  
  霍瑤花被打那一肘只是讓荊裂借力,力勁像擠按多於滲透,她並沒有受傷。一刀不中,對方轉眼卻已搶

了她坐騎,霍瑤花媚眼怒瞪,咬著牙搶上前去,要把荊裂拉下馬鞍!
  
  可荊裂一上了馬就好像活了過來,立時把馬首撥轉過去,驅使後蹄朝霍瑤花飛踢,將她逼了開去!
  
  霍瑤花這刻清醒不少,仔細看這個一頭辮子、滿身血汗污垢的野漢子。
  
  ——這個人是……?
  
  霍瑤花舉起奪過來的刀子,朝荊裂揚一揚,示意:
  
  ——有種就拿回去啊。
  
  荊裂卻看著她微笑。他已經一整個早上沒笑過了。
  
  「我得趕路。這刀暫時寄在你那兒,日後再還我。」
  
  他說著便騎著馬兒沿路疾奔而去。
  
  霍瑤花疲倦地跪了下來,恨恨地盯著荊裂遠去。然而等到他消失之後,她又懷想起剛才與這男人緊擁的

溫熱觸感。她眉頭漸漸鬆了開來。
  
  她垂頭瞧瞧手裡這柄來自遠方異國的小刀,指頭輕撫那奇特彎曲的刀柄。要不是手上確確實實地拿著這

個證據,實在無法肯定剛才的一切是幻境還是現實。
  
  她一時無法形容自己此刻是何種心情。這種迷惘,已經許多年沒有嘗過了。
  
  隔了不知多久,許多腳步聲漸漸自她身後的山林深處響起,馬上又把她拉回刀劍無情的現世。
  
  霍瑤花取下繞在頸項處的黑色蒙面巾,將那狩獵小刀包裹起來,輕輕藏進腰腹的衣服底下。
作者: skvis    時間: 2018-6-14 11:40 AM

卷八 破門六劍 第三章 破心賊難
  
  烈日當空,照得野地如火燒,王守仁與燕橫兩騎共馳於郊道之上,揚起一陣陣暴烈的煙塵。
  
  他們從廬陵縣城往西北直走,一路不停已經策騎了大半個時辰,由王守仁帶著方向,燕橫緊隨在後頭。
  
  燕橫不時瞧向王大人鞍上的背影,只見他騎姿甚是嫻熟,馬兒疾馳間步履輕靈。燕橫曾聽那些儒生說,

王大人少年時就勤習騎射,文武雙全,可見所言非虛。
  
  昨夜一戰之後,波龍術王隨時可能再次向縣城攻襲,此行借兵刻不容緩,二人雖已揮汗如雨,也未慢下

半點。
  
  直至走到一條淺溪前,兩騎要渡水過對面,也就暫在溪邊停歇,讓馬兒飲水休息。王守仁順道為燕橫臉

上的傷口清洗,並且更換金創藥和布帶。
  
  「傷口已經開始合起來了……」王守仁用溪水輕輕抹淨燕橫下顎,仔細檢視了一會兒:「年紀輕,真好

。」
  
  「謝謝。」臉上的布帶重新包紮好之後,燕橫受寵若驚地答謝。他怎也沒想過,有天會讓一位朝廷四品

大官親手為自己換藥。
  
  王守仁微笑,俯身在溪畔洗手,一邊瞧著前方的水光山色,似乎想到了什麼,頓時皺起眉來。
  
  燕橫也隨著他的視線看去。日光把秀麗山巒的顏色清晰倒影在水面上,燕橫看著時心裡有一股安詳寧靜

的感覺。
  
  ——如此福地,竟是盜賊如毛,甚至包藏了像波龍術王這等巨惡……這麼好的山水,真是可惜……
  
  王守仁此刻也是同樣思想。他一手搭著腰間長劍,站在粼光閃閃的溪流前,輕風吹動他的五綹長鬚。看

在燕橫眼裡,那凝靜不動的高瘦身姿,宛如一株立在水邊的堅剛樹木。
  
  王守仁喟然歎息。
  
  「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
  
  燕橫聽了不禁動容。
  
  兩人上了馬,踱步渡往淺溪對岸。走到溪流中央時,燕橫忍不住問:「王大人,治理天下,是很難的事

情嗎?」
  
  王守仁苦笑。
  
  「朝綱不振,寵佞當道,前有太監劉瑾等弄權,殘害官吏百姓;今又有錢寧、江斌之輩亂政,侵蝕朝廷

的根基,致使民怨日深,各地時有嘩變民亂。你是四川人,也知道數年前當地人劉烈聚眾叛亂之事吧?」
  
  燕橫點點頭。青城派雖隱居深山,超然世俗之外,但那年川北保寧府民變規模甚大,直打到鄰省陝西去

,燕橫也從山腳味江鎮的百姓口中聽聞了一點點。後來他又聽師兄說,在那場平叛的戰事中,有曾是青城弟

子的地方軍官犧牲了。
  
  王守仁又續說:「這等形勢,同時也誘使懷有異心的皇親權貴,意欲乘著國政虛弱而奪權。此前就有安

化王起兵謀反1,幸好給忠臣迅速平定了,才沒有釀成天下大亂,否則不知要殘害多少生靈。」
  
  『注1:正德五年五月,西北寧夏安化王朱寘鐇以清君側(討伐劉瑾)名義造反,僅十八天兵敗被擒,

入京伏誅。平叛將領楊一清與太監張永,乘獻俘時密奏告發劉瑾,劉瑾旋遭抄家,凌遲處死。』
  
  燕橫聽著,不禁又聯想到波龍術王:這麼窮凶極惡的妖人,竟然可在一地橫行許久而無人過問,可見官

府的管治已經腐朽到何等地步。
  
  「可是……」王守仁這時眼目裡卻閃出光芒來:「事情難不難,跟該不該去幹,是兩回事。」
  
  王守仁這句話,正與燕橫決意挑戰武當的悲願相合,燕橫聽了不覺重重地點頭。
  
  「荊大哥曾經跟我說過。」他說:「世上所有值得做的事,都是困難的。」
  
  兩人相視,同時展出豪邁的笑容。他們一盛年一少壯,年紀相差了二十多載,更活在截然不同的世界裡

,但那不屈的意志卻是共通的。
  
  「荊俠士……真是難得的人才。」
  
  王守仁說著卻沉默了。荊裂遲遲未歸,教他頗是憂心,只是不好在燕橫面前表現出來。
  
  王大人提及數年前安化王之亂,也令燕橫記起寧王府。他遂將寧王親信李君元親自延攬,還有西安武林

大戰可能有錦衣衛插手促成的事,一一都告知王守仁。哪料王大人聽到,竟沒半點意外之色。
  
  王守仁自從復出到任江西廬陵縣,就已經在留意寧王府的不法動向。寧王府經常藉著無人敢阻的威權,

肆意大量侵吞良民的田產,這等貪婪之舉本也不奇怪,幾乎所有皇親國戚都以各樣方式弄權自肥。但同時寧

王又藉這擴張的財力,在地方上大加招納好鬥的亡命之徒,完全不問品行身世,王府中庇護供養的江洋大盜

在所多有;寧王這些年來更多次向朝廷請求,准許重建其王府護衛軍,為此不惜大灑金錢賄賂京城眾多高官

,這亦不是秘密。如今他又開始向身懷超凡絕技的武者招手……
  
  王守仁深知寧王朱宸濠圖謀甚大,然而自己今日官職權力仍然不高,對方是不易撼動的朱姓親王,王守

仁只能靜觀其變。
  
  ——但是他日若有人為了一己私慾而燃起天下戰火,我就算用這血肉之軀,也會把他攔下來!
  
  「你們幾位……果然沒有讓王某看走眼。」王守仁得知荊裂他們並未受寧王府的權勢名利所誘,甚是敬

重,朝燕橫拱了拱手。燕橫急忙回禮。
  
  「王大人,你說我們此行要『借兵』,借的是……?」燕橫問時,兩騎不覺已渡到溪流對岸。
  
  「到麻陂嶺後,你自然會知道。」王守仁回答。「燕少俠,待會兒你什麼都別說,只要聽我的。行嗎?


  
  燕橫拍拍腰後「虎辟」。
  
  「我這劍,不是早就借王大人你了嗎?不用再問吧?」
  
  燕橫說這話的神態有點點模仿荊裂,整個人感覺比從前成熟了許多。
  
  兩人又再大笑起來,然後繼續朝北面的山嶺疾馳。
  
  ◇◇◇◇
  
  一進到麻陂嶺的範圍,燕橫就已經察覺那些閃現在樹叢間的眼睛。
  
  ——林子裡有人監視。
  
  燕橫正想開口,但想起王大人先前的囑咐,也就忍住了。
  
  王守仁卻已知道燕橫想說什麼,微微一笑說:「不用介意那些人。」
  
  他們牽著馬,正徒步走在一條上坡的小路之上。那路徑彎彎曲曲,兩邊都是看不見深處的密林,可供埋

伏之處甚多。燕橫全身都進入了戒備狀態,空出來的左手表面看好像只是自然垂著,但其實沉肩墜肘,腕指

處於一種介乎放鬆與貫勁之間的適切狀態,任何一瞬都隨時能夠快手反拔出橫掛在後腰的「虎辟」。
  
  林蔭雖遮擋了陽光,但樹木密得透不出風來,他們走在坡道上只覺悶熱,燕橫身上和臉上傷處包裹的布

帶,全都被汗濕透了。
  
  燕橫一雙長年修習青城派「觀雨功」的銳利眼睛左右掃視,再加上耳朵傾聽,察知兩旁林間聚集的人已

經越來越多,並且一直緊隨著他們移動。
  
  他瞥見樹林之間閃過一道快影,是個包著骯髒頭巾的高瘦年輕人,穿著一件由竹片編成的簡陋胸甲,腰

帶斜斜插了一柄鐮刀,手裡提著竹槍,踏著快要破爛的草鞋奔過。這年輕人身手甚靈活,跑步幾近無聲,但

始終逃不過燕橫的眼睛。
  
  燕橫看見對方就想到:這兩天在廬陵縣城裡,看見的青、壯年男子特別少,現在知道他們都去了哪兒了


  
  他終於明白,王大人要借的不是什麼「兵」。是賊。
  
  「沒有辦法。」王守仁悄聲說:「這個時勢,要找最現成的武力,就只有這些傢伙。」
  
  登上坡頂,燕橫突感眼前豁然開朗,從這頂處可俯瞰前方下面一大段下坡道,蜿蜒通往對面遠方的山林

。在那對面半山之間,隱現幾座很巨大的草棚房屋。
  
  王守仁和燕橫一抵坡頂,就如越過了什麼警戒線。他們前後兩方的林木裡,像有大群的野獸騷動,散發

一股危險的氣氛。
  
  一物夾著呼嘯的異聲,旋轉著急激從他們身後飛來!
  
  燕橫以劍士的過人視力,只需稍為一瞥,就確定那暗器的飛行路線並沒有瞄準他和王大人。他沒有作任

何過度的反應,只是伸手攔在王守仁胸前防止他亂動,讓那暗器自身側半尺外掠過。
  
  那物插入坡道旁一棵樹幹,是一柄粗糙又微微發銹的小斧頭。
  
  一直監視跟蹤著來的山賊,一下子從林間全跳出來,二、三十人將前後道路都封死了。
  
  燕橫打量包圍著自己的這夥人,邋遢的打扮與剛才看見過的年輕人相差不遠,各佩著粗糙簡陋的武器護

甲,其中許多拿的兵刃,不過是柴刀、鐮刀等現成的農具,又或者簡單地把竹竿削尖成長槍,沒有多少柄是

真正為上陣戰鬥打造的兵器。他們一個個透出凶狠如餓狼的眼神,直盯著王守仁與燕橫,又特別注視兩人身

上的佩劍。
  
  燕橫留意到,這伙山賊大都很年輕,其中只有三、四個是中年人。先前在林間看見跑過的那名高瘦青年

也在其中,此刻讓人看得更清楚,一張髒臉其實很嫩,大概只比燕橫大上兩、三年。
  
  另一個比較年長的男人步前,他瞎了一隻右目,卻不用布帶或眼罩遮掩,任由那像個「米」字的淒慘傷

疤展示人前。男人雙手拿著一對斧頭,右手那柄不住在空中拋接把玩。剛才的飛斧當然就是他扔出的。
  
  「王縣令,又要來抓我們嗎?」中年男人用舊官職稱呼王守仁,他的獨眼瞄一瞄旁邊這個全身都是傷、

帶著長短雙劍的小子,咧開焦黃的牙齒訕笑:「怎麼這次沒帶人來呀?」
  
  ——剛才獨眼男人以飛斧測試燕橫,結果燕橫似乎全無反應,男人對他很是輕蔑。
  
  王守仁過目不忘,記得這個他從前曾經鎮壓招撫的賊匪,名字叫梁福通。王守仁一手拉著馬韁,另一手

搭在劍柄上,瘦削的臉鐵青著無一絲笑容,盯著梁福通的眼神極是嚴厲。
  
  燕橫這兩天以來看見的王大人,不管面對他們幾個武者、隨行的門生還是縣城百姓,都總是一臉輕鬆親

和;與波龍術王對峙之際則正氣凜然。像此刻這副盛怒的臉容卻是第一次露出來,燕橫看了,不禁大感意外


  
  果然連梁福通見了王守仁的樣子亦心中一栗,右手拋玩著的斧頭更幾乎掉下來。可是這麼多兄弟就站在

身後,梁福通只能強裝不為所動。
  
  他正要再說幾句話壯壯氣勢,王守仁卻開口打斷他。
  
  「我沒空跟你閒扯。帶我去找孟七河。」
  
  山賊裡比較年輕的那幾個根本就不認得王守仁,一聽之下心中動氣。那戴頭巾的年輕高瘦男子踏前一步

,挺起了竹槍,卻被梁福通伸出斧頭攔住。
  
  「要見他可以。」梁福通說:「可是我們寨裡規矩,刀劍得留在這兒。」
  
  王守仁一聽笑了——但不同他往日的笑容,這時掀起嘴角的臉比剛才還要更可怕。
  
  「只兩個人,一個還要是我,你們也害怕嗎?這等膽量,還在山中稱好漢?」
  
  眾人只感到,王守仁身上散發一股難以阻擋的氣勢。他繼續笑著睥睨眾山賊,半點兒沒有被攔截包圍的

窘態,倒像是這幾十人要出來恭迎他。
  
  梁福通被王守仁譏嘲,一時滿臉通紅,沉默了好一陣子,最後還是被王守仁這氣勢壓過了。他把雙斧插

回腰帶上,往前頭的下坡道伸手,示意讓王守仁和燕橫進山裡去。
  
  ◇◇◇◇
  
  這座建築與其說是山寨,不如說像倉庫。牆壁樑柱用的半是木頭半是竹竿,屋頂只鋪著乾草,說穿了不

過就是座比較大的草棚而已。
  
  寨內四處除了橫七豎八的床鋪及各種起居物事之外,堆滿了大包小包的布袋,大多都裝著粗糧,也有少

量的乾肉果子,還有幾隻雞鴨隨處亂走,全是山賊們從附近村鎮劫掠得來之物。數量雖多,但不算甚豐盛,

勉強可填飽肚子。
  
  寨裡四周塞滿了幾十個賊人,有的坐在乾草堆上,有的倚著糧袋,包圍成一個大圓圈,數十雙眼睛全部

不懷好意地緊緊盯著站在中間的王、燕二人。
  
  此外還有幾十個山賊擠不進來,圍在寨外探頭探腦地張望。這些人能拋棄家園遠來山野中居住,過刀口

舔血的生活,自然一個個都比常人強悍,殺人越貨不過家常便飯。王守仁和燕橫竟然就這麼兩個闖來麻陂嶺

大寨裡,在他們眼中已是半條腿踏進棺材的死人。
  
  在兩人跟前空著一把竹造的大椅子,上面鋪了塊已經破損多處的毛皮,看不出是從什麼野獸身上剝下的

。這椅子一直空著,兩人就這樣不發一言地等,沒理會四周的竊竊私語與訕笑聲。
  
  自從上次在成都馬牌幫中伏之後,燕橫就對這樣深入陌生而封閉之地甚有戒心,早就在暗中視察退路,

又密切留意有沒有人藏著箭矢之類的暗算器具。
  
  ——必要時,我定然死命護著王大人殺出去……
  
  眾賊見燕橫這小子如此年輕生嫩,又一身都是剛包紮不久的新傷,卻帶著一雙看來甚貴重的長短寶劍,

充起江湖劍客來,他們只瞧了他幾眼,便把注意力都投到王守仁那邊。
  
  ——聽說他已經升任了朝廷大官,怎麼又來了?……
  
  等了好一陣子,大門那頭人群起哄,並讓出了一條通道。
  
  燕橫回頭,只見一名頭髮亂得像蓬鳥巢、身材矮小的男人,排開眾人走進寨來,所經之處,個個山賊都

露出恭謹的神色,可見這寨裡紀律還算嚴明。
  
  山賊之首孟七河,年紀只是二十七、八,一張古銅色的臉長著個鷹勾鼻,給人非常英挺精悍的印象。他

身高比燕橫要矮了些,卻大剌剌地赤著上半身,展露一身紋理深刻得像鋼條般的肌肉。雙手前臂束著竹編的

護甲,竹皮上還釘了薄薄一層銅片,單是這副裝備,就顯得地位突出於眾賊之上。
  
  孟七河走入寨來的步履甚快,卻有一種異常穩實的感覺。他雖然筋骨結實,其實不算很橫壯,但每踏出

一步,卻彷彿呈現出超過體形的重量,好像身體裡貫了鉛一樣。
  
  燕橫注意到孟七河的步伐,顯示出非常堅實的下盤馬步功夫,可知此人並非尋常的鄉野武人,武功較這

寨裡眾賊都高了一大截。
  
  另有一名部下緊隨著孟七河進來,不離他身後半尺。這名光頭山賊比孟七河要高壯得多——孟七河的眼

睛大概只到他胸口——肩上扛著一柄近五尺長的大單刀。他神色非常嚴肅,沒有其他山賊拿著兵器時那副耀

武揚威的姿態,可知這口大刀並不是屬於他自己。
  
  而是為首領孟七河而抬。
  
  燕橫一見,猛地想起從前也曾經見過這樣的陣仗:在西安,那位由弟子扛著大刀的「水中斬月」尹英川

前輩。眼前孟七河這一柄大刀,雖比尹前輩那柄小了一圈,但式樣卻有些相近。
  
  燕橫再細看孟七河步行的習慣,難怪似曾相識。
  
  ——他是正宗的八卦門人!
  
  孟七河進來後,瞧也不瞧王守仁與燕橫一眼,直走往那獸皮竹椅坐下來,抓抓亂髮,揉了揉眼皮,伸個

大大的懶腰,再著手下遞來煙桿子,點燃後深深抽了一口,仰天呼出一股白煙,這才跟王守仁第一次四目對

視。
  
  王守仁瞧著孟七河時,就跟先前在山坡看梁福通一樣,展露出一張憤怒嚴厲的鐵臉,就像眼前這個孟七

河是令他極度憎厭的人物。燕橫見了有些擔心。
  
  ——王大人明明說來借兵,可他半點兒沒有要請求別人的模樣,反倒像來討債……這樣真的行嗎?……
  
  之前梁福通好歹也喚一句「王縣令」,孟七河則連稱呼都沒有,直接就說:
  
  「你不是去了陞官發財的麼?怎麼又跑回這窮鄉僻壤來啦?還要到我這兒送死!」
  
  孟七河劈頭第一句就是「死」字,燕橫大為緊張,幾乎馬上就要拔劍。但他想起跟王大人的約定,不到

萬不得已還是別妄自出手,也就強忍著不發。
  
  王守仁未被孟七河的話動搖分毫,只冷靜地回以一句:
  
  「好不要臉的傢伙。」
  
  「你說什麼?」孟七河一聽,亂髮都好像豎了起來,身子離開椅背,雙手緊握著竹竿造的椅把,怒瞪雙

眼。
  
  圍在四周的山賊也都群起喝罵:「放什麼狗屁?」「當個豆大的官,以為自己很了不起?」「敢侮辱我

們頭領,看我不把你砍了!」一時寨裡人聲沸騰。
  
  「住口!這兒輪不到你們說話!」
  
  王守仁朝四面怒喝,那猛烈的氣勢,竟真的把大干亡命之徒的聲音都壓了下去,沒有人敢再罵。
  
  站在他們眼前的,明明只是個年過四十、身體瘦得像竹的儒官,但那威儀卻予人絕不想與他為敵的強大

感覺。
  
  王守仁繼而再對孟七河厲聲說:「我有說錯嗎?當天是誰答應了我,這一生都不會再做賊的?你說話算

話嗎?看你現在這副德性,這還不算不要臉?」
  
  孟七河臉上一陣青白,手掌用力捏著椅把,夾在指間的煙桿斷掉了。但他半句也反駁不來。
  
  兩年前王守仁任廬陵縣令,其中一大棘手的難題就是本地如毛的盜賊。王守仁先從根本處下手,助縣民

防治疫病和減少苛捐雜稅,令當地村鎮恢復了生計。廬陵的山賊馬匪大多本是尋常農民,迫於生計才鋌而走

險,王守仁的政策一下子就讓大半賊人放下刀子,重新拾起耕具來。然而還有幾股比較勇悍的匪盜,已經習

慣了草莽中的威風日子,不受招安而仍舊頑抗,其中一股正是孟七河領導的四十餘眾。
  
  王守仁組織民兵保甲前往討伐,他深知保甲雖人數眾多,但論戰力遠不及賊匪勇悍,正面交鋒死傷必然

慘烈,於是巧用聲東擊西之計,先誘孟七河帶人出擊,再另使一支主力偷襲他們收藏錢糧的地方。孟七河一

眾失去了糧食,再勇猛也敵不過飢餓,王守仁更一直緊迫,不讓他們在逃竄間有再行劫掠的空閒,孟七河大

半手下都不支投降,只餘下他跟梁福通等幾名親信被困在山裡頭。
  
  孟七河以為自己是賊首,先前又不肯受撫,王縣令這次定然嚴懲不赦,以殺雞儆猴;怎料王守仁竟放回

其中一名被生擒的山賊,由他傳話給孟七河:王縣令仍願意招安,他們只要棄械出山,答應從此當良民,既

往不咎。
  
  孟七河把自己跟手下的兵刃都用籐蔓束起來,背著下山徒步往縣城,向王守仁下拜投降。王守仁把他扶

起之餘,還從那束兵器裡,抽出屬於孟七河的這柄八卦門大單刀,交回到他手中。
  
  原來王守仁早就聽說過,縣城出身的孟七河自小習武,更是武林名門的傳人,曾拜入撫州一家八卦門支

系的拳館苦學六年。
  
  「你是個人才。」王守仁當時對孟七河說:「男兒生在世上,不可貪圖一時快活,當尋個出身路途。就

算不為顯揚祖宗父母,也為了對得起自己。」
  
  孟七河當場流淚叩頭。王守仁又答應舉薦他去應考武舉,後來王守仁雖已離任,對此事還是念念不忘,

著人把保薦的信函帶到吉安府來。
  
  可是信函最後卻沒有交到孟七河手中。因為他已經再次上山落草去了。
  
  此際重逢,王守仁的失望憤怒溢於言表。孟七河半句話不答,皆因他那天確曾向王守仁許下承諾。何況

年前他被王守仁結結實實在戰場上打敗,這事情更不欲在眾多手下面前重提。
  
  王守仁環顧四周,冷哼一聲又說:「你今天又比從前更勢大了——我剛才所見,你手下的人,沒一百也

有八十吧?真威風呀。你這個賊頭,當得很自豪吧?」
  
  孟七河被王守仁數落得氣血上湧,連呼吸也急促起來。這時他摸一摸頸項,上面戴著一條繩子,穿掛了

一隻又彎又長的虎牙。孟七河五指握著那虎牙項飾,閉上眼睛好一會兒,情緒方才稍稍平復。
  
  「還有什麼好說的?」孟七河壓抑著心情淡淡地說:「我們為了吃一口飯,落草為寇,早就把祖宗都丟

到身後了。你再說什麼道理也是枉然。」
  
  「吃飯?」王守仁又笑了:「對呢。我看你這寨子的破落模樣,看來真的就只能填飽肚子,有一天過一

天。豁出性命當了賊也只是如此,真夠寒酸。」
  
  王守仁左一句是「賊」,右一句也是「賊」,眾人早就心頭有氣,這時聽了這句,梁福通忍不住高聲說

:「你道我們想這般賴活的嗎?要不是那——」他突然欲言又止。
  
  「你是說波龍術王那伙妖人吧?」王守仁替他接下去。
  
  一聽見波龍術王,眾山賊都臉色一沉。他們當中許多人都是因為波龍術王肆虐,弄至廬陵一帶生計斷絕

,這才上山入伙;然而即使當了山賊,仍要避忌厲害的術王眾橫行,只能在邊緣的窮村打劫或者勒收糧食,

根本僅能餬口。
  
  至於孟七河本人,則在波龍術王出現之前就已經落草作賊。原來王守仁離任後只幾個月,縣府裡的貪官

又重開各種苛征,不願耕田的孟七河只能在縣城裡打打零工,經常有一頓沒一頓的,還因為有前科而常受官

爺們的氣;有次農民想集合起來拒絕繳糧,縣令徐洪德怕他這強人帶頭鬧事,不問情由就將他抓到牢裡關了

三天。後來梁福通跟十幾個舊部不停勸誘,孟七河再也忍耐不住,提起那柄八卦大刀,帶著手下洗劫一批官

糧,沒等到武舉鄉試開科的試期,就再次上山去了。
  
  孟七河雖不是因為波龍術王而當賊,但他知道術王眾武功和毒藥厲害,一直不敢招惹他們。他聽見王守

仁也知道術王的事情,不禁臉紅耳熱。
  
  「你來這兒到底想要什麼?」孟七河瞧著王守仁說。之前他已著手下仔細眺望視察麻陂嶺山下四處,確

定王守仁並沒有帶士兵來討伐。
  
  王守仁捋著長鬚,徐徐的說:
  
  「我來,是要再給你們一次機會,重新活得像個男人。」
  
  先前在坡道旁一直跟蹤的那個戴頭巾的精悍青年,一下子像只猿猴跳出來,手上已經握著彎長的鐮刀。
  
  「你知不知道……」青年目中凶光四射,舉起鐮刀指向王守仁切齒說:「我們隨時哪一刻都可以砍了你

?」
  
  「你可以試試。」王守仁回視這高瘦青年,目中充滿挑戰的意味。
  
  這青年名叫唐拔,是孟七河手底下最勇猛矯捷的一人,每次打劫都是探路先鋒,又負責山寨的警備巡戒

。他自小在鄉間就跟武師學藝,入伙後又得孟七河指點,傳授了不少八卦門的功法,這年來打架都沒有輸過

,已視孟七河等同兄長。
  
  唐拔見頭領連番受辱,早就暴怒,此刻聽見王守仁如此說,更加按捺不住,不等孟七河命令,就躍前朝

王守仁揮刀!
  
  他只瞥見面前閃現一抹銀光,手上傳來一陣衝擊——
  
  止步定下神來,發現手裡的鐮刀已剩下半截!
  
  除了孟七河,沒有人看見事情怎樣發生。
  
  只能看見那釘在上方橫樑的半截彎形斷刃。
  
  還有左手反握著「虎辟」的燕橫,保護在王守仁身前。
  
  唐拔的年紀與經驗,俱遠比四川灌縣那鬼刀陳都要輕,面對燕橫的超凡快劍,渾然沒有感受到對方跟自

己的巨大差距。初生之犢的他被怒氣沖昏了頭,仍架起只剩半截的鐮刀,轉往燕橫衝殺過去!
  
  「別殺他!」一招之間,孟七河已經看出燕橫凌駕世俗的速度和力量,手上那柄寬刃短劍更非凡品,他

卻來不及制止唐拔送死,情急之下向燕橫大呼。
  
  「割掉他衣裳!」在燕橫身後不足一尺的王守仁則同時高叫。
  
  燕橫聽見王大人如此下令,心頭愕然。
  
  他從小苦練的青城派劍法都是以對決殺敵為目標,每戰必赴全力,出手不容情,絕非用來玩這種把戲—

—就正如在西安「麟門客棧」時,荊大哥曾揶揄心意門人以擲酒杯顯功力,根本不是武術。
  
  但燕橫早就答應把劍借給王大人。不管他要怎麼用。
  
  ——就當是練練左手劍的準繩吧……
  
  他腕指一摔,已將「虎辟」在掌心中旋轉,化為正握。
  
  唐拔狠命把仍然尖利的斷刃,往燕橫面門刺去!
  
  ——但對於擁有「先天真力」反應速度的燕橫而言,唐拔跟一個木頭人偶差別不大。
  
  燕橫左手拳背向天,「虎辟」自右向左反手水平一揮,掠過唐拔胸頸之間,緊接順著揮勢,左前臂就把

唐拔刺來的前臂格開。
  
  這一揮劍,驟看似乎沒有擊中任何東西,但唐拔兩邊鎖骨上都發出異聲,原來「虎辟」劍尖已將他那副

竹片胸甲的兩條肩帶削斷,胸甲翻倒下來,懸在腰間!
  
  唐拔還沒知道發生什麼事,燕橫左手用劍柄末端勾住他握鐮刀的右腕,劃個半圈往下帶去。燕橫接著拍

出右掌,封鎖那手腕,左手劍則順勢向前一送,「虎辟」的劍刃已經貼在唐拔的右腰側。
  
  唐拔感覺短劍那冰涼的金屬貼上了腰間皮膚,這剎那以為自己死定了。
  
  燕橫只要順勢拖一劍,要將唐拔割個腹破腸流實在易如反掌。他卻把劍刃一轉,變成劍脊貼著唐拔的腰

身,劍刃只朝下短短一削!
  
  這一削,把唐拔用來縛胸甲的腰繩跟褲頭帶子,一起都割斷了。
  
  ——看似是無聊兒戲,但燕橫這兩劍,完全展現出毫釐不差的精準出手。
  
  唐拔一身翻開的竹甲,跟下面那條縫補過無數次的破舊褲子,一同向地上掉落。
  
  他出於本能,將手中斷刃拋去,雙手急急抓著褲子往上拉回去。
  
  同時燕橫早已退回原位,反手把「虎辟」還入身後劍鞘,又恢復兩手空空自然站立的體勢,彷彿什麼都

沒有發生過。
  
  這正是圍觀那些山賊的感覺:完全看不清發生了什麼事,只見燕橫身影閃了兩閃,唐拔的上下衣衫,就

統統像被剝皮般掉了下來。
  
  孟七河本已站起來,伸手握住身旁的八卦大刀柄子,此刻見唐拔安然無恙,鬆了口氣,也沒有了出手的

念頭。
  
  「我忘了向你介紹。」王守仁這時朝孟七河狡猾地一笑:「這位是青城派劍士,燕橫燕少俠。」
  
  眾人皆驚訝得嘴巴塞得下拳頭。
  
  眼前這個一身受傷、看來異常狼狽的小子,竟就是名震天下的「巴蜀無雙」青城派弟子!
  
  沒有人比孟七河更吃驚:一眾江西吉安府的流賊,雖聽過青城派的名字,但畢竟既非四川人,也不是武

林人士,並不真正知道青城劍士的可怕;只有孟七河曾經從學八卦門拳館,早就從師長口中聽說過許多逸聞

,深知「九大門派·六山三門」裡「六山」的隱世武者是如何厲害。
  
  ——王伯安這老狐狸……難怪這般大膽,只帶一個人就上麻陂嶺來……他怎麼會跟青城派劍士結成同伴

?聽說他們都不輕易下山,而且這裡可是江西啊……
  
  ——孟七河這一年多來都藏在山裡,並沒有聽到青城派被武當殲滅的消息。
  
  王守仁繼續說:「燕少俠,還有另外幾位俠士,都已經允諾拔刀相助,為廬陵百姓除去波龍術王那伙妖

孽!」
  
  此語一出,眾賊又是一陣哄動。
  
  「要殺那些怪物……行嗎?……」「可是看他剛才的武功,說不定……」「你沒見他全身都是傷嗎?這

樣的傢伙,信不過……」「假如真的把波龍術王打跑了,我們就有好日子過……」
  
  孟七河伸出手掌,阻止眾人交談。
  
  「姓王的。」他說:「你這次上來,是要我也帶著這伙弟兄,加入你們去打波龍術王吧?」
  
  王守仁點點頭。
  
  「這就是我說的機會。重新當個人。」王守仁先前的怒容已經消失,那凜然的神色裡多了一股寬容:「

只要你們答應加盟,一戰功成之後,我王伯安保證,讓你們再當良民,一如上一回,既往不咎。」
  
  「你能保證?」孟七河冷笑。
  
  「我如今官拜南京太僕寺少卿,乃正四品之職。這點小事大概還辦得來。」
  
  「那可真太感謝了。」孟七河放開刀柄,重新坐回椅上,臉上笑容卻充滿不屑:「可是啊王大人,請你

四處看看我這些手下的臉色。你要我帶他們去送死嗎?為了什麼?」
  
  王守仁和燕橫往四週一看,只見原本一直揚威耀武的這大伙山賊,一聽見要他們去攻打波龍術王,馬上

鴉雀無聲,每張臉都缺了血色。
  
  「我不是這地方的人。燕少俠他們也不是。」王守仁說:「可是我們都一樣把性命豁了出來。你們呢?

全都是吉安府的子弟吧?這一仗,本來就該你們去打。要外面的人代替你們去冒險,不慚愧嗎?」
  
  聽到王守仁這話,唐拔、梁福通跟其中好些山賊都動容了。
  
  孟七河收起笑容。王守仁的話同樣震動了他的心弦。但同時他深知,號稱武當弟子的術王一夥是如何恐

怖。他是這麻陂嶺山寨百人的領袖,也就是說一百條性命都握在他手裡。他絕不願為了一時衝動,而危害這

些同生共死的兄弟。
  
  「那麼你們……是為了什麼而打呢?」孟七河瞧著王守仁問。
  
  「燕少俠,不如你來回答他吧。」王守仁卻看看燕橫。
  
  王守仁一直吩咐燕橫,在山裡半句話也別說,燕橫心中不無輕鬆,畢竟說話非他所長;怎料在這麼關鍵

時刻,王大人又突然交給他發言,燕橫的臉紅透了,與剛才瀟灑的擊劍姿態,半點兒不搭調。
  
  他張口結舌地瞧著王守仁,卻看見對方鼓勵的眼神。
  
  ——只要是從心裡直說的話,定然有價值。
  
  燕橫吸一口氣,挺起胸膛,朝孟七河說:
  
  「是為了正義。還有良知。」
  
  燕橫一出口,山寨裡立時哄堂大笑。
  
  孟七河也失笑捧腹。
  
  「那麼你們又何苦來找我?我先前不就說過了?我們當賊的,早就連祖宗都丟了,什麼禮義廉恥也統統

忘掉!你們還來跟我們說什麼『良知』?王大人,你是不是書讀得太多,讀瘋了?」
  
  王守仁卻對四周笑聲充耳不聞,只是朗聲說:「不。我相信你們還有良知。」
  
  他伸手指向唐拔的腰身。唐拔仍然緊緊提著褲頭不放。
  
  「看。那就是你們良知所在。」
  
  譏笑聲頓時止住了。山賊一個個默然,無從反駁王守仁所說。
  
  孟七河卻跳出中央,將自己雙臂的鑲銅竹甲脫下,踢去一雙草鞋,解開腰帶將褲子褪下,一眨眼就將全

身衣衫脫得精光,坦露出那沒有一絲贅肉的裸體。
  
  孟七河攤開雙臂,無半點愧色地面對王守仁和燕橫,臉上滿是不服氣的表情,像挑戰般問:「這又如何

?」
  
  「把那個也脫掉。」王守仁直指孟七河的頸項。
  
  孟七河臉色變了。他伸手抓著那虎牙項繩,但久久無法把它扯下來。
  
  這虎牙是他十五歲時,當獵戶的父親送給他的信物。全靠賣掉了那塊虎皮,孟七河才有錢遠渡去東北面

的撫州城學藝,改變了他的一生。
  
  「小七,打死這頭老虎,已經是我這生人最自豪的事情。」父親把項繩掛上孟七河頸項時這樣說:「可

是你不同。你還可以干更大的事。」
  
  孟七河躲開了眼睛,沒能再跟王守仁對視。
  
  ——就好像王守仁變成了他已過世的父親。
  
  梁福通看見首領氣勢消失了,心中不忍,上前取下椅子上那塊獸皮,披到孟七河的肩上。
  
  「我等你。」
  
  王守仁說完這句,就轉身朝大門走去。燕橫也戒備著跟隨。
  
  兩人出了大門,再走往外頭用竹搭建的圍牆閘口。他們在空地上,沿途無人攔阻,山賊們只是默默目送

這兩條帶劍的背影。
  
  出了閘門外,他們解開拴在樹上的韁繩,牽著馬兒朝下山的路走去。沿途燕橫一直在想:那孟七河屬八

卦門,總算是「九大門派」的名門子弟,怎麼竟會淪為賊寇?
  
  ——他不知道的是:孟七河拜入的八卦門撫州支系,本身是從浙江的旁支傳來,至江西已相隔了好幾代

,與徽州八卦門總館已經無甚關係;即便學成後出外謀生,也沒有名門的人脈幫助,雖然武藝還是正宗,出

路卻差得遠了。
  
  「王大人……」燕橫遲疑地問:「你真的相信他嗎?」
  
  王守仁稍一回頭,看看已半隱在樹林中的那竹圍與草棚。他苦笑。
  
  「我們沒有其他辦法了吧?」
  
  燕橫搔搔頭:「也對……」
  
  「可是這還不是最重要的。」王守仁的眼神收起了苦澀,代之以熱切的光芒。
  
  「我希望相信他。」
作者: skvis    時間: 2018-6-14 11:41 AM

卷八 破門六劍 第四章 學劍
  
  童靜沉默地蹲在街道前,拿著一根樹枝,於沙土地上不知正在畫什麼,突然發現有個陰影從後面頭上投

下來。
  
  她慌忙把沙上畫的東西一手抹去,吃驚站起來轉身,看見出現在身後的正是練飛虹。
  
  「你偷看什麼?」童靜紅著臉,急急又伸腳往沙土上再抹了幾抹,惱怒地怪叫。
  
  「不就是看你在幹什麼。」練飛虹嬉皮笑臉的說。他身上到處都包裹著被波龍術王武當劍法所傷的創口

,但臉上輕鬆的神情渾未被傷疲影響。飛虹先生雖年邁,但畢竟也有日夕苦練數十年的體能功力,經過一個

早上的休息,已經從新恢復精神。
  
  練飛虹指一指那亂成一堆的沙地:「我看見你好像在寫字。寫些什麼?」
  
  「要你管!」童靜把樹枝折斷拋掉,扠著腰怒瞪飛虹先生,視線卻落在他那層層包裹的右臂上。一想到

他這兩天展示的崆峒派超群絕藝,還有他為救護無辜而受此重創,童靜就無法再惱下去,眼神迅即軟化。
  
  她拍拍手上泥塵,把住腰間的「靜物劍」,邁步走在廬陵縣城的大街上,要去察看巡視四處有何異狀。
  
  練飛虹戴上斗笠,左手拄著四尺鞭桿,也跟著童靜走。
  
  「你有看見薛九牛那小子嗎?」
  
  童靜搖搖頭:「不知跑到哪兒去了。」
  
  從前她這般被練飛虹亦步亦趨,總是很不快;可是現在荊大哥未回來,燕橫又跟著王大人出城去辦事,

童靜感到頗是寂寞,有個同伴在身旁還是比較好。
  
  ——特別是燕橫,他一走了,她就覺得心裡有點不自在……
  
  他們沿途遇見幾群縣民,他們都在按著王守仁的吩咐幹活:有的忙於把倉庫或大屋的窗戶側門用木板或

傢俱封死,當成給婦孺和老人避難之地;有的正在收集竹竿,一根根地削尖成槍;有的把什麼可用的武器也

都搬出來,哪管是幾代前打過仗、已經長滿銹的刀槍甲器,還是家裡日用的斧頭柴刀。
  
  昨夜一戰,廬陵縣民很是振奮——他們從沒夢想過,世上有人能把波龍術王本尊打得夾著尾巴逃跑——

但同時也知道這等於正式開戰。
  
  波龍術王走前留下的屠城預告,王守仁和練飛虹他們都沒有告訴縣民,以免造成恐慌,可是縣民也都明

白眼下形勢。一如荊裂所說,他們要有賭上性命的覺悟。
  
  不少人看見昨夜那三十幾具屍體之後,就索性執拾僅有的財物,帶著家眷,天一亮就逃離了廬陵。
  
  逃跑其實也不一定平安——外頭郊道上隨時有游弋的術王眾馬隊出現,荒野裡亦有其他賊匪肆虐。但他

們寧可冒險:「總勝過在城裡等死!給別的山賊殺掉還好;給術王殺的人,死後也得當他們的『幽奴』!」
  
  鄰里曾經苦勸這些人留下來:「到了外地你們要怎麼吃飯?」可是他們反駁:「全家當叫化——不,就

算連子孫都是叫化,至少也活著!」
  
  結果本來已經減少了許多的縣城人家,一個早上又走了三成以上。
  
  但還是有人留下來。
  
  他們遇見童靜和練飛虹,都停下手上工作,恭敬地朝兩人行禮,害得童靜很不好意思地叫他們繼續幹活


  
  這些留下來的縣民,都被王守仁和五位武者喚醒了。尤其看見了燕橫、虎玲蘭和練飛虹昨夜所受的創傷


  
  ——面對暴虐,為什麼挺身保護我們家園的,是這些不相干的人?為什麼不是我們自己?瞧瞧這些俠士

的血。難道我們的血,比他們的還要貴重嗎?
  
  童靜走著,觀看縣民在努力修整城門,他們還自發地唱起歌來,激勵士氣。
  
  「他們……行嗎?」童靜憂心地問。
  
  練飛虹沉默一輪,最後還是搖搖頭。
  
  廬陵縣民雖然多,但佔了不少是沒有戰鬥力的童叟;青壯跑掉了許多,能打的不是太年輕就是太老。就

當連婦人都上陣去,戰力也是不夠。相比如餓狼的術王眾,縣民就如一群羊。
  
  ——術王弟子一般雖不是高手,但有奇詭的暗器和毒藥之助,更重要是殺慣了人。而昨夜來襲的波龍術

王、霍瑤花這等頭領,更加是狼中之狼。
  
  「即使殺得光術王弟子,也很可能是慘勝,令這縣城從此荒廢……」
  
  童靜知道練飛虹在這種事情上從不開玩笑,她憂慮地沉默下來了。
  
  ——那麼只能靠王大人帶回來奇跡……
  
  二人走到南面的城門附近,遠遠瞧見城牆頂上有一個身影。
  
  那是島津虎玲蘭。她坐在城牆的一個石垛上,面朝著城外,支起了一邊腿,把長長的野太刀抱在懷中,

好像是靠著它支撐上半身。
  
  童靜看不清楚,蘭姐到底是坐在那兒睡著了,還是在監視敵人來犯。
  
  虎玲蘭那陽光下紅衣燦爛的背影很是美麗。童靜出神地看著她好一會兒後,不知是在對自己還是對練飛

虹歎息說:
  
  「假如我也有她那麼強就好了。」
  
  練飛虹聽了,心裡雖對童靜有這樣的目標而暗喜,嘴巴卻說:「真正要成為高手的人,不會成天把『假

如……就好了』這種話掛在嘴邊。」
  
  童靜本想抗議,但卻沒作聲。一來練飛虹的話確實對;二來她心裡有事情想求他。
  
  「你的崆峒派武功……很厲害吧?」她說時沒有看著他。
  
  「當然。」飛虹先生取下斗笠。夏風吹動他飄飄的白鬚,神情傲然,對自己毫無懷疑。
  
  ——本身很強的人,假如還要否認,那就是矯飾了。
  
  「你的崆峒劍法,比青城派劍法更強嗎?」
  
  練飛虹微笑:「這個我無法回答你。」
  
  「你又不認真了……」
  
  「不是的。」練飛虹眼睛裡散射出一股狂熱來:「不錯,世上確實有的武功,比別的武功更強更厲害。

什麼『門派無分高低』,簡直是狗屁廢話!要是這樣,世上又怎會有門派存在呢?『門派』這東西,說穿了

就是一套套比別人更強的打架方法呀!
  
  「可是當武功精研到某個層次之上後,那就不是靠你練哪種武功去爭奪勝利了。因為到了那個境地,不

同門派的武功劍法,差距已經很小。到時候勝負的分野就要看『人』。每個人的天分和努力。還有運氣。」
  
  「運氣?」
  
  「世上沒有什麼不講運氣的。比如說燕橫那小子,他學的正好就是跟他單純心性很切合的青城劍法。假

如他很不巧生在平涼,拜入我崆峒派,我想他的武功造詣連現在的一半也沒有。那是他的幸運。」練飛虹想

了想,又說:「也是青城派的幸運。」
  
  童靜聽到這兒不禁回想:自己在成都遇上燕橫,並因此再結識其他幾個同伴,學到這等名門大派的頂尖

武藝;繼而去了西安,得以目睹武當掌門姚蓮舟的驚人絕學,又罕有地跟武當精英高手交鋒……這些全部都

是不得了的際遇。
  
  童靜沉思良久,然後垂頭朝著地上說:「你……可以教我……你的劍法嗎?」
  
  練飛虹興奮得想要手舞足蹈跳起來。但他跟童靜相處好一段日子,已經知道她脾性,於是強自壓抑著狂

喜的心情,故意淡然地問:「為什麼呢?」
  
  「什麼『為什麼』?你不是一直很想把武功教給我的嗎?」童靜急得跺腳。
  
  「我是問:為什麼現在要我教你?」
  
  童靜的手指在「靜物劍」那烏沉劍柄上來回撫過,低頭想了一會兒,這才回答:
  
  「看著你們幾個,都為了保衛廬陵受傷流血,我覺得自己很沒用。眼下強敵隨時再來臨,到時那些可憐

的百姓,又不知道有多少個會犧牲!我是想,就算多練一天半天也好,也要給大家多添一點戰力。」
  
  童靜話中自然流露著一股英氣,練飛虹聽著已忍不住咧齒而笑。他伸出左手,把腰間的崆峒掌門佩劍「

奮獅劍」輕輕拔出鞘。
  
  「我平時雖然右手用劍,但其實兩隻手都行——這是崆峒派『八大絕』的最基礎要求。」練飛虹旋腕,

舞起一叢劍花,從那圓渾自然的軌跡,可見他左手劍的靈活程度跟右手差不了多少。
  
  這時他舉舉受傷的右臂又說:「你是用右手的吧?要你跟著我的左手去學,也許會有些困難……不過沒

辦法了,我這隻手恐怕沒半個月以上不能再握劍。」
  
  童靜點點頭,也將自己的「靜物劍」拔了出來。
  
  「既然難學,而且時候也不多,我就不教你複雜的招式……」練飛虹一邊想一邊說:「怎麼辦呢?……

對了,應該教你一個心法劍訣,就算運用在最簡單的招式裡,也可以萬試萬靈,一用再用的……」
  
  練飛虹來回踱了幾步,精神完全陷入其中,不一會兒突然高叫一聲「好!」,嚇得附近的縣民也都側目


  
  「就教你這個!」練飛虹躍開兩尺,擎劍指向童靜。
  
  童靜正不知就裡,突然看見練飛虹身體移動,長劍蓄勢爆發,直指自己的眉心,她急忙橫劍上舉去擋架


  
  可是練飛虹這深具氣勢的一劍並未真的發出來,只是劍尖輕微一動;他延緩了半拍之後,卻又再次發招

,這次來真的,劍刃猶如長虹,以最簡單的直刺射出!
  
  這刺劍練飛虹並未貫以真勁,其實不是特別快,但是吃正了童靜橫劍防守的拍子空隙,她才舉起劍身,

也未完成防禦的動作,他的刺劍就到了,先前虛招製造的時機恰到好處,童靜哪來得及變招,「奮獅劍」的

尖鋒已停在她胸前三寸之處。
  
  練飛虹使這劍明明未盡全力,童靜不忿氣,高呼:「再來!」
  
  就算童靜不說,練飛虹已經準備好再給她看一次。他還是照辦煮碗地把劍指向童靜眉心,施以一記佯攻


  
  童靜心裡明知這第一劍必是虛招,但練飛虹那假裝出劍的姿勢和動作實在是太逼真,更散發著一股似乎

確實要全力全速刺劍的氣勢,童靜壓抑不住身體的自然反應,又再架起劍去擋。然後練飛虹那延遲了半拍的

一刺,亦再次精準地探到她心胸前。
  
  「這是崆峒派的『花法』之一,劍訣名字叫『半手一心』。」練飛虹解釋:「所謂『花法』,說穿了就

是虛招——騙人的技巧。」
  
  他再次作勢去刺,但這一回動作非常慢,讓童靜看清楚:「要成功使這『半手一心』,不外是兩大要訣

:一是佯擊要像樣,要真的把將要出手的氣勢貫注下去,對方才會受騙去防備;第二是接著的真正擊刺,得

準確地掌握那微妙的半拍,太早的話人家的防守招式還沒有發出,仍有變招的餘裕,太遲則他那守招已完成

,可以再接第二式了。這『半手一心』說來雖簡單,但要是練得精深,就算面對最強的高手也用得上!
  
  「眼下你當然沒有時間深研,但只要學得夠純熟,再加上你天生就具有掌握微細時機的才能,單這一招

就足以橫掃一般尋常武人——比如那群術王弟子。怎麼樣?要學嗎?」
  
  童靜聽明白了這「半手一心」的要旨,跟她在西安時模仿過的「武當形劍」截擊之道有點異曲同工,分

別只在於「半手一心」更加主動去製造時機。童靜躍躍欲試,連忙朝練飛虹點頭,突然卻又說:「可是我…

…」
  
  「知道了。」練飛虹打個哈欠:「你不會叫我師父,是吧?這句話,我早就聽厭了。別浪費光陰,開始

吧!」
  
  ◇◇◇◇
  
  三十幾名術王眾急步越過了「因果橋」,返回那滿佈紅漆符咒的「清蓮禪寺」門前。
  
  他們當中八個人拱抬著一個用樹枝紮成、上面鋪滿幾件五色雜布袍的擔架,其他人等則在前後左右嚴密

地保衛著。
  
  一人躺臥在那擔架之上,正是霍瑤花。只見她渾身乏力軟躺著,長長的媚目出神地仰視晴朗的天空。她

一隻右手放在胸口上,五指仍緊緊握著荊裂的小刀。那柄大鋸刀則由跟在後頭的一名術王弟子捧著。
  
  這伙術王弟子在山腳搜捕荊裂時遇上霍瑤花,當時看見她神色迷糊,獨自走在林間小路上,一身貼身的

夜行黑衣沾滿泥巴,滿身是昨夜所受的刀傷,步履左搖右擺,似乎無法完全控制自己的身體。
  
  術王眾從未見過這女魔頭淪落成這等狼狽模樣,很是驚訝。就連梅心樹見了也大感意外:在師兄波龍術

王所收的三個「護旗」裡,唯有這個楚狼派出身的女刀客最受梅心樹看重,並且看出霍瑤花近年武功進步甚

大。他雖然曾經是武當「兵鴉道」高手,但他也沒有打敗她的十足把握。
  
  ——假如梅心樹知道,昨夜擊退霍瑤花的是另一個女人,必然更加訝異。
  
  霍瑤花昨晚跟波龍術王一同夜襲廬陵,卻竟落得如此情狀。梅心樹不禁對師兄憂慮起來。這是前所未有

的事情。
  
  ——一個能夠位列武當山「首蛇道」精銳之最「褐蛇」的男人,從不用別人為他憂慮。
  
  可是見過昨晚入侵「清蓮寺」而來的荊裂後,梅心樹就不敢太肯定了。這次敵人的實力,遠超他們過去

任何一次遇過的。
  
  ——這般高手,江西一省裡不可能有……到底是從哪兒冒出來的?
  
  梅心樹更決心,不能輕易放過荊裂。他只分出一支小隊護送霍瑤花回大本營,自己則帶人繼續搜捕那傢

伙。
  
  霍瑤花的身體雖搖搖欲墜,沒有一個術王眾有膽量去扶她——過去就曾有兩人,因為摸了她一下而給砍

掉了手掌。他們只好紮成這個像睡床的樹枝擔架,等霍瑤花累了自己睡上去,然後才抬著她起行。
  
  在架子上休息了一會兒後,霍瑤花半途就醒過來。意識雖然還帶點模糊,但比先前恢復了不少。
  
  她呆呆看著一搖一晃的天空,滿腦子卻都是不久前的回憶。
  
  那強壯的懷抱;濃濃的男體氣味;肌膚的熱力;彷彿會躍動的刺青……霍瑤花的腦海給這些鮮烈的感官

記憶充塞著,揮之不去,還感到身體有一股讓人酥軟的暖流。
  
  她不自覺就把那柄狩獵小刀貼在心胸前。
  
  術王眾將「清蓮寺」大門推開,誠惶誠恐地把霍瑤花抬入去,匆匆走過前庭,再進了佛堂。
  
  一入佛堂,當先的術王弟子嚇得呆住了。其中一人更即時失禁。
  
  只見身材高瘦的波龍術王已然回來,盤膝高坐在那無頭佛像跟前,仍然穿著一身夜行黑衣,卻通體都是

血污——有的是昨夜入城屠殺時所染,有的卻剛給濺上不久,正沿著他長長的下巴滴落。
  
  ——血污也把他頭側和大腿所受的割傷遮掩了。
  
  波龍術王右手支著出了鞘的銀白武當長劍,左手抱著昨晚被荊裂砍下來那「人犬」的頭顱,身體定定一

動不動,鴿蛋般大的眼睛俯視進來的弟子,形貌恍如一尊令眾生驚怖的魔神。
  
  術王眾又看見佛堂地上倒著三具屍體,皆是梅心樹下令留守「清蓮寺」的弟子,全都剛剛死去不久。
  
  ——三人皆是波龍術王親手所殺。一是為了宣洩從縣城逃走的不快;二是他感到昨夜諸事不順,神明不

肯保佑,於是殺人獻祭。
  
  波龍術王伸出奇長的五指,掃撫「人犬」頭顱上的毛髮。
  
  「我看見……外面停著屍體。死了不少人呢。是什麼回事?」
  
  「回術王猊下……昨夜有個探子潛入來,被梅護法發現,趕得對方墮下山崖……梅護法還在山下搜捕。


  
  「一個人。」波龍術王的表情似笑非笑,似怒非怒:「就殺傷你們十幾人……還包括我這頭珍貴的『人

犬』……」
  
  術王弟子臉色青白。但他們知道對術王說謊,後果將更嚴重。
  
  「還有山腳登龍村,死了十幾個留守的兄弟……另外有三個負責山路哨戒的弟子也不見了……」
  
  一記奇怪的異響。
  
  波龍術王的左掌包著那「人犬」頭顱運勁,頭骨在指頭下發出裂音。
  
  「那你們又回來幹麼?」波龍術王原本很動聽的聲音,此刻因為喉嚨收緊而變尖了,聽得出他壓抑著極

盛的怒氣。
  
  術王眾慌忙將那擔架抬進來。
  
  波龍術王看見受傷躺臥、神色迷惘的霍瑤花,又再回想起夜襲失敗的恥辱。
  
  他掌下的頭顱在格格顫抖,讓人錯覺那「人犬」正短暫復活過來。
  
  波龍術王本想馬上就組織部眾,派師弟梅心樹或者三名「護旗」帶兵去攻打廬陵城,怎料他們一個都不

在,唯一回來的霍瑤花竟又變成這等模樣;得知折損了不少部眾,術王的眼目更憤怒得充血。
  
  術王眾感覺到,首領又要再殺人洩憤了。但他們沒有一人敢動一動雙腳。誰都知道術王具有武當派的頂

尖輕功,再加那種身高腿長,他們就算每人多生兩條腿,也不可能逃得了。
  
  可是波龍術王的眼神慢慢收細起來。
  
  ——要冷靜……已經死傷太多,不能再減少部下了……
  
  他嘴巴吸動,無聲地吟誦咒語。心臟的跳動漸漸緩慢下來了。掌底的人頭也不再顫動。
  
  已快過午。但鄂兒罕和韓思道仍沒有回來。波龍術王很清楚這兩人的脾性,知道他們為了避免再跟縣城

的高手碰頭,必定繞遠路去找「幽奴」,遲了回來也不奇怪。
  
  ——可是實在有太多不順利的事情接連發生,就連一向睥視蒼生的波龍術王,也不得不疑慮起來。
  
  他從佛座跳了下來,走到霍瑤花身邊,俯身摸摸她的頭髮。
  
  怎料霍瑤花竟把臉轉過縮開,還揮出握著小刀的手,把術王的大手掌撥去。
  
  波龍術王從未受她如此拂逆,面目瞬間如怒獸,反手一巴掌就往霍瑤花的臉刮了下去!
  
  霍瑤花右邊臉頓時腫起,雪白的肌膚上多了四道有如鞭打的赤紅印記,嘴角流出血來。
  
  她卻還是眼神呆滯,瞧著佛堂頂上繪畫的蓮花。
  
  波龍術王愣住。霍瑤花一向對他順服如貓,怎麼竟有這樣的反應?他檢視她的頭顱側,發現那兒有一片

頭髮被血痂結住,摸下去高高腫起,顯是受了撞擊。
  
  波龍術王往自己身上衣服的口袋翻找,尋出一個小小鐵盒子,打開來是一排短小的紙卷。他抽了一根來

燃點了,放在嘴巴裡深深吸了一口,再俯下臉龐,貼近霍瑤花的口鼻,輕輕吐出那燃燒草藥的煙霧。
  
  霍瑤花吸進了煙,辛苦地咳嗽好一陣子,臉容才顯得放鬆些,閉上眼睛似要入睡。
  
  「這是什麼……」波龍術王留意到霍瑤花手裡握著那不明來歷的小刀。他先前從沒見過她用這兵刃,刀

子的形狀更不似中土之物。
  
  如今也無法分心去管這等小事了。他撫摸霍瑤花額頭,檢視她的狀況,看來短時間內她也不可能再站起

來戰鬥。
  
  正要發兵攻擊時,身邊卻連一個大將都沒有,波龍術王甚是懊惱。
  
  當然他隨時都可以親自帶兵去攻擊縣城。但想到昨夜站在大屋外那七條帶劍的黑影,他就不想冒這個險


  
  從前在武當山接受「首蛇道」的訓練,其中一個鐵則就是:永遠不要把自己置於沒有退路的境地裡。這

教導一直銘刻他心中。
  
  波龍術王憂慮:要是那七個人,都具有跟燕橫和練飛虹相近的實力,自己可真的會吃不了兜著走。因此

他寧可先派親信或師弟梅心樹去領軍,試探出敵方真正有多少名高手,自己則從旁估量到底要進還是要退。
  
  ——既瘋狂,也計算。這是波龍術王能夠聚結如此勢力為自己賣命的原因。
  
  「把死屍收拾一下。」波龍術王下令。他一旦冷靜下來,臉容又回復深不可測的模樣。他扶起一張椅子

坐下,輕輕為自己斟滿一杯酒,一邊淺酌,一邊等待著梅師弟、鄂兒罕和韓思道三人回來。
  
  等力量完全集結,就要展開屠殺之旅。
  
  ——他卻並不知道:他等待的這三個人裡,有兩個已經永遠回不來了。
  
  大道陣劍堂講義·其之二十九
  
  在所有對抗性的運動競技裡,包括足球、籃球、排球等,假動作(fake)都是最基本而常用的對策。武

術當然也不例外,通常都是以虛招/佯動(feint)的方式呈現。
  
  虛招顧名思義,是以一個似真實假的攻防動作,詐騙對手做出錯誤的反應,或者短暫陷入迷惑,從而製

造出可乘的空隙,並施以真正的攻擊。
  
  虛招的作用有兩方面,分別是肢體上和心理上。肢體上的,就是指用虛招誘使對手做出某個錯誤的動作

反應(不論攻擊或防守),當對方已經完全投入(commit)這個動作,無法半途收回,身體自然暴露可供侵

略的虛位。最簡單的例子比如,向對方上路面門佯作揮拳,引誘對手高舉雙臂抵擋,其中、下路就變成不設

防。
  
  心理上的作用則包括了擾亂敵人的節奏拍子。因為虛招不是一個真正的攻防動作,它所耗費的時間比真

實招式少,而且因為沒有投入勁力,隨時可以半途變招,因此就能夠造成所謂「半拍」(fraction)的效果

——「楔入」對方動作的拍子之間,令對方陷於錯亂,無法作出正確反應。這種現象其實在我們日常生活都

經常遇到,例如在街上兩個人迎面走上,往往出現大家連續兩、三次互相閃避,結果卻變成互相阻擋,這就

是彼此都「楔入」了對方的拍子造成的現象。
  
  當然以上只是解釋了最簡單的虛招用法。真正的虛招好手,其策略往往更加複雜,一個攻勢裡包含了複

數和多層的欺騙。虛招也不一定是攻擊或防禦,有時一個故意的停頓、假裝呆滯甚至無意義的奇怪動作,同

樣可以達到效果。武道高手,許多時也是詐騙的高手。
  
  但要注意的是,虛招也不一定是越高深複雜越好,因為騙敵乃是一種心理互動,要看對手是否適合。有

時太高明的虛招,對著武功低的敵人,可能全無作用,因為他根本看不見或者沒有反應,反而很粗疏的佯動

又能讓他上當。評估對手技能高低並施以最正確的戰法,又是武道上另一層學問。
作者: skvis    時間: 2018-6-14 11:42 AM

卷八 破門六劍 第五章 捨身刀
  
  荊裂把臉完全泡在水裡,好一陣子才抬起來,揚起一頭濕透的辮發,長長地吁出一口氣。
  
  呼吸了好幾回之後,他又把嘴巴湊下去,盡情地再喝幾口溪水,然後才滿足地坐在岸邊。
  
  在荊裂身旁只有數尺之處,另一條身影也把頭伸往小溪喝水,是他騎來的馬兒。
  
  「哈哈……」荊裂側頭看看它:「你也渴了吧?……」
  
  荊裂從昨夜到現在,沒喝水其實才不過大半天,但那毒藥卻令他渴得異常可怕,彷彿滴水未進已經三、

四天,喉嚨裡像被刀割一樣。因此荊裂一看見這條溪河,還是忍不住要停下來,也顧不得後頭還有敵人在搜

捕自己。
  
  經過一輪急激的策騎後,荊裂出了很多汗,幫助他把身體內餘毒發散出來;再經這冷水洗滌身心,他此

刻已經完全清醒,那股好像害傷寒病似的忽冷忽熱感覺也都消失了。看來那箭毒終於已完全克服,荊裂鬆了

一口氣。
  
  此時他才有空去回想這匹馬的主人。跟那個女武者相遇,其實不過是大半個時辰前的事情,荊裂的記憶

卻很模糊。只有跟她相擁那一瞬的身體感覺,最是鮮明留存。
  
  ——為什麼會這樣的?……她也是……
  
  他很清楚知道,那溫存的感覺並不是幻想。在那個短暫的時刻,他們確實曾經通過身體,發生了一股很

奇異的交流。
  
  這種感覺,就像他跟虎玲蘭激烈練習刀法時的心情一樣。一想到此,荊裂不禁心跳起來。
  
  他又再看看那匹馬。它是荊裂騎過少有的良駒。霍瑤花的坐騎,乃是術王眾近百匹劫得的馬兒裡精挑的


  
  從這匹馬,還有那等武功與佩刀,荊裂此際已然猜知,霍瑤花是波龍術王的座下頭目——也就是目前的

死敵。
  
  荊裂心裡不禁喟歎。非到必要時,他絕不想跟女子交手——不是因為他小看女人的能耐,而是要他全心

全意地朝一個女人揮刀斬殺,始終是一件很難受的事。這跟與虎玲蘭平日練刀比試完全不一樣。
  
  仗著這匹快馬,荊裂知道敵人大概不容易追擊到來,因此才敢歇息。可是這兒距離廬陵縣城還遠著,他

知道自己還不安全,一喝夠了水也就馬上準備起行。
  
  荊裂站起來,再次檢查身上的傷。腰間那刀傷已經止血,現在傳來一股接一股火燒似的痛楚,可還不算

礙事;手腿關節的挫傷卻沒有半點緩減的跡象,荊裂拉起褲子,看見右膝蓋已經腫脹得比平時大了一圈,關

節無法完全伸直或屈曲,左邊肩頭也是酸軟得提不起手臂來。先前他騎馬只能靠單一隻右手握韁,馬兒每跑

一步,他都感到肩關節像被錘子擊打了一記。
  
  荊裂不禁開始擔心:正在關鍵的時候卻傷成這副模樣,接下來的仗還要怎麼打?……
  
  但這要等活下來以後再說。
  
  他跛著腿去牽馬兒,忽然感到一絲異樣。
  
  荊裂長年在南蠻叢林與海島練就的敏銳直覺,此時又再向他響起警號。
  
  他二話不說,一手抓著馬鞍,單足發力,一躍就翻上了馬背,叱喝著急催馬兒渡溪奔行。
  
  幾乎同時,他聽見了別人的馬蹄聲。
  
  來自後面遠處的林子裡。
  
  ——追兵!
  
  荊裂提起腰臀,身體俯伏向前,驅策馬兒加速。四蹄在淺溪上炸起激烈的水花。
  
  正走在淺溪中央之際,後方有三騎成「品」字形,從那林間猛然衝出來!
  
  當先一騎上面,正是一身黑衣、滿臉傷疤的梅心樹。徹夜未眠的他仍精氣威猛,人馬衝殺而來之勢猶如

餓虎。他只用左手控韁,右手提著繞成一小圈的鐵鏈飛刃,在陽光下閃射著金屬的光芒。
  
  在他後面左右,各有一騎身穿五色綵衣的術王眾緊緊跟隨,同樣都已把長近四尺的寬刃砍刀拔出皮鞘,

準備馬戰砍殺。
  
  ——荊裂騎著霍瑤花的馬,腳程確實甚快,梅心樹要全速追他,已顧不得大部分的術王部眾。結果參與

追捕的數十人裡,就只有這兩騎好手能夠跟著來。
  
  ——但是對著一個受了重傷、兵刃全失、饑疲交迫的荊裂,三人已經足夠!
  
  三騎馳過淺溪。寧靜的山野頓化為殺氣奔騰的獵場。
  
  荊裂手腿不便,人與馬兒的協調不免有些影響;梅心樹則勢猛力雄,在這短途爆發的追逐下,兩匹馬的

距離漸漸拉近。
  
  他們追逐到一片空曠野地之上,淡黃色的沙霧揚起陣陣煙塵。這時正刮著西風,四匹馬都迎逆風而行,

對體力大耗的荊裂就更不利。
  
  荊裂專心策騎,盡力與馬兒的跑動契合,希望能保持速度。他此刻只能寄望,這匹馬擁有比對手更強的

持久後勁,挺過這一段之後就能再次拉開……
  
  可是卻聽見後方傳來奇特的呼嘯聲。
  
  只見梅心樹仍保持著衝刺的騎姿,右手卻已揮起鐵鏈,在頭頂上方旋轉蓄勁。他腿下馬兒沒有因此稍為

減慢,仍緊緊盯著荊裂的馬後。
  
  ——一看即知,梅心樹與這座騎,早就曾經練習過這種馬戰招術。
  
  荊裂以眼角瞥見梅心樹的動作,已然心知不妙,連忙撥馬往右斜走閃避!
  
  梅心樹的鐵鏈脫手。
  
  這鐵鏈經過轉圈蓄勁,加上梅心樹揮出的強猛臂力與騎馬奔跑的慣性,前端的獸牙狀彎刃滿帶能量,向

前迅疾飛射!
  
  ——這樣的騎馬飛刃攻擊,要是以停在地上的人體為目標,絕對具有穿透骨頭的殺傷力!
  
  荊裂的馬兒已是非常矯捷,在全速急奔中還能橫移。可是梅心樹的鐵鏈實在太猛,荊裂雖然避過了這襲

向他背項的攻擊,但那彎刃順勢墜落,還是打中了馬兒的左後腿!
  
  馬腿經受不起這飛刃攻擊而倒折,馬兒朝左猛地傾翻,荊裂的身體被顛離了馬鞍,向左前方空中飛出去


  
  荊裂左肋被岩石撞傷了,腰間也中了一刀,再加上左肩重傷,整個左上半身都經受不起撞擊;他人在空

中,自然反應是要順勢翻身,改用右邊身子著地,好保護這些傷處。
  
  但他半途改變了念頭。
  
  ——要是著地時連右臂也挫傷,再無任何反擊之力,那就真的完了!
  
  最後他還是強壓著身體的本能,勉力縮起左臂,承受那落地的衝擊!
  
  沙塵炸起。三處傷患同時猛襲來的劇痛,也如爆炸。要是一般人早就當場昏厥。
  
  後面三騎因為追得太急,瞬間越過了落地的荊裂,方才收慢回過頭來。
  
  梅心樹右手運勁一抖,那拖在地上的鐵鏈就倒飛回去,他靈巧地伸手接住鐵鏈,鏈子在他手腕繞了三圈

才停下來,染滿馬血的彎刃垂在臂側。這兵器聽話得就如他身體的一部分。
  
  荊裂用絕大的意志,順著落勢滾成半跪姿態,右手吃力地撐著地,不讓自己倒下。從散亂的辮發間,他

雙眼緊盯著三丈之外那三騎敵人。
  
  因為那撞擊的強烈痛楚餘波,荊裂呼息變得淺而急促,只能用上平日三、四成的深度吸氣。這又令他體

力血氣削弱,本來黝黑的臉容顯得蒼白。
  
  前所未遇的劣勢。
  
  但「放棄」這兩個字,從來沒有在荊裂心裡出現過。一次也沒有。
  
  在梅心樹眼中,這個傷得幾乎連站也站不起來、身上沒有任何兵器的男人,卻仍然散發出一股野獸般的

危險味道。梅心樹被傷疤半掩的眼睛,不禁透出敬佩之意。
  
  ——不能跟這樣的傢伙決鬥,真可惜。
  
  但這念頭只在他腦海裡飄過一陣子。梅心樹隨即提醒自己:自從離開武當山那一夜開始,你已經放棄了

那種虛幻的追求了……
  
  荊裂瞧著梅心樹,眼裡同樣沒有痛恨的神色:此人能死咬不放追捕他到這裡,那意志能耐也實在教他欣

賞。
  
  「你……」荊裂要再吸一口氣,才能繼續問:「是怎麼找到來的?」
  
  「你只能怪自己倒霉。」
  
  梅心樹說著,從馬鞍側的革囊裡掏出一枚短箭,拋到地上去。
  
  那正是術王眾所用的毒袖箭,箭鏃的鋒口上有一絲很小的血漬。
  
  它是梅心樹的部下在青原山腳意外拾到的。梅心樹看了,斷定荊裂為它所傷。他深知淬在這箭上的「鎖

血殺」藥性,中者若不毒發身亡,亦會異常缺水乾渴,因此他就賭上一賭,全速趕到最近的溪流去搜索,結

果給他押中了,果然找到有人騎馬逃離的蹄跡。
  
  「不到最後,還不知道是誰倒霉呢。」
  
  荊裂說,展露出他一貫面對挑戰時的笑容。
  
  ——這傢伙還能笑!
  
  梅心樹見了亦微笑起來。但這微笑不代表半絲的仁慈。
  
  「砍了他。」
  
  梅心樹往兩名部下一揮手。
  
  兩個術王騎士早就等得急了,一得到梅護法的命令,立刻催馬揚刀,往半跪著的荊裂衝殺過去!
  
  因為先前縣城鄂兒罕和韓思道敗走一役,術王眾失了近五十匹良馬,餘下能配給的馬兒已經不多;這兩

名騎士獲授足可跟上梅心樹的快馬,自然因為是術王弟子當中的頂尖好手。只見他們的騎功果然非常了得,

在馬鞍上挺身舉刀,身姿平衡十分自然,馬戰甚為嫻熟。
  
  這兩人裡,右邊那騎是個身材矮橫、一臉虎鬚的黝黑漢子,騎在馬上時全身都像貫滿了能量;左邊的騎

士則細目銳利,身材比梅心樹還要高壯,人在馬鞍上舉刀向天,高高的刀尖帶來極大的威脅感。
  
  他們都爭著要取荊裂的頭顱。這傢伙敢孤身夜探「清蓮寺」,一夜間殺了他們許多同伴,定然是敵方陣

營裡的重要人物,若誅殺得他,波龍術王必然重賞;昨天鄂兒罕和韓思道才犯了大錯,術王要是高興起來,

甚至可能提拔功臣取代他們「護旗」之職。這激起了兩名騎士爭功之心。
  
  兩柄砍刀的寬厚銀刃在陽光下閃耀,朝荊裂快速接近。
  
  荊裂不再笑,專注地測算著與對方距離,還有交接一刻的時機。
  
  他的右掌緊抓在地。
  
  右邊那黝黑騎士先一步到來,砍刀已經舉過頭頂,將要乘著馬匹的衝勢揮下——
  
  荊裂揮臂,往上撒出一大把泥沙!
  
  那騎士突被不明物事迎面襲來,一時忙著閉目揮刀去擋——他昨夜已經目睹過荊裂在崖下朝上發出強勁

的鏢刀,暗器功夫令人忌憚,騎士不敢用身體去冒險,砍殺之勢頓時崩潰。
  
  荊裂一撒了沙就已朝右方翻滾,避開衝來的馬兒。
  
  後面另外那個高大騎士因為也急於砍殺荊裂,跟前面那騎貼得太近;荊裂滾到前一騎的右側,就等於用

它來擋住後面一騎,這騎士無法下手之餘,還因前面那騎突然收慢,他也要狼狽勒馬。兩騎都沒能出刀,就

從荊裂身邊奔過去了。
  
  全因這兩個騎士爭功,沒有好好配合攻擊,給了荊裂從中脫出的機會,暫時避過第一輪攻擊。
  
  這一記翻滾閃避,也讓荊裂乘機檢測自己的身體狀態:右臂和左腿的活動都正常有力;腰肋雖痛楚,但

腰胯發力運勁還沒有問題。
  
  ——我還能夠戰鬥!
  
  荊裂心裡已經在快速盤算著,要怎樣迎對下一浪的攻擊。
  
  他同時瞥一瞥梅心樹。那黑衣男人的坐騎仍停在原地,似乎真的無意加入。荊裂心裡一時未知道是什麼

原因。
  
  他看著那已經回轉馬首的兩名騎士。第二次攻勢,兩人必定不會再如此魯莽,將互相配合著進擊。
  
  荊裂剩下的戰法已不多了。要脫出困境,就得賭在這一次之上。
  
  兩名術王騎士相視一眼,都知道眼前這傢伙不容易對付。要是再拖延下去仍然砍不倒他,梅護法可能就

不耐煩了。他要是出手,他們倆都將失去立大功的機會。
  
  「平分吧。」那高大的騎士說。
  
  另一人點頭:「不管誰殺的,之後你我都在他身上再砍幾刀。」
  
  兩人心意一決,即以刀背拍打馬臀,這次分一前一後,相隔約三個馬身的距離衝來!
  
  ——這種分隔距離之下,荊裂即使躲得過第一刀,第二刀馬上就在他來不及重整時砍至!
  
  梅心樹倒是一副滿懷興味的表情,遠遠看著三人,很想知道這次荊裂又以什麼方式掙扎求生。
  
  荊裂見兩騎起步殺來,馬上用一條左腿,單腳向旁跳躍轉移方位,動作頗是狼狽。
  
  當先那名黝黑的鬍鬚騎士不禁笑了:這傢伙瘋了嗎?用一條腿去跳,就想逃避四條馬腿衝過來?
  
  他隨著荊裂移動,調整馬兒衝刺的方向,同時已經舉起砍刀。他的高大同伴也在他左後方,同樣作出預

備斬殺的架式。
  
  荊裂勉力站立著,膝蓋受傷的右腿只能輕輕點地。
  
  可是那姿勢眼神,卻半點不似被追殺的獵物。
  
  算準了距離方位後,他突然把手伸向胸前,在那掛在頸項的大串不同護身飾物裡,抓住了一個小小的佛

牌。這鎏金的五角狀佛牌,是他在暹羅大城王國修行之時,當地一位高僧相贈之物。
  
  荊裂指頭拿住佛牌,並非要祈求運氣或安慰。他從不仰賴神佛,只相信自己的力量。
  
  荊裂將金色佛牌往前一舉,像要用它辟邪擋煞一樣。
  
  佛牌正好反射迎面的陽光,照到前頭那騎士的眼睛裡!
  
  ——他先前不斷橫跳移動,原來要尋找映射陽光的方位最佳!
  
  荊裂這一著本來沒有很大把握——要用這樣細小的佛牌,把陽光準確映向對方眼睛,對方還是全速乘馬

奔來的騎者,這本就非常困難,卻幸而一擊即中!
  
  但這著並沒能解除危機。那鬍鬚騎士雖然閉上了眼,但之前出擊的態勢早成,他靠著一瞬間之前記憶中

的方位,依舊往荊裂的頭顱揮砍下去!
  
  荊裂向左一跳,這次竟主動迎向那斬下的砍刀,順勢把右臂往上伸,指掌如虎爪,朝著那握刀的手腕劃

出去!
  
  「空手入白刃」!
  
  ——武林中的「空手入白刃」功夫,常被人渲染為神技,其實是一種迫不得已時才使用的招式。要以徒

手劫奪利刃,即使武功比對手高了許多級,也非常不易為,根本就是凶險之舉。只有像武當「鎮龜道」桂丹

雷這樣的奇人,擁有極度微妙的「太極拳」功力,才可能反將「空手入白刃」這種險招,化為自己的得意絕

技。
  
  現在的荊裂並無其他選擇。他自己也深知這招成功不易,而且敵人刀子從馬上砍來,速度快了一倍,得

手的機會就更低。因此他才要用盡一切方法,去拚命提高成功的機會。
  
  ——包括借助陽光擾敵。
  
  荊裂這「空手入白刃」,揉合了南海虎尊派的「六基虎拿」和在毘捨耶諸島所學的「生手法」1,極盡

精微。
  
  『注1:毘捨耶(Visayas)今譯「米沙鄢」,即現在菲律賓中部宿霧等一系列群島。當地武風甚盛,

至今都是菲律賓刀棍術重鎮,當地門派的兵器武術擅長貼身近戰,特別精研運用空出另一手阻截擒拿對方武

器之法,稱呼此為「生手」(alive hand)。』
  
  就在刀鋒臨及荊裂手臂前的一剎那,他的虎爪尾指碰上了那騎士的手腕!
  
  虎爪運個半圈向外撥開,將刀勢卸到旁邊,荊裂繼而極敏銳地翻轉指爪,拇、中、無名三指捏成圈狀,

擒住了那隻手腕,朝上一提,腕關節屈折,那斬刀的勁力頓時斷絕消失!
  
  這短短瞬間,荊裂其實有兩個選擇。一是借這擒拿手臂的勢道,翻身搶上對方馬背,從後箝制著這名騎

士,並且乘馬再次逃走。
  
  可是荊裂想到,這樣做不過又回到最初的追逐狀態,這名術王弟子的坐騎,比先前荊裂所騎霍瑤花的駿

馬還不如,結果還是不可能逃得出梅心樹那可怕的鐵鏈飛刃。
  
  ——要回去,就只能在這裡決出勝負。
  
  因此他選了第二招。
  
  荊裂沉身、坐腿、轉腰,帶動右臂猛地拉動,把那鬍鬚騎士從鞍旁扯了下來!
  
  隨後的另一騎轉眼已奔至,那名高大騎士眼見同伴被擒下,心想這功勞正好我來佔了,將馬稍撥向左,

身體傾出馬鞍右側,舉刀成水平,猛地橫斬向全無防備的荊裂頭顱!
  
  千鈞一髮之際,荊裂扭轉那被他所擒的腕關節,將其手上砍刀垂直指天,擋架在自己面前——
  
  慘叫聲和撞擊聲。
  
  發出慘叫的是那被擒的鬍鬚騎士。他的手腕在遭扭轉關節的狀態下,手中刀卻要承受強烈的騎馬斬擊,

筋骨頓時折斷,刀柄也脫手了。
  
  脫離掌握的刀子沒能完全擋去那斬擊的力量,刀背飛撞在荊裂額頭,擊得他仰倒滾去,那撞擊聲正是由

此而來。
  
  那高大騎士一斬之下又掠過去了。荊裂未有因此慶幸,他雖被那刀背撞得眼前金星四冒,還是努力在沙

地上掙扎跪起來,四處去尋跌到地上的砍刀。
  
  相反那名折了手腕的鬍鬚騎士,仍然抱著受傷的手臂在嚎叫,完全忘記了危險的敵人仍在面前。
  
  這種意志的差別,就是判斷生死的關鍵。
  
  荊裂在地上像條狗般猛爬。他不在乎有多難看。
  
  重要的是,他的手掌先一步握在那砍刀的刀柄上。
  
  梅心樹和另一名騎士赫然發現這事,想要干預卻再也來不及了。他們只能眼睜睜看著,荊裂一記左膝跪

壓在那術王眾的胸口,緊接將刃尖狠狠向下刺去。
  
  荊裂拖著染血的砍刀,用單膝之力再次站起來。
  
  他額頭上的鮮血直流過眉心,沿鼻子瀉到嘴巴,回頭瞧向梅心樹,咧開染紅的牙齒,又再露出剛才那笑

容。
  
  「我早說了。到底是誰倒霉,還不知道。」
  
  梅心樹這次不笑了。他那雙驟看猶如未睡醒的眼睛,這刻目光冷冽如冰。
  
  當他想要策馬上前夾擊時,那剩下的高大騎士卻急呼:「梅護法!請再給我一次機會!」
  
  這術王弟子叫著時已經跨下馬背,把手中砍刀旋了幾圈刀花,然後邁步緩緩往荊裂接近過去。
  
  這人名叫孫逵,本來是大盜出身,自小也練過拳腿刀法,最初跟著霍瑤花在湘陽一帶作案,後來隨她加

入了波龍術王麾下。正因當過馬賊,才有這麼好的騎功,刀法上也得霍瑤花指點,在術王眾中實是第一線的

好手,論實力其實跟韓思道相差不遠。
  
  孫逵眼見血流披面的荊裂,身子已是搖搖欲墜,實在不想放棄這立大功的良機,因此才這樣向梅心樹請

求。
  
  經過兩次交鋒,孫逵已經判斷出來:荊裂因為右膝嚴重受傷,此刻只能用一條腿跳動,也就是每次都只

能集中力量於一招之上;己方用一擊即離的馬戰,反倒對他有利,只需要專注應付交手那一瞬間。
  
  孫逵於是毅然下馬,改用步戰。
  
  梅心樹當然亦觀察出荊裂的情況來,又看見孫逵作出了正確的策略,心裡很想看看結果如何,於是向孫

逵點頭同意,身姿再次放鬆下來,預備靜觀這第三次交鋒。
  
  荊裂眼見孫逵徒步接近,笑著說:「終於不用仰著頭去看你了。」
  
  ——他雖還在談笑,但其實心知不妙。孫逵的判斷很正確:對方要是騎馬,荊裂仍可以逸待勞,步戰對

他更為難打。
  
  像孫逵這樣的貨色,換作平日,荊裂三數招之內就能了結他;但如今手腿不便,荊裂要是第一擊不中,

接著連站不站得穩都不知道,隨時就陷入萬劫不復的險地。
  
  ——要想辦法。
  
  孫逵一邊前進,一邊伸手往五色袍的口袋裡掏出一顆「昭靈丹」來。他把丹丸伸到鼻前,指頭運力將之

捏碎,內裡藥粉散出,孫逵深深吸進了一口。
  
  他這樣用鼻子去吸「昭靈丹」,因為藥粉飄散,份量遠比口服為少,作用雖然較弱,但藥效卻更快出現

。那藥粉被鼻孔裡的毛管吸收,迅速就刺激神志,只見他一雙眼睛都透紅,獰笑的表情恍如惡鬼。
  
  荊裂並不知曉那是什麼藥,但肯定不是好東西。眼見孫逵漸漸接近的身影殺氣更盛,他更焦急要去想應

對的方法。
  
  可就在這時,荊裂的眼睛出現了笑意。
  
  因為他看見了一些東西。
  
  這時他正面朝東邊。在那方向野地的盡頭處,可見有一個影子,似在揚起煙塵。
  
  是人。有人在向這邊騎馬接近。
  
  「看見了嗎?」荊裂眼睛仍不離正走近來的孫逵,卻高聲朝遠處的梅心樹叫著:「運氣開始倒向我這邊

了!」
  
  梅心樹也發現那單騎馳來的細小孤影。從這距離還沒能分辨是敵是友——東面也是術王眾的搜索範圍—

—但荊裂的語氣卻顯得非常自信而肯定,梅心樹不禁心裡生疑:難道他真的看見了?……
  
  ——其實荊裂並不能確定,那趕來的孤影到底是不是同伴。他只是絕不放過任何一個能影響敵人心神的

機會。
  
  服了「昭靈丹」的孫逵則根本對此充耳不聞。這一刻他眼裡就只有荊裂那顆結滿辮子的首級。
  
  對梅心樹而言,目前最穩當的戰術,本應該是由他親自出手,快速了結荊裂,同時派孫逵去探查那遠方

來者的身份。然而現在的孫逵已經完全進入殺人的狂熱狀態,梅心樹無法再叫得動他。
  
  梅心樹歎息一聲,輕叱策馬起步,朝那接近而來的單騎奔去。
  
  孫逵已經到達荊裂跟前十五步的距離。
  
  荊裂心神再次集中。擋在他生存之路前頭的,此刻就只有這個人和這口刀。
  
  ——越過他的屍體。
  
  荊裂已經再想不到任何增加勝算的奇策。
  
  當沒有策略時,你唯一還可以依靠的,就是你平日最信賴的東西。
  
  對荊裂來說,他的人生從來也只有它。
  
  武道。
  
  ——既然一擊不中就會陷入危險,我就拚命令這第一擊命中吧。
  
  十二步了。孫逵雙手斜舉砍刀。他的身材本來就比荊裂高,這時的氣勢更像從山頂壓下來。
  
  荊裂全心感受自己身上每一條肌肉——包括仍然可用,或已經受傷不可用的,從中試圖貫串出一條脈絡

,找出這副重傷身軀可能作出的最猛烈動作。
  
  十步。
  
  荊裂的腦袋飛快運轉。十五年來學過的一切武功在心頭一一閃現:南海虎尊派的「飛砣刀」;麻剌朗國

的綿密快刀術;暹羅國武士的峻烈劈法;琉球人的剛猛發力功夫;薩摩國學到的簡樸戰場刀法與精妙陰流劍

術……甚至是這年多以來目睹的武當功夫、指點燕橫時吸收到的青城劍技、戴魁所授的「心意三合刀」發勁

門道、飛虹先生為了傳藝給童靜而教授他的崆峒武藝……
  
  這許多武功,一一在荊裂腦海裡交疊、累積、沉澱;同時又按著他目前肢體有限的活動力,削除去大量

枝節,只餘下可用又最有效果的動作。
  
  ——這樣的武道思考方式,荊裂從小就在裴仕英師叔指導下學會,但平日仍然需要花許多精力和時間,

才可能將不同的東西汰選或揉合;此刻在絕大的困境催迫之下,他的腦筋彷彿比日常活躍加速了好多倍,潛

能全開。
  
  一記刀招,開始在心靈中成形。
  
  九步。
  
  荊裂的身體很自然地蹲得更低,居後的左膝如被壓迫的彈簧般深深屈曲;上身完全前傾,背項高高弓起

來;右臂自然地放鬆下垂,砍刀斜斜架在膝蓋以下。
  
  荊裂過去從來沒有擺出過像這樣的戰鬥架式。這甚至不能稱為什麼「架式」——他只是聽任身體的呼喚

,自然而然地作出這般的體勢。
  
  同時在另一邊,梅心樹往那來騎更接近。擅長遙距發射飛鏈的他,視力自然不凡,遠遠就看出來,那名

騎者一身飄揚的衣袍,背後斜背著一件長東西,看來是兵刃。梅心樹立時放出繞在右腕的一段鐵鏈,作出隨

時迎擊的準備。
  
  八步。孫逵開始加速成向前奔跑,他的刀子以至整個身體架式,拔得更高。
  
  迎他蹲踞前傾的荊裂,彷彿把頭伸出來給孫逵去砍一樣。
  
  「將你所學的東西,貫通為真正屬於你自己的一套武技。」飛虹先生那天曾這樣告訴荊裂:「這是躋身

往更高境地的唯一法門。」
  
  刀招在荊裂心裡變得更清晰:身體每一寸要如何伸縮鬆緊;最佳的殺傷距離;刀鋒出擊的角度……一切

細節,全部漸漸瞭然於胸。
  
  餘下的,就是等待出刀的時機。
  
  然後把心靈放開。
  
  將人生一切投進瞬間。
  
  七步。
  
  孫逵仍在奔前。刀鋒將發未發。
  
  ——就是這個時候了。
  
  荊裂屈沉的左腿爆發出力量。草鞋帶著沙煙離地。
  
  他的身體成水平向前彈射而出,卻並非以右手刀居前刺殺,反而是用受傷的左邊身子開路,整個人投向

敵方。
  
  荊裂這投身一躍,精神上「借相」於暴風猛捲的浪濤,身體如挾著潮勢衝前!
  
  孫逵突然察覺,荊裂竟然從如此遠的距離發難,而且全身高速飛撲過來,他想也不想,提早就把蓄勢已

久的砍刀垂直劈下,要將荊裂在半空中斬成兩邊!
  
  然而荊裂這記跳躍,不只包含向前方之力。
  
  還有旋轉。
  
  他的軀體空中轉了半圈,像是失去平衡朝右跌下,還把背項完全暴露在敵人面前。
  
  孫逵的砍刀越過頭頂,將要斬落荊裂的後腦!
  
  荊裂盡把飛躍、旋身、跌墮的三層力量結合,身體在空中又再轉過來,砍刀以反手招式橫斬而出!
  
  浪捲。
  
  孫逵看不見那刀光。
  
  ——當刀招太快的時候,就連刀光都隱沒在速度裡!
  
  孫逵劈下的刀只能再前進四寸。
  
  荊裂的砍刀以完美的角度,斬進了孫逵的一雙前臂!
  
  荊裂畢竟體力大大減弱,這危急中想出的新刀招也未成熟,捨身一斬命中時的衝擊力比他預期中還要大

,手掌無法抵受而脫離了刀柄。
  
  他只有一條腿用力,並且都已全盤貫注入那一擊中,根本完全不考慮著地平衡,身子飛越過孫逵身側,

重重摔在地上!
  
  要是孫逵在這時接續再攻一刀,荊裂必死無疑。
  
  可是,不會有了。
  
  孫逵迎面倒下去。從斷臂噴湧的鮮血,流瀉一地,連沙土也來不及吸收。
  
  這時梅心樹正好看得清,前方那來騎之上,坐在馬鞍上的是個穿五色袍的術王弟子。他一辨出是部下,

急忙勒馬轉過頭去再看,卻已經錯失了荊裂剛才的刀招,只見荊裂與孫逵雙雙倒下,孫逵身體下不斷擴張著

大攤鮮血。
  
  ——這傢伙,變了什麼妖法?
  
  梅心樹瞪著眼,瞧著地上的荊裂。
  
  只見荊裂躺了一會兒,又慢慢以單臂撐起上半身來,大口大口地透著氣。剛才捨身一刀,耗去他不少殘

存的體力。
  
  他遙遙看著馬鞍上的梅心樹,吐出跌落地上時進了嘴巴的沙,不禁快意地笑起來。
  
  那一斬之快之猛,荊裂平生都沒有試過,卻竟然在一手一腿不能活動的危急狀況下催生,連他自己也甚

感意外。
  
  雖是這麼遠的距離,梅心樹卻似乎看見了荊裂的得意笑容。他心裡不禁想:
  
  ——這男人,真的這麼難殺死的嗎?
  
  荊裂這時亦看清了,從東方騎馬而來那人並非同伴,而是穿五色袍的術王弟子。好不容易幹掉兩個強手

,現在又突然多了一個敵人,荊裂並未感到氣餒。
  
  ——再來多少個,就殺多少個。
  
  他急忙爬起身,又要去拿孫逵的砍刀。
  
  這時那術王弟子已經到達梅心樹馬前,卻竟毫不停留,馬兒越過了他,仍朝著荊裂的所在狂奔。
  
  經過的瞬間,梅心樹看見那弟子背著那柄長武器:一把柄子很長、形貌不太像中土兵刃的窄刃大刀。
  
  這瞬間梅心樹知道不妥:術王弟子到來,沒理由不向他這位「護法」敬禮和請示……
  
  他又忽然回想:昨夜的荊裂,不也一樣穿著術王眾的五色袍?……
  
  ——是假貨!
  
  梅心樹踢踢馬肚,催逼馬兒從後追趕這名假扮術王弟子的來者,他同時把垂在鞍側的鐵鏈揚起,在右邊

身側如車輪似地垂直旋轉。彎刃高速刮過空氣,發出令人心驚的尖銳嘯音。
  
  那騎者直奔向荊裂,同時伸手往胸前一扯,解下背後那柄長長的倭刀。
  
  他已察覺後面梅心樹發力追來,也顧不得回頭看,只一味加緊朝荊裂奔馳。
  
  荊裂感到奇怪,注視著這來者,發現他手上兵刃甚是熟悉。再看對方的身形和騎姿,荊裂恍然。
  
  他昨夜才跟此人一同騎馬夜奔!
  
  薛九牛始終不放心荊裂,憂心自己的任性害了這位大俠士,於是瞞著縣城眾人出來,在城外到青原山一

路之上尋找。他心想可能要為荊裂助陣,也就將荊裂留在城裡的倭刀也帶出來了。
  
  至於那件術王弟子的五色袍,則是昨夜在登龍村裡從死屍身上剝下的,本來只是因為其中幾名獲救的婦

人衣不蔽體,才取來給她們保暖用;薛九牛後來想到,昨夜荊裂曾假扮術王弟子潛上青原山,他也就有樣學

樣,果然在青原山腳附近,他兩度靠這件袍子,逃過了一干正在搜索的術王眾耳目。
  
  看見術王眾空群而出大舉搜捕,薛九牛更確定荊裂身陷危險,於是冒險四處查探,結果正好給他在附近

聽見激烈的跑馬聲音,趕到溪邊時又發現那三對一的追逐蹄印,因而才尋到這片野地來。
  
  薛九牛看見荊裂一身是傷,走路站立又一跛一跛,只感心焦如焚。先前他已盡用平生的膽氣,迎面向梅

心樹那凶星接近,此刻更不猶疑,心裡只有一個念頭:
  
  ——一定要把這柄長刀送到荊俠士手裡!
  
  可是後方的蹄音已急急接近。他知道快到極限。
  
  「荊俠士,接著!」
  
  薛九牛盡力揮臂,從馬上把倭刀往前擲出去。
  
  刀才脫手的一刻,強烈的刃風已從他背後捲至。
  
  沒有武功的薛九牛無法作出任何逃避反應。他的背項炸開一團血雨。還沒完全成熟的矯健身軀頓時失去

能量,軟軟從馬背上跌下來。
  
  薛九牛拋刀時跟荊裂距離仍遠,雖然借助了馬兒奔馳的勢道,倭刀只能落在荊裂前方一丈外。
  
  荊裂的眼目收緊。他急忙一手一足並用,連跳帶跑地趕往倭刀落下之處。
  
  梅心樹一擊後馬兒仍不停頓,他右臂將帶血的鐵鏈彎刃扯回來,順勢向後揮轉半圈,又再以下手的擲法

2揮出去,直襲向荊裂!
  
  『注2:一般飛行暗器的投擲手法,分「上手」與「下手」兩種。「上手」是正常手臂自上而下揮擲;

「下手」則相反,臂腕從下往上揚。』
  
  荊裂左足再次一蹬,幾乎身體成一橫線般跳出,右手伸盡,抓到了地上的倭刀柄,並朝面前舉起。
  
  帶著鐵鏈的彎刃直取荊裂面門,卻被倭刀的刀鞘擋住,鐵鏈卷在鞘上緊纏。
  
  梅心樹發力猛扯鐵鏈。荊裂同時跪著轉動腰身,右手拉動刀柄。
  
  那帶著無數戰痕的四尺多刀鋒,霍然出鞘。
  
  荊裂側身半跪地上,右臂舉起刀柄橫架胸前,倭刀的刃尖遙遙直指梅心樹。
  
  在兩人之間,倒地的薛九牛渾身浴血,一動不動。
  
  荊裂不再笑了。
  
  「現在終於只剩下我們兩個了。」他冷酷的眼睛盯著這黑衣強敵:「這也是你所希望的吧?」
  
  梅心樹未有回答他,只是將纏在鐵鏈上的刀鞘抖去,雙手緩緩把鐵鏈收回來,然後跨下了馬鞍。
  
  依舊猛烈的太陽,照射在兩人各自的兵刃上。
  
  夏風吹過這野地,一片空寂。
  
  大道陣劍堂講義·其之三十
  
  我們不時看到一些高水平的身體跳躍運動與表演,比如職業籃球的飛躍灌籃、體操和舞蹈的翻騰,常會

錯覺某些活動彷彿能夠違反物理引力似的,比如能夠延長滯空的時間、在空中二度加速發力等等。其實這些

動作效果都是身體高度協調所產生,特別是將動作裡所有用不上的肌肉,置於完全放鬆脫力的狀態,因此才

能將力量的傳達推到更貫徹的層次。
  
  荊裂在危急中所領悟的捨身一刀,基本原理也是如此。所謂「捨身技」就是完全不考慮出招後的體勢後

果,或者任何接續下來的後著,將所有都投入在出招的一瞬間。
  
  由於荊裂四肢裡一手一腿都已受傷無從發力,他索性就將這半數的關節肌肉全部放鬆脫力,因此完好的

右臂和左腿所爆發的力量,就更能毫無保留地傳導到刀招上。例如大家常見到職業籃球員的飛身猛力灌籃,

動作是何等快速強勁,但籃球員始終還要顧慮灌籃之後的著陸平衡;試想像假如他連著地都不顧,把預備著

地用的肌肉都徹底放鬆,那空中動作的威力和速度又將推往更高點——當然在現實中,要克服那重重摔下的

恐怖感,非常人所能辦到。此所謂真正的「捨身」。
  
  荊裂這刀招另一重點,是在於不平衡。因為只用一邊手腿,他這飛躍動作的肌肉運動,本身就處於一種

左右不平衡的狀態,身體在空中時自然往一個方向自轉,只要擅用這旋力,又能夠把多一層力量加諸於斬擊

之上。這情形就好像飛刀或者飛斧,因為前後重量不平均,投擲出去時就能產生非常高速的旋轉,命中目標

的勁力,比重量平均的飛旋物要猛烈和集中得多,這是刀招運行得如此快疾的秘密。
  
  當然這樣的捨身刀招也有它難處:因為是空中全身旋轉揮刀,沒法看準著敵人出手,已經不能像正常招

式般靠眼睛瞄準目標和判斷時機距離,往往需要其他感官、直覺、經驗甚至運氣去填補,是一種高風險的「

一擊必殺」賭博,也是對武者膽氣的嚴峻考驗。
作者: skvis    時間: 2018-6-14 11:43 AM

卷八 破門六劍 第六章 刃風·夢想
  
  梅心樹本名叫梅新。那名字是後來在武當山時,師父為他改的。
  
  前任武當掌門鐵青子/公孫清,是他名義上的師父。但他心裡真正視為師匠的,是另一個人。
  
  他很清楚記得那個改變自己命運的日子:十六年前,三月初八日。
  
  當時的梅新,只不過是襄陽城裡一個年輕的流氓。沒有今日的氣勢,也沒有臉上那交錯的傷疤。
  
  梅新只有一點比較特別的地方:他跟人打架,喜歡用繩子和石頭。
  
  很簡單,就在一根長長的繩索兩頭,各綁著一塊雞蛋般大的石頭。在街頭,很多比他還要高大力猛的傢

伙,都給他這又簡單又罕見的玩意兒,打得頭破血流,倒地不起。
  
  當然他也有失手的時候。有時對手靠著強壯的體格,捱過了飛擊而來的石頭,又或者成功避開了第一擊

,一進到近身的距離,梅新的繩子就不管用了,接著就只有被人揍得鼻青目腫的份兒。近身捱打的時候,他

總是從不還手,俯伏成一隻烏龜般模樣,任人拳打腳踢。
  
  然後到了下次打架,梅新又忘記了上次的失敗,照樣掏出這副綁著石頭的繩索來。襄陽城裡的坊眾都知

道,他在流氓群中是個怪人。
  
  只有幾個跟梅新一起長大的朋友,知道這飛索的由來:它是梅新的老爹生前教給他的唯一事情。
  
  聽說他梅家祖上曾是武家望族,出過邊疆上的武將與江湖上頗有名氣的鏢師,擅長好幾樣武藝絕活;可

是到後來漸漸失傳,到梅老爹那一代,只學得這一手飛索術。這功夫練成也打不了人,梅老爹最後只有一種

方法謀生:用這飛索去爬牆當小偷。
  
  結果在梅新十五歲那一年,梅老爹失手被官差擒住,再被誣告為採花賊,逼供時給活活打死在公堂上。
  
  失去父親的梅新,從此流落街頭。但他沒有走上老爹的舊路。他決心要將這家傳的飛索術,練成能夠打

人的真功夫;要恢復祖上的威風;要讓世人都知道,姓梅的,不是只有作賊的孬種。
  
  雖然打架有勝有敗,幾年下來,已經二十歲的梅新,總算在街頭有了一些名氣。因為這飛索術巧妙漂亮

得有點像雜耍戲,梅新每次約人打架,都吸引不少人圍聚觀看。
  
  三月初八那一天,他又收了二十文錢,代人出頭去跟城裡有名的賭徒麥家三兄弟打架。這一仗吸引城裡

近百人集合在街道兩邊,準備看好戲。
  
  結果卻讓很多人失望,因為這場架打得很短。梅新雖然一出手,飛石就極漂亮地把麥老二的鼻樑打歪了

,但麥老三乘機衝上前去,他早知梅新用這兵器出了名,就準備了一張板凳,舉在面前去擋。梅新只能看準

麥老三下方暴露的雙腿去打,結果要揮出兩次飛索才能打中,接著麥老大已經將他撲倒在地。
  
  麥家三兄弟一擁而上,向伏在地上的梅新拳打腳踢。梅新照樣不躲避反擊,只是龜縮著,將雙手都藏在

身體底下。三兄弟打得累了,向他吐了幾口唾涎就走了。其他旁觀者興味索然,也都很快散去。
  
  梅新緩緩站起來,伸展一下被打傷的腰背,抹去身上的泥巴和唾涎,拾回跌到街邊的石頭飛索,正要回

家去時,卻發現仍然有個人蹲在街邊瞧著他。
  
  梅新看這個人,年紀大概只比他大幾年,穿著一身好像道士的褐色袍服。這人一頭散發連髻也不結,那

髮絲竟是鬈曲的,如層層波浪般亂成一團,前面的長髮更半掩著眼睛。
  
  這個道人背後斜斜掛著一件布包的長東西,一看就知道是兵刃,而且九成是長劍。光天化日,竟有人在

這城裡大街帶著利刃行走,梅新甚感奇怪。
  
  「你那繩子,好有趣啊。」這人微笑向梅新說:「打得真漂亮。可惜,打不死人。」
  
  梅新愕然瞧著他:「打死人?」他從來只是打架,沒有想過要殺人。但眼前這個道人將奪人性命之事,

說得極為稀鬆平常。
  
  「不錯。」那年輕的道人抓著鬈發,姿態顯得懶洋洋:「因為打不死人,後面那兩個傢伙才敢衝過來。

要是第一擊就把那人腦袋打穿,你就不會敗了。因為他們都會害怕你。」
  
  梅新站著,仔細打量這道人,心裡好像被什麼東西震撼了。
  
  ——這個人說得對。
  
  「之後為什麼縮成一團不還手呢?」那道人把雙掌攏在衣袖裡問。
  
  梅新向他展示沒有一點傷疤的雙手。
  
  「因為要保護這雙手。要是跟他們扭打,也許會贏;但傷了手,以後就用不到這飛索了。我寧可輸。」
  
  道人聽見梅新的答案,高興得跳起來拍掌。
  
  「這個人,好玩極了!」他朝後面高叫:「師父,我很想把他帶回去,行嗎?」
  
  梅新這時才發覺,這人所蹲的地方,是一家小茶館的門前。
  
  一條身影自門內撥開布簾出現。
  
  一身的白衣。胸口處繡著黑白分明的太極標記。
  
  ◇◇◇◇
  
  就是這麼簡單的幾句話,那道人就成了他的師兄。梅新變成了梅心樹,當今武當派掌門公孫清的徒弟。

整件事情彷彿非常隨便,純粹就是「師兄」覺得他的飛索很「有趣」而已。梅心樹意想不到,公孫清當時竟

然半句不問,就這樣一口答應了「師兄」的要求,帶著他回武當山上去。
  
  二十歲的梅心樹,在所有同期初入門的武當弟子裡,是年紀最大的一個。「先天真力」的資質通常在少

年時期就顯現,像武當這般位列「九大門派·六山」的名門大派,甚少收錄成年人入門,因太遲入門的人,

通常進境有限,徒浪費師長投入的苦心和精力。
  
  但是後來的事實證明,「師兄」把梅心樹帶回武當山,並不是因為好玩。
  
  梅心樹竟能跟上武當的嚴酷訓練,並且很快就掌握了武當武道的基本功法,這種事情世上只有少數人能

達成——「師兄」從梅心樹發出一次飛索,已經看出他的練武潛質。而師父公孫清更完全信任「師兄」的判

斷眼光。
  
  ——他是一個很厲害的人。
  
  「師兄」真正有多厲害,梅心樹也要在入門一年之後才第一次親眼見識到:那次「師兄」興之所至,親

身到「玄石武場」指點同門後輩,還未有資格在該武場鍛煉的梅心樹,與一群同期弟子在外頭觀看。結果他

們全都看得一身冷汗。
  
  那樣的劍法,已經不能用「厲害」去形容——因為他根本連看都看不明白,只知道武場上的所有人之於

他,一個個就有如木偶一樣。
  
  梅心樹當時就想:將來的武當派掌門,必然是這位「師兄」。
  
  兩年後,梅心樹完成基本功的訓練,就要開始選擇自己的專長鑽研。武當立派將近二百年,兵器傳統雖

以劍為尊,刀槍次之,但收入的各種大小外門兵器也不少,諸如長兵鉤鐮槍和燕子钂;雙短兵如子午鴛鴦鉞

、風火輪、堅木拐和雙匕首;重兵器如狼牙棒和銅鐧;暗器如飛劍與月牙鏢;以至軟兵器像九節鋼鞭、繩鏢

、長鞭……等等。
  
  梅心樹當然毫不考慮,一心一意就是要完成他心目中的飛索術。他為此分別苦練武當派的多種功夫:鞭

術的揮擊發勁法門;繩鏢的收放變化;暗器的投擲手法與距離測算……並且努力將這些技能,都融合到他的

家傳飛索裡。
  
  因為「師兄」那句「你的飛索打不死人」,梅心樹亦恍悟:真正的武道,不是街頭打架玩意兒,是要玩

命的。於是他用的兵器不管份量和殺傷力都大大提升了,繩索變成鐵鏈,石頭換作一雙形如獸牙的鏢刃。
  
  ——那雙柄帶鐵環的彎刃短刀,據同門說是十幾年前一位在鍛煉裡失手身亡的前輩遺留下來的,梅心樹

挑選兵器時,第一眼看見就選定了它們。
  
  可是梅心樹的修練路途卻遇到了瓶頸。武當派雖然人多勢眾,畢竟練這類投擲軟兵的人仍屬少數。練的

人少,練得專精的人自然也少,能夠指點梅心樹和跟他一起磨煉技術的同門並不多,這成了其中一個障礙。
  
  可是梅心樹面對最大的難題還不是這一點,而是他自己的心。
  
  從前許多年,他習慣練的都是輕巧而不會致命的石頭飛索;一下子換成鐵鏈和鋼刃,他在練習收放控制

時,始終還是無法擺脫深刻的恐懼。每次把練習的力度和速度提升到最高,並且鍛煉比較凶險的招式時,面

對那朝著自己飛回來的鋒利鋼鐵,他都壓抑不了短暫閉目閃避的本能反應,常常就此無法完成招術。
  
  梅心樹為此苦惱不已。但他不願意放棄。他已經把太多的人生投注在這武功上了。可是就差這一步……
  
  ——要是不能以這武功成為高手,我就乾脆不做高手也罷!
  
  上武當山的第六年。某天夜裡,梅心樹又獨自一人在空寂的練武場內,修練這件一直無法征服的兵刃。
  
  這一晚「師兄」卻也路過出現。他身邊還跟著四個同門,梅心樹認得這幾個師兄,這夥人總是常常跟「

師兄」走在一塊,就像結黨一樣。當中有個身材高瘦得驚人、一顆頭光禿禿、臉上刺了幾道咒文的巫紀洪,

外形很是顯眼。梅心樹知道,他跟「師兄」一樣也是屬於「首蛇道」。
  
  不過無論「師兄」跟誰走在一起,看過去第一眼最注目的人,始終也是他。
  
  梅心樹點頭向前輩們行了禮,又自行流著汗去練這鐵鏈飛刃。「師兄」卻停了下來站著看他。梅心樹心

裡很焦急,不願讓「師兄」看見他害怕飛刃回捲時的醜態——要是世上只有一個人梅心樹不想讓他失望,這

個人就是「師兄」。
  
  看了一陣子,「師兄」帶著同伴走近過來。
  
  「巫師弟,給他一包藥。」
  
  他身邊的巫紀洪答應,伸出大手掌,從腰帶底下掏出一個小小的紅色紙包,詭異地微笑著,將之交給梅

心樹。
  
  「吃了它,就不會怕。」「師兄」說完就帶著同門離去。
  
  梅心樹打開紙包。裡面有十來顆小小的丹丸。
  
  他用手指拈起一顆。想到剛才「師兄」那勉勵的眼神,他毫不猶疑,就將這不明的丹丸放進嘴巴裡。
  
  ◇◇◇◇
  
  此後三年,梅心樹臉上越來越多新傷疤,有一道削過眼皮的傷更幾乎把他弄瞎。武當山以外的人看了,

會以為這些傷疤都是在比試鍛煉裡給對手造成,其實全部是他自己的兵刃遺下的記錄。
  
  再過兩年,梅心樹臉上的傷疤沒有再增加。他並且穿上了武當「兵鴉道」的黑色道服。
  
  這些日子裡,梅心樹也開始跟「師兄」一夥人聚在一起。他很少說話,只是在聽「師兄」說。「師兄」

私底下卻常常都嘲弄武當派和師父公孫清。梅心樹覺得很奇怪。
  
  「我們這樣,其實跟山裡一群猴子有什麼分別?」「師兄」說得最多的是這句話:「明明擁有比別人強

大的力量,卻不去奪取天下的榮耀,又有什麼意義?」
  
  每次「師兄」說這樣的話,跟在他身邊那些同門也就很興奮。他們這夥人不時都悄悄聚集在後山的樹林

裡,一起吃那些來歷不明的藥,因此情緒總是很高漲。後來梅心樹才知道:這些藥,來自「師兄」從「真仙

殿」的禁庫裡偷取出來的物移教藥方,並且交給巫紀洪往丹藥房偷偷調製。
  
  梅心樹聽了「師兄」的話,心裡不大明白:「師父不是說過,我們武當派再多準備幾年,就會向整個武

林下戰書,宣告我們『天下無敵』的嗎?」
  
  「師兄」伸出他紋有奇異三角形刺青的手掌,撥一撥像叢雲般的波浪亂髮,神情似乎對這嗤之以鼻。
  
  「師父是個老糊塗。這個世界,比武林要大得多。」
  
  梅心樹聽見「師兄」竟如此毫不避諱地罵師父公孫清,不禁吃了一驚。
  
  「梅師弟,我們是要追求成為最強的人吧?」「師兄」繼續說:「那麼你認為,有天你要殺人,是自己

動手去殺;或是只要說一句話,就有人把他頭顱送來給你,哪一個比較強?哪一種才是真正的力量?」
  
  梅心樹聳一聳眉毛。他從前混過街頭,當然聽得明白這話。他自己就曾經多次為了錢幫人出頭打架。他

又想起自己的父親。那些官差和土豪,論單打獨鬥,沒有一個能打得過他爹,但他爹卻無法反抗地給這些人

屈打而死……
  
  權力。
  
  「可是……」梅心樹又問:「這豈非違背了我們武當的戒律嗎?」
  
  「武當三戒」之第三條,「眼不見名位財帛之誘……自求道於天地間」,禁止武當弟子以武道換取世俗

的權位富貴。
  
  「狗屁。」「師兄」站起來斷然說:「到我當了掌門,第一件事就是廢了這條戒律。」
  
  「師兄」這話簡直大逆不道,但他說時那氣度,令梅心樹無法不折服。
  
  「不是說好要做到『天下無敵』的嗎?假如天下間有一個你殺不了;有一件東西你不能拿到手;有一個

地方你無法去,這算什麼真正的『天下無敵』?」
  
  梅心樹看見站在山巖上「師兄」的身影,正散發出一股睥睨世人的王者之氣。
  
  「師兄,你不是要……當皇帝吧?……」
  
  「皇帝算什麼?」「師兄」朝天舉起拳頭:「我要當神。」
  
  在他旁邊的巫紀洪,興奮地拍一拍光頭。這時的他已經跟「師兄」一樣,穿著「褐蛇」的制服。
  
  「盡我百欲。」他揚一揚手裡那卷同樣從禁庫偷出來的物移教經書:「日月同輝!」
  
  「師兄」卻搖搖頭:「我才不要等死了之後,等什麼『千世功成』。要當神,我就要在這一生。」
  
  「師兄」簡直是個瘋子,梅心樹想。卻是一個令人不得不相信的瘋子。
  
  ——跟著這個人,我就會得到我想要的光榮。
  
  那一刻,梅心樹下定了決心。
  
  ◇◇◇◇
  
  兩年多後,師父公孫清仙逝。可是結果「師兄」只成了副掌門。
  
  然後便發生了「那件事情」。梅心樹跟那夥同伴,都無法再見到被囚禁的「師兄」了。
  
  就在事情發生的同一夜,巫紀洪來了找梅心樹——當時梅心樹嚇了一跳,因為巫紀洪以「褐蛇」級數的

輕功,能夠潛近到梅心樹背後攻擊可及的距離,方才被梅心樹察覺。
  
  「其他人都已走了。」巫紀洪冷冷說。他那張用炭灰塗黑了的臉,半隱在黑暗之中,一雙怪物似的大眼

睛在夜裡反射著月光。
  
  一身冷汗的梅心樹,拿著幾乎就要發射出的鐵鏈飛刃,打量著巫紀洪。只見他背後和腰間都帶著要遠行

的包袱,身後還掛著一個長布包。
  
  「我只問一次:你要跟我走嗎?」
  
  巫紀洪問的時候凝視著梅心樹。平日行徑帶點瘋狂的他,此刻眼神非常熱切,確實很渴望梅心樹答應。
  
  「有意義嗎?」梅心樹垂著帶有傷疤的眼睛。
  
  巫紀洪取下背後長布包,褪去那布套。梅心樹認出來,是「師兄」的佩劍。
  
  「到了外面,我們就去實踐他所說的事。」巫紀洪堅定的說:「去奪取世間的力量。」
  
  「假如他都不行,就憑我們兩個……」
  
  「你認為像他這樣的男人,被人囚禁一生會是他的命運嗎?」巫紀洪撫摸著那柄武當長劍說:「我希望

在他出山的那一天,我已經為他作了最好的準備,讓他追回這些失去的日子。」
  
  梅心樹聽得動容。他回想起第一次跟「師兄」在襄陽的相遇。也想起當天那個站在山巖上、舉拳向天的

狂傲身影。
  
  梅心樹伸出手來,跟巫紀洪——也就是後來的波龍術王——堅實地相握。
  
  「你要帶些什麼走嗎?」巫紀洪問。「我可以等你收拾。」
  
  「帶這個便夠了。」
  
  梅心樹揚一揚手上的鐵鏈。
  
  「反正我來武當山的時候,也只帶著這麼一件東西。」
  
  ◇◇◇◇
  
  此刻梅心樹就拿著這唯一從武當山帶出來的東西,一步一步朝著荊裂走過去,直到前方大約兩丈餘之處

就停下來。
  
  荊裂仍然半跪著,把沉重的倭刀垂到地上,爭取讓已經負荷太多的左腿多休息一刻。他同時調整呼吸,

盡量恢復剛才捨身一擊所消耗的氣力。
  
  荊裂密切注視著接近中的梅心樹,同時用眼目的餘光留意躺在二人之間的薛九牛。他瞥見這小子的身影

在地上掙扎得很慢,連坐都坐不起來。痛苦的咳嗽裡帶著像嘔吐的聲音,聽得出正在吐血。
  
  荊裂先前已見識過梅心樹在馬上發出的飛擊,知道有多猛多重。薛九牛即使沒被打中要害,身體也不可

能撐得太久。
  
  ——在這兒拖得越久,他活著回縣城的機會就越渺茫。
  
  可是正因為緊急,才更不可以把焦慮寫在臉上。荊裂不正眼瞧一瞧薛九牛,正是這原因。
  
  「你剛才說這是我希望的,是什麼意思?」梅心樹隔遠冷冷地問。
  
  「從昨晚開始,你就想跟我單挑。」荊裂回答:「否則剛才你不會只叫那兩個傢伙動手。」
  
  「我不是想跟你單挑。只是覺得不值得加入出手而已。」梅心樹說到這兒不禁沉默下來。事實證明他判

斷錯誤了:以為眼前只是一個只剩半條人命的敵人,結果卻是兩個部下變成死人,而對手卻還好端端地呼吸

著。
  
  「這是差不多的事情吧?」荊裂咧著牙齒:「我知道為什麼。因為你心裡的自己,始終是武當弟子。」
  
  這句話說中了梅心樹深藏的心事,他無法否認。已經很久沒有人用「武當弟子」來稱呼他了。他心裡有

一股異樣的懷念感覺。
  
  梅心樹離開武當山後,偶爾也聽聞武當「兵鴉道」四出遠征的消息。沒能跟隨著他們與天下武者交鋒,

他心內不無遺憾。
  
  「可是我不明白。」荊裂又說:「你不像是會跟著這夥人作惡的人。為了什麼?錢嗎?女人?」
  
  這深深刺激了梅心樹。他幫助師兄波龍術王擴張勢力,雖然從來沒有親身參予燒殺搶掠、以「仿仙散」

搾取錢財、收集「幽奴」人頭等勾當,但他沒有天真得以為自己一雙手就很乾淨。他不否認自己墮落了,但

心裡一直念著一個無愧的理由。
  
  ——這一切,是為了準備讓那個人再興。只要是為他,我被人視作惡魔都不在乎。
  
  ——可是別用那些細小的慾望來量度我幹的事。這侮辱了我,也侮辱了他。
  
  「有些事情,我不打算讓人明白。」
  
  梅心樹說著,右手舞起鐵鏈彎刃,在身側轉著小圈,漸漸加快。
  
  荊裂知道對話已經結束了。他拖著倭刀,緩緩伸直腿站起來。
  
  揮著鐵鏈的梅心樹,又再踏前來。
  
  鐵鏈飛刃的最壓倒優勢,自是在長距離上。荊裂曾迎受他兩次攻擊,知道他都是選在大約一丈半之距發

動,應該就是這兵器最長的殺傷距離——即使一擊不中,敵人直衝過來,他也有較充裕的時間距離作第二度

攻擊。
  
  ——荊裂這個估計非常接近事實:梅心樹這條鐵鏈共長十七尺,預留約三尺在雙手間操作,加上彎刃本

身的長度,也就有大約十五尺的攻擊範圍。
  
  荊裂本身也有使用近似的兵器,但遠未如梅心樹般厲害,那鐵鏈槍頭主要是作擾敵之用。他想此人必然

長期專注地鍛煉這兵刃,才有這般造詣,就算是飛虹先生「八大絕」裡的「摧心飛撾」,也不知能否跟這飛

刃一拼。
  
  而此刻他手上只有一柄倭刀。雖然在長度上已經比先前的砍刀增加了一截,但跟眼前敵人的長長鐵鏈還

差了大段距離。
  
  假如荊裂有雙兵刃的話,還可以犧牲一柄去纏住鐵鏈,再衝近以另一柄取勝,可是現在的荊裂只剩一條

手臂可用;閃避就更加不可行,他只有一邊腿,無法在移動中平衡,躲避只會死得更快。
  
  荊裂仔細看梅心樹兩手之間那束鐵鏈,其實比小指頭還細一圈——十七尺之長,當然不能造得太粗,否

則太沉重根本飛不遠,那長度就失去意義了。
  
  荊裂想,這樣的粗幼,假如以剛才那捨身一刀的威力,要凌空斬斷它並非不可能……
  
  可是不行。那賭上一切的捨身技,並沒有接續的後著。要麼不用,一用就一定是用在殺敵決勝。不可用

來斬鐵鏈,只可斬在敵人身上。
  
  要如何對抗梅心樹的長距第一擊,成了荊裂的大難題。
  
  而這攻擊已經快要來了。梅心樹又再多踏前一步。
  
  他身周就如存在一個無影無形的一丈半殺傷圈,這圈子的邊緣正逐步朝荊裂接近。
  
  梅心樹沒半點兒急躁。他知道形勢站在自己這邊。只要好好地調適步伐和距離,確切地發出他從小磨煉

的絕技,一切就會結束。
  
  ——你沒有從山崖跌死,捱到這兒才死在我手上,也算是一種幸福吧。
  
  已經接近到十八尺。荊裂又再低蹲前傾,垂臂架刀下方,擺出與先前一樣的準備姿勢。
  
  梅心樹看了,沒有動一動眉頭。
  
  ——對方擺什麼架式也是一樣。
  
  荊裂迅速地看了薛九牛一眼。只見他背項的呼吸起伏很弱。身下散出大灘鮮血。
  
  此刻荊裂能稱作「優勢」的只有兩點:一是拿回了自己熟用而又更長的兵刃;二是之前梅心樹分了心,

沒有看到他那飛身旋體的刀招是怎樣發出的。
  
  這兩點,都是薛九牛用鮮血換回來。
  
  ——為了他,要必勝。
  
  這是荊裂的人生裡,第一次如此強烈地因為另一個人,產生求勝的慾望。
  
  明明是極凶險的劣勢,荊裂卻感到心裡一股前所未有的寧靜安然。
  
  因為這一次,他不是只為了自己而戰鬥。
  
  梅心樹再走近。十七尺。他手上旋轉的鐵鏈再加速。
  
  荊裂垂刀蹲踞的體姿,有如山野間一頭蓄勢全力撲殺的猛獸,全無平日苦練招術架式的痕跡,似是完全

出於野性本能。
  
  一種與天地自然融和的刀勢。
  
  但這並不代表荊裂心裡一無所想。他從來的最強武器,不是在手腳上,而是藏在那伙長滿辮子的腦殼之

內。智慧與經驗。
  
  他一刻不停地思考和估計梅心樹的戰鬥方式,從中尋找一條邁向勝利的狹隘通路。
  
  這一條通路,沒有人保證一定存在。但你不去找,就更加永遠找不到。
  
  荊裂的眼睛,在這瞬間突然亮起來。
  
  ——就如在深淵的最底看見一線光芒。
  
  同時梅心樹加快腳步,拔腿奔前,完成那餘下的兩尺距離。
  
  他利用這助跑的奔勢,仰身、轉腰、拉臂。
  
  十五尺。正好。
  
  荊裂已經置身那無形的殺傷圈裡。
  
  他卻保持姿勢不變。
  
  ——來吧!
  
  旋轉蓄勁已久的鐵鏈,脫出梅心樹的右掌,幾乎以完美的直線射出!
  
  凶暴的彎刃,因那速度已經看不見形貌,彷彿化成了純能量。
  
  荊裂同時舉起倭刀去迎接!
  
  但他這舉刀動作甚奇怪,並不像平時全身連動地去擋,而只有一條右臂的肩、肘、腕關節移動,腿足、

腰身、頸項等都凝在原位,紋絲不動。
  
  ——一般武學上要全個身體連動協調,做到「氣勁貫發」,自然不容易;但像他這樣能夠獨立一條肢體

發動,而全身其他部分紋絲不受影響,同樣是極高深鍛煉的表現。
  
  荊裂極力保持原有的體勢,自是為了能夠隨時發動那招捨身刀法。
  
  急激的鐵鏈迎面飛至!
  
  金屬交錯的銳音。
  
  倭刀以近著刀柄的刃身根部,從下而上,抵住飛來鐵鏈的前端五寸!
  
  假如這是一根刺來的槍棒,這擋格足可將之向頭上消去;但遇著的是這鐵鏈軟兵器,這一格不可能抵去

所有的能量。前頭的牙形彎刃,仍然越過倭刀,朝荊裂的臉割下!
  
  荊裂為了保持姿勢,前傾的上身和頭部仍在原位,以不動如山的膽氣去迎受這一擊!
  
  ——巨大的賭博。
  
  彎刃狠狠削下,在荊裂眉心鼻樑斜線刮過,幾根辮子也被凌空割斷,他的臉龐正中央,自左眉上方至右

眼肚下,爆發出一條血的軌跡!
  
  因為倭刀格住了鐵鏈,彎刃的尖鋒僅僅破肉半分。只要再深少許,必然致命!
  
  荊裂以臉面接受這冷刃的割斬,頭頸竟是全無一分畏縮,眼睛仍然直視向前。如此鋼鐵般的精神意志,

世上無幾人。
  
  帶血彎刃繼續落下,繞纏著倭刀兩圈,餘勢方才止住。
  
  梅心樹用的是軟兵器,無法從著手觸感知道命中目標的深淺,只看見荊裂面門濺血,繼而鐵鏈捲上了對

方兵刃,他也不理對方生死,沉下馬步雙手發力猛拉,要以昨夜同樣的方法劫奪荊裂的刀子。
  
  而荊裂等的,正是這個。
  
  發動了。
  
  荊裂的左腿三大關節,爆出極大的瞬發力,向上傳導,他身體隨即彈射向前!
  
  這次跟先前更有一點不同:荊裂的跳躍,還配合了梅心樹猛拉鐵鏈的力量!
  
  ——借助敵人之力,乃是荊裂從武當「太極拳」中汲取的靈感。技巧不同,但道理相通。
  
  荊裂昨夜就嘗過梅心樹這拉力,並因此不得不放棄雁翎刀,知道他臂勁非常沉雄;此刻他盡借這股力量

,配合著發動向前跳躍,速度與勢度果又比第一次更迅猛許多!
  
  可是再迅猛,這力量還不足以把荊裂碩壯的身體,一口氣送到丈半外的梅心樹那頭。
  
  梅心樹未見過荊裂這跳躍,對這一記大感意外。但他異常冷靜——他這套制敵於先的鐵鏈飛刃,自有它

的戰法。
  
  荊裂飛過來,同時等於帶回了梅心樹放出去的大段鐵鏈。
  
  也就是說,他可以再投出另一邊了。
  
  荊裂這次跳躍,身體同樣帶著旋轉。不同的是,上次是左右平旋;這次卻變成了上下翻轉!
  
  只見他的身體在空中縮成球狀,已然前翻至頭下足上,整個背項暴露在梅心樹眼前。從任何一種武學的

角度看,都沒有更差的惡劣姿態。
  
  敵人以最虛弱的體勢示己,梅心樹出於武者千錘百煉的反應,毫無猶疑就將左手的彎刃也發射出去,擊

往接近到七尺內的荊裂後心!
  
  這並不是臨急的應變,而是梅心樹早已準備的第二擊。雖然沒有最長那第一擊的威力,但此刻距離縮減

了一半,這第二擊卻可以更精確,發射的動作也更少預兆。
  
  強勢的第一擊壓制,與精準的第二擊取命。這是他梅家所傳飛索術的真髓,亦是梅心樹必勝的完美招術

組合。
  
  然而他低估了荊裂這捨身刀招的能量。
  
  這飛躍之力,雖不能將荊裂送到刀子足以斬及梅心樹的距離,但全身翻滾的速度卻非常驚人。
  
  其勢如旋捲的怒濤。
  
  荊裂雖身處沒有一滴水的野地,但這短促剎那他的眼中,彷彿身週一切都化為深藍。
  
  他「借相」於千頃巨浪,軀體恍如置身無重,乘著浪勢襲來。
  
  ——其氣勢之猛,竟然連梅心樹都隱隱感受到他的海潮幻像!
  
  第二柄彎刃飛射到荊裂身前兩尺時,他已經完全翻轉回來。彎刃變成向他迎面飛至。
  
  荊裂早就藉著那翻捲之勢,把右手倭刀高舉到左肩後的出手位置。
  
  荊裂的身體與梅心樹的飛刃,兩者高速交接!
  
  如此短促的剎那,不是任何人的眼睛能夠捕捉——即使擁有「曜炫之劍」境界的人都不可能。
  
  就算荊裂能,他此刻也看不見。眉心的血滲進了眼睛。
  
  但他不必看。因為他信任梅心樹。
  
  信任他的武者本色。還有準繩。
  
  荊裂深信梅心樹這第二柄彎刃,飛射的目標必然是他背項的正中央——人體最難防衛的地方1。沒有武

者能抵抗這樣的引誘。
  
  『注1:人的背項中心,是自己最難摸到的部位,因此也最難於防禦。』
  
  於是荊裂只做了一件很簡單的事:在不看一眼之下,向著自己剛才露出的背心方位,斬下去!
  
  非常大的賭博。卻也是經過計算的賭博。
  
  這二次的捨身刀,比第一次又更成熟:勁力的傳導更充分,不使用的肌肉更加放鬆——簡要說,人刀合

一。
  
  樸拙無華的一刀裡,荊裂捨棄了一切技巧。但同時也是他一切所學技巧的總和。
  
  倭刀的刃芒,又再一次因極高速而消失。
  
  轟然炸起的星火,即使在下午的晴日底下,依然燦爛清晰。猶如太陽底下另一個一閃即逝的太陽。
  
  梅心樹射出的彎刃被倭刀準確無誤地斬中,猛然往反方向飛回去!
  
  梅心樹習練這鐵鏈飛刃,迎受過無數次刃鋒向自己回彈之險,遺下臉上一道接一道的傷疤。可是他經驗

再豐富,這刻都不可能作出任何反應。
  
  太快。
  
  梅心樹那蓋著疤痕的眼皮,連眨一眨的時間都沒有,帶著鏈子的彎刃已經沒入他心胸!
  
  荊裂比梅心樹先一步倒在地上。他這次翻飛得更猛烈,摔得也更狠,剛剛才被斜斜割了一刀、鮮血淋漓

的臉撞在沙土上,幾欲昏迷。
  
  他的倭刀也如上次,不堪猛擊而脫手飛去。仍然纏著鐵鏈的長刀跌落地上,刃鋒上有一處卷缺,可見剛

才那凌空相擊是如何剛猛。
  
  敗在自己兵刃下的梅心樹,身體僵直地仰倒。那彎刃深入他黑衣胸口心肺,直沒至柄。嘴巴如泉湧出鮮

血。
  
  荊裂吃力地爬起來,卻看也不看這個艱辛打倒的強敵一眼,拐著腿半走半跳地到了薛九牛身前。
  
  他跪在旁邊,用單臂謹慎地翻起薛九牛的身體。
  
  荊裂感到這小子的身軀已經完全軟癱,沒有一點反應,要不是仍有微弱的呼吸起伏,還以為已成一具屍

體。
  
  薛九牛微微張開眼。嘴巴緩慢地吸動。
  
  荊裂把耳朵附在他嘴邊。
  
  「贏……了嗎?……」
  
  荊裂聽了猛地點頭。
  
  薛九牛微笑,疲倦地閉起眼睛。
  
  「別睡!我們回家!」荊裂激動地叫喊。薛九牛聽到又再微張開眼,卻沒有點頭的氣力,只能再次微掀

嘴角。
  
  荊裂想了一陣子,找到帶薛九牛騎馬回城的方法。他拾回遺在地上的倭刀與刀鞘,又去拿梅心樹那條長

鐵鏈。
  
  荊裂這時才俯視仍未斷氣的梅心樹。梅心樹的眼神已失焦點,似乎沒有看見他。
  
  荊裂本要把彎刃從梅心樹胸口拔出來,但這時細看,發現鐵鏈與彎刃的刀柄連接處,是一個活扣鐵環。

看來這彎刃也可隨時取下作短刀之用,是梅心樹最後的手段。
  
  ——要不是他對飛鏈太有信心,留著這彎刃作短兵,此刻倒在地上的,會是我。
  
  荊裂將那扣環解開取去鐵鏈,讓彎刃仍留在梅心樹體內,給他多活一陣子。
  
  ——要是真有來生的話,別再做這種糊塗蟲了。
  
  荊裂把倭刀貼在薛九牛的背項,用鐵鏈把人與刀緊繞著,這就支撐固定了他的身體。把他抬上梅心樹的

坐騎後,荊裂也跨上他背後,再用餘下的鐵鏈,將薛九牛和自己不能發力的左臂纏在一起,把他緊抱在懷裡


  
  「不要死啊。」荊裂說著,將奪來的一柄砍刀插在鞍側的革繩之間,就催馬往西北全速離去。
  
  梅心樹仍舊躺在曠野上,等著呼出最後一口氣。夏風帶著細細的沙土,吹拂在他臉上。他仰視晴明的天

空,彌留的意識卻回到了離開武當那個晚上。
  
  下了山後已是黎明。梅心樹回頭,最後一次看見武當山那泛著曙光的崚線,想到被囚禁在山裡的那個人

,想像將來有一天迎接他復出的光榮。
  
  將來有一天。再踏武當山。
  
  梅心樹安慰地合上了眼皮。
作者: skvis    時間: 2018-6-14 11:43 AM

卷八 破門六劍 第七章 群俠聚義
  
  日漸西斜,投落在廬陵縣城南面的青色城壁上。
  
  在緊閉的城門頂上,一個身影凝靜地盤膝打坐,左手支著杖棒,半身泛出金銅光華。遠遠看去,令人錯

覺這城牆頂上擺著一尊鎮守門戶的銅鑄佛像。
  
  正是圓性。他的頭髮鬍子俱已重新剃得乾淨,雖然從車前村走到這兒來的途中,又再長出薄薄的一層鬍

渣,但總算回復了幾分出家人模樣。他也換過了一身乾淨僧衣,穿戴著全副「半身銅人甲」,盤坐眺視著城

外遠方,半邊臉容充滿正義的威嚴。
  
  當他來到縣城後,從童靜口中真正得知,那伙術王眾的妖人是如何邪惡,他有點後悔不把車前村那十個

術王弟子乾脆除掉。
  
  ——我不會再心軟。慈悲,不是留給這種惡人的。就讓他們輪迴為畜牲餓鬼之後再慢慢懺悔吧。
  
  此時圓性望見東南面遠方,有一孤影往這城接近。
  
  ——只一騎……是探子?……
  
  圓性站立起來。在他身後牆頭,蹲伏著二十幾個縣民,手裡都拿著竹槍柴刀,一個個神色緊張。為免被

敵人看出縣城已作抵抗的準備,他們都低著身子,從城外看不見。
  
  「大師,我們……該怎麼辦……」一個四十餘歲、滿口牙齒都崩缺的農夫,聲音顫抖地問。
  
  「不用害怕。一切聽我的。」圓性側過頭向他們說。
  
  這和尚說的並非佛偈經文,但縣民聽了他聲音,心裡無由生出一股安祥感;然而圓性每次側過臉來,展

示出半邊夜叉惡相時,卻又教他們看得心寒。
  
  少林武僧。對這小地方的尋常百姓來說,就等於神話裡的人物一樣。
  
  圓性把手掌壓在濃眉上遮擋陽光,監視那越來越接近的騎影。馬上似乎坐著二人。當奔得更近時,圓性

終於辨出了馬上人是誰。
  
  「快開城門!」圓性向牆後的下方叫喊,隨即將一條固定在牆頭的長索拋下前面去,一手提著齊眉棍,

一手拉著繩索,就從丈許高的城牆躍下。
  
  圓性身軀雖雄健,但游繩而下的動作很是迅捷,一踏牆接著一放繩,就已著落在城門前的空地矗立。他

身後的城門也已打開一線。
  
  「我們到了,看看!」
  
  馬鞍上,荊裂用盡氣力向薛九牛的耳朵呼喊,卻得不到回答。他感覺到懷裡這少年的身軀已經漸漸變冷


  
  荊裂努力催馬加快,梅心樹這坐騎確是百中選一的良駒,馱著兩人腳程仍甚速,但焦急的荊裂恨不得它

再多生四條腿。
  
  經過連番惡鬥與一身傷疲,繼而又要長途抱著薛九牛全速策騎,荊裂的體力已快到極限,馬兒快奔到門

前時,他身體已搖搖欲墜。
  
  圓性看出他不能再支持,立時拋去齊眉棍奔跑上前。那馬兒受過霍瑤花麾下馬賊的調練,有人迎面衝來

不但不驚慌收慢,還低著頭斜向衝過來。
  
  圓性一讓身向左,及時張開雙臂,就把從馬鞍跌出來的荊裂和薛九牛都接住,緊接輕輕卸放在地上。
  
  「救他……」荊裂跟圓性重聚,並沒有露出慣常的笑容,而是呻吟似的向他請求。
  
  圓性看見荊裂一臉鮮血的樣子,知道事不尋常,就將綁著二人的鐵鏈解開,檢視薛九牛的狀況,發覺他

已然出氣多入氣少。圓性摸摸他染滿血的後背,一雙濃眉皺成一線。
  
  圓性二話不說,從懷中掏出一個小布包,內裡除了他的少林寺度牒,還有一個木造的小瓶。他打開瓶塞

,倒出一顆比小指頭還細的烏黑泥丸,以指力將之捏成更小的三片,餵進薛九牛的嘴巴裡,然後在他喉嚨和

胸間運勁推拿,助他把藥吞進去。
  
  十幾個提著武器的縣民已經從城門跑出來,驚見荊俠士竟是這副模樣,急忙拿來盛水的竹筒餵他喝。
  
  圓性單臂抱著薛九牛,另一手在他心脈上搓揉。只見服了藥的薛九牛,蒼白臉上竟迅速恢復了一些血色


  
  圓性餵給他的,乃是少林寺續命靈藥「阿難陀丹」,因煉製困難,等閒不施送外人,只給寺裡武僧弟子

緊急傍身之用。這麼一顆小小像泥巴的丸子,在外間可說千金難求,圓性這個隨身的木瓶裡也只有兩顆。他

跟薛九牛素不相識,但看見荊裂求助的神色甚切,圓性不問一句就施用了這珍貴的丹藥。
  
  「是荊大哥回來了嗎?」城門那邊傳來童靜歡喜的聲音:「荊大哥,你看見了吧?連和尚也趕來了,我

們又多一個強援!還有王大人他們——」她說到一半,跑到來看見荊裂的慘狀,馬上吃驚掩著嘴巴。
  
  燕橫與練飛虹也趕到。兩人雙雙上前,左右扶著荊裂坐起身子。
  
  荊裂喝光了三個竹筒的清水,精神稍稍恢復。他看見燕橫跟飛虹先生,一樣滿身包紮的創傷,尤其飛虹

先生的右手傷得嚴重,已知道昨夜他不在的期間,城裡也發生了惡鬥。但荊裂卻沒問一句,只是默然看著旁

邊仍閉著眼的薛九牛。
  
  眾同伴裡以燕橫跟荊裂相處最久,平日即使遇著這樣的情況,荊大哥總還能說幾句笑或是一些激勵的話

,但此刻卻如此沉默,燕橫也感黯然。
  
  「還是先把他移入客棧再治理。」圓性說著,就吩咐眾縣民拿來充作盾牌的木板,七手八腳把薛九牛抬

起來。
  
  荊裂也在燕橫和練飛虹攙扶下,跟著走進城門。他這一活動,左肩和右膝的挫傷頓時顯現。燕橫不禁皺

眉。
  
  ——他騎著馬時,必定每跑一步都劇痛難當,卻一直走回來了……
  
  童靜把荊裂的倭刀拾起來,牽著馬兒也跟在眾人後頭。
  
  只見城門內原有的大路,左右兩旁都築起了高高的竹排,將道路收窄了,中段又營造出曲折的彎角來。

它們是王守仁下令建造的,並由他的儒生弟子監督。這窄道的作用是引入敵人,再從兩邊施以伏擊,尤其彎

角處更難躲避,是最容易建造又有現成材料的廉價防禦工事。
  
  眾人走入城內,又見多處街巷都堆塞了雜物,目的也是把原來四通八達的道路改變成迷宮,令入侵者的

伙團走失分散,再逐一埋伏擊破。
  
  他們到了「富昌客棧」,馬上將薛九牛放在大廳一張木板床上。
  
  跌打救急乃少林武僧必修,圓性雖只醉心武道,對醫術沒甚興趣,但被逼著也學得一些皮毛——這「皮

毛」已較民間尋常的接骨救傷之術高明了許多。
  
  圓性又再查驗薛九牛的背項傷勢,老江湖練飛虹亦加入來,幫忙治理那被彎刃斬得裂開的皮肉之創。
  
  荊裂坐在旁邊另一張床上,卻拒絕躺下來。
  
  童靜打來一盆水,內裡浸著布巾,正要去洗荊大哥臉上的傷口,一個高大的身影在她後面出現。
  
  「讓我來。」
  
  虎玲蘭接過童靜手上的水盆,拐著腿走到荊裂面前。
  
  她那因為練刀太多而變得粗糙的指掌,掏起布巾來扭了兩下,輕輕去擦荊裂眉間的傷口。
  
  虎玲蘭自昨夜抗敵後一直沒有睡過,直至午後圓性到來,接替她看守城門的崗位,她才在客棧樓上的房

間養傷休息,因此到現在才知道荊裂回來。
  
  虎玲蘭仔細為荊裂抹拭已經膠結的血痂,那道被梅心樹的飛刃割開的軌跡漸漸呈現。目睹他受到這麼凶

險的創傷,虎珍蘭身子一震,閉目吸了一口氣,才再繼續為他清潔。
  
  「我應該跟你一起去的。」
  
  虎玲蘭說著,又換了一片乾布,將荊裂那創口印干。
  
  她期望荊裂會回答她:「別說傻話,你跟我一起去了,這城就缺了人防守。」也期望他看一眼她身上的

傷。但他沒有回答,眼睛也沒有離開薛九牛。
  
  虎玲蘭無言為他塗上金創草藥,並用一片布條斜斜包裹在他臉上。
  
  這時圓性也走過來,抬起荊裂的左臂:「好了,現在輪到你了。」
  
  「不用管我,先治他!」荊裂進城以後,這才第一次說話。
  
  「我能做的都已經做了。」圓性略一回頭看薛九牛:「再等一陣子才知道如何。」說完他就去按荊裂那

腫得發紫的肩關節。荊裂皺著眉不哼一聲。
  
  「我有點兒擔心荊大哥。」童靜悄悄向燕橫說:「我從來沒有見過他這樣子。」
  
  燕橫心裡也有同感,但沒有表露出來。
  
  ——他對荊大哥那鋼鐵意志,有絕對的信心。
  
  當王守仁帶著弟子到來「富昌客棧」時,荊裂身上各處的傷已差不多全都上藥包紮好了。王守仁因為指

示縣民佈防,一直都在城北,直至有人通報才匆匆趕來。
  
  他跟荊裂對視著。
  
  「辛苦了。」王守仁說。
  
  荊裂微微點頭作答。
  
  王守仁沒再多說什麼慰問的話。沒有這種必要。這兩個男人都很明白,在一場戰爭裡,隨時都得預備作

出大大小小的犧牲。
  
  可是有些犧牲,你還是不願意看見。
  
  王守仁見到年輕的薛九牛那慘狀,忍不住撫鬚歎息。
  
  圓性替荊裂治理好後,又回頭去再次把探薛九牛的氣息血脈。
  
  「怎麼樣?」荊裂著急地問。
  
  圓性看著他,搖了搖頭。
  
  「他的脊骨差不多打斷了,能活到這一刻已很不容易。即使活過來,以後恐怕就連一根指頭都動不了。

」圓性沉默了一陣子,又說:「大概過不了今夜。」
  
  荊裂神情冰冷地拐著腿站起來,走到薛九牛跟前。薛九牛那張陷入深沉昏睡的臉,神情猶如嬰孩,比平

日顯得更稚嫩。
  
  ——太早了。
  
  荊裂伸手輕輕在薛九牛的額頭上撫摸了一下,也就轉過頭不再看他,走往大廳的飯桌。
  
  為了方便讓眾俠士補充體力,飯桌上堆著饅頭、干餅、玉米等食糧,還有茶水跟大鍋冷飯。
  
  荊裂抓起餅來就大嚼,一邊又盛了一大碗冷飯,用熱茶泡了,呼嚕呼嚕大吃起來,不時又挾一筷子的青

菜塞進嘴巴。
  
  王守仁和眾人都默默瞧著他吃。不一陣子,荊裂已經連盡四大碗泡飯,饅頭和干餅也吃了好一堆,那胃

口食量令縣民側目。
  
  荊裂再喝了一大壺水,然後若無其事地走往樓梯。
  
  「敵人要是來了,喚醒我。」荊裂回頭朝虎玲蘭說了一句,就步上樓梯進了房間,把房門關上。
  
  童靜不明所以,卻見王大人、飛虹先生跟和尚都鬆了一口氣。虎玲蘭則仰著頭,瞧著荊裂的房間,眼睛

裡露出欣慰之色。
  
  童靜瞧向燕橫。
  
  「他是要盡量讓身體恢復,好迎接隨時再開的戰鬥。」燕橫向她解釋說。
  
  練飛虹也點點頭,看看生命已經在倒數的薛九牛。
  
  「眼前還有一場未打完的仗。沒有空沉溺在悲傷之中。只有這樣,才真正對得起這個孩子。」
  
  ◇◇◇◇
  
  如血的夕陽,即將西沉於山後。
  
  野地上滾起一陣塵暴。
  
  波龍術王騎著一頭異常高大的駿馬,領著廿餘騎疾奔而來,他那雙異樣的大眼睛因迎著陽光而瞇成細線

,內裡的瞳仁透著比平日更強烈的肅殺之氣。他已然換回物移教的五色寬袍,在奔馳中迎風揚動,夕日灑照

下,猶如全身猛燃著火焰的地獄惡鬼。
  
  霍瑤花也騎馬跟從在他後面,掛在腰後的大刀隨著蹄步晃蕩。她的白臉沒有了平常那冷傲的表情,身心

似乎還未完全恢復過來。
  
  早有十來個術王眾等待在野地中央,圍站在梅心樹的屍身四周。他們已經收拾其他兩名同伴的屍首,但

絕不敢動梅心樹半分。
  
  波龍術王遠遠就看見人叢中間那躺臥的黑衣身軀。他的馬如箭離群而出,跑到人叢外還有十來丈時,波

龍術王的高大身體突然就離鞍躍下,乘著馬兒的奔勢再前跑了七、八步,過程順暢得如履平地,整個人就如

沒有重量的紙紮人兒般。這麼驚人的輕功身法,術王眾也是首次見他公開施展,吃驚得好像看見什麼妖法一

樣。
  
  術王放慢了腳步,繼續朝梅心樹的屍身走過來。術王眾都惶恐地分開避退得遠遠——他們知道術王猊下

憤怒時,有多麼可怕瘋狂。
  
  波龍術王的腳步越來越慢,也越來越沉重,再無平日如貓般輕盈的足勢。斜陽將他本就異常高瘦的影子

拉得更長。
  
  他終於走到了梅心樹跟前,緩緩半跪下來,伸出一雙大手,把梅心樹上身抱在懷中。
  
  術王那張瘦削的臉變得更凹陷。嘴唇顫抖不已。兩行淚水從大眼睛流瀉而下。他閉目。
  
  霍瑤花也到來了,跨下馬鞍,按著身後刀柄,遠遠瞧著波龍術王這副模樣。
  
  她從來都摸不透波龍術王的情緒什麼時候是真心,什麼時候是假意。可是這一刻,看見他靜靜流淚的樣

子,霍瑤花非常肯定的知道,這是真情。
  
  波龍術王唯一視作同伴的,始終就只有一同離開武當山的師弟梅心樹一人。
  
  「梅師弟……」波龍術王淒楚地低喚,當中透出那真切的悲傷情感,就連一向畏懼他如魔神的弟子聽了

都動容。
  
  這一刻,術王彷彿變回了凡人。
  
  術王五隻長長的指頭,顫震著摸向插在梅心樹胸膛上的彎刃。梅師弟最後竟是死在自己的兵器之下,術

王眼睛裡充滿驚疑。
  
  「多少敵人?」他冷冷地問身後的弟子。
  
  「我們來的時候仔細看過地上的蹄印……」那弟子戰戰兢兢地說:「除了梅護法一直追殺的那人外,另

有一騎到來……也就是兩個!」
  
  「那邊地上還有一攤血跡,可是人都走了。」另一名弟子補充說:「也就是說那兩人其中一個受了重創

。他們同騎一匹馬離去,可見那受傷的傢伙已無法獨力騎馬。」
  
  霍瑤花聽著時,又看一眼停在另一邊的兩條屍首。其中一人正是跟隨她已久的孫逵,雙手自前臂處被斬

斷,乃是失血過多致死。她深知道孫逵的武功斤兩,那雙臂的傷口都十分整齊,可見是一擊之下造成。這麼

猛烈的斬擊,她自問也做不到。
  
  這時霍瑤花不禁又回想起那個肩頭帶著刺花的強壯男人……
  
  「花……」波龍術王就在這時喚醒了她:「你今天也遇過那傢伙。很強的嗎?」
  
  霍瑤花臉容緊張,想了一陣子,搖搖頭:「我當時不太清醒……記不起來了。」
  
  她這樣子回答,心裡已經預備要承受術王猊下的憤怒。可是術王並未再責難或追問她,只是呆呆地瞧著

梅心樹的臉,再次陷入沉默。
  
  這時有一名術王弟子走近霍瑤花,悄聲地說:「霍護旗,我們還得到一個消息……」
  
  霍瑤花的柳眉揚了一下:「是那兩個傢伙?」
  
  這弟子點點頭,吞了吞喉結又說:「有同伴報信回來,他們在北面的一條村子裡……掛掉了……」
  
  鄂兒罕和韓思道遲遲未歸,霍瑤花心裡其實已有估計,但還是壓抑不住心底的懼意。
  
  ——這麼強的敵人,前所未遇。
  
  她看那弟子面有難色,知道他沒有勇氣在這種時候又向術王報告兩個護旗的死訊。她歎了口氣,揚一揚

手。
  
  「由我來告訴他。」
  
  那弟子鬆一口氣之餘,卻也面露驚訝。平日遇著這種情況,倨傲的霍瑤花才懶理他們死活,怎料她竟主

動把這事扛下來,說話時甚至露出少許體諒的神色。
  
  ——這女人吃錯了什麼藥?怎麼一下子變得溫柔起來?
  
  霍瑤花走上前去,也半跪到波龍術王身旁,垂頭低聲說:「猊下,鄂兒罕和韓思道,也都……歸去真界

了。」
  
  波龍術王聽了這消息,卻沒有半點兒反應,仍在輕撫梅心樹冰冷的臉,把沾在上面的沙土抹去。
  
  霍瑤花只能默默地等待他。
  
  好一會兒後,波龍術王才擦去臉上的兩行淚水,神態也回復平日的樣子。
  
  「花,你看我們要如何應付?」波龍術王從來只有下命令的份兒,沒有這樣向部下問意見,霍瑤花很是

訝異。
  
  她抬頭瞧著術王。術王雖已恢復冷靜,但霍瑤花看出來,他的臉容比從前略顯得柔和了。是因為梅心樹

之死嗎?
  
  霍瑤花想了一想,回頭示意四周的手下退得遠一些。摒退眾人後,她低聲向術王說:「猊下,我們如今

剩下的弟子只有百人,馬三十來匹,更且折了梅護法等三個將領,不管攻城還是野戰,都沒有很大把握。敵

方更有幾個頂尖高手……」
  
  說到這裡,霍瑤花頓了一頓,看看波龍術王的面色,才再說下去:「我記得猊下早前已說過,這吉安府

廬陵縣已經被我們取得乾淨,不久就要再去找另一個地方:別說天下之大,就單是這一個江西省,可給佔據

的地方多得很,其實我們何必——」
  
  一瞬間,霍瑤花察覺術王的眼神變化。
  
  但她絕不敢躲他這巴掌。
  
  波龍術王手掌奇大,這一巴比先前更猛,不單刮得霍瑤花半邊臉赤紅,手指還打到她耳珠上,一隻小小

像雀鳥狀的金耳環飛脫,她破裂的左耳珠湧出鮮血來。
  
  「我自己要走是一回事;被人家趕跑,這種事絕不會發生在堂堂物移教術王身上!」
  
  波龍術王說時站了起來,高大的影子把霍瑤花整個人都覆蓋了。
  
  霍瑤花捂著耳朵,身子在地上蹲縮著不住顫抖。
  
  ——她知道自己已是術王如今唯一可依賴的頭目。但這並不足以保證術王不會殺她。
  
  「那些『高手』,你想他們會有什麼結果?死?不只如此!他們每一個被斬下的頭顱都會貼上『化物符

』,都會成為梅師弟在真界的『幽奴』!廬陵縣城將要變成連老鼠都活不下去的廢墟!我會用一整個城的風

乾屍骨,築成梅師弟的墓碑!」
  
  波龍術王說完後,瘋狂激動的神情卻又迅速變回先前那帶點溫柔的樣子。他從五色袍的小口袋裡掏出一

方布巾,給霍瑤花按住傷口。
  
  霍瑤花驚慌地接過,慢慢站了起來。
  
  「花,你沒說錯。將領和兵力我們都已耗損太多,不能貿然跟他們正面交鋒。」波龍術王那好聽的聲音

裡充滿了理智,很難令人相信跟先前是同一人:「人和已失,我們就得爭取地利。」
  
  霍瑤花不明白術王所說的「地利」是什麼,卻隨即看見他伸長臂,指往南方遠處。
  
  青原山的方向。
  
  ◇◇◇◇
  
  已經到了入夜前的一刻,朗朗天空只剩微明,星星也都現身了。
  
  就在關王廟前的空地上,童靜於晦暗之中,一遍接一遍把烏啞的「靜物劍」刺出去。金屬擦破空氣,發

出有如尖哨似的鳴音。
  
  練飛虹左手反提著佩劍「奮獅劍」,站在她劍尖正前方,童靜的刺劍伸盡之時,劍尖僅距練飛虹的身體

數寸。他既是要作童靜的目標,也是要從敵人的角度去觀察她的整個動作。
  
  蓋著半白眉毛的雙目,密切地注視童靜身體四肢的每分移動。練飛虹再無平日頑童似的神情,他一旦認

真教起來,蒼老的臉就有如廟裡天王神像般嚴肅。
  
  童靜一次又一次作勢虛攻,然後貫勁實刺。同一組動作,自上午至今她已經反覆練了超過一千次,開始

掌握練飛虹教授他這招「半手一心」的虛實互變之道。
  
  ——從前童靜學武時貪多務得,總愛追求新鮮的招法,絕無這般單調苦練的耐性;自從跟著燕橫學劍這

大半年來,才終於明白武學的道路,就是如此鋪築,別無他法。就如人走千里的遠路,也沒有什麼花巧,只

是重複地一步一步踏出去。
  
  「不行!」練飛虹吼叫:「那節律太單一!錯過時機了!」
  
  童靜咬咬唇,全神貫注於虛實轉換的拍子之上。那佯擊的虛招,要何時變成實擊才最致命,當中有著甚

微妙的界線,卻又難以真正量度,只能用心感受。
  
  這次童靜的拍子打對了,可是練飛虹又搖搖頭:「這次佯攻的姿勢不夠像樣!騙不了敵人!」
  
  童靜強憋著悶氣,只好又繼續練下去。這招「半手一心」之難,在於既要令敵人深信最先的虛攻是真,

又要精確掌握對方被騙時最脆弱的一剎那攻擊,除非已經極為熟習,很容易就顧此失彼。然而童靜才不過練

了半天。
  
  ——可是沒辦法。所有真正能夠投入實戰的招式,都要在同一瞬裡面面俱到。任何一方面弱了,就等如

一條鐵鏈其中一環有了裂痕,不管其他環節多麼強,一拉之下還是會斷掉。
  
  童靜全神貫注地再使一次「半手一心」。
  
  「這次左臂太誇張了!」練飛虹又叫起來:「敵人一看就知道是假!」
  
  童靜的一張頭巾已經滲滿香汗,臉蛋在晦暗裡紅透了。她忍不住反唇相譏:「老頭子,天這麼黑了,你

那對昏花老眼怎麼看得真?誑我的吧?」
  
  練飛虹露齒而笑,指一指空地旁那株大樹上方:「我現在就用飛刀把上面一個青果子射下來,怎麼樣?


  
  童靜無言。她知道練飛虹絕對做得到。
  
  這時有燈光接近過來。原來是一名負責守城的中年縣民,一手扛著竹槍,一手提著燈籠。
  
  「兩位俠士,這燈籠給你們用……」他說著就將燈籠掛在大樹幹上,照映到兩人練劍之處。
  
  「謝謝。」童靜微笑向他說。
  
  「別廢話!再來!」練飛虹卻看也不看那縣民,他一專注於練武上時,對不相關的旁人簡直不瞧一眼。
  
  童靜擦一擦手掌上的汗,再次振起「靜物劍」。
  
  那縣民很好奇,既然飛虹先生又不趕他走,就在旁邊看童靜的劍法。只見這個女孩一晃身子手臂,縣民

已經被虛攻氣勢嚇得後退了一步;下一刻再定神時,童靜已收劍。
  
  ——那刺擊的速度,在這平凡人眼裡,看也看不見。
  
  這簡直就如難得一見的神奇戲法一樣。中年縣民入迷似的一遍一遍看著。雖然半點沒有看懂。
  
  童靜又練了幾十回,手上的劍開始在顫抖了。練飛虹看見就讓她休息。這「半手一心」是巧招,要鍛煉

的是細技協調,負著疲勞去練只會令她感覺變鈍,適得其反。
  
  童靜把劍收入鞘裡,坐在樹底的石上,取出手帕來抹抹臉,一邊在歎息:「總是練得不好……這樣真的

能夠拿來上陣嗎?我不要成為大家的負累。」
  
  練飛虹本來正低頭檢視自己受傷的右手指掌,聽見童靜這句話,就伸出「奮獅劍」,指往東面的街道。
  
  「看見他嗎?」
  
  童靜看過去,只見那遠處大街已經陸續掛上燈籠照明。其中一座房屋的瓦頂上,有條身影提著兩件長物

,凝靜不動地站在邊緣。
  
  雖是這麼黑又這麼遠,童靜還是一眼就認出來:是燕橫。
  
  「你有沒有留意,自從昨晚之後他就變了?多了一種從前沒有的氣質?」練飛虹又說。
  
  童靜當然有留意。她想起當天在成都馬牌幫,她就是被燕橫那氣勢與熱血吸引,才會跟著他們一直走到

現在。然而今天的燕橫又比那時候不同了。
  
  ——變得更讓人信賴。
  
  一想到這兒。童靜在燈籠下的臉發燙了。只是她本來就因為練劍熱得臉蛋紅紅,也就沒被練飛虹發現。
  
  「他能夠改變,你也一樣可以。」練飛虹說:「一個差勁的傢伙,不會變成別人的負累。對自己沒有信

心的人才會。
  
  「你還記得在西安那妓院屋頂上,當你的劍刺中那名武當派劍士的手腕時,心裡是什麼感覺嗎?」
  
  童靜回想那一天,自己自然而然地模仿姚蓮舟,以「追形截脈」廢去武當「兵鴉道」高手焦紅葉右腕的

時刻。那完美的時機與角度。那一擊取勝的宏大快感。
  
  她心胸似燃起了一團火,朝著練飛虹猛地點頭。
  
  「記著那感覺。」練飛虹說:「也記著你練的是崆峒派和青城派的劍法。天下最強『九大門派』的頂尖

武功。」
  
  童靜捏捏右手掌腕,感覺已不如先前酸軟。她英氣的雙眉皺著,再次拔出「靜物劍」站起來。
  
  「繼續練。」她說著,自行走到空地中央。
  
  練飛虹看著她,心裡在笑。
  
  有一件事情他一直沒有告訴童靜:他是以一個修習了崆峒派「花法」三年以上的武者為基準,去檢視童

靜這招「半手一心」的程度。她這半天的進境,其實已經十分驚人。
  
  ——教一個這樣的徒弟,實在太快樂了。
  
  「來吧!」練飛虹又板起臉吼叫起來:「這次幹得好一點給我看!」
  
  ◇◇◇◇
  
  屋頂上的燕橫,赤著汗水淋漓的上半身,繼續靜靜不動地站著。
  
  他雙手拿的並非「雌雄龍虎劍」,而是兩柄長長的鋤頭。他兩隻手掌都拿到鋤柄最末端,擺出青城派「

伏降劍樁」的姿勢。腳下是不平的瓦片,他更要時刻保持重心正中與體干正直,默默調節著綿長的呼吸。
  
  這「伏降劍樁」除了強化身體機能,更重要的是具有鍛煉意念集中的功效,連同「伏降劍」的慢劍法,

是青城派訓練意念「借相」的不二法門。
  
  昨夜一戰後,燕橫雖然領會了「雌雄龍虎劍法」的竅要,也知道了劍法的奧秘脈絡全都在青城派的各套

劍術裡;但他同時也明白,自己的「雌雄龍虎劍」只是入了門徑而已,雖然偶然能發揮出神髓,但並未能隨

心控制。
  
  更何況這未成熟的「雌雄龍虎劍」,還欠缺了「借相」。師尊何自聖當天使出這劍法時,其「借相」飛

龍與猛虎的功力,強得足以令旁人都感受得到。燕橫知道,這才是令劍法的氣勢與威力更上層樓的關鍵。
  
  師父的「借相」如此強烈的奧秘,燕橫還沒有半點頭緒。「借相」要擬想一般的實物如火焰或岩石比較

容易,可是他連老虎也沒有見過。
  
  燕橫卻相信,師父的功力跟有沒有見過實物無關。世上無龍,但師父的「穹蒼破」卻有龍勢。他猜想,

這秘要還是藏在青城派的武學裡,他需要重新再複習自己在青城山上學過的每一點滴。
  
  燕橫一雙肌肉如鋼條的手臂緩緩移動,又轉換了另一個劍樁的架式。他清晰感受到身體裡血液的流動與

氣息的進出。
  
  不。他知道不能只把意念放在肉體上。要進入更深的層次。要將自我也消彌。
  
  如王守仁所說,讓自己與天地萬物之理,同化為一。
  
  在毫無桎梏之處,一道全新的大門,將會打開。
  
  ◇◇◇◇
  
  成排的燈籠之下,六十多人同時叱喝的聲音,在夜空中響亮。
  
  一叢叢竹槍、鋤頭、棍棒,舉起又落下。
  
  「就是這樣!一定要發聲吐氣!」
  
  圓性揚起齊眉棍,又再向眾多守城的縣民展示少林「緊那羅王棍」裡最簡樸的兩式:他低呼一聲,邁上

左足,長棍從頭頂朝身前中央擊下,正是「順步劈山勢」;緊接二段吐氣,那弓步再往前一沉,以「穿袖勢

」刺出六角狀的包鐵棍首。
  
  「記著,劈打的時候,兩腿要大大張開,頭和上身卻不要前傾,否則打空了,自己向對方跌去,那可大

大的糟糕!」
  
  圓性又示範了一回,為了讓眾人看清楚動作,只用了平日兩成的力量與速度,但因為身姿正確,仍然令

人感受到極強的威勢。
  
  「這一劈容易得很,就跟你們平時耕田差不多。可是別打到地上去!敵人又不是地裡的瓜,沒長那麼矮

!」
  
  縣民聽了都不禁哄笑。他們今午最初見這和尚入城時,只覺他容貌威猛粗野,半點兒沒有出家人的氣質

,心裡有些害怕;但接觸久了,發覺他跟荊裂等人同樣的不拘小節,說話語氣也跟他們這些市井百姓無異,

感到很是親切。
  
  有個只得十四歲、鬍子都沒開始長的小子,大著膽子向圓性問:「大師……你真的是少林寺出來的嗎?


  
  「什麼大師,叫我和尚!」圓性摸摸那顆已經長出一層薄發的光頭:「不過是個不大會唸經、只會耍棍

棒的和尚。也吃肉呢,你家裡藏著些什麼好吃的東西,儘管拿來!」
  
  又是一陣大笑。千年武學泰斗少林寺,遠至這江西的小縣也都知道。如今有少林武僧加盟,還親自教他

們習武,令士氣提振不少。
  
  「那干匪人,沒什麼大不了的!」圓性又振振棍棒高聲說:「對方兩個魔頭,我打個呵欠就收拾了!你

們好好練我教這兩招,保準每人也打幾個回去投胎!」
  
  眾縣民興奮起來,就捉對練習這兩式「緊那羅王棍」,打得竹木交響。
  
  圓性在一旁看著他們,卻無法完全掩飾憂心的神色。
  
  他沒有忘記早上在車前村接下的那顆毒物「雲磷殺」。在來縣城的途中,他已經找一片無人野地,挖了

個深洞,把那蠟丸埋了。
  
  敵人有這般可怕的屠殺兵器,要是在縣城街巷展開攻防,恐怕傷亡必重;即使得勝,整個城也可能化為

不可再居住的死城。
  
  ——他們當中,會有多少人犧牲呢?……
  
  圓性下定決心,要盡自己一切所能,讓最多的人存活。
  
  即使身入地獄。
  
  ◇◇◇◇
  
  在「富昌客棧」大廳裡,虎玲蘭將那新造的三十二枚箭矢排在燈火下的地上,逐一檢視。
  
  她帶來的勁箭只用剩十來枝,因此拜託了廬陵城內的婦孺為她造箭,並指點他們造法。本來造出了五十

枝,但有的手工實在太差勁,虎玲蘭最後只挑選了這一堆來。
  
  時間緊絀之下,縣民自然不可能鑄冶金屬的箭鏃,眼前這些都只是用骨頭磨尖而成。箭桿倒是削得不錯

,大部分都很畢直,粗幼也適中。箭羽有的找到大鵝毛來造,有的卻只用雜等羽毛拼湊貼成,良莠不齊。
  
  虎玲蘭再逐一仔細檢看每一枝的手工。她心裡估算,這等粗糙的箭,只能在大約二十步之內才有足夠的

穿透殺傷力和準繩。但有總比沒有好。
  
  虎玲蘭被霍瑤花砍傷腰眼,直到現在還是每走一步都痛。雖說武者長期鍛煉,身體的血氣和復原力遠超

常人,但這種傷不是一天半天就能痊癒。沒法子大步奔走發力,她那陰流刀法就難以發揮。日內一戰,虎玲

蘭估算將要倚仗弓箭。
  
  她左掌曾經在危急中抓過霍瑤花鋸刀的尖刃,同樣是傷得厲害,雖能勉強握牢弓把,但仍會影響拉弓瞄

準的能力。她要想辦法用其他東西,把弓和手掌固定起來。
  
  虎玲蘭挽起長弓,輕輕彈動那弓弦,發出一記記很好聽的低鳴。她驀然想起從前在薩摩國,當自己還是

童靜這年紀的時候,跟幾個兄長和弟弟又五郎去狩獵的情景。
  
  她其實不喜歡打獵,每次最後都只有她一個沒有獵獲。其實兄弟們不知道,她每次放箭都刻意射偏,讓

箭矢在獵物旁擦身而過。為了吃飽而獵食是一回事;用沒有反抗能力的獵物去證明自己的武勇,她則認為很

無聊。
  
  虎玲蘭只是喜歡跟兄弟們一起出外;喜歡那山林的草木芳香;喜歡他們和家臣把她視作武士裡的一員。
  
  可是已經不可能再回去了。
  
  她看看仍躺在大廳另一邊的薛九牛。那年輕的身體已經蓋上草蓆,把沒有氣息的臉都掩藏,冰冷地一動

不動。
  
  這讓她想起同樣冰冷的弟弟遺體。
  
  ——又五郎……我已經不再管你是否原諒我了。現在我的生命裡,就只有他,還有這些同伴。島津家不

用我來守護。我已經找到自己真正要守護的東西……
  
  她再次抬頭,望向荊裂正睡在裡面的房間。
  
  看見荊裂所受的傷,她只感心痛。比自己身上的痛更難受。
  
  虎玲蘭感覺心胸熱起來。她多麼想馬上就奔上去那房間,擁抱荊裂那受傷的身軀。
  
  可是不行。她很清楚,現在他需要的不是慰藉,而是繼續保持奔騰的戰志;她能夠支持他的,也不是靠

擁抱,而是刀和弓箭。
  
  這些,她都絕對能夠給他。
  
  ——任何人要再傷害他,都得先越過我。
  
  ◇◇◇◇
  
  他又再次夢見那個巖岸。
  
  在冷冽的暴雨之下,面向著濤音不息的黑夜,荊裂一次又一次地在岩石上,使出他今天兩度殺敵的捨身

刀法,不斷地複習每條肌肉運動的感覺,要把整個過程都烙印到神經裡,好使身體永遠不會忘掉。
  
  ——即使現實中的他,只是大汗淋漓地躺在睡床上,精神與意念卻自然被修練的強烈慾望驅使著,要趁

那刀招的記憶仍然鮮明時,在夢中拚命練習。
  
  荊裂每一次出刀,身體就掉落在濕滑的岩石上,好幾次幾乎摔出崖岸的邊緣。但他沒有被恐懼打倒,仍

然爬起來,提著那柄意義深重的厚背雁翎刀,又再擺起野獸似的預備架式。
  
  深陷在修練的挫折與狂喜之中,荊裂並沒有察覺,一團火光是何時來到自己的身後。
  
  他回頭。火把上的烈焰獵獵躍動。雨水打在火上化為蒸氣,卻怎也無法把它澆熄。
  
  拿著火把站在他跟前的,不是別人,正是師叔裴仕英。
  
  「師叔,你看見了嗎?」荊裂極興奮地振刀向裴仕英說:「你教我的,我做到了!就像你說過:去學所

有值得學的東西,然後把它們變成我自己的東西!你為我高興嗎?」
  
  裴仕英半隱在火光後的臉卻僵硬,沒有回答他。
  
  荊裂想起來了:跟裴師叔分別的時候,自己只有十五歲。裴師叔根本認不出他現在這個模樣。
  
  「是我!」荊裂把濕透的辮子撥向後頭,朝裴仕英盡量露出臉孔:「認得嗎?是烈兒啊!」
  
  這時荊裂仔細瞧裴師叔,才知道他為何不答話。
  
  裴仕英的左邊喉頸處,破裂開一個又深又長的乾癟傷口。
  
  是武當派的劍砍下的。
  
  荊裂哀傷流淚,與臉上的雨水混成一體。他欲上前去擁抱師叔的殘軀。但裴仕英伸出手掌止住他。
  
  裴仕英指一指頸上的劍傷。
  
  裴師叔雖然半個字也說不出來,但荊裂聽得出他心裡的聲音。
  
  ——要記著,你追趕武當的路途還很遙遠。你什麼都還沒有完成。包括這個刀招。它還要繼續成長下去


  
  這多麼令人懷念的聲音。荊裂不能自已地跪了下來,低首痛哭。
  
  連雨聲和濤音,也無法掩蓋那悲慟的哭泣。
  
  裴仕英冰冷的手掌,按在荊裂的頭上。
  
  ——可是這不代表你不可以笑。你的生命裡還有其他東西。
  
  荊裂止住了哭泣,仰起頭來看師叔。
  
  ——讓我看看你從小就露出的笑容。它也是你貴重的兵器。就像這澆不熄的火一樣。不要忘記了它。
  
  裴仕英將火把交到荊裂手上,身體就慢慢後退,隱入黑暗的雨幕之中……
  
  荊裂從睡床上緩緩坐起來,伸手抹去滿面的淚與汗。
  
  他朝著灑入月光的窗戶,再度掀起了嘴角。
作者: skvis    時間: 2018-6-14 11:44 AM

卷八 破門六劍 第八章 大旗
  
  王守仁習慣黎明即起,梳洗和穿戴了整齊衣冠後,就在房間閉目靜坐養氣。
  
  不管是處理官務、傳授講學、讀書和思考學理,都必需有充足的精神。王守仁思想雖不拘泥,做事處世

隨心性而行,但對自己絕對嚴謹。
  
  清早的陽光已從窗外照進,映在他瘦臉上。那五官平凡但鎮定如堅巖的容貌,泛著一股凜然不可犯的充

盈正氣。
  
  他睜開眼來,站起整一整衣衫,往腰間掛上長劍,也就推開房門出外去。
  
  年輕的門生黃璇早等候在門外,恭敬地行禮:「先生早安。」
  
  王守仁微笑,帶著黃璇往這借住房屋的大門走去。在走廊上,黃璇瞧著老師的背影,每一天早上他看見

恩師這儀表姿態,都不禁心裡慶幸。
  
  ——得以跟隨一個這樣的老師,不枉此生。
  
  「你很有精神啊。」王守仁這時說。
  
  黃璇答句:「是!」不免得意地把一把佩劍。他徹夜與其他五名同窗都在輪流指揮縣民防守,只小睡了

一個多時辰,但畢竟年紀仍輕、臉上未有倦容。
  
  這一趟跟著先生到來廬陵,竟有這番遭遇,黃璇感到就如投身千軍萬馬的戰事中,一顆年少的心靈很是

興奮,就連前一夜面對魔頭波龍術王的恐懼都忘卻了。
  
  王守仁雖沒有教過這些弟子兵書戰法,但平時悉心開導之下,他們已訓練出條理清晰的心思,王守仁下

達講解的防守之策,六人一點即通,並懂得如何向縣民傳達。假如沒有他們,要靠王守仁一個在城裡四處奔

走,守城的準備恐怕到現在還沒有完成。
  
  這正是王守仁理想中的「士」:一理貫通,萬物之理皆可明瞭。
  
  「先生要先吃個早點嗎?」黃璇問。
  
  「先在城裡走一圈再說。」王守仁想再視察一遍,也好看看還有什麼良策可以想出來。
  
  他們走了兩個城門的防守點之後,正準備朝西門而去,在街上卻見有四人匆匆迎面奔來。
  
  「王大人,找到你太好了!」其中兩人帶著武器,是負責守城的保甲,既高興又有點緊張地帶著另兩人

前來。
  
  只見那兩人農民打扮,一身衣衫都已被汗濕,看來跑過不少路。其中一人比較高瘦,仍戴著草笠遮住臉

容。
  
  那沒戴帽的農民先說話:「小的是西面羅門村人,名喚羅貴,帶來了這位……兄弟……」說著就指一指

身旁那人。
  
  那人取下草笠,露出一張年輕的髒臉,恭敬地拱手垂頭:「王大人,認得小人嗎?」
  
  王守仁一見,雙眼亮了起來。這人正是昨天被燕橫的「虎辟」脫光了衣服那個唐拔,孟七河的親信部下


  
  「小人與二十幾個兄弟,昨晚已乘夜到達城西那村子,先行探路和張羅準備。我們孟頭領與全體夥伴,

這天午時前陸續也會到來。」
  
  王守仁聽見唐拔這話,胸膛間升起一股熱力來,正要開口答謝,唐拔卻止住了他。
  
  「孟頭領著我傳話說,王大人千萬別要感謝。他說:『是我有負對王大人的承諾在先,王大人竟然不捨

棄我。這恩德怎麼還也還不完。』」
  
  唐拔說時緊捏雙拳,眼眶已然紅了:
  
  「『應王大人的呼召,這一次,我們要重新活得像個男人!』」
  
  王守仁知道這時不用再多說什麼,只是用力拍一拍唐拔的肩膀:「我期待再跟他見面。」
  
  旁邊的黃璇知道,這年輕小子就是老師提過那伙山賊。他們竟真的受到王守仁的感召,趕來廬陵拼上性

命!黃璇身為他的弟子,更感無比自豪。
  
  唐拔又向王守仁解釋:孟七河那一百人分開小批到來,並且不直接入城,是顧慮到縣城可能有敵人的探

子暗中監視,最好還是讓對方盡量低估這邊的實力。羅門村只在縣城西面三里多外,隨時能夠發動支援;萬

一敵人來攻城,他們更可從旁突擊,裡應外合。
  
  孟七河心思如此慎密,王守仁心裡不免嘉許。
  
  ——當初勸他去應武科從軍,果然沒有看錯。
  
  那個農民羅貴聽了王守仁和唐拔的對答,這才鬆了一口氣:「原來真是王大人的朋友……昨晚嚇煞我們

一村子的人了,這麼一夥凶巴巴的漢子,突然就入了村,還說要借我們地方住……」
  
  王守仁他們聽了都大笑起來。
  
  唐拔這時說:「小人得先回去,為其他兄弟到來作準備。我們另派了兩人在城外察看,如果有什麼危急

事情,請在西門上面的城牆生一堆煙火,他們看見就會通知我們。」他說完再朝王守仁敬個禮,戴上草笠,

跟著羅貴往來路走去。
  
  一天之內就增加了一百人的戰力,更是一群慣於刀口求存、活在山野間的強悍漢子,並且多了孟七河這

個八卦門好手,王守仁臉上洋溢興奮之色。
  
  ——更讓人高興的是:我沒有信錯這個人!
  
  「快去將這好消息告知荊俠士……不,他正在休息,還是先去找燕少俠,他知道了一定很高興……」王

守仁正在吩咐黃璇,這時卻聽到一陣極急密的敲鐘聲。
  
  是敵襲的信號!
  
  「在南門那頭!」黃璇驚呼。
  
  「你快趕上去叫住唐拔那兩人,吩咐他們先別出城,以免給敵人發現!」王守仁向他下令,自己則帶著

兩名保甲朝南奔去。
  
  王守仁走這街道,正好路過「富昌客棧」,只見虎玲蘭的高大身影從大門躍出,背上帶著野太刀,腰懸

箭囊,手提長弓,向王守仁一點頭,一起也往南門走去。
  
  他們到了城門,看見門後那些防禦用的竹排,窄道兩邊都滿佈緊張的縣民,一個個神色驚慌地拿著武器

和投擲用的石塊。城門上方牆頭亦是排滿了人。
  
  「不用慌!」王守仁大呼:「只要按著我跟各位俠士的指令去做,絕對不會給他們攻破!」
  
  虎玲蘭和王守仁一前一後登上牆頭去。王守仁留意到,這位東瀛女俠的步姿還是很不自然,看來是忍著

尖銳的痛楚奔跑,那腰肢用了許多層布條緊緊包裹著。
  
  上了城門頂,只見圓性和王守仁的門生朱衡正在向東南遠處眺望。他們今天一起負責守備這道南門。
  
  ——燕橫、練飛虹和童靜則仍留守東面與北面的城門。他們此刻亦已聽見信號,並進入備戰狀態,密切

注視其他方位是否也有敵人襲來。
  
  王守仁站在圓性身邊,也朝東南面看過去,只見遠處大道上揚起來一股煙塵,絕對是馬隊。
  
  「可是看來太少了。」圓性說。
  
  「也許只是聲東擊西。」王守仁點頭同意:「朱衡,叫下面的人備馬,隨時讓圓性大師和島津女俠趕去

別的方向支援。」
  
  「我不會騎馬。」圓性搔搔光頭,朝王守仁笑了笑:「不過倒跑得很快。」
  
  王守仁瞧瞧圓性。昨天發生了太多事情,他也沒什麼機會跟這位少林和尚談話,但只見了幾面已經感到

,圓性跟荊裂他們都是一般豪邁的性情中人。
  
  圓性其實不大清楚,身邊這位姓王的大官是什麼人。他只知道:既然荊裂他們能信任他,我也能信任他


  
  「大師跟荊裂俠士他們是如何認識的?」王守仁眼睛仍盯著遠方的馬隊,同時好奇地問。
  
  圓性搔了搔鬍渣子:「大概是因緣吧?我太師叔是這麼教我的。」
  
  王守仁微笑點頭:「對。是緣份。」
  
  那馬隊接近了,看得出只有七、八騎,晨光映出那一件件飄揚的五色怪袍,是術王眾沒錯。其中一人更

舉著一面旗幟,上面有用人血塗畫的物移教紅色符文。
  
  在城門頂上,虎玲蘭掏出一根布帶來,將長弓的把柄跟左手繞圈纏緊,自箭囊掏出一枚長長的烏羽箭。
  
  牆上防守的保甲和縣民全都躲在突出的垛子後面,偷眼看遠方的來敵。他們這裡大概有五十人,遠比對

方多出數倍,可是心裡始終對於肆虐已久的術王眾甚是恐懼,不少人的腿都在發抖。
  
  「王大人也請站在垛子後。」其中一個保甲急忙說:「那些妖賊,我聽說他們的箭矢暗器很厲害……」
  
  王守仁卻毫無懼色地站在原位。他知道,要減除縣民的恐懼,唯有自己走在最前。
  
  那八騎到了城門外四、五十丈就停下來,只有一騎繼續緩緩踱步走近,直到約二十丈處才止步。
  
  這名術王弟子年紀較長,看去樣子已經四十出頭,面相很是古怪,一雙眼睛一大一小,嘴巴歪斜,露出

兩排不整齊的黃黑牙齒。
  
  ——他這副歪臉,是有次服物移教的藥物過了量,令臉龐一邊肌肉緊縮所致,沒死掉已是幸運。
  
  「城裡的人聽著!」這術王弟子朝城門上高叫,那聲音響亮得很,一張歪嘴咬字還是十分清晰:「我來

是為波龍術王猊下傳話的!」
  
  城上眾人聽見只是使者,卻沒有半點鬆懈。他們都深知波龍術王如何邪惡狡詐。
  
  「猊下聖言:你們這幹不知來歷的傢伙,膽敢冒犯教威,損我弟子,盜我馬匹!猊下與眾弟子如今坐鎮

青原山『清蓮寺』裡,等候你等眾人上山,獻出頭顱來!」
  
  王守仁聽了很是意外。他跟荊裂一直都在思量,要怎麼把戰場轉移去對方的本陣,以免敵人毒物危害縣

城百姓。怎料現在對方竟主動邀請他們進攻。
  
  圓性卻哈哈大笑:「我們為什麼要聽你的話呀?你們沒有腿腳嗎?自己不會過來?」他心裡也希望反守

為攻,故意這樣說,是避免被對方看出已方的意欲。
  
  「你們當然可以不來。」那張歪嘴獰笑著說:「不過我們昨夜已經到過青原山以東的泗塘村,將那村子

裡四百一十三口人都趕上了『清蓮寺』旁邊空地。每半個時辰不見你們上山門來,我們就隨意挑一個來殺。

呵呵,有這麼多個,你們大可等十幾天才上山,到時候大概還有些剩下來。」
  
  王守仁憤怒得鬚髮戟張,目中有如冒出火焰。
  
  ——這干禽獸的心靈,已然被慾念吞噬,無可救藥。
  
  虎玲蘭怒然搭箭拉弓,瞄準了那術王弟子的眉心!
  
  「別亂來!」那術王弟子伸出手掌擋在臉前:「我們這八人,要是有任何一個回不了去,或是回去時身

上少了一點點東西,術王猊下在午時後就會先處決一百人!」
  
  虎玲蘭挾著箭尾的手在發抖。最後她還是慢慢將弓垂下來。
  
  圓性也是憤怒得胸膛起伏。他自小出家,不懂世情,但自從下山之後,一次又一次遇上更歹毒陰險的惡

行,驀然教他想起從前在少林寺裡,師長們向他講過的佛法。
  
  ——要渡眾生,果真是千難萬難。
  
  城垛後有人發出悲鳴。原來其中一個縣民,他的妻子娘家就在泗塘村。
  
  「我還忘了說……」那術王弟子垂下手來,又得意笑著說:「殺人是在今天黎明時分開始的。我們來這

裡的路程上,大概已經有三個人去了真界當『幽奴』了……嘻嘻,你們要什麼時候上來『清蓮寺』,自己打

算吧!」
  
  他說完就撥轉馬首,與同伴策馬離去。
  
  「得馬上去找荊俠士他們。」王守仁深深吸了一口氣,強壓著心頭的焦急與暴怒。「必得出城了。」
  
  ◇◇◇◇
  
  虎玲蘭趕回「富昌客棧」,卻發現荊裂那樓上房間的門早已開著。
  
  「荊俠士在警號響了不久後就醒來了。」客棧裡的大夫說:「馬上又大吃大喝了一頓。他在薛九牛跟前

站了一會兒,然後喚人把馬拉來。他說要去衙門,不知道是什麼原因。」
  
  虎玲蘭聽了立刻出門上馬,往縣城衙門的方向奔去。
  
  同時,圓性、燕橫、童靜、練飛虹,還有王守仁與他的六個門生,都已緊急齊聚在關王廟前那片空地上

。眾多保甲縣民則在空地外頭觀望。
  
  「我已經吩咐唐拔,馬上去催促孟七河跟部眾全速趕來。形勢已經變了。」王守仁說時,手掌緊捏著劍

柄,掌心都是汗水。
  
  ——四百多條人命,懸於一線。
  
  燕橫和童靜聽到波龍術王挾持人質的事情,少年的心也都湧起熱血來。每一刻過去,就意味著有更多人

死去,他們恨不得現在就跨上馬去青原山。
  
  飛虹先生清楚知道他們的心情,因為他自己也是一樣。但老練的他平靜地告誡二人:「不要焦躁。急就

會亂。這正是那魔頭希望我們犯的最大錯誤。」
  
  「會不會是計策?」朱衡在王守仁幾名學生裡年紀最大,思慮也最周詳:「那魔頭想把幾位俠士都引誘

過去,再來偷襲這城?」
  
  「不。」練飛虹斷然回答:「他因為折了三個好手,知道主動進攻佔不了便宜,就想請君入甕,利用地

形去搶回優勢。到了這種時候,他眼中最重要的事情必然就是殺死我們幾個。一旦我們不在,他要屠城就輕

易得很,沒必要先來強行攻城,消耗自己的戰力。」
  
  「正好!」圓性猛力把齊眉棍拄在地上:「在他們那邊決戰,就不用顧忌毒物會傷及城內婦孺。而且我

們幾個人本來就不適合防守。進攻才是我們最拿手的事情!」
  
  童靜聽了不禁猛點頭。她這兩天一直呆在這圍城裡,早就失了耐性。
  
  「沒錯。」王守仁捋鬚說:「最初我跟荊俠士也是如此想,而且我們多了一百名有侵攻之力的生力軍,

主動進擊更有把握。可是還需要對策……」
  
  就在此時,外頭的人群往兩邊排開來,兩騎踱步而出。
  
  當先一騎之上正是荊裂。只見他整副打扮裝備都改變了:頭頂一片黑巾,把辮發包束起來;臉上斜繞著

一塊黑色的長布條,將刀傷裹住;受傷的左肩和右膝都用皮革和銅片造的護甲緊束固定著,減少移動時生痛

,又可抵受一定的衝擊;肩背披著一件全黑的長披風,為的是要掩藏掛在胸前的受傷左臂;身體其餘各處也

都穿上或綁縛著黑布,為的是防範敵人的帶毒暗器。他騎著本屬梅心樹那匹黑馬,人與馬兒彷彿一體,如非

白天,會讓人錯覺是個極高大的黑影。
  
  他背後掛著長長倭刀,更長的船槳則像槍矛般提在右手裡;其餘腰間和馬鞍旁共掛著三柄不同的刀,還

有梅心樹的那串鐵鏈飛刃。
  
  荊裂剛才去衙門後的倉庫,是為了翻找裡面收藏的保甲用兵械,選出這些兵刃、護甲和衣飾,並由虎玲

蘭為他穿上。
  
  帶著刀弓的虎玲蘭騎馬緊隨其後,一身紅衣的她與荊裂成強烈對比。這一對英挺精悍的男女俠士,令縣

民看了都不禁讚歎。
  
  二人前來空地下馬。荊裂的步伐雖然還是一拐一拐,但因為膝蓋關節用護甲固定著,走路比昨天輕鬆多

了。
  
  「昨天的事,還沒有感謝你。」荊裂朝圓性點頭:「痛楚減少了。少林果然不簡單。」
  
  圓性好像滿不在乎地聳聳肩,但其實心裡很高興得到荊裂的讚賞。
  
  「不錯,我們確是得到了反守為攻的契機。」荊裂向眾人說:「可是你們先得知道,那『清蓮寺』的地

形是怎麼樣,擺在面前是個如何的難關。」
  
  他把船槳交給黃璇拿著,坐在石頭上,伸指於沙土地畫出前夜冒死探得的「清蓮寺」地勢;那狹隘的山

門與門後的廣闊空地;寺前的溪河與「因果橋」;還有寺後三面無法通行的峭壁。
  
  只有正面唯一的通道,卻又極為易守難攻。就好像硬要將手伸入狹窄的瓶口取物一樣。
  
  荊裂講解完了,眾人都沉默下來。術王的人馬雖然只剩大概一半,但守著這般地形,戰力將會變成像平

日的四、五倍。
  
  ——而且不要忘了,裡面還有一個可怕的波龍術王。
  
  一次接一次,更嚴峻的挑戰。但沒有退避的理由。
  
  最先打破沉默的人,是燕橫。
  
  「比起姚蓮舟和武當派,這也不算什麼。」
  
  此語一出,六人眼睛一亮,相視而笑。
  
  尤其荊裂,再次展露出那燦爛的笑容。眾人見了都寬下心來。
  
  這時有幾個婦人,抬著一卷長布走過來空地裡。
  
  「造好了嗎?」童靜高興地大叫:「太好了,快把它掛起來!」
  
  那布卷展開,原來是一面用粗布縫拼而成的大旗幟。關王廟前就有根旗桿,幾個縣民在童靜指揮下爬了

上去,七手八腳將那旗幟掛上。
  
  「是什麼東西?」燕橫問童靜。
  
  「是城裡的婦人要送給我們的,也是為了壯壯防守的聲勢。那波龍術王有個這麼嚇人的外號,我們也不

能輸。」
  
  旗幟在晨風中飄動,可見上面以黑炭塗了四個歪歪斜斜的大字:
  
  破門六劍
  
  「是你想的?」練飛虹問,回想起昨天偷偷看見童靜在沙地上寫字,恍然大悟。「什麼意思?」
  
  「我們幾個不是失掉了門派,就是離家出走。」童靜擠擠眼睛笑起來:「所以我就想到這麼叫了。很貼

切吧?」
  
  「為什麼是『劍』?」圓性皺起濃眉:「我又不用劍。荊裂跟島津小姐也不用。」
  
  「沒有關係啊。」虎玲蘭微笑說:「在我家鄉,刀也就是劍。」
  
  「本來是『破門五劍』的,因為我們五個裡面有四個都是劍士!不過既然和尚你也來了幫忙,才姑且讓

你湊進去,應該多謝我啊!」童靜故意氣圓性說:「而且,『劍』比較好聽嘛!」
  
  荊裂看著旗幟,那「破門」二字,對一般人來說好像不太吉利,但他天生就離經叛道,也不信邪,這麼

豁出去一無牽掛的形容,正合他的心意。
  
  他跟燕橫對望了一眼,回想當天聯袂下青城山的時候,只有他們兩人;現在六個同伴齊聚,還能為這般

有意思的一戰生死與共,實在快意。他們不禁相視而笑。
  
  六人雖然好像嬉鬧成一團,但其實看見這四個在風中飄動的大字時,心裡都頓生豪氣。他們確是離開了

家園或門派的孤客;如今在這名號之下,緊緊連結在一起,身心溢滿了同伴互相扶持的溫暖感。
  
  ——你的生命裡還有其他東西。
  
  荊裂回想夢中師叔的話,默默朝著那旗幟點頭。
  
  「王大人,你看這旗幟怎麼樣?」童靜問王守仁:「我……沒有做多餘的事情吧?」
  
  王守仁瞧瞧關王廟四周的廬陵百姓,他們也都正在仰望這面旗幟。
  
  那神情彷彿看見了希望。
  
  「童小姐,幹得好。」王守仁笑著回答。
  
  「每時每刻都有人要死。我們準備隨時出發。」荊裂收起笑容說,立時又把眾人帶回嚴苛的現實。空地

上的氣氛回復先前的凝重。
  
  荊裂從黃璇手上取回船槳。
  
  「王大人,今次作戰的策略,全靠你了。我們都是你調度的棋子。」
  
  王守仁那雙包含智慧與氣魄的眼睛,與荊裂對視。
  
  「我看見荊俠士剛才所畫的地形圖,已經想出幾個方略。」他說:「一城生死,就在此一戰。」
  
  「不管王大人決定了什麼戰策……」
  
  荊裂說著,與五個同伴在「破門六劍」的大旗底下並排而立,一齊朝王守仁躬身。
  
  「請把當中最危險的使命,交給我們。」
  
  後記
  
  《武道狂之詩》寫到這第八卷,以字數計算已經成為我歷來寫得最長的一個小說系列,超過了之前的《

殺禪》。相比一些前輩名家可能不算什麼,但對我個人來說卻是一個頗有意思的紀念。
  
  從前八卷《殺禪》,我花了十多年時間去構思和寫作;今天的《武道狂》,從二零零八年十月到現在,

同樣是八本,寫了兩年多。這兩年多,彷彿比先前十幾年的寫作生涯加起來都要充實。老套點形容,好像坐

上了另一個檔次的跑車。
  
  回想《武道狂》面世的幾個月前,零八年夏季香港書展,我連新書都沒有推出,好像徹底變成了局外人

,陷於職業生涯的一次低谷。
  
  不過這也讓我看清了一個事實:寫小說,是我唯一能夠掌握、並以之證明自己存在價值的東西。就像劍

,之於劍客。
  
  如今回憶當時的心情,好像相隔很遠。這部卷八出版的時候,《武道狂之詩》的漫畫版已推出了,整個

多媒體的改編計劃開始啟動。誠實的說,確是朝著夢想踏近了一步。但同時也是新戰鬥的起點。
  
  就像荊裂的師叔說:什麼都還沒有完成啊。
  
  將來的成敗,無人能夠預知;但正因為有過以前那十幾年,未來不管是大起,還是大落,我想大概還是

能夠以平常心面對吧?就如先前的後記已經引用過一次的說話:人生的所有事情,沒有一件是沒用的。
  
  然後,努力保持平穩的步調,繼續去做忠於自己的事。
  
  沒有比這更好的方法。
  
  故事裡力求波瀾壯闊,跌宕起伏;但故事外的筆耕人生剛好相反,保持一顆安穩平衡的心,才容易挺得

過寫作的持久戰鬥。
  
  因此得感謝一個人。
  
  我的太太。
  
  在雜誌裡讀到著名英籍印裔作家魯西迪的訪問,當人家問他有沒有後悔寫《魔鬼詩篇》時,他的一句回

答很有意思:Books,in the end,are not defined by the people Who dont like them.
  
  ——書這種東西,說到底,還是由喜歡它的人賦予它意義的。
  
  喬靖夫
  
  二零一一年四月八日
作者: skvis    時間: 2018-6-14 01:16 PM

卷九 鐵血之陣 引言
  
  夫將之所以戰者,民也;民之所以戰者,氣也。
  
  氣實則鬥,氣奪則走。
  
  ——《尉繚子·戰威第四》
  
  前文提要
  
  強大的武當派為實現「天下無敵,稱霸武林」的宏願而四出征伐。流浪武者荊裂與青城派少年劍士燕橫

矢志向武當復仇,途中巧遇愛劍少女童靜、日本女劍士島津虎玲蘭、崆峒派前任掌門練飛虹及少林武僧圓性

,六人結成同伴,號稱「破門六劍」,一起踏上武道修練與江湖歷險的旅程。
  
  「破門六劍」於江西廬陵與一代大儒王守仁相交,當地正遭受前武當高手波龍術王一干妖匪蹂躪,百姓

陷於水深火熱。王守仁與六俠結盟,挺身對抗奸邪,連番血戰之下誅殺術王多名親信。「破門六劍」雖各自

受傷不輕,但在惡鬥中對武道有了全新領悟,武功大有進境。
  
  正邪決戰進入最後階段,波龍術王欲借助地利以逸代勞,劫持數百無辜村民作人質,逼使王守仁離城出

擊。王守仁說得孟七河為首的一群勇猛山賊改邪歸正,與「破門六劍」組成義軍,火速向位於青原山的魔窟

「清蓮寺」進發……
作者: skvis    時間: 2018-6-14 01:17 PM

卷九 鐵血之陣 第一章 潛行
  
  一束束昏黃的陽光,如箭雨從枝葉縫隙間斜斜射入,投進山林的深處,才被那氤氳與幽暗吞沒。
  
  泛著煙塵的光叢裡,有異物在掠動。
  
  驟眼遠看,還以為不過是風吹葉影;只有接近仔細觀察,才可能辨別得出來:是一個人的身影。
  
  那身影緩慢而平穩地移動,於樹幹之間潛過,沒有發出半絲聲響。那壓抑著力量的步履,令人想像是一

條正在朝獵物靜靜接近的蟒蛇。
  
  這奇異身影的主人,正是山賊之首孟七河。
  
  就像昨天在山寨裡一樣,孟七河依舊赤著精瘦結實的上身,但是原本銅色的肌膚全都塗成了青綠色——

那是用樹葉和青果搗爛成漿調製的顏料,塗上之後既讓身體顏色與四周樹林融合,也掩蓋了體味,就算是林

中野獸的鼻子也可瞞過。
  
  孟七河在塗成綠色的身體上,再用炭灰抹上許多斑紋,這樣就更令輪廓線條難以察覺。他下身的深褐色

褲子繞著許多帶有葉子的蔓籐,又是另一重隱蔽偽裝。
  
  這些,都是他當獵戶的爹教他的。
  
  孟七河行走在凹凸不平、滿佈枯枝落葉的樹林間,步伐就如日常走路一般輕鬆,每步竟不聞聲響,盡顯

八卦門步法的精妙功夫。
  
  兩年前孟七河被王守仁率領的大隊人馬圍捕,正是靠這偽裝與步法,無聲無影地孤身潛過對方防線,從

後頭打開一道缺口,方能帶著少數部下殺出重圍,逃入山裡。
  
  ——今天,我正以同一套功夫,報效王大人。
  
  孟七河到達樹林斜坡的頂端,身子慢慢半蹲下來一動不動,手裡反握一柄刃身燻黑的匕首,保持蜷縮的

姿勢,眼睛朝八方掃視,雙耳聽覺大大擴張。
  
  他視察了好一陣子,確保這山林的前頭並沒有敵方的哨兵,這才站起身來,身姿動作立時一變,有如一

頭躁動的猿猴,朝來路奔躍回去。
  
  孟七河跑回半山一片樹蔭底下。那兒是個較平緩的斜坡,許多身影正坐在岩石上歇息,他們身旁放著一

大堆沉重的行裝。
  
  身上穿著竹甲的年輕山賊唐拔,本來正在納悶拍打著爬到身上的蚊子,一看見首領返回,馬上興奮地站

起來。
  
  「前頭沒人,我們可以再走了。」
  
  孟七河其實跑得一身是汗,但他懶得抹一抹,說完急不及待就提起擱在山坡一角的八卦大刀,斜斜掛到

背後。
  
  那些身影同時起行。十九人皆是孟七河麾下的山賊,全挑選最壯健的精英。他們跟首領一樣輕裝上路,

但每人各背負或提著又大又沉的布包。布包全都鼓得脹起來,隱約可見裡面收藏著一個個像人頭大小的東西

,一提起來時,內裡發出瓦石輕碰的聲響。
  
  十九人裡唯有唐拔和另一名山賊沒提布包,他們肩上卻斜掮著一大團繞成圈狀、又粗又長的繩索,看來

也不比那些布包輕得了多少。
  
  他們這趟登山,走的都是沒有路徑的荒林,山坡崎嶇難行,林木又異常茂密,更要帶著這麼重的東西,

走得甚是辛苦緩慢,直至黃昏才完成一半。眼看快要入夜了,前面大段路程要摸黑攀爬,將更加困難。
  
  可是十九人都沒有發出半句怨言,孟七河一聲令下,他們又默默提起東西開始上路去。
  
  這固然是因為他們敬服的頭領孟七河就在前頭;何況一群無辜村民此刻就在波龍術王魔掌中,他們都深

知不可再拖延。
  
  可是還不只這些原因:他們當中,還有第二十個人。
  
  這條身影比其他所有人都要高大,手裡跟背後帶著長長物事,正以微拐的步伐向山上走去。
  
  那是背帶長弓的島津虎玲蘭。她將野太刀的刀柄跟刀鞘綁起來,用它當作行杖,皺著眉一步步登上去。
  
  虎玲蘭雖然已用布帶在腰胯處緊緊束了數圈,但每走一步仍是帶來痛楚。但她絕不肯放慢下來。
  
  ——只要想到每遲一刻,又將多一個村民在「清蓮寺」前被處刑,自己肉體的傷痛,算不得什麼。
  
  孟七河不禁又再看看這位豪邁的女劍士。為了在山裡隱藏形跡,虎玲蘭改穿了一套深青色的粗布男裝,

但仍半點未減其嬌美。經過大段登山行走,她衣衫都被香汗濕透,更呈現出優美的身體曲線。走在後頭的山

賊看傻了眼,不禁吞吞喉結,繼而又猛吐一口氣息,振作著繼續走路。
  
  孟七河見了不禁心裡笑著暗罵:
  
  ——王大人,你這老狐狸……是故意把她編進來的吧?
  
  孟七河跟部下相處許久,深知他們的脾性。要是換作平日,強迫他們幹這搬運重物登山的苦差,就算是

多麼緊急的事情,此刻必定叫苦連天,也多少會慢下步來。
  
  可現在每個人都不肯落在旁邊的同伴之後,競相往山上爬去,年輕的那幾個更爭著去拿最沉重的布包。

誰也不甘在這麼一個異國美女面前示弱——疲勞辛苦都是小事,江西男子的威風,絕對丟不得!
  
  孟七河天生身材矮瘦,早就習慣了跟遠比自己高大的人相處,與虎玲蘭同行,並沒有什麼不快;倒是她

用的大刀,竟然比他的還要長,這就教孟七河心裡有點不是味兒。
  
  他跟一班臭男人困在山上久了,見了這樣的大美人,忍不住逗逗她說:
  
  「女俠,走得辛苦吧?要不要我背你一程?」孟七河拍拍自己肩後:「來來來!」
  
  「呼」地一物朝孟七河迎面襲至,他惶然一記「八卦掌」往外一撥,把虎玲蘭刺來的鞘尾架去!
  
  虎玲蘭這一招去勢甚速,那長長的刀子連著鞘更加沉重,她單手使來卻還是輕鬆得很。孟七河狼狽擋去

這一刺,不禁吐吐舌頭。
  
  「說笑!說笑!」孟七河說著就展開步法倒行上坡,跟虎玲蘭拉遠了一丈,心想這日本女刀客果真冒犯

不得。
  
  「老大,吃豆腐吃著石頭啦!」後面的山賊哄笑起來,精神士氣又提高了不少。這正是孟七河希望的事


  
  孟七河回過頭去,收起了笑容,又再全神貫注開路上山。
  
  他雖然沒有負重,但其實不比部下輕鬆:為防備波龍術王可能在這青原山東麓布下哨戒,孟七河充當箭

頭探索,先確定前路沒有敵人,再回頭通知大隊前進,因此每段路他都要走三次,尤其第一次無聲潛行,更

是非常耗費精力。
  
  雖然術王眾在這野林佈防的機會不大,但孟七河不敢輕率,只因他深知自己這一路奇兵,在王守仁進攻

「清蓮寺」的戰略裡有多重要。
  
  一想到王大人,孟七河的眼睛就在越來越昏暗的樹林裡亮起來。
  
  他回想今天早上,回到久違的縣城老家時那個情景:
  
  孟七河得到唐拔快馬通報,知道波龍術王挾持泗塘村四百餘人,並將要定時逐一處死的可怕消息,於是

火速集合人馬,趕往縣城會合。
  
  一年前他再次落草為寇,無人送別之下,帶著既憤怒又無奈的心情,愴惶乘夜離城;今日他帶同百人回

來,廬陵縣民大開城門夾道相迎,一個個瞧著他走過時,都露出欣慰與期盼的表情。孟七河見了,心裡喟然

感歎。
  
  孟七河上次雖得王守仁招安免罪,但在廬陵的日子並不好過。他終究已非清白之身,作賊時也確實曾經

殺傷過人命,在城裡不免常遭白眼;稍有體面的商家富戶都不敢僱用他,只能幹些低三下四的粗活,還要常

受官府凌辱。
  
  生於廬陵,也長於廬陵,孟七河這廿多年來,從未像今天般受到如此尊重。
  
  ——是王守仁,教他尋回當一個人的真正價值。
  
  可是在關王廟外與王守仁再聚時,兩人卻都沒有說什麼。王守仁只看了孟七河一眼,連招呼也沒有打一

個,就展開草草繪畫的「清蓮寺」地勢圖,開始講解他擬定的計策。
  
  ——現在不是浪費光陰聚舊的時候。有什麼要說,留待救人殺敵之後。
  
  孟七河過去與王守仁為敵,受他指揮是頭一遭。但孟七河本來就有率領大隊山賊的豐富經驗,對王大人

的策略,一聽即時瞭解,並迅速安排手下去張羅所需物資器具,又從部下裡挑選了一支二十人的健旅。未過

午時,他們共二十二騎,連同三匹馱物的馬兒,已經出發離城。
  
  出動之前,孟七河把其餘大隊主力交給獨眼的老親信梁福通指揮,並且向暫時分別的手下說:
  
  「今天,絕不要留情。」孟七河掃視眾部下。他雖然作賊,但畢竟並非凶殘好殺之徒,平日經常約束手

下,做買賣和跟官府對抗時,要盡量少傷人命。
  
  ——但今天是解禁的時候了。
  
  「這一次,他們才是賊!」
  
  孟七河舉起八卦大刀高呼,然後在兄弟的轟然和應之下,策馬出城。
  
  在王守仁的戰略裡,孟七河與虎玲蘭等廿二人負責的是最重要的突襲,首務是要躲過術王耳目,因此繞

遠道馳往青原山之東。一行人馬意氣高昂,結果只花不足兩個時辰就抵達山腳。
  
  然而這東麓的險惡山林,卻比孟七河估計中更難穿越。上山後才不久,就有一個兄弟扭傷腳踝無法再走

,留了在後頭,因此只剩這十九人。
  
  ——這樣下去不行。那邊每半個時辰就要死一個人!而且我們要配合主力進攻,非得在午夜前登頂不可


  
  孟七河在前頭,一邊用唐拔給他的鐮刀砍枝開路,一邊加快登山的腳步,無形中也在催迫身後的同伴加

速跟上。他深知這樣做正把部下的體力消耗推到界限,恐怕隨時又有更多人意外受傷。但他別無選擇。
  
  後頭的喘息漸漸加重,再也聽不見調笑聲。就連虎玲蘭的存在也失去了激勵的作用,眾山賊已再無閒情

瞧她一眼。
  
  倒是虎玲蘭本人,仍然挺著腰上的刀傷,緊跟著孟七河的腳步。孟七河抓抓一頭鳥窩般的亂髮,對這女

子的毅力很是訝異。
  
  ——她哪來這力氣?到底這些傢伙是什麼人?
  
  孟七河早上在縣城裡就只顧備戰,根本無暇與「破門六劍」真正認識。昨天青城派少年劍士燕橫上麻陂

嶺山寨來,已令孟七河很吃驚,想不到燕橫的夥伴竟然一個比一個古怪,不是帶著刀劍的漂亮女孩,就是穿

著戰甲的和尚;另外那個滿身都是兵刃的怪老頭,也是非比尋常。
  
  不過最令孟七河印象深刻的,是瘸著一邊腿、胸前掛著受傷的左臂、一身穿戴著黑色衣甲披風的那個壯

碩男人。
  
  「我名叫荊裂。」這夥人裡,他第一個過來跟孟七河打招呼。那張斜斜纏著黑布條的臉,綻著燦爛豪邁

的笑容。
  
  孟七河朝他點點頭。他嗅得出來,荊裂跟自己有種相近的氣味,大家同樣帶著一股難馴的野性。他馬上

已對荊裂生了好感。
  
  當時孟七河正把弄好的綠色顏漿塗到身上。荊裂好奇地看看,猜到這是在山林裡掩蔽的手段,笑著拍拍

大腿:「這真有趣!可以教我嗎?」
  
  「行。」孟七河爽快地回答,然後又加上一句:「要是我們都活著回來。」
  
  兩個漢子相視一起笑了……
  
  孟七河見過「破門六劍」眾人所受的劍傷,想像得到他們先前與波龍術王的交戰,實是何等凶險。
  
  ——他們為了完全不相識的尋常百姓,都拼到了這種地步;我們廬陵子弟,怎麼能夠給比下去?
  
  孟七河咬緊牙關,狠狠揮動鐮刀,砍去一串帶棘的樹枝,繼續跨步而上。
  
  跟在他身後的虎玲蘭,同時亦在想著荊裂。
  
  早上在縣城裡,當她得知王守仁的策略,要求她跟荊裂分頭行動,她馬上焦急地抗議。
  
  「不!我要跟著他!」
  
  聽了這話,就連童靜也覺得意外。童靜雖然早知虎玲蘭芳心已許荊裂,但剛強的蘭姐一向以冷傲掩飾,

絕少如此直接。
  
  ——可見荊大哥受這重傷,令她如何心疼……
  
  「別說任性的話。」
  
  荊裂斷然拒絕虎玲蘭。
  
  「這一次,幾百條人命都繫在我們身上。」
  
  「可是……」虎玲蘭紅著臉要反駁:
  
  ——幾百條人命,比不上你重要。
  
  但這種話,她還是不能在這樣的情景下說出口。
  
  「你希望我平安,就去把王大人交給你的任務拚命完成。」荊裂說:「給敵人最大的麻煩和傷害,我這

邊的危險也就最小。」
  
  當虎玲蘭跟著孟七河策馬出城時,回頭看了看一身黑衣的荊裂。
  
  她回想起在漢陽城裡那一夜:他握著她的手掌,說過要娶她為妻……
  
  不錯。生為武家女兒,島津虎玲蘭本就注定要嫁為武士的妻子。
  
  那就該有武士之妻的氣度。
  
  虎玲蘭以野太刀撐著山巖,提起受傷的長腿,咬著櫻唇,努力朝勝利的方向攀登上去。
  
  ——他正在那一頭等我。
  
  ◇◇◇◇
  
  青原山北面山腳的登龍村,百年來從未像這個黃昏般鬧哄。
  
  即使是從前太平日子,如鯽遊人上「清蓮禪寺」參拜,半途在村店歇腳;或是大半年前術王眾如蝗群捲

至,擄人占村的那可怕一天,登龍村這小地方,也沒有像此刻塞進這許多人。
  
  王守仁率領著六百餘人的廬陵義軍,一下子填滿了這條因波龍術王佔奪而荒廢的小村,一排排空屋之間

頓時重現生氣。
  
  西方的暮日只剩一線。民壯們在村子裡各處空地生起火來照明,嚴守出入村子的道路,以防術王弟子乘

黑潛入搗亂。有的人則負責在屋裡打火造飯。
  
  ——即將要展開漫長的一夜。打仗前自然要吃飽肚子。
  
  王守仁在燕橫和練飛虹左右保護下,身後跟隨著六個門生,於村裡行走視察。他沿途親自跟眾多帶著兵

器的廬陵民壯打招呼,自是為了激勵他們的士氣。
  
  「他們……還是怕得很。」在王守仁右側的飛虹先生,走著時把受傷的右臂擱在腰側刀柄,另一手捋著

白鬚,以憂慮的語氣朝王守仁悄聲說。
  
  燕橫細看,在火光掩映之下,那些男子的臉容都顯得蒼白肅穆。
  
  「沒辦法。」王守仁說。如今他們並非守城,而是直接踩到波龍術王的大本營來,對這些鄉縣平民來說

,感覺就如把手伸進老虎口裡。這幾百人雖已是志願的民壯,但畢竟數天之前,他們仍在術王的魔爪底下偷

生。
  
  這支義軍除卻「破門六劍」和孟七河留下的八十餘名山賊之外,其餘五百多人,全是廬陵縣城與鄰近鄉

村自願加入的男丁。由於術王為禍已久,廬陵一帶能夠離鄉謀生的青壯許多都已逃掉,又或者像孟七河般成

了流寇,剩下的男子不是太嫩就是太老,王守仁能招集到這個數目,已經很不容易。
  
  雖然表面有數倍兵力的優勢,但王守仁深知這批民壯並不是可靠的戰力。佈陣守城他們還可一用,如今

出城攻擊則太過勉強了。他沒有指望仗賴這人數去攻破「清蓮寺」,動員如此數量,主要是為了壯大聲勢。
  
  ——可要是到了最惡劣的關頭,還是得讓他們拼上……
  
  民壯裡也有跟薛九牛年紀相近的小伙子。王守仁見了,心裡雖不願把他們送上戰場,但亦沒有選擇。
  
  ——此戰不克,大家都沒有明天。
  
  燕橫從旁看著王守仁憂心的臉色。
  
  ——當一個領袖,就得為別人的生死負責,可真的不容易。
  
  他想到自己若真的要復興青城派,有一天也必得擔上這種角色,現在得好好向王大人學習。他昨日就親

眼看見了,王守仁如何令孟七河折服,說辭情理兼重,實在是非常教人佩服。
  
  這時在村子中央,傳來男子號哭的聲音。
  
  王守仁怕軍心受影響,馬上趕去探看究竟。只見在登龍村的祠堂前石階,坐著兩個漢子,年紀較大那個

手裡捧著一副祖宗牌位,兩人相擁哭泣。附近其他民壯也圍過來,好奇地瞧著他倆。
  
  二人見王守仁走近,朝他下跪叩頭:「謝謝王大人,把我們兄弟倆帶回家來了!祖宗還在!祖宗還在!


  
  這對姓趙的兄弟本就是登龍村人,當天波龍術王到青原山,趙大剛好帶著弟弟去別的村子說親,因而逃

過一劫,卻一直不得歸家。趙大的妻子遭術王眾淫辱多時,前天才得荊裂和薛九牛救回縣城,他兩兄弟感於

俠士的恩德,毅然自願投入義軍,此刻隨著大隊終於回到老家,看見祖宗牌位幸未被妖人污損,一時激動得

大哭起來。
  
  王守仁的門生上前,連忙把二人扶起。那些圍觀的民壯,各自的家園同樣久遭術王凌虐,看見趙氏兄弟

的情狀,不免也感觸起來,他們早就積著一腔酸苦,不少人不禁陪著掉淚。
  
  這時一條身影跳上前,一腳蹴在旁邊一個正在哭的男人屁股上,那人大叫一聲趴在地上。
  
  「哭什麼?娘娘腔!」練飛虹一臉白鬚被風吹動,神情充滿威嚴,用厭惡的眼神掃視眾民壯,嚇得他們

都住了聲。
  
  「你們以為現在來是幹什麼的?」
  
  練飛虹舉起被波龍術王魔劍重創、此刻層層包裹著的右臂。眾人看了,都想起這位老俠士為救廬陵所流

的鮮血。
  
  「你們今天,就要把屬於自己的地方拿回來!」
  
  眾民壯一聽,原本哀愁的氣氛一掃而空。
  
  ——沒錯。本來就是屬於我們的。
  
  ——沒有給人奪去也不吭一聲的理由。
  
  他們都朝那黑暗的青原山上方觀看。
  
  心中升起的火焰,雖還不足以把他們的恐懼完全驅去,但至少已經有了登上那山頭的勇氣。
  
  王守仁瞧著練飛虹,點頭致意。
  
  「沒什麼。」飛虹先生聳聳肩:「我最討厭就是畏首畏尾的傢伙。」他瞧著燕橫又笑說:「從前在崆峒

山,我不知踢過多少弟子的屁股了!」
  
  在村子另一頭,一身黑色披掛的荊裂,就如半融在黑夜裡。
  
  他站在從梅心樹奪來的那匹黑馬旁邊,整理檢查馬鞍的皮帶,確保沒有鬆脫,然後撫摸著馬鬃,看著村

子裡的眾人。
  
  只見由孟七河手下梁福通帶領那一眾山賊,幾十人自成一夥,圍在一起吃喝笑鬧,神態自若,遠較民壯

來得鎮定。
  
  他們畢竟習慣了刀口過活,一旦跟著首領豁出去,也就不多想生死之事。當然,說沒有半點害怕是騙人

的;但這伙漢子在山寨裡就愛爭強鬥勝,誰也不肯在同伴跟前示弱。
  
  荊裂再看看四周村屋,回想起兩夜前與薛九牛潛進來的情景,還有薛九牛跟他說過的那些話。
  
  ——小子,那時候,我輸給你了。
  
  荊裂伸手摸摸掛在鞍側的那柄長倭刀。
  
  昨天薛九牛用自己的性命作交換,把它送到了荊裂手上。
  
  荊裂輕輕將倭刀拔出寸許。那銀刃反映遠處的火堆,微微在發亮。
  
  ——今晚,我會斬下那傢伙的腦袋,拿回去祭你。
  
  他猛力還刀入鞘,在夜空中發出清亮的金鐵之聲。
  
  同時在他後方幾座屋子外,圓性正靜靜坐在一塊石頭上,身後有個縣民拿著刀子,為他把頭顱上那層薄

發剃乾淨。
  
  圓性臉頰和下巴上的鬍渣也都刮光了。他摸摸光滑的臉,向那剃頭的縣民說:「這刀子真不錯。」
  
  「當然了。」那人笑著回答:「這小刀從前給寒石子先生磨過,鋒口快得要命。他磨一次而已,用了一

年多都沒有半點變鈍。」
  
  童靜蹲在一旁,將「靜物劍」橫放腹前,雙手捧著臉,看著圓性刮光了鬍鬚的樣子。
  
  「和尚,你還是這樣比較好看。比之前年輕十幾年啦。」
  
  「少胡說。」圓性說時臉紅起來。他畢竟自小就在佛寺長大,甚少跟婦女談話,這樣被一個嬌嫩的姑娘

盯著臉看,感到很不自然。
  
  這時頭頂也刮好了。圓性摸一摸,反倒覺得比平日亂髮叢生還要不自然。這麼不愛刮頭的和尚,天下間

也許就只這一個。
  
  「為什麼要刮乾淨呢?」童靜好奇的問。
  
  「是王大人的吩咐。」圓性神秘地微笑,拾起放在一邊地上的小布包,遞了給童靜。「現在到你干了。


  
  童靜不解地接過布包。
  
  「這是……幹什麼?」
  
  「是王大人叫的。」圓性說:「你是女孩子,手比較細。你喜歡畫東西吧?」
  
  童靜打開布包來,裡面竟然是墨硯和一管細細的毛筆。那縣民又把用來洗刀鋒的那碗清水拿了過來。
  
  她帶著滿腹狐疑:這是幹什麼?再看見圓性身後那個縣民,從一個大布袋裡掏出一件衣服。
  
  看見那件衣服,聰慧的童靜恍然。
  
  「我說呢……王大人,真是條老狐狸……」
  
  她說著就磨起墨來。童靜雖然生在幫會家族,沒可能跟清白的官賈對上姻親,但父親童伯雄對這獨生女

兒還是有所寄望,自女兒懂事後就聘先生到家裡教她讀書寫字。
  
  「對了童姑娘……」圓性這時瞧著她問:「你是怎麼會跟著荊裂他們的?」
  
  童靜一邊磨墨,一邊就說著在成都時發生的事情。回想跟燕橫相遇,現在只覺又好氣又好笑。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自小在幫會總號裡,看見擱著的刀槍劍戟,又瞧見幫裡的人練武打架,我就是喜

歡。」
  
  圓性濃眉一揚,抓抓光頭:「我也是啊!從小在少林寺裡,成天都是想著打拳耍棒,佛經都不肯念,不

知道捱過師父多少責罰了。可他罰我抄經,我就一邊紮著馬步一邊抄,哈哈……」
  
  童靜遇上知己,不禁也露出兔子般的門牙笑起來。
  
  「好了。」童靜把墨磨好,以細筆醮了幾下:「來,大師,好好坐定,不要動啊。」
  
  圓性朝她眨眨眼:「記著,畫得嚇人一點啊。」
  
  童靜提起筆尖,沾在圓性的臉頰上。
  
  ◇◇◇◇
  
  「清蓮寺」後廂的一個寬廣禪房,陳設成貨倉般的樣子,到處堆滿雜物。牆上本來放經書的架子排滿了

藥物瓶罐,角落處堆起了一座青磚砌的小爐灶,上面的鍋子正在煉煮著不明的漿液。
  
  房間中央有一張長長的大桌子,圍站著十個八個瘦削少女,她們口鼻蒙著布巾,把制好的藥粉按份量裝

入小紙包裡,集合二十小包後又再裹成一大包。細看那些紙張,全都是從「清蓮寺」所藏的佛經撕下的書頁


  
  禪房門窗重重密封,以防雜質灰塵飛進來。這些少女全是術王從鄰近鄉村擄劫得來,再挑選其中指細手

巧的十幾個困於此間,日以繼夜為術王製藥。術王更明令部眾,絕不可侵犯她們——原因當然不是憐香惜玉

,而是不想阻礙了製藥的進度。
  
  波龍術王巫紀洪站在近房門處,伸出芭蕉葉般的大手掌,撫摸放在牆邊的兩疊小木箱。內裡收藏的,全

是在此製煉的「仿仙散」。
  
  雖是大戰當前,但貨物付運在即,波龍術王絕不容許停下來,更如平時每天兩次親自監看。
  
  這批「仿仙散」花了三個月才制好。之前術王更以廬陵縣民作了幾個月的試驗,不斷改良配方,他深信

現在這一批,已經非常接近物移教原有藥方的效用。
  
  ——這些藥,將換來我們的第一筆資本。
  
  巫紀洪心裡已在計劃:如何借這種令人無法自拔的幻藥,把資本再變大數倍;接著就要開展那偉大的理

想,準備迎接「師兄」再臨……
  
  ——可惜,梅師弟不能陪我看見這一天……
  
  一想到被殺的梅心樹,波龍術王的指甲就如利刃,抓進那木箱裡。
  
  「術王猊下!」後面門外傳來弟子的聲音。
  
  這製藥禪房乃是禁地,弟子急來找他,必定有要事稟報。
  
  波龍術王再看一眼那些少女。她們長期被囚在此煉製「仿仙散」,雖然用布蒙著嘴巴鼻子,還是難免每

天吸進小量,身體已受摧殘,一個個眼神呆滯,只是像被無形絲線拉動的人偶般不停工作。
  
  術王看了覺得滿意,這才開門出去。外頭除了負責把守的兩名弟子,還有一人半跪在跟前。
  
  「稟告猊下,對方已經進了山腳的村子……」那弟子急說:「共有數百人,但至今還不見上山來。」
  
  ——敵人有我方數倍之多,這名弟子心裡其實很是不安;但他深知術王猊下最厭惡弟子表露出懼意,也

就強裝出鎮定平常的聲線。
  
  「還沒有過來……他們不焦急嗎?」
  
  波龍術王沉思。他已定下每半個時辰處死一名泗塘村人質的規矩,但敵人到了青原山腳,卻沒有馬上殺

奔上來,看來對方的頭領雖然焦急,但也未至自亂陣腳。該忍的時候能忍;而且能在半天之內就組織動員幾

百人……可見此名頭領絕對是個人物。
  
  ——難道正是殺梅師弟那人?還是那幾個沒有出手的劍士裡其中一個?
  
  一想到為梅心樹手刃仇敵的時刻將至,波龍術王握著腰上的武當劍柄,五指關節都捏得發白。
  
  「猊下,我們要怎樣應對?……」那負責傳令報信的弟子問。
  
  「以逸待勞,緊守山門。那兒將是他們屍山堆疊之處。」術王冷冷說,然後又補充:「繼續按時處決。


  
  那弟子領命回頭。術王想了想卻又呼喚:「等一下。今天的人質……是不是霍護旗殺的?」
  
  那弟子回頭停下來,垂頭說:「她只交給我們去辦……弟子來這兒時,沿途沒有看見她。」
  
  術王揮揮手讓他離去,心裡卻在沉思:平日這種事情,霍瑤花總會親手殺上一、兩個,以免被眾多男弟

子看扁她心慈手軟……
  
  波龍術王隱隱察覺,自從昨天起霍瑤花就有點不對勁,但又說不出有什麼改變。
  
  不過波龍術王對霍瑤花的信任,仍是未動搖半分。
  
  他不相信世上有些什麼,能夠比他的邪惡、威嚴與奇藥,更能控制人心。
  
  ◇◇◇◇
  
  彎曲的刀刃在木柱上刻過。可是那握刀的手掌正在顫震,柱上的橫紋變得歪歪斜斜。
  
  霍瑤花將這柄來自南蠻異國的狩獵小刀收回來,垂頭怔怔地看著。刀尖隨著手掌仍在不由自主地在發抖


  
  這是停服「昭靈丹」一天一夜後,藥癮發作的後果。
  
  霍瑤花現出黑色的眼圈來,失去了平日媚惑中帶著危險的神采。她感到很辛苦。前夜與虎玲蘭的激烈刀

戰,霍瑤花身受的創傷其實比對方輕不了多少,只是有物移教的藥物消減了痛楚;藥力退去之後,手腿中刀

處都傳來像要裂開的感覺,經過調息治理,現在才恢復了力氣。
  
  霍瑤花摸摸被虎玲蘭用刀柄擊打過的額頭,輕輕一碰就有一股深沉的痛楚直抵腦袋中央。她咒罵著搖搖

頭,揮去那暈眩感。
  
  「那臭女人……早晚把她斬了……」
  
  她知道要減除痛楚和停止顫抖很簡單,只要從口袋裡掏出那包「昭靈丹」服了就行。可是她強忍著。想

起那夜被虎玲蘭打中後,腦海所生的一切恐怖幻覺,霍瑤花就感到口乾舌燥,仍然有一股欲嘔的反應。以前

她從來沒有這樣厭惡的感覺——術王猊下所賜的靈藥,她總是當作糖果一樣享受。
  
  奇怪的是,沒吃「昭靈丹」一天,霍瑤花感到頭腦有一種久違了的清醒,好像突然思考到許多事情。
  
  她扶著「清蓮寺」外頭的那根木柱坐下來,手指無意識地把玩那小刀的木柄,眼睛遠眺前方。
  
  這兒正對著禪寺南側的空地,那頭生著幾堆火,火光下有許多人影,裡面傳來低低的哭泣聲,正是昨晚

擄上山來的泗塘村四百多個人質。
  
  她看見一個術王弟子從人堆裡走出來,一手拿著明晃晃的砍刀,另一手提著一件物事。他走到空地前的

小溪邊,將那物事隨手拋到一旁,蹲下來用溪水清洗刀刃。好一會兒後他站起來,以身上的物移教五色袍擦

拭刀身,將刀收回腰間皮鞘,輕鬆地哼著《物滅還真歌》,又再走回人質叢中:
  
  「盡我百欲,物滅靈歸……事神以誠,宣教大威……」
  
  又一個泗塘村民被砍頭了。
  
  跟隨波龍術王后的這些年頭,霍瑤花一直對這等屠殺之事毫無感覺。但這刻她竟生起了許多想法。
  
  她再次垂頭看看昨天得到的這柄小刀。那個肩膊上有刺花的男人,既令她憶起師兄翁承天,也教她回想

過去的自己。
  
  用肉體去換取武功;弒師出走;誅殺楚狼刀派的同門……這些事情霍瑤花從來沒有感到半絲愧疚或後悔


  
  ——這全都是那干臭男人逼出來的!
  
  她一直告訴自己:我才是受逼害的那個。即使後來淪為寇盜,殺人越貨,她也深信自己只是無可奈何:

我這麼一個孤身的女子,就只有殺人這一項本事,不幹這個,怎麼活下來?
  
  可是這一刻她驀然回頭,方才驚覺:
  
  ——我是什麼時候,從一個被害的人,變成害人的那個?
  
  霍瑤花背項滲出冷汗來。
  
  她一直都是一匹在荒野求生的雌狼,並以此而自豪;可是現在她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然變成了一

條他人豢養用來咬人的狗。
  
  她抓緊刀柄。手抖得更厲害了。
  
  ——這柄小刀的主人……他是怎麼看我的?……
  
  霍瑤花從來不介意被人憎恨——這一直是推動她生存下去的能量。她敢於與天下人為敵。
  
  可是被人厭惡和鄙夷,卻是另一回事……
  
  她感到思緒一片混亂,只希望脫離這一切,什麼都不去想。顫震的手指開始緩緩伸向五色衣衫的口袋去

……
  
  ——再想又有什麼用……哈哈,霍瑤花啊霍瑤花,你以為到了今天,自己還能夠回頭嗎?
  
  ——吃一顆吧……忘記這一切……
  
  就在此刻,南面「因果橋」對面突然銅鑼聲大作。
  
  被這突來的鳴音喚醒,霍瑤花的手停住了。
  
  「來了!來了!」小溪對岸的大空地正是術王眾守軍主力的集結處,只聽見那邊傳來這樣的呼喚:「快

佈陣!」
  
  然後有術王眾的頭目在人叢間吹起尖銳的木哨,並且念誦發音奇特的咒文。這是要催激術王弟子的戰意


  
  霍瑤花聽了這些音號,自然又激發起不服輸的本性。本來要去拿「昭靈丹」的那隻手,改為抓住放在身

旁的大鋸刀,以刀鞘支地站了起來,另一手則把狩獵小刀插在腰帶裡。
  
  她決意,不管多麼辛苦,還是要保持這顆清醒的心,去再次見一見那男人。
  
  即使是死,霍瑤花也要知道,自己對荊裂到底有什麼真正的感覺。
作者: skvis    時間: 2018-6-14 01:18 PM

卷九 鐵血之陣 第二章 破關
  
  月明當空。午夜子時。
  
  王守仁銳利如劍的眼睛,眺視前方十數丈外那座木搭的山門。
  
  高達丈許的門坊,矗立在狹隘的山路口上,左右掛著兩條寫滿物移教咒文的紅色幡旗,在黑夜裡徐徐飄

蕩,感覺好不陰森。
  
  那山門前後只有幾個火把,看不清門裡的狀況,隱約看見有人影移動。
  
  那幽暗的門關,彷彿張開利齒的獸口,等待吞噬血肉的一刻。
  
  雖然看不真切,但王守仁知道那山門後,敵人的百人主力大軍,必定正嚴陣以待。
  
  術王弟子擁有可怕的毒箭暗器,因此王守仁將義軍停駐在山門前這個距離。這條青原山北麓的山路形勢

狹隘,右側倚著一面難以攀爬的高聳峭壁,左邊則是早前荊裂跌下的懸崖。六百餘人的義軍大隊只能作長蛇

陣式,後頭的民壯一路排列在登山的階級上。
  
  這個「清蓮禪寺」的山門關口,險要處正在於此:山門扼守在狹窄路口上,寬度最多只能夠容許五、六

人並肩同時進攻;但一過了山門,就突然變成開闊的空地,可作大型佈陣。敵方只要在山門內采半月陣形,

我方闖關的前鋒一進去馬上三面受敵,形同自行衝入陷阱。
  
  「他們……為什麼火把這麼少?……」王守仁身邊的年輕門生黃璇問時,緊張得滿額汗珠。這樣的陣仗

他可是首次經歷。
  
  「波龍術王也不是省油的燈。」王守仁說:「他就是不讓我方看清門內佈陣的人數和情況。反正他們守

的就只是門口這一個『點』,一有人進去,他們死命向著同一方位夾擊就行了,根本不用看得太清楚。黑暗

一點反而對他們有利。」
  
  王守仁也吩咐義軍,用帶來的木盾把己方火把遮著,以免還未進攻,就讓敵人看清虛實。
  
  王守仁帶來的六個門生裡,已屆中年的朱衡是最穩重的一個,但看了眼前的情況也不禁說:「先生,要

破這關口,恐怕……」
  
  王守仁心裡一直也在盤算著,是否還有其他更有把握的策略。可是沒有。
  
  ——即使是最厲害的智將,作戰的計算也只能到某個程度,最後始終還是靠實戰硬拚。
  
  日間在縣城,王守仁跟「破門六劍」擬定戰略之時,就已經問過他們好幾次:
  
  「這樣打,你們有信心嗎?」
  
  這次戰鬥跟一般行軍打仗不一樣,要調動的不是普通的兵將。我方最決定性的戰力,就是這幾個擁有超

凡武藝的俠者。如何把他們發揮至盡,乃是勝負的關鍵;同樣王守仁也要確知他們力量的界限。
  
  經驗最老的飛虹先生,也是最清楚六人各自能耐的一個。他當時撫著須想了一輪,又看了荊裂一眼,然

後用力點點頭。
  
  「世上沒有十足把握的仗。」練飛虹拍拍那幅草圖:「不過,我們大概做得到。」
  
  王守仁看著六人堅定果敢的眼神,亦沒有不信任他們的理由……
  
  「還不進攻嗎?……」黃璇這時焦急地說。他手掌搭在山路旁一棵樹上,正好摸到術王眾釘在樹幹的一

具下咒木偶,嚇得馬上縮手。「再等下去,又有人質要死了……」
  
  王守仁當然很清楚,每拖延一刻也要死人。但他不能不等。
  
  他回過頭,瞧向右邊的峭壁底下,一塊凸起如人高的岩石。
  
  在那岩石頂上,一人一馬的黑影矗立。那黑馬久經訓練,站在高處也未受驚,沉靜地呼吸著。
  
  荊裂的右手提著又狹又長的刀,垂在馬鞍側,反射著淡淡的月光。他的身姿同樣鎮定,包裹著黑頭巾的

臉仰起來,凝定地眺視前面遠處的上方。
  
  六百餘義軍靜靜布在夏夜的山路上,於黑暗中不斷淌汗。
  
  過了不知多久,荊裂的眼目突然收緊,似乎看見了什麼。
  
  他將手上的倭刀向天舉起,視線同時降下來瞧著王守仁。
  
  王守仁也朝他點頭。
  
  ——一切就緒。拜託了。
  
  ——大家都要活著回家去。
  
  王守仁一揮手,身在前鋒山賊隊伍裡的獨眼頭目梁福通馬上會意。他舉起手中的斧頭,指揮八十個兄弟

向前緩緩推進。
  
  眾山賊身上穿著竹片編成的護甲,又用厚布包裹手腿,以減低被術王眾毒箭所傷的機會。領在最前的四

十人,各托著一面相當半個人身高的木盾,都是廬陵縣民用城裡的門板臨時改造的。
  
  對面的山門裡,仍然看不見任何大動靜,正在請君入甕。
  
  山賊們推進到山門前約五丈處,又再停了下來。
  
  這時一人拿著火把,排眾而出。
  
  在山門內佈陣的百個術王眾,一如王守仁所料,呈半月形三麵包攏著門前的空間,整個陣勢厚度達六、

七人,如鐵蓋般密封著這關口。他們全都吃了物移教的藥物,又受到咒音刺激,一個個體內漲溢著濃烈的殺

人慾望,在月夜底下靜靜期待。
  
  ——快來吧。每一個進來的人,我們都會把他刺成蜂窩。
  
  可是看見門外那獨自走來的人時,排在前頭那些術王弟子呆住了。
  
  對方是個穿著物移教五色寬袍的男人。
  
  「是假貨!這一招他們早用過了!」有人在陣裡高呼。
  
  可是當他們繼續細看那個一手舉著火把、另一手拄著行杖的身影時,都一起噤了聲。
  
  因為那人外型就跟波龍術王猊下一模一樣,長著一顆光禿禿的頭顱,臉上也有黑色的咒紋,而且比術王

更甚,兩邊臉頰都刺得密密麻麻。
  
  「吾乃物移神教『大圓滿聖王』,此番特從真界下凡而來,宣我神教大威、論功賞罰教徒,誰敢阻撓?


  
  這個「大圓滿聖王」身材碩厚,雖不如波龍術王高大,但聲如洪鐘,加上一雙圓瞪的虎眼,威儀十足。

那呼喝聲在山間迴盪,確具有震動人心的能量。
  
  術王弟子一直處身幽暗中,這「聖王」拿著猛燒的火把出現,驀然像全身透出一股神秘威儀。躍動的光

影投在他身上,更形詭異。
  
  這個「大圓滿聖王」,自然就是圓性。那套自稱「聖王下凡」的台詞,都是按照先前在縣城被擒那個術

王弟子的話,加上前夜荊裂潛上山時聽到的物移教歌詞,再由王守仁編造。
  
  這是王守仁想出的計策:對方既以迷惑人心的瘋狂信仰控制弟子,激使他們殺人戰鬥,我方也不妨借用

它擾亂敵人心神。此為心戰。
  
  這時圓性身後的眾山賊民壯,一起照王大人的號令哼起歌謠來,不是別的,正是荊裂聽過的那《物滅還

真歌》旋律。
  
  數百人合和的聲音,有如從漫山遍野響起,那股神秘的氣氛更加濃厚。守在門後的術王眾,一時不知所

措,有的更不由自主隨著旋律動起嘴巴來。
  
  「事神以誠,宣教大威!」圓性一邊大聲頌唱,一邊繼續向山門步近:「我教忠誠弟子,還不向本聖王

下跪?」
  
  圓性本來就在佛寺長大,聽慣了寺內長輩僧侶講經時的語氣,如今模仿起來,確實像模像樣;他繼而又

念出一大串無人聽得明白的字句,其實是他在少林寺背誦過的梵文佛咒,再加胡亂拼湊。對術王弟子來說,

圓性念的並不像平日波龍術王所念的物移教咒語,但圓性讀得煞有介事,似乎確實在說著些什麼秘語,他們

心裡就更害怕了。
  
  術王眾裡其實不少人也像霍瑤花和韓思道一樣,根本不信什麼「物滅靈歸」那一套教義;但是他們剛剛

才服過「仿仙散」或「昭靈丹」等藥物,很容易也被身邊的虔信者感染。
  
  其中站在前排的術王弟子,竟有一、兩個人真的聽從圓性所說,垂著兵刃當堂跪下。
  
  圓性這時走得更近,看見門裡佈陣的術王眾情況。
  
  ——奏效了……只要讓我再接近一些……
  
  可就在此時,術王眾陣形的最後頭,傳來一把響亮、動聽卻又冷得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
  
  「把這個褻瀆神教的假貨分屍!」
  
  這聲音很詭異,就好像從二樓高台上發出來,下面整個術王眾的隊陣都聽見了。
  
  圓性瞧見前排那許多原本陷入迷惑的術王弟子,剎那間眼神變得清醒。
  
  一句話就有如此份量,圓性自然猜得出對方是誰。
  
  波龍術王騎在他那匹格外高大的馬上,瞪著圓滾滾的大眼睛俯視前方,在最後方中央親自押陣。他以布

條將五色袍的衣袖束起,已經作出親自拔劍戰鬥的準備。
  
  圓性雖然從沒有見過術王,但聽聞他就是那貨真價實的武當劍術高手,心頭更燃起戰意。
  
  他知道這騙敵之計已到界限,左手猛地一揮,將火把往山路旁的懸崖拋下去。
  
  圓性彷彿瞬間從術王眾眼前平空消失。
  
  那是因為剛才圓性吸引了他們凝視。當亮光驟滅,術王眾的眼睛也在短暫間無法適應。
  
  這亦是王守仁吩咐圓性的計策,製造出一個非常短促的空隙。
  
  而圓性就要在這空隙裡,走完餘下的距離。
  
  他運起一口氣,瞬間發動。
  
  僧鞋猛踏的足音。
  
  壯碩的身軀,如猛獸朝山門中央狂奔。
  
  ——沒有回頭的餘地了。
  
  這剎那,圓性心裡忽然想起小時候在少林寺,了澄太師叔拖著他的手,曾經跟他說過許多道理。
  
  他以為那些道理自己從來不曾記進心裡。可是現在都想起來了。雖然仍不敢說已經明白。
  
  ——也許我生在這世上;被送上少林寺學武;為武當派而下山……一切一切,都是為了這樣的時刻。
  
  為正道,可捨身忘死。
  
  圓性奔跑同時,從五色袍底下掏出半邊夜叉面具,嵌到臉上。
  
  他瞬間化為憤怒的惡神。
  
  這時在他身後,也有其他身影緊隨衝上去。
  
  圓性越過了那兩條掛著紅幡的門柱。
  
  被波龍術王喚醒的弟子,這時正在重整對敵的陣勢。他們雖然一時看不清楚,但感覺到那股強烈的氣勢

,已經衝入了殺傷範圍。
  
  術王眾成三麵包夾著山門口的空間,其中正前面站第二排的幾名弟子,二話不說就朝前舉起手臂,手指

拉動機簧,淬有「鎖血殺」的毒袖箭同時激射!
  
  圓性早有準備,他一過山門,已然將身子偏側,用左邊身體迎向前面,聳起左肩遮擋頸項,又屈曲舉起

左臂掩護眼目。他保持這樣的姿態,朝敵陣中央全速衝入!
  
  六枚袖箭幾乎不分前後,射入他左臂和胸腹之間,全數沒入那襲五色袍!
  
  前排的術王眾見暗器一舉全中,正在興奮——
  
  一物如猛龍出洞。
  
  陣中一個手握長槍的術王弟子,鼻樑轟然炸開血花,整個人倒在後排同伴身上!
  
  ——這傢伙沒有中毒!
  
  這自然是因為,毒箭都被圓性藏在袍下的銅人護甲抵擋之故!
  
  圓性按王守仁的吩咐,以護甲對著敵陣中央硬衝。王守仁的計算是:術王眾雖然有三面包圍之利,但兩

邊側翼不能使用飛射暗器,否則射失就極容易誤中對面的戰友,因此只有中央一組的術王弟子會發箭。
  
  先前死在廬陵縣城的五十個術王弟子,也曾經不顧自己人安危,在混戰中胡亂發射。但王守仁深信到了

這關頭,波龍術王剩下的弟子已不多,不可能再隨便犧牲,因此必然會嚴格約束弟子的打法,不會再有如此

暴舉。何況波龍術王既已選擇借助地利與陣法去決勝,就更加不會輕率讓弟子自相殘殺陷入混亂,導致陣勢

崩潰。
  
  ——波龍術王越是以理智計算,王守仁反而越有應付他的把握。
  
  圓性的六角齊眉棍閃電吐吞,術王眾還未看清刺出來的是什麼兵器,他已將棍收入懷中,手掌化作陰把

反握,另一端棍頭今次自下向上,夾帶沙塵激烈捲起,狠狠撩擊在另一人胯下要害之上!
  
  少林棍法剛勁非凡,那術王弟子整個人被打得離地,已昏死的身子飛起來,又是摔到後排人叢裡!
  
  術王眾受藥物和咒音的刺激,久已蓄積的殺氣也在這時爆發,前面一排人馬發出獸嚎般的叫聲,五桿長

槍往圓性密集急刺!
  
  圓性咬牙。花了這麼多計算與冒險才衝到這個距離來,他絕不能退,拼上身體也必定要進入近身混戰。

一退,敵人的毒暗器又會再來。
  
  他面對五枚凶銳的槍尖,兩足半分不退,雙手提著齊眉棍以「舉鼎勢」揚起格架,同時腹下丹田沉沉吐

氣,全身運起少林「鐵布衫」硬功,並以借相之法,觀想自身化為了一塊堅鐵!
  
  齊眉棍只能格去其中兩槍。另外三柄,一柄刺在他肩頭,被圓性的銅肩甲擋住,擦身而去;其餘兩槍卻

結結實實地刺在他左邊胸口和側肋上!
  
  槍尖雖然刺不破鑲銅的鐵甲片,但那猛烈的勁力仍是透進身體。圓性因為要同時掄棍防守,「鐵布衫」

並不能貫足硬勁,只及平日五成,兩槍的力量撞得圓性五內翻騰!
  
  然而他強忍著這劇痛。
  
  ——絕不能動搖!哪怕只是一分一毫!
  
  圓性緊閉著氣息,硬是把棍上架著的兩柄槍桿猛頂回去,那兩個握槍的術王弟子站不住腳,跟身邊的人

撞成一團!
  
  這時左右包夾的術王眾也已攻至,許多柄刀槍,都往他兩側後方刺砍過來!
  
  圓性感覺就如從前在少林寺打入「木人巷」深處、身周都是強敵包圍、完全看不見出口的時候。
  
  但是跟在「木人巷」時不同。這次他並非孤身一人。
  
  術王眾這時才發覺,圓性寬壯的身軀,掩護著後方的另一人到來。
  
  一長一短的刃光振起。
  
  「雌雄龍虎劍」。
  
  燕橫一雙清澈的眼睛,在黑夜裡綻放堅決的光芒。
  
  就在圓性背後,他祭起青城派「圓梭雙劍」的連環劍花,「龍棘」與「虎辟」高速交替,彷彿化為一團

刃球!
  
  刀刃飛彈。槍桿斷折。
  
  招呼向圓性背項的兵器,盡被「雌雄龍虎劍」抵擋開去!
  
  這一招其實頗是凶險,「雌雄龍虎劍」無比鋒銳的刃尖,全都在圓性背項前面數寸之處掠過。
  
  這是信任——圓性絕對信任燕橫的準繩;燕橫也信任圓性能夠抵住前頭的壓力,半寸不退。
  
  圓性得到燕橫掩護身後,得以回氣吞吐,壓住內臟的傷痛,專注攻擊前頭。他把齊眉棍變回正手長握,

棍頭來迴圈打,鎮住了敵陣中央。
  
  同時燕橫再上一步,貼近圓性背項,側身以雙劍攻向右方,掩護著圓性沒有銅甲保護的右半邊身體。
  
  少林與青城二俠合璧,展示出天下「九大門派」貨真價實的威力。
  
  前方又一名術王弟子閃躲不及,被圓性一記「緊那羅王棍」的「撥霧勢」擊中,包鑲鐵片銅釘的棍首側

打在他左耳上,一股血花從另一邊耳孔射出,登時吐血身亡!
  
  同一刻,燕橫以左手「虎辟」短劍架著一柄劈向圓性頭頂的單刀,右劍「龍棘」長長的金黃鋒芒疾吐,

沒入那刀手喉嚨,緊接「虎辟」又抽回來,往右腋下順勢拖割,命中另一隻拿著戰斧的拳頭,三根手指與斧

頭一起飛脫!
  
  ——經過與波龍術王一戰的洗禮,燕橫的雙劍比先前更精確緊密,而且開始擅長運用兩柄不同寶劍的優

點特質,威力已仿如兩名各拿長短利刃的劍士協同作戰。
  
  可是燕橫專心掩護圓性的右側,等於將自己的背項賣給了另一邊的敵人。術王眾左陣裡一個刀手眼見機

不可失,柳葉刀就朝燕橫後心刺過去!
  
  另一陣劍風湧起。
  
  一片顏色烏啞的劍刃,在黑暗裡幾乎完全隱沒。
  
  但劍勢,不用眼睛去看都感受得到。
  
  青城派「風火劍·星追月」!
  
  那術王弟子還未伸盡的右肘,被這快劍刺中筋腱,勁斷刀失,慘叫向後倒退!
  
  烏黑的「靜物劍」一刺即收。
  
  一個嬌小的身影,已然援護著燕橫的背後與圓性的左後側。
  
  童大小姐,駕到!
  
  那左陣前排的術王眾,看見出現的是個這麼嬌滴滴的少女,更是激發他們的獸性,三人同時朝童靜飛撲

攻去!
  
  童靜這一刻再次記起練飛虹的話。
  
  ——不相信自己的人,才會成為別人的負累。
  
  從前的她只是喜歡劍。但這一刻,她以前所未有的專注去戰鬥。
  
  ——因為這關係到許多人的命運。
  
  ——也為了那些無辜死去的人。
  
  童靜身影一移,原本就嬌小的身體縮得更矮,先攻來的一柄長槍在她頭頂掠過的同時,她已經以「風火

劍」的第十七勢「破澤」,斜斜削破那人的右膝關節!
  
  這時童靜感到另一敵人從左側攻來。她謹記著練飛虹的教導:在群戰之時用劍不要劈刺太深,因她力氣

小,一不小心劍刃深陷敵人肢體,就來不及拔劍應付下一人了。剛才的「破澤」她只用劍尖前兩寸去削對方

弱點,此刻「靜物劍」一收同時一轉,順暢無礙地接上「風火劍」的第九勢「裡開扇」,劍身垂直掠往左旁

,她並將左手搭在右腕幫助,正好把第二人橫刺過來的單刀擋架住了!
  
  ——這招「裡開扇」是青城派正宗的防守劍招,以弧形軌跡運行而非硬擋,加上童靜懂得補救自己不足

,輔之以左手的力量,因此她雖不如對手力雄,但卻能抵住這記猛斬。
  
  在擋住的一刻,童靜只覺眼熟,對方這柄刀不是別的,正是荊裂的雁翎刀——上次在這裡給梅心樹奪去

,繼而被這術王弟子佔用。
  
  童靜跟燕橫練習「風火劍」拆解對劍已有好一段日子,習慣了兵刃交碰的應變感覺。這時她一感到對方

雁翎刀彈開就閃電變招,左掌仍拍在握劍的右腕上,兩臂同時順轉腰之勢舉起,以「風火劍」第十二勢「鷹

揚羽」,從中宮自下向上反撩而起!
  
  「靜物劍」的刃尖,在那刀手的喉嚨與下巴中央,破開一道垂直的血口!
  
  同時第三個術王弟子又來了,朴刀自右迎頭砍向童靜!
  
  童靜本可順勢向後跳開閃避。但她拒絕。
  
  ——我一躲,和尚跟燕橫的背項就會暴露。絕對不可逃避。
  
  她咬緊銀牙,藉著「鷹揚羽」撩劍的動作,將「靜物劍」橫在頭頂,以一記「迎天簷」護著頂門。這次

真的要硬擋了。
  
  朴刀砍在劍身上,爆出火花來,幾乎就將「靜物劍」打到童靜頭上!
  
  那拿朴刀的術王弟子,本可藉著這優勢繼續壓逼下去,但他眼見兩個同伴竟瞬間在這少女的快劍下崩倒

,心裡不禁慌了,只把朴刀拖回護身,想要先看清形勢再說。
  
  童靜已然感受到對方的虛怯——戰鬥,也是一種溝通。
  
  這是最完美的機會。
  
  童靜右臂收劍,蓄勢欲再刺出。
  
  那術王弟子察覺將要發出的劍勢,急急舉起朴刀長柄去擋。
  
  劍未發。因為這是虛招。
  
  正是練飛虹苦心傳授她的崆峒「花法」:「半手一心」!
  
  「靜物劍」以微妙的時間差,就在對方舉柄到半途之時發動,一記崆峒派「十五練手劍」的「白猿投石

」,就從刀柄底下刺入,沒進那人喉頸!
  
  童靜收回沾了三人鮮血的啞黑長劍,橫在身前,傲然挺立在圓性和燕橫後頭。其實她心有餘悸,剛才以

一敵三,她自覺非常凶險,只是僅僅生還。
  
  可是看在對面的術王眾眼中,卻完全是另一回事:他們看見的,是這個看似風也吹得起的少女,瞬間就

以閃電快劍,連續殺傷三人!
  
  ——連個小女孩都如此厲害……他們到底是什麼人?
  
  童靜對術王眾產生的震撼,比之圓性和燕橫猶甚。
  
  圓性、燕橫、童靜三個武者,構成一斜斜的「品」字形陣式,如刀插入了術王眾的半月陣,其勢銳利非

凡,一眨眼就有八人被這兵鋒殺敗。
  
  「再衝!」圓性猛呼一聲,振起齊眉棍,居後的右足原地一蹬,左膝提起向前跳踏,使一個半步的「順

步劈山勢」,迎頭向前直打,仍是偏身以半邊「銅人甲」保護自己!
  
  先前刺中過他的兩柄槍又欲再搠,但圓性棍勢極快,後發先至,硬地將兩條刺到半途的槍桿都打折,往

下的餘勁還擊在其中一人腳掌上,登時肉破骨裂!
  
  圓性的猛攻令前排的術王眾心神大震,誰也害怕那足以開碑裂石的鐵棍頭,就連物移教的藥物咒語都壓

抑不了畏縮的本能。整個中央戰陣互相推擠,向後撤了兩步,更造成一股混亂。
  
  左右兩翼的術王眾,害怕整個半月陣斷裂出現空隙,也只好隨著中央稍退,以保持連成一線。
  
  ——義軍武者僅以三人之力,就將術王一方整個百人大陣,打得倒退!
  
  燕橫和童靜緊隨圓性上步,擎劍戒備左右。
  
  在戰陣最後頭居高臨下看著的波龍術王,目中燃起怒火。他狠狠盯著隔在人叢外的圓性。
  
  ——又多一個這樣的傢伙……究竟打哪兒來的?
  
  術王以為圓性只為模仿他而刮光了頭;圓性額頭的戒疤也被黑墨繪畫的假咒文掩蓋了,因此術王看不出

他確是個和尚,否則必然已經聯想起少林寺來。
  
  「不許退!」波龍術王高叫。他從未在弟子面前顯得如此焦急。
  
  圓性三人這一壓逼進去,那片原本被術王眾圍得狹小的山門內空間,頓時擴闊不少。
  
  於是闖關的第四浪又來了。
  
  獨眼山賊梁福通舉起雙斧,率領第一批八個前鋒兄弟,成兩列衝入了山門!
  
  「把命拼了!」梁福通吶喊助威下,兩邊各四個山賊挺起木板盾牌來,從後跑進去跟前面三位俠士會合


  
  這些山賊沒有像圓性等武者般受過鍛煉,加上拿著沉重的盾牌,腳步沒能跟得上去,兩邊還未跟燕橫和

童靜接上,已被術王眾的兩翼察覺,術王弟子見機不可失,群起向他們阻截進攻!
  
  走在中間的梁福通比較敏捷,但也無法兼顧兩方,只能選擇往右,狠狠向那邊湧來的術王眾揮斧。
  
  一個術王弟子剛刺出長槍,被山賊的盾牌及時擋住,槍尖陷在木板裡一時拔不出來,那人就被梁福通的

斧頭當頭砍中!
  
  山賊知道這是關鍵時刻,拼出比平日做買賣時更大的狠勁,用盾牌頂開劈殺而來的刀槍,吃力再推進幾

步,右側終於跟燕橫連成一線。
  
  可是另一邊卻勢危,衝在最前面的山賊雖然舉盾力抗,但正好遇著一名格外高壯的術王弟子,那人一柄

沉重的厚背砍刀劈來,竟將這山賊的盾牌連同頭骨也劈裂了!
  
  童靜看見想去幫忙,然而在她跟前的幾名術王弟子也配合著同伴的攻勢,揮刀牽制童靜。童靜不敢離開

圓性和燕橫的背項,只能回劍連環疾刺將他們逼開,卻也無暇去協助山賊群了。
  
  眼見左方的空隙擴大,這闖關的陣勢快要崩潰,前頭三人跟後援之間將被切斷——
  
  空中傳來異響。
  
  剛才劈出砍刀那個高大的術王弟子,應聲向後仰倒,額頭釘著一把帶有紅巾的飛刀!
  
  他身旁另一個術王弟子循聲向上看,第二柄飛刀又旋飛襲來,貫入他胸膛!
  
  只見在那山門頂上,蹲踞著一個大鳥似的身影,月光照出飄揚的白鬚。
  
  原來飛虹先生在燕橫和童靜殺入山門的同時,已用鐵鏈飛撾一氣登上了門頂,居高臨下看著整個形勢,

一見陣形出現危機,即發出「送魂飛刃」去堵塞那空隙!
  
  練飛虹連殺二人,並未怠慢,立時從門頂飛撲而下,半空中左手已快拔腰間西域彎刀,著陸在己陣的正

中央;他再借落地的餘勢奔前數步,已然與童靜並肩而立,「日輪刀」反手撩出,把正在攻擊童靜的其中一

柄刀擊得脫手飛去,正好打在後面一個術王弟子的大腿上,令其血濺仆倒!
  
  練飛虹整個動作,從飛躍拔刀、著地前衝再到出擊,身姿如行雲流水,盡顯崆峒派一代宗師的超凡實力


  
  童靜驟得強援,更無旁騖,「靜物劍」朝其餘兩個刀手,再使出詐敵的「半手一心」,這次卻是指左打

右,劍式作勢向左邊那人先攻,微妙半拍間卻一轉揮削向另一人!
  
  那人握刀的前臂筋脈遭劍尖一抹割斷,劇痛之下棄刀、慘叫、飛退!
  
  練飛虹瞥見童靜竟能將他所授的劍訣,臨場加以變化應用,心頭大樂。
  
  在陣勢的另一邊,燕橫已經跟梁福通和眾山賊會合,減少了側後方的憂慮,更加放膽助圓性進攻前頭。

他架式變成以左足居前,靠著刃身寬厚的「虎辟」開路,劈去敵人伸來兵刃,右手「龍棘」隨之迅疾刺入那

打開的空隙,一名敵人右目立時化為血洞!
  
  明明是個臉上身上到處都還受傷包紮著的少年,一對長短雙劍之快之辣,卻令平日如狼似虎的術王眾都

心生寒意。
  
  「來吧!」燕橫這時咧開牙齒狠狠說:「你們那個術王,也是被我一劍砍傷的!」
  
  這句話當然是王守仁吩咐他說的,但也確是前晚一戰的事實——雖然燕橫自己身上所受的劍傷,是波龍

術王的許多倍。
  
  術王眾一聽,雖未完全入信,但心裡不禁產生一絲動搖。
  
  這輪打鬥間,後面又再有十多個山賊持著盾牌湧入山門來,更加充實了義軍的陣容。
  
  如今他們以「破門六劍」四名武者為前鋒箭頭,兩邊則排列著木盾緊守,合成一個巨大的三角尖錐陣式


  
  王守仁策劃的破關之陣,經歷許多艱險,終於成形。
  
  ——但是跟勝利仍有距離。
  
  在門外的山路上,王守仁率領著大隊民壯向前推進,同時大呼指揮前頭的其他山賊:「衝進去!不要退

!」
  
  波龍術王眼睜睜瞧著敵陣像錐子般插進關口來,硬將那空隙擴大,恨得咬牙切齒。
  
  如果按照兵法,術王眾此刻應該放棄兩邊包夾,從半月陣變成半斜陣,頂著敵人前鋒推進同時,集中力

量攻打其中一側;又或索性自行中門大開,引敵人前鋒沖得更深,左右二路將其與後部切斷,一邊封鎖山門

關口,一邊圍剿對方深入的少數孤軍……
  
  然而他們不過是波龍術王幾年來招集的流賊匪人,並沒有經過什麼調練;術王眾平日橫行霸道,更從不

講究合作戰鬥,多是各有各打,就算同伴死傷也沒有救助之心。如今要他們同心協力轉換陣式,實在不可能


  
  再說,術王巫紀洪雖然有心計,但畢竟只是武當派出身,沒有真的學過兵法,設這個半月陣只是靠武者

的直覺行事,指揮能力跟自小遍讀兵書的王守仁相比更是差得遠了。
  
  圓性早就牢記著王守仁的指示,知道這階段己方陣勢還沒有站穩,眼下刻不容緩。
  
  「跟著來!」他大喝一聲,又再提著棍向前挺進。燕橫和童靜亦左右緊隨,這次主動向著兩邊斜前方的

敵人攻過去。練飛虹則在稍後居中,憑他豐富的經驗,隨時左右策應。
  
  四人如槍尖殺入,目的就是要從敵陣中央打出一個缺口,將之一分為二。
  
  「放箭!」波龍術王這時高叫。敵人既塞在中央,已再無誤射自己人的顧慮了,他馬上下令弟子施發暗

器。
  
  中間一列的弟子已經與圓性等四人進入肉搏混戰,一時血花飛濺,殺聲與慘呼交替起落,亂局中再無放

射袖箭的餘暇。
  
  左右兩翼的術王弟子則按著號令,紛紛拉遠距離,各排成一列舉起手臂瞄準。
  
  守在錐陣兩邊的山賊早就戒備,這時每邊已經增加到十二、三人,他們緊緊排列著舉起木板盾牌,低頭

縮到後面。
  
  毒箭從兩側紛紛射出!
  
  「呀!」錐陣兩邊都有人慘叫。山賊們畢竟不是受過訓練的軍隊,這戰法只是王守仁今天臨時擬定,未

經過演練,盾陣不免露出空隙來。左邊一人與右邊二人都被「鎖血殺」毒箭射中,登時倒下。
  
  眼見中箭者手上的盾牌也要跌落,卻已有人上前將盾接過扶穩,正是填入了錐陣中央的山賊。
  
  王守仁已向他們下了死命令:一人倒下,另一人必得補缺,不可有半分猶疑。
  
  「你們要記著。」在縣城時王守仁就向義軍全體告誡:「打仗這回事,若有一、兩個人臨陣貪生怕死,

卻步不前,一個小小的缺口,足可令全軍覆亡;反而每個人忘我捨命,往往能夠一起勝利生還!」
  
  這時剛射完袖箭的術王眾退後,換來後面第二排同伴在前,又再一起舉著衣袖。
  
  山賊們謹記王大人的命令,繼續挺起盾陣,鼓著前所未有的勇氣,再次迎對第二輪劇毒箭矢。
  
  這次又再有四人中箭倒下。
  
  「上!繼續!」身在中間的梁福通,高叫著催促兄弟前仆後繼補上,同時指揮整個盾陣緊跟著前頭開路

的俠士挺進。
  
  他沒有看那些橫死在陣裡的兄弟。只是一隻獨眼已經流下淚來。
  
  王大人交給他的命令,就是要堅守著這關頭,讓己方陣勢得以再壯大,並且消耗敵人的歹毒暗器。
  
  「一定會有人犧牲。」他當時向梁福通沉重地說。
  
  梁福通活了一把年紀,又當了流賊這麼多年,什麼殘酷的慘事沒有見過?可是這刻他無法不激動。
  
  ——因為這一次死的人,既不是為錢,也不是為自己活著。
  
  這時錐陣又再逼入術王眾中央,後援加入的山賊更增,兩側盾牌已經各有二十面,整個陣式又再擴張,

攻入山門來的已達六十多人,開始跟術王眾拉成均勢。
  
  兩邊術王眾再射了一排毒箭後,已是無以為繼。他們這才醒覺,對方不攻過來不是畏縮,是為了消耗他

們最厲害的暗器。但如今才明白已是太遲——那機簧袖箭再裝填頗為費時,在這麼接近的戰陣中並沒有這樣

的空檔。
  
  梁福通也察覺射箭的敵人已經寥寥無幾。看看地上十幾個兄弟的屍體,他心裡狠狠立誓:
  
  ——為了你們,必定把這些妖人殺光!
  
  同時在前頭,圓性和燕橫等人已經跨過七具新添的屍體。
  
  整個義軍的錐陣,前後互為依存:後方眾人要靠前頭的高手拚死開路,否則只有停滯捱打,無法擴張;

前鋒圓性他們若非有後面的隊伍源源不絕地充實陣形,掩護著背後,也只會成為深入敵陣的小小一支孤軍。

不管是武者、山賊或民壯,只有同心連成一氣,才可能成功打出這突破的戰況來。
  
  術王眾的中央陣勢開始薄弱。
  
  波龍術王眼看己方節節失利,中間將要被對方的前鋒衝破。
  
  他心裡雖仍在顧忌著,敵陣裡是否還有更多武林高手,但是此刻他再不親自出手,己陣就要崩潰。其時

這片「清蓮寺」前的空地,就不再是對他有利的關口,反倒成為無處可逃的葬身之所。
  
  ——就讓他們看看真正的恐怖吧。
  
  武當派的銀白長劍,緩緩自腰間出鞘。波龍術王巫紀洪的形貌,也已從理智地謀算的將領,變回從前瘋

狂的魔頭。
  
  「讓開。」
  
  波龍術王正要排眾策馬上前,親自迎擊圓性等人的時候,突然察覺後方遠處有異樣。
  
  太亮了。
  
  先前為了不讓敵人看清地形和佈防,他嚴令「清蓮寺」前後都不要點火照明。
  
  可是這一刻,卻有光源從他背後遠處透來。
  
  波龍術王一回頭,原本奇大的眼睛,因錯愕而瞪得更開。
  
  「清蓮禪寺」那畫滿咒文的殿宇,冒起了火焰。
作者: skvis    時間: 2018-6-14 01:18 PM

卷九 鐵血之陣 第三章 火燒青蓮寺
  
  孟七河高舉一個裝滿烈酒的罈子,站在「清蓮寺」後方矗立的峭壁頂端,瞄準差不多十丈下的寺院殿頂

狠狠摔下去,準確命中屋瓦,打破瓦片直跌入寺中。
  
  其他十幾個山賊也在忙著,不斷將辛苦背上山崖來的罐壇扔下去,每扔一下都有一股快感。
  
  ——走得這麼累,就是為了這一刻!
  
  在孟七河的帶領下,他們二十一人終於完成這黑暗中負重攀山的艱苦旅程,趕及在午夜時分登上東面的

壁頂。
  
  ——先前在西面山門那邊,義軍一直按兵不動,就是要等這壁頂點燃火光的信號。
  
  這峭壁甚高聳,山賊的瓦罐與酒罈當然無法全數扔中,但有七、八成不是摔破在寺頂上就是穿瓦而入,

也有一些落到寺廟後院一帶,撒得「清蓮寺」內外都是烈酒和油。
  
  虎玲蘭這時已經點著了第二支燃燒的火箭,搭上弓拉開絃線,往下瞄準,準備再增加火頭。
  
  波龍術王想也沒想過這兒會被人從後襲擊,只留了少數幾名弟子在寺裡看守。其中一人這時從寺裡走出

來,一手握刀,另一手提著五色教袍,走向剛冒起的第一叢火焰,想要去滅火。
  
  火光照明下,虎玲蘭格外眼利,一看見那術王弟子,就迅速改將弓箭對準那身影。
  
  隨著弓弦彈動聲,火箭在黑夜空中彷彿化作急墜的流星!
  
  那術王弟子只略一抬頭,燃燒的箭鏃已然釘入他心窩,整個人帶著火焰倒在一攤酒裡,身體迅速起火,

沒掙扎幾下就斷氣。
  
  「吁……不得了……」孟七河看見忍不住吹了一記口哨。這壁頂與下面寺院幾乎達百尺距離,下面的人

從這裡看來比手指頭大不了多小。雖說箭矢向下直射,遠程的下墮曲線較小,但虎玲蘭如此神准的箭術還是

相當驚人。
  
  ——這女人真不簡單!
  
  虎玲蘭卻沒有看他一眼,臉容冷傲如冰,專注地再搭上另一枚浸過油的勁箭,往身旁地上的小火堆點燃

了,又再向下面寺院發射。
  
  她那俯身張弓的姿態英武又健美,壁頂捲來的山風吹拂她滲汗的雲發,箭頭的火光照映著晶亮而堅定的

眼神。在月光與黑夜的襯托下,猶如一幅暴烈又迷人的圖畫。
  
  好幾個山賊都看得呆住了。他們心裡感歎:能有機會跟這樣美麗的英雌並肩作戰,是一生的福氣。
  
  ——幾十年後,他們有的人還在跟自己孫子說著今夜的故事。
  
  虎玲蘭連發數箭後,「清蓮寺」已然冒起四、五處火頭,揚起濃濃的煙霧來。寺裡人聲喧鬧,顯然正在

救火,但看那火勢之迅猛,已經難以收拾。
  
  正義的焰火,在無情焚燒著這座邪惡的巢窟。
  
  一眾人看著這火勢,不禁興奮地揮拳高呼。先前從青原山攀山越嶺而來雖然痛苦,但看見這一幕,他們

感到就算再多走一倍的路也值得。
  
  孟七河將八卦大刀背起來,露出自豪的笑容。
  
  ——我沒有辜負王大人所托!
  
  波龍術王自恃「清蓮寺」後面有艱攻不破的天塹,因而把全部兵力都集中在前頭的山門,不料王守仁卻

偏偏從他最放心的地方施以突襲。
  
  ——絕大的地利優勢,反而容易造就人心的盲點。這就是兵法之奇妙。
  
  泗塘村那四百人就被安置在「清蓮寺」南面旁邊的空地上,那兒也有幾名負責處決人質術王弟子在看守

。這幾個人本來正在關心山門那邊的戰事,並未留意寺院受到火攻突襲,如今赫然發現火光,都急得跳了起

來。
  
  「快……救火!」其中有人高叫著,就想要去命令那些村民,但這時才想起來:為了防止作戰中人質乘

機在後面作亂,術王早就下令把眾村民的手腳都綁起來,還再用長長的繩索連環縛在一起。
  
  現在才去解繩叫村民幫忙救火已經來不及了。他們見身旁有兩個用來盛粥的瓦窩,早已經被他們吃光,

焦急起來也顧不得太小,就拿起來往前面的小溪取水。
  
  在峭壁上,唐拔跟另一名山賊已經把帶來的大團繩索結好,將一頭固定在岩石樹木之間。
  
  這時又有人影從著火的「清蓮寺」後門奔出來。虎玲蘭正要用箭瞄準,卻看見是什麼人,馬上把弓垂下

,眉頭大皺。
  
  孟七河也看見,那是個身體瘦削的女子,跌跌撞撞衝出來,跪到後院中央,看來很是辛苦,大概是被濃

煙嗆著了。
  
  「糟糕!快!」孟七河急忙催促唐拔把繩索弄好,他自己則忙著將一束繩圈腰帶掛在身上。
  
  ◇◇◇◇
  
  同時在山門前的戰陣,術王眾赫然看見後方大本營「清蓮寺」燒起來,不知道對方用了什麼奇策達成這

火攻,一時都陷入慌亂。
  
  「另一支敵人已經攻進來了嗎?從哪兒來的?」
  
  「要是腹背受敵怎麼辦?」
  
  「已經守不住了……」
  
  火焰燒著了「清蓮寺」,同時也燃起他們心中的疑懼,並在眾人之間蔓延。
  
  術王眾的陣式頓時變得鬆散。
  
  王守仁千辛萬苦製造這同步的火攻,就是在期待這個效果:他真正要燒的不是那寺院,而是敵人的意志


  
  圓性和燕橫等四人見敵陣變得衰弱,機不可失,更加緊向前衝殺過去!
  
  術王眾的抵抗念頭被後頭的大火削弱,面對前面猛如龍虎的「破門六劍」,更加無心拚殺,只管向後倒

退逃避,一排接一排地擠壓在一起。
  
  最後排那些術王弟子也被情緒影響而退後,其中一個一不小心,背項竟撞在波龍術王的坐騎上,碰得馬

兒跳步輕嘶。
  
  「對不——」那弟子吃了一驚,惶恐地回頭,還沒說完第一句,頭顱即與身體分家,旋轉飛摔出去!
  
  其他沐在血雨中的弟子,背脊發寒。
  
  波龍術王提著沾血的長劍,那張紋著咒文的臉,因憤怒而在強烈顫抖。
  
  儲存在「清蓮寺」裡那大批辛苦煉製的「仿仙散」,即將付諸一炬。他本要到手的資本,化為飛灰。
  
  但現在他不可能調動弟子去救火——眼前這戰陣只要一破,即是全線兵敗,那後果將遠比失去一座「清

蓮寺」和幾十箱「仿仙散」嚴重得多!
  
  錐陣在「破門六劍」率領下又更深入。圓性與波龍術王之間,只隔著三排術王弟子。
  
  數十名山賊先鋒早已經進入山門內,排在他們後面的廬陵民壯也魚貫而入。王守仁拔出佩劍來,在門生

拱護下率領民壯入關,得以看清如今形勢。
  
  關內的錐陣已然填塞了過百人,數目反過來壓倒了術王眾。
  
  「進攻!」王守仁見時機已至,舉劍號令。
  
  梁福通聽到王大人的指示,向兩邊的山賊兄弟大叫:「分!」
  
  山賊們會意,突然一同拋下沉重的木板盾,提起各種兵刃、農具、竹槍衝前,化被動防守為主動進攻!
  
  ——他們等待這時刻已經許久。憋著的一口血氣一直在等待這個爆發的時刻。
  
  錐陣兩側猶如鳥翼展開,全體衝向敵人,正面肉搏對決!
  
  身在陣線中央的圓性,那半邊銅面具上儘是點點血花,乍看難分是佛是魔。他棍下所誅的敵人已累積到

十一名。
  
  這時突有一股尖銳的殺氣出現前頭,與先前面對的百人截然不同。
  
  ——武當派的,你終於來了嗎?
  
  圓性半邊嘴巴在笑。
  
  健馬排開中央的術王眾,迎圓性出現。
  
  一片反映著月光與火光的金屬,在馬鞍上方閃耀。
  
  站在圓性後方的飛虹先生瞥見這光芒,同樣感受到強烈的危險,受傷的右臂也隱隱刺痛起來。他一掠身

子,轉移到童靜跟前掩護。
  
  另一邊的燕橫一樣生起警覺,握著「雌雄龍虎劍」的兩手掌心如火灼般發熱。
  
  ——今天,不會讓你再殺人!
  
  那匹巨馬一個跨步就往圓性面前跳來。
  
  圓性仰頭,看見月光底下一個高得嚇人的騎者身影。
  
  圓性無畏迎上,施展「緊那羅王棍·飛天叉勢」,鐵棍頭高高往那騎者挑打!
  
  波龍術王卻更早一步發動,在鞍上猛向下俯衝半身,長臂借勢急舒,銀劍從高如雷霆擊下,直取圓性右

眼!
  
  以兵器長度論,圓性的齊眉棍本應大佔優勢,但波龍術王身高手長,彌補了這個長度差距,這招馬上俯

身快劍,劍與手臂合成一線,彷彿一整條長槍標射而出!
  
  圓性雖然也有聽過燕橫等人描述波龍術王的身材,但此刻親身體會才知道是如此驚人,先前未料到對方

的劍法竟有這等攻擊距離,眼看自己要先一步中劍,只好急急往右擰轉頭臉,同時撤棍回救!
  
  武當長劍被棍略一架偏,加上圓性側首閃避,刃尖刮過他左額,與那夜叉面具擦出星火!
  
  ——若非有這銅面具抵住,他額頭早就裂開掛綵。
  
  圓性已然經過一輪激鬥的消耗,又受了內傷。但經這第一招交手他不得不承認:波龍術王的武功,比他

在西安見過的所有武當弟子都更厲害——也許除桂丹雷以外。
  
  波龍術王一刺即收,馬上的身影好像從沒動過一樣,速度極是驚人。
  
  燕橫正要上前助戰,但圓性伸手止住了他。
  
  「你們快去助陣!」圓性大喝。
  
  燕橫和練飛虹往旁一看,只見左右兩翼的混戰裡,已有七、八個山賊倒下來!
  
  術王眾雖也有一、二人被殺傷,但可以看出雙方戰力的差別。
  
  術王眾是巫紀洪逃出武當山後,流落江湖期間所收集的部下,大多本來就是地方上的劇盜,不少人也有

武功根底;他們這些年受到波龍術王和幾位護旗的武藝訓練,加上所用的兵器較精良,與孟七河這伙窮酸山

賊相比,術王弟子的個人武藝與戰鬥力,平均高出了一截。
  
  如今陣中仍然站著的山賊只餘不足六十人,而他們已經是義軍裡比較可靠的精兵,一旦犧牲,後繼的民

壯更難跟術王眾正面戰鬥。
  
  「拼了!」梁福通見兄弟傷亡慘重,恨得把嘴唇也咬破,將雙斧向前掄去。無奈他跟前那個術王弟子並

非等閒,曾是漹陽一帶橫行的大盜,個子雖然小,卻又靈活又狡猾。他低竄閃過那對斧頭,一刀偷襲梁福通

旁邊一個山賊的腿,將他膝蓋砍破。
  
  燕橫知道,再不能讓山賊犧牲下去。他想到這些人都是受王守仁感召而來將功補過,每一個都是血性漢

子,心裡更是不忍。
  
  「交給你了!」他毅然放棄夾擊波龍術王,向圓性說了一句,就往右投入那白刃群戰之中。
  
  單是燕橫踏出這一步,已經令術王眾大為顧忌,陣線齊齊向後退了數步。
  
  ——燕橫已然具有這等高手氣勢與風範。
  
  他連架式也不擺,「龍棘」長劍就像突然變成活物般振起來,直搗剛才那名矮小的術王弟子心胸!
  
  那術王弟子又再用身法斜斜急退。但這種程度的身法速度,燕橫哪會看在眼內?他緊接就上步以「虎辟

」追擊!
  
  這次術王弟子已來不及閃避,只得用手上的單刀橫在身前抵擋,卻只能把「虎辟」擋偏兩分,開有劍脊

血槽的「虎辟」寬刃刺進其胸肺,他登時吐血而亡!
  
  此人已是術王眾裡武藝較好的一個,卻抵不了燕橫兩劍。
  
  另一邊練飛虹和童靜也一樣加入了戰團,頓時就把形勢逆轉。
  
  崆峒「日輪刀」所過處,不是惶然退避的身影,就是血花紛飛的斷肢。
  
  童靜經過兩次施展「半手一心」,對自己的劍技信心大增,一想到廬陵那飯館的曾老闆四口是如何無辜

慘死,她就對術王眾毫不留情。
  
  到了這個關頭,左右戰爭勝負的,仍然是這幾個武者。
  
  波龍術王當然也明白這一點。
  
  ——必先殺這傢伙!
  
  波龍術王從高盯著圓性。他看出「破門六劍」互相依賴的情誼,心裡盤算:只要擊殺得他們一人,其他

幾個必然心亂,自可逐一破之!
  
  馬蹄再次揚起。波龍術王把劍提起到臉側,又再朝圓性蓄勢。
  
  圓性仰頭注視。波龍術王的劍擊簡直有如從天而降,圓性從未對過身高如此誇張的敵人,應付這樣角度

攻擊的經驗甚少,又更增加了他防禦的難度。
  
  ——但我一定要接下這劍來。
  
  波龍術王擺起架式,卻仍然未發招。
  
  只因他真正的目的,是要將圓性的注意力都吸引到上方去。
  
  站在波龍術王馬旁的幾個弟子,都屬於陣勢中央最後排,一直沒有加入戰團,只在後方陪著術王掠陣,

並未受注意。
  
  其中一個披著五色斗篷的,將頭蓋拉低了,連面目也看不清,只是站在同伴間沒什麼動靜,也未跟隨同

伴助威吶喊。
  
  此人就在這一剎那,俯身從人叢之間衝出來,其奔速之快,令那斗篷飄起。
  
  藏在斗篷底下的兩臂,這時才露出來,正垂著握持一件巨大兵器。
  
  這身影疾衝向圓性,從下而上揚起一抹金屬的光芒。
  
  一柄帶著鋸齒的大刀。
  
  圓性本來全神與波龍術王對峙,突然遇上襲擊,更沒想到術王眾裡竟仍藏著這樣的高手——而且等到這

個關頭才出動!
  
  少林寺修煉十七年的戰鬥反應,已然深入骨髓。
  
  圓性本來立定的馬步,剎那硬生生跳起離地數寸,並縮起左腿護在胯下;同時他雙手橫握齊眉棍兩頭,

朝下閂攔。
  
  衝來的霍瑤花,將頭頸和上身都橫傾向一側,用上全身之力,加諸在這記撩斬之上!
  
  大鋸刀砍到圓性棍身和穿著銅甲的左小腿上,發出響徹戰陣的鳴聲!
  
  齊眉棍被斬得震出木屑來。圓性則因為這記衝擊,連人帶甲向後方飛起!
  
  霍瑤花的斗篷這時已褪去,露出皎白的臉龐來,瞬間展示傲然的微笑。
  
  圓性整個人凌空失控。
  
  真正的危險卻在這刻才到來。
  
  波龍術王那長軀,這次索性從馬背躍出,配合著武當派「梯雲縱」輕功身法,以「武當飛龍劍」直取圓

性心胸!
  
  圓性在半空中盡了最大能力扭動身軀閃躲,劍尖雖未貫胸,但還是深深從他右肩鎖骨上方刺進!
  
  圓性右肩頸之間噴血,全身重重摔倒在地!
  
  即使受到如此重創,圓性齊眉棍還是沒有脫手,他臥在地上勉力抬頭,眼睛憤怒盯著前面的兩名強敵,

單手將棍頭指向他們。
  
  波龍術王大樂。他最喜歡這樣不服輸的對手——在殺死他們時總是樂趣加倍。
  
  這樣的誅敵機會,波龍術王自然不放過,他一雙長腿邁開步法,準備向地上的圓性補上致命一劍!
  
  燕橫、練飛虹、童靜都因霍瑤花那一刀巨響,才察覺到這變故。他們正陷身在戰陣裡,無人能及時抽身

趕過來救助。
  
  童靜驚得眼眶濕潤。
  
  ——快要失去重要的同伴,是一件無法接受的事情。
  
  這時卻有四名站得最近圓性的山賊,衝出來掩護在他身前!
  
  他們都聽聞過眼前這個高大魔頭有多可怕,心裡充塞著恐懼。八條腿與手臂都在發抖。
  
  可是有一股更大的能量,驅使他們挺身而出。
  
  ——這種能量,是王守仁引發他們產生的。
  
  「不要!」圓性正要阻止,但四人已經朝著波龍術王舉起兵器。
  
  波龍術王的邪笑更燦爛了。
  
  ——既然是不怕死的人,我就讓你們去死吧。
  
  他張步一踏開,手上銀刃迅疾起舞。
  
  武當派「褐蛇」級數的快劍,並非這些尋常的村野山賊所能應對。
  
  血浪潑灑。四人裡就只有一個比較僥倖,只失一隻手掌。
  
  波龍術王踏過新倒下來的三具死屍,再次向圓性接近。
  
  這時他卻聽見,前頭出現一陣急激的蹄音。
  
  他向前眺視,只見敵陣中央的人叢,不知何時已經往兩旁分出通道來,一道快影向這兒接近。
  
  黑衣的騎士。黑色的駿馬。
  
  一條有如長蛇之物,夾著破空的呼嘯鳴音,急激飛射而來!
  
  ——梅師弟?
  
  波龍術王此刻心頭所受的震撼,無法形容。
  
  但這並未影響他的反應。波龍術王舉劍在面前,擋住那飛物的攻擊。
  
  兩者一碰觸之下,長鐵鏈繞纏在術王的武當劍上好幾圈,方才停頓。
  
  波龍術王這時看清楚了,那鏈端扣著的利器不是別的,正是屬於梅心樹的彎刃。
  
  正策馬在陣中衝鋒的,當然就是荊裂。
  
  黑色的披風如雲捲起。
  
  荊裂那斜斜包著黑布帶的臉容,殺氣逼人,眼睛狠厲盯著波龍術王那高大的身軀。
  
  ——終於看見你啦,混蛋。
  
  荊裂揮擲出飛刃後已把鐵鏈脫手,騰出右手來拔出馬鞍旁一柄鐵單刀,策騎的去勢沒有半絲停滯。他繼

續乘著馬兒前衝的速度,將鐵刀拉在腦後,勢如塞外騎兵,朝著波龍術王施以馬戰快斬!
  
  波龍術王當然已知道,眼前這個猶如從魔界突然出現的黑騎士,正是殺害梅師弟的仇人。
  
  二人的距離正在高速短縮。中間的空氣,彷彿充塞著能燒灼皮膚的強烈恨意。
  
  荊裂雖騎在馬背上,但高度幾近與站立的波龍術王平排。他運起腰身和肩臂,鐵刀從右側橫掃!
  
  波龍術王立定腳步,坐胯沉肩,運一口氣將長臂揮出,以「武當勢劍」的剛猛力量迎擊這一刀!
  
  兩刃相交,其中一柄斷裂開來,一大段被擊得旋飛向天!
  
  荊裂的馬兒在波龍術王身旁掠過。
  
  手中只餘半截斷刃。
  
  ——這柄鐵刀只是在廬陵衙門裡找到的舊兵器,材質鑄工都不佳;波龍術王的武當劍乃千錘百煉的上品

,更經寒石子淬磨過,鐵刀無論在堅韌和鋒利程度上,都完全無法相比。
  
  荊裂這一斬之後,將斷刀揮到了左耳側,就在馬兒奔過時又再反揮出,在甚短距離下,將斷刀斜斜飛摔

向波龍術王面門!
  
  荊裂這一斬一摔的連招甚快,波龍術王略感愕然,但也及時再將長劍橫掃,在身前不足一尺處,格走這

柄旋飛擊來的斷刃!
  
  黑馬這時才掠他而去。
  
  這擲刀飛擊的動作全無半點停滯,令波龍術王幾乎抵擋不及。荊裂能夠這麼快,波龍術王只能想到一個

原因:他連自己的刀會被斬斷這件事,也早計算在內!
  
  ——此人能殺梅師弟,果然不是僥倖!
  
  荊裂越過波龍術王后,變成衝向術王眾的中央陣地。有幾個大膽的術王弟子,趁著他手中沒了武器,欲

上前砍馬令他摔落,但荊裂急勒馬韁,那機靈的黑馬會意,立即煞步提起兩隻前蹄,全身向後扭轉。那駿馬

的蹄腿甚健,在人頭的高度翻飛,術王眾一時皆不敢接近,怕被踢破腦袋。
  
  荊裂操控黑馬轉身將眾敵逼開,四蹄甫一著地,他已將掛在鞍旁另一口柳葉單刀拔在手裡。
  
  術王眾都認出這是梅護法生前的坐騎;再看上面這個黑衣騎者,不正是昨天孤身潛到這兒來、殺傷許多

弟子、並從懸崖逃逸那個傢伙?
  
  ——他那樣狼狽逃走之時,竟然還能殺死原為武當「兵鴉道」的梅護法!
  
  ——這男人給人的感覺,就跟術王猊下一樣,好像無論如何也殺不死……
  
  眾人更不敢靠近荊裂。
  
  荊裂這一輪阻截攻擊製造了珍貴的空隙,讓燕橫及時趕回來圓性身邊。
  
  燕橫架著「雌雄龍虎劍」護在和尚跟前,第二次面對波龍術王這個強敵。
  
  圓性這時已經能用齊眉棍支撐著半跪起來。他右邊的衣袍全染紅了。
  
  荊裂看著圓性,微笑問:「死不了吧?」
  
  圓性也把嘴角翹起來。這半是苦笑,半是向荊裂道謝。
  
  「真丟臉……」圓性向前面的燕橫說:「剛剛才這麼大口氣,說要交給我……」
  
  荊裂遲至這時才出動,本來是王守仁的戰術:等待圓性為首的己陣將敵人中央突破,開出一條通道後,

就讓荊裂一氣衝過去,然後在敵陣後頭以快馬游擊擾亂,令對方加速崩潰。
  
  圓性剛才努力想牽制波龍術王,就是為了讓荊裂有機會出擊。可惜波龍術王也準備了霍瑤花這個伏兵,

令圓性陷於大危機,荊裂不得不提早出手相救。
  
  王守仁帶著大隊民壯,已然站在陣勢的中央指揮。他所有的戰策都已用完。能夠製造的優勢也都成事了

。如今就只有靠所有人根本的力量,去奪取最後勝利。
  
  王守仁對此充滿信心。
  
  因為他深信真正的力量,絕不是來自恐懼或慾望的驅策,而是源於更偉大的感召。
  
  霍瑤花看見荊裂終於出現,表面上沒有什麼表情變化,可是胸口底下那顆心卻在亂跳。手上使慣多年的

大鋸刀,也突然感覺變得沉重。
  
  她仔細看著荊裂,只見他一身都包在黑色的衣甲裡,臉容更被頭巾和布帶掩蓋一半,予人異常冰冷無情

的感覺,跟昨天透著火熱生命力的姿態截然不同,已沒再令她聯想起初戀情人翁師兄了。
  
  然而這刻荊裂散發的凜冽氣魄,又正以另一種方式震盪她的心靈。
  
  只因霍瑤花從未見過,有人能這樣輕鬆地與波龍術王對峙。
  
  荊裂看見圓性已然安全,方才有空去瞧瞧霍瑤花。昨天跟她纏鬥時雖然腦袋有些迷糊,現實、幻想與回

憶都混到了一起,但當時的感覺還是很鮮烈清晰。
  
  他今夜才有機會看清楚這個妖媚冷艷的女刀客。
  
  「你還欠我一樣東西。」荊裂朝她微笑說:「我待會就要拿回來。」
  
  霍瑤花心裡竟是有點暗喜:
  
  ——他記得我。
  
  明明是誓不兩立的敵人;荊裂的微笑也分明帶著敵意與捉弄,但在霍瑤花眼中,那笑意卻彷彿有幾分真

心……
  
  這時一抹熱血潑到霍瑤花的鞋子上,把她喚醒過來。
  
  她看看四周,那百人混戰還在激烈進行,到處都是血與死屍。
  
  而今天,她跟荊裂其中一個,也會變成另一具屍體。
  
  ——我只是做著一個很荒謬的夢。
  
  霍瑤花看著荊裂的眼神,回復十足的冰冷。
  
  波龍術王緩緩將繞在劍上的鐵鏈取下來扔去,眼睛沒有半點離開荊裂。此刻好像一切都變得不重要了:

「清蓮寺」化成飛灰;「仿仙散」葬送火海;甚至身邊所有弟子的存亡,都比不上擊殺眼前這個仇敵。
  
  他見荊裂還沒有下馬,心裡想:此人這麼擅長馬戰嗎?難道梅師弟也是因而落敗?
  
  ——還是他在隱藏自己什麼弱點?
  
  之前波龍術王焦急於補救弟子的陣勢,出劍不免有些許浮躁;但現在心神專注於武鬥中,必將比前更可

怕三分。
  
  這一點荊裂、燕橫和圓性都感受得到,但絕沒有因此生起半分緊張或怯懼。
  
  此刻在他們眼中,他只不過是另一個必須打倒的敵人。
  
  「來吧。」荊裂展示他每次決鬥都會露出的笑容。「再不打,就要天光了。你們這種傢伙,最害怕的是

太陽吧?」
  
  ◇◇◇◇
  
  唐拔吃力地將一個已經昏迷的少女抱出「清蓮寺」殿閣,從後門走出來,將她放在後院地上。
  
  那後院裡已經聚集著十幾個少女,全都是被波龍術王鎖在禪房煉藥的苦工。她們大都還安好,只有三、

四個仍然不支躺臥。
  
  此外還有七、八個農婦和老人,則是給擄到「清蓮寺」打掃燒飯的雜役。
  
  那些少女除了幾個被煙嗆得仍在咳嗽外,全都無法控制地放聲號哭,既是因為被烈火嚇破了膽,也因為

重獲自由而激動。
  
  「快跑!去後山那頭!」唐拔眼見後院的樹木也開始著火,急忙催促眾人,自己也抱起剛才的女孩,跟

著他們往院子的大後門跑出去。
  
  這時孟七河亦從寺裡衝出,肩上橫扛著一個女孩子,已經是被困禪房裡的最後一人。孟七河一身青綠顏

料早就被汗水融化,那堆亂髮好幾處被火星燒得微焦。
  
  剛踏出木門步下石階時,孟七河感到後面有異樣。
  
  一名術王弟子身上五色袍正在著火燃燒,瘋狂奔跑向孟七河身後,舉刀就往他砍去!
  
  這刀就算砍不中孟七河的後腦,也必然傷及肩上的少女。孟七河危急中一個八卦門的轉步,弧形向左踏

出!
  
  矮小的他雖然扛著個人,但腰馬甚為穩健,經過嚴格鍛煉的雙腿更是矯捷有力,一移步轉身,後面那刀

已然砍空!
  
  孟七河順著轉勢,繞到了那火人的側後方,他轉身不停,還借用了肩上女孩的重量去旋轉,一記「虎尾

腳」後踢蹬在火人的背項,火人迎面仆倒,不再動彈。
  
  「呀!」孟七河這時察覺踢出的腳上草鞋燒著了,猛在地上踩幾下踏熄,這才扛著少女繼續跑出去。
  
  到了寺後山坡,看見在那邊的眾人都無恙,孟七河鬆了口氣,將少女輕輕卸下來。
  
  那女孩已半睜著眼睛,看來身體沒有什麼大礙。孟七河撿回放在那裡的八卦大刀,跟唐拔等幾個一起衝

入火場救人的兄弟,互相看了幾眼,不約而同都大笑起來。
  
  ——做好事的感覺,原來是這麼棒的!
  
  此時虎玲蘭沿著山壁上的繩索,從天而降。
  
  這高空游繩而下的技巧,虎玲蘭先前在縣城時雖已得唐拔指點,但實作卻是頭一次,而且她左手受傷,

只能靠一隻右手操控繩索;不過深厚的武道鍛煉,早已賦予她絕佳的身體協調,經過最初一段摸索後,就很

順利滑行下來。
  
  虎玲蘭方著地,就聽見「清蓮寺」北側發出建築物崩塌的巨響。
  
  原來術王眾將手上三十餘匹馬全都撤上山來,馬群此刻受烈火驚嚇而一起掙扎,結果把那臨時搭起的馬

棚都拉倒了,馬匹逃離寺旁在四處亂跑。
  
  虎玲蘭解去身上游繩用的索圈,整理腰間箭囊、手上長弓與背上的野太刀。
  
  孟七河則把長長的八卦大刀拔了出鞘。
  
  ——這次我會用這口刀,光耀門派的名聲。
  
  「我跟兄弟負責救人質。你走吧。」
  
  虎玲蘭聽了點頭,逕自往荊裂所在的戰陣跑去。孟七河則領著唐拔等山賊,奔赴「清蓮寺」側的空地。
  
  烈焰,映出他們氣魄充盈的身影,看不出半點的疲倦。
  
  ◇◇◇◇
  
  「別以為死掉就了事。」
  
  波龍術王左手摸著耳環說,同時掃視荊裂和燕橫等人。
  
  「我會在你們的首級額上貼上符咒,你們的魂魄在真界裡,都要成為我教英靈的奴隸,供他們役使虐待

,直至永遠。」
  
  他說時又擦擦鼻子和下巴,笑得非常得意,神色鬼氣森森。
  
  荊裂聽了失笑。
  
  「你這套廢話,留著說給那群笨蛋聽吧。」他將柳葉刀指向正與山賊激戰的術王弟子。
  
  波龍術王無言,只是瞄瞄霍瑤花。
  
  在場的人裡,就只有霍瑤花一個知道,波龍術王剛才這幾句話,並非毫無意義。
  
  只因他說話時幾個看來不經意的動作,其實都是在向霍瑤花打暗號。
  
  撫摸左邊耳環,是表示要約定一同夾擊;擦鼻子來回三次,是示意以前方的敵人荊裂為目標;揉下巴,

是叫霍瑤花負責進攻對方下盤——如今荊裂正在鞍上,也就是攻擊馬兒;瞄她一眼,是在問她有沒有看明白


  
  霍瑤花也伸手擦一擦左邊眉毛。波龍術王雖沒再正眼看她,卻已經收到這確定的回應。
  
  他們這套暗號過去從未使用,只因術王眾一向橫行無忌,沒有遇過今天這樣的危機;這套波龍術王的機

密,甚至連鄂兒罕和韓思道都不知道。
  
  霍瑤花明白波龍術王的戰略:對方武者雖然有五、六人(霍瑤花當然沒有忘記那個女刀客),但只要她

跟波龍術王同心,每次都合二人之力去攻擊一人,迅速地逐個擊破,絕對有能力把敵人全殲。
  
  ——霍瑤花成了波龍術王扭轉危局的最大援助。他自下武當山之後,從未如此倚重一個人。
  
  第一個對象,波龍術王選擇了敵陣裡看來最強的荊裂。
  
  ——先殺最強者,自可震懾其他人。
  
  這時波龍術王的手中劍尖輕輕搖晃,同樣又似是無意識的動作,其實是在向霍瑤花傳達進攻的倒數拍子


  
  他們約定的暗號,是數到第七下就發動;波龍術王的劍尖只會搖動四下;最後三下將會各自在心中默數


  
  霍瑤花雙臂已在暗暗預備發勁揮刀。她沒有看荊裂,以免暴露了偷襲的意圖。
  
  很奇怪,她發現自己雙手不再抖了。「昭靈丹」藥癮的痛苦也好像消失了。
  
  霍瑤花雖不看荊裂,但腦海裡充塞的都是他的印象。
  
  ——既然不可能親近這個男人,那我就親手殺死他吧。這是跟他最接近的方法。
  
  節拍已數到「六」。
  
  波龍術王卻突然先發動!
  
  而且並不是朝荊裂衝去,反而是殺往燕橫和圓性所在!
  
  霍瑤花不知道波龍術王的用意。但她仍然按照暗號的約定而行,在原地倒數最後一拍。
  
  ——她並非任何事情都絕對相信波龍術王;但戰鬥時,她對他毫無疑惑。
  
  燕橫感受到波龍術王邁開疾步攻來的氣勢,馬上把「龍棘」劍尖迎往那方向,另一手「虎辟」亦蓄勁待

發。
  
  ——這一次,我會真正讓你嘗嘗青城劍法。
  
  同時荊裂策馬向前,準備與燕橫夾擊術王。
  
  「七」。
  
  霍瑤花從靜靜站立到猛烈撲出,那突發動作的先兆極少,斜垂著的大鋸刀自身右平平橫斬出去,欲將奔

來的荊裂坐騎,連同他踏在馬蹬的右腿也都砍開!
  
  在同一拍裡,波龍術王前奔的右腿突然改用足跟著地,膝蓋撐直,整個人急急煞止;他輕功步法之精妙

就在雙腳重心的轉移操縱,藉著這煞步產生的反向之力,整個身體往後倒去,順勢轉身,一下子就逆轉,變

為迎向荊裂而跑,緊接就舉劍刺去!
  
  這一刺的時機,正好與霍瑤花的下路斬擊完美配合,荊裂瞬間上下方皆同時被刀劍的刃風籠罩!
  
  ——波龍術王看見荊裂臉龐受傷包紮著,身上必然也有傷患;他一直騎在馬上作戰,很大可能是腿足有

礙,因此要霍瑤花攻殺他的坐騎。
  
  波龍術王瞥見戰陣裡又有好幾名弟子連環命喪在練飛虹刀下,深知勝負已在頃刻,再無保留,這一刺挾

著奔躍之力,長身而出,又是剛才襲擊圓性的「武當飛龍劍」,劍勢有去無回。
  
  這等高大的人整個凌空飛躍起來,簡直就是奇觀。
  
  他人與劍渾成一體,像一片五色厚雲,從高往荊裂頭上籠罩下去。
  
  可是在他刺劍的一剎那,發覺鞍上的荊裂,不見了。
  
  黑馬仍在向前衝。
  
  荊裂倒在馬兒的右側,僅僅以一隻左腳勾著馬鞍的皮帶,整個人橫著伸出來,躲開了上路波龍術王的劍

勢!
  
  他同時以這驚險的姿勢,乘著馬的衝力,向下路攻來的霍瑤花出刀!
  
  霍瑤花這時才發覺被荊裂搶了先機:她的刀要是繼續橫砍向馬腿,同一剎那荊裂的柳葉刀也將會斜斬在

她臉龐。
  
  ——他根本一直都在留意我!我跟術王打暗號這事,他也看穿了!
  
  沒有人會笨得用自己一張臉去換一條馬腿。尤其是這麼美麗的女人。
  
  霍瑤花最危急一刻放軟雙腿,兩膝跪倒在地,幼細卻充滿彈力的腰肢快速後仰,雙臂張開放棄斬擊,頭

臉向左側轉——
  
  荊裂的快刀從她上方僅僅掠過,將霍瑤花額前幾絲頭髮削斷!
  
  荊裂還以為這刀必中無疑。霍瑤花雖是邪惡的敵人,他心裡還是不禁讚賞——不管是放棄斬馬的決斷力

,還是這緊急閃避的速度與柔軟協調。
  
  ——除虎玲蘭之外,她是我遇過最強的女人。
  
  霍瑤花本身撲前的衝勢其實未消,兩膝在沙土地上擦得鮮血淋漓。荊裂越過身旁後,她強忍著膝蓋火燒

般的痛苦,馬上左手按地,將左腿提起踏地變成半跪,頭也不回,就單手把大鋸刀豎起擋在背後。
  
  霍瑤花這恢復體勢和架刀自保的動作,全屬長久戰鬥求生而培養出的本能。
  
  她才剛一舉刀,柳葉刀已經「噹」的一聲飛砍在大鋸刀的刃面上,急激反彈開去!
  
  原來荊裂又把剛才對波龍術王時的招式再使一次:砍完一刀,馬上反向揮臂將兵刃回擲,這招乃是學自

飛虹先生的崆峒派「飛法」。荊裂本身就已有飛刀和繩鏢的功底,雖學了沒多久,也有六、七成的火候。
  
  ——荊裂一向擅長雙刀出擊,以綿密的搶攻取勝;但如今只得一條手臂可用,於是想到用這「飛法」的

奇襲彌補。
  
  柳葉刀飛襲的乃是霍瑤花後腦,兩刀碰擊的轟響震得她耳鳴,更教她心底怒不可遏。
  
  ——你真的這麼想殺我?我真的這麼討厭嗎?
  
  同時在上方,波龍術王的「武當飛龍劍」只能穿過荊裂原本身體所在的空氣,只因這劍招去勢甚盡,沒

有中途變化的餘地。術王整個人從馬兒上方躍過,方才瞥見「失蹤」的荊裂,原來用一條腿將全身橫掛在馬

鞍側。
  
  波龍術王畢竟武功驚人,一劍失手,身體越過馬兒後,仍能空中發力伸腿踏蹬,踢中馬兒後臀!
  
  術王這一腳勉強發力,勁道不算很猛,但足以使黑馬吃痛受驚,蹄步顛了一顛,荊裂單憑一條腿難再勾

牢,身體被拋出!
  
  荊裂早已擲去單刀,空出來的右手朝前方跌落的地上一按。他感應力極佳,手掌一著地,肘關節就相應

屈曲,卸去身體跌下的一半衝力;他腰肢隨之擺折,下身向地上一翻,將另一半力量也卸去,左足平平著地

,繼而才放下受傷的右腿。
  
  這時可見荊裂腰間伸出一條繩索,拖著地上一物,正是他的長倭刀。原來荊裂不良於行,為了預防被打

下馬後欠缺強力的兵器,於是用一根繩索,把腰身與掛在馬鞍旁的倭刀鞘連結,身體跌下馬後,順勢也將刀

拉了下來。此外荊裂腰帶上還有最後一柄較短的腰刀。
  
  荊裂著地後,正拉動繩索將倭刀收回來,卻已感到身後有強烈的殺氣衝至!
  
  霍瑤花猶如一頭雌狼,夾帶著極強烈的怨恨,右手握著大鋸刀的刀柄,左臂托著刀背,將那沉重刀鋒橫

砍而出!
  
  ——我會成為你一生中最後記得的人!
  
  ◇◇◇◇
  
  在戰陣的北側,練飛虹正盡情浴於血風之中。
  
  「風狻猊」飛虹先生彷彿回到昔年大破西域馬賊的歲月,感覺像突然年輕起來。他自在穿梭於術王眾之

間,西域彎刀過處,有如畫筆在空中揮出一道道艷紅。
  
  他一記崆峒派「日輪刀·誇父過山」,大踏步低首跨前,彎刀尖搠進一名術王弟子腹部,隨即放開刀柄

,抽回左手轉身橫揮,戴著鐵甲手套的拳頭,使出「花戰捶」的「一條鞭」,拳背狠狠敲中另一敵人握刀的

手,數根指頭細骨應聲碎裂;練飛虹打完一拳並無停滯,再次轉過身來,握回那仍在敵體的彎刀,腰肢發勁

大力拔出橫掃,又準確拖在第三人的喉嚨上,兩個人的血花在戰場空氣裡混成一團。整串殺傷連招,不過是

眨了兩、三眼的事情。
  
  練飛虹出手之快之狠,令術王眾士氣大降,物移教的藥物和咒語也都開始失卻效用了。
  
  他們可不知道,練飛虹打了這麼久,其實已有點氣力不繼,只是用慣常戰鬥的木然表情掩飾疲倦。
  
  ——畢竟也不是從前了……
  
  義軍眾山賊有了他這個強援在敵陣裡衝殺自如,原本受挫的士氣立時大振。雙方此消彼長。
  
  術王眾放眼一看,只見敵人後頭源源增加的兵員數以百計,已經將山門前後都塞滿了。術王眾並不知道

,敵方真正能打的其實只有前面這幾十個山賊,卻以為後面那些尋常民壯也一樣勇悍,他們心裡就更慌亂了

。若非這山谷早已被封鎖,必得死戰求生,而波龍術王又仍然健在的話,術王眾的士氣早就徹底崩潰了。
  
  童靜同樣正在敵陣前大展所長。她經過這大半年修練,再加上練飛虹的特訓,個人造詣其實已經遠勝大

部分的術王弟子,此刻她更習慣作戰,自信倍增,「靜物劍」有如一條烏龍,在陣中迅速倏隱倏現,再有兩

人在她「半手一心」劍訣之下被廢掉拿兵刃的手,許多術王弟子都不大敢接近這名少女劍士。
  
  這左翼的戰場已呈壓倒優勢,居中策劃的王守仁反應異常敏銳,馬上將這邊部分的山賊調撥往右邊陣線

增援。右邊的術王眾面對的敵人突然多出五成,原有的武藝和經驗優勢頓時被數量抵消了。
  
  術王眾原有的百人部隊,如今被殺得只餘四十幾名。
  
  廬陵義軍,開始嗅到勝利的味道了。
作者: skvis    時間: 2018-6-14 01:19 PM

卷九 鐵血之陣 第四章 圍陣
  
  瓦窩在地上跌碎,窩裡的水與鮮血混和,瀉滿一地。
  
  那個原本捧著瓦窩去救火的術王弟子,連慘叫也來不及,氣絕仆倒。
  
  唐拔揮一揮手上的鐮刀,在地上灑出一行血跡。
  
  一條身影越過他身旁,是反手拿著大刀的孟七河。他踏著既急又靜、八卦門有名的「夜戰步」迅速向前

奔走。
  
  另外兩個術王弟子,本來正蹲在溪流邊取水救火(他們早就看得出,這大火不可能救得了,只是害怕袖

手旁觀,會被波龍術王懲罰,做做樣子而已),看見有敵人從不可能的方向急襲而來,慌忙都拋下容器,拿

起擱在溪邊石頭上的兵刃。
  
  孟七河帶著五個兄弟,已經走到他們一丈外的距離。這時他看見,旁邊草間有一堆物事。
  
  他低頭細瞧,只見火光映照下,草堆裡現出好幾張蒼白、淒慘的臉孔,已是全無生命氣息。
  
  全是被處決的人質首級。
  
  寒意與怒氣同時從他脊樑升起。
  
  「你們別出手。」
  
  唐拔等一眾山賊,平日跟著孟七河去做買賣,不管是截劫商販或者入村繳糧,頭領總是嚴格約制他們,

不可胡亂殺傷人命。
  
  他們從來沒有聽見過,孟七河的聲線像此刻冷酷。
  
  孟七河自知一雙手也不算乾淨,一樣也殺過官兵保甲或者商販的護衛;但如此把無法抵抗又不相干的人

像豬般宰殺,完全是另一種層次的惡。
  
  八卦大刀已然舉起,拉到背後。
  
  孟七河的步履一下子從輕巧變得沉重。
  
  兩名術王弟子見對方有六人之多,本來頗是驚惶,但此刻見只有這個矮子,心想力足一戰,二人都舉著

刀斧準備夾擊。
  
  正當他們以為距離還遠時,孟七河卻突然發動,右步大大向前一邁,緊接將重心都放了上去,全身以之

為軸心,拋出左足旋轉,連續又踩出第二步。只跨兩步,就已拉近了六、七尺的距離!
  
  孟七河乘著旋身,雙手握刀從右肩強烈揮出,正是八卦門有名的「夜戰老八刀」裡最常用的一式「巽風

割草轉環刀」!
  
  站在較前那個術王弟子還未及反應,孟七河旋斬之勢已發,他卻一時無法判斷,孟七河刀鋒從何角度斬

來——
  
  「嗖」的一聲,緊接著是金屬和骨頭的碰響,八卦大刀猛烈斬過,術王弟子居前的右腿齊膝而斷!
  
  波龍術王從未想到敵人能越過後山峭壁偷襲,派在這裡看守人質的幾名弟子自然不是什麼精挑好手。另

一人赫見孟七河如此凌厲的刀招,知道不是自己所能對抗,頓時轉身欲逃。
  
  但他怎可能跑得過孟七河那雙自小在山野活動、受過撫州八卦門嚴格鍛煉的腿足?
  
  孟七河奔跑了三步就跳躍起來,一記前蹬腿踹在那術王弟子後心,踢得他大字撲倒在地。
  
  他才爬起來,孟七河早就準備,一記八卦刀反劈,斬在那弟子肋間,肉裂骨碎,那術王弟子好像被拋出

去,身體橫飛掉進溪裡,臉孔浸入水中,一動不動。
  
  「不要殺他。」孟七河用刀指指地上斷了一腿那人。「讓他慢慢流乾血為止。」
  
  他把染滿血的大刀擱在肩頭,走到被綁的大群泗塘村民跟前。臉上的殺氣消退了,代之以歉疚的神情。
  
  「對不起,我們來晚了。」
  
  ◇◇◇◇
  
  荊裂及時轉身,方才將倭刀拿到手,已經來不及拔刀,將刀連鞘垂直向上架起,霍瑤花橫掃而來的鋸刀

,正好成十字砍在他刀鞘上!
  
  霍瑤花怒氣極盛,左掌乘勢推按刀背,繼續以沉重的鋸刀壓向荊裂!
  
  這推刀壓擊,正好針對荊裂單腿無法站穩的弱點。
  
  如今的荊裂只能靠主動進攻壓制對手,無法作出有效的防守,被霍瑤花一推,只能腳步蹌踉地後退,拖

著一條綁了裝甲無法屈曲的右腿,暴露出膝蓋受傷的事實。
  
  已然飛過馬兒著地的波龍術王,怎會放過這再次夾擊荊裂的機會?他兩腿大張邁開步法,正擎劍向荊裂

攻去,卻察覺有影子自左方迅速接近過來。
  
  遠處的火光,映出一道金黃的劍芒。
  
  「龍棘」越空而來,直取波龍術王頭臉,夾帶著異常強勁的氣勢!
  
  燕橫半空中將躍勢全貫注在右手上,再次使出上次壓倒過波龍術王的「雌雄龍虎劍法·穹蒼破」!
  
  ——他從前都是靠一時感應和情緒刺激,才模仿師父使出這招來;但今次絕對不同,他已然能夠隨心而

發,將「穹蒼破」真正變成屬於自己的劍技。
  
  燕橫人劍一體,躍勢有如空中翱翔。
  
  氣勁貫徹之下,竟引動他的腦海生起奇異幻象。
  
  ——某種在雲霧裡聳動的巨大東西。
  
  技能的進步,也帶動精神進入更高一層境界。
  
  波龍術王上次被這劍招壓得跪下,因而險遭童靜一劍取命,至今視為奇恥大辱,他哪會記不起?原本要

衝往荊裂的身體馬上站住,將劍向面前一引。
  
  上回對抗「穹蒼破」失敗,就是因為靠「武當勢劍」去硬擋而不支,他今次決心不再犯同一錯誤。
  
  ——沒有時間跟你玩了!
  
  波龍術王的銀劍劃出一條圓滑的弧線,從側迎接「龍棘」,正是武當最高絕技「太極」!
  
  兩劍一碰,燕橫已然感受到被「引進落空」粘卸的古怪觸覺。他目擊過葉辰淵的「太極」,也親身領教

過波龍術王這招式,並不陌生。
  
  燕橫記得很早以前荊大哥就說過:面對會「太極」的武當高手,最好是逃走。
  
  但有的時候你不能逃。
  
  當別人正在依靠你的時候。
  
  再戰波龍術王,他並非毫不害怕——身上這麼多傷口都還很新。
  
  然而真正的勇氣,就是當你明明害怕,還是決定上前去。
  
  燕橫經過上次交手已知道,自己未領會「雌雄龍虎劍」裡的「抖鱗」鑽勁,不可能像師父般破解「太極

」的粘控。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將全身全心都投入這一擊「穹蒼破」上。
  
  他單純地相信:青城派的絕技,不是這麼容易被破壞的。
  
  ——這股專注與純淨,正是燕橫最強大的武器。
  
  波龍術王正要將「穹蒼破」的劍勢引落旁邊地上,再向燕橫施以殺手,卻突然發覺不太引得動。
  
  燕橫飛刺而來的劍勢,竟比他預計中強硬。
  
  ——怎麼只隔一、兩天,這臭小子又變強了這麼多?
  
  「太極劍」雖然將「穹蒼破」向旁卸偏,但「龍棘」仍長驅直進。
  
  波龍術王感到一股如針刺般的尖銳危險感,直指他左肩頭。
  
  他不太肯定自己能否將「龍棘」完全卸離身體範圍。
  
  最後關頭波龍術王還是決定不冒這個險,放棄了「太極劍」的架勢,劍勁從柔轉剛,變成與「龍棘」硬

抗;同時他下盤足腿放輕,藉著「穹蒼破」的力量後撤閃避!
  
  在燕橫力壓之下,波龍術王自撤「太極」,更要狼狽地借勢後退兩步!
  
  這一刻燕橫心裡並沒有任何喜悅、興奮或意外。他已然完全投入在武鬥之中,木然而專注的臉無哀無喜


  
  就如當日何自聖對葉辰淵時一樣,沒有因為身繫青城派數百年基業而生起一絲顧慮,全情投身在劍鋒洪

流裡。
  
  真正的武道狂。
  
  燕橫「穹蒼破」劍勢已盡,他一著地後左足順著追前,身姿向下俯得甚低,形態轉瞬由九天飛龍化作下

山猛虎,左手劍「虎辟」反手橫揮,削向波龍術王小腿!
  
  ——像波龍術王如此高大之人,下盤往往是弱點,這招連擊完全合理,要是荊裂處在同一情景也會這樣

選擇。不同的是,荊裂乃靠智慧和經驗計算而得,而燕橫這刻卻是全憑直觀自然行事。
  
  波龍術王經過剛才一劍,已然重新估計燕橫的實力,對他這有如水銀瀉地的快速連擊嚴陣以待,左腿急

急提起,姿態如鶴獨立,乃是「武當行劍」的避險身法,同時從高向下發劍,一式「入地金針」,以刃尖點

擊燕橫面門!
  
  一股勁風適時從燕橫身後捲至,在他頭頂橫掃而來,正好將波龍術王下擊之劍打走!
  
  來者乃是圓性,他以絕大意志力忍著右肩傷痛,單以一隻左手提起齊眉棍劈出,為燕橫化解危機!
  
  燕橫雖然從未跟圓性合作或一起鍛煉,但二人出奇地合拍,燕橫一感到後面的風聲,看也不看已知是圓

性出手。經過剛才的戰陣,他非常信任這位少林武僧的功力,放膽不去抵擋或閃避那下刺而來的武當劍,「

龍棘」緊接「虎辟」向內橫抹,又再追擊波龍術王提起的小腿!
  
  波龍術王驟然以一敵二,在這混亂戰陣中可不想硬抗,心想最安全還是倚重自己擅長的輕功,那單腳站

立的右腿硬生生再發勁,身體朝後跳退數尺,想要看清形勢再說。
  
  另邊廂霍瑤花雙手推著大鋸刀,已將荊裂的倭刀壓到胸前,荊裂腳步不靈,無從轉身卸力,退了兩步已

失平衡,身體朝後跌下去!
  
  霍瑤花一心繼續壓擊,想要跨騎在倒地的荊裂身上,突然一股尖銳的聲音從左側傳來,她本能仰頭閃避

那射來的黑影!
  
  霍瑤花被橫裡阻截,怒視那物射來的方向。
  
  只見一人剛剛渡過了戰場後方的「因果橋」,朝這裡全速疾奔,左手在身前舉著一柄長弓。
  
  這個人,霍瑤花熟悉不過。
  
  ——又是你這臭婆娘!
  
  虎玲蘭知道這是最後的決戰時刻,已全不顧慮腰身的傷痛,放開腳步奔跑。她協調能力甚驚人,長腿在

大大交替跨開的同時,卻能維持上半身穩定不動,左臂水平向前,舉著那把用布帶綁在拳頭裡的長弓,右手

從腰間箭囊迅速抽出另一根羽箭,急奔途中照常搭箭拉弓,再次射擊!
  
  這一箭準確射向霍瑤花與荊裂之間的空位,以阻止她再向荊裂攻過去。
  
  單從這兩次掩護射擊,霍瑤花就猜出來,虎玲蘭與荊裂關係匪淺。
  
  ——可惡!先殺掉她!
  
  荊裂得這緩衝,已借後倒之勢滾轉一圈,以倭刀支撐半跪在地。被女人打得如此狼狽,這可是頭一遭。
  
  另一邊波龍術王正退出燕橫的劍圈範圍,試圖重整形勢。
  
  卻感到背後有不妥。
  
  波龍術王巫紀洪本是武當「首蛇道」一員。既為探子斥候,其中一項特殊訓練,自然是培養四面八方的

警覺與洞察力——尤其是一切突來的危險。
  
  他立時止步側身後瞄,只見練飛虹原來已站在他所退方位不足一丈外!
  
  練飛虹只是提著彎刀微笑,並未幹什麼,但所散射的殺氣,已令波龍術王感受到無形威脅。
  
  「這次你沒有地方躲了。」練飛虹說時眼神凌厲。他沒有忘記上次波龍術王在那大屋裡,借人質掩護自

己的惡行。
  
  波龍術王立時轉向,又欲退向另一邊的空位,卻察覺嬌小的童靜亦已將那方向封鎖。
  
  燕橫和圓性同時左右適度散開;再加上從東面「清蓮寺」方向趕來的虎玲蘭,西面正與霍瑤花對峙的荊

裂,波龍術王驀然發現:自己已經隱隱墮入敵人的包圍裡!
  
  ——我……竟如此失策……
  
  要是他還是武當山上的巫紀洪,斷不會陷於這景況,在對方未圍攏之時早已用輕功脫出。
  
  然而這幾年來暴虐橫行慣了,他對危機的感應無疑已變鈍。
  
  這一刻,「破門六劍」,全體集合了。
  
  波龍術王再看,正在混戰中的弟子正繼續減少,並且已不成陣法。他們在敵將王守仁的巧妙調兵之下,

被切斷成了幾股,逐一被壓倒數量的山賊和民壯包圍。
  
  許多廬陵民壯都在這時鼓起戰意來,貫注著積蓄已久的悲憤,勇敢朝術王眾猛刺竹槍,雖然十有八九都

刺不中,但足以令術王眾分心應付,又更容易被孟七河的山賊殺傷。
  
  正因義軍已經佔上如此優勢,練飛虹和童靜才能轉移過來,加入對付敵陣裡最邪惡也最可怕的一人。
  
  後面的「清蓮寺」熊熊燃燒,把整片山谷空地都照亮;寺旁四百餘人質也已被孟七河解救,他帶著陸續

從峭壁游繩而下的十幾名兄弟,正在渡過「因果橋」,將要加入戰陣來。
  
  波龍術王看看越來越少的弟子。此刻已經不是勝負和面子的問題,而是他能不能活著離開青原山。
  
  忙於自己求生的術王眾並無意來幫助猊下解圍。他們許多確是真心崇拜術王,並甘心為他賣命,但過去

術王眾並未遇過今夜這樣的逆境,他們的信仰從沒有受到真正的考驗。直到現在。
  
  ——術王猊下是殺不死的……不用我去幫助……
  
  有的弟子這樣在心裡辯解,去掩飾自己的畏縮。
  
  這一戰,雙方信念的真偽之別,成了勝負的重大關鍵。
  
  波龍術王也知道弟子們不可靠,只有憑自己殺出去。
  
  趁著「破門六劍」的圍陣未緊密,他即時發難,展開「梯雲縱」輕功步法,向守在西北角的童靜迅速接

近!
  
  ——怎麼看,這娃兒都是最弱的一個!
  
  他沒有忘記那夜被童靜一劍割破頭皮之恥,臉上泛著怨恨的妖氣,五色袍影撲向幾乎只及他一半身高的

少女劍士。
  
  波龍術王這決斷極快,身法毫無先兆,練飛虹等人瞬間都來不及去救,童靜必須單獨面對。
  
  童靜乍見這怪物襲來,花容失色,自然就嚇得提劍,本能地向衝過來的波龍術王迎刺!
  
  波龍術王心中冷笑。
  
  ——好嫩。
  
  童靜這種心慌下的迎擊,最是容易對付,波龍術王等著她劍刃攻來,就會突然煞步轉向,待她出劍的手

伸盡,便把那瘦小的胳膊砍下來!
  
  波龍術王已吃定了童靜的出劍拍子,預備最萬全的反擊。
  
  可是「靜物劍」凝止在童靜的肩側,並無發出!
  
  ——騙你的。
  
  童靜心裡笑得比波龍術王更狡猾。
  
  那慌張的表情姿態,原來是假裝的——她把飛虹先生所授的「花法」,以自己的方式運用出來。童靜不

知天高地厚,對波龍術王的武功少了一份戒懼,卻正好能夠輕鬆地發揮這心理戰。
  
  ——什麼?
  
  波龍術王素來最喜歡以恐懼壓制對手,卻因而更容易墮入了這陷阱。他原本要發出的反擊劍招被窒礙。
  
  童靜漂亮地捕捉這個拍子,「半手一心」展開劍勢攻過去!
  
  波龍術王雖被擾亂,但他擁有頂級的快劍,速度足可彌補過失。他及時反應過來,長劍變招,這次要用

「武當勢劍」的硬力,把童靜刺來的「靜物劍」擊飛!
  
  但「靜物劍」只伸出寸許,卻又再停止。
  
  連續第二次的虛招!
  
  正如練飛虹觀察,童靜的確擁有不得了的天分——她將「半手一心」自行變奏使用,竟可將波龍術王這

樣的劍術大行家打亂!
  
  波龍術王那劈劍已經發動,無法收回來。
  
  ——就看你擋不擋得了?
  
  他索性將錯就錯,加大力量把劍劈過去,刃鋒改為引向童靜的頂門!
  
  童靜的「半手一心」,這次真的出劍了。
  
  「靜物劍」尖鋒轉向斜上,右臂運勁點刺出去。
  
  目標就是波龍術王力劈而下的握劍手腕。
  
  「追形截脈」。
  
  沒有人比波龍術王更吃驚:「武當形劍」的高深截擊法,竟在這麼一個小女孩手裡使出來!
  
  他硬生生以一個後跳步,帶動上身撤回那記劈劍——否則就等於先一步把自己的腕脈送上童靜的劍尖!
  
  雙方未交一劍,童靜彷彿以隔空之技把波龍術王逼得撤退。波龍術王劍法輕功雖快,童靜卻擁有一件比

他更快的利器:
  
  意識。
  
  ——武道三大層次「氣、意、神」,童靜在最基本「氣」一層的功力仍有待累積,但卻憑著特殊的天賦

,在高一層次的「意」上練出了功夫,因而有這驚人的發揮。
  
  波龍術王接連被「破門六劍」裡兩個最年輕的小輩打退,實在是藝成以來的奇恥大辱。但此刻他無暇去

想尊嚴的問題。
  
  他才後退一步,馬上又得跳起來,只因一道急風襲向他足腿!
  
  帶著紅巾的崆峒派「送魂飛刃」,插在波龍術王右腳原本踏足處,他若閃避慢了半點,飛刀已然將他那

大腳掌釘在地上!
  
  發出者自然是在他側後方的練飛虹。他雖然只得一隻左手可用,但以崆峒派獨有之快速手法,將西域彎

刀拋在半空,拔出背後鞘裡的飛刀擲出,緊接又把空中彎刀抄回手上,舞起刀花護頭,往波龍術王殺過來!
  
  同時另一方的燕橫祭起「雌雄龍虎劍」,也跟飛虹先生合拍地上前夾擊。
  
  這次燕橫再無顧慮。他想到練飛虹告誡過自己的話,又想到那夜慘死在屋中的許多廬陵百姓,心裡只有

一個念頭:
  
  ——用任何方法,殺了這惡魔!
  
  燕橫以「圓梭雙劍」裡的「出雲刺」攻擊,左手「虎辟」短劍護在腹下,「龍棘」從上刺出,當中又加

入了「瀧渦劍」的沉實勁力——燕橫已經越來越能掌握將不同青城劍法糅合變化的法則。
  
  這次戰鬥,逼使燕橫將青城劍法融會貫通——就如三十年前何自聖經歷「川西群鬼」一戰洗禮一樣。
  
  ——所不同者,今天的燕橫比當時的何自聖更要年輕。
  
  練飛虹與燕橫一左一右,三柄兵刃已然籠罩波龍術王週身。
  
  這卻反而激起了波龍術王身為武者的鬥心。
  
  ——武當派的人,不是這麼容易殺的!
  
  波龍術王收起平日的狂態。那冰冷專注的眼神更顯得危險。
  
  他走出「武當行劍」的蛇步,斜身低頭閃過練飛虹「日輪刀」劈砍,同時右手往橫一攔,將燕橫的「龍

棘」擋開!
  
  燕橫緊接就以「虎辟」反斬向波龍術王頭頸!
  
  波龍術王與燕橫對敵了好幾次,已然估計出他的劍路,迎著這短劍斬擊,竟不退反進,長長的左臂伸出


  
  燕橫的「虎辟」斬勢只出到三分一,卻給波龍術王徒手截住,那又長又大的手掌拍在燕橫左前臂上,迅

速化為擒拿,五指扣緊燕橫手腕!
  
  ——這等敏銳的觸覺,自然就是「太極拳」!
  
  燕橫最擅長快劍,少作這樣的近身纏鬥,心急想掙脫這擒拿手,但他一用力,反為波龍術王借用,手臂

被旋扭鎖緊了!
  
  ——波龍術王在武當山上確已修得「太極」,否則他「褐蛇」制服上沒資格繡上那「雙魚」標記;只是

他的「太極」功力,應用在劍術上還未精純(「太極」講求對力量流動的觸覺敏銳,透過兵器比用自身皮肉

去感受困難許多倍),才會給燕橫的「穹蒼破」逼退,因此他現在索性就改使「太極拳」!
  
  波龍術王高瘦的身體坐馬一沉,左手墜肘向下發勁,燕橫無法動彈的左肘關節,頓時生起極強烈的扭折

壓力。幸好燕橫反應亦快,及時放棄硬掙,全身順著那扭旋之力翻過來,重心被顛倒,給波龍術王狠狠摔在

地上!
  
  另一記急風向波龍術王右頭側襲來,他卻看也不看就倒轉長劍向上舉架,擋住了圓性夾擊打來的齊眉棍


  
  燕橫被猛摔在地,身上許多新傷再次破裂溢血。他無視那痛楚,臥在地上以「龍棘」捲向波龍術王那只

擒拿手!
  
  波龍術王右手揮劍擋棍的同時,左掌卻已放開燕橫手腕;他趁著齊眉棍被格住停頓的短促一剎那,左手

從劍底穿上去,一把擒住了棍身!
  
  要是平日的圓性,還能跟這「太極」擒拿柔功對抗;但他此刻內外皆傷,只靠一隻左手握棍,波龍術王

一轉腰胯,發出纏絲般的勁力,左手搶奪齊眉棍同時,右手劍從上劃個半圈,反削圓性右邊臉,圓性再堅持

下去必然吃劍,不得已只好放棍避開!
  
  巫紀洪這左手「太極拳」配右手快劍,乃是自下山後從未用過的最後秘技。當年在武當山上他憑此挫敗

過不少同門,「兵鴉道」的江雲瀾亦是得到他啟發,不過江雲瀾練「太極」天分不夠高,只能配以硬功擒拿

,再穿上鐵甲爪輔助,威力輸於巫紀洪一籌。
  
  可是他這武功再巧妙,仍然無法完全應付這樣緊密的六人圍攻。
  
  波龍術王剛剛奪棍在手,本可順勢將劍勢引向下方,對燕橫施以殺手,但他眼角瞥見一道快影襲來,已

然近在面前,只能緊急側移,轉首閃避!
  
  虎玲蘭的快射冷箭,擦過波龍術王的顴骨,射中他右邊奇大的兜風耳,兩隻黃金耳環連同大蓬血花炸飛


  
  虎玲蘭還道這一箭必定命中眉心,卻仍是被波龍術王的快速身法險險閃過——這人真難殺死!
  
  「花!」
  
  波龍術王平生第一次如此急迫地呼叫求助。
  
  霍瑤花早就將鋸刀高舉過頂,大步衝入戰圈,向著正要乘機再襲術王的練飛虹迎頭斬下去!
  
  霍瑤花這招楚狼刀派的「破竹刀」,挾以「武當勢劍」發勁竅門,其勢甚烈,練飛虹的右手用不上,沒

有把握單手接這記重招,只得橫向退開!
  
  鋸刀砍在地上,霍瑤花竟借這力量支撐身體,凌空飛躍向前!
  
  ——原來她這刀並非為了替波龍術王解圍,而是為了開路衝殺向包圍圈的對面。
  
  她眼中此刻就只有虎玲蘭。猶如看見天敵一樣。
  
  波龍術王血流披臉,一時不敢再纏鬥,只仗著無匹的輕功飛退開,正想跟霍瑤花會合互相掩護,卻發覺

霍瑤花一躍而過衝了出去。
  
  ——你幹什麼?
  
  霍瑤花橫越戰圈,一著地後繼續拖著鋸刀狂奔,鬢髮凌亂的臉猙獰如瘋獸,眨眼已衝到虎玲蘭七尺範圍

之內,刀勢再次捲起!
  
  虎玲蘭此際半跪著,早將另一支箭搭上了弓,本想繼續向術王狙擊,赫然發現霍瑤花正迅疾衝殺過來,

立時把箭頭轉向她的方位。
  
  霍瑤花足下不停,距離瞬間又更近。鋸刀已經從左肩後橫斬而出!
  
  虎玲蘭面對這猛攻,跪射的姿勢卻無動搖半分,極鎮靜地拉開弓弦。
  
  射道之奧義,就在無念無想。當天地空白凝止的一刻,讓箭矢釋放。
  
  虎玲蘭手指放弦的動作,溫柔一如將鮮花輕放湖心。
  
  挾帶裂帛之音的大刀鋒,已斬至她身前——
  
  鋸刀掠過如未觸一物。堅實的長弓被斬成兩段!
  
  然而還是微微遲了一些。
  
  桿身烏黑的長箭,從極近距離狠狠釘入霍瑤花右肩,連帶的衝擊力令她向後仰倒,斬出去的鋸刀也因為

無法操控而脫手!
  
  這時虎玲蘭才順勢滾開閃過飛來的鋸刀,手裡綁著半截弓身,一臉都是冷汗。
  
  ——只因剛才剎那間的刀箭對決,勝負差別極小。
  
  波龍術王最後一個強援也失去了。但他連憤怒的時間都沒有。
  
  被奪去齊眉棍的圓性仍是一往無前,以左邊護甲居前,躍出一個箭步,穿著銅甲手套的左拳突起四指第

二節,一記少林「豹拳」側身直擊,旋腕猛鑽向波龍術王的肋骨!
  
  同時間還有另外三道攻勢降臨波龍術王身上:背後再次揚起練飛虹「日輪刀」的光芒;右側後方的童靜

以「星追月」急刺他後腰;左前方則是已經爬起來的燕橫,「龍棘」以「風火劍」第六勢「雷落山」迎砍他

光禿禿的頭顱!
  
  四道攻勢,將波龍術王所有可以逃避的空位都封死了。
  
  這生死瞬間,巫紀洪再次想起被囚禁在武當山上的那個人。
  
  ——再見他之前,絕不能死!
  
  ——我要連同梅師弟那一份也活下去!
  
  波龍術王的高大身軀,做出一個前所未見的動作,將他的天賦與平生所學發揮至盡:
  
  他含胸拔背,腹部突然像貓兒般硬生生收縮,令圓性的「豹拳」僅差一寸距離而無法擊中;左手裡的齊

眉棍從腋下反手向後插出,五尺多長的棍身刺向練飛虹胸口,及時截住他揮舞彎刀的來勢;右手的武當長劍

橫舉頭上,硬架著燕橫的「雷落山」!
  
  童靜的「靜物劍」劍尖,下一刻沒入了波龍術王的腰間衣袍。
  
  就在劍尖入肉的同時,波龍術王看也不看,朝後猛力踹出一腳!
  
  童靜的「星追月」還沒有深入,那條長腿已及她右肩,將她狠狠踢開!
  
  童靜吃痛呼叫向後倒去,亦連帶將「靜物劍」拔出,只有劍尖前端三分沾了血。
  
  波龍術王這個身體動作,乍看雖然扭曲可笑,但是能夠如此一心四用,準確無誤地化解「破門六劍」四

人夾擊,而竟然只中一劍輕傷,實已堪稱是當世罕見的奇才!
  
  可是仍有一人未出手。
  
  波龍術王為了接下這圍擊的四招,自然不能再展開輕功步法移動。
  
  荊裂等的,正是目標停滯的一刻。
  
  他早就放下長倭刀,拔出掛在腰間皮帶上一柄刃身窄長、形如禾苗的單手軍旅腰刀。今夜他用的第四柄

刀子。
  
  ——他的最新得意技講求單純的速度,選用短兵單刀更加合適。
  
  他左腿屈曲沉下,身體前傾,握著腰刀的手臂放鬆下垂。
  
  正是先前擊殺梅心樹那野獸般的預備架式。
  
  波龍術王踢完一腿迅速踏地,正要再次運用快絕的身法,從童靜這邊的缺口走出去。
  
  ——解開這包圍了!
  
  波龍術王心頭狂喜。但太早了。
  
  荊裂貫注在左腿的力量,如壓制很久的彈簧發動。
  
  他的身體像一團黑雲般飛捲而出。其中隱現著閃電般的光芒。
  
  荊裂人在半空,全身如陀螺旋轉,結合這旋力與前衝的力量,反身揮斬。
  
  刃光半掩在飛舞的黑披風之下。
  
  荊裂這捨身刀勢,正好從童靜跌開之後露出空隙捲進去!
  
  波龍術王這時驚覺,武當劍急向下掠。
  
  但來不及了。
  
  金屬相交的轟響。
  
  腰刀被波龍術王垂下的長劍十字架著。但這刀實在太快太強,波龍術王沒來得及發力抵擋,刀刃已壓著

長劍繼續前進!
  
  波龍術王右大腿外側,裂開一條燦爛的血路!
  
  他整條腿不聽使喚地軟下來,像高塔似的身軀崩倒!
  
  荊裂的黑衣身影掠過,無法控制地摔跌在地。左肩傷處像被人用粗大的尖錐狠狠插了一記。但痛苦倒下

的他正在笑。
  
  波龍術王畢竟擁有過人的反應,重創下仍借這勢滾開去。
  
  ——糟糕!
  
  他滾跌時,整個人像發了狂一樣,向四周亂揮劍鋒,盡顯內心慌亂。
  
  波龍術王一直堅持與「破門六劍」力戰,期望扭轉敗局,都因為自信仗著一身高絕輕功,危急關頭仍能

抽身逃脫;但不想竟被荊裂這招快刀重重斬傷了一條腿,最自負的輕功猝然被破,不管平日如何狂傲,也壓

不住心底冒起的寒意。
  
  ——這可不是開玩笑……
  
  燕橫看準他這陣劍花不成章法,游身祭起「龍棘」挺進,一招刺劍準確地從中入楔,直取波龍術王面門

要害!
  
  「等一等!」波龍術王竟狼狽地叫起來,情急之下伸左掌去擋那金色劍鋒。「龍棘」的鋒刃豈是凡品,

一氣就貫穿了那只寬大肉掌,繼續深入!
  
  刺擊因為這手掌犧牲阻擋,路線稍為偏移,只擦破術王的頸側!
  
  波龍術王在這生死關頭重整姿態,挺起腰端坐地上,武當劍重新集中劍勢,猛刺燕橫中路,燕橫被他逼

開,連人帶劍抽身回來。
  
  燕橫保持距離,以「雌雄龍虎劍」連環再攻!
  
  波龍術王曲起未受傷的左腿,有如趺跏冥想的佛像般坐著,僅靠腰肢以上的半身發力,竟也能發出疾速

連環快劍,每一招都以「武當形劍」截擊,逼開燕橫的攻勢!
  
  荊裂這時用刀支撐跪起半身,看見波龍術王頑抗燕橫的奇特情景。
  
  只見術王坐在地上的身姿也矮不了燕橫多少,他雖用不上足腿,但仗著人高手長,仍然劍法精妙,除了

不能移動進擊之外,並未處於下風。
  
  雖是極可惡的敵人,荊裂也不得不讚歎:
  
  ——此人確是天下罕見的劍士!
  
  不過波龍術王只能守不能攻,也沒有任何勝利的希望。他下盤的鮮血已是越流越多,不可能撐得太久。
  
  另一頭,童靜已經捂著肩頭站起來。她身子單薄,吃了波龍術王的蹬腿,肩頭骨痛欲裂,右手一時舉不

起來。她雙眼都紅了,咬著下唇不發一言,將「靜物劍」交到左手,就要向波龍術王報仇去。
  
  可是當她看見波龍術王展開「武當形劍」對抗燕橫,頓時瞧得出神了。這劍法她在西安看姚蓮舟使過一

次,因而學會了其中一些竅妙;如今竟又有機會再仔細觀摩,心裡那求藝若渴的慾望,竟一時蓋過了痛楚和

憤恨,全神貫注地吸收波龍術王的「追形截脈」法度。
  
  倒是練飛虹第一個衝上去助拳。他畢竟是老江湖,極為忌憚這魔頭的詭計,心想還是該乘機及早將之了

結。練飛虹經過連番劇戰雖已是氣喘吁吁,仍拼上最後一口氣,掄起彎刀往波龍術王側面繞殺過去!
  
  波龍術王自知身體難以轉向移動,無法再抵受對方這樣多面夾擊,情急之下竟然將手中武當劍飛擲向燕

橫!
  
  燕橫沒想到他連兵刃也捨得丟棄,後撤一記大仰身,避開這飛劍突襲!
  
  波龍術王借這時機,用兩條長臂加一條左腿在地上急急倒後爬行,那情狀狼狽得有如斷了一肢的可憐昆

蟲一樣。但這怪異的爬行動作竟也甚快,不遜於一般人開腿奔跑的速度,成功把距離拉遠了一些。
  
  他急忙從五色寬袍的領口裡揪出一大串項鏈飾物,其中有個小小的漆紅木哨,他挑出來對準了自己嘴邊


  
  「別再過來!否則那四百人都要死!」
  
  他厲聲疾呼,雖然說得甚急,但每個字都極為清晰沉重。
  
  圓性把術王丟下的齊眉棍撿回來,上前與燕橫及練飛虹並肩。
  
  「讓我來!」圓性沒有面具掩蓋的半邊臉,幾乎比另半邊面具上的夜叉更要兇惡。他右肩鎖骨中劍處流

血不止,一身都是自己和敵人的血腥,透著出家人不應有的濃濃殺意。
  
  「不!」練飛虹緊皺白眉,伸出彎刀攔住圓性,再瞧著波龍術王:「你說什麼?」
  
  波龍術王那滿是血污的臉,此刻綻放陰險的笑容。
  
  「我是說……」他把木哨貼在嘴角上:「只要我吹一吹這個東西,那頭四百個男女老少,全都要死!」
  
  「別聽他胡說!」
  
  這時孟七河帶著唐拔等一干山賊,已從「因果橋」那頭趕至。他乍見戰場上橫七豎八的屍體裡,不少都

是他寨子的兄弟,悲憤得目眥欲裂,恨不得馬上就用八卦大刀狠狠斬破波龍術王那顆光頭。
  
  「你那邊負責看守村民的手下,全都被我幹掉了,你還憑什麼?」孟七河戟刀指向術王。
  
  後頭的群戰也因為波龍術王的話而暫停了。如今仍然能夠站著的術王眾,只餘下可憐兮兮的八個人,已

經被義軍民壯重重包圍。那八人一身是傷,他們深知自己在廬陵作惡太多,即使現在投降,對方必然不會容

赦,個個恐懼萬分,一邊負隅頑抗,一邊在痛哭流涕。
  
  王守仁聽見波龍術王這話,知道事不尋常,下令義軍先住手戒備。
  
  「你只顧趕來助戰,沒有時間把那些人鬆綁吧?」波龍術王朝著孟七河冷笑。
  
  孟七河心裡一寒,知道自己犯了錯,回頭就要跑回寺旁那些泗塘村的人質那邊。
  
  「太遲啦。」波龍術王笑著說:「你們也都領教過我的『雲磷殺』,知道它一眨眼就能殺多少人吧?」
  
  一聽見術王提及「雲磷殺」,王守仁、荊裂、燕橫等人回想到先前,廬陵縣城數十人瞬間中毒慘死、橫

屍一地的可怖情景,心裡不禁升起寒意。
  
  唐拔亦跟著孟七河,急急跑過「因果橋」,走到人質群跟前。
  
  唐拔上前,解下一名村民嘴巴中的布條。那村民仍然神情驚惶,半點沒有獲救後的欣慰。
  
  孟七河看了,心裡自責。
  
  ——怎麼我會看漏了?假如早點察覺異樣,也許……
  
  「你們裡面……有其他人嗎?」唐拔問那名村民。
  
  村民不敢回答,卻回頭瞧向人群。
  
  靠著寺院的火光,唐拔隨著那村民的視線看去,於人堆中看見一個與別不同的傢伙。
  
  這人也是一身農民打扮,混在泗塘村民之間,手腿卻沒有被綁起來。他一頭發絲稀疏,臉色灰白,是長

期受到藥物摧殘的結果,雙眼透著了無生氣的眼神。腰上也綁著繩索,與其他人緊緊連在一起。
  
  孟七河看見了:這傢伙左右雙手,各自輕輕握著一顆蠟丸。
  
  「我在村民裡安置了兩個人,他們可不是我一般的弟子。」波龍術王說時瞧瞧荊裂:「就跟你殺掉的那

頭『人犬』差不多,都被我用藥物長期豢養。只要聽到我這哨音,他們就會毫不猶疑地捏破手上的『雲磷殺

』——這兩個傢伙就連自己是誰都忘記了,更不會對生死有任何顧念。」
  
  「哼哼,以為靠幾句謊話就可以活下去嗎?」童靜冷笑:「你要是有這麼厲害的後著,一早就可以使出

來,不用跟我們打到這個地步吧?」
  
  「因為不只我們想殺他。他也想殺死我們。而且最好是用手裡的劍。」
  
  荊裂說著時,已在虎玲蘭摻扶下站起來了。
  
  波龍術王凝視荊裂。最大的仇敵,卻偏偏瞭解自己所想,是一種很奇特的感覺。
  
  練飛虹回頭看看遠處人質所在。孟七河和唐拔到現在還沒有回來,也就是說那邊確實有麻煩。
  
  波龍術王把那木哨含在嘴巴裡,眾人立時大為緊張。但術王並未吹哨,只是撕下袍子上的五色雜布,緊

緊包裹著大腿的刀傷止血。他知道敵人裡以練飛虹暗器最厲害,眼睛一直注視著他不放。
  
  練飛虹確已將一柄飛刀拔出在手,但他深知術王反應神速,並無把握先發制人,不敢拿幾百條人命去賭


  
  霍瑤花從地上爬起來,只見她本來就白皙的臉更無血色。她右肩所中的一箭甚深,卡入了關節骨頭裡,

只稍一動就痛入心坎,別說拿刀,那條手臂連抬起來都乏力。
  
  她知道假如現在強行拔出箭矢,恐怕流血不止,於是用左手扳著箭桿,運腕勁將之折斷。她沒有呼叫,

但下唇都咬出血來。
  
  波龍術王這時包紮好大腿,這才拿回哨子,但仍然舉在嘴邊,微微喘著氣說:「今天我們就算……平手

。讓我走,我就放過那些可憐的傢伙,如何?」
  
  就算他不說,荊裂已經猜出他的條件。他閉起眼睛,沉默下來。
  
  「不……不!不行!」義軍裡的廬陵民壯爆發出叫聲,繼而感染眾人。許多縣民衝出去,他們雖然仍不

敢接近術王,但遠遠圍成了一個半圓,封住下山的去路。
  
  「要殺他!一定要殺光他們!」有人激動得手中竹槍都在發抖,焦急地呼叫:「各位大俠,請把這魔頭

宰了!不可放虎歸山啊!」
  
  「對對對!他一日在生,我們廬陵百姓都不得太平,不知哪天又會回來!不可放過這個收拾他的機會!


  
  「你們瘋了嗎?」一人卻在後頭大叫,正是先前那個登龍村民趙大。他身受滅村之痛,自然不忍泗塘村

也步上後塵:「幾百條性命,又有女人小孩啊!不顧他們死活啦?」
  
  「我們拼了命上來救人,已是仁至義盡了!」一個廬陵縣民反駁:「眼下關乎廬陵——不,吉安府無數

人的安危,你說哪一邊比較重?只好對不起他們……」
  
  民壯裡有百多人齊聲高呼,附和這個說法。
  
  其餘的人,大半都沉默著,心裡其實也寧願拿那四百人質,換來術王一等人就地正法,只是不敢開口說

出;只有少數的民壯,明確反對犧牲泗塘村民。孟七河仍在人質群中共赴危險,他的山賊兄弟自然也反對動

手。義軍頓時就分裂起來,有的人甚至開始互相推撞。
  
  「快殺!快殺!」前頭最激動的那批民壯,不斷催促著「破門六劍」下手。
  
  波龍術王這時雖命懸一線,但竟然在微笑。
  
  ——他最喜歡幹的事情,就是把人心裡最黑暗的一面引發出來。
  
  荊裂把一切都看在眼裡,濃眉皺在一起。他想起那夜在登龍村,薛九牛跟他說過的話。
  
  ——她們都是人家的妻子和女兒啊。
  
  「破門六劍」其他人看見這樣的情景,也都頓時戰意消退,露出失望厭惡的表情。
  
  這時在陣中亮起了一抹劍光。
  
  是站在中央的王守仁。他將佩劍高舉向天,眾人看見,漸漸沉默下來。
  
  王守仁臉容很平和,徐徐地說:「好,既然如此,我們就問問這兒所有人的想法,再作決定。」
  
  王守仁這句話,令燕橫和童靜都很意外。
  
  「怎麼王大人會這樣……」燕橫焦急地說。
  
  ——難道王大人也相信,為了大義可以犧牲人命嗎?……
  
  這時王守仁降下劍尖,指向一人:「就先從他問起。」
  
  眾人都呆住了。
  
  王守仁劍尖所指的,乃是臥在地上一名山賊的屍體。
  
  「王大人,他已經死了……怎麼問?……」
  
  「再問他……」王守仁劍尖又指向另一個已犧牲的民壯。「還有他……」他不斷指向地上的屍身。
  
  所有人都沉默著。他們開始明白王大人的意思。
  
  王守仁表情變得悲哀,透出痛心的眼神。
  
  「你們想想,他們是為了什麼而死的?」他每說一個字都非常沉重:「假如為了自己的平安,就可以無

視別人的痛苦,那麼你們跟從前在這魔頭腳下苟活,又有什麼分別呢?你們跟他又有什麼分別呢?我們又為

了什麼打這仗?死這麼多人?」
  
  義軍之中以孟七河的山賊走得最前,也犧牲最巨,泰半都已命喪青原山,生還的兄弟聽了王守仁這番話

,格外激動。
  
  他再擎劍指向前方的「破門六劍」。
  
  「你們再看清楚,他們幾位流的鮮血。」
  
  眾人瞧過去。只見「破門六劍」除了童靜只捱一腿之外,幾位俠士經過連日大戰一身是傷,先前治理包

裹好的刀劍創傷此刻又再溢血,渾身都滲著紅色。最新加入來的圓性和尚受了術王一劍,傷得更是不輕。
  
  六人神色凝重地看著王守仁,又看看群眾。
  
  「這本來就不干他們的事,這幾個人卻捨死忘生地為大家作戰。」王守仁語氣極是難過:「看看現在的

你們,還值得他們拯救嗎?」
  
  廬陵民壯看見「破門六劍」那失望的眼神,還有地上那許多犧牲者的屍體,先前力主要犧牲人質的那批

人,頓然慚愧得垂頭無語。
  
  八名僥倖頑抗至今的術王眾,趁著這時機衝出包圍,走到術王猊下身旁,將他扶了起來。
  
  「那邊姓王的官。」波龍術王一邊接受弟子包紮手掌的傷口,一邊臉有得色地說:「我認得你。你跟你

身旁那群白臉書生,就是前晚站在那屋子門前的『劍客』吧?呸,給你騙倒了。要是那夜就幹掉你,今天…

…」
  
  他說到這兒就再說不下去。今夜他雖說靠著人質逼對方講和,但確是結結實實給這夥人打敗了,只好回

到正題:「既然你們已經做了決定,就別在那邊廢話!」
  
  他即命令弟子去把四處逃跑的馬兒拉過來。
  
  「慢著!」童靜高呼:「休想走得這麼輕鬆!你還沒有解除那邊的威脅!」
  
  「以為我是傻瓜嗎?」波龍術王笑著,接過弟子從戰場拾回來的武當長劍:「解除了之後我還走得了麼

?先等我準備好再說。」
  
  波龍術王甚是警覺,說的時候那木哨仍然不離嘴邊,每次一說完話又把哨子放在嘴裡,令對方無隙可乘


  
  這時術王眾已將三十幾匹馬都牽過來,其中包括術王的坐騎和荊裂騎來那匹黑馬。一看見這匹本屬梅心

樹的黑馬,波龍術王又再怒視荊裂。但此刻他最關心的是趕快治理自己的腿傷。因為失血他已感到少許暈眩

,在弟子協助下才能夠攀上馬背。
  
  霍瑤花接過黑馬的韁繩,一名術王弟子則代她將大鋸刀掛在鞍旁。
  
  她垂著一條無力的右臂,回頭看看荊裂,卻發現他正與虎玲蘭並肩站著。
  
  荊裂察覺她的視線,向她高聲說:「我那柄小刀,還是暫時放在你那兒。因為我一定會再來找你的。」
  
  荊裂這話令霍瑤花心弦震動。但他下一句話又教她一陣心酸:「還有你的主人。」
  
  ——「主人」……
  
  霍瑤花再次瞧瞧那二人。
  
  ——不知不覺之間我都忘記了,為什麼自己會落得這樣……為什麼不能夠像他們這般自由……
  
  她欲言又止間,前頭的「主人」卻已在呼喚:「花。」
  
  霍瑤花目光哀怨,牽著馬往山門方向走去。
  
  這時術王眾已把要騎的馬匹排好。波龍術王無言一揮手,那八人就掄起刀來,將其餘馬兒逐一砍去一條

腿!
  
  ——此舉自是為了杜絕下山之後再被義軍追擊。
  
  只聽見滿山都迴響著馬兒的慘嘶,令人心寒。術王所佔據的馬匹雖未被傷害,也都不安地輕跳。波龍術

王一隻大手掌捏在坐騎頸上,壓住它的躁動。
  
  童靜轉過頭去,不忍去看如此殘酷的一幕。
  
  「收拾屍體的事情,麻煩你們了。」
  
  波龍術王笑著,就率領僅餘的部下往山門走去,卻見王守仁與民壯仍然封著前路。
  
  「啊,我差點忘了。」波龍術王故意逗弄王守仁,但王守仁不為所動。
  
  術王有點沒趣地繼續說:「事情很簡單:那邊拿著『雲磷殺』的兩個傢伙,只聽我一人號令。只要你們

不碰他們分毫,他們就只會呆呆地站在原地。你們把村民鬆綁帶走就行了。」
  
  他眺望那些人質又說:「不過,我先前已經特別吩咐手下,把那些人都牢牢綁在一起,越複雜越好。到

你們把村民都救走時,我們大概早下了青原山啦。所以還是別動什麼歪念頭好了。可是你們也別磨蹭,一到

天亮,那兩個人就要藥癮發作,到時候他們會怎樣發瘋,我可不敢保證。」
  
  「先生,他說不定在胡謅!」王守仁身邊的黃璇說:「你真的相信這惡徒的話嗎?」
  
  「除了相信我,你們還有什麼選擇?」波龍術王凝視著王守仁,目中儘是嘲弄的神色:「當好人,就是

這麼辛苦。」
  
  梁福通本來就擔心首領孟七河在那邊的安危,一聽了波龍術王說出解救之法,也不等王守仁下令,已帶

著餘下的幾十個山賊兄弟,趕過去溪河對面那頭。
  
  王守仁看了波龍術王一眼,無言舉起劍來。守住山門的民壯,不情不願地開出一條通道。
  
  「等……一等!」一名民壯向王守仁呼喚:「王大人,我們要怎麼保證,這傢伙一逃出山門,不會吹起

那哨子?」
  
  「他們在下到平地之前,都無法走得快。」
  
  練飛虹走過來說,他後面還跟著虎玲蘭。練飛虹趁著剛才的空檔,已把落在戰場上的幾柄「送魂飛刃」

收拾回來,此刻手上亦夾著一柄。虎玲蘭則取來一名保甲所帶的角弓,換去手上綁住的斷弓。
  
  眾人這時明白了:這北麓下山之路全是陡斜的石階,馬匹只能慢慢行走而不能開步跑動,否則蹄腿極易

折斷受傷。先前荊裂將黑馬帶上山來,也只是徒步牽著慢行。
  
  「我們會在後頭跟著。」練飛虹熟練地拋玩著飛刀:「要射中你也許仍然不容易,但要射馬就很簡單。


  
  如此一來,波龍術王在走出哨音可以傳達的距離之前,不可能輕舉妄動。
  
  波龍術王早知對方會如此防備,只是不屑地看了練飛虹一眼,就把木哨叼在嘴邊,策馬踱步而去。
  
  霍瑤花強忍著不再看荊裂一眼,也跟術王眾牽著馬兒緊隨。
  
  廬陵的民壯恨恨目送這干妖人安然離去,很不甘心。有的人想到被殺害的親朋鄰里,都激動得牙關顫抖


  
  練飛虹和虎玲蘭回頭看看荊裂,互相點了點頭,二人就跟蹤著術王一夥,走往黑暗的山路去。
  
  民壯正在為圓性的劍傷包紮。圓性盤膝挺腰坐著,取下半邊面具,臉容回復了平日的憨厚。
  
  「呼……還以為會死呢。」他失血不少,但仍然談笑如常。
  
  童靜捂著右肩,臉色頗是蒼白,顯然仍十分疼痛,不過右臂已經漸漸能夠抬起來了。她看見術王已經從

山門那頭消失,就急忙向荊裂問:「我們要再追嗎?馬上就回去縣城取馬,也許趕得及……」
  
  「他跟那妖女騎的,都是百中選一的好馬,腳程格外快。」荊裂說:「我要是他,下山後更會叫手下分

散四方逃走,以阻撓我們追殺。」
  
  「可是他會不會……借這機會又去縣城殺人?」燕橫收起「雌雄龍虎劍」,一臉憂心的問:「我們可趕

不及回去……」
  
  荊裂微笑搖搖頭:「你們看不出來嗎?那傢伙心裡其實很驚慌。只是強忍著不表露出來而已。」
  
  「對。」圓性也說:「這種邪惡的人,心裡絕不相信人的善性。這最後一著,其實他並不是真的那麼有

把握,所以到了不得已的關頭才拿出來。」
  
  「看來他沒有說謊。」王守仁這時帶著門生走過來。眾人隨著他視線看過去,只見仍然焚燒的「清蓮寺

」旁,陸續有人影跑過橋來,正是獲解救的泗塘村民。
  
  這時民壯們放鬆了心情,慶幸自己生還。有的抱著相識的屍身,悲愴大哭。
  
  看見這等情景,還有滿地血肉模糊的屍首,王守仁和荊裂等人全都沉默起來。
  
  ——打仗就是這樣的嗎?……
  
  燕橫眺視烈火中的「清蓮寺」,心裡並沒有半點戰勝的喜悅。這短短數天,他親歷了很多事情,感覺對

人世又明白了許多。
  
  這時他看見,有兩名山賊扶著一個身影,過了「因果橋」向這邊走過來。
  
  「王大人!」其中一個山賊說:「看看我們在後面的山洞找到誰?」
  
  只見那是個精赤著上半身、白髮蒼蒼的老人,他一隻手拿著一條被砍斷的鐵鏈,仍連著腳上的鎖鐐;另

一隻手抱著一個大布包,內裡是大束刀劍。
  
  王守仁看見老人,立時眼神一亮。
  
  「寒石子,你這老怪還是死不去啊。」
  
  寒石子卻不答理他,只管將布包放在地上展開。除了幾柄刀劍,裡面還包著一大堆不同的石頭。他仔細

點算是否齊全,然後才去瞧面前眾人。
  
  他首先留意的就是荊裂和燕橫幾個武者,還有他們身上手上的兵刃,白眉頓時揚起來。好一會兒後,他

才發現原來王守仁也在。
  
  「原來是你。」寒石子半點沒有死裡逃生的興奮,只是用很尋常的語氣說:「我還想,有誰打得贏那麼

邪惡的傢伙?」
  
  荊裂他們都幾乎忘了,最初到來江西廬陵,就是為了尋找這位稀世的磨劍師,一見是個跟練飛虹不相上

下的怪老頭,不禁都微笑起來。
  
  「你沒事就好了。」王守仁也笑起來:「一天沒有答應替我磨劍,你就休想死。」
  
  「要我磨你那柄書生的玩意,我寧可死掉算了。」寒石子說著,看見那遍地屍體的戰場,還有許多被殘

害的馬兒在血海中掙扎悲嘶,白眉垂了下來:「也許最該死的人確實是我……要不是有我在,那惡魔不會到

廬陵來,許多人都不用受苦。」
  
  王守仁搖搖頭。他瞧著寒石子,拍拍身旁燕橫的肩頭。
  
  「世事往往就是這麼奇妙。」他說:「也是因為有你,廬陵才有救星出現。」
  
  這時童靜發覺身後有異,回過頭去看,才見到數百廬陵民壯,已然聚攏圍在他們四周。
  
  幾百人一起跪下來,朝著「破門六劍」與王守仁,深深叩頭。
  
  凌晨的黑夜裡,「清蓮寺」的火焰仍然旺盛,映照進每一個人的眼睛。
作者: skvis    時間: 2018-6-14 01:19 PM

卷九 鐵血之陣 第五章 磨劍
  
  「此刀乃是『當千軍之刃』。」
  
  寒石子伸出骨節突露而扭曲的手指,輕輕撫摸在戰痕斑斑的雁翎刀刃脊之上。
  
  他看著刀的眼神裡充滿了感情,並沒有將之視為死物。
  
  「可惜它長年塵封於草莽,有志難伸,直至換了你這主人,才得重露鋒芒,刃上罡氣這些年來得以重新

聚養。」寒石子繼續說:「它捨不下你,所以無論如何總會回到你手裡。」
  
  荊裂盤起一邊腿,席地坐在寒石子跟前,聽得入神。
  
  後面那幾句荒唐的話,荊裂雖然不相信,但前面那一段卻完全說中了他的過去,還有裴師叔這柄家傳戰

刀的來歷,確是神奇。
  
  今天已是「清蓮寺之戰」後的第四天。寒石子的家位於廬陵縣城東部,本是一座荒廢的細小寺廟,大半

的地方都闢作他淬磨與收藏刀劍的工房。至於起居的房間雖還算寬敞,但陳設簡陋寒愴,連桌椅和床都沒有

,只是用幾塊大草蓆鋪滿地上,再放一個小茶几,就充作歇息讀書之處,頗有古風。
  
  「破門六劍」此刻集合在房間裡,草蓆上整齊鋪滿了各人兵刃。
  
  寒石子首先就觀看荊裂的幾件兵器,神態就像小孩忽然得了許多新玩意一樣,逐一拿起來賞玩。這時他

又撿起鳥首短刀,仔細欣賞刀刃上的花紋:「是回人傳到南蠻的鑄工啊。這刀叫什麼?」
  
  「當地人稱它作『牝奴鏑』。」荊裂回答:「前輩真是見多識廣。」
  
  「難得,難得。」寒石子說著,看見刀刃上的損傷不禁皺眉:「你可用得很粗啊。」
  
  「刀子對我來說,只是器具。」荊裂坦然說。
  
  寒石子點頭:「也是。」
  
  他心裡甚是興奮。掃視席上各種兵器時,他一眼就留意到當中最大的一把——虎玲蘭遠從薩摩國帶來的

戰場野太刀;另外又有練飛虹那柄造型奇特的西域彎刀,而荊裂的兵器更是罕有。
  
  ——要打磨這麼多異國兵刃,將是一個很大的挑戰。太好玩了。
  
  荊裂的雁翎刀,自然是從戰場拾回來的。此外孟七河和唐拔又花了一整天,游繩攀下那空地旁的懸崖峭

壁,替荊裂尋回釘在壁上的鐵鏈槍頭和鳥首短刀——荊裂從山壁逃逸落下之時,半途用這短刀插在壁上,減

緩了下墮的速度,方才能平安著陸,否則絕不止一足一臂受傷就了事。
  
  荊裂失落的多件兵器裡,只有鴛鴦鉞鏢刀無法尋回。他猜想術王眾大概不懂使用此器,將之收進「清蓮

寺」的兵器庫裡,恐已與寺院一同焚燬。
  
  寒石子接著觀看燕橫的佩劍。他眼睛一亮,將長短雙劍逐一拿起拔出鞘,只稍看一下就恭敬地還鞘,雙

手捧起過頂鞠躬,才放回席上。
  
  「青城派至寶『雌雄龍虎劍』。想不到,老夫有生之年,竟能捧到手裡。榮幸。」
  
  寒石子說時盯著燕橫的臉不放。燕橫不知他是何用意,但寒石子一直不語,令燕橫很不自在。
  
  寒石子瞧了燕橫良久。沉默點了點頭。
  
  燕橫還是不明白,荊裂卻拍拍他肩膊。
  
  「老前輩是在看你,配不配用這雙劍。」
  
  寒石子無言輕輕一點頭,已經是對燕橫的肯定。
  
  燕橫甚為激動,也向寒石子垂頭敬禮。
  
  每個認識了燕橫較久的人都看得出來:他經過這場戰鬥,整個人都不一樣了,散發出一股從前欠缺的劍

士氣度。
  
  童靜更是格外為燕橫高興。這些日子朝夕相處,偶爾她就會看見,燕橫練完劍一個人獨處,總是一副茫

然沉思的神情;又或大夥兒吃飯的時候,每每有什麼東西觸動了他的回憶,他就會看著一角發呆。她很清楚

,「青城派」這個擔子,在燕橫心裡有多沉重……
  
  「然後是你了。」寒石子呼喚下,童靜才從沉思中醒覺過來。她看見寒石子已經將「靜物左劍」拿在手

裡。
  
  寒石子瞧瞧手上的啞黑奇劍,又看看童靜,皺著眉搖頭,嘴裡還發出「嘖嘖」的聲音。
  
  「喂,老頭。」童靜很不滿地說:「有什麼不妥就說出來,別淨在那邊嘀咕!」
  
  「這劍殺氣很強。」寒石子將「靜物劍」入鞘放在身邊:「是好劍,但不合你用。」
  
  他說著爬到房間的角落,找出那夜被救出時從山洞帶回來的那包兵刃,從中選出一柄劍來。
  
  「你可真幸運。你們攻打『清蓮寺』時,我正準備磨它,否則已經連同寺院毀掉了。」
  
  寒石子將這柄劍拔出鞘來,只見劍身比一般的窄小得多,兩邊劍脊凸起來,令劍身的切面略成菱形,直

到前頭三寸劍尖才變回平薄。劍柄護手和柄頭皆成卷雲狀,握柄處交錯纏著紫色布條,外形甚為古雅。
  
  寒石子在面前輕揮劍鋒。他本身不懂武功劍法,但經過日夕鑽研,深刻明白刀劍使用之理,從中判斷每

柄兵刃的優劣,此刻耍起來,動作發力竟也有點模樣。
  
  「我聽說,這柄劍是幾年前波龍術王殺害某個俠士奪來的。那伙妖賊裡面懂劍法的人極少,因此一直沒

有人用它。就送你吧。」
  
  寒石子只用兩根指頭巧妙地捏著劍尖,把劍柄遞向童靜,輕鬆得猶如拈著一根羽毛,可見他手指腕臂力

量之強。童靜見了這劍的優雅外形,早就怦然心動;但她剛剛才對寒石子出言不遜,現在假如歡歡喜喜地收

下劍來,豈非很沒骨氣?因此她強裝淡然,隨便地伸手握住劍柄。
  
  「此劍本名已失。我按照它的特性,給它改了個名字叫『迅蜂』。」寒石子放開了手指。
  
  童靜雖然半跪在席上,但將「迅蜂劍」拿到手的一刻,已經感覺有種奇妙的契合,那重量平衡甚佳,而

且比「靜物劍」輕巧得多,更適合力氣不大的童靜。從刃形一看就知道這「迅蜂劍」是以尖鋒刺削為主,亦

十分配合她擅長的戰法。
  
  ——這柄劍,簡直就像在等著她這個主人。
  
  童靜始終還是壓抑不了心頭歡喜,拿著劍輕輕比劃時,笑得露出了一雙門牙。
  
  「不過那柄『靜物劍』我不會換給你的。」童靜向寒石子說:「我還是要帶著。」
  
  ——只因它是上一次在巫山分別之時,燕橫送她的信物……
  
  「哈哈,到我了吧?」練飛虹這時搓著雙手,滿心期待。
  
  眾人以為飛虹先生貴為崆峒派前任掌門,寒石子一定禮遇有加。怎料寒石子撿起一柄飛刀,看也不看就

丟到練飛虹腳邊:「這種東西,磨不磨都沒什麼分別,不要浪費我的生命。」他接著指一指崆峒派掌門佩劍

「奮獅劍」和那西域彎刀:「這兩柄倒還有點意思。我就姑且替你弄弄吧。」
  
  寒石子說著,卻又看看練飛虹受傷的右臂:「不過你這老骨頭,受了這等重傷,我把刀劍磨好以後你還

用不用得上?我可不想白磨一趟。」
  
  「什麼?」練飛虹的脾氣也爆發了:「你不知道我崆峒派最著名的『花法』?我只靠這只左手——」
  
  寒石子卻一臉沒興趣聽的模樣,霍然打斷他:「這麼多兵器,可不是三朝兩天就磨得完。我看最少也得

半年。」
  
  「那麼我們就在這兒住半年。」荊裂很爽快地答應:「廬陵百姓餘悸未消,很害怕波龍術王再來,我們

正好多留一段日子。而且……」他撫一撫包在眉心的繃帶:「我們總要找個地方好好養傷。口袋裡的銀兩沒

剩多少了,難得有個能白吃白睡的地方,沒有走的理由。」
  
  眾人也都開懷大笑。
  
  只有圓性,大大打了個呵欠。其他人都看著他。
  
  他摸摸已再長出薄發的頭顱:「悶死了。你們都用刀劍,獨是我一個用棍棒,根本就沒得磨。悶得我肚

子又餓了。」
  
  大家又再哄笑起來。
  
  陽光從紙窗穿進來,曬在他們的臉上,很溫暖。
  
  ◇◇◇◇
  
  薛九牛下葬之處,就在縣城西面他的老家馬甫村外一片墓地。他的墳墓跟好友小虎相鄰。
  
  墓地上還有十幾座新墳,都是波龍術王到來廬陵以後葬的,可知術王眾的暴虐程度。
  
  ——九牛,你的墓是最後一座了。
  
  荊裂伸著受傷的右腿,坐在墳墓前面地上。已經過了十天,他的左肩和右膝傷患卻還沒有明顯好轉,依

舊難以發力。
  
  荊裂在黃昏陽光中赤著上身,露出一身花繡刺青,左臂仍用布巾吊在胸前。
  
  長長的船槳橫擱在他腿上。虎玲蘭替他握牢船槳的柄頭,讓他可以單手雕刻。
  
  荊裂在槳上又再刻下一道橫紋,用的工具正是梅心樹那柄形如獸牙的彎刃,柄頭仍跟鐵鏈連著。
  
  他一下接一下用力地把刀刃挖進極堅實的木頭裡。那眉心添了一道新疤痕的臉,沾滿了汗水。
  
  跪在旁邊的虎玲蘭,一直默默瞧著他雕刻。
  
  刻好之後,荊裂將彎刃插進身旁土地,朝著薛九牛的墳頭豎起船槳。
  
  「這一道刻紋,不只是記下我殺死那個傢伙。也是記念你。」
  
  說著他就用船槳支地半跪起來,從地上拔出彎刃,連同鐵鏈輕輕放到薛九牛的墳前,用手挖撥附近的泥

土,將那兵器掩埋起來。虎玲蘭也幫助他堆起沙土。
  
  「對不起,這次沒能拿著波龍術王的頭顱來祭你。這東西你就先收下吧。」他朝著墳墓拍一拍腰帶,那

兒插著另一柄一樣的彎刃:「我剛丟失了一柄小刀,需要找個代替。我們就大家一人分一柄,好嗎?」
  
  他向薛九牛揮一揮手,穿上衣服,向墓地外的小路走去,不再回頭看一眼。
  
  兩人走到半途,荊裂突然將手中的船槳遞給身邊的虎玲蘭。
  
  虎玲蘭不明白,正伸手接過時,荊裂空出來的手掌,就牽起了她那受傷的左手。
  
  他們沒有看彼此一眼,只是在墓地上牽手站著,眺視西邊的夕陽。
  
  虎玲蘭彷彿聽到自己的心跳,有好幾次緊張得想把荊裂的手甩開,到最後還是跟著他一動不動。
  
  良久,天色更晚了,荊裂牽著虎玲蘭,繼續走往拴著馬兒的那棵路邊大樹去。
  
  一黑一紅的身影共同騎上了馬背。荊裂輕叱,催促馬兒往來路奔跑,背負著燃燒的夕陽回去。
  
  ◇◇◇◇
  
  王守仁告別廬陵的早上,縣城方圓十多里地的村鎮百姓都來相送,城裡名副其實萬人空巷,要由「破門

六劍」開路,才能出得北城門。
  
  王守仁跟六個門生走到城門外,準備登上他來時所乘的馬車。拉車的依舊是那頭瘦馬。先前一戰,他們

從術王眾手上繳得數十匹良馬,但王守仁仍拒絕拿一匹去換。
  
  「這些馬兒,是留給廬陵百姓重建生計用的,我不能取。」
  
  數以千計的百姓帶著各樣農作來要送給王大人,假如堆在一起足以填滿一座小屋。王守仁只輕輕一句「

我帶不走」,一概不收。
  
  孟七河亦帶著一干從前的山賊兄弟跟隨。他們十數騎決意要護送王大人,直至離開江西省界為止。
  
  「請王大人讓我報答這恩情。」孟七河昨晚如此向他下跪說。他見孟七河意向甚決,最後也答應了。
  
  王守仁與門生站在馬車前,正要跟「破門六劍」交談話別,後頭許多百姓突然都跪下來叩頭,哭著請王

大人再多留一段日子。王守仁急忙叫門生扶起其中的老弱。
  
  「我已經留了一個月。」他苦笑說:「要去南京赴任了。」
  
  這時一把雄渾的聲音猛喝:「都站起來!」唬得那些下跪的百姓心頭一震,有十幾個吃驚得立時跳了起

來。
  
  這虎吼是圓性所發的。一個月來他又長回毛髮,恢復從前那副邋遢野和尚的模樣。他以手上齊眉棍猛力

拄在地上,厲聲說:「王大人要去陞官呀,你們何以要阻攔?他這樣的人才,以後必然步步高陞;他當的官

愈大,能夠幫的人就愈多,遠不止你們這種小地方,你們怎可這麼自私?」
  
  圓性語氣雖粗魯,但句句鏗鏘有理。百姓聽了都自覺地收起悲情,一一站起來。
  
  這時人叢後頭響起一陣不滿的哄鬧。只見當中有個肥胖身影,正是廬陵縣令徐洪德。趕走波龍術王之後

,王守仁仍一直下令將他軟禁府中,直到幾天前才將他釋放。此刻徐洪德帶著兒子和幾名下屬,本想要來恭

送王大人,但又尷尬得不敢上前。
  
  「王大人,放了他真的好嗎?」童靜以嫌惡的眼神看著這個小官吏,手掌把在腰間的「迅蜂劍」柄上,

這動作嚇得徐洪德退後了幾步。
  
  「他終究是朝廷命官,難道殺掉他嗎?我已查問過了,這姓徐的還沒有壞透。」王守仁說。
  
  住在廬陵這一個月來,王守仁派出其中四個門生,帶著他的親筆書信去拜訪江西省官場裡的多位同僚舊

識,打聽之下終於明白,何以波龍術王肆虐多時都無人理會。據那些人所知,波龍術王與廬陵以北多個縣府

的地方官暗中都有連繫,其中關係著很大額的金錢交易。王守仁的門生聽了,自然聯想到「仿仙散」,定然

是有貪官向波龍術王購入這種戕害身心的藥物,在治域內大肆斂財。
  
  那些王守仁的舊識,雖然因為害怕惹禍而未有明說,但言語之間暗示,牽涉這可怕勾當的有省裡的大官

,後面相信還有更高的勢力的支持。
  
  反倒是廬陵縣令徐洪德,為人甚是膽小,不敢參與這「生意」,但又怯於上層的壓力,只能不聞不問,

得過且過,等待將來平安調任。當然他還是不免收些賄賂。
  
  「這事情他脫不了干係,你們留在廬陵期間不必擔心他來為難;他亦斷不會告發我們私下軟禁、奪其權

柄的事情。」王守仁又說:「此人並非大害,而且經過這次,他深知有把柄握在我手上,任期裡必然不敢苛

待百姓,廬陵將有一段好日子過。」
  
  王守仁說時露出略帶狡獪的眼神,微笑看著遠處的徐洪德。
  
  練飛虹聽了很是佩服:這個陽明先生確非一般腐儒可比,領兵打仗果敢機智,對付奸官時卻又心計了得

,實在是個全才!
  
  儒生黃璇來到燕橫跟前,向他拱了拱手:「燕少俠……初見面時我說了些不客氣的話,小看了幾位武者

……經過這場大戰,我方才明白自己錯了!」
  
  「不,黃兄,你沒錯。」燕橫也回禮:「只是我們的道路不同而已。荊大哥就說過:每個人都有他自己

要走的路。這次襄助王大人之後我就在想:要天下太平,得有不同的人一起去努力啊。」
  
  黃璇想不到這個比自己年輕幾歲、讀書也比自己少得多的劍士,卻說出這等道理來,不禁低頭再次行禮

:「受教。」
  
  荊裂這時走到王守仁身邊。王守仁見荊裂走路仍是瘸著一邊腿,左手也還包紮固定著,心裡想:這次他

可付出了不小的代價……
  
  荊裂從王守仁的眼神,知道他心裡擔憂自己傷患久久未癒。荊裂倒是不以為意,只輕鬆地向他說:「大

人,保重。」
  
  王守仁點點頭:「我的門生順道查探過,是否有波龍術王一夥人的行蹤消息,但半點頭緒也沒有,大概

仍匿藏在什麼地方。」
  
  「你剛才不是說,很多江西官僚跟那傢伙有來往的嗎?」荊裂微笑:「我們之後就去逐一『拜訪』他們

。總會找到一點點蛛絲馬跡。」
  
  ——真是個不懂「放棄」為何物的男人。
  
  王守仁捋著須,眺視城外遠方山色。
  
  「王某預感這事情遠遠還沒完結。將來甚至會演變成震動天下的大事。」
  
  荊裂一聽,知道王大人又是憂慮寧王府的野心圖謀,不知何日爆發。
  
  ——喔,對了,現在才想起來,我還沒有給那李君元答覆……
  
  「王大人,我們相識的日子雖短,但曾經同生共死,這份情誼不亞於剖腹知交。」荊裂這番豪言,令四

周的人都靜默下來:「他朝不管大人遇上任何危難,即是刀山火海,我等『破門六劍』,定必前來。」
  
  王守仁看去,「破門六劍」並排而立,雖然身上臉上還是帶著大大小小的傷痕,但每個人都精神煥發,

閃亮的眼神裡無一絲遲疑,都同意荊裂的承諾。
  
  王守仁拱起雙手過頂,以古人之禮深深垂頭一揖。
  
  「謝。」
  
  簡單一個字,卻表達了極誠摯的感激之情。
  
  「王大人,多謝你的教誨。」燕橫上前說:「讓我明白了許多——不管是用劍,還是做人。」
  
  「我充其量只是當個引路人。」王守仁看看左右的門生,微笑回答:「都是你自己的領悟。」
  
  王守仁接著就揭開竹簾進了車廂。朱衡、余煥、黃璇等六名陽明門生也逐一上馬,連同孟七河的馬隊,

出發上大路往北而去。
  
  「破門六劍」看著隊伍的背影離開,不一會兒後就回頭,卻見數以千計的百姓還是聚在城門外目送,不

肯稍移半步。
  
  「去去去!還留在這裡幹什麼?」練飛虹伸腿,踢踢旁邊一個農民的屁股:「快回去幹活!城裡和村子

裡百廢待興,許多事情等著你們去做,還有空在這兒哭哭啼啼?
  
  「我們跟王大人這麼拚死戰鬥是為了什麼?就為了大家能好好過活!你們還不快回去?是要辜負王大人

嗎?」
  
  許多本在哭別的人聽了就止住聲音,擦乾不捨的眼淚。人群漸漸開始散去。
  
  良久之後,城門前送別的人已疏落,幾乎就只剩下六位武者。他們驀然想起,此刻所在這道城門,正是

他們初來廬陵進入之處。六人感歎地仰首,看看門頂城樓上掛著那面粗糙的「破門六劍」大旗幟。
  
  「糟糕。」圓性搔搔亂髮:「好像有些手癢了。」
  
  虎玲蘭和童靜噗哧笑起來。練飛虹抓了抓白髮說:「敢情是幹這種事上癮啦。」
  
  燕橫點點頭。
  
  比起單純互相磨礪武技,行俠,又是另一種修練。
  
  「放心吧。」荊裂笑著說:「世上還有很多可惡的傢伙,正在等著我們。」
  
  他撫撫眉心的傷痕,把笑容收起來。
  
  「何況先前的事情,我們還沒有完成。」
  
  ◇◇◇◇
  
  一個多月後,寧王府智囊李君元,收到一封神秘的書信。這封信不知何人丟在王府側門,上面寫明由李

君元親啟,被府裡的下人拾到送交過來。
  
  李君元打開來,只見信紙上一堆極潦草的字體,並無上款。
  
  「吾輩武人非走狗飛鷹,汝欲馴養府內,實癡心妄想,今後休提。聞近日贛地妖邪當道,凡忠義之士,

莫不痛絕。如悉寧王府牽涉其中,吾等雖千里之外,必盡取汝等人頭。破門六劍字」
  
  這封冒犯的信,李君元當然沒有給寧王看,慌忙撕碎。
  
  李君元為向王爺取寵,力主吸納武林人士,組成王府護衛的一路尖兵,但至今仍是兩手空空,甚為苦惱


  
  不想就在收到「破門六劍」這封信的十二天後,一名向有收受王府賄賂的南昌地方官,帶著一夥奇怪的

人來向他求見。
  
  ◇◇◇◇
  
  當今寧王朱宸濠,先祖乃太祖皇帝第十七子朱權,是開國初年文武雙全的奇才,年僅十五歲即被父王派

到北邊鎮守,所領大寧鐵騎精銳教敵人聞風喪膽,與四兄長燕王朱棣,並稱諸王子中之雙璧。
  
  後來燕王以「靖難」之名出兵,成功奪取侄兒帝位而登極,是為明太宗永樂皇帝。助戰有功的朱權為皇

兄所詐,不止盡收兵權,更被調封南昌,在朝廷密探的監視下過活,只好鑽研道家黃老之術,以表胸無大志

,逃避朱棣的猜忌,最後鬱鬱而終。
  
  朱宸濠為朱權五世孫,如今正值三十六歲盛年。他身高體魁,那掛著玉帶的腰肢粗壯如熊羆,在寧王府

殿宇下的廊道走過時,每踏一步都有一股猛獸出林般的氣勢。一雙粗眉底下,眼目甚是銳利,眉心長年都皺

起,這鋒芒畢露的相貌,與當年意氣風發的祖先,確是頗為相像。
  
  寧王前後都簇擁著大群親隨。其中一名腰帶雙刀、身材碩厚的男子,左邊嘴角一道傷疤橫裂到耳垂下,

令整張臉向一邊歪斜,散發著極凶悍的氣息。此人名叫閔廿四,本為江西南方一股劇盜的首領,獲寧王招納

為心腹,冊封護衛中將軍,是最得王爺喜愛的貼身衛士。此刻閔廿四帶著同是舊日兄弟的衛兵,拱護在王爺

兩旁前進——寧王不論去到哪兒都愛擺這樣的架勢,好提醒自己時刻都在備戰。
  
  朱宸濠身後還跟隨著一名文士劉養正,是他視為左右心腹的兩大智囊軍師之一(另一個就是李君元之父

李士實)。
  
  這劉養正四十出頭,相貌清奇,散發一股書卷之氣,乃是舉人出身,家鄉不是別處,正是廬陵縣,但他

長居南昌,被寧王延攬作幕僚已有十年。寧王府招集盜賊以組建護衛親軍之事,皆是由他一力主理。劉養正

能言善道,文采亦佳,兼且擅長書法,甚得朱宸濠的歡心。
  
  「備禮的事情辦得如何?」寧王走著時向劉養正詢問。
  
  「已經辦得七七八八。下個月就派人送上京師。」劉養正拿著紙扇拱手回答:「可是這次耗費不少,府

庫頗有點空虛……」
  
  「就派凌十一去填補好了。」寧王淡然說。凌十一是王府護衛的先鋒將軍,也是山賊出身,甚是剽悍好

殺。王府所有見不得人的勾當,大多皆交由他去辦。
  
  自從當今正德皇帝登位,朱宸濠這些年來費盡心機,千方百計重建被撤裁多時的寧王府親兵。他為此不

斷賄賂收買京城的大官,又連年進貢許多奇珍異寶以討皇帝歡心,免除他的猜忌;再加上養兵所費不菲,府

庫開銷極為龐大。為了充實財力,寧王府經常仗著威權霸佔地方百姓的田產,一遇反抗即開殺戒,地方官吏

也奈其不何。南昌一帶民眾,一聽聞寧王府的親兵要經過,莫不驚得雞飛狗跳。
  
  「臣下自當將此事辦妥。」劉養正恭謹地說。他並非朝廷官員,本無資格稱「臣」;如此回答,更暗暗

有將寧王捧作天子之意。這裡是王府深處,並無外人,劉養正才敢如此大膽討寧王歡心。
  
  寧王一行人到了王府西側一個偏廳,這兒環境清幽,兩面窗戶都對著空闊的花園,寧王經常用作與軍師

親信密議之地。
  
  寧王正要叫閔廿四和眾衛士等在廳外,劉養正不同意。
  
  「還未知道見的是什麼人物,王爺該提防一下。」
  
  「先生心思果真細密。」朱宸濠微笑點頭。他雖然平日一副氣勢逼人的模樣,但甚懂禮賢下士的道理,

一向對劉養正十分尊重,常稱他「先生」。就連一干盜賊出身的勇士,他同樣不嫌他們出身低微,常有嘉賞

,甚至不時同桌吃喝。
  
  寧王於是帶著全體衛士進了廳內。
  
  依舊一身錦衣的李君元,早就等候在廳堂裡,一看見忙向王爺行禮。
  
  「王爺大喜!」一待朱宸濠坐定,李君元就高聲祝賀。他知道寧王甚為迷信,最喜歡聽這樣的話。
  
  「最近有何喜事?我倒不知道。」寧王接過下人遞來的錦織手帕,抹抹額上的汗珠。
  
  「王爺可還記得,早前臣下說過西安府武林大戰之事?」
  
  寧王一聽見,眼神頓時一亮,滿臉都是興味。
  
  「傳!」李君元向廳側呼喊。
  
  兩名王府護衛,帶著一人從側門進入。
  
  寧王等人見了這名來客,俱是一驚。
  
  只因這人身材,實在是高得太驚人。
  
  波龍術王穿著胸口繡有「太極」標記的「褐蛇」道袍,進來時步履生風——他大腿所受的刀傷其實還沒

有全好,只是超卓的輕功步法足以掩飾。
  
  他跪在寧王跟前十尺之距,那顆光禿禿的頭顱仍然到王爺的胸口高度。寧王一見此人奇貌與不凡氣度,

已經欣賞地笑了。
  
  波龍術王朝朱宸濠低首叩頭。
  
  「在下武當派弟子巫紀洪,願為犬馬,助王爺成就不世霸業。」
作者: skvis    時間: 2018-6-14 01:20 PM

卷九 鐵血之陣 第六章 傳人
  
  廿七年前,弘治元年。
  
  惡戰結束之後,鐵青子最想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鞋子換掉。
  
  當你在積得有如泥沼的血潭裡來回奔走站立了超過一個時辰,滲透鞋襪的濃血把腳趾頭都膠結在一起,

腳底傳來一股濕冷的寒意時,你會渴望一雙乾爽的鞋子,就如荒漠裡的流浪者渴望一壺水一樣。
  
  縱使,你經過了如此慘烈的戰鬥。
  
  縱使,你是修道多年的化外之人。
  
  縱使,你看著自己珍愛的弟子,一個個倒下,流出的鮮血又再添進那沼澤裡。
  
  他站在腥氣撲鼻的大山洞裡,向四面環視。雕刻著各種奇特魔神像與咒文的石壁之下,屍體相互交疊。

到處都是散落的兵刃,半浸在血紅之中。
  
  石洞深處立著那尊「九九無上師」泥塑像,已然斜斜斷去上半身——先前鐵青子以一記「武當勢劍」氣

勁貫發的劈招,在那偶像前斬殺了物移教的端羅道王,餘勢更將這泥像一劍兩斷。
  
  鐵青子垂著已然滿是崩缺的佩劍,一步一步走過黏稠的血,朝著「大歡喜洞」的出口走去。兩旁的屍體

大都是身穿五色衣袍的物移教徒。偶然看見一個穿著武當道服的身體,鐵青子心頭就震動了一下。
  
  每一個弟子,他即使只看背影都喚得出名字來。全部是他親手訓練的精銳「武當三十八劍」。這麼多年

的努力栽培和修練,如今卻全都化為虛空。
  
  鐵青子不由想起,在大戰裡多次聽到物移教徒吟誦的經文:「滅化無常」、「物滅靈歸」……
  
  ——我這麼做,真的有意義嗎?……
  
  回想一個月前,他自武當山出發之時,長老師叔與同輩師弟大都反對此事。但鐵青子在「遇真宮」裡只

說了一句話。
  
  「誰才是武當派的當家掌門?」
  
  如今看見這許多弟子的死屍,鐵青子感覺一顆心正在崩裂剝落。
  
  代價實在太大了。
  
  鐵青子決定攻打物移教,舉起的是「為民除害,行俠仗義」的大旗。物移教徒結聚在南陽一地已有百多

年之久,近日確是愈漸猖獗,燒殺搶掠、擄劫婦孺的惡行時有所聞,行兇甚而遠至湖廣省界。武當山地近物

移教勢力範圍,身為天下「九大派」之一,義不容辭。
  
  但其實他出兵的真正原因,起於一次偶遇:半年前鐵青子往訪谷城的道觀,順道帶弟子遊歷,在老河口

碰上四個惡名昭著的物移教徒。
  
  那些人打鬥時全不畏死的狂態,深深震撼了鐵青子。本來只是輕鬆平凡的武藝,用在這些教徒手上,卻

頓時可怕了一倍。隨行的一個親傳弟子,更因為驚愕而被物移教徒的刀子刺得重傷——雖然最後四名惡徒還

是被鐵青子盡誅。
  
  那次事件之後,鐵青子就像著了迷,很渴望知道這干邪教人物,到底藏著什麼強大的奧秘。
  
  ——我們講究修道養生,雖說是先祖所傳之學,可對武功沒有半點兒幫助;反而此等邪異的信仰,卻將

教徒鑄煉成這樣的戰士……
  
  自此鐵青子每天都在想著這念頭。平日修道的功課都荒廢了,全換成鍛煉拳劍;主持祭祀或領弟子誦經

時也是心神恍惚。
  
  直至物移教徒在鄭州村郊屠戮鄉民的消息傳遍近縣後,鐵青子作出了這個重大的決定:精銳全出,由他

親領進攻物移教總壇。
  
  他轉過洞穴走廊一個彎角後,驀然看見外頭的天空。天色雖然已近黃昏,鐵青子仍感到陽光甚是刺眼。
  
  被血染紅膠著的鬚髮,連風也幾乎吹不動。鐵青子一雙本來像鷹隼般銳利的眼睛,此刻透著濃濃的疲憊

,眼肚現出深重的瘀黑,就像三天三夜未睡一樣——這一戰其實不過大半天,短促而峻烈。
  
  他終於看見第一個生還的弟子。
  
  陳春陽拿著折了尖鋒的長劍,在掌門師父跟前下跪。「武當三十八劍」中,陳春陽是最穩重的一個。他

只比行年四十二的師父鐵青子小十歲,臉容有一股書卷氣,因此武功常被人低估——能夠生還到現在,就是

他真正實力的明證。
  
  ——這被人低估的命運,廿多年後也傳到了他侄兒、武當「鎮龜道」劍士陳岱秀身上。
  
  「多少……?」鐵青子找一塊岩石坐下來,詢問時打量陳春陽全身上下,看見他一條左臂軟軟垂著,胸

腹間好幾處都滲著血紅,受的傷很不輕,但臉容仍然鎮靜。
  
  「就只剩下我們。」陳春陽用劍往身後一指。
  
  只見這南陽北郊百重山的崖上,只有寥寥幾條身影站著。
  
  「五個嗎?……」鐵青子目中充滿悲慟的同時,卻也因為擁有這幾個血戰生還的徒弟而深感自豪。
  
  除了陳春陽外,站得最近鐵青子的是葉澄玄。葉澄玄仍然沒有完全從戰鬥的震撼裡清醒過來,眼睛失落

地看著地面,無視師父的出現。他提著雙劍的手無法控制地顫抖,一張年輕的瘦臉比平日更要煞白。道髻早

就散亂,兩側長髮披面,掩得神情更加陰沉。
  
  葉澄玄能夠生還,讓鐵青子頗感意外。畢竟這弟子才十九歲。
  
  可是生還者當中,他仍然不是最年輕的一個。
  
  那弟子背向著眾人,站在山崖的邊緣,一手斜斜垂著結滿了血的長劍,另一手扠著腰,正在觀賞日落。

那頭如雲般微卷的濃密亂髮,被風吹得起舞。
  
  這時陸續有人聲從山路下方傳來,是這次遠征的其他武當弟子。鐵青子今次雖號稱率領「武當三十八劍

」,但其實帶來的弟子多達百人。這些較弱的弟子,主要負責在旅程上支援;鐵青子只讓他們等在山腰,免

其作無謂犧牲;如今塵埃落定,陳春陽即生起狼煙,通知他們上山來。
  
  「有幾個邪教徒向我們投降了……有的還帶著小孩子……」陳春陽這時又說:「師父要如何發落?」
  
  「先帶回武當山再說。」鐵青子說時有些心不在焉。他仍然在念著眾多死去的弟子。武當派一天之內,

一整代幾近全折。這是元氣大傷的災難。
  
  ——武當派此後就要凋零了嗎?……百多年的威名,都要毀在我一人手裡嗎?
  
  ——不。還有希望。
  
  鐵青子的眼睛重新燃起火焰。他這時才想起這次遠征的目的:要取得物移教的奧秘,令武當派武道更上

層樓!
  
  他記得今天闖過的物移教房屋與洞府,內裡全是成排的書架和箱子。他一直渴求的東西,就藏在其中。
  
  ——既然已經付出了如此慘重的代價,更沒有放棄的理由。
  
  鐵青子站了起來,那高大的身軀,恢復先前戰鬥時的氣度神采。
  
  他下令弟子點燃火把。這是收穫的一夜。
  
  ◇◇◇◇
  
  那一夜,武當弟子將物移教總壇所藏的經書、卷宗、藥物、器具及其他珍奇盡數捲去,再僱用山腳村鎮

的民夫運送回武當山。
  
  但鐵青子所得的不只是東西,還有人。
  
  他率領葉澄玄等幾個弟子,拿著火把探索那有如迷宮的「大歡喜洞」,其間尋到一個通天的洞室,裡面

有幾座土窯,看來是物移教徒燒製藥罐陶器之用。
  
  鐵青子發現,有個小男孩藏匿在土窯裡面,躲過了外面的殺戮。
  
  ——當時許多物移教徒為了催谷戰力,服食了能引發獸性殺意的藥物「鹿心丹」,但有的人服用過量,

無法自控,就連教裡的婦孺也遭毒手。
  
  鐵青子伸手進去,將那大概只有四、五歲的孩子抱出來。哪知他雙手一抓著孩子的身體,孩子就發出呻

吟猛地掙扎。
  
  鐵青子強行把他抱出。在火把照映下,這男孩眉清目秀,輪廓很是俊美,但卻消瘦得很,看來十分虛弱

。一雙眼睛透著女性般的溫柔。
  
  鐵青子第一眼就很喜歡這個男孩,把他帶回了武當山。
  
  沒有人知道這男孩的姓名。因為是在窯裡找到的,鐵青子就替他改姓「姚」。武當山上下的人簡單稱呼

這男孩做「姚子」。
  
  鐵青子後來才知道,姚子當時為什麼會掙扎。
  
  姚子乃是物移教從附近村鎮抓來的孩子,作各種奇藥試驗之用,故稱為「試藥童子」。姚子從被抓到獲

救的一年間,跟其他數十個「試藥童子」每天都被灌服藥物,最後能夠活下來的本來有三個,其餘兩個卻都

在大戰中死了——一個被發狂的物移教戰士斬殺,另一個逃走時失足摔下山崖。
  
  因為長期服食了奇藥,姚子的體質異於一般人:他的皮膚比正常人的觸覺敏感很多倍,只要被人用力一

捏,或者碰得稍重,都痛得像被鐵器拷打一樣;炎夏不能夠曬太陽,隆冬則要全身密實包裹,不可給寒風吹

拂。甚至就連質料稍為粗糙的布衣,他穿上後就感到像赤身在鐵沙堆裡打滾一樣。
  
  這麼脆弱的身體,當然不可能跟武當派眾道士習武。山上的人都說,這孩子活不過十歲。
  
  可是鐵青子仍然堅持要收他作弟子。
  
  ◇◇◇◇
  
  拜師那一天,鐵青子與姚子在「真仙殿」的三豐祖師巨大神像前盤膝對坐。
  
  「世上有的人,天生就要干非凡的事情,而上天也往往賜給這種人不平凡的磨難與逆境。」
  
  鐵青子說著,將放在身邊一柄快薄的短劍拿起來拔出鞘,將劍柄遞向姚子。
  
  「我無法確知你是否這種人;也不能肯定的告訴你會否有克服這身體的一天。可是人只要還有一口氣,

總得去想自己活在世上的理由。
  
  「假如你真的痛苦得活不下去,也可以選擇現在就用這柄劍了斷。不管如何,拿起它。」
  
  姚子的小手首次握住劍柄。那重量令他吃了一驚,劍尖垂落到地板上。他深吸一口氣,才將短劍再次舉

起來。
  
  鐵青子不知道,自己這一番話姚子是否聽得明白。這孩子畢竟只有幾歲,而且經歷這麼可怕的事情,長

年像頭豬一般過活,沒有人教他任何的東西。
  
  可是姚子自然就做了一個動作:雙手將劍指著前頭。身姿鬆散無力得不能稱之為「架式」。
  
  但確實是舉劍的架式。
  
  ——就如那天懂得躲進土窯裡一樣,姚子的身體好像能自行往求存的方向走過去。
  
  姚子成為了鐵青子任武當掌門以來教導過最年幼的弟子。
  
  鐵青子做夢都沒想過,這事情以後具有何等不凡的意義。
  
  ◇◇◇◇
  
  自百重山大戰之後,鐵青子就對武當原有那套「道武兼修」越來越感到不耐煩。除了平日練功授武之外

,他就一頭埋進繳獲的物移教典籍裡,尋找一切有關武學和戰鬥的記載。有的經書乃是用物移教獨有咒文所

寫,幸好當日十幾個向武當投誠的前物移教弟子中,有兩個就是專門寫祭文的「教目」,精通那堆彎曲古怪

的字體,鐵青子不斷催促他們將內容逐句翻譯寫下。
  
  從前鐵青子雖然天生相貌精悍,但受道經熏陶多年,培養出一股修道人的和善;如今樣子卻愈來愈讓人

難以親近,臉孔輪廓加深得像被刀刻,渾身散發著山林野獸似的氣息,甚至連澡也不多洗。
  
  終於在半年後,鐵青子公然宣佈不再用道號,回復俗名公孫清,又下令武當派全體還俗,棄修道術養生

,專研武學一途。就連本山「遇真宮」也全改成了習武場。
  
  幾位師叔長老和師弟群起反對,但公孫清淡然回答他們:「我已然鐵了心,要將武當派帶上另一條道路

。不喜歡與我同行的人,請你走。你們別無選擇——除非擁有殺死我這個掌門的把握和決心。」
  
  於是他們都離開了,往武當山另一大道宮「玉虛宮」暫住,心裡以為公孫清和武當派沒有了他們這些大

支柱,很快就會崩潰。
  
  沒有。而這些人也沒有再返回武當派。
  
  公孫清的眾師弟當中倒有一人全力支持他,是同輩裡「太極」拳術僅次於公孫清的師明虛。他不久之後

亦跟隨師兄放棄道號,用回本名師星昊。
  
  其他眾多誠心跟隨掌門的弟子也都一一還俗。有人回復本名;有的則因為出身寒微,本名太低俗,就照

舊將道號當成名字,又或作點修改,比如葉澄玄就將名字改成音近的「葉辰淵」。
  
  也由於武當派這一變革,姚子上山之後,沒有人按舊有的習禮給他改個道號,於是大家依舊都是叫姚子


  
  之後公孫清就像著了魔一樣,不斷將武當的訓練和架構改弦易轍,又急急從各地方吸納新弟子,以填補

「武當三十八劍」三十三人陣亡後的人材缺失。他每天每夜都在狂熱地繪畫心裡的草圖,誓要建立一個前所

未見的武當派。
  
  不過他亦沒有疏於訓練姚子。
  
  假如姚子身在其他門派,比如少林或華山,他不會有任何希望;但將他救出來的,偏偏正是武當掌門。
  
  武當派最高深的一種武功,就是「太極拳」。這武功最講求對勁力流動的敏銳感應,從而誘導和控制對

手,破壞其身體架勢的平衡,製造克敵的契機。
  
  而姚子,正好就擁有遠比正常人敏感的觸覺。
  
  於是公孫清做了一件武當派開山立道以來未有之事:對一個新入門弟子什麼基本功也不教,就先教最高

的「太極」。
  
  因為姚子吹不得風,也曬不得太陽,公孫清將他帶進「真仙殿」側的一個密閉的斗室裡親自開拳。
  
  「相傳三豐祖師觀看蛇鶴相鬥而得到啟發,再貫以太極陰陽生剋的道理,創編出『太極十三勢』。」公

孫清向他說:「我說這全都是胡謅。武功本來就是給人用的,也是人從打鬥中領悟創造的。這個世上從來不

會有人先開創或訂立出一套哲理,然後才依著它去發明打人的拳術;正好相反,人都是在暴烈相鬥裡發現有

效的法門,將之歸納傳承,慢慢才成為一套道理,再衍生出練習之法。」
  
  公孫清緩緩坐馬提起雙臂,是為「太極·起勢」,開始在姚子面前打起拳來。
  
  「祖師傳下的這拳法,講究極柔軟也極堅剛。剛勁自極松柔而生;柔功化解也是為剛勁貫發的一刻製造

契機,二者互為表裡,絕非外人誤解的『偏柔』之拳。」
  
  公孫清說著,突然就全身激烈扭動發出一捶,手法之剛之速,只像影子一晃。姚子深深為之著迷。
  
  「『剛柔相濟』也好,『捨己從人』也好,這些全都只是拳術的法門——也就是如何狠狠將對手打死的

方法,絕對不是像我師叔們說什麼『利萬物而不爭』的狗屁廢話!追求武道,就不可能逃避戰鬥,就要有爭

霸天下的決心。若是照他們那一套,再過幾代,我們武當派最高深的武功,就只會淪為裝模作樣、紙上談兵

的假貨。這些你務必牢記。」
  
  公孫清停下拳路來,走到姚子跟前,為了遷就他細小的身軀,將身子馬步坐得更低,伸出一條手臂。
  
  「來。伸出手來,搭著我。」
  
  ◇◇◇◇
  
  身體有毛病的姚子,練武時要忍受比常人痛苦十倍的折磨。每一次被師父摔倒,他感覺就像從三層高的

屋頂跌下來一樣重。那種痛楚和精神恐懼,不是一個正常的幾歲孩子所能承受。
  
  但他捱過了。
  
  憑著特異的敏銳觸覺,姚子只花了一年時間就領略了「聽勁」,身體也隨著大量的鍛煉改善了,不再是

從前虛弱的模樣。他以相當於其他武當弟子數倍的速度,不斷吸收和積累「太極」的功力。
  
  就連每天承受強烈的痛楚,也都變成有利的修練:經過一段日子,他已然習慣背負著身心的折磨練習,

專注力絕不為其動搖。
  
  有一次公孫清摔得重了,姚子左前臂斷了骨,他竟然連眉頭也沒皺一下就繼續與師父「推手」,再過兩

、三招後,公孫清方才發現他受傷。公孫清這時驚訝地看出:這個徒弟不知不覺間,已經磨練出冷硬的鋼鐵

鬥志。
  
  而那時姚子仍不足十歲。
  
  十歲之後,更奇妙的事情發生了。
  
  也許是拚命練武的功效;或是物移教藥物的效力經長年累月消減了;又或者只是他自己的努力……姚子

開始能夠用意志控制身體觸覺的敏感程度。再經過好一段時間練習,他終於能夠不經思考,就將觸感壓抑到

與常人無異,像其他人一樣生活。於是姚子也加入武當弟子的集訓,得以彌補從前缺失的基礎功法鍛煉。由

於已經學習「太極」多年,他的肢體協調能力甚高,吸收這些基本功就變得舉重若輕了。
  
  同時他的「太極」功力卻並沒有因為身體變化而流失:他學懂了在需要的時刻,將那壓抑著的超常觸感

極短暫釋放出來,而且聚於肢體一點,因此「懂勁」和「化勁」的功夫絲毫沒有變鈍,反而因為體魄改善了

而運用得更輕鬆。
  
  這段日子公孫清忙於組建全新的武當派,設立「兵鴉道」、「鎮龜道」和「首蛇道」三大部;又在武當

山上大事擴張,開闢好幾個新練武場以容納更大量的門人。他親自與姚子練功的日子漸漸減少了。
  
  但是沒有關係。姚子的磨練對手早就不只師父一個,而是整個武當派的同門。其中以師星昊和葉辰淵最

積極培養他,因為他們都漸漸生起了跟掌門一樣的念頭:
  
  ——攻滅物移教的最大收穫,也許並不是那些秘籍與奇藥,而是這個孩子。
  
  他們看著姚子一天一天變化成長。瘦削的身軀漸漸現出武者獨有的肌理;原本因為身體毛病而養成的自

卑個性也都消失,在練武場上與眾人打成一片——雖然大部分的同門其實都比他年長一大截。這是自信的表

現。
  
  有的武當弟子一看見姚子到來練武場上課,就會臉色大變——在眾目睽睽之下被一個十來歲的少年打倒

,可不是好玩的事。
  
  十六歲。姚子打破了武當派歷來紀錄,在道袍的胸口掛上「太極雙魚圖」的標記,乃是正式體得「太極

」的證明。以這樣的年齡,聞所未聞。
  
  同時他也飛快地完全掌握了「武當四劍」和刀法,開始向下一步——「太極」兵器邁進。
  
  「天才」之名漸漸冠到姚子身上。
  
  ——然而人們不明白,他這十年所花耗的努力與承受的痛苦,等於常人三、四十年凝縮的總和。
  
  姚子的存在更影響及整個武當派。從師星昊、葉辰淵等人以降,每個人都會擔心,自己的武功不知何日

被這小子超越。是三個月後?半年?已經被超越的人,也在害怕下次跟他比試,希望至少不要輸得太難看。

所有人都在他激發之下更奮發修練。
  
  公孫清大概就是在這時候看出了姚子的領袖潛質。無需任何心計或策略。他的出現,就足以激勵身邊所

有人。
  
  而在姚子眼中,公孫清就是賜予他第二次生命的人,等同他的父親。
  
  「總有一天,武當派要向世人宣示:我們天下無敵!」
  
  公孫清已不只一次在「遇真宮」向全體弟子宣講。姚子對這話深信不移,並且下定決心:為了報答師父

的厚愛,他不惜以生命去完成這個宏願。
  
  「天下無敵」四個字,成為推動姚子繼續向前邁進的力量。
  
  ◇◇◇◇
  
  姚子二十歲行成人之禮時,公孫清才終於正式賜給他一個名字:姚蓮舟。
  
  「蓮舟」二字,來自本派第二任掌門俞蓮舟。公孫清如此挪用,若換作從前必定被長老譴責對先祖不敬

;但今日他銳意打破一切派內的教條,對這等小事更是不放在心上。
  
  俞蓮舟在百多年前張三豐祖師的七大弟子裡,被譽為不世天才,後來亦果然獲師尊挑選承繼衣缽。公孫

清賜姚子此名,其含意不言而喻。
  
  往後的日子,姚蓮舟仍像一輛滾下山的車子,完全沒有一點要慢下來的跡象;同時公孫清卻愈來愈衰退

:改革武當派架構,耗費了他極大的心力;此外他又參考物移教的主張,透過門下弟子嚴酷的比試,不斷測

試和改進武當派的各種武功,編製更有效果的鍛練方法……這些都是非常艱辛卻又必要的工作。公孫清不管

是個人修練和休息的時間都大大削減了。
  
  有的時候他為了提神,更偷偷服用物移教的秘藥,又令身體負荷更大……
  
  還有一個無人能改變的事實:公孫清開始老了。
  
  師徒二人,一榮一枯。
  
  公孫清並非不知道,自己是在如何燃燒自己的生命。但他無法壓抑內心那股狂熱。
  
  有一次公孫清又在苦思,要如何將武當派「斬馬刀」、「游龍刀」等剛猛刀法之長,融入「武當四劍」

裡面,卻苦思不得其法。
  
  這時姚蓮舟進來探望師父。他聽到公孫清的難題,又看他比劃了好一輪,就說:「先改造兵器,自然就

用得上。」
  
  姚蓮舟馬上就拿起几上的筆墨,在紙上畫出他心目中的兵器圖:既有單刃刀的剛強,前端卻又開成雙刃

的輕巧劍尖,刀劍合一,盡取兩者之利。
  
  「唔,這兒護手最好這樣……」公孫清取過姚蓮舟手中筆,將那兵刃的護手改成一個「卍」字雙鉤。「

這向上的逆鉤,可箝制敵人兵器,便於近身相抗時運用『太極』,那就更加無懈可擊!」
  
  姚蓮舟猛地點頭叫好,又忘形地說這兵刃的細節應如何打造,柄頭如果造成環首可以有什麼妙用……兩

人你一言我一語,愈討論愈興奮,竟為設計這「單背劍」談了整整一夜,直至天色破曉都不察覺。
  
  ◇◇◇◇
  
  姚蓮舟二十五歲那年的某一天。
  
  在最高級別的「星凝武場」上,姚蓮舟以木劍,首次比試擊敗了比他年長十四歲的師兄葉辰淵。
  
  許多同門都無法相信目擊的事實:被他們背後稱為「劍鬼」的葉師兄,其得意的雙劍,被姚蓮舟「太極

劍」徹底破解。
  
  這一幕公孫清也在看。然後他心裡下了一個決定。
  
  就在次天,他召集武當上下門人,宣佈了兩件事情:第一,武當派從此設「副掌門」之位,他並且一口

氣立了四名。
  
  其他三人的名字,所有人都心中有數。但當公孫清說出「姚蓮舟」時,他們還是不禁停住了呼吸。
  
  ——但也不得不服。
  
  被師父叫到名字那一刻,姚蓮舟只感全身血脈沸騰。從物移教的土窯,到今天成為武當派一人之下的副

掌門。二十年的歷程。很長,但也像是昨天的事。
  
  二十年前師父說的話,他一直銘記。
  
  ——世上有的人,天生就要干非凡的事。
  
  姚蓮舟心裡恨不得明天就率領「兵鴉道」下山,去挑戰天下各大門派,為師父打一塊「天下無敵」的招

牌回來。
  
  他已經能夠想像,與師父同享光榮的情景。
  
  正當「遇真宮」廣場上眾人都在熱烈議論時,公孫清又宣佈第二件更令他們吃驚的事情。這事公孫清其

實已在心裡計劃了許久:
  
  武當派設立「殿備」之制,任何一個弟子,隨時都可以挑戰副掌門之位;武當掌門也從此不再以挑選的

方式傳承,而是由副掌門以實力奪取。
  
  ——今後在武當派裡,不論要獲得別人任何的認同,都只有靠力量一途。
  
  ◇◇◇◇
  
  同一夜,姚蓮舟被師父傳召進入「真仙殿」。
  
  就像二十年前拜師那天一樣,空蕩蕩的木板地道場裡,就只有他們二人。
  
  鬚髮已半白的公孫清,依舊盤坐在真武像的底下。殿裡被成排的燭光照得很亮。公孫清的臉容精神內斂

,似乎恢復了昔日的氣度。一身武當掌門白袍潔淨如雪。
  
  他身旁左右各放了一柄兵器:左邊的武當長劍,正是他當年惡戰物移教所用兵刃,封存多年未曾再用;

右邊那柄似劍非劍、似刀非刀,劍柄與劍鞘到處飾以白銀雲紋鏤刻,護手成「卍」字反鉤,柄首裝了個圓環

,就是他們師徒倆一夜的心血「單背劍」,已然鑄造完成。
  
  姚蓮舟看見這柄劍,並無應有的興奮之情。
  
  因為他很清楚,師父召他前來是為了什麼。
  
  「從我教你的第一天就說過:我們武者絕不能欺騙自己。」
  
  公孫清左手提起佩劍,拄在木板地上。
  
  「我們都知道一個不容否認的事實:武當派『天下無敵·稱霸武林』的霸業,不會在我手上完成。」
  
  姚蓮舟的眼睛,已經濕潤。
  
  ——自從能夠克制身體的毛病以後,他都沒有再哭過。
  
  「武當派絕不會走回頭路;而我無法接受,在這霸業旅程裡,自己只當一個象徵的空殼。我只能把這掌

門的棒子交給另一個人。
  
  「就算不是你,也將會是我另一個徒弟。然後你始終也要跟那個人來一次解決。你逃避不了。既然如此

,我希望從我手中直接搶到這根棒子的人,是你。並且由你去完成我的野心。」
  
  姚蓮舟靜靜地流下兩行淚水。
  
  公孫清另一隻手把「單背劍」抓起。
  
  「來吧。我鍾愛的弟子。」
  
  他將「單背劍」朝姚蓮舟拋過去。
  
  那一夜,只有一個人能從「真仙殿」走出來。
  
  從那夜開始,姚蓮舟關閉起所有對人的感情。在武當山上,他沒有再笑過。
  
  大道陣劍堂講義·其之三十一
  
  武當開山祖師張三豐創「太極拳」之過程,按武當派內記載,乃是觀看蛇鶴相鬥得到啟發,再結合道家

養生功,獨自開創「太極十三總勢」;但根據外間的考究,在張三豐之前世上早就存在理法相近的內家武術

,因不同支派而有「先天功」、「綿拳」等多個名稱,最早甚至可追溯至唐代,張三豐的「太極」其實受過

這些古代拳功的影響啟發,並且集其大成——畢竟一種精妙武功,要在一時一地由一人獨創,實在不大可能


  
  古代「先天功」其中一支,曾傳到江南安徽涇縣俞家,族內男丁代代習練,在地方上頗有盛名,其中以

俞清慧、俞一誠武名最著。到明初時,「俞氏先天功」傳至俞蓮舟,他為人聰慧,相傳十八歲即盡得家族真

傳。
  
  俞蓮舟其時與宋遠橋、張松溪張翠山兄弟、殷利亨及莫谷聲等武人相交,互相切磋研究了好一段時間;

後來聞知武當山張三豐真人具有神妙絕藝,遂連同族弟俞岱巖共七人登山尋訪,欲深造內家武術,結果在武

當山洞窟覓得張真人所在。七人此後多次前去拜訪受教,始得張真人收納門下,這「七大弟子」成為了日後

武當派武道之基石。
  
  俞蓮舟因天賦最高,盡得張三豐「太極」真傳,成為武當派次代掌門。最初張三豐所創的「太極十三勢

」較古樸,各為單勢練習,俞蓮舟則根據「十三勢」變化創造出更細緻的拳招,如「單鞭」、「懶扎衣」、

「擺蓮」、「栽捶」、「雲手」等,共三十七式四十二手,又將各式貫串,連綿不斷地鍛煉,故稱「長拳」

。武當「太極拳」至此才真正完成。
  
  同時在「七大弟子」中,張翠山、殷利亨、莫谷聲因年輕時就精於刀劍,將「太極」之拳理應用於兵器

上,又開展出「太極」兵械之術。
  
  武當派傳至公孫清時大加改革,將「太極拳」中的養生功法部分全部去除,「長拳三十七式」也被他篩

選精簡至廿二式,復加入新編較猛烈辛辣的四式,合共廿六式;且各式可自由連接變換,不拘於既定的套路

,應用於打鬥時變化更大,是繼俞蓮舟後的第二次改造。
作者: skvis    時間: 2018-6-14 01:21 PM

卷九 鐵血之陣 第七章 秘練
  
  姚蓮舟從深沉的靜坐中醒覺過來,回到現實的世界。
  
  一睜開眼,他看見面前一片模糊。
  
  不,不只是因為閉目太久的關係,而是眼眶一片潮濕所致。
  
  他伸手摸摸,才發覺自己臉上流了兩行淚。他想不起自己為何而哭。先前明明讓精神進入了虛空的狀態


  
  整座「金殿」都是銅鑄建築,在隆冬中比室外暖和不了多少。殿角生了一爐小小的炭火,發出的「必剝

」聲音清晰可聞。除了窗格吹進來的風,一切都如此寂靜。
  
  姚蓮舟瞧向窗外片片落下的飛雪。
  
  西安之戰至今匆匆已過了將近一年。雖說與各大派訂下了五年的「不戰之約」,姚蓮舟可不會停下來等

待他們。自從回到武當山後,他又再投入修練之中,欲將那一戰所得的經驗,與平生所學融會,再創造出新

的武技。
  
  ——沒有半點鬆懈下來的餘地,這正是身為王者的宿命。
  
  可是事情並不順利。姚蓮舟這兩、三年來就察覺,自己再不可能像從前那般不停高速地進步。
  
  這其實是非常自然的事情,就如鍛煉力氣,一個人最初由只能舉起一百斤,練到舉起二百斤,是只要努

力就很快達成的事情;要再從二百斤加到二百五十斤,開始變得比從前困難;然後要舉到二百七十斤、二百

八十斤、二百八十五斤……當你愈來愈接近自己的極限,到最後就連再加半斤或幾兩,都變成非常不容易的

事情。
  
  姚蓮舟無疑就是走到這樣的境界裡。
  
  雖說是常理,但他無法接受。他知道去世的師父公孫清也無法接受——姚蓮舟這個人,就是因為打破了

常理,才站到今天這位置上。
  
  於是他又再獨自上來天柱峰閉關。
  
  然而在「金殿」潛修了整整十二天,依舊一無所得。
  
  ——難道……我變弱了?
  
  世上所有修練技藝的人,都總會有懷疑自己的時刻。姚蓮舟也不例外。
  
  ——是因為……我向她打開了自己的心嗎?
  
  他記起上山閉關前那一夜。殷小妍睡在他的胸膛上。
  
  「你快樂嗎?」那一刻,姚蓮舟突然這樣問她。
  
  擁有超人觸覺的他清楚地感受得到,她的嬌小身子短暫地僵硬了一下。然後她才回答。
  
  「嗯。」
  
  姚蓮舟不能確定,這算是一個怎樣的答案。
  
  他確實喜歡殷小妍。從第一天住進「盈花館」看見她,就對她有好感:那看來過分瘦弱的身軀,卻裝載

著堅強的靈魂,猶如一朵寒冬中生存的花。後來的大戰裡,殷小妍在那麼險惡的境況下仍然不離不棄,更證

明了姚蓮舟對她的感覺正確。他被深深吸引了。
  
  姚蓮舟從來不會讓任何人妨礙自己追求武道的極峰。不管是多愛的女人都不行。
  
  可是那天在「盈花館」的戰鬥裡,姚蓮舟卻發現,自己為了保護殷小妍,中毒的身體竟能發揮出超乎預

料的頑強。
  
  ——原來,為了另一個人戰鬥,可以這樣。
  
  那時候他已經決定,只要活著回去,就一定帶這個女孩走。
  
  ——她會令我變得更強。
  
  現在姚蓮舟卻開始懷疑這句話了。不是因為厭倦了她——這一點姚蓮舟很清楚,何況殷小妍這段日子也

變得愈來愈美。他只是發覺在不知不覺間,自己的心因為她的存在而改變了。修行的路途並沒有變易,但他

覺得自己走著時好像背著一個無形的包袱……
  
  姚蓮舟猛地搖一搖頭。他很驚訝:在閉關靜修的時候,竟然都在想女人的事。
  
  這樣的自己,很陌生。
  
  ——也許我需要的,就是尋回從前的我。
  
  姚蓮舟抓起身邊的野狼毛裘披在身上,連炭火也忘記了弄熄,提起「單背劍」,推開「金殿」的銅鑄大

門走出去。
  
  天柱峰頂,一片淒美的雪白。
  
  冬風吹拂他身上灰色的狼毛。他孤獨地踏著匆忙的腳步,走在下山道路的瑞雪之上,那身影很快就變小


  
  他要去見一個人。
  
  ◇◇◇◇
  
  隔在囚室的鐵枝後面,一個背影面朝牆壁,蹲坐於陰暗角落,沉靜地呼吸著。這人一頭鬈曲的長長亂髮

多年沒有梳理,就有如雄獅的毛髮一樣。身上的衣服倒還潔淨,並沒予人階下囚的感覺。
  
  「商師兄。」
  
  姚蓮舟已然站在鐵枝外的走廊上良久,內裡的囚犯對他來臨卻全無反應。他只好呼喚。
  
  囚犯緩緩撥一撥亂髮,好像從白日夢中醒過來,舉臂伸伸懶腰——突然他身體如閃電轉過來,嘴巴運勁

吐出一物!
  
  ——從極靜到極動,毫無先兆。
  
  姚蓮舟略側頭,那原本激射向他左眼的東西越過臉旁,打在後面的石壁再落下來。
  
  是一塊尖細的骨頭。
  
  站在這兒的要非姚蓮舟此等高手,已然被這突襲打瞎眼睛。
  
  囚室裡揚起一把高傲而響亮的聲音,當中竟帶笑意。
  
  「自從我在這兒,你這是第一次來看我。已經七年了。」
  
  他說得出多少年,顯示頭腦沒有因為長期囚禁而受影響,仍然十分清醒。
  
  他的明亮眼睛在黑暗中發著光,打量姚蓮舟身上的掌門白袍:「說起來,我是第一次看見你穿這套衣服

。哈哈,像個女人。」
  
  姚蓮舟的臉容沒有因為這揶揄而動一動。他只是看著囚室裡這個危險的男人。
  
  表面沉靜得像一塊冰,但其實姚蓮舟心內血氣興奮地翻湧。他要的就是這個感覺。
  
  ——我沒有來錯。這傢伙,只要看他一眼,就夠了。
  
  裡面的「商師兄」沒有再說話,只是與姚蓮舟目不轉睛地對視。能夠這樣盯著武當掌門而內心無一絲動

搖的人,世上不多。
  
  姚蓮舟又看了他一會兒,就轉身沿走廊離去了。
  
  「我會殺你的。」
  
  姚蓮舟身後傳來這句話。「商師兄」說的時候沒有半點激動,只是好像淡然地再次確認一個事實。
  
  「然後,武當派就會再次屬於我。」
  
  ◇◇◇◇
  
  姚蓮舟離開「遇真宮」後的禁地,回到「真仙殿」之後,召見了負責武當山警備的「褐蛇」樊宗。
  
  「那個人……」
  
  姚蓮舟一說,樊宗已經知道掌門指的是誰。他白皙的臉容馬上一緊。
  
  「……有人跟他接觸過。」
  
  「掌門是看見什麼跡象了嗎?」樊宗只覺在寒冬中仍然掌心滲汗。假如這是事實,非同小可。
  
  「只是直覺。」姚蓮舟說:「你暗中調查一下,看看有哪些人可疑。」
  
  樊宗點頭領命。
  
  ◇◇◇◇
  
  在帶著雪霜的半山枯林之間,有兩條深色的身影飛快交掠而過,發出沉實的碰響。
  
  侯英志吐著白霧低頭喘息。他一身深綠衣裳正在冒出蒸氣。手中左短右長的木劍正在微微發抖。
  
  不是因為寒冷。
  
  「已經累了嗎?」
  
  葉辰淵冷冷地說,一雙帶著咒文刺青的眼睛,瞧著這個他親自帶入門的年輕弟子,當中不帶任何感情。
  
  「不。」侯英志揚起英氣的眉毛,咬著下唇搖頭。「我還可以。」
  
  「好。」葉辰淵說著,把手伸進玄黑道袍的襟內,掏出一本薄冊。
  
  正是青城派「雌雄龍虎劍譜」。這是他親手抄的謄本,以免失落。
  
  「下一式……」葉辰淵細讀上面的字體。其實他早已背熟了劍譜,也知道聰慧的侯英志必也已牢記。只

是他見侯英志已然很疲倦,就再讀一次內容,免得他弄錯:「『合爪』之勢,四十八合於五五,步走一十八

,左劍隨之二九,以截來劍腕肘,鉗之。」
  
  侯英志聽了,閉起眼來默想,努力回憶在青城山上學過的劍法。
  
  半年前葉辰淵返回武當山,就立即秘密召見他,將這「雌雄龍虎劍譜」展示給他看。
  
  「你曾是青城弟子,看得明白嗎?」
  
  侯英志用了兩天反覆推敲,就解明瞭這些暗碼的意義。
  
  其實非常簡單:每組數字,前一個是青城派其中一套劍法的代號,以入門修習的次序排列;後一個自然

就是那套劍法裡面的第幾式。這本來就不是怎麼難解的密碼,只要是青城派弟子,依著嘗試一下就會看出來


  
  ——但也只有青城弟子拿到手上才有用。
  
  「雌雄龍虎劍法」就藏在青城派的所有劍路裡——侯英志和燕橫幾乎在同時,以截然不同的途徑得知了

這個道理。
  
  這時侯英志開始組合這式「合爪」:右手長劍的動作是「四十八合於五五」,即是從青城派第四路劍法

「伏降劍」的第十八式「沉舟勢」的起手位置,揮往第五套劍法「圓梭雙劍」第五式「內雙撩」的右劍方位

;同時「步走一十八」,步法要配以入門劍法「風火劍」的第十八勢「斷雲」;緊接著左手短劍「隨之二九

」,是第二路「瀧渦劍」的第九式「浪捲孤巖」……
  
  劍譜上的每一招,就是這樣一點一滴地重新組合再現。
  
  葉辰淵看著侯英志一次接一次的揮劍推敲,也看出這「合爪」的用意和勢道來。他目中閃現興奮之色,

也開始揮著長短劍,依著侯英志的動靜去摸索這個招法的動作。
  
  「會不會……是這樣?」葉辰淵這時說。他畢竟劍術修為和實戰經歷都甚深厚,很自然也開始加入自己

的思考,還有武當劍法的竅妙,以演繹填滿這招式的內涵。他的木劍不斷重複出招,漸漸一次比一次快,一

次比一次自然。侯英志聽到這破風聲,也就暫停推敲,反過來專心觀察和模仿葉辰淵的動作與發勁。
  
  葉辰淵並不介意讓侯英志吸收自己的劍法。武當派門戶傳承本來就是這麼開放:沒有什麼不許學的高級

秘技,只看你有沒有學懂它的能力。
  
  倒是葉辰淵自己,卻違反了武當派的這個原則。他沒有將發現「雌雄龍虎劍譜」這件事情稟報姚掌門,

更未拿出來與同門一同研究分享,卻偷偷找侯英志這個前青城弟子幫忙破譯劍譜,並在這山林裡二人秘密練

習。
  
  這一切,始終源於葉辰淵長久的心魔:自七年前那第一次落敗,他沒有一天不想擊敗姚蓮舟。
  
  葉辰淵不是為了掌門之位——他對權力沒有興趣。他徹底忠於武當派,只要武當能達成「天下無敵」,

他絕不介意付出任何代價。
  
  可是身在一個「天下無敵」的團體裡,自己卻不是第一人,那仍然是一種遺憾。
  
  本來他已經放棄了挑戰姚蓮舟。但發現這部劍譜,讓他重燃希望。
  
  ——假如,我從中找到能夠取勝的優勢……哪怕只是一點點……
  
  ——何自聖敗給我,也許就是天賜給我這個契機……
  
  對於已經四十六歲的葉辰淵而言,這很可能是最後一次機會。
  
  經過半年來秘密練習,二人已經將「雌雄龍虎劍法」的五成重現了,然而沒有真正的青城高人指點,他

們無法肯定每一劍到底有多接近原本的招勢。侯英志畢竟只是青城派「研修弟子」,並未學全青城劍法。有

的招式代號裡包含了三套高級劍法「迅兆劍」、「八音劍」和「甲壁雙劍」,這些侯英志全都沒學過,也就

無從解讀,只能大約揣摩一點點。
  
  二人將這「合爪」一式組合得差不多後,葉辰淵也就呼喚:「來吧!」
  
  侯英志先當喂招的人,一劍往葉辰淵面門直刺。葉辰淵心裡牢記了這新學的招式,右手長木劍將來劍向

內架住,同時左手短劍斜抹而上,截向侯英志手腕。
  
  被短木劍的鈍刃擊打,侯英志前臂吃痛,木劍脫手掉下。葉辰淵順勢猛踏一步,雙劍同時靠身步發力一

起刺過去,停在侯英志眉心和胸口前。
  
  「這角度好像不太對……」葉辰淵比劃著短劍,嘗試各種不同的揮抹角度:「再來!」
  
  侯英志拾起木劍又再次喂招。如此經過好一陣子,兩人又交換了角色,好讓葉辰淵從對手的角度觀察這

招式的效果,更加深理解其用法之妙。
  
  這時侯英志也在密切注視葉辰淵。葉辰淵不斷重複練習之下,他的招式動作和姿勢開始有微細的改變。

侯英志知道,這是葉辰淵將武當派的武功習慣和劍路融入招式的結果。葉辰淵畢竟修練武當派劍道已經接近

四十年,很多動作的傾向已經變成無法改變的本能。
  
  對侯英志來說,這才是他與葉辰淵秘密練劍的最大裨益。
  
  侯英志自從一年前加入武當派後甚為努力,加上有六年多的青城劍術底子,比對其他新入門者進度快得

多。但是他自己則不是這樣看。
  
  ——我不是初入門。我是一個修練了六、七年的劍士。要比,我就得與同樣資歷的武當弟子去比。
  
  那一輩的弟子,勝過他的當然有很多。有幾個出色的甚至已經開始進入「兵鴉道」訓練了。
  
  另方面,侯英志的青城武功底子,也並非全然有利。雖說天下武功殊途同歸,青城派與武當派的劍路和

戰法還是大有分別,侯英志要壓抑著青城劍法的習慣去學武當派的劍招,有的時候比完全一張白紙的初學者

還要困難。
  
  有次「鎮龜道」的陳岱秀師兄看見他練劍,語重心長地勸告他:「你不如徹底忘記青城劍法,抱著一顆

空白的心,從頭去學武當劍吧。」陳師兄是看出了,侯英志還有練習青城劍。
  
  但侯英志不願放棄從前的所得。他深信青城劍法就是他最重大的資本:只有靠著這個優勢,他才有望在

武當派裡加快超越同儕,進身為精英。
  
  他沒有忘記,燕小六比自己更快當上「道傳弟子」這個恥辱。那個時候他跟小六還是好朋友,對這事只

是略有不快;但投身武當之後,他每次回想這事情就越發感到不忿。
  
  ——全因為那次姚蓮舟接見他,卻只問他燕橫的事。
  
  侯英志自那天就立誓:我要盡快變成姚掌門無法忽視人物。
  
  他努力試圖將青城和武當的劍路融合,深信這是令自己的武藝突破往另一層次的關鍵,但始終沒能成功


  
  現在與葉辰淵練習,侯英志得以極接近地觀察,葉辰淵如何把青城劍法化為己用,這條道路突然就如點

亮了一盞明燈,予他極其珍貴的啟發和引導。這半年裡他的心其實都不在「雌雄龍虎劍」上,反而是在全力

發展自己的一套混合兩派的劍法。
  
  葉辰淵為了武功更上層樓,找侯英志幫助破譯這份劍譜;但結果卻是侯英志的得益遠比葉辰淵多。
  
  兩人交換了位置數次,擊劍兩百多遍後,侯英志終於也累了,連劍也握不牢。葉辰淵見了就說:「今天

到此為止。」
  
  二人放下木劍,一起坐在一塊岩石上休息,這兒可眺視山下道宮的風光,只見武當山大半被白雲所蓋,

又是另一番美麗。
  
  葉辰淵拿來一個布包,內裡有幾塊干餅,還有一小瓶酒。
  
  「喝兩口,暖暖身子。」葉辰淵把瓶塞打開,遞給侯英志。從前青城派戒律森嚴,不許喝酒,侯英志也

是到了武當山後,初次嘗到那幫助練功的「雄勝酒」,花了好一段時日才學會喝。
  
  兩人默默坐著分享那酒與乾糧,只是瞧著山下風景,沒有交談一句。
  
  「假如你是我兒子,多好。」
  
  葉辰淵忽然說了這樣的話。
  
  侯英志心裡在震動。他想起自己沒有用的爹。想起已經少了見面的好朋友葉天洋。
  
  他不知道要如何回應。
  
  兩人繼續沉默。
  
  ◇◇◇◇
  
  次天的晚上,殷小妍一手提著燈籠,另一手拿著紙傘,站在山路旁一棵大樹底下等待。
  
  她冷得臉頰都赤紅了,櫻唇不斷呵出霧氣。殷小妍已然脫去當年做妓院小婢時那股楚楚可憐的氣質,經

過這大半年在武當山養尊處優,身子比從前豐腴了,臉龐也更增加了健康的光采,原本被艱苦生活所掩藏的

美麗,此際盡情綻放,假如走到街上,必然被看作出身大戶的千金小姐。
  
  她這一身白狐裘,是入冬時姚蓮舟送的禮物。這等名貴的衣服,小妍從沒想過自己也有穿上的一天。
  
  「跟你很合襯。」她第一次穿上時,芸媽這樣讚歎。芸媽是武當山腳村落的農婦,姚蓮舟特別雇她到山

裡來照顧小妍的起居。她倆很快便合得來,婢女出身的小妍也絕沒有把她當作傭人。
  
  「是嗎?」小妍那個時候微笑。她知道老實的芸媽不愛說奉承的話。
  
  殷小妍想不到,自己還可以有什麼不幸福的理由。一個出身卑微的女孩子所能想像的東西她都得到了。

整個武當山上下無人不對她敬重有加。她的男人是活脫脫的人中之龍,除了修練和處理門派事務的日子之外

都很關心愛惜她。
  
  從前她的願望,只是能夠離開「盈花館」,過一種更像人的生活,絕沒有想會得到這麼多。
  
  可是到了現在,殷小妍還是無法由衷地感到幸福。
  
  她知道姚蓮舟感受得到——否則那一晚他不會這樣問她。
  
  ——你快樂嗎?
  
  殷小妍不敢多想。本來就沒有要求更多的資格。當天是自己求姚蓮舟帶她上山的。
  
  她在路旁等待了好一陣子,正要放棄回去時,卻看見山路上方的黑暗裡出現了燈光。她一邊在顫抖,一

邊微笑。
  
  侯英志完成了今天的午課後,匆匆吃了頓飯,就一個人上半山去,練習近日所領悟、結合武當與青城的

劍法,結果直到入黑才回來。
  
  ——武當派講求弟子自行奮發,故門內的紀律並不森嚴,每天除了往武場必修早、午二課之外,其餘時

間可自由修行,不管是獨自或找師兄弟共練也行,即使是練習到深夜凌晨也無人干預。
  
  侯英志提著燈籠,另一手拿著練習用的鈍劍擱在肩頭,從山路的階梯飛快步下,燈光映出他身體還在散

發霧氣。
  
  他看見了路旁樹下的殷小妍,也就走過去。
  
  「終於等到你啦。」殷小妍笑著說。
  
  侯英志不語,帶著她走往樹底一個刻著「道不遠人」四字的石碑前。他脫下外袍蓋住石碑,讓殷小妍倚

坐在上面,不致弄污衣服。
  
  「掌門不是下山了嗎?」
  
  「昨天下來的……今早又回山頂去了。」殷小妍說時無法掩飾臉上的寂寞。
  
  她將燈籠放在地上,收起雨傘,解下掛在腰間的一個小布囊,裡面用紙包著一塊像黃色水晶的麥芽冰糖


  
  「我今天吃到這個,味道很好,也就留了一塊給你。」
  
  侯英志拿過來一把放進嘴裡,那甘甜的味道馬上充溢舌齒間,稍解了苦練之後的辛勞。
  
  「謝謝。」侯英志含著糖果笑著回答。
  
  兩人就這樣在樹下閒聊起來。他們平日時常都是這樣閒扯,話題不著邊際,有時侯英志說說自己從前在

青城山的趣事;有時是殷小妍回憶「盈花館」裡見過的荒唐情景。
  
  侯英志的爹侯玉田幹過走鏢,懂得看星星辨別方位。這時侯英志也就照著父親所教,給殷小妍指出北斗

七星的所在。
  
  「真有趣。」殷小妍仰望冬夜繁星,眼神有如小孩。侯英志不禁在旁偷瞧她的樣子。
  
  殷小妍既是掌門的女人,武當山所有弟子雖然都十分尊重,但沒有一個敢稍稍接近她,甚或多談一句話

,教她感覺像是個寄居武當的外人。唯有跟她年紀相若、又是上武當不久的侯英志,竟然不避嫌跟她說話,

令她在武當的日子好過得多了。
  
  這時候殷小妍才發覺:自從十二歲賣身離家後,這些年來一個朋友也沒有——書蕎姑娘和姚蓮舟都不能

算作「朋友」。現在侯英志是第一個。
  
  ——在妓院裡的時候,她以為「朋友」在她往後的一生,都將是奢侈的東西。
  
  侯英志最初跟殷小妍打開話匣,純是心血來潮——當然他也不否認,有少許是因為對姚蓮舟不服氣。
  
  可是認識下來,殷小妍愈來愈令他想起一個人。
  
  他丟下在青城山的宋梨。
  
  她們的樣子和性情其實不是那麼相似。經過生活磨練的小妍,個性和說話都比宋梨溫婉得多;宋梨則比

小妍更有活潑生氣。
  
  但兩人在侯英志眼中卻有個共通處:都擁有一股讓人禁不住憐惜的美麗。而這種美麗,你認識她們愈多

,就愈是抓著你不放……
  
  「很冷了。回去吧。」侯英志說著,取回石碑上的外袍,拍了兩下披回身上。
  
  「謝謝。」殷小妍微笑垂著長長的睫毛:「跟你聊了一陣子,整個人都輕鬆了。」
  
  侯英志知道她納悶的理由。可是一想到自己跟那個男人的距離,他沒再笑了,只是揮揮手。
  
  「你先走。我等一會兒再回去。」
  
  看著殷小妍提燈消失於黑夜裡,侯英志吮著已經愈變愈薄的糖果,手掌把劍柄握得更緊。
  
  ——我要進步更快。直至再沒有人能夠無視我的存在。
  
  在夜裡與掌門的女人同行終究不妥,侯英志等了好一陣子,預料殷小妍已快回到「遇真宮」後,他才開

始踏上山路,前往武場旁的宿舍去。
  
  但在半途中他感覺有異。
  
  侯英志沒有看見什麼,也沒有聽見什麼。只是經過長期與葉辰淵這等劍豪練習後,他對危險的直覺已被

磨得甚為尖銳。
  
  他停下步來不久,樊宗就從後面現身。
  
  樊宗的表情有少許意外:以他「褐蛇」的輕功和隱匿功夫,竟也給這小子察覺了……
  
  「很晚啊。」樊宗笑著說,但那雙細目並無笑意。
  
  侯英志向樊師兄行禮。他不能肯定,自己是在何時甚或哪一天開始被樊宗跟蹤。
  
  侯英志與樊宗對視時,眼睛沒有半點閃爍。他心中無愧。與殷小妍之間並沒有任何苟且失禮之事。跟葉

辰淵練劍也並非干犯了什麼戒律。那是副掌門的命令啊。至於隱瞞得到青城派劍譜,那是葉辰淵的責任,跟

他沒有關係。
  
  「是的。我才剛在山腰練劍回來。」侯英志說。他一身都在散發熱氣和汗味,已是證明。
  
  「很努力啊。我最初就沒有看錯你。」樊宗仍在笑。
  
  卻忽然動起來。
  
  他以迅疾手法,右手快拔腰間的飛劍,當作短劍擊向侯英志胸口!
  
  侯英志面對樊宗那驚人的步法速度,已然來不及拔劍,把鈍劍連著鞘舉起,及時格著這一刺。劍勢既起

,他身子即如行雲流水,順勢就把鞘尾反擊掃向樊宗的頸項!
  
  樊宗回劍擋著,同時竟能靈巧地把飛劍轉為反握,手與劍成鉤狀制住那劍鞘,令其動彈不得。
  
  侯英志卻也反應過人,一感受到劍鞘被制,立時就將鈍劍拉出鞘,步法斜走,側身將劍刺往樊宗肋骨,

正是「武當行劍」!
  
  ——但其中也夾雜了青城派「風火劍」的發勁之法。
  
  這刺劍的勢道非常猛烈,樊宗也不得不以步法橫移閃避,同時另一隻左手卻朝侯英志揚起!
  
  侯英志劍勢已出,來不及回劍去格,只有舉起左臂護在胸前。
  
  樊宗擲出的飛行物迅速射來,侯英志左手一揮用掌撥中,那物彈開去跌落地上。
  
  侯英志的燈籠早丟到一邊,在地上燃燒著,映出那「暗器」只是小小一截樹枝。
  
  ——假如換作是飛劍,侯英志這赤手撥打還是要受傷。
  
  侯英志再一次令樊宗意外。那攔截暗器的準繩和速度,即使在武當山上也不多。
  
  「你進步不少啊。」樊宗輕鬆地把飛劍還入劍鞘,同時把侯英志的劍鞘拋回給他。
  
  侯英志接過,還劍入鞘後低首拱拳:「感謝師兄教導。」
  
  他在夜裡的臉色卻鐵青著。他看得出,樊宗不是友善試招那般簡單。
  
  ——到底是怎麼回事?
  
  他撫摸著腫起的左掌,心裡狐疑。
  
  ——是因為我跟葉辰淵秘密鍛煉嗎?……
  
  「快回去休息。」樊宗說:「明天早課別遲了。」
  
  侯英志再行一次禮,就摸著黑沿山路下去了。
  
  樊宗久經訓練的眼睛能在夜間視物,一直盯著侯英志的背影不放。
  
  ——這可不是一般的進步……一定發生了什麼。難道真的跟「那個人」有關係?
  
  樊宗決心一定不負掌門所托,將這事情查個明白。
  
  他摸著飛劍的柄子,回想起當初進身「首蛇道」最高精銳「褐蛇」時立過的誓言。
  
  ——任何危害武當者,必殺無赦。
  
  這是身為武當派刺客的唯一信條。
  
  後記
  
  我喜歡武術,這個現在很多人都知道。卻也因為這一點,導致不少朋友誤會《武道狂之詩》書裡的武打

情節,尤其「大道陣劍堂講義」描述的武功理論和門派歷史,全部都是真實。請別忘記這本書始終是小說,

我構想內容時,雖然花了不少工夫搜集真實資料作為靈感,但實際描寫起來,還是加入了許多超人的誇張和

浪漫的想像——畢竟要寫一個好故事,首要並非翔實,而是味道。
  
  比如這一卷述及張三豐創「太極拳」,還有俞蓮舟、張翠山等武當開山弟子的「歷史」,同樣是「有根

據的杜撰」。
  
  絕大多數人認識這些名字,都是因為金庸前輩的《倚天屠龍記》,我也不例外。《倚》裡寫的「武當七

俠」是有資料依據的,源自一篇號稱宋遠橋親筆記述的《宋氏家傳太極功源流支派論》,民國時期不少太極

書籍都有傳抄或轉述此文,包括一九二一年出版的許禹生《太極拳勢圖解》(這書的複印本現在市面仍存)

。《倚天》初版裡的殷六俠,亦是按原文記載叫殷利亨,後來的修訂版本才改名為殷梨亭。
  
  《宋》一文經過不少人仔細考證,相信是後人偽托;即便不假,內裡記載的太極功祖師李道子,能夠從

唐朝活到明朝,也是極其荒誕。文章雖偽,不代表裡面記述的人物全都是假。比如張松溪的名字,在《王征

南墓誌銘》和《寧波府志》都有提到,不過當中記述指他是嘉靖年間人,非張三豐直傳弟子。很多武術歷史

文獻都入於野史一類,真真假假,互相矛盾,得等待武術史家去求證發掘。而我這個寫小說的,只是信手拈

來,盡量穿鑿附會得有趣一些。
  
  寫這麼多無非想說明:我現在這個武當派「歷史」版本,並非基於《倚天屠龍記》改寫,而是採用了跟

《倚》一樣的參考材料,希望大家別誤會我在拿經典作品「亂搞」。
  
  當然我仍然要萬分感謝金庸前輩。《倚》是我第一部看的金庸作品,也是最喜歡的其中一部,沒有他的

啟發,我絕對寫不出這樣的武當派來。
  
  七月是一個令我熱血沸騰的月份。固然因為夏天,也因為香港書展,但絕對不止這些。每年七月,也是

我們香港人重新審視自我價值與原則的日子。
  
  我寫這部武俠小說,不敢說有什麼教化意義。但書裡描寫了這許多狂狷之士,至少希望傳達一種堅剛奮

發之「氣」,讓人不要輕易墮入鄉願或犬儒,我相信是這個時代所逼切需要的東西。
  
  喬靖夫
  
  二零一一年七月二日
作者: skvis    時間: 2018-6-14 09:15 PM

卷十 狼行荊楚 引言
  
  吾嘗聞大勇於夫子矣:
  
  自反而不縮,雖褐寬博吾不惴焉;
  
  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
  
  ——《孟子·公孫丑上》
  
  前文提要
  
  強大的武當派為實現「天下無敵,稱霸武林」的宏願而四出征伐。流浪武者荊裂與青城派少年劍士燕橫矢志向武當復仇,更與愛劍少女童靜、日本女劍士島津虎玲蘭、崆峒派前任掌門練飛虹及少林武僧圓性結成同伴,號稱「破門六劍」,一起踏上武道修練與行俠江湖的旅程。
  
  「破門六劍」義助王守仁與廬陵百姓,於江西清蓮寺大破波龍術王一干妖匪,除奸衛道同時,更因經過浴血苦戰武功大進,其中荊裂受傷下領悟出捨身刀招,連破強敵。惟最後關頭仍是給術王及手下女刀客霍瑤花走脫,投奔野心勃勃的南昌寧王朱宸濠帳下。
  
  術王曾勾結當地貪官買賣毒物「仿仙散」斂財,貽害蒼生,「破門六劍」立誓逐一討伐之,但這「仿仙散」背後原來有更大的勢力撐腰,其中更涉及朝廷寵臣……
作者: skvis    時間: 2018-6-14 09:16 PM

卷十 狼行荊楚 第一章 鬼刀陳
  
  「弟弟!弟弟!」
  
  一個矮小的身影,在幽暗而充滿血腥氣息的「大歡喜洞」裡爬行,低聲地呼喚著。
  
  那聲音甚是稚嫩,聽得出不過是個幾歲大的男孩,當中透著深刻的恐慌。
  
  男孩手足並用,爬過堆疊在山洞裡的許多屍體,走到其中一個洞穴。那兒壁頂開著一個大孔,難得的陽光投射在男孩身上,映出他那奇特的先天身形:右邊肩頭關節高高隆起了一大團,就像長著一個堅硬的大肉瘤。
  
  正因為這副天生不平衡的畸形身軀,男孩走路的動作一拐一拐地跌碰,不時要用雙手幫助撐地爬行。
  
  「弟弟……」男孩繼續輕聲地呼喊著。心裡雖然焦急,但他不敢叫得太響。
  
  ——要是讓那些提著長劍、結著道士髻的男人聽見,他就死定了。
  
  男孩走路時緊緊咬著下唇,方正的臉龐展露出一個四歲孩童不應有的剛毅。他一直在忍著痛楚:拜這副身軀所賜,他就像衰弱的老人一樣,膝蓋經常受壓生痛,要靠父親定時給他敷藥鎮住;可眼前是一場積起屍山血海的激戰,哪兒還有敷藥的餘暇?男孩只能強忍。
  
  「屏兒,你要忍耐。」某一天,當父親在他頸項旁邊紋上物移教的三角符刺青時,曾經這樣對他說:「你是神明選中的孩子。只要挺得過這種痛苦,將來就會成為凡界世人都畏懼的戰士。」
  
  男孩牢記著父親這說話。膝蓋的疼痛彷彿真的減輕了。
  
  就在這時,他聽見一記極微弱但熟悉的聲音。
  
  短促的哭聲。
  
  男孩如發狂般猛撲向聲音來處。那兒躺著一名戰死的物移教徒。他附耳傾聽。
  
  「嗚……」
  
  男孩確定沒有聽錯,雙手去掀屍體。
  
  那教徒雖不算健碩,但少說也有百來斤,男孩的身體還不及屍身的三成份量。他暴瞪著細小的眼珠,臉龐都催谷得通紅,雙腿蹲坐得低低,依著教裡的叔叔平日所授,盡量運用腰腿的力量,並傳達到胸肩臂腕之上。
  
  就如昆蟲能夠推動比自己重許多倍的食物一樣,男孩猛吐氣息,那具被長劍刺穿胸膛的死屍,竟然真的被他掀翻了。
  
  而弟弟果然就給壓在屍身底下。
  
  重壓驟去,那男嬰頓時哇哇嚎哭。
  
  嬰孩沒有被屍體壓得窒息,原來全賴他一條右臂,橫架在眼睛上,因此雖被壓著,口鼻處仍有少許可供呼吸的空間。
  
  只見男嬰的這條右臂,竟比左臂長了好一截,中間多生長了一個關節,其怪異的程度更甚於兄長。
  
  男孩已甚疲乏,還是一把將弟弟從地上抱起,把臉貼在弟弟的額上。
  
  「不用怕……沒事了……沒事了……」男孩一時心裡寬慰,馬上流下眼淚來,高聲叫喊:「爹!在這裡!在這裡!」
  
  不一會兒有一個如猿猴的身影飛縱奔來,踏過地上的血泊,發出濕潤而令人害怕的腳步聲。
  
  男孩一眼就認出父親。事實上父親那副樣子很難認不出來:他的臉除了鬚髮和眼目嘴巴外,所有的皮膚都佈滿了符文的刺青,密密麻麻恍如一副烏青色的面具——不同的只是這副面具會動,也有表情。
  
  父親飛快到來,張開雙臂,一把就將大小兩個兒子都抱在懷中。
  
  男孩手裡抱著弟弟,同時感受著父親溫暖的胸膛。那股安慰的感覺,彷彿將洞穴四周的血腥氣味都驅散了。
  
  「太好了……太好了……」父親這時才將手臂放開,伸手去檢查小兒子的身體,特別是那條古怪的長臂,確定他骨節皮肉皆無恙,這才完全安心。
  
  男孩在一旁瞧著父親。父親總是以這副溫柔愛惜的表情,投向他們兩兄弟。可是男孩同時也沒有忘記,父親對待他們的母親,還有其他一眾妻妾時,總是露出冷酷如鬼魔的臉孔,就像把她們視同沒有生命、只供差遣使用的器具一樣……
  
  男孩想:這麼極端的兩種情感,怎麼會同時存在一個人心裡?……
  
  「屏兒,幹得好!」父親一手抱著弟弟,另一手牽著他:「你知道嗎?你們倆就是我一切的希望!我無論如何都要讓你們長大成人——即使用我的性命去交換!你們有一天必定以這神賜的軀體,在這凡界裡掀起巨大的風暴!你們就是我奉獻給真界神明最大的事功!」
  
  男孩沒有聽明白父親的說話。他的眼睛卻因為畏懼而瞪大了。
  
  因為他瞥見,父親身後出現了光華。
  
  清冷而狹長的刃光。
  
  武當長劍。
  
  父親正說完那番話,也感覺到背後強烈的殺氣。但他毫無畏懼,仍然抱著牽著兩個兒子,緩緩向後轉過身來。
  
  只見那兒站著一個長髮披散的高瘦身影,手中雙劍一前一後,沾滿鮮血的刃尖直指著父親,前劍尖鋒距離他喉頸不足五寸。
  
  武當劍士葉澄玄,他藏在亂髮下的白臉沒有任何表情。眼神仍然銳利,但內裡閃著有如受驚野獸的懼色。劍尖不由自主在微微顫抖。
  
  他正在尋找脫出「大歡喜洞」的道路,卻在屍叢之間遇上這三父子。此刻唯一阻止他雙劍刺下去的,就只有那對幼小的孩子。
  
  父親雙膝屈曲,朝著葉澄玄跪了下來。他同時將大兒子拉到跟前,又把懷抱的嬰兒雙手向前捧起來。
  
  ——彷彿要將這兩兄弟獻給武當。
  
  「我乃錫日勒,今帶同兒子錫昭屏與錫曉巖,甘心向武當派投誠,乞求拜入山門!」
  
  錫日勒說時,滿是刺青的臉堅實如鐵,並無半絲驚慌動搖。
  
  葉澄玄瞪視錫日勒好一陣子,又瞧瞧那對身體怪異的男孩,最後緩緩垂下雙劍。
  
  「帶我出去。」
  
  ◇◇◇◇
  
  錫日勒上武當山後,繼續為掌門公孫清研究由物移教奪來的各種奇藥,更經常親身測試藥效。
  
  三年之後,錫日勒一次誤服丹丸,失心發狂,殘酷殺害武當山上十多名男女役工,之後仰天吐血,心脈破裂而死。
  
  ◇◇◇◇
  
  二月的微寒早春。
  
  荊州府江陵縣城裡的街道,一片生氣躍然。難得沒下雨的大晴天,各種販子全都冒出來大街上擺攤叫賣。茶店和酒館塞滿了春季沿江來往的客商,他們大呼小叫,催促店家把酒食送來,然後熱烈地交換各種價碼情報。
  
  如此繁盛的街道,自也少不了各種不正經的勾當:在人叢間混水摸魚的小偷;藉故找碴敲竹槓的無賴;到處勒索商戶的地方幫派;看看熱鬧也逗逗街上良家婦女的浮滑浪子;賣假藥和開賭攤的騙徒……城街內溢滿一股既危險又刺激的氣息。
  
  這時有一夥共五個漢子,走在江陵縣城最寬闊也最繁忙的東頭市大街上,穿插於如鯽人群之間。街道左右兩邊滿是城裡有名的飯館客店,夥計們見這幾個人衣著光鮮,自然賣力向他們招手,但五人都未理會。
  
  走在最中間的那中年男人相貌堂堂、身材高大得像壯熊一般,身穿一襲剪裁甚合身、質料上乘的藍染雲繡長袍,頂著絲織冠,左手中指戴著一隻翠綠的玉戒指,一看就知所值不菲。這漢子不是別人,正是心意門弟子、原西安「鎮西鏢行」的主人顏清桐。
  
  跟隨他身邊那四人,兩個是他從前的心腹鏢師;另兩個更要慓悍健碩的男人,則是南昌寧王府派給他的護衛,二人皆是劇盜出身、殺人不皺眉的傢伙。四人手上各提著包藏兵刃的布袋行囊。
  
  顏清桐自從去年西安圍攻姚蓮舟一戰後,因為被當眾揭破了下毒手段,名聲掃地之餘,更害怕遭武當派報復,一夜之間就放棄「鎮西鏢行」的家業逃亡——如此果決,可見顏清桐這人雖然心思卑劣,但做事還是有點氣魄。
  
  他卻沒想到,西安之戰原來早就被一股武林以外的勢力暗中監視,而那勢力竟然是遠在江西的寧王府!
  
  顏清桐當天黃昏才一出了西安城,就被兩個男人半途截住,嚇得他以為武當弟子找上來了;待得聽見二人自稱是寧王府參謀李君元的使者,才鬆了一口氣。
  
  聽到寧王府有意招納,顏清桐那一刻激動得幾乎就地跪下來叩頭。他剛剛失去了經營多年的鏢行生意,在武林上又名聲大損,倉惶逃亡間已是不知何往;堂堂朱姓親王竟就在這時刻向他招手,這簡直是難以相信的幸運!
  
  ——我還以為,今天已經倒盡了八百輩子的霉……
  
  當時顏清桐由關中往江西路途遙遠,可也驚險無比,竟然被少林寺的那個臭和尚圓性盯上了,更一路就追蹤到九江城去!幸好最後還是將他擺脫,安全順利抵達南昌,在李君元引薦下謁見寧王。
  
  「顏大當家……」李君元與顏清桐談話時,仍是用他昔日身為鏢行主人的稱號,語氣甚是尊重:「閣下雖一時名聲受累,但在武林上見多識廣,更是名門之後,他日我們王府與武林中人打交道,大當家必然幫得上忙。」
  
  顏清桐本來就猜出七、八成來,如今聽了李君元的說話就更加清楚明白:寧王招他,是為了吸納武林高手為己用。
  
  ——至於將來「用」在什麼地方,那就更不必明說了……
  
  顏清桐在南昌安頓後,馬上遣人送信回西安,聯絡鏢行心腹舊部,護送他的家人妻小到來。如今聚在顏清桐身邊的昔日鏢師好手共有十三名,也算重整了自己的勢力。
  
  入仕王府數月來,顏清桐以南昌府為中心,廣為招集武林以至江湖黑道裡的好手,有時甚至遠到鄰省去招募人才,全心全意為寧王府護衛軍充實戰力。他雖然因為西安之事蒙了污名,但畢竟出身於「九大派」之一的心意門;他本身又是走鏢押貨起家,江湖上人脈頗廣,亦擁有厲害的交際手腕。更重要的是他熟知武人的心思習性——這正是李君元這等外行人最要倚重的地方。
  
  在顏清桐的遊說下,已有百多名武人和黑道好手投入王府效力;另有許多雖未被招入軍,顏清桐亦已向他們送禮打好關係,將來寧王府果真起事出兵,他們將多半來附。這些人等雖然都不是武林裡的一線高手,但相比從前只靠招集匪賊,現時南昌護衛的實力確是提升了不少。
  
  ——寧王賄賂大量京官,雖已令招軍一事名正言順,但畢竟還得避免引人注目,常設的人數不能太多,於是想到以武者及劇盜為主力,行精兵之制;當今朝廷兵事廢弛,從前建立的衛所直轄軍,經年來逃亡者眾,僅存虛籍,實際上地方守備主要靠募用民兵,操練甚少,若以此精銳好戰的狼虎之兵迅速突擊,必如摧枯拉朽。
  
  顏清桐的貢獻大受王爺嘉賞,但他絕對不敢鬆懈,仍在努力招募強者,向王爺展示自己的價值。只因他才加入王府不久,突然就來了一個非常厲害的競爭對手——那個號稱「波龍術王」的巫紀洪!
  
  ——這姓巫的又是武當派的傢伙……武當啊武當,我上輩子欠了你們啦?
  
  巫紀洪武功之強,就連顏清桐都感到驚訝。每次在王府裡碰見他,顏清桐都總不住奉承巴結;背地裡則天天咒罵,並且苦思有何對策,能夠為王爺多吸納一些真正的高手,以免風頭都被巫紀洪跟麾下女將霍瑤花搶去了。
  
  這一天顏清桐到來江陵,正是因為聽聞近期荊州一帶的江湖上,冒出了一個神秘高手,因此要親眼看看斤兩如何,是否另一個值得遊說的目標。
  
  顏清桐久經江湖,深知像這類在黑道打出名堂的狠角色,名過其實的大有人在,許多都靠誇大戰績威嚇對手,比如說自己斬過多少官兵、從哪座大牢逃脫出來之類;也有的經巷裡坊間口耳相傳,被渲染成神魔般的高人,什麼日行千里、刀劍不侵的傳說都有,結果真人現身,本事連傳聞中十之一、二都沒有。
  
  可是顏清桐上個月只為王府招納得四人,而且武藝都稀鬆得很(至少顏清桐那疏於練習的「心意三合刀」就夠打發他們),教他更急於尋找像樣的強手——就算只有一個也好……
  
  ——即使比不上波龍術王那瘋子,至少要跟姓霍的婆娘有的打!
  
  顏清桐一行人甫抵荊州府域,他就向當地相熟的江湖朋友打聽——過去「鎮西鏢行」的鏢車也常在這兒經過。一問之下,得知傳聞中那高手應某幫派之邀將要去江陵助拳,於是顏清桐也匆匆趕來。他再多花些銀兩在城裡打招呼探聽,更加確定那人真的來了。
  
  ——姓陳的,你不要讓我失望啊……
  
  這時在東頭市大街,其中一方揚起了騷動。顏清桐急忙帶著手下過去看看。
  
  人聲鼎沸之間,呼喊聲亂成一團,最初完全無法聽得清楚,後來才漸漸辨得出人們正在爭相叫著:
  
  「來了!鬼刀陳來了!」
  
  ◇◇◇◇
  
  坐落在東頭市大街馬井裡的飯館「悅東樓」,那兩層高樓的外頭已經被人群圍滿了。
  
  他們都想爭睹:近來在湖北道上突然冒起的這個「鬼刀陳」,到底是個怎樣的怪物?
  
  圍觀的人裡,多半也是地方幫會的無賴流氓。近月江陵城裡兩個角頭老大:斑四爺與趙黑臉,為了搬卸船貨的利益已經打過好幾場架,人們都關心到底誰勝誰負;現在聽聞趙黑臉竟然花重金請來鬼刀陳助拳,更加是絕不可錯過的高潮戲目,這群好事之徒,就如蒼蠅見了血一樣。
  
  自從橫行荊、湘的女劇盜「狼娘」霍瑤花數年前銷聲匿跡之後,本地江湖已經許久沒有出現過這般矚目的人物。有的人甚至從鄰近縣鎮趕過來觀看,哪怕只見著這鬼刀陳一眼,也算不枉。
  
  顏清桐擠在人群之中動彈不得,很是不耐煩。四周的人都在交換關於這鬼刀陳的傳聞。
  
  「我聽說這個陳爺確實刀法如神,一拔刀出鞘,嚓的一響,三顆人頭同時都往上飛!」
  
  「你有親眼見過嗎?」另一名流氓皺著眉反駁:「跟我聽來的不一樣。」
  
  先前說話的人不服氣:「你倒說來聽聽。」
  
  「我聽說,鬼刀陳確實刀不離身,可是他到現在連戰連勝,打倒許多高手,卻一次也沒拔過刀,用的是拳法!他那手拳,就像變戲法一樣,旁人看也看不清,對方就倒了!」
  
  「呸,亂說!哪有人號稱『鬼刀』,卻不拔刀的?」
  
  「那是說他的刀用了很多刃下冤魂去煉,等閒不拔出來……」
  
  「這個我也聽過……」旁人插口。
  
  眾人就這樣你一言我一語,說著說著,關於鬼刀陳的武藝如何,已經出現十幾種說法。
  
  顏清桐過去從沒聽過「鬼刀陳」這麼一號人物——或許應該說,就算聽過也不會記得。江湖上叫「鬼刀」、「神槍」、「神拳」之類外號的人多如牛毛,就連尋常街頭賣武藝的也愛這般自誇,沒什麼稀奇;陳又是大姓,更不可能讓顏清桐聯想起當地武林什麼有名的人物或家族。
  
  然而荊州一帶是大江水路要地,航運的利益關係盤根錯節,滋生黑道幫派甚多,鬥爭頗烈,顏清桐過往走鏢至此也要萬分謹慎。這鬼刀陳能在這裡打響名堂,就算不是一流高手,至少也有些過硬的本領。
  
  這時人群突然惶恐地分開兩邊,讓出一條通道來。
  
  「要命的別攔路!」新來了一群人,當先一個小伙子呼喝著。在場的城裡人都認出來,正是斑四爺的手下。
  
  只見那碼頭苦力出身、如今已是江陵一方惡霸的斑四爺,健碩的身軀穿著絲毫不合襯的高貴衣冠,帶著大伙手下,排眾往「悅東樓」大門走去。
  
  在場較具資歷的道上流氓,看見跟隨在斑四爺身後那些人,簡直看傻了眼。
  
  「那……那不是洪家兄弟嗎?」顏清桐聽見旁邊一名流氓低聲說。
  
  「什麼?砥石村的洪家兄弟?」另一人驚訝地呼叫。
  
  只見斑四爺身後有兩個一般模樣的漢子,身材厚得像兩顆圓滾滾的石球,才二月天氣卻都穿著短衣,展開衣襟露出滿是傷疤的胸膛。這對出身城郊砥石村的洪喜、洪樂雙生兄弟,天生就氣力過人,在村子早已是人見人怕的小霸王;後來又雙雙拜入了虎牙山猴拳門,學得一身硬功,成了當地有名的打手,常常收錢為土豪出力。他們四顆岩塊般的大拳頭,不知打歪過多少人的鼻子。
  
  眾人再看跟在洪氏兄弟後面那幾副臉孔,更嚇得說不出話來:一個瘦猴似的中年人,頸項掛著根鐵鏈,兩段短鐵棒從鏈子兩端垂在胸前,正是江陵縣城南市街裡有名的黑道打手鐵掃子李;另一個衣衫髒得像乞丐、破褲子從膝蓋下露出光光兩條黝黑毛腿,人人認得是專門在廟會強討路錢的蘇八腳;腰掛皮革帶子,上面插著解腕尖刀與破骨屠刀的壯漢,是在東頭市做買賣的關屠子,兩年前才來縣城,人人都傳說他在別的縣鎮背了三條人命在身;最後是一身八卦繡圖長袍,背帶著長劍的馮道人,也是今年才在荊州府一帶道上吃飯的人物,曾是綠林剪徑的獨行大盜,有人說他會妖術作法,更有人說他學過鼎鼎大名的華山派神劍……
  
  這幾個連同洪氏兄弟共六人,都是城內以至鄰近地方最負名聲的江湖高手,人人視為地煞凶星,如今斑四爺為了對付鬼刀陳,竟不吝嗇地一口氣全請來了!
  
  「不得了……」旁觀的人都在驚歎。但那六個煞星的表情毫不在乎,神情彷彿就只是來「悅東樓」喝酒一樣。
  
  斑四爺的十來個親隨手下前後開路,讓四爺和六人順利走進了大門。「悅東樓」裡也早就有斑四爺和趙黑臉的手下在守候,待四爺等人進去後,又把其他想看熱鬧的人拒諸門外。
  
  「你們看……」顏清桐聽見旁邊一人指向大門說:「趙黑臉的手下,看見這些爺們到來,臉都白了……嘿嘿,我看這次趙黑臉只請一個鬼刀陳,是太過托大啦……」
  
  顏清桐剛才也留意經過眼前的那六個好手,心裡已在盤算:要是鬼刀陳只是徒負虛名的傢伙,我就轉而招募這幾個,也算不虛此行……
  
  他向手下鏢師使個眼色,那鏢師會意,掏出錢袋來擠到酒樓門前,跟其中一個看門的漢子搭話,又向他掌心塞進一錠銀子。
  
  守門人把銀子收進衣裡,再打量一身華服的顏清桐,原來惡狠狠的臉容立時軟化為笑臉。
  
  「這位顏爺是遠來的貴客,要來做見證的,招呼他上樓去!」
  
  所謂有錢能通神,顏清桐等五人順利入內,兩個鏢師又再掏錢向門裡看守的眾人打點。
  
  顏清桐進得樓下大廳,只見塞滿都是斑、趙雙方手下。他久歷江湖,這種場面也見過不少,深知幫派如此相約群鬥談判,必早已向衙門使了錢,這裡方圓數條街道裡,恐怕都看不見半個差役官人。最可憐的自然是這「悅東樓」的老闆——可是面對這些惡霸強豪,又有什麼拒絕的餘地?
  
  顏清桐再上一層樓,看見那二樓廳子裡已然擺起了陣勢。
  
  剛上來的斑四爺跟六個強手,佔據著東首靠窗的兩張大飯桌。那六人都是不好惹的人物,聚在一塊兒,更散發出一股教人窒息的氣勢。
  
  洪氏兄弟、鐵掃子李跟蘇八腳都是一臉不耐煩,只想快點打完架,收了報酬的餘數就走;關屠子則一臉陰沉,手掌不離腰間刀柄,他在這市集有家生意不錯的店子,並不缺錢花,來打架本就因為手癢想殺人;至於馮道人坐得跟那五人稍遠,左右看看他們,臉色有點不悅,似乎不滿意斑四爺同時找來這麼多人。
  
  六人臉容雖似乎輕鬆,但暗地裡全在打量坐在對面西首廳角的傢伙。
  
  那邊自然就屬趙黑臉的陣營。左臉頰上長著大片胎痣的趙黑臉,看見斑四爺請來大票煞星,既恨得牙癢,心裡也有點虛怯。
  
  「韋兄弟,這個……有問題嗎?」趙黑臉以沙啞的聲線,悄悄問同桌一個小子。
  
  那年輕人名叫韋祥貴,看來年紀二十五、六,臉皮俊白,身子消瘦,半點不像會打架的模樣,此刻卻是氣定神閒,拿著酒壺自斟自酌。
  
  「趙老闆……」韋祥貴喝了一口微笑說:「只要你親眼見過我這兄弟打架,就絕不會這樣問。」
  
  廳旁還有幾桌人客不屬任何一方,其中有的從衣飾可知是城裡豪商和有名望的人物,看來是擔任這一戰的見證人。顏清桐跟手下混到他們中間,然後才仔細去看他這次遠來江陵要見的那個人。
  
  那坐在趙黑臉和韋祥貴之間的男人,身穿一襲洗得發白的寬闊青色斗篷,斗篷的頭罩仍然蓋著,掩去了大半面目。他身材不高,但肩背顯得甚壯厚,背後斜掛了一個長長布包,看來確是柄大刀無疑。
  
  ——這就是鬼刀陳?
  
  顏清桐片刻不停地注視他。鬼刀陳卻只靜靜坐著,面對剛出現的六個對手,沒有絲毫反應。
  
  ——是自信?還是已經被嚇得不敢動了?
  
  雙方既已齊集,趙黑臉清清喉嚨,站起來朝斑四爺放話:
  
  「斑四,那碼頭生意的事情,我們依約,今兒就在這裡解決!」
  
  斑四爺也站起來,自信滿滿地朝趙黑臉笑笑,正要發言,卻被一記聲音打斷了。
  
  一記大大的呵欠。
  
  來自那斗篷頭罩底下的嘴巴。
  
  「我來是為了打,不是聽廢話。你們什麼約定的,我才不管。」
  
  那青白色的身影猛然躍起來,無須任何預備動作,一下子就從坐姿跳上了跟前的飯桌,雙足落在桌子中央,把碗盆踢得翻飛。
  
  他身後的韋祥貴抱著手裡酒壺和杯子,後仰閃避飛濺的湯水,不住在哈哈大笑。
  
  在場眾人訝異莫名,仰頭瞧著站在桌子上的鬼刀陳。
  
  一般江湖幫派如此相約鬥武,都是因為群戰死傷花費太巨,或者不欲惹官府不滿,才用這方法解決糾紛,故此事前必要有一套見證立約的規矩,亦可讓任何一方在開打之前見機投降;可是鬼刀陳全不把這江湖慣例看在眼內,說話毫無江湖人應有的氣度,反倒活像個好鬥的頑童。
  
  斑四爺那邊的六個高手全都被鬼刀陳此舉觸怒,狠狠地盯著那青衣身影。
  
  鬼刀陳緩緩將頭罩拉下來,露出一頭沒有結髻的長長亂髮,跟一張年輕而野性的臉。
  
  銳利而充滿挑釁之色的狂熱眼睛,往下俯視六人。
  
  「就只這些嗎?一起上吧。」
  
  又是另一句令人訝異的說話。
  
  然而此刻在人群之中最驚訝的一個,卻竟然是顏清桐,他全身冒著冷汗,嘴巴張大得足以塞下自己的拳頭。
  
  因為這個「鬼刀陳」,他已經不是第一次見。
  
  上一次,還未足一年之前。
  
  西安·「盈花館」。
  
  ◇◇◇◇
  
  錫曉巖在武當山的最後一夜,是兩個月前。
  
  寒冷的黑夜中,他閃著一雙亮如獸目的眼睛,從唇齒間透出一陣陣霧氣,在伸手難以見物的樹叢裡奔跑,登往武當山南麓一片坡巖。
  
  他背負著愛用的籐柄長刀,右長臂如平素一般,以袖子和黑布帶抱束在腹間。在這又暗又崎嶇的山坡密林裡,他卻未用左手輔助爬行,全靠一雙健腿平衡和前進。
  
  他穿著一身「兵鴉道」黑制服,整個人猶如融入了黑暗;唯獨左手掌心,正輕輕捧著一塊雪白的物事,微微反映枝葉間透來的月光。
  
  錫曉巖把左手端在胸前,謹慎地捧著那東西,足下卻無半絲停滯,大步邁腿踏上一層又一層的岩石,響亮的足音把林間入睡的鳥兒都驚醒了。他這攀躍的身姿,充滿了一股剛勁的動能,就唯有捧著東西的左手卻輕柔軟綿,把踏步間的搖蕩顛簸都卸去,彷彿這條手臂跟身體分開了。
  
  他穿過樹叢,雙腿猛地一躍,壯碩的身軀帶著飛散的枝葉升起,一氣著落坡頂的岩石上。
  
  面前只剩一片豁然開朗的星空。
  
  錫曉巖迎著寒冬的夜風靜止喘息,細細雨點打落他血氣旺盛的臉上,瞬即化為蒸氣。
  
  好一會兒後他才垂下頭來,看看左掌裡捧著的東西。
  
  星月光華映照下,可見他掌心裡托著一方豆腐,兀自因風吹而顫抖。經過這一大段的奔躍旅程,豆腐竟無破裂崩散。
  
  錫曉巖咧齒而笑,將豆腐往嘴巴塞進去,一口就吃光了。
  
  「成了……」
  
  這個捧豆腐爬山的練法,並非武當前輩所授,而是他自己想出來,以考驗自己能在最激烈用力的活動間,左邊的肩、臂、腕、指仍能保守松柔的分寸。
  
  自從回到武當山這大半年,錫曉巖就全心全意跟隨尚四郎與幾位會「太極拳」的「鎮龜道」師兄,學習化勁柔功,以補償右手「陽極刀」偏於一極之不足。
  
  為的當然是有天能夠打敗荊裂。
  
  錫曉巖用衣服擦擦手上的豆渣,在岩石上立開馬步,迎著明月與星光,又再練起「太極」化勁的勢法來。在腰胯帶動下,手掌在黑夜中劃出一個個無形的圓弧,再變為螺旋,化作纏絲……
  
  練功時得心應手的喜樂,充溢著他的心靈。
  
  一幅暴烈的影像突然閃進了腦海。
  
  刃光。血紅。
  
  錫曉巖的左掌從柔一變為剛,剎那猛然一拳擊打在足下岩石上,於黑夜間發出一記沉響。
  
  ——不對!不是這樣的!我練武不是只為了自己快樂!
  
  而是為了鬥爭。
  
  錫曉巖感覺身軀像被烈火燃燒。心裡浮起了已逝兄長的臉容,還有他常常複述父親的說話。
  
  「我們要成為世人都不敢直視的戰士。」哥哥這樣說:「這是上天給我們的命運。」
  
  可是哥哥在還沒有完成那命運之前,他的命卻先給一個人斷絕了。
  
  那個男人。那張討厭的笑臉。
  
  錫曉巖每一次想到他,都把牙齒咬得勒勒作響。
  
  ——然後還有那男人身旁的紅衣身影……
  
  錫曉巖多麼希望,這兩個人此刻就在自己跟前。然而辦不到。姚掌門在西安當著那許多人面前,親下了五年不戰之約;回到武當山後,他又再次明令,這段日子裡眾弟子不得下山尋戰。
  
  錫曉巖左手緊緊抓著衣襟。這襲由師兄陳岱秀親手為他縫製的「兵鴉道」制服。如今無法下山南征北討,穿著這套黑衣又有什麼意義?他知道「兵鴉道」裡的眾多同門,有許多人跟他一樣感到苦悶。只是沒有人比他更強烈。
  
  ——我明明不該窩在這山裡……
  
  他深知自己苦練的柔拳已有成績:與尚四郎練習推手摔拿時,他只憑單手也能相持許多個回合;要是將右拳的剛勁亦配合運用,尚四郎肯定招架不住。
  
  有一次副掌門師星昊親身過來武場觀看他們修練。師星昊瞧著錫曉巖好一會兒,然後不徐不疾地說:
  
  「也許再過幾年,要換位了……」
  
  師星昊那張破裂的嘴巴,說出來的這句話聲音有點含糊。可是在場每個武當門人都聽得明白,一一瞧著錫曉巖。
  
  師星昊這是承認了:錫曉巖具有挑戰副掌門之位的潛質!
  
  得到師副掌門如此肯定,錫曉巖自然興奮不已,但同時也令他更焦急要與荊裂再戰。
  
  ——我有這個把握!
  
  相比那復仇的一戰,什麼挑戰副掌門之位,對他無足輕重。
  
  此刻錫曉巖俯視下方幽暗的山坡。心裡一把聲音不住在慫恿:
  
  ——下山吧!
  
  他想到武當派的戒律。在求道的路途上,不管是誰阻礙你,也必得越過他。
  
  即使那是掌門,或者武當派本身。
  
  ——沒有什麼值得留戀的。
  
  雨息。雲散。月色更亮。
  
  錫曉巖一想通,心頭驀然一片清朗。就如他面前這片夜空。
  
  什麼都不用回去拿了——除了背上這柄刀,還有什麼非帶不可的東西?
  
  他甚至打消了臨行前往兄長墳墓告別的念頭。
  
  ——他會明白的。
  
  錫曉巖豪笑一聲,就往下方山林躍進去。
  
  他知道武當山腳周邊的幾條道路,都有樊宗等「首蛇道」同門把守。那麼我就穿越最難走的山野下去吧!若仍是碰上他們,就看他們攔不攔得下我來……
  
  錫曉巖就是懷著如此單純的心思與慾望,踏上出走武當山之路。
  
  ——結果那一夜錫曉巖安然下山,並未被人發現。他不知道那是因為同一個晚上,樊宗正在跟蹤著侯英志,故而沒有巡視錫曉巖所經的那片山腳。
  
  ◇◇◇◇
  
  離開武當山三天,錫曉巖發現了一件事:闖蕩江湖,只帶一柄刀子是不夠的。
  
  為躲過武當同門追蹤——雖然不肯定他們是不是這麼在乎——他避開武當山方圓幾十里的城鎮,一直在走野路。
  
  餐風露宿,錫曉巖最初滿不在乎。
  
  ——身上連個饅頭都沒帶,那又如何?大不了就在林子裡打野獸吃!
  
  然後他才知道自己是多麼幼稚。會打人,不代表你就會打獵。錫曉巖自小在武當山長大,除了拚命練武之外,什麼活兒都沒有學過,完全不知道狩獵的技巧;主力鍛練剛猛硬功的他,亦沒有「首蛇道」同門般踏步無聲的輕身功夫,反倒是一身罡氣外露,走在樹林裡,遠遠已經把飛禽走獸都嚇跑,別說要走到刀鋒可及的距離,就連擲塊石頭都辦不到。
  
  那幾天他就靠胡亂摘些野果充飢,吃得肚子也發酸。這時候他才明白:從前在武當山飯來張口,是多麼幸福的事情。
  
  走了三天,錫曉巖終於出了樹林走到大路,剛好碰上一隊帶著手推車與騾子、結伴而行的客商。赫見這麼一個背帶長刀、一身泥巴的大漢跳出來,客商還以為遇著剪徑強人,紛紛舉起隨身的刀棒準備對抗。
  
  此刻跟在森林裡時狀況正好相反:錫曉巖要「獵殺」這十幾個客商,實在跟捺死一堆螞蟻沒什麼分別。
  
  ——可是武當派的武功,不是這麼用的。
  
  ——那是用來對付強者,或者至少自命強者的人。
  
  看著這些商人驚慌得顫抖的刀棒,錫曉巖做了一件從來沒想過會做的事情。
  
  他向眾人伸出手掌。
  
  「給我一點糧水好嗎?我餓。」
  
  客商們都鬆了口氣,把刀棒垂下來。
  
  ——他們並不知道,自己的性命剛才懸在一條多麼幼的絲線上。那根「絲線」,也是錫曉巖身為武當武者的底線。
  
  在臨別之前,其中一個已經頭髮半白的老商人,忍不住走向正在狼吞虎嚥的錫曉巖,拍拍他的肩膀。
  
  「年輕人,賣掉這口刀子,回家老老實實的耕田去吧。」
  
  ◇◇◇◇
  
  到得東面的谷城,錫曉巖一身沾滿污泥的「兵鴉道」制服,已經看不見原來顏色,混在城裡人群中,看來就跟乞丐流浪漢無異。
  
  為免惹人注目,他將袍子撕了一片,包裹著背後露出的刀柄。
  
  錫曉巖根本不知道荊裂和虎玲蘭他們去了哪兒。他只是想,上次分手是在西面的關中,那麼他們現在多半到了東面或南面去。
  
  上次出征西安,是他首次出遠門,而且一路上也有師兄帶引,天地之大,他心裡無半點大概,現在如何去找荊裂,實在是全沒頭緒。走這幾天路已經如此艱難,他不曉得該怎麼再走下去。
  
  口袋沒有半文錢,在谷城裡餓了大半天,錫曉巖心裡開始萌生出各種念頭。他好幾次在賣小吃和水果的攤子前徘徊,心裡在不斷說服自己:
  
  ——看見想吃的東西就去拿,這可不是什麼丟人的事啊!
  
  他悄悄把手掌伸向一顆梨子。
  
  然而就在這時刻,街道上人群一陣哄動,許多男子都往同一個方向湧去。錫曉巖不明所以地瞧過去,一時已忘記了偷梨子。
  
  後頭有個人跑過來,快將碰上錫曉巖的背項。錫曉巖敏銳的感應並未因飢餓而削弱,轉身左臂一劃,一把擒住那人衣襟。
  
  只見手中是個跟他年紀差不遠的傢伙,身材瘦削,青白的臉並沒有因為突然被抓而驚愕,卻顯得很焦急。
  
  「放開我!我要去賺錢!」青年用力想掙開錫曉巖的手掌,卻像被鎖在鐵枷裡,動彈不得半分。
  
  「出了什麼事情?」錫曉巖看著人們奔跑的方向。那群人跟這青年一樣,都是一堆文不成武不就、卻又不安份的無賴潑皮。
  
  「去打架呀!」那青年大叫著說。
  
  一聽「打架」這兩個神奇的字,錫曉巖好像腦袋被一盆暖水迎頭淋下,頓時舒泰開來,忘記了飢餓的痛苦。他的手指不自覺放鬆,那青年一把掙脫,繼續往前走去。
  
  錫曉巖連忙也跟著這青年上前。
  
  眾人聚集在一家米號的門前。一個中年男人高高站在條凳上,被幾重的人群包圍,他左右看看四周,就如市場上買菜的人挑貨一樣。
  
  「三十個!」那男人舉起三根指頭說:「這次張老爺要請十個!」
  
  錫曉巖站在人叢裡,疑惑地仰頭瞧那男人。先前的白臉青年正好站在他旁邊,看錫曉巖的模樣知道他是新來谷城的,於是解釋說:「是城裡『陸通號』的張老爺,要跟別的幫派打架,僱人去撐撐場面。這個吉叔專門當仲介。」
  
  錫曉嶺打量一下青年的身材。青年知道他想什麼,擺擺手說:「這種場合,只是擺開人馬,大多不用真干;要是真的開打,躲到後頭就好了。沒有比這更容易賺的錢。」
  
  那中年男人吉叔已經挑了好幾個漢子,其他的人紛紛舉手呼喊,希望吸引他的注意。
  
  吉叔在人叢裡瞥見錫曉巖。錫曉巖雖然不高,卻有一股跟在場眾多無賴截然不同的氣質,吸引了吉叔的眼睛。
  
  「你!」吉叔指著錫曉巖呼喝:「背後那柄是刀子嗎?」
  
  錫曉巖點點頭。
  
  吉叔招招手,示意他被選中了,喚他進米號去。
  
  「一起的!一起的!」白臉青年卻在這時一把揪著錫曉巖衣袖,向那負責招打手的吉叔猛地揮手,又暗中向錫曉巖露出哀求的眼神。
  
  錫曉巖看看他,耐不過他的請求,也就再次朝吉叔點點頭。
  
  吉叔見錫曉巖的儀表,肯定能令張老爺滿意,心裡很想招他,無奈就說:「好吧!一起都進來!」
  
  白臉青年喜滋滋地推著錫曉就往前走。
  
  錫曉巖一向不喜歡被人如此碰觸;這個瘦弱青年也跟武當山的同門很不相同。但也許是這幾天太過孤獨的關係,錫曉巖對青年沒甚抗拒,由得他催促著自己向前,排開人群向米鋪走進去。
  
  「我叫韋祥貴,吉祥富貴。」青年笑著問錫曉巖:「你呢?」
  
  錫曉巖不想把真實姓名隨便告訴一個剛相識的人,想了想就順口胡謅說:
  
  「我姓陳。」
  
  ◇◇◇◇
  
  正當江陵城街頭因「鬼刀陳」來臨的消息而鬧得沸騰時,沒有多少人注意,有個女人孤身牽著馬在街道裡走過。
  
  霍瑤花以厚厚的披風掩蓋了婀娜身段,頭髮和下半臉亦用大巾包覆,只露出一雙長長的美麗眼睛。這身風塵僕僕的粗糙衣袍,加上手牽的馬兒掛了行囊,讓人以為是從西面遠來的客商。
  
  ——鞍旁有個看似裝著什麼貨物的長長錦盒,內裡當然是收藏著她愛用的大鋸刀。
  
  霍瑤花跟著人群,同樣往「悅東樓」的方向走去,只是她腳步不徐不疾,神態也不如其他爭睹「鬼刀陳」的人般焦急。
  
  「到底是個怎樣的傢伙呢?……」霍瑤花走著時心裡不禁問。
  
  她這次一路從南昌跟蹤著顏清桐回到湖北故地來,自然是受了波龍術王巫紀洪的命令。
  
  「你替我去看看,那姓顏的在搞什麼。」巫紀洪那天忽然這樣向霍瑤花說。
  
  「那傢伙?……」霍瑤花不解地揚了揚眉毛。顏清桐雖說受寧王府參謀李君元器重,但論武功智謀,皆不可能威脅波龍術王,何以術王會將他放在心上?
  
  「這種小人,雖然成事不足,但賣弄起小聰明來,作梗敗事的本領卻不可小覷。日後我們要與他共事,多瞭解一下總有好處,荊州是你老家,正好就由你去看看。」
  
  霍瑤花面有難色。劇盜出身的她,在荊州一帶樹敵甚眾,包括黑白二道,如非必要,她可不想輕率重訪。
  
  術王看著她的臉色,又說:「何況你在這裡,也沒有什麼事情可幹吧?」
  
  他這句話饒有深意,霍瑤花聽了,漸漸明白他的意思:術王特意要她去荊州,不只是考驗她的忠誠,也要她磨勵一下精神。
  
  對波龍術王來說,霍瑤花就是一條豢養來咬人的惡犬,當然不能讓她的犬齒變鈍。自從托庇在寧王府羽翼下,這些月來霍瑤花都是患得患失,沒有了昔日術王麾下「護旗」的銳氣,這點絕對逃不過巫紀洪的法眼。
  
  巫紀洪心思再厲害,也不會想到霍瑤花精神不振,是因為思念著荊裂,還道她因為在王府太過安逸,因而戰志怠惰了下來。
  
  霍瑤花聽出術王意思,也就不好推托,領命獨自跟蹤顏清桐而去。
  
  回到了荊州老地方,霍瑤花的心情確實好起來了,回想從前為寇橫行江湖的日子,何等的逍遙自由。
  
  ——也許,我可以就此離開……
  
  旅途上霍瑤花不只一次生起逃走的念頭。
  
  ——然後,就去找他……
  
  可是每次她都只對著自己苦笑搖頭。她沒有這樣的勇氣。霍瑤花深深知道,波龍術王憎惡叛徒到了何等程度。尤其在梅心樹、鄂兒罕和韓思道都死去之後,假如她也叛逃,不難想像波龍術王將如何瘋狂追獵,就算要他放棄王府的一切,也肯定在所不惜。
  
  ——而要逃避前武當派「褐蛇」刺客的咬噬,更是世上極少人有把握做到的事情。
  
  孤身走在天空地闊間,霍瑤花仍是感受到那條無形的鎖鏈。
  
  不過霍瑤花至少做到了一件事:她這數月來已經戒除了對「昭靈丹」和其他物移教藥物的依賴。現在人在外頭,不必像在王府裡常常要假裝服藥瞞騙術王,她更感到輕鬆。
  
  今天跟著顏清桐進入江陵縣城,霍瑤花格外提高警覺。從前她在荊州府裡作過許多迷天大案,殺害的差役捕盜,算上腳趾頭都數不完,官府裡的海捕文書積厚成寸;荊州一帶更是她師門楚狼刀派的根據地,她當年弒師出逃後,又誅殺過好幾個追殺她的同門,這段血仇對方絕不會輕易忘卻……
  
  一想及此,霍瑤花又把頭巾拉得更低。她並不害怕與仇敵戰鬥,只是那並非她此行的目的。
  
  她牽著馬兒,繼續隨著眾人沿街而行。顏清桐也往那邊去了,雖然已消失在人叢之中,但霍瑤花並不擔心會跟丟:她看見街上這般陣仗,就知道顏清桐要找的人已經來了。
  
  霍瑤花對此事也甚為好奇。她本就出身於荊州武林,深知這兒名門大派甚少,黑道綠林裡的真正高手也寥寥可數——否則她一個女子不可能從中冒出頭來。到底顏清桐來找的是個什麼傢伙?
  
  ——可別又是個名大於實的混賬臭男人啊……
  
  霍瑤花走到「悅東樓」外,瞧見包圍著高樓那好幾層的人群。
  
  四周最擁擠的這一刻,霍瑤花反而敏感地發現不妥。
  
  有人正在監視她。
  
  布巾底下的櫻唇不屑地微笑。
  
  ——終於找到來了嗎?……
  
  這剎那,上頭發出一記隆然巨響。下方的人群合和發出轟動的驚呼聲。
  
  「悅東樓」二樓朝東的一面窗戶被撞破,一個黑影猛烈飛墮而下。
  
  ◇◇◇◇
  
  沒有人看得見,關屠子是怎樣撞穿了「悅東樓」的窗戶跌出去。
  
  一切就如變戲法一樣。
  
  當「鬼刀陳」——也就是錫曉巖——從桌子一躍而下,跳入對敵雙方之間那片空出的地方同時,坐得最接近的關屠子,已然暗中拔出腰間皮帶上的一雙屠刀,無聲無息欺近過去,要趁對手還未站穩就施以突襲。
  
  關屠子進攻之際,他那本來就輪廓深刻的臉,更顯得可怖陰森。他搶先進攻,並不因為是六個好手裡最勇敢的一個,純是因為他渴望刀子染血。
  
  ——巷裡間的傳聞沒有錯,關屠子確是背著人命,不過數目遠超過人們所知。單是搬到江陵來的兩年裡,城內有五宗無頭命案,其實正是出自他手,死者中更有女人和小孩。他本就是個嗜血的殺人狂。
  
  關屠子那一刻已及錫曉巖身前,右手的砍骨刀從上猛揮而下,左掌裡的尖刀則同時狠狠刺向錫曉巖腹側。關屠子雖只練過一些粗淺武藝,但自年少就屠宰為生,天天拿刀子幹活,所鍛煉出來的勁力和協調,可不輸於武林刀手。
  
  就在無人看得清的瞬間,砍骨刀已然從錫曉巖身側掠過,同時下方的解腕尖刀則深深刺入關屠子自己的肚腹裡——他左手兀自握著刀柄,就像突然自刺一刀!
  
  錫曉巖軀幹再一聳動,關屠子就全身向後倒飛,轟然撞破後面的窗格,直墮街心!
  
  外面傳來群眾的驚呼。
  
  緊接而來是洪氏兄弟和蘇八腳。洪喜與洪樂二人,在關屠子發動的同時已經掀翻桌子搶上去,要撿個現成便宜:關屠子若是得手,他們就在「鬼刀陳」身上多揍幾拳,好沾些功勞名聲;關屠子要是失手,「鬼刀陳」也必然分神,他們左右四拳夾攻,對手定必招架不了!
  
  這對雙生兄弟合作已久,自然心意相通;那乞丐似的蘇八腳卻也跟他們一般心思,同樣要來搶擊,正好就在兩兄弟之間攻入!
  
  然而三人都料想不到,關屠子竟在半次呼息之間就被殺敗!
  
  ——這「鬼刀陳」,何方神聖?……
  
  既已躍入戰圈,再無選擇餘地——像他們這種黑道打手,都是靠那麼一點不要命的名聲吃飯。三人只能硬著頭皮,全力向「鬼刀陳」攻擊過去!
  
  洪氏兄弟跟蘇八腳,本來還互相嫌棄對方爭功礙事,此刻卻全神貫注地合作:洪喜從左側以一記鞭拳揮向錫曉巖的耳朵;洪樂在右扭腰轉身,用橫拳勾擊他肋骨;正中央的蘇八腳踢起毛茸茸的右腿,穿著破麻鞋的足掌朝錫曉巖下巴襲去!
  
  ——蘇八腳本是湖南丐幫弟子,跟隨幫中長老學過不少武藝,尤其擅長腿擊,這記前躍踢出的「飛砂腳」火候可見十足。他因好色被逐出丐幫,只好北上來到荊州,平日靠著威嚇與硬功夫,強索人家錢物過活。
  
  三人攻勢配合甚妙,兩拳一腳將錫曉巖身前及兩側都封死,除了後退別無他途。這正是三人盤算:至少擊退「鬼刀陳」於一時,看清他的路數再說!
  
  ——可是看在錫曉巖這個武當「兵鴉道」精銳的眼裡,這三招合擊之勢,破隙大得就像溝河一樣。
  
  錫曉巖不退反進,斜步搶到右面洪樂的左側外門,肚腹一縮側轉,那勾擊來的中路橫拳只能掠他腰腹而過;他同時左掌往下圈撥,一把拍在洪樂這記橫拳的手肘外,掌根乘著腰胯的轉勢推送!
  
  ——錫曉巖先前已用過「太極」化勁,配以關節扭擒之技,將關屠子猛刺來一刀借力反送回其肚腹,順勢一招「肩靠」發勁將之撞飛;這近來苦練有成的柔拳一經施展,錫曉巖意猶未盡,又再運用起來。
  
  洪樂那橫拳擊空,其勢未停,卻發覺肘處傳來一股勁力順水推舟,將他的拳勁向旁猛送,洪樂感到全身有如置身強烈的漩渦之中!
  
  他無法控制,就被自己的拳頭帶著旋轉,足下失去平衡,身體向橫摔出,正正撞向飛踢而來的蘇八腳!
  
  蘇八腳本來正大大跨腿高踢,未料洪樂突然失控衝來,那記夾帶著洪樂本人拳勁與錫曉巖掌力的橫拳,不偏不倚擊在蘇八腳胯下要害,蘇八腳發出慘呼同時,洪樂的身體又跌入他懷中,兩人扭撞成一團!
  
  另一邊的洪喜鞭拳掃至,然而錫曉巖早就不在原地,身在那位置的換成了摔跌中的洪樂,洪喜猛拳收勁不及,狠狠擊打在弟弟後腦上,洪樂抱著蘇八腳,人仍未倒地,卻已先兩眼翻白昏死!
  
  洪喜拳頭還未收回來,又感到胸口衣衫一緊,被五根指頭猛力擒扯,緊接左腿遭敵人以足內彎一掃,身體就如人偶,毫無反抗之力被投摔出去!
  
  洪喜只覺天旋地轉,還沒看清對手在哪兒,卻感到頭顱傳來一記尖銳而火辣的劇痛,跟弟弟一樣失去知覺!
  
  原來那是第五人鐵掃子李,他想趁混戰從後偷襲「鬼刀陳」,全不管誤傷己方,揮起鐵棒小掃子就攻過去;錫曉巖以他猛獸般的感應警覺了,抓著洪喜施一記絆腿摔跤,將他扔向鐵器來襲的方位,以洪喜的腦袋擋下那記狠狠的掃子,洪喜的頭殼頓時炸出一叢血花!
  
  鐵掃子李一擊未得手,重整已沾血的小掃子,呼呼在身前舞起連環花樣,那高速揮動產生的破風之音,甚是驚人。
  
  他對自己這賴以成名的奇門兵器甚有信心,這鐵棒花一展開來,身前就如多了一道傷人的鐵壁,即使不能克敵,自己先立於不敗之地。
  
  錫曉巖放下失神的洪喜,垂著左掌站在鐵掃子李前面,鼻頭跟那掃子鐵棒掠過之處相距僅僅寸許,揮舞生起的急風吹動了他前額的頭髮。如此接近地面對這力足開碑裂石的凶器,錫曉巖卻毫不動容。
  
  四周眾人看見連環倒了一地三個惡煞,吃驚得連呼吸都停頓。他們此時知道,外面的傳聞是真的:這個「鬼刀陳」,對敵果然從不拔刀,只靠拳法——而且只用單手!
  
  瘦猴似的鐵掃子李確實身手靈巧,雙手交替變轉下,將小掃子玩得出神入化,滴水不漏。
  
  鐵掃子李正全神留意「鬼刀陳」的動靜,準備把這掃子一步步向對方壓迫時,卻突感面門一陣衝擊,鼻子剎那間有如炸了開來!
  
  四周的人都看不清楚發生什麼事情,只見「鬼刀陳」仍舊垂著左手站在原地,剛才身影只稍動了一動,鐵掃子李的鼻子卻已被打折噴血!
  
  錫曉巖這招全無花巧,靠的就只是超人的速度與眼力,一記不用轉腰坐馬、純靠肩、臂、腕揮摔出的短拳,準確無誤地直打進小掃子揮舞的空隙,又極迅疾地收回拳頭,猶如火中取栗而不傷一毫!
  
  ——這種「先天真力」的過人神速與手眼相應,像鐵掃子李、洪氏兄弟等尋常武夫,一生也不可能練得出來,也不可能想像得到。
  
  ——上天就是如此不公平。但也是無人能改變的事實。
  
  鐵掃子李被這一擊打得暈眩,高速揮舞中的小掃子再也控制不住,反砸到他自己肩上,骨頭登時裂了,他吃痛慘叫倒地。
  
  這幾招交手電光石火,就連剛才雙方翻倒桌子後墮地的杯碗,都還沒有停定下來,這二樓飯廳的地板上就倒了四個人,一面窗戶穿開大洞。
  
  廳裡圍觀的眾人感覺,像在白日之下看見了幻覺。
  
  這時一人雙膝跪下,正是一身華麗道袍的馮道人。只見他早將背後長劍解下,卻沒有拔出來,而是雙手捧起過頂,獻向「鬼刀陳」。他的道袍裡滲滿了冷汗,平日傲慢的表情不知消失到哪兒去,垂著頭不敢正眼瞧「鬼刀陳」。
  
  ——馮道人的師父,確實曾是華山劍派弟子,幾十年前因為捱不了清修苦練而下山求去,改名換姓,在市井裡靠著些皮毛道術為生;馮道人十五歲拜他為師,本來只為了學驅鬼作法混一口飯吃,不料竟有點學劍的天分,憑一套半華山劍法,在江湖道上游食多年,確沒有吃過什麼虧,還打出了點名堂來。
  
  ——可是他知道這次遇上真佛了。那一點點華山劍,比不上這人一根毫毛。
  
  錫曉巖看看躺在地上那四人,又瞄了瞄馮道人,臉上顯得興味索然,隨便揮揮手。
  
  馮道人自覺有如在鬼門關前走過,急忙將劍恭敬放在地上,又猛地叩了一個響頭,帶著一額頭的青瘀倉惶奔向樓梯去。
  
  他走在階梯時,心中仍禁不住苦思:這般人物,怎麼可能走到這種地方來?……
  
  ——這裡明明不是屬於錫曉巖的世界。
  
  ◇◇◇◇
  
  馮道人並不是第一個從「悅東樓」開溜的人。
  
  在「悅東樓」的後街,顏清桐跟兩個鏢師手下沒命似的奔逃,另外兩名護衛也快步緊隨。
  
  剛才錫曉巖跟關屠子交手前,顏清桐已趁著眾人目光被吸引,拉著手下悄悄溜走;此刻雖離開了「悅東樓」,他還是半步沒慢下,再走兩條街才敢停下來,氣喘吁吁地倚在牆角上,偷瞧後面是否有人追來,眼神中充滿了惶恐。
  
  牆壁的石磚都被他背脊的冷汗染濕了。他胸腔裡的心無法壓抑地猛跳,好像隨時要炸開。
  
  隨行那兩名鏢師,同樣早在西安就見過錫曉巖這位武當派高手,臉色此刻也跟顏清桐一樣白得像紙,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
  
  那次西安大戰,顏清桐是向武當掌門姚蓮舟下毒的主謀,這事更被當場揭破,要是錫曉巖看見他必無倖免——顏清桐至今都清楚記得錫曉巖這頭怪物,那鐵拳與霸刀當日如何震撼各大門派。
  
  跟隨顏清桐那另兩名盜賊出身的王府護衛,對顏清桐三人的舉動不明所以,正想發問時,顏清桐突然背項發勁,從牆壁猛地彈起來,壯軀撲向兩人,左右手同時施展心意門的「鷹捉」手法,抓住二人的喉頸。他畢竟是心意門總館「內弟子」出身,出手之迅疾非這些尋常盜匪所能抵抗,二人被捏住咽喉,痛苦難當。
  
  「不許說。」顏清桐一臉陰森,以低沉的聲線一字一字向他們告誡:「今天看見的一切,回到南昌後一句也不許對人說!明白嗎?我們今天白走了一趟,見不著這個『鬼刀陳』!」
  
  大道陣劍堂講義·其之三十二
  
  武術上的招式有所謂「剛」與「柔」之別,大體的說法是:以力量和速度主動壓制對手者為之「剛」,以技巧卸力而後發制人者為之「柔」。但假如加以深究則可明白,兩者其實並非一種客觀的嚴格區分,天下並無「絕對剛硬」或「絕對松柔」的武功,只是有的門派或技術打法較偏於其中一者。正如太極陰陽為一體,剛柔也是一種相對的概念。
  
  人體一切活動靠肌肉收縮產生力量,要收縮有效率,肌肉自然先得放鬆。尤其武術招式的「發勁」(即爆發力),要求在極短促的時間裡產生最大力量,肌肉必先異於尋常地放鬆才可能做到——換句話說,剛的力量與速度,實乃產生於柔。例如少林拳技以大開大合的剛勁著名,但入門功法卻是鍛煉身體筋骨柔軟的「易筋經」,即是這個原因。
  
  同樣道理,柔也離不開剛。有了最巧妙的化勁卸招功夫,當製造出攻擊機會時,若沒有轉柔為剛的爆發,則如入寶山空手回,甚至因為失機而反為對手所乘。由此可見,武術的攻防招勢,無所謂純剛或純柔。
  
  因為柔法往往講究較細微的動作和感應技巧,不少人誤以為它比剛法更「高級」;而剛猛的招式則較容易令人聯想「粗拙」或「蠻力」,許多人心裡不免有所貶抑,甚至認為柔必勝剛,其實皆是大謬。運用剛法一樣有其技巧,比如有的拳法擅長硬打硬進,其實內裡講究身體骨架姿式及以最佳角度直接破勢,同樣是要用腦袋的功夫。柔能制剛,剛同樣可克柔,視乎比鬥時雙方的對應。
  
  因此武術上有理想境界謂之「剛柔並濟」,不是說每個招式發力都半剛半柔,乃是指一個武者隨時「能剛能柔」,因應敵人動靜及狀況,變換自在。此境界就像水一樣,時而化為猛烈浪濤,能覆舟裂石,時而如流水滲地,入於無間,是為極至。
作者: skvis    時間: 2018-6-14 09:16 PM

本帖最後由 skvis 於 2018-6-14 09:17 PM 編輯

卷十 狼行荊楚 第二章 狼男與狼女
  
  一個瓷瓶在地上摔破,散得廂房裡一陣濃濃酒香。
  
  「再拿一瓶來——不!兩瓶!」
  
  韋祥貴口齒不清的聲音,朝著房外高叫。
  
  他兩邊各抱著一個妓女,身子搖搖晃晃,一張白臉已然喝得通紅。剛才他跟妓女嬉鬧,一下子拿不穩就將酒瓶摔破,卻沒有皺一皺眉頭。
  
  ——換在兩個月前,這樣的酒,韋祥貴別說要喝,嗅都嗅不起。
  
  他面前的大飯桌上擺滿都是菜餚果品跟幾種好酒,足夠一桌十幾人吃飽。酒菜跟女人都是東道主趙黑臉付賬,以答謝今日「悅東樓」的勝仗。韋祥貴深知,這一勝讓趙黑臉奪取了江陵城北碼頭的巨大利益,這種招待相比之下不過九牛一毛,自然絕不客氣。
  
  旁邊的妓女又餵他喝了一杯。他舔舔嘴唇,瞧向飯桌對面,皺著眉吼叫:「世上哪有人上妓院只顧吃飯的?」
  
  「我餓嘛。你忘了嗎?我們認識的那天,一起去打架,就是因為肚子餓。」
  
  錫曉巖端坐在韋祥貴對面,左手握筷又夾了一塊魚送進嘴巴裡。他穿的仍是那身洗得泛白的粗布斗篷,半點兒沒有到這種地方喝酒遊樂的氣派,相較韋祥貴一身錦織繡花的棉袍差遠了,人家乍看還以為他是韋祥貴的僕從。
  
  ——可韋祥貴穿的衣裳、花的銀子、吃喝的酒菜、玩的女人……全都是錫曉巖那只拳頭換來的。
  
  錫曉巖仍舊將右臂包在身上,只用一隻左手吃飯。從前他在武當山起居生活亦習慣如此:跟兄長錫昭屏不同,錫曉巖自小就介意自己這異於常人的身體,寧可把那條怪臂收起來不讓人注意。就只有練武和比試之時,他才會渾忘羞慚感,盡情施展右手。
  
  「沒見過這種傻蛋。」韋祥貴捏著左邊那妓女的腰肢,弄得她掙扎亂笑起來。「這酒不喝白不喝嘛。」
  
  「你管我。」錫曉巖吐去嘴裡的魚骨:「我又不喜歡喝酒。」
  
  韋祥貴仔細看錫曉巖的臉色,似乎滿懷心事的樣子,令他有點憂心。自從在谷城結識成了夥伴後,他們一路上到的地方越來越繁華,每次為人出頭打架收的紅包越來越沉重,而「鬼刀陳」三字也在荊州府裡越來越響亮。韋祥貴想不透自己怎會交上這種鴻運,就好像突然坐上一輛飛快奔上山的馬車一樣,要攔都攔不下。他自然不希望這運道會突然終結。
  
  「小陳……」韋祥貴的臉正經起來:「你心裡是不是有什麼不舒服?不妨說,我們兄弟嘛。」
  
  韋祥貴問的時候,心裡其實有點虛。他在想:難道小陳已經知道,我每次都把紅包裡七、八成的銀子都收進自己的口袋?……
  
  錫曉巖聽見韋祥貴隨口而出的這句「兄弟」,心頭一暖,也憶起已逝的哥哥。
  
  他放下筷子瞧著韋祥貴。錫曉巖自幼在武當山長大,跟這樣的市井之徒結交是第一次。像韋祥貴這種空有一副嘴巴的男人,要是放在武當,恐怕就連半個時辰也捱不了,按理錫曉巖對他只有鄙夷;可是這些日子裡,錫曉巖跟他卻意外的投緣,甚至很輕鬆就跟他說出自己的心底話來——雖然錫曉巖至今還沒有告訴他,自己真正的名字和出身。
  
  ——也許正因為韋祥貴跟武當派的人如此不一樣,反而能讓錫曉巖寬心。
  
  「你記得我最初為什麼答應跟著你去替人打架嗎?」錫曉巖問:「我是說,除了為吃飯之外。」
  
  「當然記得!你說你一個人跑出來,是要尋人嘛。」韋祥貴嚼著妓女餵他的糖糕說:「你雖然不曉得他們在哪兒,但相信只要去到越大的城鎮,打出越響的名堂,就越容易跟他們遇上。」
  
  錫曉巖點點頭。他對武當以外的世界一無所知,要尋找荊裂和虎玲蘭,這是他想到的唯一辦法。
  
  「對呢……這兩個月下來,人找不著,我卻好像漸漸喜歡上這活兒了……我是說,像今天,打那些人。」
  
  錫曉巖說時,眼睛變得更明亮,嘴角微微笑著。
  
  聽見「鬼刀陳」如此興奮地說自己「喜歡打人」,那兩個妓女心裡都冒起寒意,笑容有點僵硬。韋祥貴聽了也有點呆住。
  
  「你該知道,我從前是練武的吧?」錫曉巖又問韋祥貴。
  
  「你雖然沒說過,我大概猜得出來。」韋祥貴說:「那就奇怪了,打架對你來說,不就是家常便飯嗎?」
  
  「我本來也這麼以為。自從會走路開始,我就在……那裡天天跟同門師兄弟打。拳腳刀劍的比鬥,對我來說就像吃飯喝水一般尋常。可後來我才發現,在裡面打,跟在外面打不一樣。」
  
  「怎麼說?」韋祥貴好奇地揚起眉毛。
  
  「大概一年前,我跟同門第一次出去,和外敵痛痛快快打了一場。」錫曉巖瞧向廂房窗外的夜色:「怎麼說呢……就好像你心裡燒起了一盆火。回家之後那火也始終沒有熄掉。
  
  「我一直都搞不大清楚是怎麼回事。直至打了這兩個月的架,我終於明白了:從前跟同門打得再激烈,那也只是為了鍛煉,心裡既沒有真正要狠狠打死對方的念頭,也沒有打輸就必死無疑的準備;這些日子裡我打過的傢伙,相比我從前的同門,雖然都是一群不入流的廢物,可打架時心裡感覺就是不一樣。」
  
  他瞧著自己的拳頭,繼續微笑著說:「我甚至覺得,跟這些廢物打了一段日子,反倒好像比從前變強了。」
  
  錫曉巖至此明白,自己不惜一切離開武當,不單純是為了尋找荊裂和虎玲蘭,也是為了心裡更深的渴望:再次嘗嘗武當山下這個不一樣的世界。
  
  他知道荊裂能勝他,就是因為比他更早踏足這條道路——猛獸在荒野中覓食求生之路。
  
  錫曉巖決心要跨過荊裂這座山,一往無前。
  
  他不知不覺把拳頭捏得勒勒發響。妓女聽了更是害怕。
  
  韋祥貴看見錫曉巖這副狂熱的表情,笑起來了。
  
  ——這傢伙原來真是個瘋子。我不用擔心銀子的事了,因為他根本就不在乎!
  
  韋祥貴猛地拍一拍桌子,站起身乾了一杯。
  
  「那我也得提起勁來,替你找更多更厲害的對手,助你這柄『鬼刀』磨得更鋒利!」
  
  相比跟錫曉巖初相識的時候,韋祥貴肚子微微發福,臉皮也因縱情酒色而有點鬆弛,兩個大眼袋在燈火下現出深刻的陰影,怎麼看都不像比錫曉巖小兩歲。
  
  可是此刻,他瞧著錫曉巖的眼裡重新燃起光芒來。
  
  「我會一直帶著你打上去,直到有一天,人家都公認你天.下.無.敵!」
  
  聽見韋祥貴這句「天下無敵」,錫曉巖呆住了。他驀然思念起武當山來。
  
  ——可是我已不會回去了。
  
  錫曉巖伸出手掌,跟韋祥貴用力相握。
  
  看著錫曉巖的樣子,韋祥貴咧開牙齒燦爛大笑。
  
  ——在你天下無敵的同時,我的口袋就會裝滿來自天下的銀子!
  
  「不過在天下無敵之前,你也得休息休息啊!」韋祥貴的笑容突然變得狡猾,冷不防就把右邊的妓女猛力推往錫曉巖!
  
  錫曉巖自然而然地左手運掌成圈,將那年輕妓女倒來之勢接下,一把抱住她腰肢。
  
  這女孩年方雙十,相貌也算姣美,渾身散發著讓男人怦然心動的騷味。錫曉巖畢竟血氣方剛,驟然把這柔軟豐腴的軀體一抱入懷,心頭不禁震盪。
  
  ——尤其當女子如此唾手可得時,男人更難抗拒。
  
  妓女雖然有些害怕錫曉巖,但她已在風塵打滾一段時日,被錫曉巖抱著,自然就露出練習已久的迎客笑容。
  
  錫曉巖在相距不足一尺下看見她這表情,他的心頓時冷下來,左掌輕輕一送,將妓女推離了自己的懷抱。
  
  他討厭妓女。但理由不是道德,或者嫌惡他們不潔。
  
  錫曉巖雖然自幼就在有如狼圈的武當山長大,小時候也常懷想自己素未謀面的母親,這是出於天性的事。
  
  父親錫日勒死時他還未太懂事,關於父親從前在物移教如何強迫妻妾服食烈性藥物、促使她們誕下怪胎的事情,他是後來才斷斷續續從哥哥和幾個倖存教徒口中聽聞。
  
  錫曉巖的生母在生下他之後數天,因身體被藥物掏空了精氣而死。
  
  對於毫無記憶的爹爹,錫曉巖自然怨恨;但他同時也厭惡母親。
  
  ——你就不能反抗他嗎?為什麼輕易就向這種男人屈服,連自己的性命都給了他?
  
  妓女那個笑容,正好觸動了他心底裡深藏的這股厭惡感。
  
  ——這也是為什麼只是一眼,錫曉巖就被虎玲蘭這般強悍的女子吸引。
  
  錫曉巖提起放在飯桌邊的籐柄長刀掛回背上,朝韋祥貴勉強一笑:「你說的對,我要休息,先回客店去了。你盡情玩吧。」
  
  韋祥貴聳聳肩。這樣的怪人確實前所未見,他也沒辦法。
  
  ——不打緊……他必定會漸漸改變的。女人、銀子和酒也改變不了的男人,我到今天還沒有見過!
  
  錫曉巖拉起斗篷頭罩走往房門。
  
  韋祥貴在他身後呼叫:「別忘了,四天之後又有另一場架,在沙頭市!我今天已經跟接頭的人談好了,明天過去打點打點,你先歇歇,隔天才來!車子我也早雇好,你就養足精神吧!」
  
  錫曉巖沒有回頭,只揮揮手示意聽見,就推開房門出去了。
  
  ◇◇◇◇
  
  錫曉巖離開妓院所在的巷子,步入寬闊的夜街中心。
  
  夜已不早,大街上的商店多已打烊,只有寥寥幾家酒館的燈籠仍然亮著。這夜雖天清氣朗,已是二月十七,微缺的月兒把淡淡光芒灑在城裡,並不甚亮。
  
  錫曉巖身子包在斗篷中,抵著寒涼的風,朝街北走去。
  
  只走了數步,他就發現那寂靜街道前頭有人影接近,且傳來緩慢的馬蹄音。
  
  是個身材高佻的旅人,頭臉包著布巾,右手抱著一個長長像盒子的東西,左手牽著一匹馬,正朝錫曉巖這邊走過來。
  
  雖是暗夜中,錫曉巖從那身影看出是個女子,步姿頗是動人。
  
  ——是流鶯嗎?還是正要回家的妓女?怎麼會牽著馬?……
  
  錫曉巖與那女子相隔不足廿步,正想不透她是何來路,仔細觀察卻又發現:正向這邊接近中的,不只她一個人。
  
  女子後方及左右兩旁小巷,都有人跟蹤著,而且為數不少。
  
  ——是賊人嗎?要乘夜搶劫她手上的東西?
  
  錫曉巖經過這陣子歷練,知道越大越繁華的城鎮,這種劫掠偷盜的勾當就越多,他親眼就見過兩次。
  
  瞧著越走越近的女子身姿,錫曉巖心頭燃起怒火。這伙躲在暗街中的傢伙,讓他聯想起自己父親:同樣以弱女作犧牲者。
  
  他沒有想過什麼「行俠仗義」。他只知道看見討厭的人,就想打!
  
  終於走到女子近前數步處。錫曉巖透過頭罩底下,凝視對方臉巾之間露出的一雙美麗的眼瞳。
  
  ——好美。
  
  「你被人跟蹤了。」錫曉巖保持走路的姿勢不變,壓低聲音向女子示警:「不要害怕。可也不要亂走。就這麼平常地走到我後面去。讓我來應付。」
  
  那雙嫵媚眼睛亮了一亮,神色顯得意外。她步姿卻仍然鎮定,抱著手裡的大錦盒,牽著馬韁,仍如常向前走著。
  
  臉巾底下卻在微笑。
  
  霍瑤花沒想過,錫曉巖竟然會這麼對她說話。
  
  自從下午在東頭市大街看見那一幕,霍瑤花就不再理會顏清桐的下落,轉而對這個「鬼刀陳」生起興趣來,因此才一直跟蹤他到了這花街柳巷。錫曉巖進了妓院,她不方便走近,只好一直在街上徘徊。
  
  霍瑤花跟蹤他是很好奇想知道,「鬼刀陳」到底是個什麼人物?顏清桐何以像見鬼般逃出「悅東樓」而去?
  
  同時霍瑤花卻察覺,自己已經被舊仇家盯上,因此她一直都在附近人多的街道上走動——她知道對方人馬裡定有官差,為免波及無辜,不會在鬧市貿然出手擒捕她。
  
  如今夜已漸深,街道越來越寂靜,她知道已經拖不了多久,正準備在這大街上解決——此刻她只要臂指稍發剛勁,懷抱中那藏著大鋸刀的錦盒就會破碎。
  
  然後就在這時刻,她看見「鬼刀陳」出來了。
  
  ——正好,就借他們去試試,這個人有多少斤兩吧!
  
  霍瑤花迎著錫曉巖走過去,本就準備與他攀談。說什麼都不打緊,重要的是讓跟在後面那群狗以為,他就是她在江陵城裡的同伴,定然把「鬼刀陳」也捲入戰鬥,她也就能好好看看他到底有多大能耐,一石二鳥。
  
  可是她想不到,錫曉巖先一步對她說話,聽他的語氣還想一力保護她。
  
  兩人擦身而過之際,霍瑤花藉著月光,看見斗篷下錫曉巖那張臉。
  
  錫曉巖已然進入作戰的準備,一雙亂生的濃眉皺在一起,眼目散射著如暴獸似的凶光。
  
  他越過了霍瑤花。她禁不住回頭看那背影。
  
  錫曉巖其實比霍瑤花還要略矮了一點,但那寬厚的背項,卻好像能把兩個她都扛起來。每走一步,都沉重得像要踏碎什麼東西。
  
  這種毫無矯飾就自然散發的豪邁氣勢,像極了她見過的另一個男人。
  
  就因為這種神奇的相似,霍瑤花打消了亮出佩刀的念頭,一動不動地停在他身後。
  
  「混蛋,都出來吧!」錫曉巖在街中央吼叫。
  
  跟蹤的那夥人早就想向霍瑤花出手,此刻見她多了個同伴更無猶疑,都從街巷暗處奔跑飛撲而出——他們怕霍瑤花還有其他同伴或手下趕來,不如趁現在佔著數量上的壓倒優勢,速戰速決!
  
  街道一下子冒出來近十來廿人,全都是站得挺直的雄赳赳硬漢,手裡各帶著不同的兵器,還有捕盜用的長叉和綁索。
  
  ——雖然,他們其實沒有要留霍瑤花活口的準備。
  
  霍瑤花看見其中三個身影格外熟悉,一眼認出來都是從前楚狼刀派的故人。為首一人年約四十,兩邊髮鬢已微白,手裡提著一柄沉甸甸帶有鐵環的雙尖砍刀,是楚狼派在虎盤口分館的館主「響雷刀」范禹,與霍瑤花的師父、前掌門蘇岐山是師兄弟,在刀派裡乃是數一數二的大高手。他身旁兩個楚狼刀派的後輩則是出身本地江陵的弟子,藝成後各在城內富戶擔當保家護院的首席,實力也在同門間出類拔萃。
  
  范禹這幾天正巧有事到來江陵縣城辦理,正是他認出了弒殺蘇師兄的逆徒霍瑤花,失蹤數年後竟然大剌剌在光天化日的東頭市大街上出現,於是馬上通知城裡的同門後輩召集人手。
  
  此刻這十八名意欲圍殺霍瑤花的豪傑,有五個是江陵縣內武林人士,其中三人因與楚狼刀派有交情而前來助拳,另兩人則為了霍瑤花項上那五百兩銀子的懸賞而出手;其餘則是本地官府差捕中的能手,包括赫赫有名的荊州府名捕李勝龍。李勝龍過去曾經擒殺霍瑤花的三個馬賊心腹,卻始終沒能抓得著賊首的蹤跡,數年來一直引以為憾。
  
  ——今夜終於逮到你了。
  
  李勝龍早就拔出寬刃腰刀,左手戴著一面堅厚的圓形大籐牌,正是他震懾黑道多年的絕技「斬馬刀牌」。他有四個部下死在霍瑤花那伙惡賊手上,對這女魔星的仇恨絕不下於范禹。
  
  十八人從黑夜冒出之後,緊接再有三個差役提著大燈籠奔來加入,他們負責照亮四周街巷,以防賊人乘黑暗走脫。
  
  在場這些官差為了跟蹤霍瑤花,全都沒穿號衣制服,因此錫曉巖並沒看出他們身份來,只以為他們全是盜賊強人。
  
  范禹和李勝龍早就欲將霍瑤花千刀萬剮,此刻明著就要開打,也不再多說話,挺起兵刃就朝霍、錫二人直奔而來!
  
  他們沒指望霍瑤花會投降。
  
  寒冷的暗街裡,瞬間充溢著澎湃如潮的殺氣。
  
  錫曉巖沒回頭看霍瑤花一眼,只在斗篷底下暗暗解開包裹著右臂的布巾。
  
  ——他看出此刻這些敵人,跟日間在酒樓打的那幾個傢伙不一樣。不能只靠單手拳法解決了。
  
  「姑娘,我的模樣有點古怪,你別嚇著。」
  
  錫曉巖右臂自斗篷下伸出摸向背後,扯去包著刀柄的布袋,五指握住纏籐的長柄。
  
  霍瑤花從後看著錫曉巖伸手握柄,一時只覺得他姿勢有點奇怪,卻又說不出怪在何處。
  
  錫曉巖抽出那映射燈籠光芒的長刃。
  
  ——自從私下武當山以來,這是他第一次拔刀。
  
  當錫曉巖將長刀完全出鞘,橫向擺在身側時,霍瑤花終於看清楚他奇怪在哪兒了。
  
  前頭范禹等漢子也都同時看見:
  
  ——天下間怎會有人手臂這麼長?
  
  這異乎尋常的身軀,未出招已具有震懾敵人之效。在場的十來個差役,雖然已經是官府裡精挑、擁有豐富殺賊經驗的好手,其中幾個還是出身於名頭不小的武林門派,但看見眼前這詭異的身影,都不自禁稍慢下步來。
  
  捕役中就唯有李勝龍一個,仍舊舉著籐牌衝在最前頭。他身在公門二十餘年,匪賊的什麼古怪手段都見過,當中也不乏裝神弄鬼之輩,利用公人迷信的心理逃避追捕。他深信眼前此人突然伸出這條怪手,也不過是掩眼法。
  
  ——會耍這種玩意兒的傢伙,武功更不可能強到哪兒去!看我不把你砍了!
  
  至於范禹跟兩名楚狼刀派後輩,還有五個助拳的武人,眼中更只有霍瑤花,他們急步緊隨李勝龍,準備等他一纏上這怪人就越過去,八個人一起上,誓要將那妖女的頭顱砍下!
  
  盯著來勢洶湧的九人,錫曉巖把長刀舉起,好像擔在肩上,姿態架式毫無特別,有如山野樵夫要砍樹一樣。
  
  他嘴角展露出異樣的微笑。
  
  ——掌門,現在我明白你當天獨往關中的心情了。太快樂啦。
  
  在他身後,霍瑤花感受到錫曉巖的肩背散發出一股漲溢的氣,令人錯覺他整個身體彷彿忽然變高了。
  
  本來她也在暗暗戒備以防萬一,右手五指已經按在錦盒上,準備隨時穿透盒子,握住內裡的刀柄。
  
  但是此刻她知道不必了。
  
  李勝龍舉起籐牌保護上、中二路,盾後的腰刀同時暗自蓄勢,將要砍擊敵人的膝腿。李勝龍出身於岳州地堂門,這「斬馬刀牌」得意技最長於低勢下路攻擊。角度低矮的砍腿的招數,本來就較難防備,加上這刀出手時有籐牌遮掩,令對手延遲看見刀勢,就更增加命中的把握。下路攻擊的最大弱點,是自己上方的頭頸要害大大暴露,然而有了那個又大又厚實的籐牌作盾,則全無這種憂慮。
  
  ——名捕李勝龍經常用砍腿刀招,另一個特別的原因就是這招較少致命,卻一刀足以破壞對方反抗和逃走的能力,可以輕鬆活捉賊人。
  
  范禹看見李勝龍這個穩重無隙的架式,就加快欲從他右側衝過去,借李勝龍的籐盾開出了一條路,讓他可以殺到霍瑤花跟前。
  
  突然范禹好像看見了閃電。也聽見了雷鳴。
  
  ——可是跟天公打雷不同,這雷電的聲光竟是同步。
  
  暗街之中,范禹沒能看清發生什麼事,只知道隨著一記巨響,有東西從他左側猛襲而來,范禹別說以雙尖刀去迎架,連閃躲都來不及!
  
  沉重的撞擊下,范禹感到左肩骨痛欲裂,但那物飛撞之勢未止,仍繼續壓向他,把他碰得橫倒下去!
  
  范禹狼狽倒地,順勢翻滾一圈才能跪定,不忘把刀在腦門上方纏一圈,以防有敵人乘機攻來,然後才定神去看那撞擊而來的是什麼:
  
  是李勝龍,手裡提著的籐牌,深深陷下了一道刀印!
  
  李勝龍這一摔,頭臉撞在范禹肩骨上,著地後頭腦欲裂,眼睛連方位都分辨不了。這位大捕頭畢竟經驗豐富,知道瞬間陷入了生死危機,自然就把保命的籐牌再次舉起,護住自己頭面。
  
  另一次閃電與轟雷。這次的光芒卻是逆向上閃。
  
  籐牌被一股強猛的力量擊得飛出丈外,李勝龍左臂抵不住那衝擊,肘關節當堂脫臼!
  
  李勝龍雖傷一臂,其實右手腰刀仍在;但敵人這剛猛無儔的刀招實在太過震撼,那本應刀槍不入、能抵擋一切的堅韌籐牌,竟如此不堪一擊,頓時心神大亂呆在當場。
  
  「李捕頭!」在他身後的范禹急呼,正欲舉刀來救,卻從後看見李勝龍頭上冠帽炸裂,射出一叢鮮血!
  
  李勝龍倒下來後,錫曉巖的身影驀然就出現在范禹眼前。那條異臂斜挽著沾血的長刀,姿態靜極,就像沒有出過招一樣。
  
  ——可見剛才那凌厲的猛斬,對他而言舉重若輕。
  
  范禹無法置信,今夜局面竟會變成這樣。楚狼刀派自從出了霍瑤花這弒師逆徒後聲名大損,一眾門人數年來無不加緊鍛煉,以期報此大仇,清洗門派污名;如今仇人近在咫尺,卻竟碰上這麼一面可怕的牆壁。
  
  ——這種高手斷不會憑空冒出來!他到底是什麼來頭?那魔女如何交結得到他?……
  
  「你……閣下到底……」范禹伸出手掌,欲向錫曉巖示意暫停,想先問明對方底細。
  
  但錫曉巖一殺人,全身血脈已然沸騰。他大大向前跨步,越過李勝龍的屍體。
  
  范禹料不到對方全不搭理,後退一步掄起鐵環砍刀,與左右兩名同門後輩成一陣線,迎接錫曉巖的來臨。其他五名武林同道則被震在當場,遠遠留在後頭不敢上前。
  
  不管多少人,在錫曉巖眼中,都一樣。
  
  他步履突然加速,右手舉刀,乘著踏步轉腰之勢,「陽極刀」再次橫斬而出!
  
  錫曉巖這招配合長臂的「陽極刀」,可怕之處有二:一是手臂比正常多了一個關節,發勁又再加乘一層,產生出異乎尋常的霸道力量;二是那詭奇的攻擊距離,一般有經驗的武者在判斷敵我相距時,會測算對方的身高及所站位置,可是錫曉巖本來身材不高,獨獨一條右臂奇長,極容易令對手產生距離的錯覺而誤判。
  
  此刻站在最左面那個楚狼派刀手,正正因為錫曉巖發招時所站之處仍遠,以為退步後仰就能閃過,怎料「陽極刀」捲起罡風斬來,刀尖前頭兩寸就切進了他胸膛,登時橫向劃出一條慘烈至極的血口!
  
  「陽極刀」勁力迅猛,竟然未被這刀手的肉體所阻,刀刃仍繼續朝站在中間的范禹斬去!
  
  范禹垂直雙尖砍刀,左手按在刀盤護手處加力,兩腿沉下馬步,硬抗這「陽極刀」的餘勢!
  
  激烈相擊下,范禹砍刀上那鐵環,發出尖銳的震音。
  
  「陽極刀」實在太強,將砍刀的刀背硬生生壓在范禹肩頸鎖骨之間,范禹只感痛入肺腑,但確實用身體將這刀招接下來了!
  
  乘著范禹這難得爭來的空隙,站在右邊未受創的另一名楚狼派刀手,果斷地朝錫曉巖衝過去!
  
  ——對方這長程刀招太厲害了,只有搶入近身才有勝望!
  
  這名刀手將單刀收入懷中,左手緊按著刀背,刀尖對準錫曉巖胸腹之間,全身衝進去要把刀搠入!
  
  可是當他衝近之時,雙眼卻正好與錫曉巖相對。
  
  他剎那間看見:錫曉巖的眼神,從剛烈如火變為靜如止水。
  
  然後他感到手上按壓刺出的刀鋒只出到半途,就遇上一股力量牽帶,突然失控歪向一旁地上。
  
  刀手受這一記帶引,腳步無法收住,身體仍然衝向錫曉巖。
  
  錫曉巖以左手「太極」柔掌化勁將刀帶去後,腰身復又從吞轉吐,猛地呼氣發勁,斜前一記貼身頂肘,撞入那刀手的胸口!
  
  這一肘加上刀手本身前奔的衝力,沉雄猶如鐵錐,刀手胸骨連同幾根肋骨一氣斷裂,整個人仰天吐血向後飛去!
  
  被兩柄刀壓住鎖骨的范禹,本想趁機脫開,卻發覺對方的長刀仍然沒有放鬆力勁——錫曉巖左邊以「太極」吞吐化勁發勁的同時,右臂卻保持著剛猛壓制之力,這左右一心二用,比他兄長的「兩儀劫拳」又更上了一層樓!
  
  范禹雙足像給釘死在原地,無處可逃之際,錫曉巖又來了。
  
  錫曉巖左手在胸前如抱球一轉,原本屈曲成肘擊的手臂剎那舒展抖彈而出,拳臂如一股波浪,朝范禹面門湧至!
  
  ——這手柔拳發勁的「崩捶」,與他哥哥的「鞭拳」異曲同工,相異者在於「鞭拳」乃從旁橫揮而至,「崩捶」卻是中央直線衝來。
  
  「崩捶」一擊之下,范禹鼻樑骨折,耳孔和眼眶都冒出血來,因為腦袋激烈後仰,登時昏迷,整個人在錫曉巖刀下軟倒!
  
  最先胸口中了橫斬一刀那名楚狼派刀手,則在這時方才倒地。這刀深可見骨,他抱著血如泉湧的心胸,不住在慘叫打滾。
  
  餘下那十幾人被這兔起鵲落的交手嚇得發呆。其中一個欲取懸賞的武人,就連手中短戟都脫手摔落地上。
  
  站在錫曉巖後面的霍瑤花,也是同樣驚訝。
  
  她已經不是三、四年前的女賊霍瑤花,這些日子吸收了波龍術王所授的武當技藝,刀法早就不可同日而語,如要獨戰范禹這群人,其實也有絕對的自信。
  
  可是要像錫曉巖這般閃電連敗三個楚狼派的刀客——當中還包括了派內公認的看門高手范禹——她也不敢肯定自己做得到。
  
  ——原本只是想看看他的斤兩……想不到……
  
  霍瑤花甚至不敢確定:波龍術王巫紀洪若與此人對決,誰勝誰負?
  
  這時一名差役舉起顫抖的燈籠,看清了錫曉巖的衣著和樣貌,雙眼惶然瞪得更大。只因這個差役下午也曾到過東頭市大街。
  
  「鬼……鬼……鬼……」他恐懼地不斷重複著一個字,無法完成整個句子。
  
  在這飄溢著血腥氣味的暗街裡,聽著這個字,眾人頓時毛骨悚然。
  
  不知是誰最先「哇」的一聲驚叫,十幾人馬上奔逃四散,就連地上的死傷者也棄之不顧。
  
  差役丟下的燈籠在地上焚燒,映得錫曉巖沾著血花的臉更為野性。
  
  他拖著長刀,回頭去看霍瑤花。
  
  霍瑤花依然牽著馬站在原地,露出的明眸凝視著殺氣未消的錫曉巖,眼神十分激動。
  
  早春的深夜寒氣仍濃,但霍瑤花卻感覺身體內裡一陣灼熱。她手臂不自覺把收藏大刀的錦盒抱得更緊。
  
  她的心彷彿被錫曉巖的刀燃著了。在黑暗中,他那旺盛的氣魄,明亮如太陽。
  
  ——同樣是強,波龍術王陰沉的氣質,跟錫曉巖猶如天地之別。
  
  錫曉巖看見她這眼神,誤以為她被方才激烈的血戰所驚嚇。他的臉容立時柔和下來,馬上取下背後的刀鞘,將長刀收起。
  
  「沒事了。」錫曉巖一邊背起刀一邊說。他語氣放輕著,只因仍以為霍瑤花是個尋常的風塵女子。
  
  ——錫曉巖入世未深,武功卻又極高,因此渾然不知像范禹、李勝龍這等武人,在江湖裡已非泛泛之輩,更不會想到假若他們真是盜賊,能夠引得他們下手的霍瑤花,也必然絕不簡單。
  
  霍瑤花有股激烈的衝動,想馬上現出大鋸刀來,跟眼前這個男人痛快比試一回。
  
  「你還在害怕嗎?」錫曉巖又再關切地問。「那些傢伙大概不敢回來了……可我還是送你一程吧。你要到哪兒去?」
  
  霍瑤花聽了這句話,那本來正欲發勁取刀的手掌立時垂下來。她從腰間緩緩抽出一方絲巾,遞向錫曉巖。
  
  錫曉巖不明所以,看見這女子仍在盯著自己的臉,伸手摸一摸,才知道臉頰上沾滿了飛濺的血花。
  
  「不必。」錫曉巖伸手以粗布衣袖將血漬用力抹去。被那雙美麗的眼睛瞧著,他感到有點不自然,重新將斗篷的頭罩拉起來,輕輕說:「走吧。」
  
  霍瑤花想了想,就拉著馬兒沿街而行。戰鬥過後,錫曉巖又再對自己的右臂感到羞慚,馬上收入斗篷底下,然後跟隨她走在身旁。
  
  後頭那個楚狼派刀手還在血泊中痛苦呻吟,但隨著二人走遠聲音漸漸變小了,靜街上只餘下馬兒踱步的蹄音。
  
  霍瑤花偷瞄身旁的錫曉巖。錫曉巖雖用斗篷遮臉,但那挺著胸膛的步姿,就如走在自家廳堂裡一樣,那氣質又再令她想起日夕牽掛的荊裂。
  
  雖然只是個短暫的替身,但錫曉巖陪伴在側,仍教霍瑤花心潮蕩漾。
  
  她回想:自己已經多少年沒有這樣跟男人並肩漫步呢?……
  
  如此單純的事,對今天的女魔頭霍瑤花來說,竟是奢侈不可及的渴求。
  
  ——我這些年的掙扎與戰鬥,到頭來又有什麼意義?……
  
  同時霍瑤花那高挑的身材,還有隨風吹送來的女體幽香,同樣教錫曉巖憶起虎玲蘭。
  
  他違反了掌門戒命私自出走,又經歷了這許多磨煉,一心就是要跟虎玲蘭再見面,但卻從來沒有想過:見到她之後該怎麼辦?
  
  ——她既然跟著荊裂,我在她眼中大概也是仇敵吧?那次我也確實曾經幾乎斬死她……荊裂我是殺定的了。之後她又會怎麼看我?……
  
  錫曉巖不知道要怎麼做。即使虎玲蘭此刻就在面前,他也不知道。
  
  可是他還是很單純的想見她。
  
  在這黑夜裡,他們兩人都因為對方的存在,而同時懷想著另一個人,並且心裡都生起一股相近的哀愁。
  
  也因為這哀愁,他們忽然都不想再跟對方並肩走下去了。
  
  恰在這時前頭現出燈光來。是一家仍有空房的客店,門外掛著燈籠。
  
  霍瑤花不說話,指一指那客店。
  
  「你就住這兒嗎?」錫曉巖心裡鬆了一口氣:「那我就送到這兒吧。」
  
  他說完轉身就走了。
  
  霍瑤花並沒真的在這客店下榻。她不過想找個跟他分手的借口而已。反正也沒別的地方去,她也就牽著馬兒走向那客店。
  
  走到半途,她忍不住回頭看看這個「鬼刀陳」。
  
  錫曉巖如孤狼般的背影,快要融入黑夜裡。
  
  霍瑤花知道,自己從前也曾經跟他很相像。
  
  ◇◇◇◇
  
  錫曉巖想不到:那一夜,是他最後一次跟韋祥貴說話。
  
  三天之後他乘馬車到達沙頭市,接風的百里幫並沒有帶他去談判決鬥的地方,而是帶了他去停屍的義莊。
  
  在那兒,錫曉巖看見一具滿身血污的屍身。臉骨都被打得變形了。
  
  「是……『西寮』干的……」他們驚恐地告知錫曉巖。
  
  所謂「西寮」是荊州府南部一帶對西面流竄而來的流氓勢力之稱呼。他們來自岳州西部以至施州衛,被此地的富庶吸引而來,散落於多個縣城,各自結成幫派,並沒有什麼嚴密的組織,但因為是外來人,行事凶悍橫蠻,全不講道上的規矩。其中又有許多來自施州、天性慓悍的蠻夷子,本地的幫會也都忌憚他們三分。
  
  沙頭市的西寮人在鎮裡自立了一個虎潭幫,雖然不過數十人,但因好鬥而不畏死,其他幫派也都避之則吉。沙頭百里幫這次雇「鬼刀陳」來,本不關這虎潭幫的事,而是要擺平另外兩個幫會間的紛爭;不巧韋祥貴到來談好報酬之後,一時高興又到鎮裡一家娼館玩樂,正遇上虎潭幫一名頭目,二人因爭奪一個年輕妓女吵起來,虎潭幫人二話不說,也不問韋祥貴是誰就圍起來毆打,當場將他活活打死,丟棄在旁邊市集的爛菜堆裡……
  
  錫曉巖靜靜瞧著韋祥貴的屍身,一直動也不動。他身邊的百里幫眾全都不敢走開,也不敢說話。
  
  他一直盯著韋祥貴被打得淒慘不已的臉。
  
  這是他平生第一個朋友。
  
  直至天都黑了,他突然蹲下來,拿起祭奠用的饅頭,一口氣啃掉三個,又把祭酒喝個清光。
  
  「帶我去。」錫曉巖平靜地說,同時將背上的長刀解下來。
  
  在燭火掩映下,百里幫眾看見「鬼刀陳」的背項,彷彿散出一層像霧的氣息。
  
  本來就陰森的義莊,更感寒氣逼人。
  
  「我……我們……」百里幫的人怯懦地說:「連兵刃也沒帶……讓我們先……」
  
  「不必。」錫曉巖的聲音也同樣冷酷得不像人:「你們帶路就行。我一個人進去。」
  
  ◇◇◇◇
  
  虎潭幫的老巢在沙頭市西部文德裡內,本來只是座破落空置的舊糧倉,他們流徙而來後強佔它作為聚居地,還改了個威風的名字叫「西義堂」。
  
  百里幫眾帶著錫曉巖,才走到文德裡外頭,卻見上方的黑夜映著躍動的紅光,一眼就看出里巷裡燃燒著猛烈的火焰。
  
  錫曉巖未等眾人指路,右手長臂就將長刀拔出鞘,踏著沉重剛猛的步伐奔入巷裡,刀尖刮過牆壁,劃出星火。
  
  他的眼神與臉容,盛載著滿溢得快要爆發的仇恨。
  
  可是他找到的,卻只有一座已經焚燒得屋頂也快塌下的「西義堂」,還有堂前街巷幾具橫七豎八的屍體。
  
  這些屍體身上,全都有慘烈驚人的刀口。
  
  一個身影站在火場外,仰頭瞧著那激烈舞動的火焰,神態就如孩子欣賞節慶的煙火。
  
  此人肩上擱著一柄刃身寬闊的大刀,刃口其中一段帶有鋸齒,柄首垂著一大綹人發,以血染成暗紅。
  
  那大刀的刃面上,沾滿都是鮮血。
  
  錫曉巖看見火光前透現的那個婀娜身影,一時呆住了,本來充盈的殺意消散無蹤。
  
  那人把臉轉過來,一雙嫵媚眼睛瞧著錫曉巖。
  
  ——他當然仍記得這雙眼睛。
  
  這次霍瑤花已經沒有戴面巾,向他展示出雪白美艷的臉龐來。
  
  「這是還你上次的人情。」她微笑著輕輕的說。
  
  這一刻錫曉巖渾忘了自己為什麼會到這兒來,只是無語看著霍瑤花這擔著大刀的美麗姿態。只因她跟那個他苦苦追尋的女人實在太相像了。
  
  霍瑤花藉著熊熊火光,瞧著錫曉巖好一會兒,心裡做了一個重大的決定。她嫣然一笑。
  
  「我們都為對方殺過人,彼此的命運已經連在一起了。」
作者: skvis    時間: 2018-6-14 09:17 PM

本帖最後由 skvis 於 2018-6-14 09:18 PM 編輯

卷十 狼行荊楚 第三章 蜂刺
  
  破門六賊
  
  一張破破爛爛、狀如廟宇符咒的紙片上,橫書了這四個潦草的大字。下方緊接是四行小字:
  
  邪派狡輩 僭稱名門
  
  恃兇殺掠 劫民自肥
  
  蛇群鼠聚 姦淫不倫
  
  惡孽迷天 罪當十誅
  
  這樣的「破門六賊」聲討狀,在臨江城南的梨花巷大路上,貼滿了四周房屋與商店牆壁,大半已被三月的毛毛雨霧滲得綿爛,有的掉出半片隨細風輕晃,有的散落在水窪裡融成了一團。
  
  分明是午後的光天白日,這梨花巷街道卻空寂無人,不只平日沿街擺賣的販子全不見了,就連兩旁房子的商舖也都關起門來。街心就只得一條流浪狗咬著腐壞的骨頭走過,連半個人影也沒有。
  
  這寂靜情景,加上滿牆滿地密密麻麻的紙,整條街道乍看有如變成幽陰的樹林。
  
  街裡唯一仍打開門口的,是在西首盡頭處那座「迎風客棧」,洞開的大門前未見一人,門內的大廳也都空蕩蕩。
  
  ——「迎風客棧」雖說是旅店,其實無人落腳。臨江城裡的人都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客棧數年前因生意不佳,把二樓好些客房拆了改作飯館,卻引來城裡三山五嶽人馬聚腳,漸漸在店裡私開賭局,結果店東只靠少許的抽成維持生計,店子被黑道鵲巢鳩佔,成了活脫脫的賊窩,乏人打理下一片落泊齷齪,就算在外頭也嗅得出一股潮濕的霉味,城裡的良民都不敢接近。
  
  那聲討狀下面寫著挑戰「破門六賊」的日子地點,正是今天這家客棧。
  
  春雨不斷在下,街裡泛著大片迷濛白霧,四周物事全都籠罩在一層淡淡濕氣中。一切彷彿都變慢凝止。
  
  此時出現一人,左手撐著一把繪了優雅梅花圖畫的紙傘,右手牽著仍在喘息中的白馬,站在街道入口跟前。
  
  這人一身白衣,身材細小,被紙傘遮著面目。其腰間掛了一柄長物,用油布套仔細包裹,以防沾水。
  
  這人把馬韁繞在街口的木柵欄上,跨開穿著革靴的雙足,踏進了這條詭異街道。
  
  幾乎同時刻,街道兩旁窄巷深處,微微傳來足步在水窪中移動的聲音。
  
  這人毫不理會,仍然走入街心,直到「迎風客棧」門前才站住,然後掏出一方布巾,仔細抹拭衣服和手上的水漬,這才輕輕把腰間那油布套解開。
  
  只見布套之下露出一個造型古雅的劍柄,銅柄首與劍鍔護手都鑄成卷雲狀,手柄交錯纏著紫色的布條。
  
  這人將紙傘略抬起來,現出一張英氣嬌俏的臉龐,以雪白頭巾包覆著髮髻,正是童靜。
  
  她靈動的眼目裡,有如透出烈火。
  
  同時街道兩旁巷口和屋頂牆頭上,冒出了二、三十人來,在細雨中各自提著刀槍劍棒各般兵刃,隱隱已將童靜包圍在中央。
  
  這群人衣飾和手上兵器不盡相同,一眼就看得出分屬幾個門派。他們皆是地方上的武林人士,早就風聞近月來一干自號「破門六劍」的強豪大鬧贛北,現在首次親眼看見那六人其中之一的女劍客,竟不過是個二八年華的嬌滴滴姑娘,驚訝沉默了一陣子後,就不禁笑起來。
  
  童靜未有理會他們訕笑,仍然盯著前方的「迎風客棧」,從腰帶內掏出一張折疊的紙片抖開來,正是那貼得滿街滿巷的「破門六賊」聲討狀。
  
  三人此時從「迎風客棧」現身,其中兩個自大門並肩步出,另一人則在二樓窗戶跳出來,蹲在屋簷之上。
  
  童靜朝著門前的人舉起那聲討狀。
  
  「這東西。」她恨恨地問:「你們寫的?」
  
  童靜仍帶稚氣的紅彤彤臉龐,配上這麼一副惡狠狠的表情,又令街上眾多武人忍不住一陣哄笑。
  
  可是客棧出來那三人卻沒笑。他們看見來的只有這女孩,全都露出失望的表情。
  
  站在客棧門前那二人中,左邊的是個身材甚高壯的漢子,面貌四十餘歲,眉目間精光閃爍,一頭發髻已然禿了大半。他揚起披風,展露出腰間一柄十分貴重的鏤飾雁翎刀,看那皮革刀鞘的色澤,就知道這柄刀已經傳承了許多年。
  
  他左手把著柄頭,站姿雄偉,隱有一方之主的氣度,此人乃是臨江城內第一大武館、阮氏無極門的當家館主阮韶雄。
  
  阮家祖上藝成於無極門後自成一系,已在臨江立足設館四代之久,聲勢頗大。就數此刻包圍在街上的眾多好手,裡面有十三人都是阮韶雄帶來的無極門弟子,佔了將近半數。
  
  阮韶雄聽聞這「破門六劍」不同一般匪盜,數月來在江西北境內奪取官銀,全都是大剌剌地行事,甚至正面往官吏的府邸索要財物;遇著官府圍捕也從不逃避,反而正面把官差保甲打得落荒而逃。這次阮韶雄應臨江知府呂大人之邀剿除六賊,也就直接用聲討狀激使對方出來決戰,不料來的只有這麼一個小姑娘,阮韶雄身為群豪中的東道主,本該率先發話,面對著童靜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麼,只有皺著眉頭不語。
  
  「是我叫人這麼寫的,又如何?」一把尖細的聲音從上方傳來,正是蹲在屋簷上另一人。
  
  此人身材瘦長,蓄著須的臉輪廓深沉,右腕穿戴著一個烏黑色的鐵爪,兩根尺許長的尖硬爪子從掌背伸出來,那蹲踞的姿態也恍如一隻棲息在樹椏上的大鳥。
  
  他名叫沈豐,是湖南平江人士,自從六年前藝成於當地巨禽門後,一直與兩個師弟在外遊歷修行。這陣子三人正好到臨江阮家作客,聽聞阮韶雄要來剿賊,也就一口應允助拳。
  
  童靜聽了沈豐說,怒目往上盯著他,正要回話,但沈豐馬上又先一步譏嘲:「既然作賊,早就知道要沾污祖宗父母,還怪別人寫出你的醜行嗎?」
  
  另一人也接著沈豐說:「姑娘年紀如此輕,既是學劍之人,就該當走正道。」
  
  說話者是站在阮韶雄身邊的第三人。他斜背著一柄長穗古劍,身材並非格外高壯,但肩頭甚為寬橫,腰細腿長,身形體如三角,呈現如豹子般強悍敏捷的氣勢。
  
  他大概二十七、八年紀,五官輪廓堅剛,可是眉宇之間卻帶著漫不經心的神色,嘴角微微噘起,既似輕鬆也像感到厭煩,讓人看不透他到底是來湊熱鬧不打算助拳出手,還是對自己的武技擁有絕大自信。
  
  此人年紀比阮韶雄和沈豐都要輕,但他一說話,那兩人都瞧著他,顯然對他甚為看重。
  
  他名叫龐天順,在場群豪之中,就只有他獨自一人前來,可是論背景卻最厚:出身於名動三省的湘龍劍派,更是湘潭總館年輕一代裡出類拔萃的入室弟子。
  
  湘龍劍派源出湖南,百年來流布甚廣,從湖廣到江西,甚或廣西都有分支傳人,聲勢只稍遜於「九大門派」裡的八卦、心意、秘宗「三門」。
  
  ——當今天下武林雖以「九大派」為尊,但實力出眾的宗派當然不只他們九個。像湘龍派、無極門、巨禽門等名門,無刻不想尋找機會壯大聲威,期望有天也躋身到「九大派」同儕之列,甚或取而代之。阮韶雄等人這次出手義助官府對付「破門六賊」,也是為這原因。
  
  群豪裡其他十餘人,則來自贛北一帶幾個較小的武林門派,無非是得知有三派的大人物聯袂出手,因此踴躍到來加盟,希望沾沾光拉拉關係。
  
  沈豐與龐天順剛才一人一句嘲諷,把童靜的臉蛋氣得更紅。但她無意辯解——「破門六劍」行俠於江湖,冒犯地方官府,本就預料必被誣蔑為匪賊,他們半絲不放在心上。
  
  真正令童靜憤怒的,是聲討狀上的一句話。
  
  「這句『奸……』」童靜不好意思說出整句:「你們亂寫些什麼?」
  
  這聲討狀其實是臨江知府呂炳季大人手下幕僚所寫,沈豐剛才這樣說,不過故意戲弄童靜。群豪大舉出動,對方卻只得一個女孩來接戰,沈豐甚感慍怒,忍不住又再譏諷:「幾個男女混在一起作賊,斷不是什麼好貨色,這『姦淫不倫』,八九不離十。」
  
  童靜咬著下唇,本來如火的眼神突然凍結。
  
  這剎那龐天順感受到童靜的氣息轉變,抬起本來懶洋洋的眉毛。
  
  童靜那把紙傘分毫未動,但握傘的左手突然離柄,伸往後腰再閃電向前摔出!
  
  沈豐還沒看清怎麼回事,只感下方女孩的紙傘底下射出一物,正向自己高速飛來,他本能地舒臂向上,鐵爪往面門一抹,發出金屬交擊之聲!
  
  那飛行物被擊打折射往旁邊,插在沈豐身後的窗格上,乃是一柄甚輕細的飛劍匕首!
  
  此時童靜左手已接住剛才浮於半空的紙傘,全身恍如未動過一樣。
  
  街上眾人全被童靜這手不動聲色的崆峒派「飛法」所震驚!
  
  ——好詭異的出手!
  
  經過去年清蓮寺一戰,童靜有感自己只仗一柄單劍,往往不能隨戰況應變,尤其在群戰中以寡擊眾,沒有長兵或遠射武器更受制肘,於是向練飛虹學習了飛刃之術。
  
  童靜這飛劍雖未大成,力量和速度也不夠急勁,但她勝在曾經苦學過「半手一心」的虛擊法門,知道如何控制肢體的預兆動作,因此猝然出手之際,身形幾近紋絲不動,飛劍將及沈豐面門,他才有所反應,幾乎就要了他的命,直驚得這巨禽門好手一身冷汗!
  
  場上江湖經驗最豐富的是阮韶雄,也最先作出反應,閃電伸手搭住腰間雁翎刀!
  
  ——這娃兒好不簡單!先擒下來再說!
  
  阮韶雄腰旁銀光閃爍。他已不顧慮身份,率先出刀!
  
  ——黃州無極門以剛猛刀法與拳掌名聞江湖,當年阮韶雄太祖阮基遠渡拜師學藝十三年,得師門允許回故鄉臨江開設分館,自然已得真傳。阮韶雄這一招「摘花投水」拔刀手法,正是他阮家嫡傳六十餘年的無極門刀技。
  
  他卻看見眼前一花。
  
  繪著梅花圖畫的紙傘,在阮韶雄刀子完全拔出之前先一步垂下,朝他旋轉迫近!
  
  阮韶雄眼前驟失對手身影所在。
  
  自豪的快拔手法竟然被這小姑娘洞悉阻截,阮韶雄心頭殺意萌生,再不理會是否留活口,吐氣猛喝一聲,雁翎刀爽利出鞘,順勢往紙傘全力橫斬而出!
  
  ——管它是傘是人,全都給我一刀兩斷!
  
  阮韶雄同時聽到傘後傳來一種奇特的鳴響。
  
  「收——」
  
  站在右側的龐天順叫喊出半個字,同時以比阮韶雄出刀更快的速度,探出左手抓住阮館主背後披風,猛把他往後拉!
  
  阮韶雄的橫斬因這一拉而半途窒礙,刀子只出到一半就停住——
  
  紙傘後有一物急激突射,透傘而出,準確無比地刺入阮韶雄的握刀右前臂!
  
  阮韶雄吃痛,閉著氣硬生生把刀招收回去,順著龐天順的拉扯朝後倒跌!
  
  那尖針似的物事帶著血花,拔離了阮韶雄手臂,復又收縮回紙傘後面不見。
  
  龐天順左手化爪為掌,將阮韶雄身子扶定。阮韶雄惶然垂頭看看手腕,衣袖已被血污染濕。
  
  這時紙傘挪開,只見傘後的童靜右手挽著的紫柄寶劍,刃身造型甚為特別,劍尖前段收窄如針,正是寒石子在廬陵所贈的「迅蜂劍」。
  
  童靜手腕一抖,「迅蜂劍」那輕細的前尖即發出高頻的震鳴,顫動著將刃尖上血漬揮去,正是剛才傘後發出的異音。
  
  街道兩旁許多阮氏無極門弟子,看見師父竟然一招之間就被這小女孩刺傷,既憤怒又無比震驚。
  
  剛才童靜不靠眼睛,只憑阮韶雄腰間掛刀的位置與出刀的風聲,就能辨出他的手法方位;她借紙傘掩護,以青城劍招配合「武當形劍」的「追形截脈」,劍尖截擊向阮韶雄橫掃而來的手腕,若非龐天順及時察覺,出手收勒阮韶雄的刀招,阮韶雄就等於將手腕送上劍尖,隨時腕廢刀失!
  
  阮韶雄暗中手臂微微運力,感覺腕脈筋骨並未受傷,仍能握刀發力,只是前臂肌肉被刺傷了數分,血流不止。此刻他知道全靠龐天順出手改變了自己的刀招方位和力量,受傷才會如此輕。
  
  饒是如此,童靜這麼一個少女劍士,一招間就殺退阮氏無極門當家,要是傳到外面,一劍已足名動武林!
  
  細雨打在童靜臉上和身上,散出一陣霧氣。她渾身血脈沸騰,因為投入戰鬥而興奮不已。
  
  街上群豪同時都心生疑惑。
  
  ——好邪門……連一個小姑娘都如此,這「破門六劍」到底是什麼人?……
  
  有的人開始萌生退意。
  
  「擒下這小妖女!」上方的沈豐吶喊著,雙臂一張就朝童靜飛撲下來!
  
  這沈豐左一句「姦淫」,右一句「妖女」,童靜最恨此人,一振「迅蜂劍」,祭起青城派「瀧渦劍法」的吞吐之勢,劍刃微一收蓄,馬上就發出顫鳴之音再次射出,迎擊半空中的沈豐!
  
  湖南巨禽門乃揉合當地著名的鷹爪門功夫與南方傳來的鶴拳而自成一家,其中鷹爪一脈最擅長騰挪跳躍,沈豐這空中撲擊,早就預計童靜會擊劍相迎,跳下時暗藏力道,半空中擰腰偏身,右手兩根鐵爪從旁朝童靜的劍刃猛砸!
  
  ——他看準了對方這柄「迅蜂劍」前端輕薄,用粗壯的烏鐵爪子發勁硬碰,必然將之打斷!
  
  可是童靜那「瀧渦劍」之勢突然就消失無蹤。
  
  原來童靜只是原位輕抖一下尖刃,劍招並未真的發出,延緩了微微半拍子後才突然跨步矮身,「迅蜂劍」反削沈豐仍浮在空中的小腿!
  
  ——這虛勢欺敵之法不是別的,正是飛虹先生苦心傳授她的「半手一心」!
  
  沈豐想不到童靜劍技竟有如此精微變化,要懊悔太冒進已然來不及,只能在空中勉力收縮雙腿,希望減少中劍受傷的深度。
  
  剎那間童靜卻感覺身後有激風捲至,她急忙以左手上的紙傘向後一引,前頭的削劍卻仍未停息!
  
  ——童靜所學的崆峒派「十五練手劍」,雖只是單劍法,但其中已經暗藏有左手劍指的密訣,即是崆峒派左右雙兵一心二用、互不干犯的基礎。
  
  一物迅速纏上了紙傘,緊緊拉扯!
  
  童靜雖然能做到左右手分開出招,但畢竟體力不夠強,左手雨傘被這猛力拉引,影響了右手出劍的動作,那削劍略一偏斜,只輕輕割破沈豐的褲管!
  
  沈豐驚魂未定,仍然全力收縮往旁翻滾閃躲,再也顧不得難看,用肩背著地打了個滾。
  
  童靜左手抵不住那拉力,只好放開傘柄,紙傘被異物收捲飛去。原來那是沈豐的師弟,以一根鐵爪飛索救了師兄。
  
  這時街道兩旁群豪也擎起刀槍圍襲而至。尤其阮韶雄的弟子,眼見師尊被個小女孩一招刺傷,實是奇恥大辱,個個紅了眼率先衝殺過來!
  
  經歷廬陵惡戰的童靜卻是氣定神閒,知道被圍攻的要訣是盡量移動變換位置,「迅蜂劍」隨身形步法展動,搶先衝向兩個阮氏無極門人,又是「半手一心」佯左打右,一人猝不及防,就被青城派「風火劍」的「破澤」削中大腿仆倒!
  
  另一人發現童靜攻向自己的是虛招,正要搶擊,但那嬌小的白色身影已像魚般游去。
  
  震鳴的劍尖順著童靜腰步發勁直刺,另一名阮氏門人肩頭中招,單刀墮地。
  
  只見童靜身劍合一,在眾敵之間穿梭出劍極為矯捷,劍技比在清蓮寺時大有進境。得到了那場生死苦鬥的可貴經驗,再經過大半年定下來潛心修練,童靜的劍法已然成形,漸漸顯露出令練飛虹也為之吸引的武學天份。
  
  ——甚至連那偷學得來的「追形截脈」,她也開始能夠做到應手而出的地步,只是準繩時機上她還沒有很大信心,出劍常常不自覺保留三分,截擊的威力跟正宗「武當形劍」仍有一段距離。
  
  在場的都是武人,不似江湖黑道或軍人般習於圍攻,只是衝上來各有各打;有的小門派人物只不過來湊湊熱鬧,更無心與這厲害的小妖女交手,只在後面虛晃兵刃不願上前。結果二十餘人圍打一個女孩,竟是陣形鬆散,童靜仗著身形嬌小靈巧,在敵陣中遊走出劍,眾人都摸不著她動向。
  
  又一人慘叫跌去長槍,捂著血淋淋的左掌狼狽飛退。其他人更是心慌,只要聽到那「迅蜂劍」的鳴音稍為接近,就已被唬得停步舞刀招架,無人敢再搶近童靜七尺之內。
  
  童靜揉合三大派而又自成一格的劍技,出手精巧莫測,那幼細劍尖有如準確無比的蜂刺,倏隱倏現,一個個大漢為之震懾。
  
  童靜收劍稍息,劍刃鳴音驟止。她斜挽著那尖鋒細如銳針卻令眾多漢子膽寒的「迅蜂劍」,渾身散發著一股逼人英氣。好些武人這時竟不敢直視她,已渾忘今天乃是助官府來「剿賊」。
  
  這時童靜感到左側一團氣息迫近來,瞥見正是全身衣衫滾得濕透的沈豐。他擅長鷹爪功的步法,奔在積水的地上只發出極細微聲音,已欺近到童靜側面,鐵爪直取她頭頸!
  
  ——然而童靜連前武當「褐蛇」波龍術王也對敵過,這等輕功怎不察覺?
  
  沈豐適才知道這小妖女的虛擊花招甚厲害,於是這次加快主動出招。他的巨禽門武功,下盤是輕快靈活的鷹爪騰步,出手則是剛勁沉重的鶴拳,這招鐵爪夾帶劈掌擊出,把潮濕凝重的空氣也撕破!
  
  然而此人跟童靜日夕練習的對手,實在差太遠了。
  
  「你的劍,不用招架。」飛虹先生經常這樣對她說。「盡用你最大的長處吧。」
  
  經過這些日子的修練,童靜深知自己目前最強之處何在:靈巧的身體控制,還有對時機的準確掌握。
  
  她冷靜看著沈豐這爪掃來,就等對方出招已到了無法收回的界限,方才低頭矮身閃躲,順勢發劍,那顫鳴的「迅蜂劍」化作白虹,直取沈豐暴露的腋窩虛位!
  
  童靜此劍自然不經思考擊出,勁貫劍尖。這道經過寒石子細心淬磨的刃鋒,即將貫入沈豐的胸肺——
  
  另一柄劍從旁削來,架住了童靜的刺擊,碰上震動中的「迅蜂劍」,發出極尖的銳響,兩劍各自彈開!
  
  沈豐還以為自己胸口已然中劍,頹然倒跌,下一刻才知道平安無事。
  
  童靜收劍一看,橫裡殺出阻截的,又是那個龐天順。
  
  兩次被這個湘龍派劍士看穿自己的劍招,童靜心中略有不快,但又隱隱有種「終於遇到個像樣的對手」的快意。
  
  龐天順救了沈豐,卻未再出劍追擊,只將長穗古劍收在臂後,不擺架式輕鬆地瞧著童靜。先前他不加入戰團,就是不願倚多圍攻,此刻也先讓童靜收劍定下神來,以示要與她單挑。
  
  「你們都先退開。」龐天順說時視線不離童靜。
  
  在他身後的阮韶雄正按著右臂止血,被這後生小輩指揮,心裡本甚不忿,但這一戰他與弟子都失利受傷,再逞強只有更難看,只好歎息點頭,示意弟子退後。
  
  沈豐表面毫髮無傷,但自知比阮韶雄敗得更慘——阮韶雄頂多只是廢掉右手,他則幾乎一劍喪命。他與兩個師弟俱臉色蒼白地站在一旁。
  
  龐天順剛才從旁觀看出來,眼前這名少女的劍法雖未精純,但其中細微處卻顯露出非常驚人的才能,忍不住問:「姑娘師承何派?」
  
  在童靜眼中,這個表情懶散的男子,算是敵陣中最禮貌的一個。她想了想就微笑回答:「四川,青城劍派。」
  
  眾人早就聽聞,這「破門六劍」裡有人號稱是青城派弟子。天下皆知青城派早在前年末就被武當派所滅,因此認定這干人只是假冒僭用青城名號,以壯威勢。
  
  可是經過這番交手,眾人想法有些動搖了。
  
  龐天順聽了只揚一揚眉,既沒驚訝也未失笑,把長劍轉回正握斜垂向地,淡淡說:「那麼龐某領教了。」
  
  龐天順那斜垂的長劍,形貌甚是古雅,刃背根處蝕刻著圖紋,甚是罕見。
  
  童靜面對龐天順,眼目裡再無怒意,略點了點頭,舉劍擺起架式。
  
  她為了那聲討狀上一句「姦淫不倫」,盛怒之下乘夜兼程趕來臨江赴會,本來是要狠狠教訓這群人,但不知何解獨是這個龐天順卻怎麼看也討厭不下去。童靜這些年眼界開闊不少,剛才龐天順一出手救阮韶雄,她已辨出這劍客跟阮、沈二人絕非同一級數。此刻童靜終於跟他對上,臉容不單毫不緊張,反倒現出興奮的神色。
  
  與強手比試的強烈慾望,是成為高手的必要條件,龐天順也懂得這個道理。當他察覺童靜那表情的微妙變化時,心裡不禁笑了。
  
  ——有前途。
  
  一瞬間,龐天順臉上玩世不恭的表情消失了,眼神無比貫注。
  
  他口鼻深沉吐出一口氣,手裡劍突然便活起來!
  
  有說這湘龍派劍法來歷甚古,在宋朝時實與西嶽華山的道門武藝源出一脈,後來南傳與湘地的武術合流,技法上已大大相異,但仍保存了華山「以氣御劍」的要訣。
  
  龐天順沉身揚劍,劍刃挾帶一股氣勢,往前襲擊童靜中門!
  
  童靜直覺這氣勁貫徹的劍招,以自己功力絕對硬碰不得,向橫展步避其鋒銳,以「迅蜂劍」急指向龐天順伸長的臂肘!
  
  龐天順早就看出這「截脈」是童靜的得意技,他卻不閃不避,長劍仍舊直進,取襲童靜的左肩,那刺劍竟突然再加速!
  
  ——這種一劍之中借助悠長氣息,能夠半途二度加勁的秘訣,正是湘龍劍派的絕技!
  
  童靜的「截脈」被這突變的劍速打亂,她剎那間判斷對方的劍將比自己的截擊更快到達,馬上決斷地回劍抵擋!
  
  看見童靜的判斷與應變,龐天順嘴角揚起來。
  
  兩劍交碰之下,龐天順的湘龍劍立時展現出氣勁沉雄的優勢,輕巧的「迅蜂劍」雖能及時將那刺劍格偏,但自身卻更大大反盪開去!
  
  這般硬擋正是童靜的夢魘,中門大開之餘,嬌小的身軀也因受力而失勢。她連踏數步斜退,只求重整架勢。
  
  但龐天順絕不放過這時機,長劍吞吐間又搶向童靜,劍尖於三尺餘距離之下逼指她面門,童靜面對這威脅,只得繼續乘勢退步。
  
  湘龍派武功最講究氣力悠長,龐天順一直前進,繼續逼迫童靜,劍刃卻仍隱而不發,只是在一個最危險的距離遙指她,令童靜沒有反擊的時機。
  
  童靜就如被龐天順那無形劍勢推動,半步不敢停留,只能繼續退卻。要是此時群豪中任何一人從後阻截,她都將陷於險境。
  
  ——可惡……這不是辦法……
  
  童靜咬著下唇,心裡變得焦急。對方不發招,她的「追形截脈」用不上;連退之下緩不過一絲空隙來,也無法使出「半手一心」的誘敵虛擊。龐天順佔著半步先機,就把她兩大劍技都封鎖了。
  
  同時龐天順心裡正笑著對童靜說:你現在看清了自己的弱點沒有?
  
  ——他刻意用這戰術壓制童靜,就是要讓她體會:自己的劍太狹隘了。一旦被看穿了得意的招式,就再沒戲唱。
  
  童靜心裡雖然明白,但那天生不服輸的倔強氣質,也在此時爆發。
  
  童靜突然左足後踏煞止,足上的反推之力往上傳達到腰脊,再往肩背,一氣帶動右手劍猛疾向前刺出,不是別的,正是青城派入門劍招「星追月」!
  
  ——拋棄所有擅長的技巧,就以青城正宗快劍去斗對手!
  
  龐天順臉容絲毫不動,本來留中不發的長劍發勁鼓動,劍身如浪向右方崩出去!
  
  「迅蜂劍」刃尖如箭射向龐天順右目,可就在距離不足半尺時,龐天順的長劍刃脊猛砸而來!
  
  童靜這「星追月」本來就出得有點倉猝,手上勁力未夠貫徹,抵不了這從旁擊打,紫色劍柄瞬間脫手,「迅蜂劍」旋飛落在積水的地上!
  
  童靜臉上血色盡失。
  
  龐天順卻未乘勢下殺手,只是收劍退了兩步,並足而立,冷冷地俯視著兩手空空的童靜。
  
  「青城派劍法?不過如此。」
  
  龐天順這句話,本來不過要挫挫童靜的銳氣,讓她接受失敗,但卻像根針刺進了她的心坎。
  
  「你……你……」童靜的臉又再紅起來。
  
  「有說錯麼?」在旁的沈豐本來一直神色敗喪,此際龐天順替己方挽回敗局,也就忍不住要討點顏面:「青城劍派,還不是給人家滅了嗎?」
  
  童靜手中無劍,本來狀甚頹喪,但一聽這句話,從心裡就湧起一股氣息來。
  
  「青城派有天一定會復興的。」
  
  「就憑你?」沈豐落力譏嘲。
  
  但童靜不為所動。她明澄的眼睛瞧著龐天順等人,嚴肅地說:
  
  「你們怎樣取笑我都可以。但是不許取笑他的志願。他一定做得到的。」
  
  她的眼瞳裡閃耀著信心的光芒。
  
  龐天順看著童靜這表情,一時呆住了,心裡在想:她口中的「他」到底是個怎樣的人?
  
  「有人……來了!」
  
  其中一個站得最近街道入口的阮氏弟子,這時忽然高叫。
  
  他們剛才都把注意力投在童靜身上,渾沒發覺街道另一頭正有馬蹄聲急激接近。
  
  一匹馬踏過街上水窪,濺起激烈的水花,狂奔進街來,可見騎者的凌厲身手。
  
  馬鞍上的人身穿蓑衣頭頂竹笠,背著長長的包裹,此時竟將兩足脫離了馬蹬,卻仍騎得極穩。
  
  就在那馬兒奔到街中央的瞬間,騎士以手撐著馬項,全身從左側離了馬鞍,順著奔勢飛縱下馬,雙腿一著地又乘力道再向前急跑了六、七步,快如閃電般一口氣進入群豪包圍圈內,穩站在童靜背後,那高速中順勢躍跑繼而靜止的動作,順暢如水上行舟。
  
  沒了騎者的馬兒仍向街道右側衝前一段才慢住停下來,幾個包圍的武人險被撞倒,都慌忙跳過閃躲。
  
  童靜看著那騎士,露出異常燦爛的笑容。
  
  ——只有面對同伴時才有的笑容。
作者: skvis    時間: 2018-6-14 09:19 PM

卷十 狼行荊楚 第四章 戰湘龍
  
  「都叫你別來了,怎麼不聽話?」
  
  那蓑衣騎士疾馳趕到,此刻雖已靜止,身上還是散發著一股躍動的氣息。他一人擋在童靜跟前,面對眼前眾敵如林刀劍,一邊取下竹笠一邊說。
  
  童靜一聽這話,本來歡喜的臉色一下子冷卻下來,微慍回答:「一到來你就只會說這種話嗎?」
  
  竹笠與蓑衣皆落到地上,展露出一副年輕的臉龐與一身藍色衣裳,戴著繡有飛鳥圖案的頭巾,正是燕橫。
  
  燕橫看看掉到一旁的「迅蜂劍」,噘著嘴巴皺眉搖頭:「你看,吃虧了。」
  
  他說著時伸手向後,扯下背上的布包,露出「雌雄龍虎劍」來。
  
  阮韶雄與沈豐等人一見他肩上突出的「龍棘」劍柄,不禁心中一懍。青城派遠在四川,這裡眾多武人並未真正見識過青城劍法和寶劍。但「雌雄龍虎劍」的不凡造型,已然令他們生疑。
  
  ——難道「破門六賊」裡有青城劍士……是真事?……
  
  燕橫直視眼前一干武林好手,再無往日的少年靦腆,神情不卑不亢,只是略向龐天順、阮韶雄和沈豐點頭。他臉上仍有去年廬陵一戰後遺下的幾道淡淡傷痕,增添了男兒的滄桑與歷練,看上去比從前成熟不少。那背著劍隨隨便便的站姿,已隱約有淵渟嶽峙的風範。
  
  龐天順瞧見燕橫這模樣,露出難得的認真表情。
  
  「青城?」他以淡然語氣問。
  
  燕橫點頭:「小姓燕。」
  
  ——這年輕小子,就是她口中的「他」嗎?……
  
  龐天順目中浮現笑意。
  
  在旁的阮韶雄仍捂著流血的手臂。這「破門六劍」只一個童靜就如此厲害,如今再來一人,阮韶雄深恐要吃大虧,心裡正在苦思,要如何保住顏面全身而退,卻突然聽到一陣激風——
  
  龐天順在毫無先兆之下,又再吁氣發劍,長穗古劍急取燕橫,速度竟比先前更快!
  
  ——群豪裡看來最講規矩的龐天順,竟率先出手突擊,眾人都料想不到!
  
  然而那長劍才到半途,燕橫左手已然往後腰一收再揮出,掌間多了一抹光華!
  
  他反手橫向回擊,銳鳴聲中將龐天順的長劍狠狠格開!
  
  只見燕橫左手反握著一柄護手鑄成虎頭的寬刃短劍,青城寶劍「虎辟」是也。
  
  ——燕橫甫入敵陣,已是無時無刻不在戒備之中。離開青城山這兩年多以來,從成都馬牌幫到廬陵清蓮寺,他經歷過許多次正邪相鬥,已然懂得「江湖乃是修羅道」此一道理,掉以輕心隨時換來悔恨!
  
  龐天順一劍被擋開,感受到燕橫這左手短劍的勁力,竟毫不輸於他湘龍派的氣勁貫發。
  
  ——可這小子看來比我還要年輕十年!
  
  龐天順長劍並不收回,反而往前踏步將劍刃橫帶,又是以接連的進擊,配合湘龍派的悠長氣息,全力壓迫燕橫,與剛才壓倒童靜時如出一轍!
  
  燕橫五指一翻,將「虎辟」化成正握,身體略退半步,氣定神閒地揮動短劍,又將湘龍劍招架住。
  
  龐天順長吐氣息,長劍連續變化兩次,一刺一削,可燕橫只是左手在身前運劍招架,準確地將龐天順的攻擊全數接下。
  
  這四招交鋒之間,龐天順察覺燕橫目光視線有異,並非看他攻來的長劍,而是投向他身上的某一點,連續幾次所看方位也不同。直至第四劍,龐天順終於明白燕橫在看什麼了:
  
  是龐天順長劍被「虎辟」架去後,他身軀架式所暴露的虛位。如若燕橫右手也有劍,那全都會成為應手即中的必殺位置,只是燕橫代之以視線而已。
  
  ——他正在用眼睛告訴我:我的劍招他都全破了!
  
  龐天順一想通,馬上撤劍後退,凝神瞧著燕橫。
  
  其他人只見龐天順進手四招,燕橫都只能招架,以為龐天順佔盡上風,對他這舉動大惑不解,更無法看明白剛才的事實。
  
  燕橫也未反過來進擊,只是站在原地,表情嚴肅看著龐天順,並未有何睥睨之意。
  
  ——龐天順雖然突然施劍逼他交手,但數招下來,燕橫感受到龐天順的攻擊中並無殺氣,因此也未對這男人生起強烈的敵意來。
  
  龐天順這時遙遙舉劍,刃尖指向燕橫肩上的「龍棘」劍柄。
  
  他雖然知道自己劍法已被看穿,但仍不甘心。
  
  ——至少,請你把另一柄劍也拔出鞘來。
  
  燕橫知道龐天順的心意,略一點頭,右手伸向肩後,緩緩將「龍棘」長刃拔出。氣色陰沉的街道裡,頓時亮起一團金色的光華來。
  
  燕橫手握兩柄非凡寶劍,卻沒有擺出嚴謹的架式,左邊短劍輕輕收在腰側,右臂則自然下垂,長劍刃尖遙指對方下盤,上方門戶大開。
  
  然而他一雙年輕而澄亮的眼睛裡,並沒有半點倨傲,只是平靜地瞧著龐天順。
  
  龐天順乃是湘龍劍派湘潭總館裡當代傑出弟子,武學上的眼光識見自也不低,燕橫這態勢看似隨意,龐天順卻看得出他身姿異常放鬆,手上雙劍驟看輕如葉片,那是全身筋肌極度協調的效果,已是進入「人劍一體」的程度。
  
  就連燕橫的眼神目光也一樣地放鬆,雖然全神注意著龐天順,卻不把焦點投在龐天順身上任何一處,絕不暴露自己的意圖。這正是荊裂傳授他的「心如浮舟」之訣,兩年後終於領悟得到。
  
  龐天順未過三十即成了肩負名門的精英,一向對此頗是得意。如今他心裡激動,不禁在問:
  
  ——他到底經過怎樣的歷練,如此年輕就有這樣的修為?
  
  龐天順的臉容,不知不覺又回復他平日那不在乎的表情。
  
  ——這才是他真正的戰鬥表情。連勝負生死都輕拋腦後。
  
  他早已暗中吞吐幾次蓄養氣息,此時再深吸一口,卻突然閉氣,長身直進,右手劍猛烈朝著燕橫空蕩蕩的上路刺出!
  
  燕橫卻不為所動。
  
  龐天順心內疑惑。
  
  ——他看穿我的後著?……
  
  但已沒有收手的餘地。不管對手是否已經看穿,都只有信任自己絕技的威力。
  
  唯有如此,方才堪稱「絕技」。
  
  長劍刺到半途,龐天順將胸中氣息急吐,肩臂剎那間再加速增勁,同時五指一放,劍柄脫出手掌,長刃順著刺勢往前飛射!
  
  此乃湘龍劍派高招「雲中炫電」,其法竟與崆峒派的「飛法」八成相同,借出招之勢道將兵刃離手放出,攻擊的距離突然增長,令敵人判斷錯誤,回守不及!
  
  劍尖驟然變快射向燕橫面前,那光芒映照在他的眼瞳裡——
  
  「雲中炫電」的飛劍才射出數寸,龐天順右手五指卻又再收緊,抓住柄尾的長長劍穗;他腕掌扭轉使個巧勁,牽著劍穗將長劍收吞回來,手指緊接再次握上劍柄!
  
  龐天順二度吐氣——原來剛才發出飛劍時,他仍預留胸中的五成氣息,此際才毫無保留把殘餘的氣吐發到底。
  
  龐天順腕臂一翻,勁隨氣動,順步扭腕,那本來直刺的劍招,一變而為垂直向上的撩劍,刃鋒直逼燕橫下巴咽喉!
  
  ——所謂「雲中炫電」,離手飛劍實乃虛招,利用長劍穗的操控,在敵人眼前製造高速的刃光吞吐;當對手怯於那幻象,作出錯誤反應時,隨後的變招就是殺手!
  
  龐天順自一年半前習得這絕技後,只用過三次,未嘗失手,只因能夠在「雲中炫電」這迫在眉睫的飛劍威脅下毫不動搖的人,非常罕有。
  
  除非擁有從生死戰場中磨練出來的鐵血意志。
  
  這樣的人,龐天順第一次遇到了。
  
  劍刃從下急升,將要襲至燕橫喉頸之際,「雌雄龍虎劍」半步不移下驀然發動了。
  
  長短雙劍形如剪刀,交疊著斜向左方揮舉,三劍交擊之下,龐天順只感對方雙劍傳來一股沉猛的鼓蕩之勁,他的湘龍劍頓被打得招形盡散,顫動著彈開兩尺,幾乎脫手失劍!
  
  ——燕橫這式鼓劍,源於青城派「伏降劍」裡一個練功劍樁「升陽式」,將本是防守的劍招當作攻擊,並以雙劍運使。這是他自行領悟的招術,卻跟從未學過的青城派「道傳弟子」入室劍法「甲壁雙劍」中一招「外月弦」暗合。
  
  龐天順絕技被破,兵刃更向旁彈去,全身打開成無防備姿態。
  
  燕橫雙劍發勁後仍架在身前,坐馬立刃,形如出林猛虎,週身散發出令眾人為之屏息的氣勢。
  
  只要燕橫再一次雙劍發勁,龐天順必然血濺。這是所有人都看得出的事實。
  
  龐天順閉目。卻在黑暗中感受不到任何勁力的動靜。
  
  當他再睜開眼時,只見燕橫「雌雄龍虎劍」架式已收,後撤三步。先前的逼人氣勢消失無蹤。
  
  「承讓。」燕橫只輕輕說了一句,將「虎棘」插回後腰橫掛的劍鞘裡,臉上並無半絲勝利後的驕傲。
  
  倒是站在他身後的童靜,臉上洋溢著喜悅與興奮。只是她剛剛才跟燕橫不和,於是一直咬著下唇,忍耐著不笑出聲音來。她亮晶晶的雙眼傲然掃視龐天順和沈豐等人,正用眼神告訴他們:「我就說了,不要看扁他!」
  
  群豪目擊這一戰,雖不是人人都瞧得清燕、龐二人勝負到底是如何決出,但都見到龐天順撒手待斃的結果,個個臉如死灰。
  
  ——真的是青城劍?!
  
  阮韶雄跟沈豐自忖實力連龐天順的湘龍劍也不及,更無可能抵敵這對「雌雄龍虎劍」。阮韶雄帶來弟子眾多,極是擔心他們此刻的安危,顏面已放在其次。
  
  龐天順遭受了出道以來最大的挫敗,可卻只有他一人神色泰然,緩緩將長劍收回背後鞘裡。
  
  他凝視著這個年僅二十歲的劍士,回想方纔的失敗。論勁力、疾速與劍技,燕橫其實並非真的勝過龐天順許多;真正凌駕龐天順的,是那份絕不應該屬於這個年紀的鎮定與氣勢,毫無取巧地正面擊破湘龍劍法。
  
  只有系出名門,才可能有此王道正宗的氣度。龐天順對燕橫的出身,再無疑問。
  
  龐天順走到一旁,撿起掉到地上的「迅蜂劍」,竟就用自己的衣袍將劍身上的泥水抹乾淨,繼而雙手遞向童靜。
  
  「姑娘,剛才得罪了。」龐天順語聲甚為誠懇。
  
  童靜與燕橫相視一眼。燕橫略一點頭。童靜雖被龐天順打敗,但也覺此人並不討厭,也就上前把劍接過。
  
  ——這時燕橫雖已把「龍棘」反握收在臂後,其實暗中仍在戒備,萬一龐天順以此引誘偷襲童靜,他就會馬上發劍阻截。他已不是從前初下青城山那個少年了。
  
  童靜安然接過「迅蜂劍」,還入腰旁劍鞘。
  
  群豪正不知如何脫出這困境時,燕橫卻先向四方眾人作個禮。
  
  「今日此戰,實在是白打一場。」他徐徐說:「各位前輩師兄,你們都被奸人挑撥瞞騙了。幸好大家受傷都不重,就這麼和氣收場,如何?」
  
  阮韶雄等人一聽燕橫這說話,頓時釋然,鬆了好大一口氣。
  
  燕橫看見眾人表情,心裡歎息。這番話他本來打算一到來就說,可是趕到時看見阮韶雄等數人已然掛綵受傷,童靜又被打敗,那時說什麼「和氣收場」,對方絕不可能聽得進耳朵。
  
  經歷過西安之事,還有上次在廬陵跟隨王守仁去說服孟七河一夥山賊,燕橫就明白了江湖上一個道理:要讓人們聽得見你說話,必先讓人看見你的實力。
  
  群豪裡就只有倔強的沈豐仍然不服:「你說我們受人瞞騙,是何意思?請先說個清楚。」不過語氣已比先前收斂許多。
  
  「笨蛋,還不明白嗎?」童靜扁著嘴巴:「那臨江知府呂炳季,本來就是個大貪官!連這個也不知道,就跟著別人來打架?還要亂寫那東西污蔑人家!」
  
  沈豐看著阮韶雄,只見阮館主滿額都是汗,結結巴巴地說:「那個……呂大人……我不敢說他清廉如水,可是……姑娘說的……」
  
  當今朝綱不振,天下貪官遍地,要找個真正清廉自守的好官直如鳳毛麟角。尤其地方官吏,所謂天高皇帝遠,別說是刻意瀆職弄權,即使是日常的陋規苛收,上任幾年隨時也積聚個十萬八萬兩白銀,百姓也都見怪不怪,有個這樣的「清」官已覺萬幸。
  
  這臨江知府呂炳季就是這種官,在任四年來並未有什麼大惡名,處事手腕圓滑,對阮韶雄這等地方上有名的武人也是禮遇有加。阮韶雄因此接受呂知府這次求助,捉拿劫掠官銀的「破門六賊」,未明白童靜何以稱呂炳季是大貪官。
  
  燕橫伸手止住怒氣難抑的童靜,接著問眾人:「各位有聽過一種叫『仿仙散』的東西嗎?」
  
  燕橫一說這三字,街上的阮門弟子立時「呀」地輕呼了一聲,其中透出無比的憎惡。
  
  本地人都知道,去年江西北部一帶城鎮,出現了一種叫「仿仙散」的害人毒物,特別在年輕子弟間流通,一經服食就會損耗心神,藥癮難止,不少人為了買藥弄得傾家蕩產,甚而掉了性命。然而這「仿仙散」卻在大約半年前突然消失了。
  
  「我與同伴六人,曾經跟那煉製『仿仙散』的惡徒交手。」燕橫說:「後來又托官場的朋友偵查,知道不少官吏都有買賣這毒物,呂炳季正是其中之一。因此我們就去『拜訪』了他一回。」
  
  「『拜訪』?」沈豐疑惑。
  
  「也沒什麼。」童靜冷笑:「就在夜裡偷走他的烏紗官帽,還在他枕底留下一張紙條,請他把買賣『仿仙散』賺來的銀兩全都掏出來,賠還那些被這毒藥所害的家屬,另外再罰個五萬兩,要他用來施米贈藥。」
  
  盜取烏紗,含意自然是說:如若不從,下次拿走的就是那顆頂戴烏紗的人頭。
  
  群豪一聽皆聳然。一般武林中人除了匡扶地方治安之外,少有涉足官府之事;尤其名門正派,與官吏通常都交好,互不干犯。「破門六劍」如此跟官府敵對,對方還要是知府大官,實在甚少聽聞。
  
  可是阮韶雄回心一想,這六人既然自稱「破門」,也就沒有什麼門派的羈絆,行事無牽無掛,作出這等暴舉也不足為奇。
  
  「『仿仙散』害人無數,我們這麼懲罰呂炳季,已算是很寬容。」燕橫解釋:「只因我們查知,這干貪官所以參與這麼喪心病狂的勾當,背後有更大的勢力指揮,他們或許多少有些逼不得已。卻想不到這姓呂的竟鼓動各位武林同道來向我們挑釁,必然另有計策。」
  
  阮韶雄越聽臉色越是青白,急問:「燕少俠,那呂知府……想幹什麼呢?……」
  
  「他最希望的自然是借各位之手,除掉我們『破門六劍』。」燕橫說:「即使勝負不如他預期,這一戰也可牽制我們,讓他藉機做其他的事情。至於是什麼我們仍未知道。」
  
  燕橫雖未明說,但此際「破門六劍」只得他與童靜二人來了,其他人定已去了對付呂炳季。
  
  阮韶雄只感萬分羞慚。燕橫說的這些事情雖然無甚憑據,但他既以「雌雄龍虎劍」力壓群豪,實在再沒什麼必要編一大串謊話騙他們這干敗將,看來所說與事實相去不遠。是次阮氏無極門的精銳弟子盡出,他又呼召了許多武林同道來助拳,原來是被奸官利用,這恥辱相比給一個十幾歲少女擊敗還要深重。
  
  沈豐知道真相後也是又羞又怒,猛喝一聲伸手揮向街邊牆壁,那烏鐵爪將貼在上面的聲討狀連同一大片泥灰都抓出來,在雨中破碎四散。
  
  「這胡言亂語的東西……實是那姓胡的手下所寫。」沈豐低著頭向童靜說:「剛才沈某一時戲言,姑娘恕罪。沈某保證,明日天亮前,不管城裡城外,這東西都會給撕個精光,一張不留。」
  
  童靜本來討厭這巨禽門好手,但此刻他如此誠懇道歉,倒又教她有點不好意思,只是無言點了點頭。
  
  這時燕橫再次瞧著龐天順。
  
  「閣下是湘龍派的劍士吧?」燕橫說。阮韶雄等人為了引「破門六劍」出頭決戰,除了貼那官府發出的聲討狀,這七、八天以來還派門人弟子口耳傳揚挑釁,他們自然也透露了參戰的門派名字以壯聲勢。「我看你並不是受那呂知府瞞騙才來的吧?」
  
  龐天順又再現出那不羈的表情,略有點尷尬地搔了搔臉頰,接著點點頭。
  
  「我本來就不太相信官府說的那一套……」
  
  「龐兄既然早就生疑,何以又不早說呢?」沈豐帶著埋怨的語氣問。
  
  龐天順苦笑:「我是最遲來的一個,當時你們集結在阮府,已經磨拳擦掌,戰意高昂。只我一人說的話,你們又怎會聽得進去呢?……」
  
  沈豐與阮韶雄相視,無奈歎息。
  
  龐天順又繼續說:「我此來純粹是聽聞,『破門六劍』裡有號稱名門的好手,想來一看真假……」他說著,目中透出一種熱切:「……最好當然還能打上一場……」
  
  看著龐天順那種熟悉的狂熱神情,燕橫和童靜都不禁微笑。
  
  「我卻沒想到,此事背後還牽涉了這麼多……龐某為一時之快,幾乎誤助奸人,幸好這位燕少俠……」龐天順說到此處,想及自己剛才落敗,就沒意思再說下去,但心裡對燕橫手下留情,大為感激。
  
  燕橫也不願讓龐天順與群豪再難為情下去,將「龍棘」也收入鞘,拱拳說:「我們還得趕去尋找同伴。就此別過各位。」
  
  「燕少俠……」阮韶雄急忙呼叫,卻又壓低聲音:「今天這裡的事……」
  
  燕橫一聽就明白他想說什麼。他瞧一眼阮韶雄受傷的手臂,看來並無大礙,然後看著龐天順說:「今天我倆只是路過臨江,跟各位武林同道打個招呼,並無比試勝負。」
  
  阮韶雄感激得幾欲下拜,低頭作揖。
  
  龐天順見燕橫年紀輕輕而身負如此劍技,待人卻無半點驕橫,更是為之心折。
  
  ——此子他日必然是武壇風雲人物。我龐天順今天能與他交手一場,也算不枉。
  
  阮氏弟子恭敬地將燕橫與童靜的馬兒牽過來,又把插在二樓那飛劍取來還給童靜。
  
  「對了,還有一事……」燕橫從馬鞍旁取下一個沉重的長布包:「我們去年誅殺惡徒取得這個,聽磨劍名師寒石子前輩說本來屬於湘龍派。這次得知有湘龍劍派的師兄到來,順道歸還。」說著就將布包雙手遞給龐天順。
  
  龐天順接過打開,看見乃是一雙古舊的長劍,看來已歷過許多風霜。它們正是術王親信鄂兒罕所佩的雙劍,被圓性擊殺之後遺下。
  
  「抱歉,我的同伴跟那惡人交戰時,稍將這雙劍損傷了。」燕橫又說。
  
  龐天順一看見這雙劍,那張本來對什麼都從不在乎的臉瞬間肅穆如鐵,雙目含淚,登時高高捧起劍跪下來。
  
  燕橫吃驚,連忙把他扶起。
  
  「這……這……」龐天順激動得幾乎說不出話:「……是我容師叔的佩劍……」
  
  龐天順在湘潭總館的師叔容諒其,是荊地有名的俠士,卻在三年前與兩名徒兒神秘失蹤,湘龍劍派的人一直尋不到下落,早就猜想他們遭逢不測。
  
  原來容諒其在平江邊上不幸遇上了正在南下的波龍術王一夥人,雖然奮力苦戰仍是不敵。波龍術王更盡情玩弄羞辱容諒其,先將他一邊腿斬傷,再派鄂兒罕拿他來試新學的「太極雙劍」。容諒其武藝本來並不在鄂兒罕之下,但大腿已經血流如注又無法移動,雖然頑抗了好一會兒,仍因失血過多而目不能見,被鄂兒罕斬首當場,並奪去這雙古劍為己用。
  
  湘龍派有一特色,就是開派宗祖譚氏一族既會劍法,也是鑄劍名家,但後來專研劍術,鑄劍的技藝數代後就失傳了,可是仍留下許多口珍貴寶劍給後代,這雙劍也是其二。
  
  本門寶物失而復得,更得知殺害師叔的仇人已然伏誅,龐天順此刻激動無以復加,抱著劍向燕橫、童靜行禮。
  
  「『破門六劍』,龐某裡外都服透了。」
  
  燕橫看著龐天順,聯想起自己的師門深仇,非常明白龐天順此刻心情。
  
  他卻不慣再受龐天順和阮韶雄等人褒獎,只是微微一笑,就跟童靜穿起蓑衣上馬,在眾多武人目送下,於春雨中踱出街道而去。
  
  童靜一直看見,群豪都以尊敬的目光瞧著燕橫離開,讓她不禁露出笑容來。
  
  燕橫稍一回頭,本想看看對方還有沒有追來相送,卻見童靜在竹笠底下的笑容,問她:「你笑什麼?」
  
  童靜只是瞧著燕橫,沒有回答他。
  
  ◇◇◇◇
  
  錢清此刻的感覺,就如在光天白日之下,做了一個荒誕的噩夢。
  
  他緊閉眼睛,用力得鼻樑的皮膚也都皺起來,然後再次睜眼,期望剛才所見的都是幻象。
  
  他失望了。
  
  眼前的野地上,橫七豎八躺著都是人。
  
  當中包括了錢清長年帶在身邊的四名近衛,全都是錦衣衛裡百中選一的精銳;另外則有臨江知府呂炳季派來的十幾個官差,同樣是經過挑選的硬手。
  
  倒地的人有的斷掉了兵器,更多的斷掉了骨頭。其中兩個錦衣衛肩上和腿上各插著一柄形狀凶厲的飛刀,刀柄上的布巾跟刀口溢出的鮮血一般紅。遍地都交響著痛苦的呻吟與哀叫。
  
  錢清胖壯的身軀不管衣服裡外都濕透了——外面因為綿綿春雨,裡面是因為冷汗。他一手扶著那歪倒地上的轎子,呆若木雞站在路上,壓根兒無法相信這樣的事情會發生。
  
  他貴為當今京城禁衛大統領、皇帝頭號寵臣錢寧的義子,本人亦封有錦衣衛副千戶職銜,平日不論在朝在野,只要亮一亮那腰牌,百官百姓無不喪膽,別說是阻攔,就連正眼多瞧他一會兒也不敢。人人皆知,只消稍惹錢氏父子不悅,隨時就會被打入詔獄1,永不超生。
  
  『注1:明代「詔獄」為錦衣衛專設的監獄,自行擁有監禁、拷問及處刑的權力,不受刑部等司法機關過問,私刑手段極為凶殘毒辣,天下官民聞其名而為之震慄。』
  
  可是偏偏就在這江西的小地方,有人竟然不賣賬。
  
  錢清仍剩一名近衛站著,正是他麾下勇將岑昆保。岑昆保擎起一對刃身窄長如獸牙的雙刀,拱護在錢清身前,平素已是殺氣騰騰的長臉,現在更是鐵青得像鬼。
  
  錢清的貼身近衛中,唯有岑昆保並非他義父錢寧委派,而是由錢清自己一手提拔進錦衣衛。岑昆保是河北晉州人,自少年就從學北省聞名的秘宗門分館,練得一身過硬的武藝;後來因為醉酒殺人,逃到了京師市井間混跡,被錢清發掘並收為近身。錢清曾經派岑昆保去刺殺一名譭謗義父的京官,結果岑昆保當夜一口氣將那官員妻兒共五口都幹掉,此事甚得錢清欣賞,更視岑昆保為「懷中刀」。
  
  岑昆保刀尖指向道路前頭,正是那賊人站立之處。
  
  站在當道的人滿頭白髮白鬚,右手拿著脫下的竹笠,穿著鐵甲掌套的左手拄著一根四尺長的杖棒。左右腰側各帶一刀一劍,至今俱未出鞘。
  
  「呼……有點累人。畢竟也老啦……」老頭子低頭瞧瞧地上那十幾人,每一個最少都比他年輕二十年以上。他皺著眉歎息,可是那畢挺的站姿散發出一股極強悍的氣勢,完全看不出半絲老態。
  
  錢清躲在岑昆保身後,心裡在不斷咒罵這老頭怎麼不早死,但又不敢直視那雙蒼老卻光芒閃耀的眼睛。
  
  更令錢清害怕的,是另外還有一個賊人未出手。他瞧向更遠處一塊路邊的岩石,石頭上坐著個年輕的大塊頭,腿上橫放著一根兩頭包鐵的長棒。他長著一叢亂草般的短髮,下面髭胡的茂密程度也不遑多讓,整顆頭毛茸茸像野獸,再細瞧他衣袍鞋襪,竟然是個和尚。
  
  錢清頓時想起自從來了江西之後,不時聽到那個名號。
  
  「破……破……」
  
  眼前這一老一少兩名怪客,就跟呂炳季形容的賊人一模一樣。如假包換。
  
  先前錢清聽聞本地官僚口中談到「破門六劍」時,仍是嗤之以鼻,更認為這只是官員拖延向義父上繳「仿仙散」利潤的借口。
  
  ——這種地方,出得了什麼「劍俠」?不過是幾個有點武功的毛賊而已……
  
  路邊仍然站著二十多名臨江府的官差,另有四個負責抬轎挑擔的腳夫,早就嚇得想逃命,只是那野和尚在一邊虎視眈眈,他們站在原地不敢動一動。
  
  官差們以為呂知府既已利用阮韶雄一干武人引開了「破門六劍」,這番暗中護送錢大人出省必然順利無礙,怎料賊人還是攔途出擊,不免大歎倒霉。
  
  練飛虹仍舊把四尺鞭桿當作枴杖拄著,上下仔細打量岑昆保的馬步架式,又瞧他手中雙刀的模樣。
  
  「你是……秘宗門弟子?」
  
  岑昆保一聽愕然。這老頭能就此看出他的師承,確實很不簡單。
  
  ——沒道理……假如真是大門派的前輩,不可能當這種匪盜……
  
  「是又如何?」岑昆保為免被對方看穿路數,雙刀變換了一個交叉架式,同時說。
  
  只見練飛虹本來一直輕鬆的臉,突然收斂嚴肅起來,令岑昆保感到奇怪。
  
  ——難道他對我派武功有顧忌?……
  
  岑昆保察覺練飛虹這變化,心想這老頭假如真的緊張起來,自己就有勝望……
  
  正當他戰意充盈,思考要如何出手之時,眼前練飛虹的身姿突然變得模糊!
  
  岑昆保雖非拜入滄州秘宗門總館,但畢竟修習名門武學,對手一發動他即反應,雙足展開本門著名的「燕青迷步」,無聲無息迅捷地滑過泥地,雙刀成二字,發出一記「明堂快刀」的「青蟒翻身」,雙雙斜斬敵影!
  
  然而岑昆保刀勢出了才三分一,一物已自下而上撩向他雙臂,正是崆峒派「八大絕」的「挑山鞭」!
  
  岑昆保未及應變,那堅木削制的鞭桿已然狠狠擊打在他右肘上,這棒擊之力再加上岑昆保本身出刀的力量相碰,全集中在那肘關節上,瞬間發出裂骨之聲,岑昆保痛入心脾,右刀脫手,左刀的勢道也都消失無蹤!
  
  練飛虹緊接卻已放開鞭桿,低頭竄入岑昆保右腰側,左手鐵甲拳猛擊在他肋間,那沉響既怪異又嚇人!
  
  岑昆保全身如洩氣皮囊倒下,雙眼翻白。
  
  練飛虹卻竟仍然不放過他,蒼老的臉狠厲有如惡神,朝准倒地的岑昆保一腿踹下去,踏在他右膝關節側面,內裡頓時筋腱斷裂,岑昆保一身自豪的秘宗門輕捷功夫從此廢去!
  
  練飛虹此舉令旁觀眾人都甚震撼。先前練飛虹放倒那十幾人打得輕鬆瀟灑,對著每人一擊即收,制敵後也不再下殺手,卻不想對岑昆保竟然如此凶狠。
  
  練飛虹拾起鞭桿退開,冷冷瞧著正在地上因極痛而抽搐的岑昆保。
  
  「難得身為名門大派的傳人,竟為虎作倀,這武藝都是白練。我就代你師門把它收回。」
  
  道旁林間吹來一陣春風,捲得練飛虹白鬚飛揚,那傲立的武者之姿卻是紋風不動,散發一股凜然正氣。
  
  錢清瞧著他這股氣勢,終於明白為什麼這「破門六劍」二人來劫道,竟全無改裝易容,連面巾也懶得蒙一塊。
  
  ——因為他們心裡從來沒有當自己是賊。
  
  圓性這時支著六角齊眉棍從岩石上站起來,走到那幾名腳夫前。眾人被這形容威猛的野和尚嚇破了膽,立時遠遠退開,留下地上那兩大擔財寶。
  
  臨江知府呂炳季為了獲得錢寧的包庇,將治內販賣「仿仙散」的收益半數皆上繳給他,數額超過三十萬兩銀,用銀子當然難以運上京師,因此換成了更貴重的黃金珠寶分作兩擔,腳夫挑起來也絕不輕鬆。
  
  圓性蹲下來,用手指捏開那擔盒的蠟封,打開蓋子,堆成小山般顏色燦然的珠寶玉石出現眼前。
  
  錢清看著被打開的寶盒,心焦如焚,但欲言又止。
  
  「小胖子。」練飛虹微笑說:「很不捨得吧?」他說著將竹笠戴上,騰出的右手緩緩從腰間拔出「奮獅劍」,銳鋒遙指錢清。
  
  錢清頭上都是汗珠,就連呼吸也不敢太用力。
  
  圓性粗壯的手插進那堆財寶中,抓起一串珍珠緊緊握在手裡,默默俯視著它。眾人見這和尚竟如此貪財,大是愕然。
  
  圓性將拳頭伸向那群人,朝著其中一個腳夫問:「這是什麼?」
  
  那串珍珠色澤白潤,顆顆都如指頭大小,甚是貴重,這腳夫幾曾見過?身後的官差怕出事,慌忙悄聲提示他,他才怯懦地回答:「……是珍珠。」
  
  「不。」圓性打開手掌看那每一顆圓珠:「我看見的是百姓的血肉。」
  
  錢清一聽這話深感不妥。
  
  ——這些人……真的不是為了錢!
  
  他瞧見前面的練飛虹,不知何時欺近前來,長劍尖鋒已及他面前半尺。
  
  再看竹笠之下,練飛虹的臉容已不再笑,又變回剛才面對岑昆保時那冰冷可怕的表情。
  
  「等……等一等!」錢清胖壯的身軀在袍子底下劇烈發抖:「你知道我是誰嗎?知道我義父是誰嗎?天下間沒有——」
  
  「住口。」練飛虹冷冷打斷他。「什麼都別說。只要想。想著你一生害過的每一個人。」
  
  「我爹是錢——」
  
  這次練飛虹不再用說話打斷他。
  
  這次用的,是劍鋒。
  
  ——練飛虹刺出這一劍時並沒有多想。他並不知道,這一劍將是一場巨大風暴的序幕。
作者: skvis    時間: 2018-6-14 09:19 PM

卷十 狼行荊楚 第五章 愛與戰鬥
  
  繁花盛放,彷彿連天空也染成緋紅。
  
  在茂密如雲的花樹之下,一片紅瓣無聲緩緩飄落。
  
  忽爾,疾風吹捲而來。
  
  那花瓣狂亂飄飛間,已然一分為二,斷口竟平整如水線。
  
  只因那陣不是春風。乃是刀風。
  
  等人身長、脊厚刃快的巨大霜鋒皎美如月,越過那兩半片花瓣之間,順暢如流水回轉而下,降至幾近貼地。
  
  刃光在滿是草綠生機的泥土上方旋掠而過。地上一朵仍舊鮮艷的落花,驀如被浪潮衝起,捲上半空。
  
  刀鋒剎那間軌跡一變,化為向上撩斬。落花的芯蕊自中破裂,花瓣淒美地四方飛散。
  
  這刀勢既激烈,又有一股猶如風過山林的溫柔。
  
  島津虎玲蘭櫻唇緩緩將殘氣吐盡,繼而再以鼻子深吸,野太刀如退潮收捲回來。
  
  她雙腿重心恢復均衡,擺出一個內斂安靜的架式,兩掌將長刀柄穩穩控制在腹下丹田前方,刀尖仍然凝指想像中的敵人雙目之間,收招之際無一絲可乘之隙,正是日本武道的大要「殘心」1。
  
  『注1:關於「殘心」,詳見《大道陣劍堂講義·其之三十三》。(P.162)』
  
  虎玲蘭再呼吸吞吐三回,良久才收起架式,將野太刀斜垂身側。氣血充沛的美麗臉龐仰起,觀賞頭上那大片花海,心頭有一股滿溢的快感。
  
  ——當你將身體與心靈發揮至盡,招勢動靜趨近完美之時,自然就感受到與天地脈律的契合,那愉悅的感覺無從形容。
  
  「你的劍術又進一層了。」
  
  以日本語說這話的是荊裂。他盤膝坐於樹根上,一手挽著大船槳,向虎玲蘭示以讚賞的微笑。
  
  虎玲蘭欣喜地笑著,拿起放在地上的長鞘,收回野太刀。
  
  經過去年與霍瑤花的決戰,虎玲蘭驚訝世上竟有這麼一個能跟自己相捋的女刀客,這段日子更是潛心苦練,提升自己的陰流劍術。
  
  她過去為了證明自己不輸給島津家男丁,武藝上一直追求剛力勇猛,架式刀法都偏於豪邁直接,但往往神氣外露;這大半年來她得到練飛虹、荊裂和圓性的指點,輔之以中土武學的吐納練氣功法,學會了收束自己的氣勢、在必要時蓄養不發的要訣,本來純剛的刀招漸漸控制得更精妙,動靜收放也更省勁力,用起重型的野太刀來,直如有運筆寫字的感覺。
  
  ——女子練武本來就當以精巧柔變、以靜制動為擅長;虎玲蘭自小反其道而行,另闢蹊徑,走男子剛猛一路而有成,如今再求柔靜之功,因為與體質心思適切,練來事半功倍,刀法短短數月之間大有進境。
  
  虎玲蘭雖已在這樹底下練刀良久,仍覺得氣息充盈順暢,耐力顯然也增進不少。她從腰帶內掏出布巾,輕抹臉上的汗珠,神情甚是滿足。
  
  「現在我真的打不過你了……」
  
  荊裂說著用船槳撐起身子,從樹根站起來。
  
  只見他左肘和右膝處,仍舊縛著布帶,站起時腳步有些窒礙。
  
  虎玲蘭聽到這句話,原本歡快的表情消失,皺起柳眉瞧著荊裂。
  
  「你……一定會好的。」虎玲蘭安慰他說。
  
  荊裂噘起滿滿圍著濃密髭胡的嘴巴,苦笑不語。與梅心樹決戰時斜劃臉上那道傷疤,今天已經變淡了。
  
  可是更深的傷患卻仍然纏繞不去。
  
  經過許久的治理,荊裂從青原山崖墮下受傷的左手和右腿關節,依舊沒法復原,看來傷及了內裡的筋腱,只要一運勁力就痛得發軟。荊裂也曾不加理會,忍著痛楚帶傷鍛煉平日的武功,結果卻令右膝的傷痛更加惡化,陰寒的冬季裡甚至要拿枴杖才能走動,只能減少修練,好好休養。
  
  荊裂在大樹底下伸了個懶腰,又回復平素笑臉:「練了這麼久,你也餓了吧?我們回去吃飯。」說著就拄著船槳走出樹林去。
  
  虎玲蘭不知道該說什麼,憂心地看著他背影好一會兒,無奈也背起野太刀跟隨他走去。
  
  荊裂半途伸手折了一根花枝,輕輕在空中比劃,正是他跟虎玲蘭都有修習過的陰流劍術招勢,心裡正在想著該如何再指導虎玲蘭改進技藝。
  
  「你的氣勁整合已經練得差不多了……接下來就該多練輕靈的步法配合。」他用樹枝輕拍自己右腿:「這個得要飛虹先生教你了……」
  
  他說時停下腳步,將枝上一朵開得最盛的紅花摘下,拋去了樹枝,上前輕輕把花兒插在虎玲蘭鬢上。
  
  「這顏色跟你最相配。衣服也是一樣。」
  
  荊裂笑著說,牽起虎玲蘭的手掌又繼續走。
  
  虎玲蘭默默地接受那花朵,也默默地聽著他說話沒有回答。
  
  她無從否認,心底裡確是有些快樂。荊裂自從無法練武的這些日子以來,對她就像這樣溫柔。
  
  ——大概因為他的心終於有了靜下來的時候吧?
  
  可是虎玲蘭漸漸察覺並不止這樣。雖然荊裂還是像往日般時常掛著笑容;雖然他提及自己傷患時仍是神色輕鬆……但她感覺他確實變了。
  
  此刻從那互相緊握的手掌裡也感受得到。
  
  瞧著荊裂那微笑的側臉,虎玲蘭不想確認,但又無法抹去這感覺:
  
  他變得軟弱了。
  
  ——平日越是強橫的人,當陷入無法跨出的泥沼時,往往比常人還要軟弱。
  
  虎玲蘭很清楚這個道理——她的弟弟又五郎就是因此而輕生。
  
  她握著他的手掌捏得更緊,彷彿生怕給他溜走。
  
  兩人出了樹林再走一段路,到達一條寧靜的小村莊。
  
  還沒有進村,幾個小孩已從村口奔跑出來簇擁著他們。兩人笑著撫撫孩子的頭髮,在孩子們又拉又推之下進了村。
  
  其中一個比較壯的男孩,一手把荊裂的船槳搶過來抬。
  
  這調皮的九歲男孩叫貴喜,早已習慣幫忙家裡下田幹活,可是這根又沉又長的船槳並非尋常木頭所制,貴喜雙手抱著,走得東歪西倒,頗是吃力。
  
  「沒用!」旁邊一個差不多年紀、卻比貴喜高出了一個頭的女孩阿瑛喝了一聲,拿起船槳另一端托在肩上。
  
  貴喜氣不過去,從後抓住阿瑛的頭髮就要打她,及時給虎玲蘭拉開了。
  
  「男的,不可以打女孩子。」虎玲蘭皺著眉告誡他。
  
  貴喜擦一擦鼻子,不忿地反駁:「可是我見老爺子跟和尚也常常跟你打啊。」
  
  虎玲蘭為之語塞。荊裂跟眾孩童也都哄笑起來。
  
  「蘭姐姐是不同的。」荊裂咧著牙齒說,撫撫右眼肚下那道被虎玲蘭割傷的疤痕:「因為她是頭母老虎嘛。」
  
  虎玲蘭聽不明白漢語裡的「母老虎」是什麼意思,可是聽見孩子們又再大笑起來,猜到準不是什麼好東西,狠狠地瞪了荊裂一眼。
  
  他們走到村子祠堂旁一家大屋,那兒門前空地已經擺開了飯桌,上面都是鄉村裡尋常的粗菜,還有一大窩糙米飯。幾個農婦正在打點,連忙招呼荊裂和虎玲蘭坐下來。
  
  這些尋常粗菜之間卻特別有一隻蒸雞,那是為荊裂做的——他正在養傷期間,村民每天都備了肉食給他補充。
  
  「我不客氣了!」荊裂撫摸著肚子,大叫一聲,也就拿起碗筷來吃。那飯菜很新鮮,荊裂吃得津津有味,只幾口就幹掉了半碗飯。
  
  虎玲蘭將野太刀解下來放在桌子一旁,正拿起筷子要吃飯,貴喜就去碰那刀柄。虎玲蘭筷子一揮,作勢要敲下去,嚇得貴喜把小手縮開。她連忙將刀子收回來放在腿上,同時嚴厲地朝著貴喜搖頭,示意兵刃不可亂玩。
  
  荊裂看了又笑起來。另外兩個較小的孩子爬到他身邊,一個在拉他的辮發,一個不斷摸他肩頭上的紅花刺青,但荊裂毫不理會他們仍在吃飯,一邊嚼一邊向虎玲蘭說:「你很會管教孩子嘛。」
  
  虎玲蘭聽了臉頰緋紅。她想到荊裂這句話的含義。
  
  她又想起剛才荊裂說:「現在我真的打不過你了……」
  
  虎玲蘭當然很清楚記得,自己在漢陽時跟他說過的話:
  
  ——我來中土是要徹徹底底的打倒你!到了那一天,當你哭喪著臉在我面前認輸時,我會把你娶作妻室……
  
  想到這從前的豪語,虎玲蘭只覺心頭熱起來了。
  
  她一直以為自己要真正跟荊裂在一起,將是很久之後的事;可是現在又似乎不再那麼遙遠。
  
  ——假如,他真的好不了……
  
  虎玲蘭很清楚,荊裂的人生就是一條不斷攀升的道路,那強大慾望一直支撐著他,越過一重又一重生死難關,爬過連綿不斷的荊棘活下來;可是當身體破裂至無法修補,那困難已然超乎己力所能克服時,這條往上的人生道路就要斷絕,夢想就在這裡終結。
  
  ——說不定到了這個時候,我終於能夠成為他人生裡最重要的東西……
  
  虎玲蘭垂著頭靜靜地吃飯,不去看荊裂,心思卻極是紊亂。
  
  荊裂似乎完全不覺她有異,把碗中餐粒都吃乾淨了。一個孩子爭著搶去他手裡的空碗為他添飯。旁邊的農婦看見荊裂吃得如此滋味,笑著露出崩缺不齊的牙齒來,那表情就像看見自己的孩子吃飯。
  
  「破門六劍」寄住在這條位於新喻縣城東面的林湮村,至今已有大半個月。
  
  他們自從離開廬陵後,依著王守仁弟子訪查所得,去對付有參與買賣毒物「仿仙散」的大小貪官與土豪惡霸,逐一掠取他們的錢財,送給因為「仿仙散」而家破人亡的苦主眷屬,也散施予各處貧民,在這江西省北境內已是搞得天翻地覆。
  
  「我們不是劫富濟貧。」練飛虹經常跟「受害」的貪官土豪這樣笑著說:「這些錢本來就不是你們的,談不上一個『劫』字。」
  
  本地已有十多個縣城發出海捕文書要緝拿他們六人。當然沒有官差保甲真的會笨得去執行這些捕文,但在官府的宣揚渲染之下,「破門六劍」劇盜惡名仍是不脛而走。
  
  他們最初在林湮村落腳時,村民確是驚恐異常,但很快就發覺這幾個古怪的老少男女在村中非但不取一芥,還掏出銀兩來接濟村子,六人很快就得到村民的信賴,照顧打點他們起居所需,必要時也助他們掩藏行蹤。
  
  村裡的孩子,對荊裂這個衣飾稀奇古怪、一身都是刺花的哥哥格外喜歡,總是膩著他不放。
  
  虎玲蘭看著荊裂被孩子左右擁著,心頭生起一股暖意。
  
  ——將來我再會管教孩子也沒有用,還不是都給你寵壞……
  
  此刻氣氛雖然歡樂,但虎玲蘭知道分別在即。「破門六劍」畢竟是地方官府的通緝要犯,他們早就決定絕不可在一個地方停居太久,以免連累庇護他們的村民。
  
  「辮子哥哥,你胖了啦!」左邊那小孩忽然抓一抓荊裂的腹側,大聲的說。
  
  這幾個月荊裂雖然仍在不觸及傷患的限制下不懈鍛煉,但始終無法做全身運行的動作,特別是不能連續地跑跳移動,卻又維持著過去的食量,腰腹無可避免還是積起少許贅肉來。
  
  荊裂被抓得癢癢的,幾乎把嘴巴裡的飯噴出來,伸手像抓小雞般把那小男孩提起放到桌子上,再捏一捏他軟軟的臉頰,笑著說:「你才胖呢!」
  
  荊裂雖然好像不以為意,但虎玲蘭察覺他聽到那句話時,神色還是瞬間僵硬了。
  
  ——他還是在意……
  
  荊裂自從十一歲開始,人生就從來沒有倒退過一步。這是第一次。
  
  荊裂越是故作輕鬆去掩藏,虎玲蘭就對他越是擔憂。這時她忍不住將想了很久的話說出來。
  
  「世上不只武藝才是力量。」虎玲蘭說時緊張得不敢看他,垂頭看著碗裡的飯顆:「要變強的道路也不只一條,你還有其他天分啊。上次在青原山就看得出你有領軍的才能。我父親也是這樣看的。我們薩摩國有武士三千,假若你願意跟我回去……不要誤會,我這不是要遊說你,只是想告訴你,你將來還有其他選擇……」
  
  荊裂默默的聽著,不置一語。
  
  虎玲蘭沒得到荊裂的回應,這才抬起頭來看他,卻赫然發現荊裂正憤怒地瞪著她。
  
  這是前所未有的事情。虎玲蘭幾乎從沒有見過荊裂會如此發怒——就算她從前砍了他眼肚下一刀、幾乎廢掉他一隻眼睛那時候也沒有。
  
  就連身邊那些孩子也都感受到辮子哥哥的變化,突然全都靜了下來。
  
  荊裂仍是不發一言,將仍剩半碗的飯放下來,拿起擱在桌邊的船槳,起身離去。
  
  被撇下的虎玲蘭,拿著碗筷的手在顫抖。
  
  世上很少有讓她害怕的東西。只是此刻她恐懼,這短短日子以來跟荊裂建立的快樂,就在這瞬間摔破至無法修補。
  
  ◇◇◇◇
  
  快將黃昏時份,練飛虹與圓性趕著騾車回到林湮村。
  
  村子裡的少年孩童都湧出來,跟隨著車子走入村,直到村中央的一座牛棚旁才停下。
  
  練飛虹大笑著將買回來的糕餅分送給孩子。圓性從車子上拿起一個紙包,遞給車旁一個農婦。這次出外,圓性順道去城裡又尋得幾種藥材,要為荊裂調製新的療傷藥膏。
  
  圓性仔細指點那農婦要如何熬藥,然後就去找荊裂。練飛虹則舉著一大包豆沙餡餅跟孩子們追逐。那騾車上仍載著兩大擔財寶,足以買下十條林湮村,可他們隨隨便便就停在牛棚外頭沒有理會。
  
  圓性在村子裡外尋了好幾處,結果於西面的小河畔聽見異響。
  
  圓性看過去,只見荊裂正拿一柄舊單刀撐著土地,用一條左腿緩緩站起身,右邊臉頰有幾道擦傷的血痕,身上衣服都是泥巴。
  
  荊裂站好後,又再次擺起架式:握刀的右臂放柔垂下,腰背如貓豹般拱起,左腿深深蓄勁待發——正是他在廬陵野外與梅心樹等人決戰時所領悟那捨身刀招的預備式。
  
  荊裂將這刀命名為「浪花斬鐵勢」,既取其「借相」於浪濤翻捲之象;也因出刀講求無念捨身,一擊不二,猶如燦爛浪花,旋起即滅,心裡就連下一瞬間的生死都沒有牽掛。
  
  荊裂迎著河邊一棵巨大的老樹架起這姿式,胸腹間略一調整吞吐氣息,突然身體就飛躍出去,人與刀順勢猛烈旋轉,撞向那比兩個他還要粗壯的樹幹!
  
  荊裂最後一剎那旋身掠過大樹,單刀已然脫手。「浪花斬鐵勢」最大難處在於出刀後去勢太盡,尤其以他只有單腿的狀態更無法平衡著地,全身狠狠摔落在淺淺的河灘裡,水花四濺。
  
  荊裂躺在河中,仰天大笑了好一陣子,良久才渾身濕漉漉地爬起來,臉上又再添了幾道傷口。此時圓性已經站在他面前。
  
  「不是吩咐你暫時別練這個嗎?」圓性皺著濃眉俯視荊裂。
  
  荊裂沒理會他,一拐一拐地走到那棵老樹前。只見單刀已深深斬進樹幹裡,幾乎整個刃身都沒入去。但這「浪花斬鐵勢」實在不容易控制砍斬的角度,刀刃運行不過稍有偏歪,這柄從廬陵帶來的破舊單刀斬入樹木裡後,就被那極猛的力量弄得刃身側向彎曲——這就是荊裂不用珍貴的佩刀去練的原因。
  
  「很厲害吧?」荊裂笑著說,伸手去拔刀,可是他只有一腿發力,這刀又斬得甚深,實在拔不出來。反正刀子都已報廢,他索性就把它留在樹裡。
  
  這「浪花斬鐵勢」絕技雖然極度凌厲,但畢竟是絕地一擊,亦無應變,荊裂在實戰時總不可能只依賴這一招;更別提每次練習也都容易自傷身體這問題了。
  
  「坐下來吧。」圓性按著荊裂的肩頭。「讓我給你看看。」
  
  荊裂坐在樹根上,圓性則搬來一塊石頭坐在他跟前,將荊裂右腿擱在自己大腿上,卷高了褲管,檢查那膝蓋關節有沒有再次浮腫起來。
  
  圓性用衣袖把荊裂的腿抹乾,再從隨身布袋裡掏出少林寺的傷藥,塗搽在荊裂膝蓋兩側的患處。
  
  圓性於少林寺所學的跌打醫術雖只皮毛,功效也已遠勝過民間尋常的大夫,可惜還是一直未能治好荊裂手腿的腱傷。
  
  「我剛在外面找了新藥回來。」圓性一邊按摩荊裂的傷患一邊說:「明天弄好了就試試看。」
  
  荊裂沒有任何回應,只是看著河對岸正在下山的夕陽。
  
  「你知道最可惡的是什麼嗎?」他忽然問。
  
  圓性不明白他所指,只有搖頭。
  
  「最可惡的就是:我明明已經領悟到這麼厲害的刀招,可是卻……」荊裂仍然瞧著金黃的殘陽,無法再說下去。
  
  圓性很明白荊裂想說什麼:他賭上性命在極凶險中得到這「浪花斬鐵勢」,找到了令武功更上一層樓的門道——也就是如練飛虹所說,把平生所學的繁多武藝融會貫通為一——然而身體偏偏卻不爭氣。就像有一道你已經敲了很久的大門終於打開來,雙腿卻再無法跨進去。對一個追求頂峰技藝的武者而言,這比起從來沒有看見過希望還要令人沮喪。
  
  今次截擊錢清之行,練飛虹和圓性也曾叫荊裂一起去,怕他長留在這鄉村裡養傷,心情只會越來越鬱悶,不如出去走走散心,但荊裂全無興致地一口回絕。
  
  ——他本來是「破門六劍」裡最強的主將,現在卻成了最不能打的一人,那落差更令他不想去看同伴戰鬥。
  
  圓性一向拙於言詞,此時更不懂說什麼振奮的說話,只是默默地替他按摩。
  
  少林弟子號稱八百,寺內武僧眾多,鍛煉技藝時自然常有受傷。像荊裂這種嚴重的關節傷害,圓性在少林寺見過不少,結果有好幾位師兄因此只能放棄習武,從此專注讀經修禪。圓性一想及此,就更說不出什麼「你一定會好過來」之類的安慰話了。
  
  兩個男兒就此默然對坐。
  
  圓性接著又去治理荊裂的左肘。荊裂遠眺已更斜的美麗夕陽,加上剛才練過那絕招兩趟,胸中的悶氣散發不少,情緒安定了下來,笑容終於真正恢復自然。
  
  「我……剛才真沒用……」荊裂歎了口氣,搔搔頭髮說:「竟然向阿蘭發脾氣了。」
  
  圓性濃眉豎起。荊裂也會發脾氣,他倒是從沒想過,很好奇是什麼原因。
  
  荊裂複述虎玲蘭說那番話,然後說:「我知道她只是想為我解困,是為了我好。可是我真的惱她這樣說。她應該很清楚,我是就算死也不會改變志向的。」
  
  他看著反射金黃粼光的河水,眼睛裡有一種平日難見的溫煦神色。
  
  「她是天下無雙的女刀客島津虎玲蘭啊。也應該是天下間最瞭解我荊裂的女人。」
  
  圓性聽了,抓抓亂草般的頭髮,聳一聳寬厚的肩頭:「我是個和尚,你跟我說這些幹嘛?」
  
  荊裂聽了嗤一聲笑出來。圓性也忍著笑,替他把固定肘部的布帶重新包紮好。
  
  「謝了。」荊裂站起身來,捏一捏身上仍濕的衣衫:「也多謝你聽我這許多廢話。」
  
  他正往村子的方向走回去時,圓性在後頭一邊收拾藥物,一邊叫住他。
  
  「喂。」圓性低著頭仍在執拾東西:「剛才的話,跟我說沒用。跟她說吧。」
  
  荊裂沒有回頭看他,只是揚一揚手,又微拐著腳步繼續走向村落。
  
  ◇◇◇◇
  
  荒廢殘破的山神廟裡,不時就有「吱吱呀呀」的怪聲從黑暗角落傳來。火光映掩著壇上那崩缺的泥像,看起來完全不像能安慰人心的神祇,反倒陰森得有如地獄爬出來的鬼差。
  
  每次怪聲傳來,童靜的身體就無法控制地顫動一下,身體盡量坐近廟中央生起那火堆。雖然明明知道。那是廟宇日久失修的木頭吸收了春雨和濕霧後發出的自然聲響,但心裡還是無法壓抑害怕。
  
  燕橫正在另一頭,拾起地上的廢木搭一個支架,把蓑衣晾到上面去。
  
  離開臨江城之後,二人策騎回去林湮村,途中童靜越騎越快,又多貪了許多路途,燕橫叫也叫不住她,結果錯過了宿頭,幸好找到這座破廟落腳。
  
  童靜所以如此興奮,只因剛剛痛快地打過一場,心急要回去把戰績告訴同伴;如今處在這陰森的廟宇,先前那亢奮心情已然消失無蹤。
  
  燕橫把帶來的一襲斗蓬打開舖在地上,給童靜睡覺之用,自己則隨便找一片乾爽的地方,略把地上灰塵木石掃走,也就倚著柱子坐下來。
  
  一時廟內變得寧靜,只有拴在門口簷下的馬兒偶爾輕嘶,還有火堆木柴發出的必剝聲。然後又是那樑柱的怪聲。
  
  「這破廟這麼糟糕,我們睡到半夜會不會塌下來呀?」童靜向上四周看看,心還是沒法安定。
  
  正說著,一隻老鼠就在大堆破爛桌椅之間爬出來,嚇得童靜「哇」的一聲大叫。那叫聲在廟裡迴響,更教她心寒。
  
  「你還是擔心睡著時給老鼠咬掉耳朵吧。」燕橫笑著說:「對了,你不是說有乾糧的嗎?最好趁還沒給蟲鼠偷吃之前,我們先吃光。」
  
  童靜沒好氣地打開包袱,掏出裝著干餅的紙包,卻另有一個小布包掉出來。
  
  童靜慌忙撿起來,打開布包察看裡面的東西有沒有跌壞,只見她拿起一根竹籤,上面串著一堆青綠色的東西。
  
  「糟了!」童靜又再叫起來,用手去抹那東西。
  
  「是什麼?」燕橫接過干餅的紙包問。
  
  「沒什麼……」童靜說著仍在仔細將那東西上的青綠薄層抹去。燕橫細看,原來就是他去年在漢陽城買給她那個木蘭的麵團人偶,因為放得太久,加上這春雨天氣,已經長滿青色的霉。
  
  「傻瓜!這東西你還留到現在呀?」燕橫失笑,卻又感到心頭一暖,想起那個時候在繁盛街頭,她接過這人偶時的燦爛笑容。
  
  「難怪……」童靜垂著眉,一邊清理著人偶一邊說:「這兩天發覺衣服上都有一股氣味……原來是跟它放在一起的緣故……」
  
  那麵團已經壞掉,怎可能清潔成原樣?燕橫瞧著失望的童靜說:「扔掉它吧。我下次再送你一個不會變壞的。」
  
  「要女的。」童靜嘟著嘴說:「而且一樣要拿劍的啊。」
  
  「知道了。」
  
  童靜這時才滿意,就把木蘭人偶拋進火堆裡燒掉。她又嗅嗅自己雙手,沾染著一陣腐壞的臭味,連忙拿裝水的竹筒弄濕手帕,將雙手抹淨,然後跟燕橫分開干餅吃起來。
  
  「你記不記得……」童靜一邊咀嚼一邊說:「那時候我們在岷江,天天都是吃河鮮,好美味啊。」
  
  「你還說?天天張羅吃飯就花個半天,煩死了。」燕橫回憶起也不禁笑出來。
  
  「哪有像你這種呆子?舌頭敢情是木造的,吃什麼都一樣。」
  
  燕橫想起從前在青城山,宋梨常叫他做「劍呆子」。已經許久沒有人這樣叫他了,教他生起一股親切感。
  
  他們就這樣說起這兩年一同遊歷的回憶來,興高采烈的歡笑聲蓋過了那廟宇的「吱呀」怪聲,令童靜漸漸忘卻了先前的恐懼。
  
  童靜喝著水時突然想起來:跟燕橫相識了這麼久,這卻是第一次只有他兩人出行,還共處這破廟一室中留宿。火光掩飾了她臉上泛起的嬌羞。同時她心裡深處又有一種滿溢的喜悅。
  
  「今天……多謝你來找我。」童靜收起笑容認真地說:「否則……我也不知下場如何。」
  
  ——她心裡其實還想說:「否則就沒有現在這麼快樂了。」當然這話她無法說出口。
  
  童靜看著火堆又繼續說:「你今天在那街道裡,跟我最初認識的你,很不一樣了……」
  
  燕橫微笑點點頭,沒有回答她,只是拿起身邊的「龍棘」來拔出鞘,用布巾抹拭劍刃,以防積聚水氣發銹。
  
  「我有事情……想問你……」燕橫這時一邊拭劍,一邊也在看著火光,雙眼明亮通透。
  
  童靜一聽他這樣說,心情馬上緊張起來。
  
  ——他會問我什麼呢?……難道……
  
  童靜緊抿著嘴巴,不發一言地等待。
  
  「你覺得……」燕橫徐徐的問:「……我如何?」
  
  「甚……什麼你如何?……」童靜的聲音變得細了。
  
  「我是說……」燕橫瞧著火堆的目光收緊:「今天我很厲害吧?」
  
  童靜發覺他並不是說她心目中那回事,抬頭看看燕橫。
  
  只見燕橫露出了從來沒有的表情。他的眼睛裡有一股外露的狂熱,朝著火光微微牽起嘴角在笑。光影投落他自傲的臉容上,童靜不知何故竟感覺有點可怕。
  
  ——這表情,就像荒野裡飢餓的狼。
  
  「你想那個湘龍劍派的龐天順怎麼樣?他能夠跟武當派『兵鴉道』的人相比嗎?」
  
  燕橫說著時放下了抹巾。「龍棘」反射的金色刃光,映得他的臉更清晰。童靜看見了,他眼目中的狂氣並不止於好鬥與自豪。
  
  當中還有仇恨。
  
  「我越來越等不及了。」燕橫說話的聲音表情,猶如處身在另一個只屬於自己的世界:「好想快點跟他們打打看。要讓武當派的傢伙,把『今天之後世上再無青城派』那句說話吞回去!」
  
  童靜微微失望,更感到此刻燕橫這個樣子有點陌生;但同時她又因為能夠親眼看著燕橫走到這一天而感到欣慰。
  
  ——證明我沒有看錯他。
  
  「行的。」童靜用比平日溫柔的聲音說:「你一定行的。」
  
  ◇◇◇◇
  
  次晨童靜醒過來,只見從破廟瓦頂的洞孔透射來晨光,投落在那已然熄滅卻仍帶微溫的柴堆上,余煙與微塵在陽光裡繚繞。
  
  她擦一擦眼睛,瞧向昨夜燕橫休息的地方,卻發現他早不見了,所帶的行裝與蓑衣也都無蹤。童靜緊張得跳起來奔出廟門去。
  
  卻見精神爽利的燕橫就在門外,正在整理綁在馬上的行裝,一看見她的模樣就笑起來。
  
  童靜嗔怒地說:「你以後別這樣,一起床就不見人……」她說出口才發覺這句話很讓人誤會,臉上頓時泛起羞澀的紅暈。
  
  燕橫看她睡眼惺忪,髮髻也都亂了,可是此刻的神態在晨光映照下,自有一種毫無造作矯飾的美麗。他就這樣瞧著童靜,一時呆著沒有說話。
  
  童靜發現燕橫有點古怪,也瞧著他好一會兒,然後才想起自己仍是剛起床的一副糟糕樣子,慌忙「呀」的一聲按著髮髻奔回廟裡去。
  
  童靜稍作梳洗後,二人將餘下衣裝也縛到馬鞍後,戴上了佩劍,也就上馬離去。
  
  今天雨已停了,天空一片晴朗蔚藍,兩人都帶著歡快的心情,在郊道上放懷策騎。
  
  童靜看看旁邊與自己並行的燕橫,又遠望這郊野風光。在這空闊無際的天地裡奔馳,她感覺就如世上只餘下自己與燕橫二人,彼此有一種說不出的親密感覺。
  
  走了好一陣子後他們看見了田地,知道附近就有村落。兩人下了馬牽著韁繩步行,以免馬蹄奔跑踏壞農田。他們穿過去一段,找到了村口的大路,那兒路旁正好開著一個招呼來往旅人的小小村店,賣著熱騰騰的糯米糕,他們空著肚子騎馬早就餓了,進去吃了早點,再多買幾塊帶著離去。
  
  剛吃飽後不好顛簸,兩人重新上路後只是騎著馬兒踱步而行,看著道旁田地裡的農夫,只感身心舒泰,渾忘了昨天才剛剛經歷過激烈的比鬥。
  
  燕橫在鞍上抬頭挺胸,心中一股豪氣頓生,沒有多想就模仿飛虹先生唱起歌來:
  
  「大紅的花兒像妹妹的妝
  
  哥兒的心像天上太陽……」
  
  這關西歌謠,燕橫以他清亮的嗓子吟唱起來,全沒了練飛虹那股旅者的滄桑,而是透著一股躍動的青春氣息,對未來充滿美麗的憧憬。
  
  童靜聽見燕橫突然唱起歌來,最初不禁哇哈大笑,可聽下來也漸漸因那歌詞而神醉。
  
  他們信步一段之後又催起馬兒奔馳,途中只在一條小溪前讓馬歇息喝水。道上泥土被太陽曬乾了昨天的積雨,馬兒腳程更快,還沒到午時已然回到林湮村外的郊野,前面全是熟悉的路,他們這才讓馬放慢下來。
  
  兩騎正好穿過昨天虎玲蘭練刀那片緋紅的花樹林。童靜仰頭瞧著那漫天盛放的紅花,笑靨也燦爛得如花綻放。她朝著身邊的燕橫說:
  
  「我會永遠記得這一天。」
  
  燕橫也不禁點點頭。他不自覺就把馬兒撥得更靠近她。他有點想伸手過去牽著她,但最後還是沒有這勇氣。
  
  二人正要離開樹林之際,卻見前頭出現一騎。那匹馬也走得不快,似乎騎者跟他們一樣,亦不捨得離開這片樹林。春風吹捲騎者如雲的髮髻,背後斜帶的長物隨著蹄步一搖一晃,燕橫和童靜一眼就看出正是虎玲蘭。
  
  雙方靠近下了馬後,二人才看清楚,虎玲蘭身上穿著披風,背掛長弓,鞍旁插著野太刀,馬鞍後面還有行囊,完全就是一副遠行的樣子。童靜以疑惑的目光投向她。
  
  虎玲蘭未等她問就先說了:「不錯。我要離開。」
  
  「蘭姐你要去哪兒?為什麼?」童靜急得眼眶都紅了。
  
  虎玲蘭仰望那片紅花。
  
  「我要去找醫治好他的方法。」
  
  燕橫和童靜知道,她口中的「他」當然就是荊裂。
  
  「我昨天跟他說了一些不該說的話。」虎玲蘭幽幽地繼續說:「我竟然勸他去改變,追逐別的夢想。太可笑了。我本該是最明白他的人啊。那種話,天下間誰說都行,就只有我不可以。」
  
  ——荊裂跟圓性說的那番話,還沒有機會說給虎玲蘭聽;然而她卻自己想通了,更跟荊裂想的一模一樣。
  
  「所以我決定了:要讓他的夢想延續下去。用我的一切力量。」
  
  虎玲蘭說的時候眼神變得堅定果敢。她心裡雖因離別而哀愁,但能夠全心全意地為自己所愛的男人付出,她同時又感到強烈的幸福。
  
  ——這一次,跟她從薩摩到來中土那時不一樣。心裡再無任何矛盾和疑惑。
  
  「荊大哥……他知道你要走嗎?」燕橫問。
  
  虎玲蘭搖搖頭:「我不想他阻止我。你們回去也先別對他說。等我走遠了。」
  
  「蘭姐……」童靜上前牽著她的手:「你走了,我會寂寞……」
  
  虎玲蘭看了一眼燕橫,微微一笑:「不。你不會的。」
  
  「你要是找到了治好荊大哥的方法,回來怎麼找我們?」童靜又問。
  
  「我已經跟飛虹先生說好:你們每離開一個地方,就告訴那兒的人要去哪裡。我先回來這村子,順著一站一站的走,就找得到你們。」
  
  虎玲蘭說著,撫摸一下童靜的頭髮,又抹去她臉上的淚珠:「傻瓜……我很快就會回來呀。」
  
  她放開童靜,也就跨上坐騎,揮一揮手策馬向前走去。
  
  燕橫和童靜看著虎玲蘭一人一馬在紅花樹下的背影,想起跟她不知不覺已經成了同伴這麼久,心裡更不捨得。
  
  尤其童靜。她想著蘭姐剛才說的那些話,看著她越來越小的背影。
  
  因為愛一個人,就要跟他分別。童靜從沒想過也會這樣。
  
  世上所有值得做的事,都是困難的。
  
  不管是愛,還是戰鬥。
  
  大道陣劍堂講義·其之三十三
  
  「殘心」一詞來自日本武術,可說屬於心法的一種,其意義是指在完成攻擊之後,體勢、動作及精神仍然要保持無懈充實,隨時能夠作出戰鬥的應變。這是針對修練不足的武者常犯的錯誤,比如進攻時過於冒進或者貪圖兵器的延伸距離,令自己露出不利/不平衡的姿勢;或者一招得手之後精神瞬間鬆弛、過於興奮或疑懼,被仍未落敗的對手或者群戰中的其他敵人有機可乘。
  
  其實類似的精神修練中外各種武術皆有,但日本武術格外注重「殘心」,很大程度是因為它與軍事關係密切。古代日本武士長期身為統治軍人階級,其武術之創造主要是為了大規模戰場上運用。刀山劍林的混亂群戰不同於個人對決,經常要保持全方位的警戒才能保命戰勝,因此更突顯了「殘心」的重要性。
  
  直到近代日本古武術演變為體育化的武道教育和競技,仍然保持對「殘心」的重視。比如在劍道和空手道的比賽裡,選手即使成功擊中對方,但如果完成攻擊時體勢不佳或者沒有保持充實的精神,亦會被判無效。
作者: skvis    時間: 2018-6-14 09:20 PM

卷十 狼行荊楚 第六章 御武令
  
  三天之後,身在京城的錢寧收到千里飛鴿接續傳書,得知了義子的死訊。
  
  他當場就憤怒得把身上衣袍撕破。
  
  錢寧共有義子十七人,但以錢清最為特別,只因錢清跟他真的有血緣關係,乃是雲南李家另一房的侄兒。
  
  錢寧本來就不姓錢,而姓李,雲南鎮安人,因自小家貧,被賣給當地鎮守太監錢能為家奴,得到錢公公寵愛而收作義子,姓和名都是錢公公所賜;後來錢能獲得朝廷封賞,錢寧也有幸蒙恩,他本身武藝不俗,故獲賜錦衣衛之職,得以入京侍奉御前,並得到大太監劉瑾的提攜,從此走上飛黃騰達之路。
  
  錢寧發跡後為了迅速擴張勢力,認了好些義子,並將他們布入禁衛的行列。他幾年前一次衣錦還鄉,收了李清(就是錢清)這個子侄過繼自己膝下,好讓身邊多一個能信賴的族人辦事。
  
  錢寧繼那凶訊之後,又再接連收到書函,都是下屬的報告:他們不待錢大人下令,已經急調了駐在臨近事發地臨江府的部下線眼,嚴密搜索號稱「破門六劍」的妖匪,但並無所獲。
  
  錢寧一邊走在府邸的走廊上,一邊看那些接連送來的傳書,越看越是憤怒,將本已破裂的外袍扯了一個粉碎。
  
  「都是一幫吃閒飯的!」他將手裡布片扔下,恨恨地用腳狂踏:「這麼幾個武夫也找不出來?還敢自稱天下耳目?」
  
  錢寧如此盛怒,倒不是特別愛惜錢清這個胖胖的侄子,而是錢清在外行事,已經代表了錢寧本人行使威權,天下間竟有人敢動他,對錢寧而言是絕對無法接受的羞辱。
  
  ——更何況是一夥天殺的武人!
  
  錢寧少時習武,頗有天份,尤其擅長神射,左右兩邊都能開弓,這也是他後來得到正德皇帝寵愛的一大原因。
  
  少年錢寧本在武事之上大有前途,但因家貧賣身,結果走上了一條截然不同的道路。巧言令色成了他的刀劍。他甚至為了向上爬,成為錢公公的嬖寵,最終爬上錦衣衛之首的地位,多少比他強得多的禁衛武官,統統被他踩在腳下。
  
  因為這種過去,錢寧對於像武當派這些不受威權錢財約制、無視他地位的武者,格外感到痛恨:這群人,讓他想起自己曾經有過卻又失落的夢想。
  
  ——如今又多了幾個這種傢伙反抗我!
  
  同時錢寧當然也痛心,派錢清去收取的那大筆錢財都被劫去了。錢寧最初是因為偶然得到下屬報告,才得知江西有這來路不明的「仿仙散」,當地幾個貪官正在包庇買賣。平時若偵查到這種事情,錢寧自然火速去抓人抄家,嚴刑追贓,好填充自己的口袋;但他這次看出來,這「仿仙散」生意大有前景,於是派部下去放話,由他靠朝中勢力包庇,讓當地官員辦這買賣,更將呂炳季等幾個更大的官拉下水來,錢寧自己則坐地分肥,佔去半數的利潤。
  
  錢寧打的如意算盤是:先在這江西北部試行「仿仙散」生意,要是順利,也就直接取了製藥的方子,再到各省各地照辦煮碗。其時天下錢財要搾多少就多少,從前干的那些誣告逼賄的勾當,相比之下都是小巫見大巫。
  
  不料才賣了半年,「仿仙散」的供貨就突然斷絕消失了,錢寧那暴富的夢想頓時成空;現在就連這最後一筆抽成也都失落,錢寧等於白幹一場。
  
  ——這「破門六劍」如此針對賣「仿仙散」的官員,說不定之前「仿仙散」斷絕,也是這幫自命俠士的傢伙造成……
  
  想到這裡錢寧更恨了,一邊穿上下人遞來的新衣,一邊還在喃喃咒罵。
  
  「錢大人何以如此氣憤?」一把聲音從走廊對面傳來。
  
  錢寧一看,乃是南昌寧王親信李君元,正在幾個錢府下人帶領下走進來。
  
  寧王為了籌謀大業,常以重金賄賂朝廷大官(錢寧當然亦是其一),因此頻頻派李君元到京師走動,順道打聽皇帝與朝廷近況。
  
  錢寧為避免與寧王朱宸濠的連繫過於張揚,故此吩咐府邸中人,凡寧王使者來訪,不必在門外聽候通傳,先將其帶入府中,不料剛才自己怒吼都因此給李君元聽見了。這「仿仙散」的買賣畢竟過於陰損,錢寧不願給太多人知悉他在幕後操縱。不過他又想,李君元既從江西來,不妨向他探探風。
  
  李君元一身打扮仍是平日般儒雅,半點不像在官府朝廷間奔走的人物,手裡輕輕搖著一把白玉紙扇,神態甚閒適。
  
  錢寧屏退了下人,請李君元在府中花園共行,走到一個魚池前,他才問:「李先生在南面,可有聽過一夥叫『破門六劍』的武人?」
  
  李君元一聽那四個字,心頭一驚,但表面仍是若無其事地微笑。
  
  可是錢寧已然察覺,剛才他一問時,李君元搖扇的手略震了一下。錢寧在宮中朝中閱人無數,主理的錦衣衛詔獄又經常拷問刑求,精於分辨說話神情的真假,李君元這一驚,逃不過他這雙銳利的細小眼睛。
  
  ——寧王府跟「破門六劍」必有過節!
  
  「這名字確實聽過。」李君元故作淡然地說:「乃是幾個外地來的武者,武功很高強,在我省到處生事,弄得地方上很不安寧。錢大人如何得知?」
  
  錢寧當下就說,自己義子錢清出遊江西,如何遇上這些人而被害,關於「仿仙散」的事情自然都略去不提。
  
  聽到錢寧的手下無法查出「破門六劍」的去向,李君元不禁苦笑起來:「令公子遭此不測,還請錢大人節哀。可是也別太怪責大人的部下。」
  
  「此話何解?」錢寧稀疏的眉毛抬了一抬。
  
  「那『破門六劍』的武功戰力非凡,就算是朝中精挑的武官以數倍人馬對敵,也必然鎩羽。他們明知動不了這種人物,怎敢認真的去查探其所在?」
  
  錢寧聽了李君元這話,又回想先前在豹房御前比試,錦衣衛裡的高手杜焱風慘敗在武當拳士手上的舊事,不禁同意點頭。
  
  錢寧又想起寧王之前借他麾下錦衣衛之力,去調查跟蹤武林人士的舉動,錢寧的手下更在西安接待過李君元,觀察一場武林大戰,看來寧王對這些武者甚有興趣,想要收為己用,必然對於如何應付他們甚有心得,於是又向李君元請教。
  
  李君元想了一會兒,回答錢寧:「要對付武林人士,最好的方法,還是找他們的同類。」
  
  錢寧聽了不禁點頭。與其花偌大氣力,折損自己的人馬,不如教武人自傷殘殺更划算。
  
  「可是……我見識過這些人,他們並非錢財可以收買,官威也無法驅策他們辦事……」
  
  「去年得蒙大人安排,李某去了西安一趟,看清了這些武人最想要什麼。」李君元得意地說:「武林門派爭強鬥勝,不外乎為了一口氣。這口『氣』,說穿了也就是名位。武當派要世人低頭承認他們武藝『天下無敵』,這四個字還不是『名』嗎?各門各派頑抗武當,也是不想失去門派的招牌,還有開山立道幾十年、幾百年的聲譽。這個同樣也是『名』啊!」
  
  「有道理。」錢寧說著時,原本一直緊皺的臉終於放鬆開來。
  
  ——在錢寧的世界裡,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要知道別人想得到什麼和害怕失去什麼。只要瞭解這慾望與恐懼,世上沒有人不可掌握在手。即使是皇帝。
  
  「假如李先生是我,會怎樣做呢?」錢寧又問。
  
  李君元的眼睛裡露出狡黠:「天下之間,有什麼比得到當今聖上的封賞更光榮?」
  
  錢寧其實早已想到這方法,與李君元相視一笑。錢寧的笑容也不比李君元的純潔,接著就問:「李先生如此助我,寧王府又會得到什麼好處?」
  
  「沒什麼。」李君元雖知錢寧也許已看穿他,但仍然故意顯得不大在乎:「只是江西境裡少了六隻縈繞不去的蒼蠅,王爺會比較高興吧了。」
  
  ◇◇◇◇
  
  錢寧別過李君元,回書房思考定了,就吩咐部下草擬好一份文案,午後匆匆前往西苑豹房。
  
  錢寧是得賜國姓的「皇庶子」,直入豹房找皇帝自然通行無礙。
  
  他領著幾名錦衣衛,到了豹房裡那個大校場,只見場中沙塵翻滾,提著銀白刀槍的人馬來回奔走,一片喧囂鼎沸的吶喊,殺聲震天,恍如真實的戰場。
  
  錢寧不看就知道,又是皇帝那小子在指揮禁內的「中軍」演練,所謂「中軍」實際不是真正的武官兵將,而是皇上親自在宮內太監裡,挑選大批身材壯健、擅長騎射刀槍者編成。
  
  錢寧一看過去,就更恨得牙癢癢,只見與他爭寵的對頭江斌,此刻正英武地與皇上並肩而騎,在校場正面指揮眾多太監變陣對演。二人皆身穿披掛戰甲,果真就像沙場上的同袍一樣親密,瞧在錢寧眼裡滿不是味兒。
  
  正德皇帝朱厚照自小就好武,自從收了江斌這邊軍猛將為親隨之後就更變本加厲,幾乎每隔數天就在豹房裡演習,又或在城樓上觀賞江斌帶入京師的邊軍操練。
  
  這時江斌也遠遠看見錢寧到來,他那帶著矚目傷疤的臉頓時咧齒而笑,得意地盯著錢寧。當初江斌得蒙聖寵,全靠錢寧引見,可說是他的大恩人,今天卻後來居上,皇上召喚錢寧作伴的時間已越來越少,每次看見這猛獸似的軍漢,錢寧就恨不得一箭射死他。
  
  錢寧別過臉不去看江斌,卻又見校場邊的殿宇內,除了一眾伶人、番僧和太監正在觀看皇上的表演外,還有一人獨自坐著。
  
  只見那兒安靜坐著個身材嬌小的少女,雖已是春季仍然身披毛裘,年輕而姣美的臉帶著一點病弱,卻絲毫不減少她的吸引力,反而更讓男人有一股要保護她的衝動。明亮的大眼睛彷彿已經見過人間許多事情,但年紀看來卻只是二八年華,這種不協調更添了一點誘惑。
  
  這少女正是宋梨。
  
  看見這女子就更令錢寧不忿了,這姓宋的美人乃是去年由江斌獻給皇上,如今竟成了最得寵、最常伴在帝側的愛妃。錢寧為了討好皇上,多年來獻上的美女自也不少,但從來未有一個像宋梨般得到寵愛,這自然令江斌在皇上心裡的地位又再提升。錢寧只能在心中暗罵:這小子好狗運!
  
  錢寧問身邊的部下王芳:「我吩咐你們去調查這宋美人的底細,查出了什麼沒有?」
  
  「回大人,我們花錢向江府的人套過口風,知道宋美人是從哪兒買來的,再隨著一步一步去查,最近得知她是在川中一帶被賊人拐得。宋美人一口四川腔調,也正好跟這相符。」王芳緊張得吞了吞喉結又說:「小人已派人再去當地仔細調查,相信很快能夠得知更多。」
  
  錢寧點點頭,眼睛不離宋梨。
  
  終於等到場裡的太監軍團演練完畢,分成左右兩列拱衛,開出中間一條寬道,讓皇上與江都督策馬走過。
  
  正德皇帝興奮地騎馬奔到宮殿門前,一躍下馬,取下插著天鵝翎的戰盔,露出滲滿大汗的亂髮,一臉神元氣足,就像個不知何時該停下來的孩子。
  
  他一邊用太監遞來的綢巾拭汗,一邊快步走進殿內。
  
  宋梨雙手捧著一杯葡萄酒,盈盈走向皇帝獻上。皇帝歡喜接過,一口乾盡,嘴邊瀉出的酒濺到一身明黃戰甲上。他抹抹嘴唇,拋去了酒杯,一手攬著宋梨的纖腰。
  
  「剛才看見嗎?朕的親軍越來越熟練這個『流水陣』了!很威猛吧?」
  
  宋梨看一眼那「中軍」太監兵手上豎著的刀槍,馬上把目光移開。
  
  「我有點怕。」
  
  「怕什麼?」朱厚照最愛就是宋梨此刻的可憐模樣:「有朕率領這支天下無雙的親軍保護,世上無人能傷害你!」
  
  ——堂堂皇帝要保護自己愛妃,當然用不著御駕親征,他這麼說只是想顯得更英雄而已。
  
  宋梨一雙明眸眨動長長的睫毛,看著皇上點點頭。
  
  「陛下,恕臣直言。」江斌這時捧著脫下的戰盔到來:「這支『中軍』,離『天下無雙』還遠。皇上若能親眼看看關外邊軍,如何勇猛殺戮韃子兵,自然明白。」
  
  「這主意不錯……」朱厚照笑著說。
  
  江斌近日萌生了這樣的計劃:勸誘皇帝到關外宣府遊玩,讓他與錢寧及群臣隔絕,自己則可一人獨攬皇上的寵信。
  
  錢寧一聽就知道江斌在打什麼如意算盤,更是恨恨地瞪著他。
  
  「乾兒子,你來啦?」皇帝這時才跟錢寧說,一邊召人再斟酒來,一邊坐上交椅,讓宋梨坐在自己大腿上。他在這豹房裡,不管行事起居如何荒唐也無人管束,因此長年也不回正式的寢宮居住。
  
  錢寧上前,心想該如何用說話吸引他注意,讓他忘了兵事。
  
  「陛下是否仍記得上次御前獻技的武者?」
  
  「當然記得了!」正德皇一聽雙眼發亮:「是武當派吧?——美人你怎麼了?」
  
  當皇帝一提及武當時,宋梨心裡激動,幾乎一把從皇帝的大腿上摔下來,幸得他及時扶穩。
  
  錢寧見了宋梨這麼失態,不禁奇怪。
  
  江斌在旁冷哼一聲:「那等傢伙武藝雖高,但不諳世事,直如山野中的猴子,沒什麼好談的。」他生怕皇上的心被別的東西吸引了,馬上這樣說。
  
  不料江斌這話,錢寧早已算計在內,連忙順水推舟:「江都督所言甚是。因此臣以為必要節制這些武林門派,讓他們清楚知道:若非陛下寬容,天下絕無他們容身之地,他們的拳勇實為皇上所賜,並該以此為榮寵。」
  
  「對。」一人如此回應錢寧,竟然是宋梨。皇帝與兩臣俱很意外。江斌忍不住皺眉,白了宋梨一眼:你怎麼在胡說,和應錢寧這混蛋?錢寧則在想:宋美人難道與武林中人有過節?……
  
  宋梨可未理會江斌。雖說她今日得到聖寵是因為江斌,但說到底江斌只是花錢買她的人,在她心目中跟那些拐賣她的山賊和人販子毫無分別,同樣是賣她牟利;如今她已在皇上眼中有了地位,更無必要聽命於江斌。
  
  朱厚照領軍操演正打得興奮,胸中溢滿都是英雄豪氣;如今聽錢寧建議,應將眾武林高手收服腳下,立時大感興趣。
  
  「卿家以為要如何做呢?」
  
  「臣倡議選拔天下武林幾十個最負盛名的門派,各派太監前往宣旨,策封為皇上御准的『忠勇武集』,並打造鐵牌授賜給他們世代保存。這些武人得此殊榮,必然銘感皇恩,從此受皇上驅策。」錢寧將本就擬好的計策一口氣說出來。
  
  「這個很容易辦嘛……」皇帝抓抓下巴:「到時還可以召他們輪番上京來演武給朕觀賞,好不熱鬧!既然連愛妃也同意,准奏!」
  
  錢寧連忙又說:「這些武人野性難馴,若只要他們接旨受封,難以證實其忠義。臣有一法:聽聞江湖上有一干武藝甚高強的匪盜,自號『破門六劍』,在江西等多地流竄作惡,官府亦無法擒捕。不如就在授旨同時,號令各門派討伐這群妖人,既表忠勇,也讓他們自行肅清害群之馬,陛下覺得如何?」
  
  錢寧說著,向皇帝遞上一張名單,上面寫著「破門六劍」部份人物的姓氏身份,都是他手下錦衣衛收集得來的情報:
  
  福建荊某 門派不詳
  
  四川燕某 自號青城劍派傳人
  
  甘肅練某 疑為崆峒派前掌門 年邁
  
  倭國婦一名 名姓出身不詳
  
  女子一名 名姓出身不詳
  
  僧人一名 法號不詳 疑為少林叛徒
  
  皇帝略看了看這名單,問宋梨:「愛妃覺得如何?」
  
  假如這刻宋梨看一眼這張紙,見到「四川燕某」和「青城劍派」這些名字,將比剛才聽見武當派更要震撼。
  
  可是她全無興趣去看,只是冷冷說:「這些恃著武功行惡殺人的傢伙,最是可恨。皇上快把他們都殺個乾淨吧。」
  
  皇帝將名單交回給錢寧:「就按你說的去做吧。」
  
  江斌看不透錢寧這麼做有何原因,心想也不過要弄些新玩意去引誘皇帝吧了。他見皇帝此時興高采烈,不好拂逆,也就沒說話。
  
  錢寧微笑著收起那名單退下,心裡極是滿意。
  
  ——看吧。你們武功練得再好,抵不上我幾句說話。真是一群傻瓜。
  
  ◇◇◇◇
  
  李君元次天就得知,皇帝在錢寧的奏請下,即將向天下武林各大門派發出「御武令」。
  
  李君元此策得以實行,自然感到得意,但現在他又再仔細思考這事情。最初他出計助錢寧,只是一心想除去「破門六劍」——自從去年收到「破門六劍」那封書函後,李君元好一段日子如芒在背,寢食難安,擔心哪天夜裡荊裂就來取他人頭。如今「破門六劍」的敵人即將遍佈天下,必然無暇打擾寧王府,讓他鬆了一口氣。
  
  可是現在一個「御武令」,定然弄得武林天翻地覆,李君元開始想,如何能夠順著這個勢道,為寧王府取得最大的利益。如果能借此招攬到更多真正的武林高手,壯大王府兵力,那就更妙了。
  
  ——封賞天下「忠勇武集」嗎……那些在西安出動過的大門派自然都有份,包括了……武當派!
  
  李君元知道,武當先前曾派人御前獻技,甚得朱厚照的喜愛,這次封賞必然少不了武當。
  
  可是他又記得,在西安「盈花館」外觀戰時,曾經聽見武當弟子用雄壯的聲音,背誦他們的三大戒律。李君元自幼聰穎,過耳不忘,仍然記得那第三戒是這樣:
  
  「眼不見名位財帛之誘,耳不聞威權情面相逼,一無牽絆,自求道於天地間!」
  
  李君元想:那「忠勇武集」的虛名封賞,武當派也許還會接受,但如果朝廷號令他們去做事,以那干驕傲的武當高手的性情……尤其是那個掌門……
  
  ——武當派與朝廷,隨時會起衝突!
  
  一說到武當派,李君元自然也想起加盟到了寧王府的那個怪人巫紀洪。此人武功與外表一般的可怕,李君元在王府已經見識過他演示。寧王當時更感歎說:假如王府再多幾個像這般以一當千的猛將,何事不成?
  
  巫紀洪曾經向李君元略述自己出走武當派的原因,說當時武當出現了內訌,他所效忠的師兄,至今仍囚在山上,乃是不世出的大天才……
  
  ——要是能夠將武當高手收入王府……哪怕只是少數……
  
  李君元覺得此事很值得進行。他馬上吩咐下屬:帶來京師用以賄賂百官的那批財寶,將其中分給中書省的那數目裡一部份調度過來,送給錢寧。
  
  他要換取的,是錢寧麾下錦衣衛布在武當山上那名內線。
  
  李君元深信這筆買賣,將來必然帶來百倍的回報。
作者: skvis    時間: 2018-6-14 09:21 PM

卷十 狼行荊楚 第七章 氣節
  
  山西,太原府祁縣。
  
  此際已是四月末的天,從東南山地捲來的風吹入了縣城,把雲霧一氣吹散,藍天之下一片清朗。
  
  城西有座氣勢恢宏的大屋,形如古老的殿宇,雖已頗舊,但無半絲暮氣,不多矯飾的建築予人極穩重的感覺。
  
  此屋正門頂上的牌匾寫著「毅社」二字,門前左右一對石雕的插翅飛虎,一看即知乃是武家。
  
  這兒正是名動四方,當今天下「九大派」之一——山西心意門的總館。心意門拳法刀槍為人所仰慕的名門正宗,自祁縣立道至今已傳七代,開枝散葉,分館傳人遠布至河南、河間府及陝西等各地。
  
  這些外省支系的弟子,長年絡繹不絕到來總館深造,「毅社」大門天天也有人進出。有的只求來「朝聖」,沾染一下總館傳習心意正宗的濃厚氣氛;也有人拼上性命都想躋身為掌門親傳的總館「內弟子」,但「毅社」的考核甚為嚴謹,目前得入門牆的「內弟子」不足八十人。
  
  進了「毅社」前門,可見寬闊的前院全鋪成平整沙土地,闢作一個廣闊的練武場。這練武場只教習心意門功法基礎,真正的堂奧之秘,當然都在外人難以窺見的館內傳授。
  
  換作平日這個時候,天氣又這麼好,練武場上早該整齊排滿了近百門人,一同練習站樁,場面好不鼎盛。可是今天眾門人並無練功,而是分開左右列在練武場兩側,全體雙膝跪地俯伏,迎向中間的通道。
  
  下跪的眾多子弟裡,包括了資歷最深的「內弟子」之一、當今總館助教戴魁。他鐵青著滿是鬍鬚的方臉,垂頭向著地上,眼睛卻暗地瞄向練武場後面大廳中門前。
  
  他的師尊,當今心意掌門「晉中神拳」嚴世邦,也跟眾多弟子一樣恭敬跪伏著。
  
  戴魁看見師父此刻模樣,心裡很是不甘。
  
  外表清螱高瘦的嚴世邦,乃是名震山西三十年的一代名宿。這祁縣是驛道要衝,來往商旅甚繁,賊匪自也不少,嚴世邦年輕時就曾義助官府剿賊,與同門共四人斬匪百餘,一戰成名;如今嚴世邦已藝成的弟子裡,許多都擔當本地的鏢師護院,儼然成為一方的治安武力,當地官府必要時也得借重於他,故此對他甚為尊崇,別說是縣令,就算是見著太原知府大人也可免下跪之禮。
  
  可是此刻,他不得不低頭。
  
  跪在戴魁身旁的是與他同期的師兄李文玉,正是在西安犧牲戰死的李文瓊之親兄長。李文玉敬伏低頭,朝著沙地的臉卻頗興奮。
  
  「得到這個殊榮,我們就此洗脫去年的霉氣了。」李文玉悄聲跟戴魁說。
  
  去年在西安群雄會戰裡,心意門損兵折將不說,門人顏清桐卑鄙下毒之事被當眾揭破,更教心意門顏面大失,這一段日子都不敢再在武林裡活躍;加上武當派的威脅仍在,猶如懸頭的一柄利劍,「毅社」內一直都士氣消沉。
  
  戴魁聽了李文玉這話,心裡卻很不以為然,但並未有說話。
  
  因為他們等待的人終於進來了。
  
  太監馮正高高捧著一個鋪了錦織的木盒,上面盛著一面刻有「忠勇武集」四字的御賜鐵牌,在幾名衛士拱護下步入大門,走過練武場。
  
  嚴世邦與眾多心意門人的頭伏得更低了。
  
  區區民間的武門,得到皇家如此封賜,實為歷代前所未有之事,這光榮恐怕心意門的開山先祖們做夢也沒有想過。
  
  ——不過心意門人亦知道,近日接到這「御武令」的絕不止他們一個門派。滄州秘宗門、徽州八卦門以至許多規模名聲較次的門派,都已一一得到封賞。
  
  馮正一直走到大廳門外。嚴世邦在這太監跟前,臉面不敢略抬一點點。
  
  「山西太原府祁縣心意門嚴氏,接賞!」馮正高聲宣佈。
  
  嚴世邦這才爬起來,雙手將木盤接下,頭仍不敢抬起來,面向著馮正後退了數步,入了大廳後才轉身,恭敬地將那鐵牌拿到堂中,安穩放在關王爺的神像之前。
  
  好不容易完成了儀式,眾人這才站起。嚴世邦迎請馮公公與眾衛士入廳內喝茶,並召戴魁、李文玉等幾個資深弟子及他師弟莫希賢入內相陪。
  
  談了一輪之後,嚴世邦叫門人拿來一個小布包,親手送給馮正:「公公遠道而來宣旨,辛苦了。這是本門的一點心意。」另外也打點了各名衛士。
  
  馮正接過裝著銀兩的布包來,掂一掂重量,滿意地笑著收起來。戴魁看見難掩一臉嫌惡:這太監昨天來宣讀聖旨時已經收過一次銀子,他故意又分開另一天才來頒這面鐵牌,顯然只為了多敲一筆。
  
  等到把馮正和衛士都送走後,嚴世邦說了一句:「今天,不練了。」就吩咐弟子遣去門人,廳裡只餘他與莫希賢、李文玉和戴魁。
  
  兩位長輩一直坐著喝茶沒說話,戴魁和李文玉則站在師父身邊。嚴世邦默默瞧著那個「忠勇武集」的鐵牌,臉上並無應有的得意之色。
  
  「魁兒。」他忽然說:「我知道,你對這事情很不高興。」
  
  戴魁本就是直性漢子,此刻不回答,也就是默認了。
  
  「這是聖旨,抗拒得了嗎?」師叔莫希賢不滿地瞧著戴魁:「這可是流傳後世的殊榮,又有什麼不好?」
  
  「我們練武,是用自己的血汗去換的。」戴魁回答:「心意門名揚天下,就靠這實力,靠先祖們冒著性命打回來。他皇帝老子怎麼看我們,給我們個什麼封號,根本就沒有關係。」
  
  「戴魁,自從你出去走一圈之後,說話就越來越狂了。學了些不正統的武功,回來就教訓起長輩來啦?」莫希賢憤怒地說。戴魁與荊裂話別回到「毅社」後,這大半年常常將遊歷裡學到的派外武功,諸如虎玲蘭的雙手倭刀法、練飛虹的快手、荊裂兵器腿擊夾雜運用等法門,都融入了自己的心意門武技裡,教給館內的師弟。此事師父嚴世邦並沒有說什麼,但莫師叔卻很不滿意,認為戴魁這麼做是打亂了心意門的傳統,對正宗的心意武藝不敬。除了他之外,李文玉等幾個比較保守的師兄弟也有微言。
  
  「武當派都快臨門了,要來拆心意門的招牌,哪還有工夫理會什麼正統不正統?」戴魁反駁說。
  
  「師弟……」李文玉在旁相勸:「現在我們得到朝廷的眷顧,御賜了這鐵牌,武當派的人再狂妄,也不敢亂來了吧?這不是正好解決事情了嗎?而且半滴血也不用流啊。」說到這裡他想起被姚蓮舟所殺的弟弟,不免神傷。
  
  戴魁冷哼:「人家來挑戰,我們不是靠自己的武功去抵抗,倒要靠朝廷的威權來保護嗎?那我們不要再練武,乾脆去當官好了。」
  
  戴魁看著師父。嚴世邦的瘦臉,兩邊顴骨格外高隆,平時甚有威嚴,但此刻卻像被磨去了稜角。
  
  「魁兒,我明白你所想。可是為了保存我們的基業,這是不得已的事。」
  
  戴魁無言。雖然他對剛才那一幕很討厭,但畢竟也過去了。心意門受個封賞也不是什麼天大壞事,他也就不再爭辯。
  
  可是戴魁看見師父臉容緊皺,似乎還為另一事情煩擾,這才留他在館裡談話。他跟隨嚴世邦已近二十年,師父的情緒自走不出他眼睛。
  
  「師父,是不是還有事?……」
  
  嚴世邦歎息著,從懷裡掏出一張紙來。
  
  「那『御武令』還附帶一個詔令,要我們……不,要各個受封的門派去討伐這幫『破門六劍』。」
  
  戴魁遠在山西,又早跟荊裂他們分別,沒有聽聞「破門六劍」這個在江西才起的名號。他一看那張名單,立時背冒冷汗。
  
  「這不是……荊兄他們……怎麼會……」戴魁震驚地說:「師父,萬萬不可!我跟他們相交了好一段時日,這裡所寫的罪行都是假的!」
  
  「師弟……」李文玉皺眉說:「你不可因為交情……」
  
  「在西安,就是因為有荊裂他們這幾位朋友力戰武當派,才挽回了我們幾個門派的聲譽!他們可是一起對抗武當的戰友啊!難道我們為了得到朝廷的保護,就反過來追殺他們嗎?」戴魁說得激動,兩隻拳頭緊緊捏住。
  
  李文玉和莫希賢聽了他這麼說,不禁有些羞愧。莫希賢昨天已得知要討伐「破門六劍」一事,辯說:「這個……也不是我們的錯。誰叫他們得罪朝廷呀?……」
  
  「魁兒你放心……」嚴世邦說:「我已經決定了,這討伐之事我只會虛與委蛇,隨便派幾個弟子出去走一趟就算了。朝廷要是發覺,怪罪下來才再作打算。」
  
  戴魁聽了馬上鬆一口氣。
  
  「可是……」嚴世邦這時卻又說:「不是每一個收到『御武令』的門派都會這麼做。也難保沒有人爭相競逐這個功勞,期望得到朝廷更大賞賜。」
  
  戴魁想到接收這個「御武令」的門派,少說也有幾十個,總計的武人成千上萬,遍佈各省——也就是說,荊裂等六人在外頭,無論走到哪裡也隨時會遭遇敵人!
  
  ——何況還有武當派!他們跟荊兄他們本來就是仇敵,極可能就此撕毀那個五年的「不戰之約」……
  
  戴魁在嚴世邦跟前下跪。
  
  「弟子不肖。師父這次要派人出門,請讓我去。」
  
  戴魁說時,眼目閃出焦急神色。
  
  ——必須盡快將這危機告知他們。
  
  嚴世邦的手掌按在戴魁肩頭上。
  
  師徒倆心意一樣。
  
  ◇◇◇◇
  
  武當山「遇真宮」前聚集弟子的大廣場,相當於心意門「毅社」那練武場五倍之廣,氣勢完全不可同日而語。
  
  烈日當空的正午時份,太監程揚捧著那個盛了御賜鐵牌的木盒,站在廣場青石板地中央,耐性已經達到極限。
  
  儘管身邊的小太監已經為他打起傘子,程揚仍是滿頭大汗,只因站得太久,手裡那個盒子也實在太沉重。圍在他四周的幾個衛士滿身披掛,就更不用說了,一個個的遮陽帽下都在流汗。
  
  可是那些早該出來接受賞賜的人,卻仍然窩在前頭那座雄偉的「真仙殿」裡不出來。
  
  ——搞什麼鬼?
  
  程揚心中在咒罵。堂堂一個奉有聖命的宣旨太監,竟然被人如此無禮對待,這是他做夢都想不到的事。
  
  程揚得到這個差事,是花了不少銀子才從錢寧大人處買來的。但凡太監受皇命出外辦事都是優差,沿途所到之處,地方官全都不敢待慢,好酒好菜招呼之餘,送禮也自然少不了;到得目的地,接旨的不管是官是民,也例行要賄賂打賞他這位宣旨的公公,否則他回京覆命說幾句壞話,隨時教接旨者頭顱不保。
  
  程揚得知自己這次要前赴當今武林泰山北斗武當派時,心裡早有期待;到得武當山來,看見那豪華氣派的殿宇,心裡就更想:這個紅包定然小不了!
  
  但別說是賄金了。直到這一刻,武當派的人就連一杯茶也沒有請他喝。
  
  然而程揚半聲也不敢發作,仍是忍耐著站在原地。
  
  只因在這廣場兩旁,站著數十名身穿玄黑或墨綠制服的武當弟子,許多身帶刀劍兵刃,一雙雙眼睛正在盯著他。
  
  那姿態有如一群野狼。
  
  ——這是怎麼回事?為什麼他們沒有一個下跪?他們知道我是什麼人嗎?知道我帶著什麼到來嗎?
  
  ——簡直就像山裡一群未受王化的蠻子……
  
  程揚在宮中已二十餘年,什麼王公將相沒見識過?一眼就看得出誰得罪不起。而眼前這群布衣武夫,卻給他同樣危險的直覺,因此還是耐心靜靜地等待下去。
  
  終於那「真仙殿」大門打開來,出現一條人影,拾級從崇台的石階步下。
  
  程揚鬆了口氣,再仔細看去,見到正是剛才負責通傳的那個滿頭雄獅般鬈發、身材圓壯的武當弟子。
  
  穿著「鎮龜道」墨綠武服的桂丹雷一步一步走向程揚,神色沉重,皺得臉上那行咒文刺青也都扭曲了。
  
  桂丹雷到了程揚面前,只是冷冷地說一句:「請回吧。」
  
  程揚以為自己聽錯,瞪大眼睛:「你……再說一次……」
  
  桂丹雷再次說:「姚掌門感謝皇上隆恩,但這名位我武當派不能要。請公公帶回去。」
  
  「你你你……」程揚的嘴唇在顫抖:「你們不是聽不明白,這是當今聖上的旨令吧?」
  
  「我派師星昊副掌門,去年就曾上京面聖,講述過我武當派不求世俗名位的立場。他相信皇上會明白的。」
  
  程揚就如突然無法思考。這事情實在出乎他常識之外。他一邊跌步後退,一邊喃喃地說:「瘋子……瘋子……」接著一個失足蹌踉,手上的木盒脫手跌破,內裡那面「忠勇武集」的鐵牌摔出來,在石板地上碰得響亮,鳴音在沉靜的「遇真宮」廣場上迴盪不止。
  
  ◇◇◇◇
  
  「真仙殿」的巨大神像之下,武當派當今最頂尖三人圍成品字,盤膝坐在木板道場裡,中間放著一張紙。
  
  姚蓮舟仍像平日靜坐一般臉容寧謐,垂眼看著那張「亂匪破門六劍」名單上的一個個名字。
  
  他心裡頓時回憶起那幾個教他印象深刻的敵人:那個跟他一樣,執念追求最強的「武當獵人」荊裂;見過他使「武當形劍」一次就偷學到「追形截脈」的少女童靜;還有在「盈花館」的房間裡,重要關頭卻沒有向他下手的青城派少年劍士燕橫……
  
  ——你們果然走得這麼遠……甚至連朝廷都得罪了。我那天沒有看錯。
  
  姚蓮舟想著這群心腹大敵時,嘴角卻不自禁露出微笑來。
  
  另一邊的葉辰淵也在看著這名單。其中最令他注目的是「青城劍派」四個字。那天他剿滅青城派,確知有個年少的「道傳弟子」被「武當獵人」救了。他還以為這小子經此大劫,只會從此埋劍隱居,後來才聽姚掌門說他仍然矢志向武當復仇。葉辰淵對燕橫無甚印象,但心裡一直想著此人。
  
  ——何自聖畢竟仍有一個有出色的弟子嗎?……小子,快點變得更強,歡迎你隨時來找我。
  
  師星昊則把雙拳攏在衣袖裡,蒙著臉巾的嘴巴不發一言,但顯然是在想著朝廷的事情。
  
  去年姚掌門在西安被圍攻後,師星昊早已分析過,武當派必然受到錦衣衛的監視,西安之事也定有權勢之士在背後搞局。如今皇帝開始發「御武令」管起武林來,對他並不意外。
  
  「師叔。」私下只有他們兩、三人時,姚蓮舟仍然會以昔日輩份稱呼師、葉兩人。尤其是在問他們意見的時候:「我這麼決定,是不是錯了?」
  
  「假如是武當以外的人,任誰都會覺得大錯特錯。」師星昊說:「受皇帝封銜,也不是什麼要事。上次他也御准我們管有『遇真宮』,又賞賜了財帛,再多一個虛銜並沒有什麼。」
  
  他指一指面前的名單,繼續以那帶有奇特風聲的語音說:「然而掌門竟為了這干死敵而得罪當今皇上,外人看了必定笑你是傻瓜。」
  
  「掌門是不願毀棄當著天下武林立下的那五年之約嗎?」葉辰淵問。
  
  「這個多少有一點。」姚蓮舟承認:「不過要是我認為有必要,下一刻就隨時撕破那約定,派出全體『兵鴉道』去追殺他們,絕不會皺一皺眉頭。」
  
  他瞧一瞧二人,又說:「重要的是,那必須是我自己的意志。武當派的武力要怎麼用,天下間無人可以指揮。否則我們就不過成為他人豢養的門犬而已。」
  
  「不為利誘,不受威逼,自求道於天地間。」葉辰淵不禁念起武當戒律來。
  
  姚蓮舟看著師星昊:「當年師叔反對商師兄接任掌門,不正是因為這個原因嗎?」
  
  師星昊想起那人那事,不願多提,只是露出臉巾的目光滿有深意地瞧著姚蓮舟,然後重重點了點頭。
  
  葉辰淵又說:「其實掌門大可以照樣答應朝廷。擒殺這『破門六劍』的事,做做樣子就行。」
  
  姚蓮舟神情肅穆地回答:「即使最後我們連一隻手指頭也沒有抬過,在答應那一刻就已經等於被降伏了。師父生前曾經教過我:不管什麼時候對著任何人,都不要說謊。你對一個人說謊,就是輸了給他,因為你在他面前當不了真正的自己。這絕不是武當派的作風。」
  
  葉辰淵滿意地微笑。這答案早就預料了。他自己也沒有忘記公孫清這個教誨。
  
  姚蓮舟用手掌撐地,身體彷彿輕如紙紮般升起,雙腿一屈一伸就瞬間站起來,挺立在玄武神像面前。
  
  「當天你們反對商師兄,就是認為他會引導武當派走向追求世俗權欲的道路,毀掉了我們。」
  
  姚蓮舟仰首瞧著神像上三豐祖師的鎏金臉孔。
  
  「可是很可笑:今天帶領武當走向毀滅的人,也許會是我。」
  
  ◇◇◇◇
  
  武當派謝絕了皇帝賜封的七天之後,如常有負責雜務的傷殘弟子,送飯往「遇真宮」後面鳳凰山的洞穴禁地。
  
  今天負責的正是獨眼跛足、一隻手也傷殘的姜寧二。這是他常幹的工作——不過這個「時常」,一個月裡也不過三、四天。這是師星昊的安排,不讓個別弟子太頻繁接觸那囚徒。
  
  姜寧二提著盒子走進山洞,在牢房鐵枝前面打開來,內裡飯菜頗是豐富,更有一條雞腿,姜寧二將之逐一捧出。
  
  姜寧二知道自己每次進出這山洞,隨時都可能被樊宗等「首蛇道」弟子暗中監視。所以他由始至終沒有跟囚禁在內裡的「商師兄」說半句話,把東西都放下之後就連一句「慢用」也不說,收拾好昨天的吃完的食器就離去。
  
  「商師兄」在鐵枝後一直面壁而坐,直到姜寧二已離開良久,他才收起功法,像一頭走獸般手足並用爬向前面,用手抓起飯菜塞進嘴巴。
  
  正在吃那條雞腿時,「商師兄」突然停下來。
  
  曾經苦練「太極」的他,全身觸覺都極度敏銳。即連嘴巴舌頭也不例外。
  
  他察覺:那雞腿的骨頭,比往常格外鬆動地離開腿肉。似乎有人曾將這根骨頭小心地取拔出來,之後又在原位插回去。
  
  他只頓了一頓,然後又狼吞虎嚥,直至將雞腿都啃光。
  
  他拿著那根骨頭不放,在牢房的黑暗角落裡緩緩用指頭撫摸它。
  
  果然,他摸出來了。骨上有人工雕刻過的痕印。
  
  他再集中精神仔細去摸,想要分辨那是什麼印記。
  
  是一個字。他反覆用指頭在捺,那字體在他腦海裡逐漸浮現。
  
  是一個「巫」字。
  
  「商師兄」如雲的長長亂髮底下,露出了狂氣的笑容。
  
  在山洞裡迴響的笑聲,猶如野獸泣鳴。
  
  後記
  
  來到《武道狂之詩》的這一部,我終於擁有一本卷數達到雙位的作品了。
  
  這麼說好像有點小題大作,不是一個出書已經十多年的作家應該說的話,在通俗小說的世界裡更不是什麼值得興奮的事情。
  
  可我還是得說,這個雙位數讓我有點自豪。寫到這個長度仍沒有被讀者厭棄的小說有很多,但畢竟還不算「太」多吧。
  
  回想起來,我最初向香港方的出版社交出這個作品的提案,實在簡略得不得了,也沒有很仔細告訴他們會出多少本,好像還跟他們說過「必要時能夠用三、四卷就完結」這樣的話。對不起,騙你們的啦,從一開始我就決定這是一個很長的大長篇——武俠小說一定要這樣才好看的嘛。至於出不出得完,會不會腰斬,完全不在我考慮之列。
  
  幸好,你們乖乖的上當了。
  
  或者說,感謝你們對我毫無根據的信賴。
  
  一部書的面世與流傳實在非常不容易。有笨笨地埋頭寫書的人;有笨笨地冒險替別人出書的老闆;有笨笨地為了趕出版日期而努力的編輯、插畫師與設計師;當然更有笨笨地掏錢買書的讀者。
  
  這幾種笨蛋,全都很值得尊敬。
  
  還記得在《武道狂》卷六的後記裡提過自己拍攝紀錄片《功夫傳奇》的事情,那時候還寫「大概是唯一和最後一次機會」參與這樣的武打拍攝。哪料一年多之後(也就是在寫這部書期間),又再得到香港電台電視部邀請,主持其中一集《功夫傳奇Ⅱ》,在他們安排下得以學習另一個從未接觸的國術門派——八極拳。
  
  接這個工作簡直樂透了,不是因為喜歡上電視(當然也有一點啦),而是凡關於武術的,不管寫文章或做節目,對我來說都是非常愉快的事情。
  
  我那部分的拍攝主要在香港和台北,得到兩地許多八極拳師父和教練的熱心指點,實在非常感謝。我特別要向「中華民國八極拳協會」的葉啟立老師致謝,他毫不吝惜地指導我大槍術的內在奧妙,讓我大大見識了中國古代兵器實戰是如何精深。短短時日裡實在不可能真正學到什麼,但是從中吸收到的寶貴知識,我相信將來必然有機會在小說裡呈現,讓更多人欣賞到武學之美與智慧。
  
  武術就是這麼奇特的東西,它的本質明明生於激烈的鬥爭,但到了最後卻能自然產生出人與人之間相互的敬意。我想大概是因為武道內裡就有一種「誠」吧。
  
  喬靖夫
  
  二零一二年一月七日
作者: skvis    時間: 2018-6-15 01:34 PM

卷十一 劍豪戰爭 引言
  
  陰之極而陽戰之,曰龍戰也。戰則兩傷矣。陰道極,極斯窮,窮則傷,將復壯,因萬物而見焉,故曰於野。則柔脆者枯死,而堅強者內生也。
  
  ——《子夏易傳·卷一》
  
  前文提要
  
  強大的武當派為實現「天下無敵,稱霸武林」的宏願而四處征伐。流浪武者荊裂與青城派少年劍士燕橫矢志向武當復仇,更與愛劍少女童靜、日本女劍士島津虎玲蘭、崆峒派前任掌門練飛虹及少林武僧圓性結成同伴,號稱「破門六劍」,一起踏上武道修練與行俠江湖的旅程。
  
  「破門六劍」於江西大破波龍術王一干妖匪後,繼續追查及對付販賣「仿仙散」的貪宮污吏,因此得罪朝廷大奸臣錢寧。錢寧在南昌寧王府獻計下,鼓動皇上頒下「御武令」,冊封各大門派為「忠勇武集」,並勒令武林人士圍剿逆匪「破門六劍」。
  
  天下武林為「御武令」而沸騰,荊裂等人成為無數武者群起追殺的目標,步步危機……
作者: skvis    時間: 2018-6-15 01:34 PM

卷十一 劍豪戰爭 第一章 盟友
  
  這一天,突然有許多古怪的人進入袁州城來。
  
  他們全都是三三兩兩地分批到來,陸續入城。有的牽著四蹄沾滿泥濘的馬匹;有的流著汗徒步而至;也有的剛剛才在袁州北岸碼頭下船。
  
  在繁盛的袁州,本應沒有誰會特別注意到這些人,可是他們有兩樣事情實在是太相像了。
  
  其一:這些怪人身上都帶著各種形狀的布包物事,其中多數皆為可疑的長形。甚至有人提著比自己還要高的長桿,桿頭雖然用布套包裹著,但任誰都看得出是什麼東西。
  
  其二是他們一致的神情。
  
  猶如進入山野的獵人,一雙雙眼睛,透現出淡淡的殺氣。
  
  袁州府城位處江西省西面通往湘潭的要道,一向商旅頻繁,負責守城門的兵丁也都格外眼利。
  
  ——有古怪……難道是進來做大買賣的匪盜……?
  
  這些可疑人物分別從東、南、北三個城門進入,混在其他進出的百姓商販之間,很快就深入城街消失不見。門衛只好馬上派人前往知府衙門通報。
  
  眾多怪人進城後,不約而同都朝著城南的方向走去。
  
  城南乃袁州城最繁華的市集,其中尤以如雲裡最為著名,集合許多大客店與茶館酒家,時途經商旅集散修歇之地。
  
  七月的盛夏,太陽早早高掛,城南市集熱鬧非常。擠在街上的城民卻都感到不對勁:街上就像突然多了許多「影子」。
  
  只見一條條身影,在擠破的街道裡越過人群的縫隙,以不尋常的速度前進。正是那些帶著布包兵器的怪人,竟然肆無忌憚地在城街裡展開高超迅捷的輕功步法,以最小的角度轉閃過人群,有如河流裡躲開礁石的游魚,就連衣角也沒有給粘到半點。途人往往錯覺要跟他們迎頭碰撞,有的嚇得發呆,有的不禁驚呼,有的甚至因此自己失了平衡跌坐地上。街旁茶館二樓的客人往下看見街道一幕,蔚為奇景。
  
  越是接近目的地,怪人們就聚集得越多,終於他們都到達如雲裡,在那巷弄街道之間,竟站了多達七十餘人。
  
  他們聚合在一起,就更無法掩藏獨特的氣質。七十多人互相看了幾眼,目光中自然流露著桀驁與彪悍,儼如一支鋒銳的軍隊。當中只有數名女子,他們散發的氣息卻也絕不輸給身邊的大漢。所有人衣裝輕便,束袖綁腿,步履和站姿皆輕捷如貓。
  
  一整片繁盛的市街地,驀然因他們而寂靜下來。
  
  這個時分本應有衙門的保甲在如雲裡市集巡視,但是看見這七十多人,保甲不僅沒有上前查問的勇氣,更悄悄退卻離開。
  
  ——只因他們清楚感覺得到:那個世界,非他們所能干涉。
  
  ◇◇◇◇
  
  幾乎在同時,袁州知府轄下的巡檢收到城門衛兵急報,正要點起兵丁前去調查,卻有一個男人到了衙門來。
  
  這男人衣著打扮跟那七十餘人相似,腰間掛著布包長物。他竟大膽直進衙門,遞上一封紙質特殊的帖子。
  
  巡檢打開帖子來看,幾乎沒嚇得一顆心從嘴巴裡跳出來:這東西他從前見過,正是由皇帝親旨所授、具司禮監印信並得刑科侖簽的朝廷駕帖!
  
  「這位大人……」
  
  巡檢登時腿軟,幾乎就地下跪:「是在哪個……」手持這駕帖,等同代表皇帝緝捕提人,眼前的八九不離十正是權勢滔天的錦衣衛。
  
  「不。」豈料那男子舉起手掌說:「我們不是官。」
  
  巡檢愕然,仔細再看駕帖,只見其中行文確與平常有異。當中寫著「忠勇武集」四個字格外顯眼……
  
  ◇◇◇◇
  
  在如雲裡,那七十多人沒有交談半句,就分別走進街上的飯館酒家裡去。
  
  立在街道東首有一間兩層樓子,正是袁州城最大、最有名的飯館「銀花閣」。
  
  儀表堂堂、相貌威猛的心意門人戴魁,此時就站在「銀花閣」二樓窗前看著下面發生的一切,一雙濃眉不禁緊皺起來。
  
  看見那群人已經開始進來,戴魁馬上離開窗口,坐回飯桌前裝成一般客人,他低著頭傾聽那許多踏上樓梯來的腳步聲,心裡更加肯定。
  
  秘宗門!
  
  二、三十個秘宗門人陸續登上樓來。本應正在樓上吃飯的客人,都被這陣仗嚇得結賬逃跑,沒走的就只有戴魁和另外一桌。那桌坐的是幾名本地江湖人物,此時都大著膽子要看這場熱鬧。
  
  秘宗門人把空出的飯桌全部佔領,各自解下藏著兵刃的布包,擱到桌上或牆旁。兩個店小二忙不迭輪番送上茶水果品,絕不敢多喘息一口氣。
  
  「銀花閣」上下兩層就這樣都被秘宗門人坐滿了,他們另外也佔據了旁邊兩家茶館,才能完全容得下七十多人。眾人開始吃喝起來,並無一句交談,飯館裡氣氛甚為詭奇。
  
  可是就算他們什麼都不說,戴魁也很清楚,秘宗門大舉南來是要找誰。
  
  自從接到朝廷封賜的「忠勇武集」鐵牌,又得知皇帝的「御武令」指名要剿滅「破門六劍」之後,戴魁火速從山西祁縣的心意門總館「毅社」兼程趕來,尋找荊裂等人,希望早一步警告:你們已成了天下武人共逐的獵物!
  
  然而戴魁在江西苦苦打聽搜尋,仍未找到「破門六劍」的蹤跡,反倒沿途看見不少小大門派的武者也都正為此時走動,更聽到「御武令」的消息越傳越廣。
  
  今天在袁州城目擊這一幕,戴魁心想:局面遠比想像中更糟糕!
  
  ——秘宗門竟不遠千里,調遣這許多門生弟子到此,看來捕殺「破門六劍」一事,他們下了極大的決心,要奪取這個大功!
  
  一想及此,戴魁憤慨得咬緊牙關:
  
  ——朝廷的嘉賞,難道真有這麼重要嗎……?
  
  秘宗門人一上來「銀花閣」,其實早就悄悄注意著這個硬漢,還有他桌邊藏著心意門長刀的布囊;此刻戴魁情緒激動,面容緊繃,更引起最接近他的那桌人注目,不斷朝他打量。
  
  戴魁垂頭呷著茶,神情恢復平和,盡量不跟他們視線對上。他未曾忘記臨出門前師傅嚴世邦的囑咐:
  
  「魁兒……人在外頭,別跟武林同道結怨,尤其『九大派』的人。」
  
  戴魁很明白,師父身當一門之長,自有許多顧慮。心意門各地弟子在朝野江湖上謀生的為數甚多,本門在武林的名聲和恩怨,隨時影響他們的前途生計。
  
  這卻教戴魁回憶起武當派。在西安那一戰裡,他曾經聽過武當弟子念誦那不受名利權位牽絆,自求我道的戒律。戴魁是在不得不佩服這樣可怕的強敵。
  
  ——他們做到了我們做不到的事情,變得這麼厲害實在是有理由的……
  
  「是……心意門的師兄嗎?」這時有一個人向戴魁這邊呼喚。
  
  戴魁一聽這說話帶著本省山西的口音,馬上抬頭瞧過去。只見其中一桌秘宗門人之間,有個四十餘歲漢子站起來,朝著他拱手相詢。
  
  論弟子門生之眾與流布地域之廣,秘宗門不僅是「九大門派」之首,更可能是天下第一,自發源地河北起,到山西和河南都有秘宗門的眾多分館,另外還有人數較少的一脈流入山東。這名發話者正是晉北忻州秘宗門分館的弟子曾青峰,忻州與祁縣在山西雖是一北一南,但曾青峰年紀較長,多年在武林走動,認識不少山西心意門人,因此從衣飾、身姿動靜與兵器長度,就猜知了戴魁的出身。
  
  戴魁無法再躲,只好挺起胸膛,站起來向三方拱手:
  
  「不錯。在下祁縣戴魁。」
  
  眾多秘宗門人一聽戴魁之名不禁動容。他們都知道這位心意門總館「毅社」的「內弟子」,乃「晉中神拳」嚴世邦得意門生。尤其一年多前,他在西安曾與那怪物似的天才姚蓮舟交手,能夠生還而回,已是非常了不起的戰績。
  
  ——但這樣的「戰績」,戴魁寧願沒有。
  
  秘宗門人馬上空出座椅來招呼戴魁,並喚店小二打酒來,眾人互道姓名寒暄一番。戴魁這時知道,今天到來袁州城的七十七人都屬山西及河南各地的秘宗門分館,受滄州總館之命聚集而來。
  
  秘宗門與一般開枝散葉的武林門派有所不同,各地支系與滄州總館「玉麒堂」仍然維持密切的從屬關係,如有要事可隨時動員。秘宗門人武藝修為頗是參差,卻仍能在「九大門派」裡佔一席位,多少也是靠著這種組織與聲勢。
  
  「戴師兄原來江西,也是為了追擊那些傢伙吧?」曾青峰一邊戴魁添酒,一邊微笑問。
  
  另一邊一個河南秘宗門的弟子插口:「戴師兄在西安時,是否已見過『破門六劍』?他們武功如何?」
  
  「崆峒練掌門真的是他們中一人嗎?還有少林武僧,是真是假……?」
  
  戴魁聽著,回想當天在西安「盈花館」,全賴荊裂他們與武當高手挺身對抗;如今秘宗門等門派的武者竟然倒過來追殺他們!戴魁胸中升起一股難平之氣,不發一言,把杯中酒一乾而盡。眾人見他如此。只道這漢子不善交際,也就不再追問。
  
  因為這一番問話,秘宗眾同門漸漸熟絡交談起來。有的更毫無顧忌地解開布包,拔出刀劍來,仔細地清潔上油。
  
  戴魁留神觀察他們。就如年前在西安圍攻姚蓮舟時遇上的大部分秘宗門人一樣,他們皆只是隸屬旁支,並非門內一流高手;可是眼前這些人流露的表情,卻與當時的同門截然不同,竟多了一股異常的強橫氣勢,似乎對擒殺「破門六劍」信心十足,並無一絲疑懼。
  
  ——是因為人數夠多嗎?
  
  趁著同桌的人都已喝了好幾杯,戴魁故作不經意地問曾青峰:「貴派這次南來江西,共有多少位?」
  
  曾青峰豎起三根指頭。
  
  「這次就連滄州總館的同門也傾巢而出,這兩天就會齊聚。」他又說。
  
  ——三百人!
  
  戴魁的眉毛不禁揚起。
  
  「這還不是最重要……」曾青峰又說,與同門互看一眼,然後神秘地微笑。
  
  戴魁看著他們的表情,細想了一會,驀然明白他們挾帶著如此氣勢,並非因為有三百人。
  
  而是因為一個人。
  
  「……雷掌門親臨?」
  
  曾青峰傲然點著頭。
  
  戴魁心胸裡想頓然塞進一塊鋼鐵般沉重。拳頭不自覺在桌底下握緊。
  
  滄州秘宗門掌門·「雲隱神行」雷九諦。
  
  戴魁正要再加打聽,外面街頭卻傳來一聲呼喊:「大哥,開打了!快去看——」
  
  眾人聽見皆露出疑惑的神情。許多秘宗門人立時盯著戴魁,以為外頭來者呼喚的「大哥」必然是他。
  
  戴魁只是單身一人南下而來,正不知如何辯解,一直坐在「銀花閣」的那桌本地江湖人卻都尷尬的站起來,向著四面拱拳。
  
  其中為首一人說:「在下姓張,跟這幾個兄弟,是本城茶幫的人,外頭那個是我門生,冒犯各位武林英雄了,還請見諒。」
  
  袁州一帶盛產油茶樹,遍植四處,而茶幫即控制袁州城內茶油買賣的商幫。這幾名幫眾坐在樓子裡不走,本來是要探聽消息湊個熱鬧,不料來的是天下聞名的秘宗門高手,他們嚇得一直縮坐在桌前不敢稍動半分,更無主動去打招呼高攀的膽量,現在才不得不起來說話。
  
  樓下那個茶幫的小子急趕來向大哥報信,渾沒注意這如雲裡四周已被大群武人佔領,話喊道一半才發現不對勁,嚇得待在原地。
  
  秘宗門人瞧著那幾個平日在袁州城內橫行無忌的茶幫漢子,眼神輕蔑得有如看著螻蟻。
  
  他們一一抄起手邊的兵器。那姓張的茶幫頭目嚇得身子一震。
  
  「城裡發生了什麼事?去看看。」曾青峰以命令的語氣說。
  
  茶幫漢子連忙奔下樓去,秘宗門人也都跟隨。戴魁深知必有異動,亦提起裝著長刀的布袋,與曾青峰一起下樓去看看。
  
  到了如雲裡街上,只見那姓張的已然揪著門生的衣襟焦急的質問。之後他放開那門生,走過來朝秘宗門眾人說:「敝幫的人已打聽到,城裡有幾個門派的武林好漢正要出手。好像就是發現了那什麼『破門六劍』裡的其中一人……」
  
  「帶路!」曾青峰猛推那姓張的一記,神色變得兇惡。
  
  ——「破門六劍」是我秘宗門的獵物,豈容這些地方小門派搶功?
  
  其他秘宗門人也都從茶館走出來。得知「破門六劍」之一可能就在袁州城裡,他們原來抑壓的殺氣頓時外露,一下子七十幾人散發的意念,充溢於如雲裡街頭。幾個茶幫漢子在七月的正午天也不禁打起寒顫。
  
  「在……在吸風井那邊……」那名茶幫小門生膽怯地說。茶幫幾個人不敢怠慢,拉著這小子就朝吸風井的方向奔跑去。
  
  大群秘宗門人都已把兵刃的布包解除。有的人提著紅纓長槍,銀白的槍鏑在燦爛陽光底下閃爍。
  
  這氣氛,簡直就如戰爭。
  
  戴魁的心意門武功主要走穩實一路,輕功步法並非最擅長,假如在場的秘宗門人全力展開步伐,他未必能跟上;幸好此際他們要跟隨著茶幫的人走,不能施以全速,戴魁也就暗暗加勁,走到隊伍最前頭。
  
  ——假如真是荊兄和燕師弟他們其中一人落單了,我在前頭最先看見,緊急時也可幫忙照應!
  
  戴魁正欲向領路的茶幫眾人打聽更多,身邊的曾青峰卻率先問了。
  
  「你們說那是『破門六劍』,到底是個怎麼樣的人?」
  
  「我……都是……聽來……呼……呼……」那茶幫小子跑的氣喘吁吁,回答的很辛苦:「是個……女的……騎馬來……穿著紅色衣服的美女……」
  
  戴魁一聽,濃眉聳動。
  
  ——是島津姑娘麼?
  
  茶幫小子的形容跟虎玲蘭甚吻合,令戴魁更是焦急。
  
  奔跑途中戴魁不禁又回想起,剛才在「銀花閣」提及秘宗門掌門親臨一事。
  
  雷九諦。這名字戴魁聽得不多,最印象深刻一次是師父嚴世邦談及這個人物。
  
  嚴世邦的評語,只有兩句:
  
  「雷九諦,跟其他秘宗門的人,完全不一樣。」
  
  以武藝之精深層次而論,秘宗門在「九大門派」裡一向敬陪末座。嚴世邦這句話,馬上引起戴魁的注意,瞧著師父的臉。
  
  那一刻,戴魁看見師父眼神裡的異色。
  
  是微微暴露的戒懼。世上能令「晉中神拳」嚴世邦顯現這種眼神的人,寥寥可數。
  
  「還有,他是個瘋子。」
  
  這是嚴世邦對雷九諦的第二句評語。
  
  聽聞雷九諦近年一直不在滄州,隱居於山東潛修,卻未從掌門之位退下來,令秘宗門群龍無首。這解釋了何以去年前赴西安的秘宗武者,就只有韓天豹、董三橋等不足二十人。
  
  而今次掌門出山,竟動員了三百弟子,追擊僅僅六個人。
  
  ——這雷九諦瘋不瘋,我還不曉得;但有一個字肯定能形容:狠!
  
  一念及此,正奔跑在街上的戴魁,精神不禁更緊繃。
  
  他左手暗地伸向腰旁,解開了長布囊,露出纏繞著土黃色布條的刀柄。
  
  ◇◇◇◇
  
  埋伏在客棧房間外頭的三十幾個武人,連大氣都不敢透一下,一個個壯漢凝定的身軀正在靜靜淌汗。
  
  這是袁州城西吸風井街上的「西風客棧」,名字改得很氣派,但其實是家只有六間房的小客店。此刻那「丙號房」外頭的院子和天井,全都已被到來伏擊的武人包圍了。
  
  他們非常謹慎,手上的刀槍仍蓋著布,以免金屬反射陽光驚動了房間裡的人。有三個蹲在房間窗下的武者,將手掌伸進布袋裡,暗暗扣著飛鏢、短羽劍與飛蝗石;房門前兩側有人悄悄拉起兩根絆索,門前地上更已撒著尖銳的鐵蒺藜。
  
  這包圍總共三十餘人,裡面佔了大半是本地的贛西呂家地功門弟子。地功門與天下各地流傳甚廣的地堂門源出一脈,這呂家得到真傳,在袁州府的武館頗有聲勢,更與這一帶的江湖好漢交好,一直借助他們的眼線,留意疑似「破門六劍」的人出沒,因而率先取得情報,到來這家「西風客棧」伏擊;另外十一人,包括伏在窗底那三個暗器好手,則是附近武功山北麓的蒼林派武者,最近也在江西各城走動,追尋「破門六劍」的消息,今天得呂家地功門相邀到來助拳。
  
  自從朝廷發出「御武令」,並以「忠勇武集」鐵牌封賞予各大門派後,天下武林這數月來為之沸騰。許多在地方上赫赫有名,卻有得不到封賜的小門派皆心有不甘,同時又害怕各大派收到朝廷認可和庇護後,狂野好鬥的武當派將把矛頭重新指向他們。
  
  就在這時,武林裡卻揚起這樣的傳聞:任何門派如能擊殺「御武令」指名要剿滅的「破門六劍」其中一人,同樣能夠獲得那面「忠勇武集」的鐵牌!
  
  這說法傳揚得既廣且快,甚至越漸誇大,有人說那「忠勇武集」鐵牌乃是免死鐵券,除了謀反大逆之罪外,一切罪行皆可赦免。於是不止武林上各地門派,就連江湖黑道的幫會也加入了搜捕「破門六劍」的行列,心想即使無力親自狙殺,若能助上一臂,說不定也能在朝廷的賞賜裡分一杯羹。
  
  呂家地功門一得到消息就派人趕來,收買了「西風客棧」的夥計,確定那目標人物仍然在房間裡。此刻包圍網已然完成,負責指揮的掌門呂亭良提著一口沉厚單刀,遙遙站在房門外十尺處,朝窗底下的三人微微舉刀點頭。
  
  那三個蒼林派好手會意,同時拔起身子,手指間扣住已久的暗器順勢脫手而出,射破紙窗!
  
  ——這武功山蒼林派的開山祖師,原是三名結義為兄弟的獵戶,後來一同往四方拜師學藝,再講所得武功與原來的狩獵技法糅合,創出蒼林派武藝,故此格外擅長發射暗器,也保留狩獵陷阱的技術——此刻房門外的絆索和鐵蒺藜也是他們帶來。這等捕殺之技用於野獸本來無甚不安,但換在尊崇正面對決的武林裡,不免就被人看低了。
  
  只聽那「丙號房」裡有物件被飛蝗石擊碎的聲音,但未知是否命中獵物。
  
  「妖女,受誅!」呂亭良同時在門外高喊!
  
  ——他並未期望這輪暗器就能殺敵,只是為了把對方趕出房來!
  
  果然下一刻房間的木門就自內撞開,一個身穿鮮艷紅衣的身影出現!
  
  早候在門前走廊兩邊的地功門人都戴著厚厚的手套,這時從兩頭猛力將絆索扯起來,橫在小腿的高度,迎接那奔撲出門口的身影!
  
  ——假如近距離看,可見那兩根絆索上面布著許多尖銳的細粒;原來整條繩索都經特別炮製,黏滿細碎的瓦片,一纏上敵人的腿足就會割入皮肉,令對方更難脫走!
  
  之間那團紅影的下身確實快要被絆中,可就在接觸前一剎那,腿足平空拔地而起數寸,一雙穿著薄羊皮快靴的足底,僅僅擦著絆索略過!
  
  紅影仍在半空,驀然射出一道銀光!
  
  正對著房門方向的呂亭良赫見有光影高速飛射而至,立時施以地功門最擅長的跌扑之術,全身猛然後仰翻到!
  
  然而此一暗器猝然而來,發射者更乘著前衝飛躍之勢出手,呂亭良閃躲不及,左邊臉血光炸濺,一隻耳朵就此分家!
  
  那紅影力盡著地,再乘勢衝前,突然發出一聲嬌呼,身姿動作頓時停了下來。
  
  包圍在四周的武人這才看清:是個年輕女子,身穿一襲染得鮮紅的布衣,衣擺各處繡有造型奇特的圖紋;緊束的蠻腰掛著一柄式樣簡拙的長劍,還有一排三柄飛刀——另帶一個已經空出的飛刀皮鞘,左手則提著一把收捲起的長繩;她下半臉覆著淡青色紗巾,只露出水靈靈的動人大眼睛,此刻正柳眉緊蹙,目中閃著憤怒與痛苦,氣得左耳珠垂著的那串銅飾不住顫動。
  
  原來他雖避過那絆索,著地時還是踏中了撒在前頭的鐵蒺藜,其中一枚尖釘刺破了左足靴底,劇痛之下輕功身法驀然停頓。
  
  「卑鄙!」女子從臉紗底下叱叫,右手一晃,腰間長劍已然拔出羊皮革劍鞘,劍鋒翻飛,接連在身前、左、右閃現!
  
  本欲趁她受傷圍攻而來的地功門人,被這等連環快劍所驚,立時都退後了,卻發覺原來每劍皆是虛晃,並非真正進擊!
  
  女子這等快疾的拔劍手法與虛招,不是別的,正是甘肅平涼崆峒派正宗真傳的「花法」!
  
  而她就是崆峒「前任」掌門練飛虹的親傳弟子刑瑛。刑瑛這一團「花劍」並非為了傷敵,只想把眾敵逼退,製造脫出包圍網的時機。此時地功門人稍稍退卻,刑瑛卻不敢亂走,既因看不清地上哪兒還有那可惡的鐵蒺藜,也怕奔跑會令腳傷加深——以寡敵眾,移動腳步最是關鍵。
  
  刑瑛看準前頭未被圍攏,左手猛地將那團繩索揮出!
  
  繩索前端連著一個小小的三分鐵鉤,狀如船錨,從刑瑛手上脫射。這本是崆峒「八大絕」裡「摧心飛撾」的招式,彌補女子臂力較遜的缺點。
  
  鐵鉤越過兩邊人群,直飛往天井對面「戊號房」,擊穿了紙窗,勾住窗框木頭!
  
  刑瑛深深吸進一口氣,拿著劍的右手也騰出手指來,將繩索握到劍柄間,接著吐氣並雙臂發力猛拉,同時將下身力量全聚在未受傷的右腿躍起,身體又再化作快速的一團紅影,猛地越空而飛!
  
  蒼林派的暗器好手朝著飛行的紅影投出飛鏢飛石,但刑瑛這一招著實太突然也太快,暗器紛紛掠過她身後!
  
  刑瑛越過敵網,全身飛過去撞破了窗格,遁入無人的「戊號房」裡!
  
  眾武人未想到對方竟有此奇招,現在更借客棧房舍的地形避過了包圍。呂家地功門人怕她從房間另一邊的窗戶逃到後院,連忙奔前追擊!
  
  另一道銀光突然自「戊號房」飛射而出——崆峒派「送魂飛刀」!
  
  一個地功門弟子心胸多了個刀柄。崩倒。
  
  其他地功門人為這厲害的飛刀震懾,紛紛向前飛躍伏倒,順勢來個滾地,躲到那「戊號房」窗下的土牆後面,未敢馬上衝進去。
  
  在後頭,中了一記「送魂飛刀」的呂亭良,回頭看看身後的木柱,正插著那柄外形凶狠的飛刀,刀上仍釘著他的半截耳朵。呂亭良暴怒咬牙,回過頭來盯著「戊號房」洞穿的窗戶,他左半邊臉沾滿鮮血,模樣神情有如惡魔。
  
  ——這娃兒的腳已經受傷,我們只差一步!
  
  呂亭良想到只要能擊殺「破門六劍」中人,就能獲得朝廷冊封為「忠勇武集」,呂家地功門將一舉名動天下,這小小一隻耳朵算什麼?
  
  他伸手取來身邊弟子手上的籐牌,一邊奔前一邊呼喝:「再射!」
  
  那十一個來助拳的蒼林派好手,跟呂亭良同一心思,也決意竭力奪取這大功,從左右兩邊上前,將囊中掏出的諸般暗器都朝那窗戶猛擲進去!
  
  有這輪如雨的暗器掩護,呂亭良不用顧忌對方飛刀,舉起籐牌與單刀奮力向前急奔,到了那窗口前一躍而起,踩著窗底下一名地功門弟子的背項,再二度起跳,半空中身子收縮藏在籐牌後,有如一顆炮彈射入房間!
  
  ——呂亭良畢竟為一門之長,這家傳的武功身法絕不平凡!
  
  遁入房間裡的刑瑛正趁著喘得這口氣,忍著劇痛把釘在足底的鐵蒺藜拔出來,卻見窗外如蝗飛射而來各種暗器,她好不容易竄身一一躲過,卻又聽聞一陣猛烈的奔跑足音,她提起劍仰頭一看,只見眼前一黑,那窗前一團黑影凌空襲至!
  
  刑瑛已準備擎劍迎擊呂亭良,突然房間另一邊對著外頭院子的紙窗,同時朝內撞破,另一道身影挾帶著寒霜似的刀光,也飛進房間裡,其勢道比呂亭良更猛更強!
  
  刑瑛在臉紗底下緊咬著櫻唇。
  
  崆峒弟子,不論遭逢何等厄境,絕不認命。
  
  ◇◇◇◇
  
  戴魁跟秘宗門人隨著茶幫門生,才到了吸風井的街巷,已看見前頭聚著人群。他們馬上越過茶幫的人跑過去。
  
  只見一件房子外圍著十來二十人,都是聞風而來看熱鬧的武人和本地江湖人士,那房子門頂掛著「西風客棧」的橫匾。戴魁只聽聞圍觀者爆出驚訝的叫聲。
  
  ——已經開打了!
  
  瞬間戴魁心裡回想,去年跟荊裂五人一同遊歷練功的日子:燕橫在道上為他受傷的手臂換藥;在夕陽下的樹林間與荊裂對刀;每次上館子吃飯都要餓著肚子等童靜挑剔地點菜;在漢陽城分別時喝過的那烈酒……
  
  戴魁大踏步上前,拔出了腰間長刀。
  
  ——不管了。今天就算要跟上百人為敵,也不管了。
  
  身邊的曾青峰等秘宗門人,看見戴魁突然拔刀,為之側目。
  
  戴魁就趁他們還沒弄清楚怎麼回事,當先衝入客棧外頭的人群之間。
  
  祁縣心意門「內弟子」跨刀直進的氣勢,可不是說笑的。聚在「西風客棧」,門前那些人遠遠就能感受到壓力,惶然分開一條通道。
  
  戴魁正要進去大門,眼角卻瞥見一條身影比他更快,矯捷地攀上了客棧南側外牆。
  
  戴魁一看,那立在牆頭上的是個身形修長、背上帶劍的男子,面容看來年紀未足三十。他背後劍柄的長長劍穗仍在晃動。
  
  帶劍男子也俯首,與戴魁對視一眼,緊接就躍入客棧後院。
  
  戴魁沒空理會對方是友是敵,提起三尺九寸腰刀,跨入客棧正門裡。
  
  只見前院和內進的正門都沒有人影,更深處卻傳來打鬥的叱喝聲,戴魁更無猶疑,直穿而過。
  
  「什麼人?」突然傳來一聲喝問,原來有兩個呂家地功門弟子正守在通往房間走廊的側門前,赫見如此一個虯髯大漢提著明晃晃的長刀出現,慌忙用刀指著喝問。
  
  「別擋路!」
  
  戴魁兩手握著長刀柄收抱入懷,腰身坐下踏成心意門有名的雞行步,足下仍未停息,從齒間冷冷警告。
  
  另一名未開口的地功門人本來就甚緊張,此時二話不說,舉刀就向接近來的戴魁砍去!
  
  戴魁吐氣鼓勁,上步發出一記「心意三合刀」的橫刀,長刀朝左上方斜掛出去,猛烈擊在對方那砍下的單刀側面!
  
  戴魁此刀合全身整體之勁,並貫注意念而發,那地功門弟子的單刀一遇上即脫手飛出,如箭插在客棧大廳樑上!
  
  ——這年來戴魁將本門武技,結合了從荊裂和虎玲蘭處學來的倭國陰流要訣,還有飛虹先生教給他的崆峒派法門,再回到祁縣總館與一群同門苦苦精研,這「心意三合刀」的威力與運用時機皆比在西安時大有進境!
  
  那失刀的地功門弟子還未清楚發生何事,戴魁已再次收刀在懷,又踏一步衝向他,以身勁將刀柄推出撞擊他心胸,那地功門弟子「哇」地咯血,跟身後的同門撞成一團!
  
  戴魁越過二人走出門口,從走廊看見聚在天井間的三十多個武人,又瞧見地上除了絆索,鐵蒺藜和掉落的暗器外,還濺了幾行血跡,心裡更是焦急。
  
  他一眼掃視過去,並未看見虎玲蘭的蹤影,卻察覺眾人的臉都朝著對面一個窗戶穿破的房間,顯然他們獵捕的目標就在裡面。
  
  ——此刻呂家地功門掌門人呂亭良剛躍進了房間,眾人皆全神貫注地觀看結果,一時竟未發現戴魁闖進來。
  
  戴魁正思考要如何衝向那「戊號房」,卻見一條身影自那洞開的窗戶跌出來,眾人都發出驚愕的呼叫!
  
  跌出窗外的正是呂亭良,他右手早失去單刀,捂著血流如注的左肩頭。左手上的籐牌邊緣有一道破口——敵人竟一擊間壓倒籐牌,再直進刺傷他肩關節,可見其勁力之悠長貫徹!
  
  幾個地功門弟子把掌門扶起來,眾人瞧著房門驚疑不定,但裡面並未聲息。
  
  「啊——」這時一個蒼林派的暗器好手低呼,伸手向頭上一指。眾人仰頭,也都嚇了一跳。
  
  戴魁看見「西風客棧」的各處屋頂瓦面上,已然無聲無息蹲據或站立了二、三十條身影,猶如聚集著一群大鳥,正是秘宗門眾人。戴魁心知,另外數十人必然也已將客棧外頭圍個密不透風。
  
  站在天井簷邊上的曾青峰,冷冷俯視下方。
  
  「請出來吧。走不掉的了。」他的話雖客氣,但語氣更像命令。
  
  「早叫你別亂走了。」這時房間裡卻傳來一句男子的說話聲,但並非向曾青峰回話。
  
  房間自內推開。
  
  屋頂上的秘宗門人,手中兵刃都在陽光下閃耀。
  
  戴魁已作出戰鬥的打算。握著刀柄的掌心發熱冒汗。
  
  率先走出房間的,正是先前在牆頭出現的那個高個兒男子,長穗劍已還入背後鞘間。這男子面貌頗俊朗,卻帶著玩世不恭的表情,踏出刀槍林立的天井時,竟顯得若無其事。
  
  秘宗門人皆甚眼利,先前就看見這個男人攀越客棧的外牆,身手不凡。
  
  ——聽聞「破門六劍」裡有青城派的年輕劍士……莫非就是他?
  
  這時房間裡另一人也出來了。秘宗門人看見是個女武者,既披著臉紗,又一身圖案奇特的紅衣,確實可疑。好些秘宗門好手已然在背後暗暗扣著飛釘,隨時向下發射。
  
  戴魁卻暗自送了一口氣,只因看見那被圍攻的女子,並非虎玲蘭或童靜。他再細看她,只覺有點眼熟,似曾見過。之見她拐著左足走出房間來,顯已受傷。戴魁不禁聯想起在西安之戰中受牽連的名妓書喬。
  
  ——對了……是她!
  
  一想起西安,戴魁立時記起眼前這個女武者,就是當時見過的飛虹先生女弟子!
  
  戴魁正想開口,但那個背著長劍的男子先一步說了。
  
  「在下湘龍劍派龐天順。」他朝四方拱拳,然後拉扯一下身邊刑瑛的衣袖:「特從湘潭而來,尋回這個不聽話的師妹!」
  
  「湘龍劍派……?」上面的曾青峰眼目收緊,仍然在懷疑。
  
  戴魁為人魯直,一時還沒想明白透:這位明明就是崆峒派的女弟子,怎會是湘龍劍派的人?他瞧向龐天順,卻見龐天順也看著他,投來一個奇特的眼神。戴魁被他這一瞧才想到:飛虹先生也是「破門六劍」之一,秘宗門人若知道眼前是崆峒弟子,未必會輕易放過!我怎麼這麼笨?
  
  「我這林師妹,一個月前在館內跟我比試輸了,一個人負氣離家出走,害我遠道而來接她,也害這裡許多為勞師動眾了!師妹,還不向大家謝罪?」
  
  龐天順又再扯扯刑瑛的衣袖,說時嬉皮笑臉。刑瑛白了他一眼,她天性倔強,只勉強向客棧眾武者略點了個頭。
  
  可是正多虧龐天順這副不正經的模樣,令場面氣氛緩和下來。不少秘宗門人見他如此輕鬆,感覺二人確不像是「破門六劍」。
  
  曾青峰卻仍未釋疑,指一指刑瑛:「那臉紗……」
  
  刑瑛將臉紗一把扯下來,露出一張甚是俏麗的臉龐,可是右邊下巴近著頜處卻有一道顯眼的傷疤,教人惋惜。
  
  曾青峰見了登時低首:「得罪姑娘了。」
  
  刑瑛沒有回應,冷冷將臉紗兩角的小釵掛回頭髮上。戴魁一邊將腰刀還入鞘內,一邊打量著龐天順。湘龍劍派雖遠在江南,但名頭不小,戴魁也略有聽聞,只是不明白他們跟「破門六劍」有何關係,竟如此仗義出手。
  
  「那麼……戴師兄又何以如此急於衝進來?」正沉思中的戴魁驀然聽到這句話,仰起頭來,發現發問的曾青峰和眾多秘宗門人,這時已將注意力投向自己。戴魁並非口舌便利之輩,一時不知要如何找借口。
  
  「戴師兄勞心了。」龐天順這時搶在前頭插口:「我與他昨天不過在城東的酒館有過一面之緣,他卻對本門師妹的安危如此記掛。剛才在客棧外一看見小弟,戴師兄就知道這兒必有誤會,將我林師妹錯當『破門六劍』那干妖人之一,情急之下未及解釋就闖進來阻止。」
  
  龐天順其實完全不知道戴魁的名字和門派底細,只是聽曾青峰喚其姓氏,就順著胡講一番,若被仔細查詢必然露出馬腳;他更未確定戴魁是否真是「破門六劍」的友人,假如戴魁的立場並非如他所想,馬上表明互不認識,那可大大糟糕。
  
  然而龐天順很有信心。只憑先前在客棧門外與戴魁對視的那一眼。
  
  ——眼睛裡那團火焰,騙不了人。
  
  「龐……師兄……」戴魁清一清喉嚨,他不慣說謊,心裡不斷在想要怎麼說:「太好了。還好令……令師妹受傷不重。不過這腳傷治理不好,可大可小……」
  
  他靈機一動,從隨身的包袱裡找出一個紙包來,上前遞給刑瑛:「……林師妹,此乃我心意門所制的救急藥,可防治傷口化膿生毒,你待會找個地方清洗再敷上。」
  
  戴魁借送藥為名,其實是要說出自己門派名號,好讓龐天順和刑瑛知道,以免露出馬腳。
  
  天井庭院四處的呂家地功門和蒼林派眾人,驟然聽到這大漢竟是名動天下的「九大門派」之一的心意門傳人,俱是心頭一驚。他們再仰首看看屋頂上盤踞的那些武者,猜想他們的份量也必不相上下。
  
  他們半點不敢聲張,只靜靜將呂亭良扶起,又抬著那個被刑瑛「送魂飛刀」擊殺的地功門人,神情敗喪地退出客棧去,心裡還在祈求戴魁等人莫要向他們算賬。
  
  ——他們此刻方才明白:討伐「破門六劍」,自己遠遠沒有資格。
  
  戴魁瞧著那具被抬走的屍體,心裡歎息:
  
  ——朝廷拋出一面鐵牌,就把武林搞得天翻地覆……我們武人的尊嚴,丟到哪兒去了?
  
  刑瑛一雙明眸憤怒地盯著撤退中的地功門人。她遭逢埋伏暗算,怒意自然未消。但這時龐天順朝她搖了搖頭,示意不要追究。
  
  刑瑛左右看看兩個來幫助她的漢子。她記得在西安曾與戴魁有一面之緣,龐天順則跟本不認識。她又瞧瞧屋頂上站滿那些秘宗門人,明白此刻最好還是別多話,也就默默接過戴魁的紙包。
  
  曾青峰仍在盯著他們三人。房間走出那對男女身份仍有可疑:不過戴魁的心意門獨有身姿步履和兵刃卻假不了——曾青峰在山西有好幾個心意門分館的朋友,對此清楚不過。
  
  終於他揮一揮手。身邊的秘宗同門逐一轉身往客棧外躍回地面去。
  
  「戴兄,兩位……我等還要跟同門會和,就此別過。」曾青峰臨行前抱個拳:「『破門六劍』一日在世,我們多半還會再相見。到時戴兄可別搶在我們秘宗門前頭啊。」
  
  他微微一笑,也隨著同門離去。秘宗門人踏著無聲腳步驟然消失,本來劍拔弩張的「西風客棧」頓時變得清淨。
  
  天井裡三人再等待一會兒,確定對方已經離去,原本暗暗戒備的心這才放鬆下來。
  
  「快來,先把血止住……」刑瑛這時朝著龐天順說,語氣中滿帶歉疚,並急忙將戴魁給她的紙包打開。
  
  戴魁這才發現:龐天順收在身側的一隻左手,綁腕的布條滲著鮮血。
  
  原來剛才他破窗而入,助刑瑛擊退呂亭良之際,刑瑛卻誤把他當做敵人,朝他發出一劍,龐天順命中呂亭良同時,只能用左手肉掌硬生生將刑瑛的劍鋒拍截去,因而被劍尖割傷了掌緣。為怕秘宗門人生疑,龐天順一直若無其事地掩藏著劍傷。
  
  「啊,不……」戴魁卻伸出手呼叫起來。
  
  只見刑瑛打開那兩層的紙包,原來裡面不過是半塊吃剩的干餅,哪有什麼膏藥?
  
  龐天順和刑瑛都呆住了。戴魁不好意思地抓抓頭髮。
  
  三人相視一眼,不禁一起大笑。
  
  ◇◇◇◇
  
  三人把傷口包紮好後,各自回到落腳的客店取回馬匹,並相約在袁州城的西門等待。
  
  「臨江城的無極門朋友打聽得知,燕少俠跟他的朋友應是往西路走了。」龐天順向戴魁和刑瑛解釋他跟阮氏無極門在臨江如何受到燕橫的恩惠,然後把所知的情報告訴他們:「我一路尋到袁州,正是這個緣故,可還是找不著。說不定他們已跨省到湖南了。不如兩位跟龐某一起走,如何?龐某總算是當地人,必要時也可聯絡同門相助,比較方便。」
  
  戴魁和刑瑛本就茫無頭緒,也都答應。
  
  三人出得西城門,也就上馬在道上渡步。龐天順和戴魁看見刑瑛的馬兒甚是矯健,她更是騎姿輕鬆,半點未受腳傷影響,不愧是關西崆峒派的女俠。
  
  兩個月前崆峒派接到「御武令」,刑瑛得知師父練飛虹竟成了朝廷下旨捕殺的欽犯,馬上離了平涼,日夜兼程,長途快馬趕到江西來尋人。
  
  戴魁聽著不禁欽佩,瞧著這位英姿颯爽的女武者。可是刑瑛看著前路,咬牙切齒地說:「哼,師父那臭老頭,為了收一個乳臭未乾的小娃兒,竟就丟下我跟師兄弟們不管,一走了之。我這次來就是要看看這娃兒天分有多高?學的我崆峒派什麼精深武藝?我就是不服氣!」
  
  刑瑛口中雖這樣說,但臉紗外露出一雙眼睛,難掩關切之情。
  
  龐天順見識過童靜的天分,只是這時不好撩撥刑瑛的情緒,只是微笑。
  
  三人在馬上交談,龐天順又再提到當天燕橫如何令他與群豪折服。戴魁聽著血脈沸騰。
  
  ——看來燕師弟這一年來的劍技,突飛猛進!
  
  刑瑛和戴魁此時方才明白:原來「破門六劍」是為了行俠仗義,得罪了朝廷奸臣,因此才有這「御武令」下旨追殺。
  
  「那混賬狗皇帝!」刑瑛往空中揮了揮馬鞭,不忿地大罵:「還有這些大小門派,他們都忘了嗎?不是師父幾個當日在西安抵敵武當派,他們今日如何?全都給狗吃了心肝!」
  
  「說道武當派,我還聽聞一件事……」龐天順這時說。
  
  「是什麼?」有關武當派的動向,戴魁總是格外緊張,急忙就問。
  
  「天下各大武林門派得到朝廷的『忠勇武集』封賜,其中除了少林寺以禪寺乃方外之地為由,派長老禪師上京辭謝之外,只有一個門派敢斷然拒絕。」龐天順頓了一頓,才說:「正是武當。」
  
  戴魁和刑瑛聽後都呆住了。尤其是曾與武當派相鬥的戴魁。
  
  雖是死敵,但戴魁不得不對武當派深深敬重。
  
  ——姚蓮舟……卻是個不凡的漢子。
  
  「這一次……看來比對抗武當派時還要凶險。」刑瑛憂心地說:「就連有多少敵人都不知道。」
  
  龐天順想到,但是一個秘宗門就出動三百人,各地更是危機四伏……平日那副輕鬆的面容不禁收起來了。
  
  「『破門六劍』裡有個傢伙,我記得他常常喜歡說一句話……」戴魁這時卻咧開嘴巴說:「『真正的同伴,不用太多。』」
  
  他們三人互相看了一眼,目中都有笑意。
  
  「這種傻瓜……」龐天順回復了平素的表情:「好想快點跟他結識。」
  
  刑瑛嬌叱一聲,揮鞭催起坐騎,一馬當先就在道上奔出去。龐天順和戴魁馬上策騎緊隨。
  
  十二隻馬蹄,在這午後的郊道上,踏得異常響亮。
  
  大道陣劍堂講義·其之三十四
  
  武林中的團體有「門」與「派」之分別。一般而言,「派」組織較嚴謹和緊密,整個派別的成員集中於一地鍛煉及生活,傳承和行事非常統一,典型的例子莫如「九大門派」裡的「六山」,包括武當派、華山派、青城派等皆如此。
  
  另一方面,「門」則較廣泛和鬆散,通常是一門武功經過數代自然流傳、擴散的結果,在不同地方漸漸形成支系,各自流變,並且獨立行事。他們因同出一源,而保存著門戶的名號,各地不同分支皆是地位對等的同門,並無從屬關係。有的門戶因著不同師父的個人長處或體悟,有貨混雜了其他武功,所傳承的武術也出現風格上的差異,甚至衍生出另一門戶(比如地堂門與地功門就是一例)。
  
  此外,因為流布較為廣泛,門內弟子人等繁雜,較諸於「派」有更多世俗的牽連。
  
  不過「九大派」裡的「三門」:心意門、八卦門與秘宗門則為例外,它們雖未如「六山」般門戶嚴密,但仍然能夠維持比較統一的組織,主要因為其發源地仍然保有總本館與掌門之位,作為維繫團結的核心。這種向心力是「三門」能夠躋身「九大派」的重要因素。
  
  「三門」之中又以秘宗門的組織最為嚴謹。有說秘宗門因源起於梁山好漢,故傳下了梁山水泊指揮軍紀的遺風(秘宗門滄州總本館「玉麒堂」,即紀念傳說中的創拳祖師「玉麒麟」盧俊義)。
  
  秘宗門武藝雖然廣傳四省,但門內有一規定:各地任何分館支派的館主就任,必得至少一次往滄州總館的宗祠參拜,再得掌門授予「印可」,此儀式維繫了各支系與總館掌門的直接從屬關係,此後掌門有要事發出號令,各地門下皆要聽命。
  
  當年秘宗門先祖立下這些條規,原意其實是要確保秘宗門武藝的傳承維持正宗純粹,不致變質失傳,沒想到卻演變成一種近似結社的組織。有些武林人士譏嘲秘宗門行事近似江湖幫派更多於武林門戶,甚至背地笑稱它為「秘宗幫」。
作者: skvis    時間: 2018-6-15 01:35 PM

卷十一 劍豪戰爭 第二章 野寺
  
  一片連風也吹不進的陰幽密林,地上覆著都是及腰的野草,四周大樹掛滿了茂密的蔓籐,外頭猛烈的陽光只能像細線般透進來。枝葉無一絲搖曳,上下八方皆是湛然不動的深綠。
  
  林裡也許真的太悶熱,就連鳥也無力啼叫,靜寂得可怕,要是豎起耳朵留神,也許連蟲蟻爬行的聲音也聽得見。
  
  這樣的野林,不知已有多久沒人經過。
  
  然而,確實有人。
  
  一個身影盤坐在野草之間,大半為高草遮掩,只隱隱看見壯碩的身形輪廓,披在身上那件污穢的斗篷更與身周樹林顏色融合。若非身體悠悠地呼吸起伏,容易令人錯覺是塊寧定的岩石。
  
  武僧圓性。他閉著眼睛靜坐盤膝,一頭亂發狂須雖都被汗濕透,但臉容安詳,似入禪定。
  
  彷彿與這業林融成了一體。
  
  漸漸林子的東、南兩方遠處,傳來異樣的足音,既輕捷又緊密,不似人類。
  
  這許多足音,同時朝著圓性所在接近而來。
  
  圓性仍然閉目。只有右掌略動,撫摸著橫躺在腿上的六角齊眉棍。
  
  微黃陽光之下,可見他的臉竟比往日瘦削了,更是一副困頓模樣,眼肚浮出淤黑來,跟平素精氣旺盛的相貌大不相同。
  
  奔跑的足音更接近了,連帶傳來幾聲吠叫。
  
  獵犬群的精悍身影,猛自林間出現。
  
  狂亂的吠聲,林中響徹。
  
  七頭獵犬展開蹄爪,張著沾滿唾液的尖齒,身法如箭從兩面疾奔,衝向眼中的獵物!
  
  其中一頭毛色灰黑的大獵犬,似為犬群之首,步速最是快疾,當先就躍起來,朝圓性的身體張牙飛撲!
  
  同時圓性雙目暴睜!
  
  剎那,人與犬四目相對,凶厲的獵犬竟被和尚那雙怒目震懾!
  
  但獵犬飛撲之勢沒有停下,利齒將及圓性咽喉!
  
  圓性迅速舉起左臂,橫架在臉前,及時抵住了這咬噬!
  
  獵犬本能地發力嚙咬圓性手臂,卻感牙關痛楚,犬牙噬不進半點!
  
  圓性盤坐的身體瞬間拔起,右手提著包鐵齊眉棍,兩腿成跪坐馬步,左臂猛地朝下發一記劈拳,咬纏著前臂的獵犬被狠狠摔落草地上,立時放鬆了咬噬,伸出長舌來,已然被摔得昏迷!
  
  緊接著另兩頭獵犬撲至。圓性側身閃過一頭,讓它撲空躍到後面;另一頭正及眼前,圓性左手劃半個弧圈,一掌拍在那獵犬的腦門頂上,硬生生將它自半空打下來!
  
  圓性的手掌仍未離開狗頭,朝下把它牢牢壓在地上。那獵犬四腿亂抓草地,卻動彈不得。
  
  這時圓性身上斗篷褪落,原來左臂從肩到掌穿戴了少林「銅人甲」,因此能抵禦犬牙的噬咬。
  
  圓性仍半跪著,右手拄棍在地,左掌仍將獵犬壓住,一雙眼目瞧著餘下那幾條狗。
  
  這些都是素經訓練的兇猛獵犬,平日出獵即使遇著猛獸也不畏懼,但此刻對上圓性那猶如金剛怒目的威嚴眼神,竟都畏縮不前,發出「嗚嗚」低叫。
  
  「去!」圓性從齒間吐出這個字。
  
  五條獵犬一聽了這呼喝,全都被喊得掉頭而去。
  
  這時圓性瞧著掌底下那頭獵犬。只見它已停止抓地,只是顫抖著俯伏,一動不敢動。
  
  圓性此刻只要轉移體重,發勁一掌將它頭顱壓破,實如捏死一隻小蟲一般輕易。
  
  但他並不恨這些追蹤自己多時的畜生。
  
  該恨的,是驅使它們的人。
  
  圓性將穿著銅甲的手掌輕輕放開。那獵犬似已凶性全失,垂著頭站起來,抖了抖身體,也往同伴遁走的方向奔去。
  
  圓性這時蹲下來,伸手摸摸那頭被摔昏的灰黑獵犬頸項,感到仍有平緩的呼吸脈搏,看來無恙。
  
  本來是要把它們全殺掉的,但圓性始終下不了手。
  
  他一邊輕撫著獵犬的項毛,一邊遠眺東面林子遠處。從前在少林寺受訓,圓性經常要在晚上身入只得一點燭光的「金剛堂」練習對打,以鍛練超越常人的眼力。此刻密林裡雖然幽暗,他仍隱隱看見盡頭處的樹木間出現數條模糊的人影。
  
  圓性撫著獵犬的手掌仍然溫柔,但盯向遠方人影的眼神,卻比先前威懾犬群時更要可怕,朝著那些來者切齒呼喝:
  
  「有種就來!」
  
  ——可是他心裡知道,這些傢伙,沒種。他們不會走近前來半步,只會把事情都交給狗去做。
  
  這些人並不是執行「御武令」出動來捕殺圓性等人的武者,而不過是江西省界一帶的鷹揚幫人。
  
  自「御武令」發出後,天下各門派皆前來江西意圖奪功,「破門六劍」的行蹤突然就成了十分重要的消息——而世上所有重要的東西都有價錢。許多江湖黑道中人知道要親自誅殺「破門六劍」這干高手幾近絕無可能,卻仍想在此事上圖利,也就全力打探「破門六劍」的所在,再將情報出售給意欲出手的武者。「破門六劍」為了避開追擊,改走山野之地,於是獵戶出身的鷹揚幫就大派用場,出動飛鷹走狗時刻追蹤。
  
  圓性知道此刻也難奈何這干鷹揚幫眾,於是放開仍然昏迷的獵犬站起來,轉身往密林西面一步步走去。
  
  等到圓性消失在樹林另一端後,鷹揚幫那八名幫眾才踏出來,帶著山林的霧氣現身。
  
  這八人有半數都已四十餘歲,一身帶著各樣大大小小的裝備,打著高及膝蓋的綁腿,腰間掛了短獵刀,背帶皮狻,全都一副經驗老到的獵戶模樣。
  
  其中一人小心翼翼地從行囊旁掛著的竹籠裡捧出一隻灰鴿,把早已寫好的紙卷塞進鴿足旁銅造的小圓管裡,雙手舉起催促它飛。灰鴿會意,一振羽翼就往上飛出樹頂之外,朝著東面的來路而去,把「破門六劍」所在的消息帶回去給幫會同門。
  
  他們拖著那幾頭逃竄回來的獵犬,不管如何努力叱喝,獵犬都不敢往圓性離開的方向追過去,利爪死命抓著土地不肯上前。
  
  「不要等,我們就自己先跟蹤一段吧。我看他們落腳的地方必然不遠。」其中最年長那個頭目,痛惜地瞧瞧昏在地上的愛犬,然後這樣說。
  
  眾人都同意,也就只留下兩人照顧獵犬,其他六個鷹揚幫同門一起朝圓性的去向急步走過去。他們雖然沒有學過什麼高超武藝,但慣在山野活動,奔跑的速度不輸於輕功高手。
  
  六人在林間走了一段,果然已經看見前頭圓性的身姿。尤其圓性此刻只把斗篷搭在肩頭,那左臂的銅甲露出來反映著陽光,在密林裡更好辨認。
  
  六個鷹揚幫獵人都放輕腳步,盡量不發出聲響,並保持著跟圓性相同的步調,遠遠落在後方——他們剛才見兇猛的獵犬竟夾著尾巴逃回來,就知道這野和尚是何等厲害,絕不願跟他正面交手。
  
  ——我們不過想賺點錢呀,犯不著跟這些練武的瘋子硬碰。
  
  這兒其實已越過江西省界進了湖廣之境,鷹揚幫人也甚少踏足,不過他們在林中辨別路向地形的經驗甚豐富,又懂得暗中計算腳程,大概知道自己身在何地。
  
  「這些傢伙……挺不了多久。」那頭目微笑低語。他心裡想:這等武人,打鬥雖然厲害,到了山林裡可就是另一回事,天天餐風露宿,沒一頓好吃好喝,再加上蛇蟲瘴氣,身體很容易搞垮;如今更被追獵,草木皆兵,很快就會忍不住,回到沿途有村鎮的道路上去。
  
  ——我們這個獨門生意,大概就只能再多做幾天了……
  
  六人剛跨過一盤粗大的古老樹根時,忽然聽見聲音自頭上響起:
  
  「到這兒,就好了。」
  
  六個鷹揚幫獵戶身子一震。
  
  這是不可能的事情——山林就如他們的家,只要有任何異樣的聲色氣味接近,必然馬上察覺,怎會遭到埋伏?
  
  他們回頭往上看過去。
  
  只見那大樹一個杈上,蹲踞著一團東西,要很細心才看得出人體的輪廓。
  
  然後他們看見一點閃光。是那人露齒而笑。上面鑲了一顆金牙。
  
  手臂一動。
  
  又是另一抹金屬的亮光。這次,寒冷得多。
  
  ◇◇◇◇
  
  圓性回到一座埋藏在樹林深處的野寺前方,不禁停下來,仰頭細觀它的外貌。
  
  最初看到這寺廟,他們都很意外。這建築立在此地已經不知多少年月,從它可知這座密林以前曾有人跡,只是道路久已荒廢掩埋。
  
  野寺外頭的圍牆大半都已坍塌,空餘正門前一對看守的金剛力士像,皆已斷頭截臂,但仍看得出那曾有的威嚴氣勢。
  
  位在中央的佛堂也只餘小小的前殿仍舊屹立,牆身被四周橫生蔓延而來的樹枝包束著,似乎就是靠這股天然的力量支撐才不致倒下,磚石上蓋滿綠葉青苔,彷彿已與樹林融合。
  
  圓性雖然粗魯,始終是個禪僧,朝著那佛殿合十,默默敬了佛禮,這才朝殿門走過去。
  
  只見佛殿破敗的瓦頂一角冒起一條身影,撥開了跟前枝葉,俯視著圓性,是身掛著長短雙劍的燕橫。
  
  燕橫半跪在寺頂之上,一身衣衫污損,也跟圓性一樣,不知多少天沒有好好梳洗更衣。年輕的臉同樣充滿倦意,眼眶圍著黑圈。
  
  圓性抬頭跟負責看守的燕橫頷首招呼,也就進到佛殿內。
  
  這破落多年的佛殿裡面經過一番打掃,已比先前乾淨了許多,可是童靜仍用布巾蒙著口鼻,拿著砍下來的大把樹枝當掃帚,不斷將地上沙石枯葉掃往角落。
  
  「好啦,省點力氣吧。」坐在佛壇側的荊裂一邊用布清潔著雁翅刀,一邊沒好氣地跟童靜說:「我們又不是要在這裡住下來!」
  
  「至少睡得安心一點嘛!」童靜說著還是猛掃,額頭都是汗水。從前在岷江幫她幾曾拿過掃帚?童靜其實也很疲倦——畢竟已經在這山林荒野裡連續走了十幾天,期間還好幾晚遭敵人夜襲,沒有一夜睡得安寧。現在竟找到個像樣的落腳地,自然興奮起來。
  
  大概一個多月前開始,就有一群武人莫名其妙地來襲擊他們——而且跟先前的阮氏無極門不同,竟是遠從浙江衢州府來的常山派好手,似乎不是受到江西當地的貪官唆使。
  
  之後他們再接連受到三次這樣的襲擊,方才得知:朝廷頒下了「御武令」,指定要天下武林門派處決他們六人!
  
  「都是我。」練飛虹得知之後苦笑。他處世多年,對朝廷官場的利害總知道-些,馬上就想到這「御武令」必定是跟他殺了皇帝寵臣錢寧的義子錢清有關係。
  
  當時圓性不解地搔搔亂髮:「那個胖子?就為了他,皇帝搞出這麼大的陣仗來?」
  
  朝廷向來並不干犯武林,而各門派亦從來沒有求取功名利祿的野心。然而這道「御武令」封賞天下「忠勇武集」,打破了一切。
  
  「怎麼會這樣……?」燕橫聽了甚為不解,不住搖頭問:「難道就連各門各派的尊長都變了嗎?為甚麼?……從前我們沒有官府的承認,還不是好好的?怎麼為了那個甚麼『忠勇武集』的名號就……」
  
  「因為害怕。」
  
  一直沉默的荊裂說。
  
  其他四人聽他這麼說,想了想,馬上明白了。
  
  武當派的野心,令各門派的自信都出現了裂痕,深恐自己成為「天下無敵」招牌底下的下一個犧牲品;而就在這時候,有另一股更強大的勢力,承諾會給你撐腰——如此大的誘惑,並不容易抗拒,尤其當你要為成百上千的弟子門人安危負責的時候。
  
  其實「御武令」裡對「破門六劍」的形容本就不大詳細,許多沒有收到「忠勇武集」鐵牌的門派,只是口耳相傳地知道「御武令」之事,對「破門六劍」的底細並不清楚,他們只是為了傳聞裡的封賞蜂擁而來,根本並非「破門六劍」的對手。
  
  雖然還沒遇上真正的威脅,但荊裂他們覺得這樣接連與素無仇怨的武人交戰,既無意義也太累人,於是不斷遁走,避開各處的大小城鎮。後來又怕連累收容他們落腳的鄉村,就連路也不走了,索性穿越無人山野而行。這樣雖然避過許多追擊者,卻也走得甚苦,日積月累下來既感疲睏,也積了一腔怒火。
  
  ——我們分明不是不能打,卻要像喪家犬一般東逃西躲……
  
  這時童靜見殿裡的地板已打掃得差不多了,又去掃四處的佛壇。她仰起頭看荊裂身後那尊佛祖,已然崩缺了半邊頭顱,結印的雙掌亦不知哪兒去了,空餘一個大大的肚子跟盤起的兩腿。
  
  「我們那次燒掉了『清蓮寺』……這次要睡這破廟,不知道是否報應呢?」荊裂笑著說。
  
  「甚麼報應?」圓性這時才走進殿裡來:「我說是佛祖保佑才對。阿彌陀佛!」
  
  「對了!」童靜爬上佛壇後忽然說:「我從前聽說過一個故事,就是說這麼一座荒野中的佛寺,那佛祖像的背後原來開了個洞,肚子裡面藏著許多稀世財寶……好,我就看看!」
  
  她連跑帶跳地走到那佛像背後,突然「哇」地驚叫跳開!
  
  「甚麼事?」圓性拋下齊眉棍攀上佛壇去,只見童靜驚慌指著佛像。
  
  圓性一看,原來那泥塑佛像背後果真穿了個洞,裡面卻沒有甚麼珍寶,而是盤著一條毒蛇,正昂起蛇首來沙沙吐舌,狀甚凶狠。
  
  他們露宿荒野,最怕的不是甚麼猛獸,而是這些蛇蟲毒物——身在遠離人煙之地,假若不幸中了劇毒,無藥物可治,將有性命之危。
  
  圓性一臉沉靜,右手成掌輕柔地緩緩遞過去,到那毒蛇的三尺前突然呼氣發勁,一記少林寺「蛇拳」的「吐信手」閃電發出,一把就用手指夾住蛇頭,動作竟比真蛇更要迅疾。
  
  那毒蛇被捏著,身體自然盤捲上圓性的手臂以圖掙脫。圓性用另一手將它拉直,輕聲念一句「罪過」,指頭髮力,就將蛇捏死。
  
  「來,給我。」荊裂說著,從圓性手裡接過死蛇,仔細看了幾眼,笑著說:「這是好東西呢。」
  
  荊裂說著就從腰帶拔出小刀來——他從前那柄南蠻小獵刀還「寄存」在霍瑤花手上,這柄只是去年旅途間買到的代替品。這時他抬頭瞧瞧佛像,說:「在這兒不好意思,我還是去外頭宰吧。」
  
  「荊……荊大哥!你你你……」童靜拉下臉上布巾,吃驚地指著荊裂手上毒蛇:「你不是打算……吃吧?」
  
  「有甚麼好奇怪的?」荊裂聳聳肩:「我從前在交趾國的密林裡被土人追殺,也是靠它才活下來的。還生喝蛇血呢——可是喝得太多,肚子生蟲病得快死,幸好有個巫醫給我治好了。放心,我不敢再喝了。」他說著就從行鍛裡找出瓦缽和竹筒,拐著仍然受傷未癒的腿往殿後走去。
  
  「蛇嗎?」圓性猛力搔著頭髮,童靜看見以為他也聽得頭皮發麻,怎料圓性下一句是說:「不知道味道如何……」
  
  童靜翻了翻白眼:「你不是和尚嗎?親手殺的蛇也吃?不殘忍嗎?」
  
  「反正都死了,不吃白不吃。」圓性得意地摸摸鬍子:「到了我這少林高僧肚子裡,說不定下世就投胎做人呢。」
  
  童靜聽他這麼說,忍不住噗哧一笑。
  
  他們五人這些日子來都在吃苦,沒一天好好休息,情緒異常低落,但在旅途上都沒有抱怨,也不對現況長嗟短歎,就連平日對吃住都最挑剔的童大小姐,在其他四人感染之下,亦很快就再無怨言,反倒常常帶頭做些能提振大家精神的事情——比如剛才努力打掃這佛殿。只因她從荊裂他們身上感悟了一個道理:
  
  真正的強者,越是落難就越會笑。
  
  圓性拿起齊眉棍,跟童靜挑開佛殿內四處角落的瓦躁雜物,確定再無躲著蛇蟲毒物。
  
  荊裂從佛殿後頭一個已分不清是後門還是破洞的出口走出去,找到一棵倒塌的大樹坐下來,用小刀將那毒蛇的頭割去,放血之後再熟練地開膛剝皮。左臂雖然還是不太能用力,但幹這宰蛇的活還是綽綽有餘。剝好蛇肉後荊裂就用缽盛水,將之清洗浸泡。
  
  幹活的時候荊裂又想起虎玲蘭來。如今不知道她到哪兒去了。現在他們五人被迫穿越山野潛行,更不曉得將來虎玲蘭要怎麼找回他們。
  
  那天在林湮村,不該這樣對她的——荊裂反覆想過這許多次了。
  
  可是現在再想又有什麼用?
  
  後來童靜把最後遇到虎玲蘭時她所說的話,轉述給荊裂知道。
  
  「蘭姊說:她要盡一切力,延續你的夢想。」童靜這樣告訴他。
  
  荊裂聽後只是沉默。之後他在同伴面前幾乎沒再提過虎玲蘭。
  
  可是從那天起他就下了決定:
  
  我不能夠令她失望。
  
  荊裂決心,絕不會辜負虎玲蘭這情分。在她回來之日,他必定要讓她看見一個更強的自己,要讓她再次看見他真正的笑容。於是這些日子他都一直在思考和試驗,不靠左手右足仍能提高戰力的方法。
  
  他這時才反省過來:先前因為創出「浪花斬鐵勢」實太興奮,忘記了多變的武藝和適應力也是自己一貫的長處,目前的困境還是有辦法克服的。
  
  ——何自聖掌門幾乎盲了,仍然能夠令葉辰淵那樣的劍豪畏懼。我也可以。
  
  然而到了最近,在得知「御武令」的傳間之後,荊裂轉而為虎玲蘭的安危擔心。
  
  直至目前來襲的武者雖然都不足為患,但畢竟虎玲蘭一人孤身在外,不像他們五個可互相照應,若遇著對方使出陰謀詭計,也難逆料,不由荊裂不擔心,何況更強的敵人,很可能仍在後頭——就連「九大門派」也都接到「忠勇武集」的鐵牌。在朝廷的威權之下,他們反應如何實難預測。
  
  現在荊裂唯一寄望的是,他們五個已將武林的注意力都吸引過來,令虎玲蘭遇襲的機會大大減低……
  
  荊裂從未如此擔心虎玲蘭。他一直以為她是個永遠不用讓他擔心的女人,可是現在他的感覺變了。
  
  只因在分別之後,荊裂才真正知道,自己對她有多珍愛。
  
  日照漸斜。荊裂仰起頭來,看那寺後樹林的蔽天綠葉,回想跟虎玲蘭最後相處的那天,在漫天紅花之中看她練刀的情景。那野太刀捲過的一刻,多美。
  
  從來自行我道的荊裂,第一次感到如此孤單。
  
  他把缽裡的水倒出來,順道清洗小刀上的血潰,將刀刃往褲子上抹乾收回皮鞘裡,拿著洗乾淨的蛇肉走回野寺。垂頭看著缽中肉時,他不禁笑起來。
  
  ——假如阿蘭也在的話,肯定叫得比童靜更大聲—日本人哪敢吃蛇?不,改天帶她回泉州家鄉吃土筍,那才真的嚇死她……
  
  註:「土筍」非植物,實是軟謎動物「星蟲」,野生於鹹、淡水交界處之灘涂,福建稱「沙蟲」或「黑土蚯」,是當地名產美食。
  
  荊裂回到佛殿裡,只見圓性和童靜已把殿中央地板清理好,張開了各人的臥鋪。童靜在中間架起一堆柴,準備給荊裂煮食。
  
  練飛虹這時也從佛殿正門回來。只見他赤著上半身,從頭到腳通體塗上了青綠的娥液——這是在廬陵居住期間,獵戶出身的八卦門弟子孟七河教他們製作的野外偽裝,除了顏色之外更能掩蓋體味,在山林裡就連野獸也無法警覺。
  
  「回來啦?辛苦了。」圓性向練飛虹說。飛虹先生只是微笑,接過童靜遞來的布巾和一堆樹葉,去抹臉上干結的綠漿。
  
  「總共多少個?」圓性問。
  
  「全部。」練飛虹冷冷回答,並無昔日的嬉鬧。他臉上和身上仍散發著未消的殺氣:「對不起,和尚。我可沒你那般仁慈。」
  
  「我只是對畜生如此。」圓性說:「它們咬噬,不過為了肚子餓的緣故。我記得太師伯跟我說過:眾生六道輪迴,就以人身最是難得,因人最多選擇。有選擇,才有善惡之別。」
  
  「總之這一、兩晚,我們可以睡得安樂些了。」練飛虹淡然說著,抹去塗在臉上的綠漿,重新露出樣子來。只見他的臉較圓性、荊裂等更要疲倦,比往日好像又蒼老了幾年。
  
  ——如何嚴謹的修練,也難讓他逃過歲月的侵蝕。這段日子對練飛虹的影響更是比後生小輩明顯。
  
  自從入了江西西面省界的荒野後,「破門六劍」一直被這鷹揚幫用獵鷹監視去向,於是遁入不見天日的密林之中,對方卻又改以獵犬追蹤,令他們一直暴露行蹤。鷹揚幫不斷將他們所在的情報販賣給沿郊道騎馬而來的武人,十多天來「破門六劍」已有三晚受到突襲,雖然都將對方殺退,但卻大大耗損體力精神。圓性和練飛虹忍無可忍,也就設下這一著,將跟蹤而來的鷹揚幫眾截殺。
  
  「那好哇!難得遇到這座佛寺,我們可以在這兒多歇息一天了!」童靜興奮地說,指指殿裡的柴薪:「那可以打火做飯嗎?」
  
  「趁天還沒全黑前要做好。」荊裂說:「而且就在這兒做,別讓煙往天空冒。」
  
  童靜歡天喜地地準備生火,但一看見荊裂手上那缽肉,馬上吐舌皺眉。
  
  「哦?哪來的?什麼肉?」練飛虹問著時仍在抹身。他一身皮膚雖已因年紀而鬆弛,但胸腹肩臂的肌肉仍然結實精壯,比諸許多年輕人也不遑多讓。
  
  「啐!臭老頭!」童靜見了厭惡地別過頭:「到外面穿衣服去!難看死了!」
  
  練飛虹反而咧齒笑起來,曲起兩臂把-身肌肉鼓得堅硬,特意展示給童靜看。荊裂和圓性都忍不住哈哈大笑。
  
  「對了……」練飛虹這時收斂起來,伸手指指上方殿頂。「那小子……幹什麼?」
  
  「他說要看著外頭。」童靜說時目中顯出憂心:「但我看他更像是想一個人靜靜。」「他有點不妥。」練飛虹抓著鬍子說。「好好留意他。」
  
  童靜用力點點頭。
  
  ◇◇◇◇
  
  黑暗之中,只靠一點如豆的燈火,他瞥見那兩片激削下來的銀光。
  
  幾乎完全不須思考,他的左手已經把著後腰間那橫亙的劍柄。食指摸在鎔成兇猛虎頭的劍鍔刻紋之間。
  
  出鞘。
  
  「虎辟」的寬短鋒芒,如新月在頭頂劃出,先猛烈激撞在第一片銀光上,將之盪開,與另一道銀光互碰。對手的雙兵刃攻擊在一招間散亂,失卻力量。
  
  在這停定下來的時刻,他看清那是一對虎頭鉤。衢州常山派的得意兵器——這是他後來才知道的事情。
  
  什麼都不用想,右手也迅速連動起來。長長的金黃光芒閃現。雕著蟠龍的蓮花狀護手。
  
  劍勢亦如龍。自雙鉤的內彎刃鋒間射入。
  
  燦銀虎頭鉤合攏,意欲將「龍棘」劍刃半途封鎖——這是常山派「撈月鉤」的得意技。
  
  可是來不及了。要劫奪青城快劍,就如要在激流裡伸手抓著衝下的樹葉,非常人能做到。
  
  雙鉤夾勢未成形,「龍棘」已穿越而過。
  
  這剎那憑著劍光,他首次看見對方的臉。
  
  那張臉不比他年長多少。此刻五官都惶然地擴張扭曲,溢滿臨死前一刻的驚懼。
  
  血腥。
  
  燕橫睜開眼睛,意識回到這密林深處的野寺頂上。
  
  他深深吸進一口氣,緩和高漲的情緒。記憶裡那黑暗中的血腥氣味,格外教人心跳加速。
  
  他抬頭仰望。樹林裡就只有這座佛寺未為參天巨樹掩蔽,是唯一可清楚看見天空之地。天色已向晚,高樹上的枝葉在徐徐夏風中微微搖動,四方幽陰的密林彷彿藏著無限奧秘。
  
  燕橫無法自已地再次回想這些年來,自己誅殺過的人。從成都馬牌幫到廬陵「清蓮寺」的術王眾,他都曾大開殺戒。那些時候他都有充分的拔劍理由。
  
  而現在,他迷惑了。
  
  燕橫拔出「虎辟」來,左手來回在空中輕輕比劃,重複演練剛才回憶中的劍招。
  
  在廬陵擊殺過的術王眾數目他並沒有去數算;可是這個多月來殺過的武人,他卻每個都記得。共十三人。而且還清楚記憶著跟他們戰鬥時的情景。
  
  他心裡對於殺死這些來襲擊「破門六劍」的武者,並沒有甚麼歉疚:他們一心來殺我們,那麼死在我們的劍下也非常公平。
  
  ——尤其當燕橫知道他們為甚麼而來之後。武道中人,竟為朝廷頒賜的虛名賣命,更不值得尊重!
  
  與這許多不同門派武功連番血戰皆捷,而且毫髮無傷,燕橫的武技和自信又比先前再猛進一層。他無從否認那快意滿足之情,更經常自然回憶起戰鬥的情景,品嚐那血光劍風中的每刻。
  
  可是同時他心裡也無法擺脫一股空虛感。
  
  自從決志復仇,燕橫曾經以為自己的劍只會沾上武當派的鮮血,如今卻捲入這紛亂的戰鬥漩渦裡,為的竟是如此無聊的理由。他從前並沒有想像過會這樣。
  
  ——師父,為甚麼……?
  
  燕橫想起何自聖。他記得在青城山上每次看見師父,那平素一言一行,總帶著一股無法言說的冷漠。就只有燕橫拜為「道傳弟子」的一刻,何自聖才讓人意外地露出溫煦的笑容。
  
  現在經歷過這許多事情,燕橫感覺自己好像漸漸瞭解師父為甚麼會這樣。
  
  只要一天拿起劍,你就無法避免殺戮——無論你願意的,還是不願意的,不管是因為仇恨,還是面對不相識的人。
  
  ——就像那個常山派弟子……他大概不過是奉著師門的命令吧……?
  
  而為了隨時準備奪取別人的生命,就有必要把心裡的某一塊封閉起來。
  
  這是身為劍士的宿命。
  
  燕橫手中「虎辟」不自覺越揮越猛烈,在傍晚的空中發出尖嘯般的破風之音。他的眼神也變了——比那夜在破廟裡童靜看見的還可怕。
  
  「要吃飯啦!快下來!」一聲親切的呼喚,把他從這入神的狀態召回來。
  
  是童靜在下面的佛殿,透過屋頂破洞仰頭叫喊。燕橫這時才察覺那陣升上來的奇特肉香。他的眼神恢復過來,輕輕把「虎辟」入鞘。
  
  他從腰帶的布袋掏出一物。是塊手掌長的木頭,半邊有刀子刻削出的形狀,隱約可見是個拿著劍的人形。
  
  燕橫看看這未完成的人偶,嘴角泛出溫暖的笑意。
  
  ——能夠令他心靈回復平靜的,就只有這份同伴的情誼。
  
  燕橫雙手攀著橫伸過來的樹木,兩腳一蹬牆壁就輕巧躍下去,轉身進了佛殿。
  
  燕橫在外看守良久,卻由始至終都未發現有一條身影一直凝定地蹲踞在南面遠方的密林深處,正在監視著野寺。
  
  那人全身上下穿著一襲緊身夜行黑衣,頭臉也都包著黑布巾,衣袖和褲管緊束至肘膝,本已修長的四肢顯得更像貓腿。他極之緩慢地伸展雙腿逐寸站起來,上身卻非常穩定,一直貼著旁邊的大樹不離,令身影更難被看出。除非在近距離而又眼力甚佳,否則只像看見一團自然的樹影。
  
  他站直後才展露出高大的身材,腰帶和肩背各處都掛著各種形狀的黑布包,看來皆有一定份量,但他如此控制著緩慢站立,竟令人感覺動作毫不費力。
  
  黑頭巾之下一雙眼睛,一直凝視對面三十丈開外的野寺,眨也不眨一下,眼瞳裡泛著一股難以形容的狂氣。
  
  「老頭……是你,真的是你。好玩。」
  
  他聲音尖削,仍聽出年紀已經不小。
  
  黑衣人口中唸唸有詞,左手擺在腰側,隔著布包把著裡面的劍柄,全身開始倒後行走。
  
  他這倒走的姿勢很是奇特,並非直線後退,而是兩腳不住踏弧線,左右合起來卻又變成直往後撤,腳步平穩快速,絲毫沒有讓人省起他是走在黑夜荒林之內。
  
  他走著時嘴巴仍在喃喃自語,卻都是一大串聽不明意思的字,語氣似在唸咒,在這黑夜裡令人毛骨悚然。
  
  退走了數十步後,黑衣人回到先前匿藏過的一個淺坑,他的包袱行囊就放在裡頭。
  
  坑內還有另外兩人,正是腦揚幫眾餘下的那兩人,他們手裡還握著六條牽狗的皮索。二人與六頭獵犬沉默地躲在這沒有流水的溝坑裡,一直等待這黑衣男人,不敢離開半步。
  
  「嗯,對的……今晚,就趁他們放鬆了警戒,又沒休息足夠……唔……」黑衣人不住點著頭喃喃說。他這話卻並非對著那兩個鷹揚幫眾,而是一直在自言自語,又有點像在跟虛空中一個只有他才看得見的隱身人交談。
  
  一看見黑衣人回來,那六頭獵犬都像被甚麼釘在原地,不敢抖動半點。牠們此刻的眼神竟比先前遇上圓性更要畏懼。
  
  那兩名鷹揚幫眾也是一樣。他們在林中等待去追蹤的六個同伴,卻苦等良久也無人回來,於是縱犬去找尋,結果在一片古老樹根之間看見六人的屍體。
  
  他們驚恐萬分,知道這個買賣再不值得幹下去,帶著狗想走出樹林離開。哪料半途就遇著這個個黑衣男人,強迫他們再次放獵犬追蹤「破門六劍」。
  
  他們沒有多想就照做。看著這黑衣男人那雙已不年輕的眼晴,兩人直覺知道拒絕他的後果有多可怕。
  
  「對呢……不可心急……」那黑衣男人仍繼續說著,當中又再夾著一些奇怪的咒語。他同時翻找行囊,從裡面拿出來一片烤肉乾,伸出戴著黑布套的手掌,掀起一面黑巾,將肉乾遞向那張圍著半白長鬚的嘴巴。
  
  不知道是否黑夜裡的錯覺,那兩個鷹揚幫獵人,隱隱看見黑衣男人身上散出一層薄薄的煙霧。
  
  「第一個,是老頭。」他吃完之後,那張嘴展露出狂態的笑容,繼續自語:「要殺。都殺光。」
  
  他說著時,四周樹林終於完全暗下來,他僅僅顯露的身影輪廓亦被黑暗淹沒。
作者: skvis    時間: 2018-6-15 01:35 PM

卷十一 劍豪戰爭 第三章 雲隱神行
  
  練飛虹將身體完全縮進木桶裡,讓冒著蒸氣的熱水泡到頸項。他閉著眼晴,感覺全身血脈經絡都鬆弛開來。
  
  在這樣的地方,泡一個這樣的澡,是極度奢侈的一回事。
  
  練飛虹連續兩天快馬兼程,走了三百多里地趕來,為的就是這個時刻。
  
  他那襲沾滿黃土的紅黑衣袍與革靴,連同彎刀、長劍與鐵扇,全堆在這華麗房間一角,仍然冒著烈日曝曬後的餘熱。
  
  練飛虹沒有睡著,而是沉入一種比睡眠還要舒泰的狀態裡。他的面容滿足而平靜,絕不像幾天前才殺過人。
  
  ——只因他殺的,是絕不會令自己感到半絲歉疚的傢伙。
  
  一隻手指修長的柔軟手掌,輕輕撫上他泛著健康銅色的光滑臉頰,繼而沿著頸項滑下去,摸著他浸在水裡那年輕而結實的肩膊。
  
  練飛虹雖未睜眼,但早就知道這隻手掌向自己接近過來——身為當今崆峒派「道傳弟子」,這是最起碼的警覺。只是他沒有抗拒而已。
  
  只因他對這隻手掌的主人,絕對信任。
  
  練飛虹提起左手來,握著那隻玉掌,以指頭輕輕摩擦那柔滑的掌背。
  
  「嫁給我。」他沒有張開眼,專心感受著那手掌相握的親密感覺,突然這樣說。
  
  「別傻。」這聲音,跟手掌的指頭一樣溫柔。
  
  我是將來的崆峒派掌門。」練飛虹微笑說:「我要娶個怎樣的女人,沒有人能說半句。你不必顧慮。」
  
  才二十七歲的練飛虹,已經有這樣的自信,當然是因為瞭解自己的天賦——師父凌翱一在六年前就破格傳授他最高秘技「八大絕」裡的「通臂劍」、「日輪刀」及「烏葉扇」,記憶中崆峒派近六、七十年來沒有出過這樣的人物。
  
  可是還不只如此。練飛虹知道自己比所有同門都強,真正的原因在哪兒:是對修練和比試永難填滿的巨大胃口。
  
  「我說的不是配不配得起你這回事。」那女聲卻說:「與別人怎麼想完全無關。我說的是你。」
  
  練飛虹撫摸她手掌的指頭停下來了。
  
  「我知道你總會離開我。」她又說。
  
  「怎麼說這種話……」
  
  「把右手伸出來。」
  
  練飛虹聽了她這句話,臉容有些僵硬。可他從來不曾對她隱瞞任何事情。他將右手緩緩從熱水裡舉起來。
  
  那手掌,反握著一柄短刀。
  
  「你看。」她的語氣沒有責備,反倒帶著笑意:「即使在這樣的時候,你還是放不下刀。我們都很清楚你這一生最重要的東西是什麼。那絕不是我,也不是其他人。」練飛虹心頭一陣悲哀,終於睜開眼來。
  
  她就在自己面前,可是他發覺自己竟然看不見她的臉孔。
  
  ◇◇◇◇
  
  ——已經多久沒有夢見過去呢?
  
  練飛虹在黑暗的佛殿裡醒來,首先就這樣自問。
  
  ——忘記了……不,根本從來沒有。
  
  練飛虹即使是清醒的時候,也很少眷戀年輕的舊事,可是現在竟作了一個這樣的夢。——這是說我真的老了嗎?
  
  他掀開蓋在身上的粗布被單。一如往常,他睡覺時仍然抱著劍——就像夢裡他泡澡也要拿著刀子一樣。
  
  練飛虹以劍鞘支著身子坐起來,心頭卻無法抑止地回想著剛才那個夢。那夢境全都是真實的回憶——他還沒有衰老得無法確定。
  
  可正因為真實,練飛虹才感到奇怪.他從來不會追悔自己做過的事(也許除了在武學上貪多務得這一項吧?)。這個夢卻分明在提醒他:為了劍,自己曾經錯過和捨棄了些什麼。
  
  他記得自己曾經真真正正喜歡這個女人;那句「嫁給我」,說的時候也完全出於真誠。
  
  ——可是現在我連她的臉也忘記了。
  
  然後,數十年就如此過去。
  
  他看看殿外,天色仍全黑。今夜天空澄清,月光從殿頂破瓦的洞孔透進來。練飛虹憑微光辨物,看見殿裡各人仍然熟睡,只有荊裂一人的臥鋪空著,就知道現在大概是四更時分。
  
  練飛虹雖然感覺疲倦,此刻也還沒輪到他值班,但在那個怪夢的困擾之下,已經不想再睡了。他盡量不發出聲響,輕輕站起身子,穿上了靴子,然後將一件件兵器佩戴上身。
  
  每次把刀劍和鐵鏈系到身上時,練飛虹總不自覺站得更直,胸膛挺得更高。在他心目中,彷彿並非自己的身體負起這些兵器的重量,而是兵器猶如鋼鐵造的骨架,支撐著他日漸衰老的身體。
  
  ——支持著他的其實不是劍,而是帶劍時的榮譽感。
  
  練飛虹把爪撾的鐵鏈繞到身上時,不期然瞧向沉睡中的童靜。看著她那猶如嬰孩的睡相,他不禁笑了。
  
  看見這個娃兒飛快成長,如今竟已成了練飛虹人生最大的樂趣,甚至比起與強敵相鬥更甚。
  
  更讓練飛虹高興的,是半年前童靜向他請教飛刀之術,他連忙將「送魂飛刃」的要訣傾囊相授,又助她將飛刀改為更輕巧、更易命中的雙刃飛劍,以適應她的體質與專長。那是童靜第一次主動要求跟他學崆峒派的武功。
  
  ——早晚要你叫我作「師父」!
  
  練飛虹自顧自笑著,提起四尺鞭桿,踮著腳步走出佛殿前門。
  
  他甫出門外,就看見一條身影應對著站起,正是荊裂。
  
  月光之下,可見荊裂受傷的左肩和右膝,仍緊束著塗黑銅片與皮革造的護甲——正是一年前強攻廬陵「清蓮寺」時所穿的那套黑色戰甲。自從離了廬陵後,他仍一直將這套護甲帶著,以備必要時束著傷處上陣。
  
  荊裂並未拔刀,右手握著孫無月的峨嵋鐵槍頭,鐵鏈一半繞著前臂,一半垂在身側。「我來接班吧。」練飛虹雙手左右把著腰間的刀劍柄子,笑著走上前來。
  
  「還沒到五更天啊。」荊裂輕聲回答「不多睡一會兒嗎?」
  
  「老人家,睡不了這麼多的啦。」練飛虹說著,與荊裂並肩坐在佛殿前崩塌的殘牆上。
  
  雖說昨天下午已經截殺了鷹揚幫的跟蹤者,他們還是不敢完全放鬆警戒,繼續夜間輪班看守——這兩個月來他們都是這麼過。目前五人之中,以圓性的體力最好,因此最辛苦的三更就由他負責看守;其次是燕橫和荊裂,則分守二更和四更時分。童靜和練飛虹負責首尾就最輕鬆,每晚不必分開兩次睡覺。
  
  「老?」荊裂失笑「很少聽見你這麼坦白的啊。」
  
  練飛虹伸了個懶腰,又捶捶肩頭,笑了笑沒有回答。他低頭看著荊裂手上的鐵鏈槍頭,想起這陣子荊裂如何苦思新招,漸漸從受傷的低潮一步一步恢復,心裡大感欣慰。
  
  荊裂拿著那烏鐵槍頭,手指撫摸著上面鏺刻的「峨嵋」古字。「一丈幡」孫無月要不是在成都一戰壯烈犧牲,今天很可能亦跟飛虹先生一樣,和大家一起修練武藝與對抗強敵。荊裂心裡不禁喟歎。
  
  「練老爺子……你原本不過想收個徒弟,卻落到今天這田地,有沒有覺得後悔?」
  
  「後悔?我倒要感謝你們。」
  
  荊裂本來只是說個笑,卻聽見練飛虹如此認真回答,不免意外。
  
  練飛虹撫摸著右前臂,在那衣袖底下有被波龍術王「武當形劍」割下的長長傷疤。他花了整整半年才痊癒,雖然活動完全無礙,但偶爾還是會隱隱發痛。
  
  「要不是跟你們一起,我這一年不會過得這麼精彩。」練飛虹說:「我能夠這樣痛快戰鬥的日子,不知道還有多少年。」
  
  荊裂看著他,不知道該說些甚麼。假如義父荊照沒有搞錯年分的話,荊裂今年還只二十七歲——雖然豐富的經歷常令人誤會他的年紀——至今還沒有思考過自己有天要老去的事情.,以強大的武當派為挑戰目標之後,他就有隨時死去的準備,沒空去想幾十年後的日子。此刻聽練飛虹這麼說,他才設身處地去想這個問題。
  
  ——假如到了這種年紀,仍然能像他現在這樣,已經沒有遺憾了。
  
  荊裂深深地如此感歎。
  
  「還是不要聽我發牢騷了。快去睡吧。」輕輕揮一下手上的四尺鞭桿:「不要浪費了精神。」
  
  練飛虹說得甚對.他們捲入了如此漫長的戰鬥,最要珍惜的就是精神和體力,如此平均安排守夜的時間,也是其中重要的一環,兩個人坐著聊天太過浪費了——只要有一晚少睡了,造成的影響每一晚都會持續累積下去。
  
  荊裂雖然感覺練飛虹今夜有點不尋常,但也只好站起來,拐著腿走回佛殿去。臨別前他還想是不是該把剛才心裡的想法告訴練飛虹,但他知道這要強的老頭子不喜歡人家安慰,也就不說了。
  
  練飛虹獨自一人坐著。深夜林間送來陣陣涼風,吹散了日間的炎熱,讓他本來思潮起伏的心靈平靜下來。,
  
  練飛虹外表看來雖然不過輕鬆地靜靜坐著,其實身體的感官全都張開:眼晴藉月光掃視樹林四方,耳朵傾聽一切最微細的聲響;鼻子嗅著是否有樹木花草以外的氣味;皮膚感受夏風中有否奇怪的異動……要長時間如此專注地感應四周可能突現的危機,而且是在這麼容易昏睡的無人黑夜裡,實非常人所能辦到,但對追求尖峰的武者而言,卻不過相當於日常鍛練。
  
  可是不管多強的武者,也有消耗過度而挺不住鍛練的時候。「破門六劍」正是處在這樣的境況裡。練飛虹要比平日花上多一倍的意志,才能維持這警覺的狀態。他喑地咬著牙齒,絕不讓自己放鬆或睡著。
  
  ——我可不能輸給這些小輩啊……
  
  五更中。天色將亮未亮之間的界線。人的精神最薄弱之時。
  
  練飛虹眼目突然收緊,眼眶四周的皺紋深刻得像裂開來。
  
  他衣服底下的身體毛孔擴張,瞬間進入極敏感的狀態。
  
  只因在南面遠方漆黑的樹叢之間,隱隱出現一點微光。
  
  一般人在這等黑夜之中,必然疑惑那是自己的錯覺。但練飛虹不會。
  
  ——在甘肅原野追捕誅殺過數以百計凶悍馬賊的「風狻猊」飛虹先生,即使到了這個年紀,對自己的眼力感官,仍有絕對自信。
  
  雖然只是驚鴻一瞥,練飛虹瞬間就已斷定,那抹一閃即逝的淡光,絕非天然。
  
  是金屬反映月光。刀劍。
  
  練飛虹不欲驚動對面的來犯者,身體仍坐在磚石上,但暗中其實已然將重心轉移到雙腿,任何一瞬都能夠馬上撲殺出去。
  
  他緊盯那片黑暗不放。
  
  果然,下一刻,光芒再現。
  
  這次更看見人影晃動。
  
  練飛虹的臀部已離開破牆。
  
  可是就在他要發作的剎那,另一股像尖針般的殺氣突然朝他襲來。
  
  從後方——而且非常接近!
  
  ——不·可·能!
  
  練飛虹眼目充血,鬚髮戟張。
  
  ——世上有誰,能如此不動身息潛到我身後?
  
  心裡雖然充滿疑惑與不信,但這絕未影響練飛虹做出的果斷反應。
  
  —— 「好手」與「高手」之間的分別,就在於此。
  
  他判斷自己已無足夠的時間轉身,就將手中四尺鞭桿插在腿下那殘牆根部與土地之間,以之為支撐發力,那撐力加上雙腿蹬地,身體以比原先預備更迅速的勢道向前撲去!
  
  人在半空,練飛虹俯身,垂頭。
  
  右肩一道火辣的感覺灼過!
  
  那道從背後旋飛射來的銳風,在黑暗中看不見形影,於練飛虹的肩旁擦出一行血花,僅僅略過他後腦上方數寸,穿透飄蕩的白髮飛過!
  
  練飛虹放開了鞭桿,乘著這俯身前飛之勢,整個人向前半空翻滾,同時右掌已迅速從身後拔出紅巾飛刀。
  
  他在空中蜷著身子,頭頂向地,手臂猛烈揮動,「送魂飛刃」從兩腿之間反向後方摔出!
  
  ——練飛虹這一刀,全憑瞬間感覺,靠著剛才對方暗器射來的方位,估計出敵人所在!
  
  飛刀旋射而出,準確無誤地射向那個在後方出現的黑色身影!
  
  可是就在命中之前,那黑影彷彿飄移了一下,飛刀竟穿過黑影,無所著落,繼續向頭後飛去,彷彿只擲中無形無體的鬼魂!
  
  練飛虹深知這當然不是鬼——他縱橫關西多年,獨自在人跡罕至的荒野度過不知多少個夜晚,從未見過有鬼。
  
  眼前的是人——一個懂得以詭奇身法和步法閃過飛刀的人!
  
  ——練飛虹危急中以這怪姿發出「送魂飛刃」,因無腰步配合,又是逆著飛撲之勢向後反射,力量速度都減弱了,他本來就沒奢望能一擊即中,而是想以飛刀阻截對方接連進攻,然而此刻他倒轉著看見,敵人躲閃的身法遠比他想像還要輕鬆迅速,心頭不免吃驚。
  
  他繼續前翻,以未受傷的左邊背項著地,順勢再往前頭滾地一圈,盡量拉遠跟後方敵人的距離!
  
  滾過之後,他以穿戴著拳甲的左掌拍地推按,用左足為軸轉身,於長草之間跪定,死命盯著那來襲的黑衣人。
  
  ——現在已經無暇理會南邊樹林裡那用刃光分散他注意力的另一個敵人——單是應付眼前這個,已經不得不全神貫注!
  
  黑影閃過「送魂飛刃」後未有停滯半點,繼續跨步,轉瞬只在練飛虹七、八步之內,仍維持著偷襲的先機優勢!
  
  練飛虹往左橫躍走避,同時另一柄「送魂飛刃」又以反手扔出去!
  
  這七步上下之距,正是飛刀暗器最佳的殺戮距離,「送魂飛刃」只回轉半圈,刀尖即及黑衣敵人胸腹之間!
  
  可是那黑影又再晃動,這第二柄更近距離發出的飛刀,又掠黑影的腰側而過!
  
  此人身上簡直像有神鬼護體,任何射來刀箭都被無形的力牆卸去一樣。
  
  這樣的人,令人感覺怎也無法殺死。
  
  練飛虹蕕然回想起來:此等跪奇的身手,過去曾經碰過。
  
  ——秘宗門的「燕青迷步」。
  
  他藉月光再看那黑衣者的修長臂腿與身形姿態,回憶突然湧上來。練飛虹對眼前這敵人的身份再無疑問。
  
  只因這已不是他們第一次見面。
  
  ——是他!難怪能夠偷襲我!
  
  「雲隱神行」雷九諦是也。
  
  蒙面裹頭的雷九諦只露著一雙眼睛,其餘全身都藏在黑布衣巾底下,每個動作都更難以察覺。他舉步追擊的同時左手長臂一抖,又一道無影的銳風乘著他前進之勢射出,手法跟師弟「烏符鐵手」韓天豹發射七寸「喪門釘」的絕技幾乎一樣,但雷九諦的發鏢動作形跡更細微,在這黑夜中更無預兆!
  
  這道銳風神准無比地狙擊撤走中的練飛虹,他煞步大張兩腿,身體斜斜坐馬下沉,縮胸低頭,這才再次躲開暗器的襲擊!
  
  這只聞其風不見其形的暗器,實是秘宗掌門雷九諦愛用的「三尖燕尾鏢」,那鏢身上塗了一層黑墨,白天已可避免反光,夜間更能隱藏形跡,令敵人來不及閃躲。要非練飛虹本人也是飛刃高手,能夠靠直覺走避,早就被這厲害暗器誅殺!
  
  雷九諦發射鏢刀同時也在繼續逼進,保持襲擊的先機,練飛虹反倒要連番後退,才能夠與他相持。兩人一個前進時借步勢御射,另一個要後退著逆向投擲,這場暗器對陣,不論力勁和射速,雷九締都佔盡上風!
  
  這隔空暗器戰既然對己方不利,練飛虹馬上果斷地改變策略,那大大張開的馬步向前跨出一足,身姿幾乎像貼地而行。他這次不退反進,撲進可與雷九誦展開搏鬥的距離,同時以最自豪的崆峒派快手,將腰上掌門佩劍「奮獅劍」鑲銅木柄拔離了鞘口!
  
  ——練飛虹前衝之時維持身體低矮,是要盡量縮小敵人暗器所能射中的範圍。
  
  雷九請卻不再發鏢,心思竟與練飛虹一樣,右手一閃,一抹微彎的寒光已拔在手,快拔刀劍的手法全不輸於練飛虹!
  
  練飛虹「奮獅劍」最後三寸錚然出鞘,劍尖順著最直接路線,直射雷九論的黑臉巾。同時他左手已暗地將右腰的西域彎刀也拔出寸許,準備緊接著第一劍連環進攻!
  
  雷九諦卻也絕不比他慢,垂在腿側的左手不知何時也亮出一片霜刃,斜斜垂向地面,
  
  蓄勢待發!
  
  ——這當今「九大派」的兩大掌門,雖然分屬不同的宗派,但交手至今,武功的習性和路數竟驚人地相似!
  
  練飛虹那記「通臂劍法」拔劍快刺只出到一半,雷九識右手上尖細刃身的雪白銀刀卻更快殺至,練飛虹肘彎尚未伸張,劍勢就被快刀的砍擊早一步壓制,兩刃交擊之下,練飛虹長劍勁未全發,被秘宗門刀招震向側旁,招形潰散!
  
  秘宗武道向來以輕捷快疾稱著,掌門雷九諦的「明堂快刀」如此迅速,練飛虹本來並不意外,可是透過這交鋒的感覺,練飛虹發現雷九諦的刀勁異常沉雄,殺傷力與西安所見的秘宗弟子,不可同日而語!
  
  ——他竟然厲害了這許多!
  
  左右分心乃是崆峒派得意法門,練飛虹未受右劍被鼓蕩揮開的影響,左手「日輪刀」招術依舊正確發動,背刀出鞘斜向上擊,撩斬雷九諦左邊肋骨!
  
  這個連睬自腹部高度發出,不容易察覺出招手勢,雷九諦卻氣定神閒,也一樣緊接揮出左刀,從反方向一模一樣地向上斜斜撩斬,同一招術之下,兩柄刀的攻擊線交錯,在黑夜裡爆發出燦然星火!
  
  這剎那藉著一點火芒,練飛虹看清了雷九諦頭臉黑巾之間露出的那雙眼晴。
  
  一雙已不年輕的眼瞳,裡面透出異樣的神色。既非瘋狂,也不是憤怒,而是一股彷彿脫離了現世的寒冷。
  
  ——與波龍術王那狂魔竟然有點相似。
  
  雷九諦截下練飛虹左刀右劍之後,仍繼續以快捷的腳步逼迫向前。這「燕青迷步」特殊之處,是每一步都並非直線而走,前進時身體微微地左右飄移,每一刻都令對手難以測算確定的距離,不知不覺就進入了他攻擊的範圍!
  
  雷九締一對「明堂雙快刀」乘著這步法捲起旋風似的刀花,直襲練飛虹頭臉!
  
  從被偷襲到這一刻,練飛虹遭雷九論不斷追擊,始終沒能回過一口氣來向佛寺裡的同伴呼喚。但即使可以,練飛虹此刻亦絕不願意讓人插手這場對決。
  
  ——從前的手下敗將,怎可教別人幫忙收拾?
  
  雙兵刃亦是練飛虹的強項,他不甘示弱,咬牙奮起揮舞刀劍,捲起刃風之綿密也不輸給雷九論,朝著迫來的雙刀迎擊!
  
  雷九締臉巾底下的嘴巴似乎念了一個不明的字詞,揮刀的雙贊半途突然加速!
  
  ——秘宗門「借相」之法「軍嵐」!
  
  剎那間在雷九諦心裡,正觀想自己處身滄州冬夜的暴雪之下,對抗著狂風舞刀;然而現實中並無那風雪的抗力,他靠這逼真的想像催激臂勁,令雙刀旋捲的速度提升了一級!四柄兵刃急密交擊,兩人身周炸出無數花火!
  
  連環交鋒間,雷九諦的雙刀眨眼就斬出九招,這「借相」所帶動提升的刀速,竟持續未減慢半分,他更彷彿完全不用呼吸換氣,極不尋常!
  
  ——「借相」本是武學裡的高深法門,甚不容易控制使用,而且因為要求極度貫注思想方可激起幻象,心神耗損甚大,不可能持久使用,高手通常都只會用於傾注全身氣勁的一擊之上,像青城何自聖般憑借「下山虎象」,而能連續擊出三式「虎撲」,已幾乎是人間極限.,可是雷九諦竟能在「借相」中連斬九刀之多,且尚未有衰竭之勢,其精神上的負荷難以想像!
  
  練飛虹也同樣連斬四刀五劍與這九刀硬拚,此刻卻感氣息已盡,無法再久持下去,心知必定得再變招。
  
  ——就看你這次還避不避得了!
  
  兩人將要拼到第十刀時,練飛虹的左臂揮至半途卻突然猛抖,施展出成名絕藝崆峒「飛法」,西域彎刀脫出掌指,借這揮斬的勁力,迴旋飛盤向雷九蹄面前!
  
  崆峒「飛法」之可怕,正是在搏鬥中途能夠近距擲射兵刃,眼看雷九諦已無從防避!雷九締卻瞥見練飛虹傳刀脫手前的抖臂先兆,剎那間意念一轉,腦內「借相」從剛才迎擊猛烈風雪,突變成浮身水泊之間,斜身踏步盪開,彎刀的鋒刃自他臉側旋掠而過!——雷九諦的「借相」自暴烈一變至輕柔,意念的轉換竟無一絲窒礙,實非正常心智之人所能!
  
  雷九諦的身體往旁一閃擺卻又即回來,彷彿從未橫移過,令人錯覺是那柄彎刀自己飛偏了,或者穿越他身體而過——就跟剛才他兩次閃過「送魂飛刃」時的幻象一模一樣,其實是靠「燕青迷步」的弧形前進,準確地從側面繞過攻擊。
  
  ——這就是「雲隱神行」的秘密。
  
  雷九諦的黑衣身影高速直襲而來,右手刀輕盈地遞前,刃尖無聲無息刺向練飛虹咽喉,乃是秘宗門「由影劍」的招數——這劍法極是特殊,以身步送劍,手臂動作隱於輕柔,敵人察覺時往往劍尖已近在面前!
  
  練飛虹滿有把握的「飛法」落空,但他戰鬥經驗甚豐,凡出任何招術都有失手補救的準備,此時將右手「奮獅劍」抽回臉前,及時格住了這陰柔的刀刺!
  
  ——但無可避免的是:他已從剛才與敵人互拼,落入被動防守的劣勢。
  
  刀劍一碰上,雷九諦反應奇速,將刀尖上挑向天,刀身中央卻貼著「奮獅劍」,將它壓在練飛虹身前;雷九諦繼而又再轉化意念,這次「借相」幻想身體如千斤重石沉落,乘這沉勢繼續壓迫著練飛虹的劍,同時從腕底發勁,把刀子的銅鑄柄首撞向練飛虹心胸!
  
  這記短勁的柄撞配合了「借相」的沉墮之力,假如擊中,練飛虹這副老骨頭定當碎裂!
  
  練飛虹回劍招架的同時,左手本來想馬上拔出斜插腹前腰帶的鐵扇,但此刻只有放棄,捏起鑲著鐵片的掌套,以「八大絕花戰捶」一式抽撞拳向上勾打,正面擋下那刀柄!
  
  練飛虹力保不失,但現在的形勢是雷九諦只用一邊右手刀,就將他雙手都牽制了。而雷九諦左手還有另一柄閒得很的刀。
  
  寒光映入練飛虹眼內。
  
  ——要再變招。
  
  ---不變,就是死。
  
  白髮飛揚之間,練飛虹的左拳化為掌爪,瞬間擒住雷九請右腕;右手的「奮獅劍」發力往前推出;下路則暗中伸出右腿,繞絆雷九諦前足後方。
  
  練飛虹腰身猛旋,這三點同時發力,欲將雷九諦向左狠狠摔投出去,此乃他崆峒「八大絕」裡最少使用的肉搏摔跤之術「摩雲手」!
  
  ——秘宗門武藝向來擅長輕功躍步與長橋大馬的離身攻防,練飛虹自信這突如其來的近身摔法,雷九諦必難應付!
  
  可是就在這剎那,他面對面清楚看見,雷九蹄的眼神又再轉變。
  
  ——眼中有股令人心寒的邪異。
  
  雷九諦發出一聲猛喝——與其說是發勁吐氣,不如說好像要喚醒些甚麼東西……然後練飛虹感覺到,雷九諦的身體彷彿變成一道沉重的石牆,「摩雲手」這記旋身摔,無法動他一分一毫!
  
  驚愕之間,練飛虹感受一股巨大的力量自正面衝擊而來,他無法閃避卸力,整個人被撞得雙足離地,朝後仰倒摔下!
  
  先前中了一記「三尖燕尾鏢」的背項傷口率先重重著地,草間霧水四濺,一股撕裂般的劇痛直貫入心!
  
  這痛楚令練飛虹無比清醒,仍想挽回敗勢,著地後順勢往旁滾轉,欲避開對方追殺!但就在轉成俯身向地之時,一隻腳重重踩在他背心,練飛虹頓時動彈不得!
  
  然後,一道冰涼的刀刃,貼在他右頸的動脈要害。
  
  無法接受,卻是鐵般的事實。
  
  飛虹先生,完敗。
作者: skvis    時間: 2018-6-15 01:36 PM

卷十一 劍豪戰爭 第四章 神功
  
  圓性第一個從佛殿正門衝出來,驀然看見這難以置信的一幕:
  
  崆峒派掌門飛虹先生,就像一條豬般被踩在地上,給刀子架著頸項。
  
  而且對手只有一人。
  
  圓性掄著齊眉棍的手微微顫抖,眼晴暴瞪著,充滿不信與憂心。
  
  ——同生共死的夥伴,生命就懸在敵人一念之間。
  
  童靜和荊裂也相繼奪門而出,同樣訝異地看著這個正以一隻腳踏著練飛虹、手持銀白雙刃的黑衣敵人。
  
  雖然還未確知他的身份,但已然肯定其份量必定甚重——從他們被外頭的打鬥聲音驚醒,直到此刻,其實不超過十次呼吸的時間,此人竟能在他們到援之前,獨力戰勝練飛虹!
  
  ——這樣的人,就是武當派裡也沒幾個。
  
  雷九諦架著練飛虹的右手銀刀未動分毫,另一手輕輕將黑布頭巾與臉巾拉下來,露出了真面目。
  
  只見他一頭半白的蓬鬆頭髮飛揚,五十出頭年紀的瘦長臉孔輪廓深刻,額上排列了數行有如虎斑的深刻皺紋。這張臉本甚是精焊,奇怪的是薄薄的嘴唇卻像不由自主地唸唸有詞,嘴角更流下唾涎來,本該銳利的眼神遊移不定,彷彿轉著許多念頭。
  
  童靜看見雷九諦這模樣,想起從前在成都街頭,有些患了失心瘋的流浪漢就是這般神情,心頭不禁生寒。更可怕的是,這個瘋狂傢伙手上的刀鋒,正緊緊貼在練飛虹頸側動脈致命處,似乎任何一刻眼神一轉,就要狠狠割下去。
  
  荊裂握著鐵鏈槍頭,默然看著雷九締,不敢輕舉妄動。
  
  趴在地上的練飛虹右手仍然握著「寧獅劍」,但此刻被對方如此制伏,肩臂無法動彈地貼在地上。雷九諦眼神剎那突變銳利,踏在地上的右腿迅速離地來一記短踢,足尖蹴在練飛虹的肘膂,練飛虹關節劇痛,不由自主就放開了劍柄!
  
  ——秘宗門精研腿功,雷九諦這一招「寸釘腿」發出時痕跡絕小,也不影響身體的重心,那短促離地的瞬間,踩著練飛虹背項的左腳並無絲毫放鬆。
  
  雷九諦將左邊佩刀收入了腰側革鞘,騰出左手來向著落在草間的「奮獅劍」遙遙一招,「奮獅劍」竟然憑空升起!
  
  童靜大吃一驚:此人難道有隔空取物擒拿的神奇武功?
  
  荊裂見多識廣,反而絕不相信這類超常的神功,知道其中必有竅妙。
  
  雷九諦表情甚得意,左手在空中擺動,那懸空的長劍就在他跟前奇妙地晃蕩;他接著左腕一抖一收,「奮獅劍」頓時聽話地升上,被他抄住劍柄。
  
  「好懷念……」雷九諦將「奮獅劍」提到面前細看,近得彷彿要嗅它:「二十一年啦。當年你沒想過會有今天吧?」
  
  練飛虹沒有回答他。
  
  當年雷九論剛滿三十歲,已是滄州秘宗門總館「玉麒堂」的「內弟子」首席,一心想在武林揚名,得到師門允許而出外遊歷修行,但條件是不准與他派比試,尤其是「九大門派」的同道。
  
  雷九論為人本就心高氣傲,那一年在外頭踏過許多山水,認識不少武林豪傑,更深深瞭解秘宗門常被世人視為「九大派」之末,心裡甚為不忿,尤其不滿九派裡的「六山」相較他們「三門」格外受到尊崇。
  
  既然不可與他派比試,雷九諦便轉而在各地加入剿滅匪賊的戰鬥,以考驗自己的武功。一次在關中渭南,他與數名武人不約而同聞風前來討伐馬匪,其中之一就是剛剛才接任崆峒派掌門不久的練飛虹。
  
  雷九諦眼見這個只比自己大十歲的「飛虹先生」受盡武人和官府的尊敬,他這秘宗門首席門生卻遭冷落,一時氣不過來,加上在剿賊後慰勞宴上喝了兩杯,豪氣頓生,竟當眾要求跟練飛虹比劃。
  
  當時練飛虹一笑置之。當晚的深夜,卻有人來敲雷九諦的房門,原來正是練飛虹,手上拿著兩柄粗糙的木削刀子。
  
  雷九諦把將練飛虹遞來的木刀撥開。
  
  「要玩,就用真的。」
  
  結果那一夜,在無人目睹之下,雷九諦被練飛虹的「奮獅劍」架在咽喉前。
  
  羞憤無比的雷九諦從此回了滄州潛心修練,二十一年來從未在武林露面,直至這次執行「御武令」。
  
  「本來我早就想去平涼找你。」雷九諦這時說。他說話時頗奇怪,每句話之間仍然嘴唇嗡動,念著些不明的字詞,似是不受控制:「今次,正好。」
  
  今夜重遇雷九諦,練飛虹才憶起二十一年前那夜的往事。那一晚他跟雷九諦一樣喝得微醉,去應他的比試要求,一則是因為練飛虹自己亦是好鬥之人;另一半也是想稍稍教訓一下這個後輩,因此挑了無人看見的半夜前去。
  
  那場比試練飛虹其實也勝得不輕易,對雷九諦「燕青迷步」的造詣更是格外印象深刻——因此剛才一眼就認了出來。當時練飛虹就知道這個秘宗門傳人,前途無限。
  
  可是他絕未想到,今日的雷九諦竟然厲害到這個程度!其武功之詭奇,甚至讓人感覺已入邪道,尤其那超凡的「借相」轉移能力,絕對不正常。
  
  ——他最後突然生起怪力撞開我那一記,更是古怪……他借的到底是什麼「相」?練飛虹又想:這傢伙倒有一點沒變,就是這狹隘的心胸!當年那場較量,練飛虹只當是戲戰一場,此後亦從未向人提及——尤其在聽聞雷九諦接任秘宗掌門之後。想不到他到今天,仍視那次落敗為奇恥大辱,剛才一番交手,練飛虹感受到雷九諦施展的武技,從暗器到雙刀,幾乎每一樣都衝著他的崆峒「八大絕」而練,兩人打起來竟有點像同門對決!——一般來說,武者要有大進境,必先得有過人胸襟和眼光,方可察覺自己的缺點,並加以強化改進;雷九諦卻另闢蹊徑,多年來以練飛虹為假想敵,憑一股可怕的執念改變自身的秘宗門武功,竟在中年以後仍能開創出武道生涯的新境,可說是奇才。
  
  「你是誰?」
  
  這時有人大聲向雷九諦發問。是荊裂。
  
  雷九諦一聽,那本來視線游移不定的眼晴瞬間瞪大,轉過來狠狠盯著荊裂,夾雜銀絲的亂髮在月色下微微飄動。壓制著練飛虹的刀子和足腿卻並未放鬆半點。
  
  荊裂沒有被雷九論這股氣勢壓倒,眼神還帶點輕佻地跟他對視。
  
  其實這都是荊裂的盤算:他看出這個黑衣高手與飛虹先生必有私怨,個性又顯得偏狹高傲。他跟圓性、童靜三人,此刻與雷、練兩人的距離尚遠,不能貿然出手營救,在這危急關頭得先把雷九諦的注意力移離練飛虹,於是故意這麼大聲問他是誰,語氣更刻意裝得不屑。
  
  「你……連我都不知道?」雷九諦果然是容易被激怒的人,生氣得嘴唇嗡動更厲害:「聽過秘宗門沒有?」
  
  「秘宗門嗎?」童靜與荊裂相處已久,知道他的心思,也加入說:「我們在西安見過了!被武當派打得滿地爬的那些傢伙嘛。」
  
  「武當?」雷九締冷哼一聲。
  
  「我還以為來找我們麻煩的,只有那些雜七雜八的小門派。」荊裂接下去說:「真想不到,堂堂滄州秘宗門竟也為了朝廷一點點封賞,就來效這犬馬之勞。是因為害怕武當,想拉朝廷做靠山嗎?而且緊張得連你這位掌門大人也要親自出動?」
  
  童靜和圓性一聽皆愕然,卻見雷九諦並無否認,荊裂果然沒猜錯,眼前這個有點癡狂模樣的前輩,就是秘宗門的當今掌門!
  
  ——這事情到底鬧得多大了?
  
  「我會怕武當?」雷九諦的表情異常誇張,情緒波動甚大。他咧開嘴巴哈哈豪笑了好一陣子,又說:「自從知道那狗屁武當派要稱霸武林之後,這五年來我就特意去山東潛修,以待決戰之日。姚蓮舟那小子?待我先收拾你們,下一個就去找他!甚麼五年不戰之約,我原封不動塞回他嘴巴裡!」
  
  自從武當派東征西討,武林各門派皆對他們痛恨入骨,荊裂也聽過不少,但是有膽如此說要單挑姚蓮舟的,雷九諦卻是荊裂聽過的第一人。雖然是敵人,荊裂仍不禁對他暗喑佩服。
  
  「既然不是怕武當派,那你何以要來?」荊裂問。「秘宗門不是早就得了朝廷賜的鐵牌嗎?」
  
  「呵呵……看來你們仍不知道,自己落在何種境地了……真笨呀……」雷九諦又再展露出有點失常的怪笑,涎沫從嘴角冒出來:「誅殺你們『破門六劍』一干妖賊,今日已是武林裡的頭號大事!」
  
  荊裂他們聽了皺眉。
  
  「此話何解?」圓性問。
  
  「不錯,我秘宗門確已得到那『忠勇武集』的鐵牌。」雷九諦說:「附鐵牌而來的,還有一封詔令與三道朝廷所發的拿人駕帖,著令我們剿滅你等六人。那詔令說,若提得你們人頭上京搜命,其門派的『忠勇武集』鐵牌即加表-個御賜金印,以表獎勵。」
  
  荊裂他們先前對抗的,都是沒有得到詔令和鐵牌的小門派,因此未能問出甚麼詳細實情,如今才首次得悉那「御武令」的內容。他們知道當日在臨江府所殺的胖子錢清就是當今大權臣錢寧的義子,此詔令當然正是錢寧所擬。
  
  「那紙詔令雖沒有明說,但這面金印鐵牌,明擺著就是象徵天下『忠勇武集』之首!」雷九諦說時神色興奮:「秘宗門已被看扁許多年了!去年西安之戰,因我還在閉關,竟給我那沒用的韓師弟跟一群不肖弟子,出了這麼一個大醜!我雷九諦今天就要一舉取這殊譽,教世人都知道秘宗門,天下第一!」
  
  圓性聽了濃眉大皺:「天下第一門派,不該是靠朝廷來欽定的吧?這有什麼意思?」
  
  雷九諦冷笑著說:「這個我可不理會。放著這麼一個榮譽,我要是不拿,給別人拿了去,心裡就是不痛快!尤其現在那些沒有獲得賜封『忠勇武集』的門派之間傳言,只要殺掉你們『破門六劍』就可取得那金印,要是你們一不小心死在哪個小門派之手,給他們壓在我頭上,那還得了?」
  
  荊裂等人聽見他這番話,更瞭解這個一大門派之長,心胸偏執至何等程度。
  
  「更何況……」雷九諦這時將視線降下,俯視練飛虹:「這傢伙要不是由我來收拾,可是終身遺憾呢……」
  
  雷九諦邪笑著,右手略一加勁,練飛虹的頸側皮膚割破出血。練飛虹皮肉之痛事小,如此任由敵人宰割卻是難以忍受,猛地向荊裂他們呼喝:「不要管我!殺了他!」
  
  荊裂聽了心頭一震。眼前的事,教他回想起在成都的黑夜街頭,身受重傷的孫無月抱著武當江雲瀾,也是如此呼喊:
  
  ——斬他……連同我一起斬掉!
  
  荊裂回憶孫無月這最後一句話,血氣在胸中翻湧。
  
  ——我絕不要再失去這樣的同伴!
  
  心裡雖然這樣告訴自己,但荊裂知道還要再多忍耐一刻。
  
  「你一下手,就走不出這個樹林。」他向雷九諦再次挑釁。
  
  雷九諦聽了哈哈大笑,卻未理會荊裂,仍然垂頭朝練飛虹說:「『不要管我,殺了他』?呵呵,這甚麼意思?『不要管我』跟『殺了他』可是兩回事呢。他們不管你,不一定就殺得了我啊……」他說話如此迷亂,已非一般性格偏執,顯出連心智也有所扭曲。
  
  「殺我嗎……就憑他們三個——」這時雷九諦抬頭看著荊裂他們:「等一等,入夜前我分明看見,你們有五——」
  
  剎那間,雷九諦身後一蓬樹葉散開,揚起一片布巾,巾下閃耀著金黃的劍光——
  
  一直被掩藏著刃光的「龍棘」,此刻脫出包裹的布巾乍現!
  
  發動這劍光的那條深色身影,全身凌空飛躍而前!
  
  「雌雄龍虎劍法·穹蒼破」的銳鋒,瞬間擊向雷九請後心!
  
  這當然是一直未現身的燕橫。只見半空中的他赤著上半身,全身上下塗滿了深綠的樹漿——靠著這層掩藏身姿、氣息和體味的保護,他才能夠躲過雷九諭的敏銳感覺,潛到這等絕頂高手的背後。
  
  先前在佛殿內聽見外頭那激烈異常的打鬥聲,荊裂就判斷出這次來犯的敵人非同尋常,馬上吩咐燕橫做這偽裝,從佛殿後潛行出去;之後荊裂一直引誘雷九諦說話,正是為了拖延時間,好讓燕橫能繞往其後方,取得突擊營救練飛虹的最佳位置!
  
  ——荊裂行動不便,圓性氣息太過外露;童靜功力火候不足。這潛行突擊的重任,唯燕橫一人能擔當。
  
  「穹蒼破」越空而至,雷九諦突然感受到背後襲來的猛勢,他那本來癡狂的臉容剎那急變,一股寒意直貫脊髓——再度「借相」於暴風雪,以「軍嵐」之勢,回身揮出左手「奮獅劍」!
  
  燕橫塗成墨綠的臉肅穆無比,眼神同樣冷傲,所有意念皆貫注「穹蒼破」之上——要逼得雷九諦竭力相迎,沒有任何向練飛虹下刀的餘裕,燕橫這一劍絕無保留!
  
  青城、崆峒兩派寶劍在半空中交擊,聲如鐘鳴,炸出黎明前最亮的一叢星火。
  
  雷九諦這劍雖及時截擊,但畢竟出招倉猝,勁力並未全聚,與燕橫蓄勢而發的「穹蒼破」相擊下,一股反震力量從手臂直透回來,撼動雷九諦的重心。雷九諦不由自主放鬆了踹踏練飛虹的力度,架著頸項的刀鋒也偏移寸許。
  
  另一道激風緊接就朝雷九諦下盤射來!
  
  是早就準備隨時配合燕橫出手的荊裂。他這段日子重新苦思受傷後的戰法,知道近戰對自己不利,就研究如何在單腿單臂下也能運用飛擲兵刃,此刻他將那峨嵋鐵槍頭揮出,銳利的槍尖帶著鐵鏈如箭射向雷九諦腿部!
  
  同時伏在地上的練飛虹,一感到雷九諦的腳力稍有放鬆,即盡平生之力向左翻轉身子,既要傾覆雷九諦的平衡,也欲避開那刀鋒的威脅!
  
  雷九諦若是繼續踏著練飛虹,則無法避過荊裂的槍頭,他心念一動,展起秘宗門的輕功跳躍,將那右腿縮起,閃過鐵槍頭,並借勢將右手銀刀朝上拖割,一招間要將練飛虹置於死地!
  
  銀色刀鋒在練飛虹右側頭頸處,劃開一叢鮮烈的血花!
  
  剎那,荊裂等幾個同伴都屏息。
  
  ——不管老頭子是生是死,仍得盡最後之力!
  
  燕橫心中如是想。正如他先前所悟.身為劍士,不能為情感所動搖。
  
  左手「虎辟」緊接連擊,以青城「上密劍法」當胸擊刺雷九諦!
  
  雷九諦本想再朝地上練飛虹補上一刀,但察覺燕橫另一劍接續刺來,已無此餘暇,銀刀帶著練飛虹的鮮血橫抹回來,擋架著燕橫的「虎辟」!
  
  就在此時,他瞥見下方有異動。
  
  是練飛虹的手。
  
  ——還沒死?
  
  練飛虹一臉是血,完全閉著眼晴,右手以「通臂劍」的手法向上伸出。這劍法命名「通臂」,乃因其中蘊藏密訣,出招時手臂筋骨可瞬間延長一、兩寸,令敵人防不勝防。練飛虹這一伸,剛好抓到越過他上方的槍頭鐵鏈!
  
  荊裂投出鐵槍頭,本來就不是為了狙擊雷九蹄的腿,而是要讓練飛虹抓這鐵鏈。這時荊裂喜見練飛虹五指已緊捉鐵鏈,自己就拉著另一端迅速轉身向後,曲膝彎身飛撲而出,正是新絕技「浪花斬鐵勢」!
  
  ——不同的是,這次他並非向敵人躍出,而是往相反方向拉扯鐵鏈!
  
  「浪花斬鐵勢」聚合他全身之勁,力量猛烈,只見荊裂人在半空旋轉身體,鐵鏈也捲纏他身上一圈,所產生的拉力,將練飛虹整個人扯得離地飛出,瞬間離開雷九諦數尺之距!
  
  雷九諦未想到對方竟有此奇著,硬生生將練老頭從他刀口之下救走,心中震怒不已,欲撲前去再襲擊練飛虹!
  
  圓性與童靜亦雙雙衝出來掩護練飛虹,但雷九諦展開秘宗門得意步法,速度甚高,眼看要比兩人更早一步攻及躺在地上的崆峒掌門!
  
  另一邊因力盡重重摔在地上的荊裂,焦急地看著這形勢,只見雷九諦再躍一步,就能向練飛虹下刀,荊裂目管欲裂!
  
  就在這危急關頭,長短雙劍光芒再起,燕橫「雌雄龍虎劍」另一浪攻勢又再次迫近雷九諦!
  
  ——可惡的小子!
  
  雷九諦不想跟燕橫糾纏,左手拋棄了「奮獅劍」,隔空遙向燕橫摔了一掌!
  
  這怪異的舉動令燕橫甚感奇怪,正疑惑間他卻感受到,雙劍的刃鋒在半空中像割過些甚麼東西,接著握劍的兩臂就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束縛,無法順暢移動!
  
  燕橫吃了一驚:難道此人真的懂得隔空發勁取物的神功?
  
  雷九諦施這一招後也不理會他,仍向前追殺練飛虹,卻發現面前多了一道寬橫的黑影。
  
  就因燕橫這一阻,圓性終於早一步跨過練飛虹擋在他跟前,同時吐氣低喝,以少林「緊那羅王棍」的「穿袖勢」,將六角鑲鐵的棍頭直刺雷九諦心胸!
  
  雷九諦右手銀刀在面前劃出一個彎弧,以斜斜的斬擊抵擋這刺棍,同時施展「燕青迷步」,身體就如激流中遇上河石的游魚,以最小的角度溜到側面搶前,左手同時將腰間另一柄銀刀拔出,自棍底向上掠擊圓性持棍的前鋒手!
  
  刀鋒命中圓性握棍的掌指,發出金鳴之音,原來那左手穿戴了銅甲,令圓性免去斷指之災。但這快刀砍斬力量不小,隔著甲片的保護,仍擊得圓性指關節生痛!
  
  ——好快好準的刀!
  
  圓性愕然,但知道此刻半步不能退,雙臂加勁,猛地將齊眉棍連同擋在上面的銀刀,朝雷九諦胸前壓過去!
  
  雷九諦受這少林正宗的剛力壓迫,馬上將左手兵刃亦抵上去,雙刀頑抗齊眉棍。
  
  這時童靜也趕至,一把抱著練飛虹上身,硬生生把他拖向後頭。練飛虹頭頸側面血如泉湧,染透她一身衣衫,但她毫不在乎。
  
  雷九諦被圓性如此逼迫,失去了誅殺練飛虹的機會,心頭怒意頓生。他一激動起來,咬得下唇出血,散發無風自動,臉容扭曲中急急念出一語。這次圓性在近距離終於聽見他念什麼了:
  
  「三佛之上真空家鄉無生父母賜吾力!」
  
  雷九諦的臉剎那變化,有股說不出的邪異。
  
  ——這副樣子,跟先前猛力撞飛練飛虹時一模一樣。
  
  自小在佛寺長大的圓性,敏銳地感受到他這奇特「借相」散發的邪氣。
  
  接著他發覺,手上的齊眉棍無法再壓前半分。
  
  雷九諦流著唾涎陰笑,雙刀猝然生起怪力,反將圓性的棍向他身上壓下去!
  
  ——這……到底是……
  
  原來雷九諦近五年往山東苦修的,並非一般的武功法門,而是去參學當地盛行的白蓮教「神功」。
  
  註:白蓮教為起於宋朝的民間信仰,歷數朝不衰,元末時亦為漢人起義軍主力。後清末山東義和困宣揚「刀搶不入」的「神拳」,亦為白蓮教分支。
  
  所謂「請神附體」的神功,實際並無甚麼鬼神之力,純是依靠幻想刺激身體的力量,或是減弱痛苦感覺,致有種種似乎能人所不能的「功力」。這與武道上的「借相」之理有相通之處,卻又不盡相同:「借相」一般乃取於自然之象,而且配合嚴格克己的長期鍛練養成,運用時心思明晰,不會拋棄理智;「神功」則是速成之法,以咒語儀軌麻木神志,完全將自己交付給那想像的神鬼,經常失控,易放難收。
  
  雷九締卻看準了白蓮教「神功」與「借相」的共通處,為了令武功更進一層,甘心冒險修練。六年前武當派揚起「天下無敵·稱霸武林」的大旗,雷九諦得知後極不服氣,一心就要打倒武當。他聽聞武當這二十餘年來所以實力突飛猛進,是因為剿滅了物移教而獲得許多邪功秘法,這啟發了他模仿公孫清,也借外道邪教的功法去改造秘宗門的武功。
  
  雷九諦行此險著,果然在行將五十歲時再做出武道生涯另一次突破,能夠快速轉換和持續「借相」,戰力大大提升,但「神功」卻也損害了他心智,性情比五年前還要乖戾。
  
  此刻雷九諦施展的更是結合「請神」與「借相」之法,幻想自己化身為神祇,瞬間刺激身體發出超常的勁力!
  
  圓性抵不住那突如其來的「神力」,在雷九諦壓制下右膝跪地!
  
  ——連「天下武宗」少林寺鐵盤似的馬步,竟然亦要屈服!
  
  雷九諦再暴喝,雙刀抽離齊眉棍,交叉剪向圓性的頸項!
  
  生死關頭,就連一向硬拚不退半步的圓性都要認栽,趁著下跪之勢低頭向右滾地開去,那雙銀刀在他後腦險險剪過,削去一把頭髮!
  
  雷九諦緊接再攪一個刀花,圓性還是未能全身而退,左小腿閃躲不及,被銀刀劃過一記,血濺當場!
  
  後面的燕橫雙臂仍在那無形的擒拿中掙扎,這時才察覺是怎麼一回事:纏著他的不是甚麼隔空擒翕的奇功,不過是一堆黑色的細絲線,在夜裡難以辨認而已。他越是用力去掙,那絲線越陷入衣袖和皮肉,更難掙開。
  
  ——山東的白蓮教徒除了「神功」之外,也善以各種把戲表演奇行,以招納愚夫愚婦為信徒,這絲線「隔空取物」即是其一,從衣袖內的竹管撒出細絲叢,線前端附有大小如蟲蚤的細鉤,配合幽暗的環境令肉眼難辨。雷九諦得知此法,竟可將之改良在實戰中應用,亦是一奇。
  
  要是一般人遇上這細絲纏繞,非得花好些工夫才能脫去,但燕橫手上的是青城寶劍「雌雄龍虎劍」,又經過名師寒石子磨鋒,銳利無比,此刻燕橫冷靜下來,用短劍「虎辟」在兩臂之間轉兩個蝴蝶狀的劍花,細絲即應刃而斷!
  
  燕橫一脫出纏繞,再度振起雙劍攻向雷九諦!
  
  雷九諦邪氣的眼神一轉,雙刀也向燕橫攻過去!
  
  燕橫回想:去年在「盈花館」的屋頂上,我就曾被秘宗門眾人圍攻,以寡敵眾也未落下風,並因此對秘宗門刀法路數有所瞭解。
  
  ——就算你這個掌門親自出手,又如何?
  
  荊裂一邊解去身上繞著的鐵鏈,一邊看著燕橫這氣勢,深感不妙。
  
  ——這些日子來他進步實在太快了……不好……
  
  荊裂想著時,解下背後的倭刀。
  
  燕橫以「虎辟」短劍護在心胸,「龍棘」一翻一挺,帶著右足跨上,以「風火劍」第十二勢「鷹揚羽」自中線撩擊開路。
  
  雷九諦此刻已入「神降」之狀態,想像仙君附身,雙瞳漲得血絲滿佈,表情容貌有如惡魔,那雙銀刀高速運轉揮舞,彷彿沒有重量。
  
  燕橫獠然發現,自己已陷身在刀刃的漩渦之中,那招搶攻的「鷹揚羽」只出到一半,馬上就要變勢,雙劍左右迎擋如狂風襲來的雙刀!
  
  雷九諦祭起的旋捲刀花確實是燕橫見過的秘宗門「明堂快刀法」,他此際神智不清,這雙刀揮斬純憑幾十年修練的牢固記憶,並無任何臨機變化可言,甚至看也不看燕橫的「雌雄龍虎劍」;可這刀招在「神降」催激下實在太快太猛,無任何可乘之隙,就算單調地全攻不守,就足以壓制對手!
  
  這可怕的刀速令燕橫錯覺,好像突然跳進另一個時間扭曲的世界,除了兩人外,身邊一切都變慢了。
  
  燕橫勉力以雙劍抵禦雷九諦雙刀,不一會兒身上已有三道血痕,並為那連環的刃鋒所困,吃力擋架閃避下,再無退走的餘地!
  
  燕橫感受到身上火辣的刀傷,這情狀令他回想去年在廬陵縣城的黑夜裡,面對波龍術王時的困境。
  
  ——但是現在的我,不會再懼怕!
  
  燕橫在這樣的壓迫之下,身體竟也隨之越動越猛烈,「雌雄龍虎劍」的光芒越閃越快。
  
  雷九諦這無匹的雙快刀,催逼燕橫突破自己的劍速與反應極限!
  
  兵刃互擊聲響的密度,比先前練飛虹與雷九諦的戰鬥更甚。
  
  燕橫同樣進入了一種忘卻生死的狀態,那神情與何自聖竟有幾分相似。
  
  即使如此,燕橫仍不能趕上雷九諦的快刀速度。他臉頰和腰側又多了兩道刀痕——這兩刀燕橫皆是在最後一剎那僅僅斜身卸去,每刀只要再深幾分,這場比鬥已然完結。燕橫猶如走在刃鋒的風暴中,半步不可差錯。
  
  可是敗亡已是無可避免的事——因為體能。就如之前練飛虹一樣,這樣持績交擊,燕橫沒有任何換氣喘息的空間,但有如神靈附體的雷九諦,氣力卻似深不見底。
  
  ——這個多月來不斷被侵襲騷擾,得不到充分休息,更是燕橫體力消耗嚴重的原因。燕橫一身濺血,已快撐不下去了。
  
  ——還以為自己已經能夠與一流高手比拚……武林原來竟是這麼大……
  
  他的自信漸漸萎縮。
  
  雷九謠的銀刀繼續無情降臨。
  
  此時他卻察覺左側遠方,有一股力量湧至。
  
  像浪濤。
  
  雷九諦雖然進入「神降」境地,意識還未至於完全喪失,尤其對危險的敏銳感覺。這是三十八年武道生涯養成的堅牢習性。
  
  收刀、轉體、踏步、搖身。
  
  然而那如浪捲至的刀勢,其速度更勝雷九締的「神刀」。
  
  ——傳說中的「耀炫之劍」,不過如此。
  
  荊裂的身體旋飛而來,倭刀斬擊的高速運行,彷彿令刀刃由實物化為能量!
  
  他毅然向正在纏鬥的二人發動「浪花斬鐵勢」,這絕招的準頭其實不好控制,估算會
  
  有三、四成機會誤中燕橫。但已沒有選擇。
  
  倭刀連同荊裂的身體,飛掠而過,重重摔到另一邊的草地上。
  
  「浪花斬鐵勢」所掠過的空中,並無濺起半點鮮血。
  
  雷九締與燕橫的身體皆霍然靜止。
  
  燕橫半跪下來,勉強仍舉著「雌雄龍虎劍」,胸口正不住劇烈起伏喘息。他塗成墨綠的身體雖到處沾著鮮血,但並未有新添的刀傷。
  
  另一邊雷九諦垂下雙刀站著,面容不再凶厲,已從「神降」的自我催眠狀態中恢復過來,身體卻凝定不動。
  
  不一會兒,他左肩頭的黑布衣袖上,一個破口緩緩張開,可見他蒼白的肩肌上,只有1條纖細如絲的痕跡。
  
  圓性拖著受傷的腿站起來,看見雷九諦中了荊裂那霸道的「浪花斬鐵勢」,竟然只被割破衣裳,肉體卻毫髮無損,甚是訝異。
  
  ——難道……他真的請了鬼神上身,刀槍不入?
  
  圓性自己也修習少林「鐵布衫」,但那不過是抗擊的硬功,並非真能做到化身鐵石。
  
  他更不相信世上真有能用皮肉抵禦銳利刀槍的武功。
  
  荊裂此時蹣跚地用倭刀支撐爬起來。雖然樹林裡到處都是茂密草地,但他仍摔得不輕,左額流下一行鮮血來。如此接連使出兩次「浪花斬鐵勢」捨身刀技,對現在的他而言已是極限。
  
  他看見雷九諦中刀後未流一絲血的肩頭,也是大感愕然。、
  
  ——剛才明明有刀鋒切進去的手感啊……
  
  另一邊童靜抱著仍然無法起身的練飛虹,只見他頭側實在流血太多,連哪兒是傷口都看不見,童靜只能用I雙小手蓋著用力牢壓,阻止鮮血繼續湧出來。
  
  「別死!」
  
  童靜一身衣衫大半都被染紅,激動得滿眶淚水,朝臥在自己腿上的練飛虹呼喚:「我一天還沒有叫你師父,你就不能死。」
  
  雷九諦看著練飛虹,神情竟然變得平靜,亦無先前那癡呆的模樣,神志似乎恢復正常。
  
  燕橫喘氣盯著雷九締。此刻他知道自己剛才是多麼接近死亡。這個詭異的秘宗掌門,實在是波龍術王之後他們遇過最強的高手,先前雷九諦說要挑戰姚蓮舟,當時以為是說大話;但以他「神降」之時的超常狀態,若說能與武當掌門一決雌雄,也絕非誇口。
  
  ——現在我們幾個合力,能克制他嗎……?
  
  然而雷九誦卻緩緩將一雙銀刀收回腰帶左右的革鞘之內。
  
  黎明的微光已經代替月亮照著眾人,四周樹木也開始在幽暗中浮現。
  
  雷九諦眺視南面,先前被他脅迫,助他以刀光分散練飛虹注意力的那兩個鷹揚幫漢子,早就趁他們打鬥時逃走了。
  
  ——也難怪兩人害怕:他們帶著的六頭獵犬全都被雷九諦殺光,以防它們吠叫暴露行藏。兩人恐懼自己也會遭到同一下場。
  
  「今天就玩到這兒吧。」雷九諦說時,嘴唇再無失控地唸咒。
  
  此語大出荊裂他們意料。
  
  「可是你們也別想走得出這座林子。」雷九諦又說:「跟隨我來的百多個本門弟子,就包圍在林外的郊道。在你們力竭之前,就儘管掙扎吧。這樹林,就是『破門六劍』葬身之地……」.
  
  他掃視眾人一眼又說:「……對了,只有五個。還有個倭國女人,對吧?放心,我也會把她找出來。」
  
  荊裂一聽怒然切齒,但正要舉起倭刀時,雷九諦突然拉一拉黑衣腰帶上一根收藏的細繩,那襲黑衣各處擬然散發出灰濛濛的煙霧,一下子就將他身週五、六尺都籠罩了。
  
  燕橫他們恐防雷九諦借煙霧再施偷襲,都警戒著後退。
  
  不一會兒他們才看見,在那灰煙翻滾之間,雷九諦已然用無聲步法急奔逃走了。
  
  這個突如其來的強敵實在太難以捉摸,他們仍然戒備了好一陣子,確定他已然離去,才趕上去看練飛虹的傷勢。
  
  燕橫將自己褪到腰際的上衣扯下來,代替童靜的手掌按住練飛虹頭頸。衣上也附著那綠色的果葉漿,這種由孟七河父親傅下來的綠漿,除了是野外的偽裝外,因具有膠結的黏力,也可作止血之用。
  
  練飛虹這時才朦朧地半睜開眼來,咧開嘴勉強露出微笑。他的臉色因失血顯得十分蒼白。
  
  衣服將他頸上血水吸去,這時他們看清了:雷九諦那一刀並沒有命中練飛虹頸項,卻把他一隻左耳自耳根整整削去,刃鋒順勢上撩,把他右眼角和眉梢割開,險些也取去他一目。
  
  「真……慚愧……」練飛虹嘴唇顫抖地說:「完完全全……被打倒了……」「別說話。」童靜流著淚勸他休息。
  
  「我剛才好像……聽見你叫我『師父』……」
  
  「沒有!沒有!」童靜破涕為笑:「只教我這丁點的東西,就要我叫你師父?你休想!至少也得再等十年八載!你要等下去!」
  
  練飛虹苦笑,微微點頭,又再沉入昏睡中。
  
  童靜這時才放下心來,有空去看燕橫,只見他一身新添的刀傷,臉頰滲著鮮血,看得她心裡在疼。
  
  「你也是!」童靜含著淚嬌嗔地向燕橫說:「你的青城劍法我也沒學全,你不許死!」
  
  燕橫看著她,想起剛才的凶險,無言苦笑點了點頭。
  
  圓性小腿上亦是鮮血淋漓。那一刀幸好只是刃尖淺淺割過,未有傷及筋骨,他動了幾
  
  下,知道並無大礙。
  
  「這個雷掌門雖然瘋癲,但……確是可怕。」圓性說:「可是他為何自行撤退?」荊裂將手中倭刀舉起,把刀尖伸到圓性眼前。
  
  這時天色微亮,圓性、燕橫和童靜才看得見:那倭刀尖端沾著一絲血潰。
  
  圓性恍然。
  
  「即使如此……還是很可怕。」他肅然說:「我們之中,大概無人能跟他單打獨鬥——不,除了荊裂你。假如你身上的傷都全好的話,足以與他一戰。」
  
  荊裂默然,這事情他無力控制。談及自己的傷,他又想起虎玲蘭。剛才雷九諦的話仍在他腦海縈繞。一想像虎玲蘭要獨自對抗這已入魔道的高手……他不敢再想下去,只是緊緊握著刀柄。
  
  ——現在多想甚麼也沒用。首先要殺出這條血路再說!
  
  「那傢伙剛才說……帶了百多人來……」童靜仍抱著昏迷的練飛虹:「我們要怎麼辦?」
  
  「沒有甚麼怎麼辦的,儘管讓他們來。」燕橫雖一身是傷,但意志反而更加堅定。他
  
  將那衣袍包緊在練飛虹頭頸,重新撿起放在地上一旁的「雌雄龍虎劍」,眺視遠方樹冠上漸露的晨光。
  
  「姓雷的大概還不知道,我們並不是只躲在深山練武的傢伙。『破門六劍」這四個字是生在戰場上的。」
  
  圓性和童靜聽了他這句話,頓時也都生起一股豪氣。尤其是童靜,情緒已然鎮定下來。
  
  荊裂看著燕橫,不禁微笑。這激勵士氣的責任,過去都是由自己肩負,現在終於有人分擔了。
  
  先前他心裡還怪燕橫挑戰雷九諦太冒進魯莽,但如今回心一想:我們不是打從一開始就是這樣的嗎?「假如這樣也死不了,我就會成為高手。」這明明就是我自己最初跟他說過的話啊!
  
  ——他媽的,不過受了點傷,就連這些都忘了。
  
  荊裂彷彿從燕橫身上,看見數年前的自己。
  
  「是誰?」這時圓性警覺地轉身,朝野寺東面的樹林呼喝,同時轉過身去,提起齊眉棍戒備。
  
  只見那兒樹木之間走出來一條身影,被圓性的威勢鎮住,定定站著。
  
  眾人轉頭看過去,只見那並不是人,而是一頭形如野狼的灰黑獵犬,瞪著晶亮的眼目。它正是鷹揚幫群犬裡的首領,先前被圓性摔昏在樹林裡,因此才避過雷九諦這劫數,醒來後循著氣味找到這兒來。
  
  圓性只覺意外,收起殺氣騰騰的架式。
  
  那獵犬隨之踱步過來,並無展露狩獵時的獸性。圓性正不明所以之際,它已走到他腳邊,竟舐起圓性腿上的傷口來。
  
  童靜他們見了這奇異的一幕都不解,瞧著這一僧一犬,不禁笑了。
  
  ◇◇◇◇
  
  雷九諦確定四野皆無人之後,才在巨大古樹根處一個凹洞裡盤膝坐下。他先前施展輕功在樹林中跑了好一大段,得好好調息一番。
  
  等呼息平復一些之後,雷九諦從腰帶內側翻找出一片傷藥的胥帖,將汕紙撕去,仔細把藥帖貼在被「浪花斬鐵勢」斬過的肩上。
  
  確定已經貼好之後,他以右掌緊緊按在膏藥上,這時才深深吁出一口氣。
  
  儘管有那藥帖加上手掌按壓,肩頭仍是溢出鮮血來。
  
  原來荊裂的「浪花斬鐵勢」確實砍進了雷九諦的肩頭,只是雷九諦施以白蓮教「神功」表演時的緊急秘法,將傷口四周的肌肉用意念緊縮起來,令其看來滴血不流。
  
  雷九諦的修為確實驚人,控制著身體一部分肌肉如此收緊的同時,仍能維持好一段時間若無其事,並以輕功迅速遁走。
  
  只是當時他確已難再戰。其一是因為只要左手再加發勁,這肩傷即馬上失控爆裂,讓對手看出受傷。
  
  其二是他實在太疲倦了。
  
  只見雷九諦此刻神情萎頓,好像數夜未睡、體力已然嚴重透支的模樣,黑衣底下都是冷汗。
  
  原來他那揉合「神功」與「借相」的「神降」最強狀態,雖然威力猛不可擋,但仍有一大弱點,就是在短暫時間內身心皆消耗極大,因此等閒不會使用,而且必得速戰速決;而在過耗之後他的心智會有一段時間回復明晰,這段時刻裡他完全無法自如運用「借相」,戰力大大減退。
  
  雷九締用力止住傷口的鮮血,咬牙切齒地回想荊裂的「浪花斬鐵勢」。
  
  ——那到底是甚麼刀法?
  
  這一刀是自從他敗給練飛虹後,二十一年來唯一受過的戰創。更令他難以相信的是:世上竟有人能在他進入「神降」之際擊中他!
  
  ——而這個人竟然有一手一腿重傷。
  
  雷九諦虛弱地喘著氣。剛才遠走這段路已幾乎將他殘餘的體力耗盡。要是此刻再遇上敵人就非常糟糕。
  
  肩上的傷口終於漸漸開始止血。他輕輕放開右掌觀察,確定那膏帖已能把傷口貼合後,就從腰間布袋掏出一個小小的陶笛,叼在嘴巴。
  
  ——這些人,都得死。
  
  他運氣吹奏陶笛,發出一種有如鳥鳴的奇特笛音。
  
  任誰都會錯覺這是樹林裡的鳥叫。只有滄州秘宗門的弟子,會聽得出那節奏代表的意
  
  大道陣劍堂講義·其之三十五
  
  白蓮教為史上著名之秘密民間教派,相傳源於宋朝茅子元所創的佛教白蓮宗,信奉彌勒佛未來救世的傳說,後又混雜了明教(摩尼教)、道教等多種民間信仰,成為歷經數朝不滅的秘密宗教,並常與重大的起事及禍亂有關,因此常被朝廷禁制鎮壓。元末群雄起義,其中主力正是白蓮教徒的紅巾軍,大明開國皇帝朱元璋亦是自投身紅巾軍後發跡。
  
  明朝成化年間山東人羅思孚所創的羅教,漸為白蓮教派吸收成為其主流教義思想,他們信奉「無生父母」(後演變成女性神「無生老母」)為創世之主,將派彌勒佛等諸神佛下外,拯救世間皇胎兒女返回「真空家鄉」。
  
  此後白蓮教會派林立,眾多教主自立門戶,為爭取更多信徒,常競相宣傳教內各種異行神功,諸如請神佛上身即可刀搶不入、水火不侵,又或能分身隱形、隔空取物、飛符殺人等,其實多為自我催眠或者戲法表演,並無實效,卻是吸納農民信徒的有力手段。
  
  及後至清朝末年,山東興起著名的義和團,最初主要發起者即為當地白蓮教徒,他們習練起壇作法、盡符請神的「神拳」,號稱能夠抵擋西洋火搶的射擊,掀起一場大亂,結果證實所謂「神拳」完全不堪一擊。
作者: skvis    時間: 2018-6-15 01:37 PM

卷十一 劍豪戰爭 第五章 巧遇
  
  湖廣之北。漢陽城。
  
  在行人如鯽的城中大街,一個古怪的異族行腳商人牽著馬兒信步而行。這高大男人身穿一襲淺青色粗布寬袍,一直蓋到腳踝,幾乎看不見雙腳上的麻耳草鞋;頭髮上盤著繞纏好幾圈的布條,再戴上一頂大大的草織笠,口鼻間也圍了遮塵的長巾,完全看不見面目;胸前、腰側和腰後都掛著麻布口袋,裡面塞滿雜樣物事,不知有何用途;就連雙掌都班著布帶,不露出一點皮膺。他一手牽著馬韁,另一手提著個幾近等身長度的條狀布袋,充作擔杖擱在肩頭,後端掛著個晃來晃去的小包袱。
  
  他袍子的胸前掛了好幾條項鏈,全是細小佛像或是不明護身符,加上這身稀奇打扮,還有身上散發一陣又濃烈又陌生的香氣,一看就知道是來自西域番國的人士。
  
  漢陽位處長江與漢水之間,為商旅貨運的大埠,自古有「九省通衢」的美稱,什麼地方的旅人都有。這西域行腳商走在街上,倒不太令人驚訝。
  
  他走過漢陽城裡最大的飯館「鴻雁樓」,在外面停下來仰起頭,稍稍抬起草笠,觀看那門口牌匾。站在門前招客的夥計怕麻煩,不想招呼這種異族行商,就沒向他拉生意,卻也好奇地瞧瞧那雙自草笠底下稍微露出的眼晴。
  
  ——奇怪……眼睛這麼美……西域蠻族的樣子,果然不一樣。
  
  假如他再走近一點細看,定然會發現:這是女子的眼眸。
  
  島津虎玲蘭就這樣仰著頭,看著這家她曾與同伴一起光顧的飯館好一陣子,沒說一句話,就低頭繼續前行。
  
  然而走在這大街上,她無法壓抑那如潮湧來的回億:一年多前那夜裡,自己與荊裂牽著手的情景。
  
  ——然後我就摑了他一巴掌。他臉上那道我剛割下不久的傷口,在涔涔流著血……虎玲蘭想到這一幕不禁甜蜜地苦笑,接著又用力搖了搖頭。
  
  現在不是緬懷的時候。
  
  自從離開同伴之後,她就一路往大城鎮走,尋找能治好荊裂的方法或藥方,走著走著不覺就入了湖廣境內。她回想由關中到江西所經之地,漢陽城是其中最繁華又最近的一個府城,於是就前來了——她想,要找名醫或奇藥,到越大越富庶的城鎮就越有機會。
  
  可是路上虎玲蘭漸漸察覺不對勁:這個月來在各地看見走動的武者突然增加了許多。他們都不避嫌地帶著兵刃在各處城街出沒,簡直就像官衙的公人一般。
  
  虎玲蘭在餐館裡偷聽他們談話,竟赫然聽見「破門六劍」這四個字,後來再斷斷續續地打聽,對這事情終於知道了個大概。
  
  ——我們竟然成了明國朝廷的逃犯。
  
  虎玲蘭半途也曾考虛:出了這樣的變化,自己是否該馬上回江西,與同伴並肩作戰?
  
  可是最後她還是決定繼續旅程。她知道要是換作荊裂,也必然會這樣選擇——後退,還是向著目標前進,荊裂一定毫不猶疑選擇後者。
  
  ——就是因為敵人越來越多,我才更要盡快治好荊裂!
  
  這趟旅程她不想招惹無謂的打鬥,於是苦思要如何偽裝。這時正好看見街上一個天竺來的遊方僧,靈機一動就想到扮起西域人來。這種寬袍一整襲罩在身上,先就掩藏了體形;掛在胸前和腰際的小麻布袋是為了掩飾優美的曲線,野太刀用布套包著變成一根擔杖,濃濃的異香蓋去她自然散發的女性芬芳……全套穿上後,虎玲蘭那原有既美艷又強悍的姿色,絲毫不見。
  
  裝成西域人另有一個好處.她索性扮作不懂漢語,沿途起居飲食只用手勢示意,就能減少被人看穿的機會,也避免旁人來搭訕攀談。不過找宿頭倒是個麻煩,許多客店都不願招呼西域來的回回人,嫌他們的起居習慣和氣味惹其他客人不快。
  
  先前她在幾座大城各逗留了數天,到處探聽有沒有接骨續筋的良醫,可是經過仔細觀察,大都是沒甚本事的江湖郎中。各種傷藥倒是買了一大堆,不過對於哪種真能治好荊裂的傷,她並不寄存厚望,唯有充作她這個「行商」所帶的貨物。離開林湮村的時候,她從劫來的財貨中取了好幾錠金子,旅途的盤纏與開銷倒不是問題。
  
  這次到來漢陽這等繁華地方,虎玲蘭心想大概可以多留幾天,希望能夠找到像樣的大夫。
  
  ——先去吃飽肚子,再找可以投宿和寄存馬兒的地方吧。
  
  虎玲蘭自從入城之後就察覺,漢陽跟她先前到過的城鎮一樣,街上出現的武者數目很不尋常從各地南下尋找「破門六劍」的武人絡繹不絕,許多都經此水路大璋到來。
  
  虎玲蘭進了一家小飯館,同樣已經坐了好幾桌武林人士,飯桌上擱著各樣兵器。她並不理會,提著包藏的野太刀就進內,找張桌子坐下。
  
  虎玲蘭身上塗滿了異國的香油膏,那濃烈氣息透過一身風塵僕僕的衣袍散發出來,嗅得店裡客人個個雛眉。她一坐下來,鄰桌的人也都刻意移開一些,臉上露出討厭的神色。
  
  虎玲蘭指指鄰桌上的飲食,用手勢向夥計示意點菜,連那草笠也沒有脫下。眾人以為這是西域人的習慣,亦不以為奇,又見她不懂說漢話,也就毫無顧忌地繼續高談闊論起來。
  
  虎玲蘭一邊撩起臉巾從底下吃著麵條,一邊豎著耳朵聽他們的談話。這些武人來自不同省地,口音各異,虎玲蘭本身漢話並未精通,只能聽出個五、六成來。
  
  她雖然並不完全瞭解中土武林的分佈,但這兩年來聽著荊裂、練飛虹他們交談,也大概知道有甚麼名門大派,而眼前這幾桌武人都不屬其中。他們互相敬酒之間談得興高采烈,因為有份參與這等武林大事都顯得興奮.,有幾個比較少說話的只附和著,顯然只是來湊熱鬧露個面的傢伙。
  
  其中一個身形高大、光頭上布著幾道傷疤的壯年漢子,一副躊躇滿志的模樣,切齒說:「哼,『破門六劍』這干男女惡賊,被天下各門各派圍捕,看來必死無疑了!我聽說他們連官府賑災的銀子都搶劫,真是武林敗類!」
  
  「賑災官銀」這回事其他幾桌的武人都沒聽聞過,此時連忙附和罵起來:「難怪朝廷要用『忠勇武集』鐵牌去召喚各地武林中人!真個是多行不義必自斃!」
  
  其實那道「御武令」詔文裡並沒有寫這個罪行,更從未說過任何人但凡成功討伐「破門六劍」,就能得到「忠勇武集」的鐵牌。這些謠言以及更多安造的罪名,全都是寧王府參謀李君元吩咐顏清桐在武林江湖上散佈的,目的自然是要令「破門六劍」樹敵更多,走投無路。這謠言比真正的「御武令」傳達得更快,故此荊裂他們才會這麼快就捲入追殺中。
  
  ——李君元此造謠之計另外還有兩個作用:一是引發更多不同地方的武人到江西一帶活動,顏清桐就可藉機與他們結交,甚至物色其中好手加盟寧王府護衛,其二是朝廷寧無此獎賞,假如哪個並非「忠勇武集」的門派武者僥倖殺得「破門六劍」中人,結果卻不得朝廷封賞,武林人士自然感到受騙,覺得被朝廷視為呼之則來揮之則去的打手,對皇帝不滿更增,他日寧王府起事就更有利。
  
  虎玲蘭聽著他們你一言我一語,心裡不禁冷笑:先前給武當派征討的時候,又不見你們這麼團結,就是千里之外也傾巢而出?
  
  ——說穿了就是因為,我們只得六個人!
  
  這些武者繼績討論要如何對付「破門六劍」,但談話中更多是在想像:要是能把那面鑲著御賜金印的「忠勇武集」鐵牌帶回家,從此威震武林,將是何等榮耀!
  
  這時卻有個操北方口音、膚色較白皙的武人不屑笑了一聲:「勸大家別作夢了。我已聽聞,滄州秘宗門吃了上次西安府的教訓,今次全派上下大舉出動,就連掌門雷九諦都親自出山!這功勞,我想大家是沾不上的啦。」
  
  旁邊另一個不同口音的瘦小武者也說:「我亦聽說,徽州八卦門那邊的動向也是一樣。」
  
  聽了這話,眾人的熱情登時冷卻下來。只有最先那個光頭壯漢不服輸地說:「哼,他們再厲害,那也得要先找到『破門六劍』再說。說不定是我們先遇到呢。」
  
  虎玲蘭聽了,好不容易才忍著沒噗嗤笑出來,但轉眼又憂心忡忡:她在西安見過秘宗門和八卦門的人,絕不容易應付。
  
  眾人話題這時轉向討論秘宗、八卦兩大門派的武功,特別是秘宗掌門雷九諦,關於他修為的神奇傅聞可真不少,一時說他能隔山打牛遙擊殺人,一時又說他有分身之術。本來這些武者都是貨真價實的練武之人,並非玩江湖把式那一套,對這類奇功並不真心相信,不過一群人聚在一塊,為了說話引人入勝,內容自然越奇越好,這類軼聞更是最佳的佐酒菜。
  
  「說起來……」其中一個本地湖北出身的武者忽然說:「倒是武當派,有點教人摸不著頭腦……」
  
  這幾年在武林上,任何場合只要一提及「武當派」三個字,人們總會無法控制地臉色一變,就如聽見甚麼絕大的禁忌。此刻飯館裡的人亦不例外。
  
  虎玲蘭一聽到「武當」,同樣停下手中筷箸,豎著耳朵傾聽。
  
  剛才的北方武人臉色更白,點點頭說:「這事情……在直隸京師,也傳得沸沸揚揚。武當派那群瘋子,竟然連皇帝老子頒下來的聖旨和獎賞,也敢一口拒絕!聽說就連宣旨的太監都給踢出山門了!」
  
  虎玲蘭也是初次聽聞此事,心裡大吃一驚。
  
  ——武當不是我們的死敵嗎?怎麼反倒只有他們……
  
  這時另一個武人說的話,跟虎玲蘭心頭疑問一模一樣:「我聽說,『破門六劍』跟武當派明明是仇敵啊……他們在西安就狠狠打過一場!怎麼武當派會放過這一石二鳥的機會?」
  
  「那姚蓮舟跟他的手下,根本就是瘋的,沒什麼道理可言……」
  
  「這是公然違抗聖旨啊!怎麼這麼笨呢?把鐵牌收下來,最多什麼都不做就好了。」
  
  「朝廷失了面子,必然不會就此放過他們吧?」
  
  「難說得很……人人皆知當今皇帝是個愛玩的小子,聽說先前武當派御前獻技,頗得皇帝歡心。」
  
  「呵呵……你也會說皇帝愛玩得很,難保哪天心意就變……這個難說呀……」
  
  虎玲蘭聽著,心裡血氣翻騰。這兒的傢伙根本連武當派的人都沒有見過,對武當的理解,又怎及得上曾與他們生死比鬥的自己?
  
  ——武當不是拒絕來殺我們。他們只是拒絕為了朝廷來殺我們。
  
  虎玲蘭瞭解。因為在九江城時,荊裂也是這樣拒絕寧王府的招納。
  
  家犬,是永遠無法明白野狼的。
  
  虎玲蘭已不想再聽下去,將桌上兩個饅頭塞到麻布袋裡,提起行裝付了錢也就出去。她走過時揚起一陣異香,又再令那群武人嫌惡,有人甚至小聲說:「再走近一點,看我不揍扁你!」虎玲蘭沒理會他就離開。
  
  她在城裡來回找了半個下午,才找到願意招呼她的客棧。安頓好馬兒之後她進了房,確保門窗都已緊閉,她才脫下草笠與圍巾,吁了一口氣。
  
  虎玲蘭接著將身上布袋也都卸去,把那襲穿了許多天都未換洗的寬布袍褪下來,放鬆了緊束胸腩的布帶,展露出曲線姣美的身軀。
  
  仲夏時節穿成這個模樣,虎玲蘭的麥色肌膺已是香汗淋漓,再加上那陣西域香油的氣味其實連她自己都不喜歡,多麼想馬上就洗一個冰涼的冷水浴。
  
  ——你就忍耐一下吧。
  
  她用布擦了擦全身,用力揚去那襲寬袍上積的灰塵,就重新把衣衫穿戴上。她想趁天色未晚就到外頭走走,打探一下漢陽城裡有甚麼名醫。
  
  她將未用得上的東西收藏好,特別是兵器。野太刀和弓箭的布包也都塞到床邊。接著她從行鍛裡找出另一柄刀子,拔出來檢視刀鋒有沒有發繡。
  
  虎玲蘭不欲引起到來狩獵「破門六劍」的武林人士注目,想到長長的野太刀不好長帶在身,於是在建昌的市集一間典當鋪買到這口刀。
  
  這刀裝飾簡陋,應是戰陣之器,全長不足三尺,那刃形完全仿照日本倭刀。
  
  ——原來自大明開國後,明、日通商頻繁,其中輸入中土最多的產物即是日本刀。日本_冶刀劍之法本傳自中土隋、唐之世,一直保存改良至今,寶刀更為日本武士魂魄之象徵;反之在中土因戰事的態勢與倭國不盡相同,鑄造兵刃以實用和大量製作為先,戰刀之精良反為次要,好些鑄法甚至已然失傳,日本刀遂成珍品,中土軍旅的刀匠亦按照日本刀刃形仿製,比如荊裂的長倭刀即是其一。
  
  此刻虎玲蘭手上這柄仿倭軍刀雖比真正的日本武士刀為短,但刃寬與虎玲蘭的野太刀相近,厚脊薄刃,鑄工不俗,只手雙手運用皆宜,虎玲蘭一拿上就感到稱手。大概是哪兒的逃軍兵士拿來典當的吧?
  
  自從跟隨荊裂和練飛虹學習了中原武藝的精髓後,虎玲蘭的刀法已不必完全依仗大刀,這柄軍刀跟她家鄉的武士刀相比雖有不如,但也算夠用了。
  
  虎玲蘭把軍刀連鞘掛在左腿側,長長的寬袍將之完全掩蓋,外頭再掛一個布袋掩飾凸起的形狀,一點也看不出來。
  
  她出了客棧,因為不可開口問人,也就只有信步而行,去找城內的市集。終於走了半個時辰,她才在城南的白鳥巷發現一條小小的市街,她逐戶去找有沒有藥店。
  
  這身古怪的西域人打扮,惹得一群好奇的街童跟在她後頭,.不斷朝她捏著鼻子笑她臭,又跑跳著繞到前頭去偷窺她草笠底下的樣子。
  
  他們教虎玲蘭回想起林湮村的那群孩子,又憶起與荊裂在村子裡的時光,心頭一陣暖意。
  
  她在布巾遮掩下的嘴巴笑起來,決意作弄這些孩子一下,突然就壓著喉嚨,用帶著濃濃九州島腔調的聲音亂吼自己創作的「胡語」,嚇得孩子們雞飛狗跳地逃命。
  
  可不一會後,虎玲蘭又走了一段街道,回頭再看,孩子們仍是遠遠躲在後頭的牆角窺看。
  
  終於看見一家藥材店,傳來陣陣藥香與切刀急密敲在砧板上的聲音。老闆一見這麼一個異族人進來有點吃驚,他這小鋪一向只做附近街坊的生意,別說是胡人,城裡其他地帶的顧客也少。
  
  虎玲蘭矩到櫃檯前,瞧瞧左右沒別的客人,伸手將草笠略提高了些,向老闆問:「這城裡,有甚麼出名的大夫,專門醫治撲跌骨傷?」
  
  老闆一聽那略顯低沉卻又帶著嫵媚的女聲,登時吃了一驚,瞧著草笠邊緣之下那雙睫毛濃長的美麗眼睛,呆了好一陣子才說得出話來。
  
  「有的,有的……」老闆被這聲音和眼神懾服,馬上就拿來寫藥單用的紙筆墨,慇勤地將他所知幾個最擅長接骨治傷的名醫名字都寫下,還仔細畫了幅城裡方位的草圖,上面標著各人醫館所在。虎玲蘭在薩摩國的城堡裡有漢學老師,加上已來中土近三年,圖上的文字大都看得明白。
  
  老闆再寫下幾個自稱有續骨偏方的郎中名字,小心將紙上的墨吹乾了,才恭恭敬敬地遞給虎玲蘭。
  
  「感謝。」虎玲蘭接過那名單,將一小塊碎銀子放在櫃檯,老闆正要回絕,卻見她已頭也不回地快步離開。
  
  虎玲蘭想此刻已將黃昏,還是得等明早才能按名單逐一去尋訪,打算先回客棧休息。
  
  虎玲蘭正走到藥店左首的第一個街口時,就察覺有人埋伏——
  
  趁著她走到牆角前,一群人猛地怪叫躍出來,正是先前那群孩子,又叫又跳朝著她手舞足蹈。虎玲蘭根本早就知道,卻故意裝作吃了一驚,然後高舉拳頭作勢要追打,孩子也如先前那樣大笑著一哄而散。
  
  卻在此時,她布巾底下的笑容僵住了。
  
  只因她瞬間察覺,白鳥巷口附近街道上出現可疑的形跡:
  
  幾個身影在幽暗的橫巷裡閃過,看速度就知道身手不凡,看方向似在隔著一條街道跟蹤著誰。
  
  虎玲蘭再略抬起草笠,又見對面街的茶館,有個腰上帶著刀袋的武人,束腕包發,看來已做好打架的準備,卻偏偏裝作一臉漫不經心的表情,倚坐在欄杆前喝茶,視線不時向這邊街道掃過來,顯然正在負責監視。
  
  ——難道我的身份已經被他們發現?
  
  虎玲蘭摸摸袍底下的軍刀,身體裡的薩摩血液不覺沸騰。
  
  ——別以為我躲著你們,就不敢跟你們打!
  
  她不自覺散發的氣息,竟令那群孩子不敢再走近跟她逗玩。
  
  虎玲蘭如常地走著,並不心急要對付監視的人,反正這些傢伙是何等貨色,她之前在飯館就見識過,也有自信任何時候都能殺出他們的包圍,倒不如裝作不知道,先瞧瞧他們想搞什麼花樣。
  
  暮色已照入街巷,屋子的陰影越來越長,投在被映得昏黃的道路上。從江河一直吹捲進城裡來的風,在這仲夏黃昏帶來一點清涼,假如站在屋影底下,更有一絲微微的寒意。
  
  趁著街道轉暗,聚集跟蹤而來的武者越來越多了,分佈在後頭的已經多達二、三十人,全都分開三三兩兩地行走,裝作互不認識。
  
  虎玲蘭走著時已在留意四周街道的分佈,準備隨時殺出重圍。不可否認她是有點手癢,這兩個月離開了「破門六劍」的同伴,沿途只有在無人的野地獨自練刀,住在市鎮的時候更是無法練功,令她頗感鬱悶,同時還要聽著到處的武人罵「破門六劍」,左一句「逆賊」、右一句「匪盜」,她早就想跟這些傢伙痛痛快快打一場!
  
  轉過一個街角朝北走(她不想把這些人引回城南投宿的客棧),前面是幾家染布坊,此刻早就休息,街上黑沉沉寂靜無人。虎玲蘭預備可能就要在此爆發惡鬥,掀開寬袍側面的一道暗口,手指已經摸在軍刀柄首上。
  
  可是就在這時她卻察覺,那些武人並非跟隨著她,而是自行進入這布坊街道。原來自己根本不是跟蹤的對象。
  
  ——咦?我沒有給看穿……
  
  ——那麼他們是要去找誰……?
  
  這大群武者都是為了捕殺「破門六劍」而來的,別無其他目標。
  
  ——難道他們也剛好來了漢陽城?
  
  ——又或者……自從我走了之後,荊裂一直在找我?
  
  一念及此,虎玲蘭心頭怦怦亂跳。這些日子她沒有一夜沒想著荊裂的臉,說不定今夜就要在這裡跟他重逢……
  
  虎玲蘭已經顧不了,將袍底下的軍刀拿出來反提在左手,另一手取下草笠,快速回頭奔跑,反過來跟蹤那群武者。
  
  她遠遠在最後頭吊著尾,跟隨著他們向北走了數條街。這時她看見前面的人群間亮出金屬的光——他們開始解去布包,亮刀在手。
  
  ——也就是說,襲擊的目標已經接近!
  
  虎玲蘭貼著後巷的牆壁接近過去。雖然隔得很遠,她感受到前頭人群共同散發的緊張氣息。
  
  假如是正常的情況,虎玲蘭並不擔心同伴出事。可是伏擊卻例外,隨時會發生意外……
  
  虎玲蘭一步一步潛行過去,準備隨時掩護。
  
  但是她忘記了一件事情:自己身上那濃烈的氣味。
  
  街上風向一轉,武者群最後頭的人驀然嗅到那奇特的異香,一回頭就看見虎玲蘭的高大身影出現在幽暗裡。這身古怪的衣袍,絕非同伴。
  
  虎玲蘭絕無猶疑——不管他們圍攻的是誰,這些人本來就是「破門六劍」的敵人!
  
  她右腿大步跨上,自左腰單手拔刀。
  
  對於慣用沉重野太刀的虎玲蘭而言,這軍刀簡直輕如竹枝,拔刀順勢快斬,速度驚人!
  
  最接近她的那個武者才舉起單刀來,光芒已在他左側腰肋之間橫過!
  
  鮮血灑在仍帶日間餘溫的街心沙土上。
  
  虎玲蘭經此一年修練,更掌握了控制身體省力的技巧,這橫斬一刀一掠過,她左手放開刀鞘也握二刀柄,並隨勢手腕一轉,用最小的角度變化接上另一招,左步橫踏,施出陰流「山陰」的變化技,軍刀自下而上以「逆袈裟」之路線斜撩,另一人的手中鐵棒連同斷掌應刀飛去!
  
  虎玲蘭一眨眼連斬二人,其威勢異常懾人,武者隊伍的後頭紛紛惶恐走避,擠得前頭也混亂起來。他們還沒辨出這是個女人,只驚訝從哪兒冒出來一個如此霸道的西域高手?然而更令人戰慄的事情這時才發生。
  
  在街道前頭,武者群正包圍的一座民宅大門前,突然爆發了一聲巨響。那聲音之大,似絕非人力所能發出,令人聯想起戰場上的機關器械。
  
  緊接著一個人形自那門口高高飛起來,如大字形地四肢失控,狠狠摔在武者隊伍中段的人群裡!
  
  ——這是什麼力量……
  
  一個個武者瞪大著眼,無法相信親眼所見的事情。
  
  虎玲蘭也看見了這一幕。她隱隱感覺這種強橫的力量似曾相識,記不起在哪兒見識過……
  
  那民宅大門繼而接連地翻起血風。淒慘的叫聲與血腥氣味一起傳過來。
  
  在這接連爆發恐怖景象的氣氛下,那三十多名武者已經完全忘記自己本來屬於攻擊一方的身份,反而感到正被前後夾_。有的人連兵器也沒試圖揮一下,就沒命似地往橫巷奔逃。
  
  虎玲蘭也不追擊這些逃向兩邊小巷的人,只是斜挽著軍刀,繼續走進人越來越少的街道。隔在中間的身體減少,虎玲蘭終於看見那道大門前揮動的兩道凌厲刀光。
  
  有個僥倖中刀不死的年輕武者,受傷之下慌亂無比,竟完全無視虎玲蘭直奔過來。虎玲蘭看著一身是血的他,並沒出刀了結他。
  
  這武者呻吟著擦身跑過,虎玲蘭近距離看見他肩膊上那道深深的傷痕:傷口血肉模糊,而不齊整,就像被一把大鋸割過一樣……
  
  這樣慘烈的傷口,虎玲蘭同樣見過。這次她記得很清楚:
  
  在廬陵縣城的衙門外。那一夜。
  
  虎玲蘭心跳頓時加速。
  
  街上武者群最後一人倒下,其餘也都逃得乾淨。宅門前站立著兩條身影,手上皆泛著長長的刃光。
  
  其中一人撿起放在一旁地上的燈籠。
  
  於是虎玲蘭看見他們的樣子。
  
  霍瑤花的臉色還是一貫地白,襯得臉上那點點血花更鮮艷。沒有了從前那套露肩束腰的術主眾五色衣,改換一襲尋常婦人的水色袍服,令她看來減少了些邪氣,但也教手上那柄沾滿血的大鋸刀更顯得突兀。
  
  令虎玲蘭最驚訝的卻不是霍瑤花,而是她身旁那個男人:他比霍瑤花還要略矮一點點,卻散發著相當她雙倍般巨大的存在感。燈籠映照他散發半掩下剛毅野性的臉龐,跟一身洗得發白的殘舊衣衫。最顯眼的始終是那一條長得詭異的右臂,加上手裡的籐柄長刀,其威脅感相當於戰場上的大矛槍。
  
  戰鬥的記憶在一瞬間湧進腦海裡。虎玲蘭甚至感覺握刀的雙掌心在微微發麻——就像那日在西安「盈花館」的屋頂上承接這個男人刀招的時候。
  
  無法忘記的當然還有他的名字:錫曉巖!
  
  在這錯愕的時刻,虎玲蘭已經沒有時間思考,波龍術王麾下的妖女怎麼會跟這個武當派的絕頂刀客走在一起。
  
  她只知道,這二人連手,自己必死無疑。
  
  ——除非搶先將其中一人斬殺!
  
  這一年來虎玲蘭腦海中已經不知想像過多少次,再度與霍瑤花對決是何等情景。她此刻不加細想,就急步朝站在大門前左側的霍瑤花衝過去,雙手同時將軍刀舉在右肩,跨步斬擊!
  
  虎玲蘭雖已取下草笠和臉巾,但一身寬袍和頭巾仍是西域人打扮,霍瑤花霎眼之間沒認出她來。原本對付那群二流武者猶如斬瓜切菜,突然襲來這麼強勁的刀招,霍瑤花一時反應不及,只能微退半步,雙手橫舉鋸刀,在頭上迎擋這一招「燕飛」!
  
  激撞之下,空氣中泛出鋼鐵強烈擦擊的焦味,星火同時映照兩個女刀客的眼睛。
  
  熟悉的刀招,熟悉的力量,熟悉的眼睛。這瞬間,霍瑤花知道敵人是誰了。
  
  虎玲蘭後悔沒帶野太刀出來,否則以其重量發出的「燕飛」,在這突擊之下已經把霍瑤花的鋸刀打回她頭頂上,就算沒有擊得頭骨破裂,也必然立時昏迷!可現在這柄軍刀跟霍瑤花的大鋸刀份量差距頗大,斬擊只能微微將鋸刀壓下一寸。
  
  霍瑤花又驚又怒,欲借自己兵刃沉重之利,將兩柄刀反壓回虎玲蘭身上,立時叱喝著雙臂向前力推。
  
  但虎玲蘭今非昔比,已不是一昧靠正面硬碰力勝,反借霍瑤花這一推,將輕巧的軍刀收回,再朝左斜踏,刀勢順轉成橫,低砍霍瑤花右大腿!
  
  ——她的刀招靈巧了許多!
  
  霍瑤花心中錯愕。但這一年她也沒有閒著。自從暗中戒掉了「昭靈丹」藥癮之後,雖然好一段時日因為欠缺藥物催激而令體能大衰,但克服了之後頭腦比往日明晰,更能潛心思考和改進自己的武技,再經一段日子重新鍛練,刀法比在廬陵時不退反進。
  
  她面對虎玲蘭的橫斬,迅速將右腿向後一縮,同時左手伸出扶著鋸刀背,雙手將刀收回腹前向下壓,又再把虎玲蘭的斬擊化解!
  
  ——她的刀,快了!
  
  虎玲蘭心裡不禁這樣想。
  
  一對久別的敵人,同時因對方的進步而驚歎。
  
  虎玲蘭的軍刀比對方鋸刀短小了一截,深知必定得繼續如此壓迫搶攻才有勝望,於是繼續運起軍刀步步搶攻。
  
  霍瑤花雖未能反攻,但她的鋸刀刃面又寬又長,跟虎玲蘭的刀比起來儼如一面盾牌,
  
  大鋸刀運行自如,切實將攻來的每刀都擋去,先立不敗之地——只是一直被虎玲蘭壓著,這個楚狼刀派女高手不免自尊受損。
  
  兩人對決中互相盯視的目光充滿恨意,猶如一對天敵。
  
  卻在這剎那,第三道刀光如九天閃電擊下,斬在兩個女武者交擊中的雙刀之間!
  
  三柄刀爆出驚人的銳音,各自反彈分開來。
  
  虎玲蘭臉色轉白。當這第三柄刀也出手,她自知再沒有任何取勝的可能。
  
  錫曉巖砍出「陽極刀」之後卻未再追擊,反而將長刀橫攔在霍瑤花跟前,阻止她向虎玲蘭追擊。
  
  虎玲蘭本來怕被二人夾攻,撤刀跳開了兩步,卻見前面未有追擊而來的人影,定睛一看,只見錫曉巖橫刀止著霍瑤花,眼睛卻呆呆地看著她這邊。他的眼神裡充滿驚喜與興奮,呼吸顯得急促,平日剽悍的臉容竟像孩子般漲紅起來。
  
  虎玲蘭被他這麼盯著,感到很不自然,也無法明瞭那熱切目光有何意義。
  
  「你……記得我嗎?」錫曉巖吞吞吐吐地開口,半點沒有平日的單純爽快。
  
  虎玲蘭不知道他這麼問有何深意,只冷冷點了點頭,心裡卻想:我那天幾乎就給你砍死了,怎會不記得?
  
  「島津虎玲蘭,是吧?」錫曉巖展出一個勉強能稱為笑容的表情,生硬地說。他說出虎玲蘭的名字時是用日本語發音的,因為當天她是如此向他自報名號。
  
  虎玲蘭只是聳腱肩。錫曉巖不知道該再說甚麼好,三人之間的氣氛一下子僵住了。
  
  錫曉巖私下武當山,就只是為了找兩個人:荊裂和虎玲蘭。他很明確知道找荊裂是要幹什麼,但對於虎玲蘭,他始終沒有想到應該如何表達自己的心意。更何況對荊裂的仇恨與對虎玲蘭的愛慕,兩者是如此矛盾,錫曉巖更不知道該如何解開這個死結。
  
  先前在旅途上,錫曉巖一直都對自己說:「找到她之後再想吧,到時候也許自然就知道該怎麼辦。」但此刻虎玲蘭蕕然就在眼前,他才明白自己其實一直都在逃避。
  
  ——錫曉巖這二十七年的人生從來都沒有逃避過甚麼。此刻的情景教他頓時憎惡起自己來。
  
  虎玲蘭沒再理會他,與霍瑤花互相盯視,四隻美麗的眼睛之間,彷彿連空氣也變得凝重。
  
  「我先告訴你。」霍瑤花雖將鋸刀垂下,左手扠著腰,但仍是一派隨時戰鬥的模樣:
  
  「我已經離開了波龍術王,假如你只是為了他而跟我打的話,大可不必。」
  
  虎玲蘭聽了頗感意外。她仔細觀察霍瑤花,發覺她的相貌氣質確實與一年前不同,沒有當時那種濃濁的邪氣。當然這不足以減少虎玲蘭對她的厭惡——虎玲蘭並未忘記廬陵百姓所受的苦。
  
  霍瑤花這麼說是有原因的:她很希望讓荊裂知道,自己不再是從前波龍術王皮鞭下的那條咬人惡犬,已經重拾了自己的意志.,也希望荊裂知道自己花了多大的努力,忍受了多少煎熬,才能戒掉邪惡的藥物,脫離術王控制。要讓他知道:我不同了。
  
  至於荊裂知道了之後又如何?霍瑤花也跟錫曉巖一樣,不敢去想。
  
  ——尤其一天有虎玲蘭的存在。
  
  「可是別以為我害怕你。」霍瑤花這時又補充說,看著虎玲蘭的眼神充滿了傲氣:「要打的話,隨時奉陪。」
  
  「就現在吧,如何?」虎玲蘭的眼神跟霍瑤花同樣地不服輸。
  
  兩個女人手上的刀光再度閃爍。錫曉巖有點不知所措,向霍瑤花說.「你忘記答應過我的嗎?要跟著我,就得聽我的。」
  
  霍瑤花聽他這麼說,只好強將怒氣吞進肚子裡。不錯,自己確實答應過錫曉巖:在他跟荊裂對決之前,一切事情都由他決定。畢竟霍瑤花跟隨著這個稀世的刀客,才有了逃離波龍術王的勇氣,到現在仍然要靠他庇護。
  
  「對了……」錫曉巖這時又結結巴巴地朝虎玲蘭問:「他……姓荊的,跟你一起來了漢陽城嗎?」
  
  我為甚麼要回答你?虎玲蘭這樣想。但她從來不是很會說謊的人,只是緊抿著嘴唇。
  
  「那就是說你一個人啦。」霍瑤花微笑說,同時也因為沒機會見著荊裂而暗暗失望。霍瑤花久歷江湖,見盡太多人事,一看虎玲蘭的表情就猜出來了:「怎麼了?跟荊裂鬧翻啦?」
  
  錫曉巖一聽這話,心裡登時燃起了希望的火光,看著虎玲蘭的目光更熱烈。
  
  虎玲蘭被對方看穿沒有任何同伴後援,等於處在極惡劣的形勢,馬上又緊張起來,擺起一個低斜著刀的腰脅架式。
  
  霍瑤花見她如此,咧嘴朝錫曉巖笑了笑,好像說「看,是她要打,不是我」,也準備舉刀迎接虎玲蘭攻來。
  
  此時,大宅門內響起一聲女人的驚叫。
  
  三人同時望過去,只見五、六人站在前院,其中一個婦人看見門外屍體枕藉的可怖情景,嚇得魂不附體,尖聲呼叫。她身旁的丈夫則因門前三人手上的利刀而膽寒,慌忙伸手掩著妻子的嘴巴。
  
  另一細小身影跑過來大門這邊,是個大約七、八歲的女童。這女童渾不知門外發生甚麼事,只見門前三個哥哥姊姊手上亮著寒光,大感好奇,於是齊前來要看個清楚。
  
  「麗兒,不!」後面那男主人發出絕望的呼喚。
  
  原來錫曉巖與霍瑤花,一路以來已好幾次被誤作「破門六劍」成員,遭許多武者聚眾襲,,這次在漢陽城就不再住人多繁雜的客店,而強闖這染坊的民宅作客。這家人最初驚恐萬分,以為遇著江洋大盜——其實他們也對了一半,霍瑤花以前當馬賊時,就用這方法掩飾行蹤,逃避官府的追捕。二人聲言只是借宿數晚,他們安頓下來後亦確實並未傷害任何人,不取分毫財物,只是禁止所有人出外,令這家人稍微安心。這個小女兒麗兒天真無邪,更與霍瑤花有說有笑,喚她作「姊姊」。
  
  可是二人行蹤始終還是暴露了,引來了這一群武者,大宅門化為修羅場。
  
  霍瑤花—見麗兒奔近來,馬上將鋸刀拋到腳邊,蹲下身來阻擋女孩,不讓她看見外面血腥的慘狀。另一邊的錫曉巖不知所措,也把手上長刀收在背後。
  
  虎玲蘭見這小女童跑出來,先前的殺氣亦頓時收斂。她看見霍、錫二人的反應,雖不是完全知曉他們跟這家人的關係,還是跟隨著將那柄仿倭軍刀藏在袍子後面。
  
  「快吹熄!」霍瑤花抬頭朝錫曉巖呼喝。錫曉巖會意,吹滅了手中燈籠火光,令麗兒無法看見門外的屍體。
  
  可是在燈滅前那一瞬,麗兒還是看見霍瑤花臉上的血跡。她稚嫩的臉登時變色僵硬,原本想撲向霍瑤花的身子也立時止住,接著就號哭著跑回去剛才發出驚呼的母親那邊,母女倆流著淚緊緊相擁。
  
  霍瑤花仍然蹲著,呆呆地伸出雙手,卻只抱著空氣。她跟這個天真可愛的女孩雖然只認識了半天,對她卻有種特殊的情感,只因女孩令霍瑤花想起一件往事:
  
  跟隨波龍術王肆虐廬陵的日子,有天她吃了「昭靈丹」後神智不清,騎著馬在縣城亂奔亂衝,將一個小女孩撞飛致死。她因受藥力影響全無所覺,還繼續哈哈大笑騎馬而去,直到次天「昭靈丹」藥性過去,她才想起此事,卻已不肯定是真事還是幻覺……
  
  那女孩的年紀,跟麗兒一樣。
  
  霍瑤花知道:這個小女孩,永遠不會再向自己笑,也永遠不會再給自己抱。她無奈地垂下手臂。
  
  重新撿起那沾滿鮮血的大鋸刀。
  
  經過這一幕,霍瑤花與虎玲蘭都已失去比鬥的意欲,但也不可能就這樣繼續站在屍堆中交談。
  
  「你不介意的話……」錫曉巖謹慎地問虎玲蘭:「換個地方再談?」「我想不到跟你們有什麼好談的。」虎玲蘭如此說著,就轉身想走。
  
  「等一等!」錫曉巖焦急時的樣子簡直就像少年,急奔衝上來想要擱阻虎玲蘭。虎玲蘭以為他終於要出手,轉身以軍刀擺出「青眼」架式,刀尖遙指錫曉巖左目。錫曉巖雖然戀慕她,但從未小看這頭雌虎,一煞步就定住身形,但並沒有舉刀相向。
  
  「我……要你帶我去見荊裂!」錫曉巖不想錯過這次宿命般的相遇,鼓起勇氣直接跟虎玲蘭說出自己心中所想:「我要跟他決鬥。再一次,生死決鬥。」
  
  虎玲蘭失笑,那笑容與笑聲令錫曉巖臉更紅了。他雖然尷尬,卻又很想繼續聽她這樣笑,心中矛盾極了。
  
  「既然你想去殺他,為什麼以為我會帶路呀?」虎玲蘭搖搖頭問。
  
  「你會的。」錫曉巖竟理所當然地回答:「因為你知道,這也是他的希望。」
  
  虎玲蘭聽了默然。他並沒有說錯。虎玲蘭深知,荊裂與這武當刀客的宿仇注定只能以血了結,這一戰既無可避免,也是荊裂所渴望。
  
  ——假如,他的身體健全的話。
  
  「不錯,他也十分希望跟你打。」虎玲蘭說:「不過並不是現在。你也應該明白我們如今的情況吧?他面對無數敵人的追擊,沒有空應付你。」她說時指指地上那些死去的武者。
  
  錫曉巖看著屍體,心想確實如此。他跟霍瑤花已經知道「破門六劍」被天下武林追逐的來龍去脈,更親身體驗了被誤認圍攻的滋味。
  
  但是這些都不足以阻礙我的決心——錫曉巖如是想。
  
  「在我倆決鬥之前,我絕不會_他死在任何人手上。那麼我就將這些擋在中間的人全都殺死吧,直到只餘下我們二人。」
  
  虎玲蘭訝異地看著錫曉巖。這是非常荒誕的話,但錫曉巖的堂堂氣勢,卻令她無法懷疑。正如先前聽聞姚蓮舟斷然拒絕「御武令」,武當派就是如此,既是最可恨的仇敵,卻又奇妙地最可信任。
  
  霍瑤花一直在旁傾聽。雖然說殺死虎玲蘭的意欲仍是非常高,但霍瑤花最大的目標,始終也是要找到荊裂。
  
  五個月之前她與錫曉巖同行,純是為了以他做靠山,逃離波龍術王;當彼此交談下,得知大家原來都是要找同一個男人時,雙方都非常驚訝。
  
  他倆於是決定一起行動,並立下非常奇怪的盟約:兩人結伴一同尋找荊裂,但在找到之後,必先讓錫曉巖跟他打一場。之後怎樣他就不管——或者管不了。
  
  霍瑤花答應了。雖然說荊裂就像波龍術王一樣,在她眼中是個難以殺死的男人,但同時她也見識過錫曉巖的神技,這兩人若真的決一死戰,她並非對荊裂毫不擔心。可是眼前是她衝出術王囚籠的最好機會,她絕對不願意放過。而且無可否認,要她一個人去找荊裂,的確令她感到不安和害怕。
  
  ——假如荊裂最後真的給錫曉巖殺了……對我來說也算一種解脫。
  
  當霍瑤花提及波龍術王巫紀洪時,錫曉巖很是詫異。
  
  「巫師兄他們那夥人……我記得。還有那個……」關於武當第三位副掌門,對師門甚是忠心的錫曉巖始終不願多提。巫紀洪身為「首蛇道」精銳「褐蛇」,還在武當山之年,錫曉巖只得十幾歲,雖然天賦異稟,武技並未大進。這位厲害的巫師兄卻不知為何經常過來探望他,關注他的武功進境。後來錫曉巖才知道,原因是自己的父親錫日勒乃是物移教徒。
  
  「哼,那傢伙不過想來看看爹有沒有留下些甚麼物移教珍品而已……」兄長錫昭屏對巫紀洪一夥嗤之以鼻,並不願跟他們打交道,事實上巫紀洪確實偷取了錫日勒不少遺物藥方。錫曉巖自然也跟隨哥哥,比較親近師星昊師叔和葉辰淵師兄那邊,漸漸就很少跟巫紀洪見面。
  
  後來在他二十歲那一年,武當山就發生了那件大事,巫紀洪亦因此出走。
  
  錫曉巖想不到,巫師兄在外頭多年原來仍然如此活躍,現在還投入了王府辦事……
  
  想及此,錫曉巖就聯想起那個被囚禁的商副掌門。這些武當派的秘密,他自然全沒有向霍瑤花透露。
  
  在這幾個月裡兩人其實已下過一趟江西。錫曉巖毫不熟悉地理,一直都跟著霍瑤花走.,霍瑤花則怕碰上波龍術王或寧王府的耳目,一直不敢走大路,又繞過江西許多大城鎮,故此探到的消息並不多。再加上「破門六劍」當時正在對付當地貪官,到處遊走轉移,行蹤就更難捉摸。
  
  到後來朝廷發出「御武令」捕殺「破門六劍」,錫、霍二人就聽到「破門六劍」已經離開江西往鄰省湖廣的傳聞,但到底是北走荊路還是西走湘地,仍是無從確定。霍瑤花畢竟對湖北比較熟,也有一些從前的綠林舊識,因此才折回來到達漢陽,卻一路被誤認是「破門六劍」的人,多次被人伏擊。
  
  ——哼,這些笨蛋一定是外地來的……連我霍瑤花都不認得!
  
  如今錫曉巖向虎玲蘭提出要她帶他們去找荊裂,霍搖花對此同樣滿懷期望。
  
  虎玲蘭聽到錫曉巖許下如此豪語,要將擋在路上那些捕獵「破門六劍」的人一一清除,心裡不禁對這個男人生了些好感。
  
  ——他至少遠遠勝過那些仗賴人多勢眾的傢伙,彷彿有點隼人的風範呢。
  
  註:隼人為日本南九州島(包括薩摩地區)的古代原住民,以強悍尚武見稱。
  
  錫曉巖一直瞧著她等候答覆。虎玲蘭心裡考慮了很久,最後終於歎了一口氣,還是決定把真相告知他。
  
  「可惜。就算今天他就站在你面前,也不是你想挑戰的那個荊裂。」
  
  「為甚麼?」錫曉巖不解。
  
  虎玲蘭瞧著霍瑤花,再猶豫了一會兒,還是說:「他受過很重的傷,此刻武藝並非十足。」
  
  「甚麼?」霍搖花想起一年前,荊裂要用黑色胄甲束緊手腿的模樣:「那時候受的傷,到現在還沒有好嗎?」
  
  虎玲蘭搖搖頭。她心裡還有一句沒有說出來:
  
  ——不知道他以後還會不會好。
  
  「我一個人出來,就是去找治好他的方法。」虎玲蘭說著,就開始形容荊裂肩腿關節的傷勢。
  
  錫曉巖聽了緊緊皺著眉頭。虎玲蘭沒說錯:要不是十足狀態的荊裂,他打贏了也不會感覺有任何意義。
  
  「一定要先治好他。」錫曉巖想到這兒不自覺喃喃地說:「這是最重要的事情。」虎玲蘭聽見這個荊裂的大仇敵竟說出這麼一番話,心情異常複雜。
  
  「我知道省裡的好幾個名醫。」霍瑤花也說。這是能夠向荊裂施恩的好機會,她自然也積極起來。霍瑤花從前行走江湖,聚眾為盜,自己跟手下當然也有受傷的時候,這方面的情報必不可缺。
  
  虎玲蘭苦笑,她對這些江湖醫師並不太寄厚望。
  
  「等一等……」錫曉巖這時卻說:「假如是關節筋腱的重傷,我們武當派有一種藥叫『蛻解膏』,是從物移教得來的,再混入從前武當道派的丹藥,最能治這種傷。」
  
  錫曉巖接著描述:去年武當「鎮龜道」的師兄廖天應當上「殿備」,挑戰師星昊的副掌門之位,結果被師星昊擊敗,以「太極拳」摔得右腿兩個關節一起斷掉,幾乎肯定殘廢,後來正是靠這種「蛻解膏」花了半年就治好,已經行走發勁如常。
  
  「不過這種膏藥非常猛烈,從前也有同門因而骨頭枯死傷殘更加嚴重。但師兄弟們為了不想因傷荒廢武功,也都願意冒險一試。」
  
  「這個我也聽巫紀洪說過。」霍瑤花說:「也就是波龍術王。他身上好像也帶了幾帖,但從來不給手下用,非常珍貴。」
  
  虎玲蘭眼睛亮了,她見識過波龍術王所用的物移教藥物有多厲害。雖然聽起來非常危險,但對現在的荊裂來說,值得一試。
  
  「我們就回一趟武當山,如何?」錫曉巖向虎玲蘭說:「再把藥帶給荊裂。放心,我會等他完全復元,狀況、力氣都恢復之後,才會跟他打。」
  
  這武當「蛻解膏」看來是最有希望的東西。虎玲蘭左右看看這對敵人,沉默了一輪,終於點點頭。
  
  於是本來已是奇怪非常的一對旅伴,又加入一個不搭調的人同行。
  
  這宅院已經不能再留,錫、霍二人決定跟著虎玲蘭一起去她投宿的客棧。兩人返回宅內取行鍛及馬匹時,那人家驚恐萬分,害怕他們要殺人滅口。
  
  那男主人更格外愁眉苦臉。就算錫曉巖他們不下毒手,他一家也已注定大禍臨頭.他是旁邊染坊的老闆,頗有家財,如今門前出了這許多命案,官府必定乘機大加敲詐,甚至將案子套到他頭上來追索「贓款」。
  
  霍瑤花久歷江湖,怎會不知道這種事?臨行前她朝主人冷冷拋下一句:
  
  「告訴官府這是女賊霍瑤花干的,他們聽了就不敢亂來。」
  
  三人就此留下那些驚訝的人離去。
  
  ◇◇◇◇
  
  他們並未馬上離開漢陽城。此去的路途上仍可能再被伏擊,為免疲於奔命,錫曉巖決定找駐在漢陽的「首蛇道」同門幫忙。
  
  錫曉巖心想,反正是要回武當取藥,也就不怕給同門知道自己所在。有「首蛇道」幫忙的話,就可預先警戒避開襲擊,更可在沿途預備換乘的快馬,大大縮短日程。
  
  錫曉巖上次跟桂丹雷、陳岱秀等人下山往西安途中,就已經學懂了聯絡各地「首蛇道」的方法,當晚就在城內衙門對面街道的牆壁,留下只有同門才會察覺和看得明白的記號,並每隔一段路就再加一個,一直指引到客棧。
  
  可是等了整整三天,還是沒有「首蛇道」的人來找他。他特意再走一趟,發覺沿路的暗號都沒有被破壞。他知道駐在每座大城的「首蛇道」,必然每天兩次去衙門前觀看有沒有同門的聯絡記號出現,就算自己不克前赴,亦會僱用當地的眼線代行。過了三天還沒有音信是不可能的事情——身負情報刺探重責的「首蛇道」,在紀律方面比「兵鴉道」或「鎮龜道」更為嚴謹。
  
  聽了錫曉巖的解釋之後,霍瑤花沉默了I陣子。曾經行走綠林,率領過大群馬匪與官府周旋,霍瑤花對這種事情當然比錫曉巖和虎玲蘭都敏感得多。
  
  霍瑤花站起來,開始收拾行裝。
  
  「我們還是馬上起行吧。」她一邊檢查佩刀一邊說。
  
  「甚麼意思?」錫曉巖問。他們相處了好幾個月,又曾多次並肩作戰,說話語氣已儼然如夥伴。
  
  虎玲蘭亦以疑惑的眼神瞧著霍瑤花。
  
  「你的同門已經死了。」霍瑤花冷冷地回答。「大概是武當派將要出什麼大事,因此負責留意動靜的人才會最先被人暗中幹掉,令武當山的人不知外面的情勢。」
  
  錫曉巖聽得額上滲汗,但接下來霍瑤花說的更令他擔心。
  
  「探子斥候,不是這麼容易就被人發現和暗殺的。你們武當派,必有內奸。」
作者: skvis    時間: 2018-6-15 01:37 PM

卷十一 劍豪戰爭 第六章 復仇的意志
  
  就在虎玲蘭與錫曉巖和霍瑤花相遇的兩個月之前。
  
  京城。
  
  當錢寧收到手下報告說,太監程揚從武當山帶著原封不動的「忠勇武集」鐵牌回京時,簡直就像得到天上掉下來的資物一樣。
  
  他馬上把仍然留在京師的寧王府謀士李君元請來商議。李君元到錢府時還是一副平日的閒適風度,露出胸有成竹的微笑,似乎早就知道有這一天。
  
  ——自從向錢寧獻計發出「御武令」之後,李君元至今仍留在京城不回江西,只用快馬使者與飛鴿傅書跟南昌寧王府保持聯繫,自然是因為早就預料了有這大事。
  
  錢寧馬上就將武當派拒絕「御武令」的事告知李君元。
  
  「他們果真是一群猴子。」錢寧訕笑著:「活一把年紀了,卻半點不知曉人世的道理。」
  
  錢寧卻見李君元笑而不答。
  
  他想起先前李君元曾請求一事:寧王府希望取得錦衣衛埋伏在武當山上的那名內線——這當然不是禮物,李君元為此贈送了錢寧一筆錢財。
  
  「李兄莫非早就預料此事?.」
  
  「錢大人莫怪,李某並非料事如神,只是認為此事可為,才一邊預備,一邊靜觀其變而已。」李君元說著,就將波龍術王加盟寧王府,以及武當山上囚禁著一名絕世高手之事告知錢寧。
  
  錢寧聽完之後又問李君元:「那麼李兄——不,是王爺,他希望怎樣利用這次武當派與朝廷的矛盾呢?」
  
  「那就得再次借重錢大人向皇上進言了。」李君元笑著走近一些,悄聲將已經籌劃許久的計謀向錢寧和盤托出。
  
  錢寧一聽這計畫,稀疏的眉毛高揚起來,一雙細目罕有地露出分明的眼瞳。世上很少有事情能令他露出這樣緊張的表情。
  
  錢寧淡淡呷了口熱茶,沉默著好一陣子,然後才再次開口。
  
  「弄出這麼大的一場風暴,王爺他……就只為了得到幾個武林高手效勞?划算嗎?」
  
  李君元輕搖紙扇:「錢大人沒有見識過那個巫紀洪,才會這樣說。舉是此人已堪當萬人敵之大將。而據他說,那個囚在武當山上的師兄,更是在他之上的不世人傑。」
  
  錢寧盯著李君元,並未完全相信他的話。
  
  李君元又再輕輕笑起來:「當然,這不是王爺心裡唯一的理由。王爺還有其他想得到手的東西,同樣要靠這次的事。只要成事,錢大人的私庫恐怕又要進帳不少了。」
  
  錢寧聽見眼目更亮了。寧王朱宸濠一向已是出手不低;如今李君元說得出「進帳不少」這四字,必然是非常可觀的一筆數目。
  
  錢寧如今在朝中與另一寵臣江彬鬥得你死我活,除了比拚皇上的寵信程度之外,在朝廷百官之間也在爭相擴張影響力,這方面亦是財力的較量——誰能提供更多利益,誰就更能收攏人心。錢寧拚命斂財,並不獨是因為貪婪,也為了維持自己的勢力。
  
  「王爺……他還想要些甚麼?」錢寧早就知道寧王府圖謀不小,故此小心翼翼地問。李君元見時機成熟,就把寧王的建議說出來。
  
  錢寧聽了笑容消失,臉色肅穆。
  
  「這……太危險了。」隻手遮天的錢寧,亦有說這種話的時候,可見非同小可。
  
  「越是危險的事情,回報也就越大。錢大人應該很早就明白這個道理吧?」
  
  錢寧看著李君元,背項微微滲出汗水。
  
  ——看來朱宸濠已經下定決心了,否則不會走到這一步。
  
  錢寧考慮著整個事情。他當然不想押錯邊,但眼前的利益實在太誘人了。何況身在宮廷,從來就是一個危險的遊戲,要是一切都想得太長遠,那就一步都走不了,不如將能到手的東西都先拿來。
  
  「我當然明白。」錢寧終於回答,也展露出跟李君元相近的笑容:「不過同樣道理,越要冒險得到的東西,價錢也就越貴啊。」
  
  二人相視的笑容,直如一對貪吃的狐狸。
  
  「可是還有個難題:這個事情若要說服皇上首肯,並不容易。」李君元初次露出憂慮的表情:「聽錢大人說過,皇上對武當派的人頗是愛惜。」
  
  「這個……我倒有點把握。」錢寧說著時,從案頭公文之間找出一封錦衣衛的密報。那厚厚的封皮裡裝著的,是一個月前他的手下在四川青城山腳味江鎮所調查到的事情。
  
  ◇◇◇◇
  
  錢寧跟李君元密議了整整一個時辰,決定了整個計劃的細節之後,他不再等待,馬上派人在朝中到處打點準備,又親自去拜見現今掌握京師禁軍團營的大太監張永。
  
  當年誅殺劉瑾有功的張永,本來也是正德皇帝寵臣,繼承了劉瑾的司禮監高職,但不久之後地位就日漸被錢寧等新寵取代,三年前更因為手下盜取官銀被人大造文章,遭皇上免去一切職務,但得到錢寧說情,得以留在京城閒住;去年乾清宮遭了一場大火劫,錢寧又向皇上進言,推薦張永負責重建,結果張永幸不辱命,僅花了四個月就完工,令龍心大悅,再次任命他提督禁軍。錢寧對張永雖然有恩,但今次的大事仍然必須預先向他打個招呼o
  
  錢寧另外做的一件要事,就是命人暗中送了一封密函往別苑「豹房」,交給目前最得皇上寵愛的宋美人。
  
  ◇◇◇◇
  
  兩天之後,錢寧打聽得知江彬因要處理「外四家」親兵的事務,暫時不在皇帝身邊,馬上乘機入「豹房」求見。
  
  錢寧身為「皇庶子」,入「豹房」自是通行無礙。皇帝朱厚照沒有了江彬這玩伴在身邊,正自悶得發慌,一聰間錢寧不召自來,就快快讓他晉見。
  
  錢寧步入那極盡豪奢的大殿,看見半裸著身子的皇帝倚坐在一張胡床上,一手握著玉杯,另一手將纖弱的宋梨腰肢抱住。
  
  宋美人一如錢寧預計也在場,錢寧心裡不禁暗笑。
  
  皇帝朱厚照一邊呷著酒,一邊瞧著大殿側那個巨大的金籠。裡面那頭花斑豹子因為囚禁日久,已經失去從前精焊高傲的姿態,身上好幾處皮毛都已脫落,懶洋洋地伏在籠中央。
  
  皇帝看著豹子,表情頗是失落,這時見錢寧到來才提起精神,大聲嚷著:「乾兒子!快來!說說看,有甚麼新玩意?」那神態與其說是荒唐天子,不如說更像街頭的流氓老大。
  
  「恭賀陛下!」錢寧摸透皇帝的性情,一上來先說好事:「先前陛下所賜『忠勇武集』鐵牌,眾多武林門派皆已稱臣接旨,從今以後天下成千上萬的高手,皆為陛下馬前獵犬!」
  
  朱厚照一聽,神色大為興奮,放下酒杯和宋梨,叱喝著就在室內打了幾下拳腳,接著哈哈大笑:「好!之後就要想想怎樣用他們……不如都召來宮中給朕演武,如何……?」說著又再坐馬揮拳。
  
  錢寧看見皇帝打的幾招,又是先前見過的武當派「太極拳」招式,顯然對武當念念不忘,於是趁機又說:「可是……陛下,也有不識抬舉的野武夫,竟將鐵牌退還,將宣旨的公公踢下山門,拒不受封,更說出……」接著不說下去。
  
  朱原照呆住「他們說什麼?」
  
  「大逆不道的話,兒臣不敢複述。」
  
  「朕准你說。」朱厚照的笑容收起來了。
  
  錢寧故意清一清喉嚨:「那等武夫竟說:『天下間無人能驅策我們武當派!』」
  
  「就是……武當嗎?」朱厚照臉上盡顯失望。
  
  「陛下,武當那群野猴,上次到來御前獻藝已極是無禮,這次更將朝廷的封賞視同無物,已然入於叛逆之列!」
  
  「沒這麼嚴重吧?」皇帝失笑:「不過一群躲在山裡練武的傢伙罷了。」「陛下也許不清楚:武當派近年四出挑戰,吞滅了不少武林門派,自稱『天下無敵』,圖謀野心不可小覷。雖然此刻他們口中那個『無敵』只是用於武林,但難保將來勢大,不會再換個更大的目標……」錢寧頓了一頓又說「普天之下,別說是人,草木禽獸等眾生命運,皆率聽陛下的決斷!豈能容得半句公然違抗王命的話?陛下仁厚,但違逆者絕不可姑息,否則後患無窮。」
  
  「哈哈……」朱厚照聽了卻笑起來:「那是說武當派有天會來取朕的江山嗎?好呀,就給他們試試看,有沒有這個能耐?」
  
  錢寧聽了心感不妙。皇帝似乎對這事不太敏感,繼總如此下去,再難說服他。
  
  可是這時候,另一個人說話了。
  
  「是否有天讓那姚蓮舟來抱臣妾,陛下也不介意?」
  
  宋梨倚坐胡床上,淡淡地說出這句話。她的臉似乎毫無表情,卻自然散發著一種令男人不想放手的美態。
  
  皇帝聽了臉色大變。他用罕有的狠惡表情盯著宋梨:「美人,你說什麼?」
  
  宋梨的心其實跳得厲害,緊張得快要嘔吐。她知道自己正冒著殺頭的危險,但仍強忍著恐懼。
  
  ——這是向武當派報復的最佳時機,也是最後的時機。
  
  ——要_那些用劍的傢伙,一個個都後悔。
  
  「陛下不是說,不妨讓武當派試取天下嗎?」宋梨鼓起絕大的勇氣說:「臣妾讀書不多,但倒知道這個『天下』的意思,就如錢大人所說,是普天之下的一切。包括陛下珍愛的兵馬,包括這座宮殿,包括這裡獍的虎豹,也包括臣妾。」
  
  宋梨一語警醒了朱厚照他所以能如此縱情享樂,只因坐擁這江山,並具有任何人也不容違逆的權威。
  
  皇帝的面容再次變了。這次終於像個掌管萬民的權力者,眼神裡透著不再為個人喜惡支配的冰冷。
  
  ——他所以仍能穩坐王位到今天,靠的是這一種自保的本能。當年決斷地向寵信的劉瑾開刀亦是如此。
  
  「那麼乾兒子你說,該怎麼辦?」
  
  「兒臣懇請陛下馬上下旨發兵,討伐武當派。」錢寧在時機最成熟一刻,終於說出這話來。
  
  「真有如此必要?」朱厚照盯著錢寧問。
  
  「陛下欲天下盛平,人心安分,此逆患不得不除。」錢寧即使在皇帝注視下,仍敢說出自己誇大的一套,這正是他的才能:「武當派公然抗旨,假如都不問罪,陛下威權將匿於何地?剪除此逆,才足為後來者之鑒。」
  
  朱厚照只想了想,就輕輕點頭。
  
  ——不管是多愛惜的豹子,要是反過來咬噬他的話,他可絕不猶疑就會把矛槍刺下去。
  
  錢寧見情形順利,隨即又再建言。
  
  「武當派的眾多武夫能耐高強,陛下已親眼見識過,兒臣恐怕一般的團營不足以征討。兒臣以為必得出動禁軍神機營精銳,方為萬全之策!」
  
  神機營乃是京城禁衛三大營之一,以威力強大的火器威震天下,是大明軍隊銳中之銳。
  
  朱厚照在大殿牆上拿下懸掛的長弓,虛彈了幾下,心裡考慮了一陣子。
  
  「先包圍武當山,給他們多一次機會.。叫那武當掌門姚蓮舟親自到來,在朕跟前下跪求恕。假如武當派的人見了朕的大軍,仍不肯改變主意……」
  
  皇帝沉默了一刻,然後再說:
  
  「准奏」
  
  武當派的命運,就此決定。
  
  宋梨與錢寧,不禁相視一眼。
  
  錢寧不知道這算是自己的好運,還是武當派絕頂的惡運:皇帝最愛的女人,正好就是武當鐵蹄之下的倖存者。他心裡不禁冷笑:到了那一天,武當派的武者被火銃的彈丸射穿身體時,他們會不會想像得到,自己是敗在一個少女的嬌柔身體之下?
  
  武當派怎樣死,他才不關心。說服皇上出動神機營才是至關重要:在他的精心安排之下,藉著這次出兵,神機營的精銳火器將會有部分巧妙地散失,並運送到南昌寧王府護衛的軍器庫裡——當然,這又會換來一筆數目龐大的金銀,流回來錢寧的寶庫。
  
  武當派,你們的命,真值錢啊。
  
  宋梨心裡的興奮之情卻比錢寧尤甚。她強忍著激動的淚水,因為她知道皇帝最討厭看見女人哭泣。
  
  可是心頭燃燒的那團火,是如何也無法撲熄的。
  
  竟然就這麼簡單完成了復仇。宋梨心頭既充溢著快感,卻又有一股奇異的空虛。
  
  好像自己也隨著死了。
  
  宋梨以為在這時刻,心裡一定會浮現父親宋貞和兄長宋德海的臉。可是她看見的,是燕小六。
  
  而且是那天黃昏,在佛寺前跟她相擁的小六;那個斷然拒絕了她的小六。
  
  宋梨心裡在狂笑。她多麼希望小六此刻就在這「豹房」裡,聽見剛才的一切。
  
  ——小六,你會怎麼想?會不會突然覺得自己練了這麼多年的劍,很可笑?會不會後悔那天放棄了我?
  
  ——小六,你在哪裡?還在繼續你那自以為很有意思的復仇旅途嗎?還是已經無聲無息地死在某處,連一個、半個武當派的人也殺不了?
  
  ——還是……
  
  已經沒有關係了。宋梨最後如此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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